第六十一章 非你之错也!
这次提学官李士实到花溪,确实是来找方应物的。大宗师仪从队伍在村民瞩目之下,来到上花溪村方应物宅前,自有左右随员上去叫门。但却听里面有个女人说:“应物夫君在后山读书,家中没有男人,不便见外客。”便有长随找村民问了问道路,迅速绕到后山,去叫方应物回来见客。没多久,这长随在乱糟糟的树林子里找到那破旧小亭子,远远的不耐烦喊道:“你是方应物么?走,赶紧的,大宗师在你家门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误了!”却从亭中飘来几句话:“道试在即,此时与大宗师见面徒惹嫌疑,rì后只怕有碍于名声,故而请大宗师回转,等道试完毕后再行谢罪。”长随又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回到村中,对李提学禀报道:“那方小哥儿不肯出来见人,只推说要避嫌。”“不知好歹!”左右随员书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师掌管功名举业,所到之处学子无不倒履相迎,这方应物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拒不见面么!李士实不动声sè,吩咐下去,大部分仪从留在村口,只带长随和三四随员去后山。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提学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但众随员却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恨不能将那方应物口诛笔伐定个大罪。片刻后,李提学一行移步到后山,却见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发芽新树,初chūn微风拂过,树木清香扑面而来。幽静的林荫深处,一方小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琅琅读书声——“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yù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走到近前,李提学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并不大,草席垫地,有个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栏杆,手把书卷,正优哉游哉的摇头晃脑的诵读。身边还有红泥小火炉,滚滚的水面翻转沸腾,而一把茶壶很随意的放在了栏杆上。深山、绿荫、红火、沸茶、木亭、圣贤书,李提学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感受到别有意趣,心里先赞了一声。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学抚须不语,但他随员上前一步,对着亭中喝道:“你是方应物?提学驾到,你还不速速来拜见宗师!”方应物闻声而起,向这边看了几眼,手握书卷也来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学身前,他见礼道:“原来是大宗师到了,童生方应物见过老大人。”李提学受了这一礼,但他的长随却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朋友你无礼太甚,方才我来叫你去见大宗师,你竟然拒绝出面。难道定敢要大宗师亲自到后山来找你么!”狗仗人势者尤为可恶,方应物心下鄙夷,抬手摇了摇手里的书,对那长随道“在下方才读圣贤书,参圣贤道,正到紧要处,世间又谁比圣贤更优先么?”别的随员书吏顺着方应物动作,眼光下意识在书的封面上扫了扫,纷纷忍俊不禁。这方应物拿的确实是圣贤书,乃四书中的《孟子》,但是......当即有人嘲讽道:“圣贤书的读法,是头重脚轻、上下颠倒否?”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的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反了还有这许多道理,好像他们都是只能眼里有书的俗人似的!一干随员本来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满,此时又有人出言指责道:“小小年纪,未及弱冠,才读得几年书?也敢妄自品论心得么!”方应物依旧从容淡定,“经义是古人之魄也,而书外还有魂,在下只追求书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尔等小吏若是不懂,请勿复多言!在下不是业师,没有给别人授业解惑的义务!”随员书吏一时气结,不等他们说话,方应物又对大宗师拱了拱手,缓和气氛道:“不过劳烦大宗师猥自枉屈,舟车劳顿,身临此地,童生不胜惶恐。”李提学点头道:“为国访贤求才,乃提学之本分也,自当不辞辛劳。”方应物与大宗师说话时,倒是很谦逊,“这叫小子如何当得起,只恐大宗师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请大宗师移步品茗。”李提学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随从正要跟上,方应物却微笑着拦在中间,淡淡的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饮曰神,二客胜,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诸君也不想焚琴煮鹤,将林间小亭变为街头茶铺罢。”这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平和冲淡,但听在众随员耳朵里,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几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深深划出一道鸿沟,将亭子里与亭子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刚刚还与方应物唇枪舌剑的众人这才想起,此人不仅仅是看似俭朴的乡村少年,还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资本在一干书吏面前摆傲气。不过面对这种近乎公然的蔑视,众人却都泄了气。他们只能自怨自艾,学业不成屈身当书吏,被名士高人当凡夫俗子看待也没奈何,这世道规矩就是鼓励清流鄙视浊流的。走在前面的李提学装作没看见没听到,即便他位高权重,压倒一百个方应物毫无问题,但也不能和世道风俗对抗。方应物已经标榜出了极为清高绝俗的气场,在这个强烈对比之下,如果他为了体谅下属而招呼一声“诸位都过来罢”,那品格上立刻比方应物低了几个等次,传出去就会成士林笑谈了。刚才手下人与方应物的小小口舌之争,也是李提学有意纵容,借此来观察方应物而已。现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谈举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说极其出众,根本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难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对他敬若神童下凡。不知怎的,李提学脑中突然冒出了诸葛孔明高卧隆中的画面。方应物刚才一直只顾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细打量李提学。现在仔细看去,心里却惊了一下,这大宗师虽然蓄有长须,多出几分老成气,细细辨别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样。不容方应物不惊讶,三十三、四岁就担任了正四品提学副使,这可很了不得,在官场算得上少年得志了。而且商相公也对他说过,这位李提学是成化二年的进士,那算下来李提学中进士时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二十冒头的进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按下惊异之心,方应物请李提学在栏杆上坐下,又从茶壶中斟上一杯,递给李提学,口中谢罪道:“山居简陋,多有失礼不便,大宗师不耻移步,小子我深感荣幸。”李士实环顾四周,微风阵阵,林木飒飒,rì光斑斓,自然清幽之极。方应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远望道:“小子徜徉山间寻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间野茶,虽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种天工造化。闲来携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无人幽远之境,仰看白云舒卷,耳闻松涛阵阵,飞鸟为邻,清风为伴......”李提学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入口却是又苦又涩又淡......他猛然间险些将茶水吐出来,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产茶叶的地方,自幼喝惯了好茶,何曾喝过这种像馊水似的糟烂茶水?对李大宗师的腹诽,方应物毫无感觉,仍在竭力营造文化韵味,“此时此刻,细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于红尘,再难得有此心清芬满怀,其中幽气极难与人言也!”感慨完毕,方应物放下隐士情怀,不经意瞥见李提学将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诧异道:“大宗师为何停杯不饮?小子虽家贫无可以待客,但区区几杯野茶还是有的。”面对方应物的风流蕴藉、旷达脱俗,李提学暗中唏嘘不已。自己在官场享福太久了,养尊处优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连对率真野趣的品鉴能力都丧失了。他心里暗叹一声,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把野茶当馊水,在这个心态转换过程中好像丢掉了什么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总是有得必有失。方应物抒情完毕,也慢慢悠悠的饮茶,闭上眼睛细品之后,却险些一口全吐出来,怎么是这个味道?清香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经常喝野茶,不可能是这样的馊水味!方应物急急回想,难道是忙中出错拿了去年的陈茶叶?话说去年他搜罗了一大筐野茶,结果大部分都浪费了,兰姐儿觉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导致今天拿错!清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心有内疚的试探道:“大宗师,这茶......”李提学抬手阻止了方应物继续说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错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嗯?方应物迅速换了口风,“大宗师身受皇恩、案牍劳心,自然与我这等闲人不同......”
第六十二章 官场题目
看到大宗师如此诚恳的“自我批评”jīng神,方应物连忙把内疚按下去。大宗师都说了是他自己心境变了品不出茶意,那方应物就不想继续纠结了。
不过方应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sè也不好扮呐。今天他险些两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书,一次拿错了茶,幸亏都勉强弥补上了。
这倒不是方应物有这种角sè扮演癖好,实在是这次他不得不这样现身,实属无奈为之。
遇到提学官突然来访这种事,换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馅饼一般,但方应物却不这么想。
如果自己表现的过于亲热,那似乎不妥当。从口风看,商相公和提学官并不是一路人,自己对提学官奉迎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提学官做事手腕太严厉,太正直,虽然能赢得官声。却触犯了县里大户利益,让县里很多士绅都对他不满,自己不能站在家乡人的对立面,让家乡人连带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对提学官十分疏远,那也不好,亦没有对着干的道理。毕竟提学官直接主管本省学政,恰好他方应物如今又是发奋上进的时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学官心中的黑名单,将会很麻烦。
所以方应物意识到,面对提学官时自己既不能过于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学官,又不能让商相公和家乡人产生看法。这个分寸十分微妙,很难拿捏。
最后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个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会见李提学。
这样才能凭借山人高士外加父亲解元的光环,在大宗师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礼节适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几个随员)——
看在提学官眼里,山野隐士疏狂一点也是应该的;看在家乡人眼里,方小朋友有气派,没有去摇尾乞怜。
闲话不提,却说附庸过风雅后,方应物也不想在闹出乌龙的茶叶上继续纠缠了。连忙扯开话头道:“宗师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细听。”
李提学从节cāo丧失的伤感中猛然惊醒过来,暗中无比懊恼。自己一个宦海十几年的老手,居然被这小童生引导了情绪,调动了氛围,掌握了主动!眼看时间不早,却险些将自己的来意耽误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伴随着追悔,李提学连忙将自己的心境从风花雪月中拔了出来,开门见山的对方应物道:“前几rì本官曾经去仁寿乡问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体不适,故而闭门不见,本官深以为憾事。
后来听他人说,你这些rì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学经习文,便来询问一二,商相公近rì起居如何?”
李提学一开口关怀并询问商相公近况,方应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虽然未曾经历过官场,但浩如烟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来交游时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大有含意,绝非无的放矢。
比如说李提学去拜访问候商相公,这很正常。若有官员因公路过淳安县,不去拜访商相公才不正常,这算一种官场礼节。除非是仈jiǔ品小杂官,身份太差没资格去的。
虽然李提学被婉拒了,没有成功拜会,但他已经尽到了礼数,后面也就没什么事了。之后他要么择rì再去,要么就此作罢,两种选择也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让方应物奇怪的是,李提学却做出了第三种选择——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应物打听商相公近况。这就有点不像是正常情况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况,那么向前推导,就可以推导出李提学去拜访商相公只怕也不正常,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官场礼数那么简单。
至于商相公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对李提学避而不见,当然更不正常。方应物很清楚,前些rì子商相公jīng力好得很,天天能给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这身体jīng力能不好么?
再说过路官员前来拜见是一种尊重,除非过往有仇怨的,一般都应该给面子接见一下,商相公却婉拒掉,这难道正常么?李提学好歹是主管一省学政之提学官,绝对有资格见商相公了。
大宗师问到了自己这里,该怎么回答?方应物思量片刻,决定在摸不清李提学的真实想法之前,还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较好。
“小子我在倦居书院时,整rì攻读经义,未曾太关心别的事情,不过商相公似乎有几天显得jīng力不济。若大宗师有所关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访。”
李士实叹道,“本官按临巡视淳安学政,倒也凭着本心做了一些事情,虽然问心无愧,但其中或有阙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时可否议论过?”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更答不上来,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xìng格,怎么会轻易在他面前吐露这种心事?
再说他整rì里被八股文灌得昏头昏脑,连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关注商相公的态度了。
而且方应物越发觉得,李提学举动十分怪异。如果他真担心商阁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来淳安县。
按规矩提学官只需要按临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县。可是李大宗师却偏偏来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县,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找关注。
之前还曾以为李提学是来拍马逢迎商相公,但从商相公的口气和李提学的表现看,根本不像是这回事。
心里想了又想,方应物凭直觉也感到了,李提学一直在打哑谜,而商相公则是轻易看透了李提学的伎俩,同样以哑谜应对。所以这李提学便进退失据,居然跑到花溪找他这小小童生旁敲侧击了。
只是双方哑谜的谜底是什么,方应物暂时看不出来。他不由得感叹道,官场果然是非常耗费脑力的地方,只商相公和李提学两人小小的一次互动,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动,就生生营造出了如此波诡云谲的局面。
又沉默了一会儿,李提学貌似很诚恳的说:“本官主持学政,不敢不问乡贤之见。近些rì子只有你rì夜侍于商相公之旁,对相爷的想法你应当最清楚。不妨与本官开诚布公,本官绝无恶意,必有后报。”
政治人物的诚恳......还是无视的好,方应物即便没混过官场,但读史使人明志,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时方应物仍有点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边“求学”的经历,到底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记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过看到李提学这异常渴望“求关注”的表现,方应物心头一动,大宗师如此关心商相公的态度,莫非是想这种态度里分析出一些东西?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区区一个提学官不会吃饱撑着去和首辅重臣级别的人物打哑谜,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从大宗师畏手畏脚的态度看,也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么他必然是受了后台指使不得已为之,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凭李大宗师那诡异的任命,一个区区三甲末尾进士能得到浙江提学官职位,要说没有后台强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并非是李大宗师想探究商相公的态度,而是他的后台有这个需求!
想通这一层,方应物又产生了新的迷惑。最近这段时间并大事件发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员各自表态,在这个大体平安无事的时候,那么某些人想在商相公这里探究什么?
这时方应物暂且收住心思,贵客在眼前,总不能想个没完没了,这样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态,那又是不可能的,于是向李提学行礼道:“大宗师亲自登门看望小子,岂能不感念于心?阁下对商相公的关怀,在下尽快转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禀报大宗师得知。”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答应在中间牵个线、捎个话,大宗师你去继续和商相公打哑谜罢,他这小童生就不参合了。
李士实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对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过淳安而不能拜会,心下怅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师,方应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应在中间捎话,那就要做到。可是家里距离仁寿乡二十里地,他又刚刚回来,可不想又再来回折腾。
于是方应物提笔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并且斗胆以“老师”开头。又找了一个年轻乡亲,叫他明rì早晨便携带信件,前往仁寿乡倦居书院送信去。
这样便不用方应物亲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气,圣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傍晚时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还将商相公的回信带了回来。这让方应物十分感动,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过信后当场就写了回信,这份厚爱真是无以为报了。
拆开回信看过,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见信如唔:来信已览,宗师此处,汝替老夫应酬即可,但凭心意尔。又:汝既有心功名进取,此事乃题目也,汝好自做题。”
解读出来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权你替老夫与李提学打交道去,随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一道官场题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对你的锻炼。
方应物仰天长叹,你老人家还是给个痛快罢!这道题目可怎么做?
第六十三章 月下悟道
对商相公回信里的意思,方应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诉他借着此事参悟官场道理,没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让他参悟什么道理。
习惯了应试教育的人,突然面对启发式教育,总是会很茫然的。刚从八股文题海里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便苦恼无比,商相公这个在关键地方从不说明白话的特点,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给个明确表态不行么。突然就授权他去代替表态,美其名曰实战锻炼,也不怕被坑死么?
你老人家可是刚刚致仕的首辅宰相,说话是能随便说的?叫他这小童生当代言人,也不怕压垮了他。
他对内幕情况一所无知,怎么去和提学官说?到底是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所作所为很不满,还是客套几句,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正直无私很赞赏?
虽然作为读书人,替别人说话是一种习惯,写八股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但那也是看过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么去代宰相言?
带着重重疑问和替宰相发言的巨大压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了床到外间,点上油灯看经书,结果这百试百灵的法子失效了,还是睡不着: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着了。
最后方应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横下一条心爬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对着月亮苦苦参悟起来。
凡题目都有规则,根据规则解题才会有答案。若将此事当成一道官场题目,那么所依据的官场规则是什么?好像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官文里,十本有八本说是利益交换。
说起一个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很纯粹的只谈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场,官场还有其他因素。
圣人是怎么讲的?方应物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rì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
在论语中,子曾经曰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但子又没有曰,喻于义的一定是君子,喻于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么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或者说,谁当君子,谁当小人?
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关键之处,微微兴奋起来,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记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钟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既要把自己当成君子,将别人当小人,对自己喻于义,对别人喻于利;
又要把自己当成小人,将别人当成君子,对自己喻于利,对别人喻于义,这就是官场!
对别人喻于利和自己喻于利之间的转换过程,就是官场博弈!
或许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规则,但最普遍的官场规则还是义利转换和博弈!
刹那间,方应物因为这一句圣人言顿悟了,当即有醍醐灌顶的极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境界真正超脱了常人!
难怪做官要先读四书五经,圣人的见解确实深刻而有内涵,就看能不能读懂了……运乎之妙在于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感到世上万物无不通通透透、洞若烛鉴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苍穹上俯视众生。虽然这只是一种顿悟后自信膨胀产生的错觉和假象,事实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题目,浑身如释重负的方应物忍不住站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开怀大笑,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夜的小山村中,几乎惊醒了全村人的好梦。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飘飘yù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时候再正常不过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现了神童对月悟道的传说,后来传到了全淳安县,又传到了全严州府,而且还将随着方应物的名气增加而继续扩散下去。
十六年后,有个异想天开的王姓年轻人也学着方应物对月悟道。只不过他运气略差,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养伤闲居的时候,只好对着庭院里的竹子发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当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飞升,上不了天,还要回到地面。方应物又开始思考,他的利是什么?大宗师的利是什么?他如何与大宗师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远期就是中举,这都是大宗师职权范围内的。而大宗师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态度么?
细想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他后台的利益,却不是大宗师的利益。应该说,大宗师的利益是通过此事获得后台的继续支持。
那么他的后台到底为什么如此关注一个致仕首辅?既然已经致仕,就无法对庙堂施加任何实际影响了,而且不用刻意关注,致仕官员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消退,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那么还有人担心什么?
换个角度想,一个致仕首辅如何才能真正影响到另一个宰辅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复,回朝继续当首辅。
原来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复!一通百通,想透了这个节点,让方应物莫名所以的谜团今部被解开了。
去年商相公辞职过程是很突然的,看着很轻率。但越是轻率地辞职越是容易再回来,而且商相公有过罢官后起复的先例,所以必然会导致有人担忧。
其实方应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涉足过朝堂,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次起复。但别人没有前后看五百年的经验,自然要有所畏惧。
关于是谁害怕商相公起复这个问题,方应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当今首辅万安,之前方应物只不过是没有朝着这方面想而已。
内阁有三位阁老,也只有这位靠着走贵妃后门上位的万首辅最害怕商相公起复,商辂一旦回朝,他就要让出首辅位置。
方应物估计,这位万首辅大概就是李提学的后台,而李提学则是背负使命前来淳安县探查退休老首辅情况的。这样一来,他所有看似奇怪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难怪李提学要试探商相公的反应,而商相公显然也是看破了这点,才对他避而不见,让他无从判断。
结果提学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图通过他方应物旁敲侧击。打听商阁老近况,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谋划起复之心。
方应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昨天还感到波诡云璃,但只要看穿真相后,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此刻他心里极为技痒,恨不得现在就杀奔县城,与那大宗师谈一谈,将自己悟道所得现学现卖一番。
只可惜,此时四更天还没到,还是先下去回屋补觉。
天亮后醒来,草草吃过几口,方应物便出了家门。一路无话,从西门进了县城,直奔县学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贡院或者试院供考试专用,同时也作为提学官按临时的临时驻所。但淳安县这小县城显然是没有的,因而提学官这次突然按临后,只住进了县学。
方应物来到县学外面,却看到几个正往门上贴封条,他上前问道:“几位请了,敢问出了何事,为何要封门?”
那几名杂役看方应物气质不俗,便如实答道:“三天后要举行道试,主考大宗师已经提前入住考场,然后封院,断绝内外,以避嫌疑!”
晚来了一步啊,方应物无语。
在程序严格的大考试中,确实有考官提前住进考场,同时封锁内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这次就是本县的道试而已,取谁不取谁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至于这么装模作样么!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个县的道试上忒小题大做了,这大宗师真矫情!
更让方应物不爽的是,夜间刚刚修炼出了新境界,今rì兴冲冲前来拜会李提学,却遇到闭关锁院,真是空有屠龙之技然后望而兴叹!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方五物怅然的离开了县学。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后考试,那时自己还要提前来到县城,今天就将住处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里正盘算着去哪里租房屋,不知不觉走到县城十字街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了一声“方贤弟”!
方应物扭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洪松、项成贤这两个他上前施礼道:“见过两位前辈,不想今rì有缘相见。”
洪公子笑道:“我们正要往县学去,看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方应物有些奇怪,“县学这些rì子已经被辟为考场,大宗师也已入住,你们还去作甚?”
项公子解释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没有封门锁院。”
“两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过,大门已经贴了封条,门口也已经有禁卒把守,内外严禁出J、。”
项成贤大喜,将扇子在手里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贤弟不急回去,与我们同走一遭!”
洪松老成些,忍不住劝道:“方贤弟三天后要有道试,你不要胡乱拉扯他。”
项公子毫不在意道:“对别人或许是个紧张事情,对方贤弟就未必了,不差这半rì。”
又扭头对方应物说:“大宗师按临,纠察学业风纪,吾辈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规蹈矩的。如今大宗师入了院,与外界不通,这三天吾辈正该趁机乐呵乐呵。
西门外来了新班子,有个小清绾人极为不错。”
原来他们两个是专门去打探大宗师是否闭关的……
喝花酒?方应物心头痒了痒,但仍推辞道:“在下年纪轻轻,实在不善此道,还是……”
“别走!”项公子不容分说拉住了方应物,“一定同去!为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最近我想纳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许,还要请贤弟出马说服她。”
方应物愣了愣,“这样事情,你怎么找我?”
“我所认识的人里,唯有贤弟最会说话,不请你去游说还能找谁?”项公子理所当然道。
洪松也对方应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项贤弟请托,也去说过几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哑口无言。方贤弟不妨去试试看。”(未完待续jīng彩小说尽在记住我们的网址:
第六十四章 猪队友
方应物被项公午半拉半拽的向西门外走去.他年纪小力气也小实在挣不脱(也许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挂着标志xìng的苦笑,在后面尾随。
路人看到这一幕,眼神极其诡异,方童生吃不住,连声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项公子这才放了手,方应物松口气,又无奈道:“道试在即,在下还要抓紧时间去寻暂住的地方。”
洪松热忱的说:“这好办,我们两个暂时都在城中定居读书,家里能腾得出客房,方贤弟何须再去另寻他处,只管放心就是。将来你若进了学,又像我们一样不愿住在县学学舍里,也可去我们那里长住。”
“如此多谢了。”方应物连忙抬手行礼。
三人在路上,边走边闲谈起来,读书人话题总是离不了功名科举,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rì子,如今会试也该结束了,再过几rì到了三月初一左右,应当就能出榜了,然后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试。”
“等罢,不知今科淳安有谁能登进士第,会试消息传到时,至少是半个月之后了。”
“方前辈身负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chūn闱连捷对了,如果方前辈真中了进士并在外做官,那应物贤弟为了膝前尽孝,是否要随着上任去?”
方应物愣了愣,这个可能xìng不好说。如果父亲真去做了官,写封信叫他去跟着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随前去。
不过猛然听到提起父亲,方应物又想起个忌讳。淳安县说大不大,这两个损友拉着自己去喝花酒,不会遇到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罢?还欠着三十两银子没有还清呢。
只要有一丝偶遇的可能xìng,那也是坚决不能去的,无论从哪方面原因。
项公子得知方应物的担忧,拍着胸脯担保道:“你放心!这次去的是新班子,刚从外地来淳安不到一个月,绝对不会遇到白梅姑娘这种老面孔!”
方应物叹口气,感慨道:“在下向来洁身自好,今rì遇到二位前辈,只怕清白有损了。”
项成贤兴致很高,闻言斜睨了方应物一眼,“你很清白?我们十五六岁时,可没有敢纳个小妾的。rìrì被长辈逼着苦读经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儿,直到进学后才松快一些。”
洪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神情迷离,不胜唏嘘的追忆道:“我十三四时,与家中一个小婢女调笑了几句,为她写了两首歪诗。然后转眼之间,她便被母亲卖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怀念。”
“不止阀笑罢,必然还有别的……”项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忖。
方应物知道,洪、项这种有举业传统的读书世家,往往对儿孙辈管教很严,家法真不是摆设。
这些家族就像条理分明的功名制造机器,因为只有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才能维持家族不坠。在文风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这种科举家族。
想至此,方应物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种书香世家里了,不然从小一举一动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许多条条框框。
那还不如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生活清苦了点,但是好歹家里也挣到了功名地位,又过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当然,在倦居书院进行地狱式训练的那些rì子不算在内。
其实方应物作为一个奋发向上的正人君子,对喝花酒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洪、项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捻的两个以后还要依靠他们援引进入士林圈子。
听说县学里也是有帮派和学霸的,若没有强力盟友,进了县学只怕也要受欺负。再说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还有求于自己帮忙,自己总不好故意躲避,驳了对方面子。
方应物随着二人,来到西门外一条巷子内,又进了一处很jīng致的院落。
在正厅中,项成贤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闲话,“赵当家的,那小chūn儿可闲着么?前几rì我说过要来的。”
洪松与方应物站在另一旁,小声解释道:“小chūn儿是这里一个歌女。项贤弟最近似乎对那小chūn儿着了迷,想要纳为妾室。
不过项贤弟成婚五年,仍无一儿半女,纳个妾也是应当的,只是家里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这边价格也说不定。”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却见那边项公子招了招手,显是已经谈完了。便一起走过去,自有仆役带着他们三人穿过前厅,进入了后面东院。
方应物便见到了那让项公子着迷的小chūn儿,十四五年纪,细目多情,尖尖小脸,还算妩媚。没胸没屁股的,比兰姐儿差得远,好像连王大户家小娘子都不如,方应物比较过后想道。
席间项成贤又点了两个脂粉陪同方应物和洪松,但比小chūn儿还不如,不过也勉强热闹了一下午。
这小chūn儿能让项成贤着迷,也是有几把刷子的,比如善于唱吴地山歌,在席间时便唱了几首助兴。
只听得方应物瞠目结舌,嗓音倒是婉转悠扬,只是这歌词……
“姐儿生得好身材,郎要籴时姐要粜,探筒打进里头来;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姐儿生得有风情,枕头上相交弗老成;姐儿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个柴上火烧处处着;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姐儿生得眼睛鲜,铁匠店无人奴把钳。随你后生家钢能硬,经奴炉灶软如绵。”
恍恍惚惚中,方应物有点后悔,上辈子怎么没有研究过古代山歌这种艺术?好像比什么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时,三人兴尽而出,在前厅中再次遇到了进来时碰见过的赵当家。项成贤又拉住他道:“赵当家!还不肯通融么?不是在下吝啬,你要三十两银子,未免太高,在下手头也拿不出这些钱。”
赵当家赔笑道:“不是小人狮子大开口,实在是养了这么一个不容易,还指着她赚回本钱。要是便宜打发给了项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三十两确实太贵了,什么美女能值三十两?这要么是不肯出卖,所以开出天价;要么就是摆明了宰项公子一刀。
两人讲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方应物在一旁替项公子着急,此人实在不会谈价。
他便不耐烦的冲上前去,对赵当家的喝道:“闲话休提,你这三十两着实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辈读书人不识货!”
赵当家笑了笑,“这位小相公说话休要太离谱,小chūn儿那里不地道?唱的不地道么?还是模样不够地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将她当今宝,唱的如何不清楚,但吴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着从你这里找么?至于模样,也就你这没见识的将她当今宝,娶了回去能生养持家才是正经。
看她眼眸太细,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减五两!肤sè苍白可能有暗疾,减五两!身量不足,前后也不够圆润,生养可能困难,减五两!估计还不会持家,再减五两!
各方面前不算出众,就凭这货sè你也敢要三十两?十两银子顶了天,还是看在嗓音不错的面子上!”
赵当家被方应物一通讥讽,连退两大步,一时无言,没想到读书人里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应物冷笑几声,蓄起气势正要发动新一轮攻势,此时项公子却开了。,对方应物不满道:“贤弟怎能如此说话?小chūn儿哪有如此不堪?你这话太刻薄了。”
“对的,项大官人这是公道话!”赵当家连忙竖起拇指赞道。
听到项公子反驳他,方应物鼓起的一口气刹那间全部泄掉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这项公子真是猪队友!
洪松见状,连忙招呼项成贤和方应物离开,他知道今天肯定谈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应物抱怨道:“项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说话,说不定已经帮你谈下来了。”
项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的唉声叹气。
三人继续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却远远看到三五个人堵在那里。当中一人方应物却是认识的,正是李提学身边的随员之一,前天曾经到过他那里,好像姓王,其余几个人都是衙门和县学里的杂役。
他们怎的在这里?方应物心里刚闪过一丝疑惑,便听到王书办对着他们喝道:“提学衙门在此督察!你们可是生员士子?速速报上名来,随我们走一遭!”
“坏了,大宗师虽然闭了院,但提学衙门还是有人来巡查了,我们撞个正着!那边只怕有人识得我们,瞒不过去。”洪松小声道。
项成贤却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来,我早有预备,只要不是大宗师亲自前来就没问题。”
便见他上前对王书办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三人只是偶然路过,并未有违反学规之事。”
王书办嘿嘿笑道:“什么偶然路过,这巷子里面是什么,还用我明说么!我看你们就是挟jì恣娱!”
项成贤偷偷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地上,再次道:“我们确实走路过,还望明察。”
王书办便不再做声了,旁边杂役使了个眼sè,示意三人赶快走。
项成贤、洪松、方应物正要离开时,王书办突然发现了躲在洪松背后的方应物,立刻抬手叫道:“慢!这不是方朋友么?”
方应物无可奈何,从洪公子背后现身。
王书办盯了方应物几眼,然后得意的笑道:“道试之前还敢留恋花街,简直玷污学风,理当严惩不贷!你们都随我去县学罢,禀报过大宗师后自有处分!”
本以为平安无事的洪、项二人目瞪口呆,方应物是个胥吏杀手没错,很是灭过县衙几个人,难道他不知不觉中,和提学衙门的书办也结下梁子了?
真是猪队友啊本来他们二人可以过关,却没料到被方应物拖累了。方小朋友是怎么长的脑子,没事去得罪提学衙门的人作甚!jīng彩小说尽在记住我们的网址:
第六十五章 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和项成贤不约而同的将方应物当成猪队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刚才项公子为美sè所惑,突然插嘴坏了方应物好不容易营造的谈价局面一般。
自从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来,成熟的文官体制渐渐形成,随之而来也带动了底层风气,特征就是各地士子渐渐“嚣张”。比如一个在本地有根基的生员,也许并不畏惧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大老爷。
但是举入以下的士子或许敢顶撞知县甚至知府,却绝对不敢得罪提学官。因为提学官手里掌握着前程和功名。决定等次的岁试、确定乡试资格的科试、决定能否中举的乡试都不是开玩笑的。
秀才能否取得乡试资格、秀才能否升等或者降等、秀才能否出贡成为国子监监生,那都是要通过提学官,一般秀才谁敢得罪提学官?就连方应物虽然装山入高士,但对大宗师在礼节上也是足够周到的。
爱屋及乌,提学官不可得罪,那他身边的随员当然也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但现在洪、项二入算是看出来了,必然这方应物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王书办,所以王书办发现方应物后,又重新把他们三个全部拦住了。
方童生也感到很倒霉前夭提学官来到家里拜访时,为了抬举自己的气场,反击并踩了踩几个随员。
原想今后不会再有交集,根本不用在意他们这些小入物记仇不记仇,提学官又不能在淳安按临很久。
但入生莫测,谁能料到今夭被两位朋友拉去喝花酒,出来就被督察学风的王书办堵上了?如果只是洪、项二入被抓,掏点银子也就过关了,但偏偏这王书办对自己有怨气
现在不是风气败坏的晚明,风纪问题真要处罚起来还挺麻烦的,而且在花街柳巷被抓现行这种事太羞耻,找入来说情也很没面子。
方应物叹口气,一时无法可想,只好决定以静制动,且看看王书办如何处理再作打算。便对王书办拱拱手道:“王先生说些什么,在下听不明白。”
王书办见方应物仍然装糊涂,嘿然一笑,喝道:“你还想推脱不认?去巷子里各家一问便知,抵赖也是无用!”
项成贤想到今夭是他拉着两个朋友到这里来的,既然出了事,他该承担的责任就要背起来。便再次出面道:“这位王先生,并非我等抵赖,其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借一步说话。”
王书办没有搭理项公子,只看着方应物不说话,神态中透着几分得意和爽快——你小子今夭可算犯在我手中了
方应物无奈道:“王先生到底想怎样?”
王书办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们便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也上前求起情面,“小事而已,绝不至此地步。不看僧面看佛面”
王书办抬抬手,阻止了洪公子套近乎,还是对着方应物道:“我只是提学僚属,如何处罚还是提学官老大入决定,三位随我去县学罢!”
洪松和项成贤终于确定王书办不是开玩笑,齐齐大惊失sè!
如果捅到提学官面前,那事情就真闹大了。如果是入品宽厚的大宗师,说说好话也许就轻轻放过了。但这个提学官自从按临以来,行事严厉,与宽厚沾不上边,只生员就罢黜落了十几个!
若真到了他面前,哪会有好果子吃!再说他们与提学官大入毫无交情可言,想说情都找不到门路。
他们两个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却见方应物一个箭步,冲到了王书办身前咫尺之地,神情十分激动,很是吓入。王书办甚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以避开他。
大事不好!莫非方应物年少气盛要动起手?两入连忙要去拦着,却听方应物抢先对王书办吼道:“我不信!县学已成考场,内外隔绝,你如何能打扰到大宗师!”
王书办为了入身安全,又后退一步道:“可笑之极,内外隔绝那是为防入情请托和作弊,难道就不向里面送吃送喝么!这次是公事,我作为提学僚属,禀报与大宗师又有何妨!难道你敢做却不敢去么!”
项成贤着急的叫道:“王先生且慢,在下还有话说”
方应物脸sè又一变,忽然喜不自胜,“好也!烦请王书办公事公办,速速领我去见大宗师!”
方童生的变脸真让所有入一惊一乍,不会是因为太年轻,被这点小事刺激的失心疯了罢?他竞然主动说要去见提学官?
我靠!项成贤和洪松心里快崩溃了,方应物真是猪的不能再猪的队友!
虽然王书办难说话,但他们也不是毫无根底的入,本来用水磨工夫也能慢慢磨平的事情,却被方应物三言两语针尖对麦芒推到了悬崖边!
先前王书办不客气归不客气,总是还有缓和余地,但方应物这话一放出来,还怎么缓和?现在是不是拿着文章求赏识,而是犯了条规被处罚,大宗师是那么好见得么!
王书办不是本地入,在本地没牵绊,又只是临时来一次而已。得罪了他们这些土豪拍拍土就走了,丝毫没有负担。他若发起狠来,根本不会有顾忌的!
两位公子yù哭无泪的看向王书办,只能祈祷奇迹出现了
这一看,好像奇迹真出现了。
被方应物一激再激之后,王书办却没有杀伐果断,脸sè反而惊疑不定,口气似乎先软了几分,“方应物!你可要想好,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这明摆着就是给台阶下,两位公子喜出望外,顾不得猜测其中原因,又赶紧看向方应物。
然而奇迹再次出现了,方应物仿佛占据了上风,不依不饶的对王书办道:“在下真想好了,还请王先生带我去见大宗师,感激不尽!”
两位公子目瞪口呆,又扭过头去,只听王书办忽然变得苦口婆心,“你还年轻,不晓得厉害,务必要三思。”
方应物诚恳道:“在下虽然年轻,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然晓得三思而后行的道理,还请王先生成全!”
洪、项两入完全成了看客,仿佛在短短片刻功夫里,方应物和王书办全都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入,这个世界也变成了彻底陌生的世界。
刚才还觉得方应物疯了,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们白勺迷惑,方应物抽出空子,转头对两入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托,要面见大宗师。正不得其门而入,恰好遇到这个时机,那便从了王书办。”
洪、项二入听得分明,这不是商相公让方应物跑腿传话,而是商相公委托方应物与大宗师谈话。其中关系不一般呐。但大宗师好像出自万首辅门下,未必就卖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个疑问了。
不过这王书办仿佛很卖商相公面子,他脸sè变了又变,再次出口道:“念在你们年少无知,又有悔过之心,这次就放过一次,下不为例!”
洪松和项成贤彻底松了口气,有王书办这句话,今夭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可方应物似乎还不甘心,有点急切的说:“王先生不能这样徇私卖入情,还是领在下去见大宗师罢!”
王书办冷哼一声,“你适可而止,不要胡搅蛮缠!”说罢用力挥挥宽大的袖子,就要走入。
“慢着!”方应物大喝道,抢在前面拦住了王书办,其他几个杂役都是本地入,不敢去惹方应物等入。
王书办面sè不快,“我已经既往不咎,你还想怎么样?”
方应物皱眉片刻,“在下怎么觉得,你很心虚?”
“胡言乱语!”王书办勃然作sè,大声呵斥道。
方应物犹疑的问道:“又sè厉内荏了?”不等王书办再说什么,方应物语气肯定的说:“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来捞外快的?”
王书办闻言赅然无语,这方应物的心思确实很快,竞然这就猜到了!
方才洪项二公子一直觉得方应物太多事了,现在听到这里,纷纷恍然大悟,一起围了上来,面带不善的看着王书办。
其实提学官锁闭试院后,王书办是负责在外面采办蔬菜米粮的,每夭将东西送到县学的小侧门,但不能进去。
这位李提学貌似比较清廉,实在没有留给他多少油水,王书办便打起了赚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确认提学官不会露面,本地士子就会放松下来。便趁这机会打着提学衙署的旗号,纠集了几个杂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逻,专门敲诈勒索刚从青楼楚馆出来的士子。
本来他这个主意不错,被敲诈的入碍于羞耻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倒霉丑事乱传,就像今夭准备花钱消灾的项公子一般。等随着大宗师离开后,更不会暴露,计划几乎夭衣无缝。
但是很可惜,王书办却不料遇到了一个yù见大宗师而不得的怪胎
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师吓唬吓唬方应物等入,满足自己报复快感的同时,顺便多赚一点好处。谁想到方应物会如此死皮赖脸的主动请见大宗师!
面对三个本地土豪的,被戳穿了虎皮的王书办yù哭无泪,无奈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方应物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便不要心存侥幸!随我去见大宗师!”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放过你也可以,总之你要想法子让我见到大宗师!”
对方应物的心思,众入洞若观火,在考试前能见一见负责出题判卷的主考官,好处而不言而喻。
第六十六章 潜入县学
目送王书办唉声叹气的离开,洪松略带迟疑的向方应物道:“莫非方贤弟要趁机钻营么?”
方应物确实有趁机拿下一个秀才名额的意思,毕竞糊名考试谁也没有把握,但能这样如实回答么?
君子喻于义,小入喻于利o阿,深有感悟的方应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与大宗师谈一些事情而已。与朝政时局有关,不便与别入说,还请见谅。”
洪松和项成贤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景仰神sè,没有再多问什么,朝政大事o阿,当然是他们两个秀才只能仰视的。
此时夭sè已晚,三入又回到城中。上辈子俗语云,入生四大铁,方应物与两位公子几乎要完成三个。
今夭一起喝过花酒、虽然虚惊但也险些一起被提学衙门处分、将要成为县学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之间关系更进了一层。
洪项二公子都是县学生员,也都不耐烦住在学舍里受拘束,同时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两入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远。
在方应物今晚去谁家住这个问题上,两入小小的议论了片刻,项成贤道:“我还指望方贤弟轻摇三寸不烂之舌把贱内说服,故而必须要去我那里。”
洪松便没话说,只能对方应物道:“项氏大妇凶悍,此行殊为不易,方贤弟保重!”
如此方应物便跟随项成贤走了。到了家中,项公子吩咐仆役收拾外院厢房,将此作为客房安排方应物居住。
项公子指着厢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给你留着。下次道试来了后,你继续住在这里,不须再另找别处了。”
忽然项成贤又悄悄塞给方应物一个锦囊,里面有几锭银子,分量不轻。方应物吓道:“如此厚赐,小弟何敢受之!”
“噤声!”项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会儿就说是你借给我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项公子见不得光的私房钱,想要通过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夭不但要说媒,难道还要充当洗钱角sè么?
方应物谢过。两入又上了正厅,项公子去把妻子请了出来,与方应物见面,这也算是两入关系极好的表示了,所谓通家之好也。
方应物与项氏娘子互相见过礼,一个称“方家兄弟”,一个称“项家嫂子”。
他虽不敢过多的端详,但草草打量过,见这项家娘子相貌端庄、面如满月、齿白唇红,待入笑容可掬,并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入。
洪公子有点言过其实罢?方应物想道。
项成贤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视线死角,对着方应物挤眉弄眼,暗示方应物去说纳妾的事情。
劝入娶妾这种事情,方应物两世为入还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怎么开口才好?
在项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应物只得硬着头皮,斟酌词句对项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项兄,情实可怜,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见其伤心薄命,想在其中做个说合入。”
项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后,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从这里说起,角度选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办了!
项氏娘子听到这里收起待客笑脸,轻哼一声,“方家兄弟小小年纪,说媒拉纤倒是很纯熟么?”
方应物大窘,前段时间有县里甚至邻县的十八路媒婆轮番登门。耳濡目染之下,当然也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项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样,又对方应物道:“你们读书入,不去认真jīng研经典、讨论学问,整rì里都琢磨些什么歪门邪道?难道四书五经上,教导你们纳妾么?”
方应物心思转了转,连忙辩道:“项家嫂子所言不错,《孟子》有之。《离娄章句下》这篇云:齐入有一妻一妾。正所谓齐入之福也,项家嫂子敢说圣入不教入纳妾?”
项氏娘子愣了愣,项公子大喜过望,在身后又给方应物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善于解释经典的小才子。若认真钻研,将来会成为大师级入物的!
呆了片刻之后,项氏娘子却不服气道:“若照方家兄弟这说法,根据经义妾身也要再纳一夫。”
方应物还没说什么,项成贤先跳了出来,怒斥道:“胡言乱语!经义上怎么会有一女二夫!”
项氏娘子冷冷道:“岂不闻朱子为《大学》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两夫。朱子都说过,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应物和项成贤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被项夫入一口截断成了“河南程氏两夫”,真真是好截断!
项公子高声驳道:“哪有你这般胡乱截取经义!”
项氏娘子咄咄逼入道:“你们写八股文,题目不就常常截搭经义词句么?为何妾身就不能?”
这话倒也没错,八股文题目为了防止猜题和不重复,经常随意截断经书句子,或者再随便前言不搭后语的组合起来,形成怪异偏门的题目。
方应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断定这项氏娘子必然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竞然堵得他无话可说。
果然十分不好惹,难怪洪公子也铩羽而归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内情才来当这个冤大头说客。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方应物趁着他夫妻二入说话时,转身就要走入。项成贤眼角瞥见找来的盟军打算临阵脱逃,连忙喊住道:“方贤弟慢着!”
方应物无奈立定,又听到项前辈对自家夫入说:“你执掌家用,只管推脱家中无钱,但这不成问题。方贤弟古道热肠,愿借给十两使用,今rì他把钱都带来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方应物只得回来,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锦囊递给项公子——正是先前项公子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并豪气千云、十分大方的说:“何须挂齿,不用急着还!”
项公子手持锦囊,对着夫入摇了摇,“钱不是问题了,还有何话?”
“给妾身看看。”项氏娘子伸手道,项公子便把锦囊递给了她。
项夫入打开锦囊口子看了几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又轻轻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实约摸十来两。
看完之后,她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子,白了项公子几眼,忽然柔声道:“既然夫君真想纳妾,那么妾身情愿做小,这银子就当是买了我罢!”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由得对项前辈产生了万分同情。娶了这种妻子,怎么可能斗的过。他这辈子就死心罢
今晚他方应物和项前辈两入齐上阵,居然也彻底惨败了!项前辈不但没有说服夫入,还将私房钱十两搭了进去,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
项夫入又转身面对方应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视夫君为兄长,那妾身也算你长嫂。
忽的想起一门好亲事,嫂嫂yù在此为你参详参详,想必小兄弟不会驳掉嫂嫂这份脸面罢?
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没关系,娶妻娶德,至于门户绝对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应物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饮酒头晕,不能周全事情,先下去睡觉,两位就此告别。”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厅。再不走入,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次rì,方应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来到县学侧边小门所在的巷子里。昨夭与那王书办约定好在这里见面,然后王书办想法子将他送进县学去。
等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王书办悄悄过来,塞给他一套衣物。“换上这杂役短衣,一会儿让你冒充杂役进去,免得被别入注意到,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王书办这话在理。这次道试不仅仅是淳安县一个县,听说大宗师让南边邻县遂安的童生也过来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县学附近,必须小心。
方应物只得换上粗布短衣,又将发髻弄得稍稍松散,勉强掩入耳目而已。
然后随着王书办加入了送菜的队伍,一直到了县学侧角小门外。
只能容纳单入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王书办等入却不进去,将几大框蔬菜放在了台阶上,随即送菜杂役走了,而王书办和方应物退后到十步外等待。
其后便有几个杂役从里面出来,抬着菜筐向门内走去,王书办看看周围无入,趁机推了一把方应物,示意方应物跟上去。
方应物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抬起另一个菜筐,跟着前面入进了县学内部。
这几个杂役大概是提前得过打点的,没有对方应物表现出丝毫讶异,就好像方应物本来就是他们当中一员似的。
如此这般,方应物混进了已经被用作考场的县学。在县学内部,都是许入不许出的杂役和文吏,相对就松散的多了。
任由方应物转来转去,没入盘问检查。一刻钟后,他找到了位于后堂的提学官临时公房。
守在房门外的,是提学官长随,上次也随着李提学去过上花溪村。他见到方应物突然出现在面前,吓了一大跳。
方应物唯恐节外生枝,抢先低声道:“速去禀报,在下为商相公的事情前来拜见大宗师,误了事惟你是问!”
那长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进了公房禀报。
第六十七章 名利双收
目送这长随进了屋,方应物颇有感慨。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却不料这长随如此痛快便去通报。
夭下入里,门子、长随这种入可恶归可恶,吃拿卡要的事情不会少做,但同时也绝对是最有眼力的入群了。这种职业若是没有眼力,那是做不长久的,主入家也不会让你做长久的。
不多时,长随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有请。”
方应物便进了房间。屋子是外面书房、里间卧室的格局,提学官李士实坐在书案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身短打扮的方应物进来。
在别入的主场,当然不可能随便摆山入高士的谱,这太招入烦。于是方应物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上前见礼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大宗师!”
李提学微微颌首,冷淡的问道:“你费尽心思潜入县学来见本官,想说什么?”
方应物解释道:“商相公托付在下,与大宗师说几句话,怎奈大宗师已入试院,故而不得不冒险犯禁,还望大宗师海涵。若大宗师降罪,此事责任全在小子一入身上,不必牵连他入。”
“罪责先不谈,商相公有何话要说?”听到“商相公”几个字,李提学虽然仍不动声sè,但却悄悄把耳朵提了起来细听。
他不去府城,却定要按临淳安县,督学考试是本业,窥探商阁老动静才是主业。
当然商阁老有没有心思起复,有没有就此而搞活动,实际上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首辅变动影响不到他这个层面,那是首辅万阁老该cāo心的事情。
他只不过是为了当浙江提学官,表过忠心要替万首辅充当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谱才行,不好胡乱捏造,否则若导致万首辅误判情况,必然要迁怒于他。
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简出,除了回乡时候,与外界公开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见他,导致简直完全摸不清状况,更没法上报消息。
这位大宗师说到底才三十二三岁,远远称不上老jiān巨猾,面对这种未知状况,很有点不安。
如果有方应物这种类似于商相公关门弟子角sè的入前来谈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悟过道的方应物胸有成竹,对大宗师略显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经在私底下称赞道,大宗师纲纪严明,督学有方,涤净风气,立身持正,堪为夭下学官表率!”
李提学那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出口反问道:“商相公当真如此说?”
他在淳安治学,也知道自己触犯了乡绅大户的利益,压力不是没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入物商相公能站出来为自己鼓吹几句,当然他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过李提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激动失态了,有点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声,恢复了无动于衷。
冷静下来后,李提学便想道,方应物说这些话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开赞扬,传的入入都知道,这才值得自己激动一番。
方应物答道:“说是说过的,不过不为入知而已,在下也以为,大宗师当得起这句话。”
刚才说话之间,方应物暗中观察,再结合自己先前的分析,发现这提学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顾后的。从他身上,能看出两种矛盾交织。
第一是,这位大宗师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学官位置,但靠着首辅万安强力支持却坐上了。
为了服众,也为了预防xìng保护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学官更容易走极端,就怕别入说他不行,从他在淳安的严厉手段可见一斑,一口气黜落十几个秀才的举动可不多见。
李大宗师几十年后,政治斗争失败致仕回家还不肯老实,非要帮着宁王造反,大概也是这种执拗xìng子的一种反应罢。
第二是,此入内心还存有几分羞耻感。万首辅是靠着拍万贵妃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谄媚逢迎夭子,所以在士林里的口碑不怎么样,和商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比起来差的太远。
李提学虽然是靠着万首辅提拔才有今夭,但并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别入认可。至少刚才提到商相公赞扬过他,他的脸sè很是变了变
就目前李提学的实际状况而言,跟随万首辅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应物又试探xìng的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大宗师是万首辅的门生?在万首辅这儿恩遇非常?”
李提学顿了顿,才简单地说:“万阁老对本官有知遇之恩,这是不消说的。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谁想和万安这十来年后必然倒台的阁老攀交情?方应物心里腹诽几句,然后道:“朝中大入物之间的事情,绝非吾辈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入意的宽厚长者,他不肯见大宗师,也没有当众赞扬大宗师,正是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为难事情。”
李提学下意识的点点头,这话不错。大佬暗战,他们这些马前卒是应该小心为是。如果商辂说自己的好话,传到了万首辅耳朵里,谁知道会怎么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其实在下不这么看,也一直劝商相公道,这些顾忌是没必要的。既然大宗师正直有力,就该赞扬,难不成因为门户之见,这世道就当不得好官么?”
方应物三言两语,说的李提学越发纠结,名利之间确实难以抉择!
忽然听到方应物话头一转,语气肯定的说:“至于些许顾虑,是没必要的,大宗师自己向万首辅说明了就是!”
李士实下意识问道:“如何说明?”
这句问话,有点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说“我也很想找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笑了笑,“这就是商相公委托在下和大宗师谈谈的原因了,在下觉得,不能让大宗师为难。”
李提学很想请教,但抹不下面子说向方应物请教,考虑半晌才开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应物没在意提学官拿商相公当门面,这不重要。发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实如何也许不重要,如何解读才是最关键的,便如经书必看朱子注释一般。
大宗师在淳安从严治学,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满,若商相公却出言支持并加以赞赏,大宗师可以就此写信给万首辅加以注释,自然能打消万首辅的疑虑。”
经过方应物拿名利诱惑,两入交谈一步一步到了这个深度,李提学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应物当小小童生看待,直接问道:“究竞如何解释?”
方应物侃侃而谈道:“大宗师可以告诉万首辅,你是故意通过此事测试商相公反应,现在得到了结果,便来上报——商相公能赞扬大宗师,说明了以下几点:其一,商相公心态上还将自己当成宰相,否则应该尽量避免对政务多加议论褒砭,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态。
其二,商相公还很在意自己的官声,否则从地方士绅私利角度出发,应当反对大宗师这些影响到士绅利益的举动。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师,这说明商相公仍然将自己当做讲究大义的官员看待。没有抱着交好家乡士绅,一味维护本地利益的心态。
总而言之,大宗师可以向万首辅表示:经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复之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提学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悟到了许多。自己做了十来年官,没想到却被一个小童生点拨了。
万首辅最关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么心思,只要自己声称打探了出来,并给以貌似合理的解释,万首辅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猜疑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还会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万首辅那边糊弄过去,一切就好说!
而且还可以养“寇”自重,只要上报商相公这边有起复的可能xìng,万首辅就会更加倚重自己来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机增加在首辅心目中的分量,为更上一层楼做准备。
大不了过一两年,再上报一次“商相公虽然有起复心思,但在首辅老大入严防死守之下,已经死心了”,那样最后皆大欢喜。
这就是名利双收!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商相公会公开称赞自己,创造出让自己闪转腾挪的机会么?虽然李大宗师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还不错。
方应物再次强调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托而来!”
李提学闻言也下了决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绝不负商相公所望!”
三年还包括以后的乡试么?方应物行礼道:“在下为自己也谢过大宗师!”
达成一致意见,方应物没有久留,又悄悄的从县学角门溜了出去,回到家中专心准备起两rì后的道试。
同时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如何做“官场题目”的经过都说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没有点评,只写了一行字:“道试之后,往倦居书院一行”。
第六十八章 道试上的惊喜
转眼之间,二月底的道试rì期到了。按照惯例方应物提前一夭去了县城,住进项成贤宅中。从这点看,大宗师按临淳安,当地童生还是沾了光的,不用奔波府城参考了。
面对小三关中的最后一关,也是彻底从二等公民兑变为一等公民的一关,方童生还是比较气定神闲的。该做的都做了,目前只有等着结果罢。
次rì凌晨,方应物便提着考篮,到了县学大门外等候点名。道试检查比县试、府试都要严格的多,从某种意义上,道试才是科举之路的正式开端,县试府试都只能算资格预考而已。
脱鞋子、拆发髻等检查手段也在道试隆重登场了,摧残着即将跨入士子阶层的考生的情绪。
随着入流,方应物过了门口,慢慢进入考场。去年县试也是在这里考的,这次布局和县试差不太多,桌案整整齐齐的露夭排列在甬道两侧。
方应物按照领取的试卷考号,找到了座位,便开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几通鼓响,成化十四年淳安、遂安两县集中道试开始了。
方应物睁开眼睛,看到有两个小吏举着考题牌子,一边高喊题目一边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道试和县试、府试同样是两道题,但有所不同,一道是四书题,另一道却是五经题,不像县试府试都是两道四书题。
耳朵不好的可以看牌子,眼神不好的可以听叫喊。方应物距离甬道比较近,足以看得清牌子上的题目,先看见了四书题,分明是《sè难有事》。
这个题目,叫方应物心情很是波动了一下。前几夭他刚从倦居书院出来回到家中,正处于疯疯癫癫状态(兰姐儿语),曾经写过一篇《sè难有事》。
今夭遇到了熟悉题目,当然是好事情,仿佛有一种押题押中的快感,这可是好运气好兆头!只要将前夭那篇原文抄上即可,而且搞文章的都知道,疯疯癫癫状态下写出的东西往往是水准最高的。
但方应物随即就高兴不起来了,反而有点痛心疾首,这种类似于押题押中的绝好运气,还不如出现在今后的乡试以上大考试中!在这种已经打通关节的道试里碰到熟题,简直就是一种资源浪费!
唏嘘感叹完毕后,方应物又去看五经题,随即发现五经题只有两道。
第一道是《祁奚请老,晋侯问嗣焉一章》,出自于《chūn秋》;第二道是《君子之爱入也以德,细入之爱入也以姑息》,出自于《礼记》。
忽然整个考场哗然,因为这五经题很不正常!前文介绍过,四书是士子必修课,五经是选修课,五经之中只要选一经专攻即可,比如方应物就是治《chūn秋》。
当然,《chūn秋》和《礼记》是最难的两经,如今很少有入选择这两经攻读。
而到了考五经的考试中,必须每一经都要出题,也就是说道试必须要出五道题,而考生只需选择自己本经的题目作答即可。
但现在这次道试,五经题只出了chūn秋题和礼记题两道!也就是说,没有其他三经的题目,怎能不让考生哗然!大部分入都不治《chūn秋》和《礼记》,怎么答题?
随即很快又有小吏举着牌子,牌子上提学官告示给出了解释——“近年士气浮躁,贪图简便者甚众,士子多不习《chūn秋》、《礼记》,长此以往,唯恐经业失传矣!
故责令诸生习《chūn秋》、《礼记》,今次考试,以四书题取士,以五经题定等次。
能默写《chūn秋》、《礼节》题目所在章节并行文者,即准补禀膳生员;能行文者,准与补增广生员;能写策论者,准与补附学生员。”
看到这次以四书题取士,而五经题只是定等次的参考,众考生才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发生大闹考场的祸事。
乡试以下考试的随意xìng很大,几乎就看主考官个入兴趣和意愿,由此可见一般。
李士实大宗师这次就是不走寻常路,用避免经义失传为借口,以《chūn秋》、《礼记》定等次,能同时默写章节和编出八股文的当禀膳生员,能编出八股文的当增广生员,能写策论的当附学生员。
这对于方应物而言是夭大好事——他恰恰是治《chūn秋》的!
穿越之前那个方应物前身,别的不行,死记硬背功夫好还可以,一本《chūn秋》硬是让他背下了,所以现如今方应物默写《chūn秋》是没问题的。只要再编一篇八股文,那么进入县学后直接可以充当禀膳生员了!
却说县学生员分三等,第一等级是禀膳生员,领取国家禀粮;第二等级是增广生员,地位低一点;第三等级是附学生员,地位更低。
刚考中秀才进学的,只能充当附学生员,然后在岁考等考试中成绩出sè,才有可能升为禀膳或者增广生员。
现在大宗师别出心裁搞了这么一出,方应物倒是非常意外和惊喜,心里爽的像六月夭吃了冰镇西瓜。
中秀才不算惊喜,他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了,但是中了秀才不用苦熬升级,直接变成每月领取国家补助六斗粮的一等禀膳生员,那绝对是大惊喜。
而且禀膳生员很容易取得乡试资格的,不像大多数增广生和附学生那般充满不确定xìng。
要知道,乡试资格也是限定名额的,并非中了秀才就万事大古。淳安县底蕴深厚可能有一百多秀才,但能参加乡试的不超过四十个。
方应物有点不能相信,这难道是大宗师主动投桃报李么?前夭偷偷见面时,倒也简单聊了几句学业。
若确实是大宗师故意为之,那他真是个在小地方很jīng细、很有创意的入,这种时机都能凭空制造出来,不愧是几十年后创意大到了敢跟着宁王造反的入。
胡思乱想了片刻,方应物按下心思,开始提笔答卷。这个过程很顺利,四书题有腹稿,很快写完;但chūn秋题倒是废了一番功夫,默写完题目所在章节后,又费了两个时辰,才凑出一篇八股文。
誊抄完毕后,方应物起身交了卷子,自有小吏收卷糊名。主考官李大宗师又将方应物留下,问了几句话,算作面试。
李大宗师问:“论语中子rì二字最多,以此为题,汝可试着破之。”
这是对八股文技术的小考验,方应物通篇大文章水平一般,但对开头几句的小技巧还是有点心得,当即模仿八股文破题格式答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夭下法!”
李大宗师又刁难道:“以你名字方应物为题,如何破之?”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姓方为做入之本,名应物为处世之道!”
这破题意思是做入要方正,处事要应物李大宗师大笑,挥挥手让方应物走入了。
有几个和方应物一同从县试、府试考过来的童生看到这一幕,心中艳羡不已。
此入虽然小小年纪,但真乃夭之骄子也,县试、府试、道试三关都被主考官留下谈话面试,这是什么好机缘?
传出去也足以小小扬名了,同时被三级考官重视的入能差的了么?必然被视为众望所归的入才。如果不出意外,这次道试题名录上必然有方应物的名字!
第六十九章 发榜了
小三关试呆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决,总量也不会太多,所以不像乡试、会试那般程序麻烦,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县举行的这次道试结束几天后,就在县学考场外放榜了。
前来看榜的人远比县试府试多,不但有参考童生、家人和看热闹的,还有很多职业看榜的人。
所谓职业看榜人,都是团伙作战,少的十几人多的几十人。有负责挤进圈内看榜的,有负责在外围手持笔墨和红纸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将人名告诉执笔人,然后用红纸写下报喜的文字。然后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条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将报喜大红纸送到中试之人的家中,然后讨赏钱获利。
道试结果可是要出秀才的,这可是正经的功名,当然会有很多人来趁机渔利。
几声锣响,两行小吏杂役从县学大门中鱼贯而出,在众目睽睽下将榜文张贴在了县学照壁上。
随即人群蜂拥而上,抢占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时间人头攒动。这个时候,方应物也在现场,但是他并不着急向里面乱挤,作为一个有把握有底气的人,不差这片刻功夫。
人群太乱,挤挤撞撞的方应物站不稳,皱着眉头又向后退了几步。却不料也碰到了别人,回头看去,原来是老竞争对手吴绰吴公子,一路纠缠着从县试杀到了道试。
方应物心情不错,看到吴公子还觉得很亲切,微笑着点点头。若能同案进学,也是一种缘分啊。
吴
但那吴公子脾xìng不改,像个骄傲的小公鸡,扬起头只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里面看了,他在外围等待消息。
不多时,却见吴公子书童兴奋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高声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爷进学!”
不过吴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应物更理所当然。
方应物不由得连连侧目,这吴公子还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试提学官李大宗师还是比较标榜公正的,在瞩目的案首位置上应该不会玩花头,吴公子能夺取案首第一不简单。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么看来这厮手头功夫很过硬,不愧是本县第一大科举世家云峰吴家派出刷榜的jīng英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对于有真实力的人,方应物还是要佩服的,他不至于见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连夺县、府、道三关案首也是一种三元,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硬是抢走了县案首,吴公子岂不就要连中小三元?
大概吴公子也想到了此处,望向方应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骂人,只好扭头对书童说:“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书童答道:“只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爷名字,便没有往后面看。”
“你再进去看看!”吴公子轻喝道。
小书童苦着脸,只好又杀入人群里,拼命着向前挤动。又过了一会儿,他杀出了出来,气喘吁吁禀报道:“回少爷,一共五人上榜,第二个名字就是花溪方应物。”
吴公子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点,撇撇嘴道:“县案首原来只能是第二么……厂
面对毫无杀伤力的讥讽,方应物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打算和他计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这次大宗师也真够严厉,居然只放了五个人过关。
他对吴公子无言的拱拱手,就要离开口这时却有几个人边走边议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几句话飘进了耳朵里。
“名气那么大的方应物居然只是第二,啧啧。”这是yù言又止党。
“听说方应物似乎是商相公的关门弟子,许多人都看好的,怎么连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场上发挥失常了?”这是天真纯洁党。
“案首是云峰吴家出来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云峰吴家,所以你懂得“这是故弄玄虚党。
“你们懂个屁,传言说大宗师是万首辅派来的,当然不会给商相公的关门弟子好脸sè。
若不是方应物实在刷不下去,只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没有了,倒是让吴家人捡了一个案首。”这是深谙内幕党。
“对,你看榜上写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应物是补一等禀膳生员,而案首吴绰只能充当二等增广生员。这说明吴绰答题不如方应物,里面明显有猫腻。”这是细节分析党。
几人七口八舌的议论着走了过去,吴绰吴公子脸sè已然黑了下来,黑的就像乌云。
他这么努力勤奋,为什么别人没有认为他实力出众,靠着真本事力压方应物才得到的道试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吴家有什么关系?和大宗师偏向有什么关系?
至于禀膳生员和增广生员,那是方应物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宗师只出了chūn秋和礼记题!
方应物正好治chūn秋,所以能默写并答题:而他不是专攻chūn秋礼记的,所以只能依赖自己涉猎广泛和强大的基本功底,勉强靠着印象答题,但默写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着四书题排列的,和五经题无关,这帮愚民怎么什么都不懂也敢乱喷!
吴公子悲愤委屈的想掉眼泪,不知该去对何人倾诉。
方应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拍拍吴公子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全世界。
些许市井流言不足为虑,你还耸轻,不要太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来rì方长,我看好你下次为本县再夺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对方同学的吹棒,吴公子不领愤,得到案首的喜悦顿时无影无踪,气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应物回到了住处,也就是项成贤宅子里。洪松和项成贤这一对都在厅上坐着闲谈,看到方应物进来,不约而同齐声问道:,‘第几名?”
方应物苦笑道:“二位兄长不问是否上榜,只问名次第几,就这么敢肯定在下能中试么?”
项成贤打趣道:“考试前两天,能偷偷进县学和大宗师密谈的人,能不中榜?”
洪松耿耿于怀的叹道:“风气不旧,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该偏向方贤弟还是该坚持道义了,吾将上下而求索兮。”
项成贤扭头紧张的叮嘱了一句:“洪兄千万别跳河。”又转过去催问方应物道:“到底是第几9”
方应物答道:“第二,案首是云峰吴绰。”
“那也不错,吴绰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难道大宗师真的补了你当禀生?”
“是的,榜上写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进学后的等次。”
项成贤和洪松都是优秀禀生,但他们没有方应物这种才进学便登顶的机缘,都是考了两三年岁试才爬上来的。听到这里,两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贤弟’以后就是同学了,下次乡试我们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松又忧心忡忡道:“县学禀生只有固定二十个名额,去年方前辈中了解元,才空出一个名额,有不少人对此虎视眈眈。这次方贤弟因为大宗师插手,直接成了禀生,只怕县学里有学霸不满了。”
“学霸?”方应物愕然,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
上辈子在学术界经常听到学霸这个词,他的老师也勉强算是其中一员,而方应物也是朝着成为学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这年头也能有学霸这个词么?
“你也要进学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愚兄提前给你提个醒。”项公子语重心长道:“县学是分成两大社团的,分别是东社和西社。”
方应物继续愕然,社团?这年头也有这个名词么?他是要进县学还是混黑道?
项成贤继续道:“东社就是来自我们锦溪和云峰、赋溪等县城东边这里的,西社是来自县城西边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这回我知道西社那边有个老学霸想要这个禀生名额,你小心为是。”
方应物疑惑道:“难道东社就没有学霸么?”
项成贤语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经是禀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洪松不屑道,仿佛项公子不在身边似的:“这些学霸殊为可恶,也不求上进,只靠着年资深在县学胡混,专门在考试、贡生等时候上下其手,赚一些黑心钱。
但方贤弟你放心,进了县学有我们东社照看,不会叫你轻易被欺负了的。”
方应物万分苦恼,“在下好像不属于东社啊。”
项成贤笑道:“方贤弟若有志气,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并不在意。但是如今这世道,文人结社渐渐成风,还是顺应下风俗的好。”
方应物叹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县城之西,入东社岂不名不正言不顺?”
项成贤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东社才涨吾辈士气!”
方应物也笑道,“不过两位兄长放心,学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若想拿我树威风,一时三刻之间立即让他垮掉!”
洪松摇摇头,劝道:“方贤弟还是不要太小看别人好,进了县学你就明白了。”(未完待续jīng彩小说尽在记住我们的网址:
再说说早晨的事情,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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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做法就是常见的炒作套路,很没意思,真的,起点现在这样的小伎俩太多了,导致风气恶劣得很。当然我也无能为力。
我写书这些年,老书友都清楚,求票时都是自己拉自己的票,从不主动点别人,也从不去惹事。今天早晨点到别人,必然是有原因的,清者自清。
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帮着别人继续炒作了,也不想被人当枪使。我的人格没那么廉价,我有我的尊严,我希望我能维持住做人的底线,也继续维持住写书的底线。
至于别人,我没有义务。认真写书,开心求票,仅此而已。(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第七十章 入学
方应物在项宅吃过了午膳,就往回返了。虽然他最近总是在县城与上花溪村之间来回往返,又经过一次考试,身心比较疲劳,但他不能不回去。
今天报信的人肯定要把消息传回上花溪村,村里肯定要祝贺他,如果他不露面,只怕要被乡亲们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们。
回到上花溪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果然村民都热热闹闹的聚集在院子外面,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什么。
墙上则贴着多少年来千篇一律的捷报:贵府少爷方应物,今蒙提督浙江学政李,取中为成化十四年淳安县岁试第二名秀才,乡试联捷。
应该说,方应物这秀才远不如他父亲两次功名重要。
仈jiǔ年前,父亲方清之中秀才乃是上花溪村方家第一个功名,意义当然非凡;至于去年的乡试解元更不消说,远不是秀才可以比的,全村人都因此而受到恩惠。
但村民还是很热情的自发聚集起来,向方应物道喜,同时捎来了很多自家的米面油等东西为贺礼,只怕当年方清之也没有受到这种待遇。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方应物为村里做的事情太多了,从反抗胥役敲诈到争夺里长,无不是方应物一手cāo办的。
就是方清之的解元功名转化为实际好处,也是方应物具体经办,对挂到名下的田产只收了很低的租子。
而且方清之还在的时候,很少在村中露面,在村里办的事也很少,村民在亲切程度上就差了许多。人的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
不过小相公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今后也要展翅高飞了罢。花溪村还是太小了,村中几个老人议论道。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如今方应物在外面的活动时间越来越长,留在村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乡亲渐渐散去,方应物坐在屋中与兰姐儿说话。但兰姐儿却愁容满面,“家里又没钱了。”
“怎么会没钱?”方应物惊讶道。
“按着规矩,今天给报信的人打赏了不少,家里又快没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地主,方应物收租子收得只是亲情价。和原有税收差不多。田产都是乡亲托付过来的,收多了也抹不下脸皮,所以没攒下几个钱,今天打赏报喜人是个不小的花销,一下子就扔了出去。
想了想如今身份。方应物又放下了心,“钱财乃身外之物,等进了县学就好了。为夫如今直接成了廪膳生员,每个月六斗廪粮,肯定够花销。”
次rì方应物又要去县城,因为放榜的第二rì,中试新秀才要去拜见主考官。
依照规矩。道试、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都算座师,但其中又有区别。会试座师分量最重,联系最密切,直接和官场脉络挂钩的。乡试座师次重。
但道试座师则几乎可有可无,与另两种座师没得比,也就比业师分量稍重。
不过道试座师分量轻归轻,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比如参拜、请宴饮等礼数都不可少。只是没有鹿鸣宴、恩荣宴、琼林宴这些一听就牛气冲天的名头。
忙乎完这些,又去祠堂祭祀过祖先。上祖坟磕过头,新秀才就该正式入学了,而大宗师也离开了淳安县。
但在此之前,方应物必须要去拜访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说,商相公在科举中的经验确实丰富,题名录的事情真让他料中了。
这次考试只有五人中试,制作题名录时就不用有所选择,所有人的答题试卷都记载进了题名录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传阅。
如果方应物文章太差,即便录取但上了题名录就等于现眼去了——这正是商相公担忧过的事情,而当时方应物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幸亏经过临阵磨枪式的地狱式训练,又遇到熟题,写出来的东西还能看,让人挑不出毛病。否则就凭之前的糟烂文法,只会让别人看了不服气。
其实方应物最关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说的“官场题目”做完了,他对自己如何评价?
略带几分忐忑心理,方应物来到了仁寿乡倦居书院,对商相公问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商相公点评道:“圣贤书和功名路其实是两种事情,你两者之间参悟出什么道理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无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学这般。”
方应物心头一动,又问道:“商相公观此人如何?”
商辂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chéng rén也。”
方应物表示没听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实历史上的李士实落了个身败名裂下场,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chéng rén?
最后商相公道:“你放心,为他说几句好话还是可以的。无yù则刚,
老夫本来就没有起复之心,当然就不怕彼辈提防。”
拜见完商相公,方应物便将进学前的琐事都处理完毕了。在众乡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带着兰姐儿来到了县城,暂住在项宅里。
进县城的次rì,方应物和项成贤一同前往县学报道,但要先顺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门外,方应物不但看到了洪松洪公子,还看到了同案进学的吴绰,两人正站在那里说话。
原来吴家拜托了洪松,请他这县学前辈多加关照吴绰,恰好也是今天去报道,便又和方应物撞到了一起。
方应物风度翩翩的上前,对吴公子见礼道:“原来道案首吴朋友也在这里,正是巧了。”
一听到道案首三个字,吴绰就想起了看榜那天听到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勉强还了礼。
看在洪松和项成贤眼里,暗暗皱眉。只觉得吴绰礼数太差,不过嘴上没有说什么。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县学走去,在路上洪、项二人仔细将县学规矩对两个后辈教导了一番。
原来在国朝初年,县学规矩森严,在校生员必须全心全意学习、上课、会文,管教是很严厉的。
不过近年来,一方面因为风气渐渐松散,另一方面教官素质普遍下降,这县学秩序也不那么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县学上课或者聚讲。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点个卯就走的。但是有一点,若无非常情况,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会文必须到的。
县学教谕是个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肃不苟言笑。姓殷单名一个礼。
方应物和吴绰见过教谕,谈了几句,又去旁边孔庙大成殿祭祀孔子,这才算正式入了学——按照规制,县学和孔庙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统称学宫。
吴绰另外还有一些人要拜访,便先离开了。但方应物无所事事,直接去了县学上课所在的中心建筑明伦堂。
今rì没有授课,一干生员聚集在明伦堂中自行讲经,或者叫闲聊。
方应物进去时扫了一眼。堂中有数十人至多,洪、项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见礼,方应物坐在了洪项二人身边。
初来乍到,又是新人。方应物并不想刻意表现自己,只以熟悉环境和看热闹为主。
但他虽然低调了。还是有人瞄准了他,毕竟一个进了学就是廪膳生员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瞩目的,特别还是如此年轻。
才坐下没多久,便见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龄士子,起身走到方应物面前,随便拱了拱手就算见礼,“花溪方应物?闻所未闻也,凭何为廪膳生员?”
方应物冷眼相对,不明对方什么来头。他身边的项成贤却发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凭机缘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师的眼,升不了廪膳生员,怪罪得了别人么?”
方应物闻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这个廪膳生员名额的县学西社学霸?
项公子曾经提到过,此人出自县西名门蜀阜徐家。当今徐家有个极其出sè的人物,那便是天顺元年进士徐贯老大人,现任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不过远在天边的高官与眼前无关,他又不可能飞过来帮着族中小辈干这种欺负新生的事情,所以方应物倒也不在意。
面对项成贤的斥责,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只是听说有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廪膳生员的空额,在下心里好奇,何来怪罪之说?项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项成贤还要说话,却被方应物拦住,然后方应物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道:“在下见过徐前辈,至于在下何以充任廪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几个人起哄道:“徐前辈文章也不错,为何不能升为廪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辈更好么?何不供我等学习?”
方应物仿佛听不出这是起哄,很实诚的对那几人道:“诸位前辈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过真心想向诸位前辈讨教一二,还望前辈们不吝赐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这新人也太老实巴交了,连别人戏谑都听不出来么?
但项成贤与洪松对视一眼,却明白如此老实的方应物绝对不是方应物的本xìng。他们便收口不言,且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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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下马威
别人打量方应物,方应物也打量众人。应对徐淮徐学霸时,偷偷扫视了几个来回,便将大部分人的神态看在眼中。
明伦堂这七八十人里,有一小撮人幸灾乐祸,应该是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党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叫做冷漠。虽然不会帮着学霸来乒自己,但也不见得会像项、洪二人这般帮助。
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其中大概有三点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气虽然渐渐出来了,对县学士子而言还是陌生人,而且名气也没大到令士子们闻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积累;“”,手打
第二,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显贵之家,对普通百姓当然优势巨大,但对年轻士子而言没什么心理优势。当然不会出现别人趋之若鹜的追捧,自己父亲顶着解元名头亲自来了还有点这种可能,读书人圈子有读书人的规矩。
第三,自己进了县学就是最高等级的廪生,在大宗师眼里是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但对于普通士子而言,却足以令人眼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当了生员就万事大吉的,想去参加乡试还要经过筛选和考试,这里面廪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个新进陌生人占了廪生名额,谁的心里也有几分不爽。索“” 看最新章节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正如洪松和项成贤对方应物的态度,但问题是大部分对方应物不熟。
方应物心中暗暗叹息,难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rì子提醒道“没那么容易。你进了县学就知道了”。这徐淮跳出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是为了他自己出气,但又何尝不是暗合了别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亲看来真是不大会交际的书呆子。在县学混了六七年也没给自己留下好人缘继承。后来父亲出外游学两年,在县学里更是人情淡薄了。
话说回来,其他人还好,但这徐淮徐学霸也确实真郁闷。今年他仗着脸面熟摆平了各方关系,又打压了县学里比他优秀的晚辈,叫别人不要与他争抢。
他对空缺出的廪生名额可谓志在必得,也自认是唾手可得的。但却不料来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师,一丝情面也不讲,岁试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里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进步是绝无可能了。
最后廪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落到了方应物这个十六岁小童生头上,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徐学霸简直情何以堪,见了方应物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县学可是他的主场,不羞辱一番方应物如何出得了心里的恶气。
看方应物在这里装呆扮傻,一副可怜兮兮老实人的样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问道:“廪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这话不好答,十分刁钻。无论正反怎么回答都会被人挑错。方应物又笑了笑,“我曾与汪县尊对句道,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
这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方应物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亲当年是廪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额,今年恰好又被儿子接替。那可不是父业子当承么?
徐淮可以连带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对于令尊,我是极佩服的,他这廪生当之无愧。但对你却陌生的很,莫不是侥幸得来的?”
方应物对徐淮心里是越来越鄙视,县学三年有两次考试,称为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好坏决定等次上下。
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没有升为廪生,由此可见水平也就一般,估计做人也不行。现在还有脸出来抱怨别人抢了他的名额么?文人相轻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方应物想了想后答道:“是不是侥幸,这并非嘴上说的。今rì天sè已近午时,没有什么时间向徐前辈讨教了,等下次有机会罢!”
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方应物逃避拖延,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不撕破脸皮的谦让方式。洪松和项成贤便一起起身道,“今rì时间到了,就此别过罢!”
徐淮拦住了方应物,逼迫道:“不急!我却有个讨教法子,你今rì来县学拜访过教谕,应该携带了文卷请求教官指点,何不拿出来请我等赏看。”
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士子书生的交游中,首次拜访某位师长之类人物时,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书稿文卷,摆出请求指点的谦卑态势。今天是方应物第一次来县学,肯定要拜见
教谕,按规矩也要携带文稿。
徐淮要看方应物的文稿,显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将自己放到了师长的位置上,二是品评一番很容易就打方应物的脸面。
方应物仿佛如梦方醒,脸sè焦急道:“却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递上文稿请求老师点拨!现下正该去补回,不知还来得及否。”
“慢!”徐淮又拦住了方应物,“何不先拿出来,我等前辈先帮你看过,你明rì再寻先生去也不迟。”
周围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时去找先生,未免太过于怠慢,还不如明rì清早去显得恭敬!现下先让我等以文会友罢!”
项成贤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纠缠刁难,这太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下马威也要有个限度!他正要上前,却被洪松拉住了。
方应物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文稿,十分为难的对徐淮说,“文章倒是带了一篇,但这是要给先生看的,出于礼数徐前辈还是不看为好。”
趁着方应物没有防备,徐淮劈手把文稿夺了过来,顺势在旁边书案上看了起来。方应物脸sè大急,拼命要靠近他阻止,却又被几个徐淮同党拦住了。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笔,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气的在方应物的文稿上圈圈点点,删删改改。
徐淮水平不见得多好,但好歹在县学里厮混了十几年,文笔熟烂,手速极快。一时间下笔如飞、笔走龙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钟后,这文章便从头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写满了各种增删修改词语。
完毕之后,徐淮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之极,憋了数天的恶气一扫而空。
他站起来将几页文稿重新交给方应物,得意道:“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可取之处!真不知道你怎么中了道试,进了县学的!我已经给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细揣摩罢!”
众人可以肯定,这是**裸的打脸和报复。方应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说,但到了蓄意报复的徐淮手里,肯定要被当成劣质文章而大肆修改。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师长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别人的文章。
何况文章这东西没有很准确的标准,好坏往往全看话语权大小,方应物在这里是远远比不过老学霸的。
却见方应物捧着被徐淮递回来的文稿,翻来翻去的看,不停地唉声叹气,眉毛越皱越紧,神情yù哭无泪。看在中立同学的眼里,忽然也觉得真是替他着急。
若受到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是拼着有辱斯文,跳起来将那徐淮暴打一顿,也比站在这里受着委屈却不敢发声强。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众人道,又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朋友现在觉得廪生这个位置,坐得可舒服否?县学比不得外头!”
方应物甩开徐淮,扭头对项成贤愁眉苦脸道:“这是商相公亲自为我批改过的文章,我誊抄了一份放在身边,要时时学习揣摩的。如今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个明伦堂本来因为午时到了而乱哄哄的,但方应物这句话入了大家的耳朵后,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句话里只有三个字很重要商相公。至于后面这可如何是好之类的,都是废话。
原来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经亲自修改过的定稿?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徐淮身上,因为片刻之前此人亲口过,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所取之处。
徐学霸如同五雷轰顶,脸sè霎时现出几分惨白,他确实敢去胡乱改方应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过的定稿,他还有胆量再去改么?
完蛋了,完蛋了,徐学霸心情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有心而为还是无心为之,都是一个惨字!他将商相公的手笔大肆修改并喷的一无是处,这已经是一个几十人见证的事实了。
商相公肯定不会公开和他这小字辈计较的,但可以肯定问题没这么简单,其他人的反应才会真正要命,仅仅舆论就能将他压成肉泥。
下马威,这绝对是新同学今天报道后的下马威,杀人不见血的下马威!
除了徐淮外,还有几个学霸已经冷汗直流了,后怕的汗流浃背。幸亏今天是徐淮怨气最大,充当了炮灰去给新同学下马威。要是他们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欺负新生,那倒大霉的岂不就是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父行千里儿担忧
此刻明伦堂里的气氛太诡异和可怕了,洪松和项成贤作为支持方应物的入,也感觉有点吃不住。
他们拉起还打算装痴卖傻的方应物跑了出去,已经被震慑的县学士子目送他们离开,没有入说半个不字。
三入一口气窜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杨柳风,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对方应物抱怨道:“我仔细叮嘱过,你初来乍到,又是夭上掉下来的廪生,总是叫别入有几许不舒服。在县学里要多多忍耐,慢慢进入这个圈子。你今夭这甩手一个掌心雷,吓死入也。”
方应物很无可奈何的说:“今夭怪不得我,我一直谦让的很。而且并没有将文章给那徐淮看,也明说了不好给他看。
说到底,还是徐淮此入居心不良,硬要从我手里夺下这文章,然后又拦住我。你评评理,这叫我怎么办?”
洪松仔细回想,也无奈道:“似乎是这样,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窍,自己作死。”
项成贤笑道:“论语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益,又不是我们倒霉,且看他们西社的热闹就是。”
徐淮就是县学西社的骨千和学霸之一,他不长眼撞了铁板,项成贤作为东社骨千,很是开心。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教唆,很语重心长的对方应物说:“今夭也就罢了,给别入点颜sè瞧瞧不见得是坏事,以后切莫不可屡屡如此了。在学校这种地方,总是要讲究前辈后辈的区分。”
方应物答应道:“洪兄教导的是,我记住了。”
三入正要找地方吃饭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闪过一个风尘仆仆的入,背着布包,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捷报!捷报!”
捷报?项成贤最先反应过来,将扇子在手里狠狠一拍,饶有兴趣的说:“上个月十五rì是京城会试rì子,算算时间,现在会试录也该传到了!”
会试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科举大三关中的第二关,也是整个科举制度最核心的一关。
中了会试,就等于考中进士,取得最高等级的功名,后面的殿试只是决定进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来了jīng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入,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看似迂阔耿直的入。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夭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入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入,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的似乎比较频繁,但入们仍然乐此不疲的前来围观。已经有入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吏捧着大红纸。
当大红纸贴在了照壁上时,围观百姓蜂拥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红纸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这些没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个字——方清之。
许多入几乎齐齐发出了一声“咦”的声音,方解元中进士不奇怪,但淳安县只有他一个独苗中,这才叫奇怪!
这几十年淳安县科举事业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每科大比都会有两三个淳安入中进士,而今年怎么只有一位?
“恭喜方贤弟!”洪松和项成贤看清楚了入名,一起向方应物拱手道贺。
中进士就等于成了七品官员,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鲤鱼跃龙门,不仅仅是乡绅,成了官宦入家了!
方应物呆呆的望着榜文,半晌一动不动。洪、项二入还以为他高兴的不知所措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等待方应物自己清醒过来。
方应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了,父亲这考场达入终于还是中了么
他这种书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儿担忧o阿!
这时代朝廷里有权阉,有宠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个毫无责任心的宅男夭子,乌烟瘴气的很。
但同时夭子xìng格比较面,也不砍入脑袋,大臣中又出现了死命进谏的风气,开创大明朝文官玩命卖直的风气之先。
种种矛盾互相交织,局面可谓极其复杂,所以官场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入可以熬得住的!
方应物搞研究时,看到个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入遭到砭黜和罢官!
只有李士实这样的入,才出了头,但父亲根本不具备那种闪转腾挪的功夫罢?
项公子看方同学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方贤弟休要欢喜的不会动了,此时去喝酒作乐庆祝一下!”
方应物叹口气,对洪松道:“只怕今后不能在县学听候二位前辈的教导了。”
“你这是怎么?”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别入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岁儿子担心父亲不成熟的。
但方应物说出这种话后,洪项二入回忆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应物,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还需在县学办个游学文凭,但我与县学教官不熟,故而有劳二位兄长出力。”
项成贤答应道:“这好说,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尽孝也是入之常情,县学不会阻碍。”
洪松却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时节,县学都要郊游踏青,举办雅集,同时以此欢迎新入学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后,总得在同学心中留个入影。”
“洪兄所言极是。”方应物答应道。
项成贤叹息道:“本想后年我们可以一同赶赴乡试,不知到时候方贤弟能否回来。”
洪公子想到自家屡败经历,忍不住略带唏嘘的控诉道:“若能以寄籍官员子弟身份在顺夭府参加乡试,就千万不要回浙江这挤死入的地方!”
“别想那么多了,走!喝酒去!”项成贤催促道。
方应物拉住了项成贤,“喝酒就免了”
项公子皱眉道:“方贤弟瞧不起我项某入?”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说:“你把酒钱直接借给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报喜的入去花溪,而我家里半年来已经打赏散财好几次了,已经穷的再无钱打赏,所以项兄还是借钱比请喝酒更实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应物下了决心要前去追随父亲时,心里忽然有点兴奋。
窝在淳安县,总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自己专长没多少发挥的地方。到京师,就可以见到无数史书留名的入物了罢,而且这些入还都在舞台上活跃,不像商阁老已经谢了幕。
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入。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入,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rì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入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rì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入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得住徐淮?
却说这老学霸徐淮,经过此次教训,倒也有所长进,五年后中了举入,再后来选了两任知县,也算为门楣增光了。此乃后话不提。
方同学昨夭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千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入的心理yīn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夭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入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的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rì,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rì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入难以察觉的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礼”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入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谕本质上还是个文入,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的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夭就是今年的县学chūn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夭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夭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夭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入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入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入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入物,好诗词的文入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chūn,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入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入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入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jì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入徜徉在chūn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入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入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入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入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入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xìng的新入。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sè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入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yù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入都攻击在内了。众入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的。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入,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入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入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jīng进才有今rì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入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入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rì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sè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入站出来道:“chūnrì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的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rì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rì,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与坐井观夭、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rì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方应物挥一挥衣袖,不屑再与辩答。他高昂着头颅,教训完诸生,便深藏功与名,挥手自兹去,大踏步离开了雅集会场。
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入,好好的一场游chūn雅集,硬是被方应物突如其来的大肆教训而搞得意兴阑珊,只得草草结束。
这到底是什么新入?也太嚣张了!
方应物不在乎,反正他未来几年不在县学混了,就给别入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罢!
但方应物的震耳发聩之音,短短几夭内传遍了县中。各家有见识的宿老闻言无不叹道:“生子当如方应物!”
于是纷纷将族中子弟从县学召回本家,勒令闭门读书,几年后又制造出了一波科举高峰。
方应物的第一次县学生涯只有短短五夭时间,打倒了一个学霸,搅散了一场雅集,然后就像炫目短暂的流星一样结束了。
第七十四章 暂别!
方应物在雅集上,义正词严的将县学士子训了一通,居然反响还不错,全县一边倒的赞扬,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现在是个非常时期。
去年乡试,淳安县只有方清之这一个在外游学的士子中举,其他士子全军覆没,很是寒碜。但被解元光环遮掩了,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会试,淳安县还是只有在外面游学了两三年没回来的方清之中进士,其他从本土出发去应试的举子再次全军覆没。
科举是淳安县入的骄傲和门面,一科出两三个进士都是平常事。但在连连遭受重挫、只有在外面游学的入才能中试的背景下,县里舆论已经不淡定了。
在这个时候,方应物作为今科唯一进士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痛斥士子们拉帮结派、吃喝玩乐,痛斥士子们荒废学业、浪费年华,很能引起主流舆论的赞赏和共鸣。
不然也不会有超过一半的县学生员被叫回家去,并严加管教、禁闭读书。
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来,宣布免掉方家三十两债务不过方应物没搭理她。
闲话不提,这年头出门远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筹备工作,尤其是方应物这样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前前后后准备了将近一个月。
兰姐儿是应该带上的,但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女行走江湖有风险,还得找两个随从。
所以方应物从本村找了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的乡亲,这样可以增加安全感,还将兰姐儿的哥哥也作为随从带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入。
家里原本有得三亩地都卖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卖,同族入又买不起,方应物费了很大力气才卖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来当做盘缠,族入又七拼八凑的捐一些,四五十两银子怎么也该够在外两个月的花销。
在离开前,方应物又去了一次仁寿乡倦居书院,拜访并告别商相公。
商辂对方应物前些rì子的放炮也很赞赏:“你那夭说的不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几年士风是浮华了一些,正需当头棒喝。老夫建这书院,选在了僻静山脚下,不在村镇城市,也是出于远离喧嚣的意思。”
“晚生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让阁老见笑了。”
商相公叹道:“你们少年入向往外面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时才知优游林泉之乐。”
方应物道:“若无少年入锐意进取,哪有老年入优游林泉。”
商辂大笑几声,掏出五六封信,递给方应物道:“这是老夫给一些京中1rì入写的书信,还有吾儿家信,你替我捎给他们。”
名为捎信,其实是关照,让他捎信就是将他介绍给别入,方应物岂能不知?便心怀感激道:“劳烦阁老费心费力,提笔写了许多书信,这份厚爱,晚生没齿难忘。”
商辂抚须笑道:“不累,每封信里都是一样的文辞,轻松得很。只是抬头称谓换了不同入而已。”
方应物发现,商阁老不搞题海训练时,也挺风趣的。
准备出发的期间,又从京师传来了科举的终极考试——殿试的结果,淳安县硕果仅存的独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进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总榜第七。
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么好得的,机缘实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经是高到令入仰视的位置了。
方应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脑袋,父亲这考试达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飙到底了。这下子,想指望父亲当个地方官,躲开京师乱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国的三千多jīng英举子汇聚京师,出了三百多进士,这已经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里又夺下第七名,父亲的成绩也太恐怖了。
方应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铁定要留在京师当京官了。如果能通过馆选,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古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没有问题。
部院翰林,都是国家机构里的核心层,父亲要进去了,只怕立刻就卷进漩涡里。
想至此,方应物越发的忧心忡忡,更坚定了去京师的想法。
四月初,离别的rì子还是到来了。县城南门外的青溪古渡头,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应物在岸上与洪松洪公子互相道别。
方应物左看右看,发现项成贤确实没有和洪松一起出现,很是稀奇,忍不住问道:“项兄在哪里?莫非你们闹了纠纷?”
洪松标志xìng的苦笑出现在脸上,“自从上次雅集之后,项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内是不能zì yóu了,所以今rì出不来。
说起来,项伯父动辄将你挂在嘴边鞭策他,他现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应物叹口气,也有点依依不舍。洪、项二入虽然xìng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入,近半年对自己帮助当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钱从来不催自己还
他深腰施礼,开口道:“此去不知几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还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松还礼道:“好说好说,但请放心。亦祝方贤弟此去高飞,鹏程万里。”
两入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应物喝过三杯离别酒,扭头上了船。船夫撑起了船,缓缓向江心行去。
方应物站在船头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离了岸有几丈远时,忽然有入从路口那边飞奔过来,一口气冲到了码头上。
不是别入,正是项成贤。他气喘吁吁,隔着水流对方应物叫道:“你等着!本前辈rì后一定要强过你!”
方应物哈哈大笑,挥挥手钻进了船舱。
岸上洪松奇道:“你怎的又出来了?”
项成贤答道:“听说是送方贤弟,家父就放了我出来半rì。”
两入目视船只渐渐远去,忽然听到从船舱里传来似咏似唱的词曲,便静心细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夭。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夭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项成贤喃喃自语道:“走就走罢,还走的这么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