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样的非常时期,人人都在算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小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计皇帝何时升遐1,皇帝算计怎么挣着最后一口气扳倒老对头,容家父子算计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
容实回来已经很晚了,得了颂银的消息,脑子一刻都没停,到家亦是忧心忡忡。
他们父子确实衔上恩,爷俩官居一品,放眼朝廷也找不出第二家来。这样的恩宠不是平白得来的,当初先帝颁布遗诏时容学士在场,“嗣”变成“四”是个弥天大谎,没有人促成,没有人力挽狂澜,哪里来现在的局面?
天下师傅的心大抵和父母一样,对一个学生青眼有加,真会看顾得自己孩子似的。彼时皇帝做阿哥时就投在容学士门下,皇四子是个恭勤忠厚的秉性,从来不偷奸耍滑。少年人有志向,敏而好学,深得师傅喜爱。先帝有六子,个个好头脑,其中属燕放和燕绥最甚。帝王传承秉持一点,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哥儿俩都是徐皇后所生,其中燕放又是嫡长,所以容学士和几位重臣一顿搅合,冕毓就落到了皇四子头上。皇帝即位后感念他们的好处,对几位大臣都有封赏,容学士最甚,抬举又抬举。皇帝和容实打小就认识,私底下是哥们儿一样的交情,父子两代为主效力,才有了容家今天的辉煌。
然而人性终是自私的,以前那么托赖,到了紧要关头,顾全的还是自己。皇帝的病症瞒得滴水不漏,要不是陆润特意关照颂银,他们还在一心一意计划着对付豫亲王。没有了皇帝的鼎力支持,皇太弟是那么容易摆布的吗?燕绥韬光养晦,表面一派祥和,暗里无风三尺浪。对皇权的挑战从来不需要剑拔弩张,只需要看准时机。大到外敌扰攘、藩王作乱,小到水灾虫灾,赋税放振,皇帝操了十分心,他务必操上十二分。美其名曰为主分忧,实则沽名钓誉,这就是豫亲王的厉害之处。一个非但无过反而有功的人,你动他就是容不得人,是手足相残,皇帝不能担这个恶名,才容忍他到今天。现如今不管不顾了,下了狠心要收拾他,如果有副好身子骨,扳倒也并非难事。可是扳倒之后呢?膝下无人嗣承,到时候江山怎么办?
容学士几回面见圣躬,隐隐也察觉了不妥,“万岁爷似有不足之症。”
容实蹙眉说:“痨瘵。”
容学士噎了半晌,隔很久才叹气,“年轻轻的……看来得另谋出路了。”
眼下朝中除了豫亲王,另四位王爷几乎不问事了,见天儿遛鸟、养蝈蝈、生儿子,想了一圈也没个好人选。容实望着他爹说:“您瞧景祺阁那位的肚子能不能拿来做文章?”
容学士迟疑了下,“你知道那主儿肚子里的是儿还是女?就算是个阿哥,皇上能延捱到孩子几岁?我告诉你,幼主即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得有个能镇得住的人挺腰子站出来,到时候太后必须打头阵。那位郭主儿的出身低了,她爹是个绿营参领,娘家一点儿根基没有,何德何能当太后?照我的说法儿,陆润是个祸害,他挨一顿好打,咱们全跟着遭殃。冲冠一怒为太监,我活了一把年纪了,没听过这说法儿。当真人病到这程度,糊涂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个困境就像个大网子,兜住了所有人,连容学士都觉得无计可施。容实坐在圈椅里,抬手抚了抚唇,“养心殿的情况能瞒住朝廷,瞒得住豫亲王吗?”
容学士哼地一笑,“你当那鬼老六只会卖乖?上回巴蜀总兵的任免,皇上只召了内阁几位重臣商议,为什么他那里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是安生,说不定已经给打发到盛京看库去了,还等到这会子?”
容实斟酌了下道:“今儿颂银来找我,她的意思是让我留一手,免得将来遭人报复。可皇上那头要抓着不放,咱们也不能不办。我掂量再三,谁当皇帝都比豫亲王好。我打算设个套让他钻,到时候一举拿下他,就没有后顾自忧了。”
容学士打量了他一眼,“值当冒这个险?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这可不是真为皇上,你是想狭私,是不是?因为豫亲王对颂银也有意思,你吃味儿,才打定主意要铲除他。”
“这不是明摆的嘛,您还问?”他大大方方承认了,在他父亲面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为颂银是一宗,另一宗,咱们从来都是皇上的人,豫亲王几次拉拢不见成效,对咱们就没有怨言么?风水轮流转,落到他手里,咱们就没有好果子吃。800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别等到山穷水尽,到时候再想法子就来不及了。”
容学士考虑得更多一些,“现如今有什么能引他出来?”
“您瞧什么对他最重要?”
容学士薅了把胡子,“什么重要……圣躬驾崩他就乐晕了。还有一点,景祺阁郭主儿要是个男胎,对他来说多少有点影响。”
容实点点头,“不论男女都宣称是阿哥,他还能在亲王府呆着?除非他不动手,动手我就有法子办了他。”
这是个险招,坏了事容家就完了,但要是能成,也许又是一朝顾命大臣。该不该冒这个险,实在令人难以定夺。容学士看儿子,他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受祖荫的公子哥儿,以前什么都不愿意上心。这回为娶个媳妇儿,老命都豁出去了,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过大了?容学士是主张中庸的,当了这么多年官,累死累活、担惊受怕,什么都看开了。儿辈能不能当官不是最要紧的,只盼全家平安,于愿足矣。
他饶室踱步,“这事办起来恐怕没那么顺遂,豫亲王奸猾得很,他不是履郡王,叫你耍猴儿似的。”踱到儿子背后,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儿子,我得劝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变天的时候非要争,争出个好歹来,想过后果没有?”
容实回头一笑,“您放心,我又不傻,知道里头利害。我也不是个把刀架在头顶上的人,他会使心眼儿,我就不会吗?只是这事得和颂银商量,请她帮忙。”
容学士还是忧惧,“你们可得好好琢磨,两家人,多少条性命,出了事你们担待不起。”
到了这份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把思路捋了捋,原想背着颂银办的,她不是劝他投诚吗,他假意投奔,到时候倒戈一击,直中要害。可再细琢磨,兹事体大,他应该和她通个气儿,两个人好合计着办。
第二天他在东兴楼提了席面,中晌上内务府接她去,她倒没说什么,和她阿玛交代一声就跟他出宫了。
天凉了,他怕她受寒,在下马石前备了车,两个人手拉着手同乘,赶车的是他的戈什哈。
颂银挑帘看外面,倚着窗松快笑道:“好容易得空,那桌席面都快放馊了。”一面说,一面揉捏了下膀子,“红档房里的上谕堆得像山,都拿出来整理了一回,装了足足四十麻袋,可累死我了。”
他是二十四孝好爷们儿,立刻心领神会,忙给她捏肩捶背,“使力气的活儿不让底下人干?你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劲儿?瞧这小细胳膊小细腿,苏拉养得白白胖胖,你倒愈发瘦了,这么下去我可心疼。”
他拿捏着她的手臂趁机亲近亲近,指头不老实,都掐到她腋下去了,她也纵着他,只是调侃:“让您给我推拿,怪不好意思的。容大人是大忙人,我这么劳您驾,万岁爷说起来,朕都没这待遇呢!”
他笑道:“大老爷们儿,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最要紧的是伺候媳妇儿。把媳妇儿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本事,您说是不是?”
他一口一个媳妇儿,颂银一味抿嘴笑。她起来很好看,他看得心神荡漾,靠过去一点儿,把她搂进了怀里,找到那红艳艳的唇,用力亲了一下,“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你娶回家。”
她倒不着急,说早晚有这一天的。昨天去豫王府的事儿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可能有点自作主张了。”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你生我的气……我是觉得皇上要完了,咱们得为将来做打算。我见了豫亲王,我阿玛让我去表表忠心,马屁虽晚,人家受用就成。我也提了咱们的事儿,我说我已经把你拉拢了,怕他怀疑你,我把郭主儿怀身子的事说出来了。”她顿下,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一面道,“看情形他应该被这个触动了,对你的态度多少有了点转变……你怨我吗?我太狠了,为了自己,能硬铮铮把人推到铡刀底下。”
怪她自私?她是想尽了办法了,怎么能怪她!两个人想到一块儿了,他反倒很高兴,抱着她说:“我媳妇儿就是聪明,我昨儿还和我爹商议这个呢,依你看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颂银一听歪打正着,便放下心来,偎着他说:“他让我处置孩子,我答应了,可我下不去那手。我仔细想过,要是位格格,咱们白挣个机会,不伤一兵一卒。如果是位阿哥,我想让你帮帮我,门禁上通融通融。我上外头踅摸个女孩儿把阿哥换出去,给皇上留条根。”她原想说禧贵人的事儿,可思量了下,还是忍住了,怕他看不起她,觉得她心肠坏。
拿郭贵人和肚子里的龙种做筹码,两个人几乎是达成一致了,但是后头处置的方式有点不一样。他蹙眉说:“我也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论男女都说是阿哥,引豫亲王上套。只要他动手,我就能借机铲除他。你上外头弄个孩子进来,过门禁不难,想横着走都没人敢拦你。可万一半道上孩子哭了怎么办?叫人拿住是什么罪责,你想过没有?我不愿意你冒险,反正已经到了那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这当口你死我活的,不使手段,明年坟头上草都长得一人高了。”
颂银心里又跳起来,“你真这么打算?万一他不上套呢?”
他笑了笑,“不上套,干看着皇上立储?那好啊,辅佐幼主,又是一项名垂青史的大功勋。”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霎时又堆积起来,“昨儿我都和他说好了,他答应不再插手咱们的事儿了。我知道他野心大,只要让他当皇上,他乐都来不及,还来找咱们的茬儿?”
他凝目看她,“你信他的话?一旦他掌控全局,到时候要把咱们揉圆还是搓扁,全凭他高兴。”
颂银愣愣看他,“二哥……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呐?”
他捧了捧她的脸,“咱们主张不一样,你好好想想。这事得咱们两边配合,光我一个人办不成。”
颂银觉得两难,他的担忧她知道,如果真能一鼓作气除掉豫亲王也好。怕就怕功败垂成,到时候不光他们俩,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她难以下决定,这时已经到了东兴楼大门前了,这个饭馆儿有了年头,城里有头脸的都爱来。颂银怕遇见熟人,回头有打不完的招呼,幸好他订了二楼的包间,人一到,菜就源源不断运上来了。
“总把吃席喊在嘴里,喊了快两个月了,今儿才来。”容实给她拉了圈椅让她坐下,“先头咱们说的事暂且不论,地方不对,没的隔墙有耳。到这儿就好好吃一顿,我瞧你近来操心,脸上有疲态,这么着不行。你忙内务府的差事我不反对,可自己的身子也得当心。”他是吃客,对这里的菜色很熟悉,报花名似的拿筷子指点着,“九转大肠、糟烩鸭四宝、汆丸子、还有羊肉炖菠菜……”给她这样夹一点儿,那样夹一点儿,怕她不肯吃,尽哄着她,“吃好了人有油水,就更漂亮啦。别老愁眉苦脸,天塌不了,塌了还有棒槌顶着呢,放心吧!”
她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就想笑,刚才的愁闷也散了,不管什么事儿都容后再议吧,照他的话说,吃饭是第一要紧民生大计,给个皇帝也不干。
两个人卷着袖子动手,颂银以前可斯文了,筷子尖上挑一点儿,小口小口的吃,不许胡嚼海塞,这是家里的规矩。可遇着这人,他不喜欢她吃得少,说皇上用膳一个菜只尝一小口,那叫吃“病食儿”。喜欢吃的敞开了吃,边吃边说,“妹妹啊,你可不能被那鬼老六给蒙了,御膳是怎么回事儿,你在宫里行走都知道。一天吃两顿,有意思吗?你对着一桌子好菜,饥肠辘辘的时候还得等试菜太监一个一个品完了才轮着你,你想不想打死他?我老觉得宫里的人山珍海味吃得虽多,却是没食禄的,吃什么都不尽性,不如咱们这样的。”说着给她布菜,“在我跟前儿别拘着,你吃得越多我越高兴。又不是才认识,要装秀气,不敢大口嚼东西。往后咱们自己开小灶,爱吃什么我给你做。”
颂银心里极舒称,“半夜饿了也给做?”
“那是自然。”他拍了拍胸脯,“我旁的本事没有,养活老婆不在话下。将来要是不当官了,咱们也开一家饭馆,把宫里的菜色搬出来,保管生意比这儿还好呢!”
他倒是不留恋官场,真要是有机会,这样的日子也可过得十分美满。
正说着,跑堂的隔着帘子问:“容二爷,咱们这儿新来个山西厨子,会做面食。拿手的一项是清油饼,那面抻得细,一窝丝,夹上熏鸡丝儿,甭提多美啦,您来俩试试?”
容实爱尝鲜,吃了新奇玩意儿自己还改良,回去做给家里人吃。便应个好,“做好了有赏。”
伙计喜喜兴兴高呼一声“得嘞”,领命传菜去了。刚要再举箸,门上帘子挑起来,有人一探头道:“我听见叫容二爷呢,嘿,真是您呐!”再一看颂银,“你怎么也在呢?老太太还说中晌给你温着菜呢,原来是不愁吃喝,自有人张罗啊!”
颂银站起来,讪讪道:“真是赶巧了,二哥约了人?”
这是三房的锦坤,堂兄弟里排序行二。佟家兄弟姊妹间关系很好,即便不住在一府,逢年过节小辈里也要凑到一块儿玩笑。家里虽知道颂银和容实已经论得差不多了,但一直以为是既近且远,尚且不至于这么热络。今天被他撞破了,两个人偷偷相约下馆子来了,锦坤就觉得自己发现了大新闻,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了。
容实见了舅哥,拍马屁都来不及,笑道:“不知是什么客,要是方便就一块儿用吧,热闹。”
锦坤嗐了声,“我能约谁,还不是哥儿几个。”说着回身振臂一呼,“赶紧来呀,看看谁在这儿!”
颂银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楼梯口上来一大串,五六个兄弟,两三个姐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凑得那么齐全。
容实高兴坏了,他正愁坐不实自己和颂银的关系,这下子佟家小辈儿全来了,那可太好了,先认认亲,将来登门不生疏。
他扬声唤跑堂的,赶紧添碗添筷子,八仙桌坐不下了,换大圆桌吧!瞧容大人忙得不亦乐乎,颂银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原就想出来吃顿饭的,谁知遇上这么一大群,个个对她挤眉弄眼,她给吓得人都傻了,倒像□□被撞破了,简直令人无地自容。不过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从容大人换成了容二哥,最小的桐卿差点就管他叫姐夫了。颂银尴尬地夹在中间,弄得进退不得。
桐卿偏过头来冲她眨眨眼,“以前谁说人家不好来着?我瞧他挺不错的,脾气温顺,也没有官架子,二姐姐是打算嫁给他了吗?”
是啊,她很想嫁给他,豫亲王既然答应了,但愿不要再生什么变故。她想过去求陆润,请他在皇帝跟前美言,只要圣躬应允,她即刻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出嫁。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得罪豫亲王,心一直悬着,不能踏踏实实放下来。
她笑了笑,转头看他,他正和福格他们推杯换盏,年纪都相仿的爷们儿,在一起分外投缘。她也比较,把他和兄弟们放在一起,他是品貌最出众的一个,绝不会丢了她的脸。她轻声问桐卿,“四儿,你看他还成吗?”
桐卿说:“太成了,看着真是个漂亮人儿!我以前老听让玉挤兑他,就觉得这人必定不成气候,没想到见了面是这样的。谈吐很好,举止也得宜,真不错。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家姐儿四个,大姐姐死了,嫁的人也死了,没看见模样。三姐姐呢,进了宫,当妃嫔去了,那姐夫是半拉,压根儿算不上自己人。余下就是您啦,找个好人,嫁个好人家,我们姐儿俩往后要走动的,姐夫不能尖酸刻薄,怕处不长远。”
尖酸刻薄容实必是不会的,桐卿说得很对,余下个她,要是着了豫亲王的道儿,那姐儿四个,三个都白搭,长房简直要无人了。她点了点头,“就他吧,我也觉得他挺好的。”
桐卿笑逐颜开,端着杯子往前一伸手,“二哥哥,我敬你。”
容实忙站起来,双手捧着杯盏还礼,“多谢四妹妹,我先干为敬了。”就是那一仰脖儿的风流,女婿长成这样,已然无可挑剔了。
他们闹哄哄说笑,颂银低头思量他先前的话,到底宫里的事儿迫在眉睫,她究竟是应该全心全意投靠豫亲王,还是随容实的想法,借着郭贵人生孩子的契机想法儿除掉他?两条路都有风险,两条路都得靠运气。这回她不敢和阿玛商量了,害怕阿玛一口回绝,容实会陷入困境。可要是答应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拿什么来保障?她忽然觉得活着那么难,佟家的基业平顺了八十多年,到她这儿怎么就弄得一团糟了呢?以前有人说女人当不好官,她不服气。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才发现女官确实弱势,因为奢望感情和官途并行,往往二者都无法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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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捉虫
豫王府她来过一回,门房未必认得她,府里的管事对她是有印象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小说/小说/
天擦黑了,她戴个草帽进了阿斯门,哈哈珠子引她往后面伙房去,她没理睬,撂下担子叫人把筐里东西搬走,转身问:“王爷在哪儿?”
门房有些吃惊,哪儿来的野泥脚杆子,进门直剌剌要见王爷。声气儿便不大好,“睁大眼睛瞧瞧这是哪儿,王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她摘了帽子,露出头脸来,“请代我传话,佟佳颂银有事面禀王爷。”
她的名头现在算是很响的了,拜官也有大半年,四九城里大概没人不知道佟家有个做官的闺女。
门房唬了一跳,一叠声说对不住,“奴才瞎了狗眼,一下子没认出小佟大人来,您千万别见怪。您稍待,这就打发人上里头给王爷传话,您坐吧,歇歇腿儿。”
她没心思坐,只想赶紧办完了事好离开这里。白天来惹人注目,夜里来又觉得不方便。说实话豫亲王人品真不怎么样,和他单独相处她也有些惧怕。可既然到了这里,再提心吊胆也得装得镇定。她负手向北看,离大婚只有五六天工夫了,该张罗的都已经张罗起来,檐下的彩画是新描的,门窗上的菱花重上了红漆,这大宅邸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来。
哈哈珠子跑得飞快,到跟前打了个千儿,“王爷在书房呢,请小佟大人随奴才来。”
颂银跟着过去,豫亲王的书房有好几处,二进、三进和花园都安排了地方。这回是在花园,上回钓鱼的池子以北有个**的水榭,翘脚飞檐的,看形制有点像圆明园的远秀山房。所以这人的野心是无处不在的,什么都仿着帝王别业来,也真不怕人弹劾。
哈哈珠子挑灯照亮甬道,要上台阶时把灯笼垂得低低的,请她小心脚下。颂银抬头看,水榭前的气死风蒙着水红的绸子,灯火摇曳,照亮湖中的倒影,仿佛某个山野孤寺沐浴在斜阳里,有种诡谲而艳情的味道。
她跟过去,上了迂回的廊子,将到门前时高声通传,“主子,奴才颂银求见。”
一个人影逐渐移过来,起先是模糊的一团,慢慢凝结,有修长的轮廓,束着端正的发冠。把门开开,夜风灌进书房,吹得他两袖鼓胀,有一瞬她以为他会被带飞,飞到九霄云外去。他没什么笑模样,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让到一旁。颂银行了个礼,心里虽然打鼓,还是进去了。他踅身,反手关上了门。
“夜奔?”他上下打量她,穿着下人的一裹圆,她是个小姐,却从来不娇滴滴,大事上豪爽得像个爷们儿,佟家真是出妖怪了。他微偏过头,留了个自认为最好看的侧脸给她,“来见我犯得着这样打扮?是怕容实误会?还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颂银没怎么看他,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了,说不是,“我是受我阿玛的令儿,来给主子通风报信的。”
他挑起眉,哦了一声,“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颂银把路上编好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您知道陆润受老佛爷责罚的事儿吗?皇上因此恼了,不叫众王爷随意出入慈宁宫,昨儿宣了内阁大臣,命他们收集主子罪状,打算拟本上奏,好借机处置您。我阿玛得了消息,连夜派我来给主子提个醒儿,请主子留神。万岁爷要是下定了决心,恐怕对主子不利,主子当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他的神情淡然,并不显得意外,“难为你阿玛,眼里还有我。你们为皇上当着差,这么要紧的事儿怎么会来告诉我?”
颂银拿出全部的热情来,以表现得万分忠诚,趋前一步拱手道:“主子明鉴,我们佟家世代掌管内务府,这是太/祖皇帝给的恩典。历来镶黄旗都是皇上亲军,我们替主子效命,绝无二心。可这辈儿委实怪诞,镶黄旗旗主不是皇上,不瞒主子,我们夹在中间,有时候的确左右为难,可奴才和阿玛有分寸,主子和咱们才是心贴着心的。不说旁的,就说皇嗣的事儿上,奴才和阿玛甘冒满门抄斩的危险,也为主子扫清前路,奴才们肝脑涂地向着主子,主子还信不得咱们吗?”
他听了沉默下来,半晌轻轻一笑,“可以为主子死,就是不愿意嫁给主子,这是你处世的道理,真是奇得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超多好看小说]”
他扯到这上头来,颂银一时语塞,身子自发矮了三寸,赔笑道:“我来和您说正经事来着。”
“爷要娶福晋,难道就不是正经事?”他瞥了她一眼道,“你报得晚了点儿,我昨儿就接到消息了。不过你能来,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至少你们没逼我动手开革你们,算你们识时务。”
颂银心头突突直跳,看来这趟是来着了,也许皇帝的病势他已经知道了,但不管他提不提,自己必须一味装糊涂。自发的投奔和迫不得已的投奔是两回事,发现靠山要倒才临时决定调转方向,这样的忠诚有几分真?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主子最体恤奴才,我们在内务府,原就不管朝中大事。也是我阿玛和谭瑞说闲话时,谭太监不小心透露出来,我们才得知的。这不一得消息就上主子这儿来了,也许晚了点儿,但佟家对主子的心天地可表,主子您要瞧真周。”
他颔首,“瞧明白了,还算有心。”
她讪笑了下,“主子圣明烛照,奴才唯恐主子吃了暗亏。王府四周围有暗哨盯着,我没法儿,换了这身衣裳来见主子,主子恕我唐突。”
他看她的眼神软乎了点儿,“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虽是女人,但这份胸襟,爷也佩服你。”说着顿下来,带着揶揄的口吻问她,“上回不是中了邪吗,又是见鬼又是摔跤,几天没见全好了?”
她精神一振,“我听说主子有难,一下就痊愈了。”
他哈地一声,“敢情爷真是代天巡狩,还管驱鬼。你放心,这回的难不算难,这点子手段爷还抵挡得住。”他背着手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好奴才难得,等将来给了别人,还能不忘初心吗?眼下局势是这样,我和皇上势不两立,你和容实何去何从?你我是知道的,毕竟佟家还在镶黄旗,翻不出爷的手掌心。容实呢?他是外八旗的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你们各为其主,将来是个什么说法?”
颂银忙道:“我今儿来,其实也是为容实表明心迹的。他如今升领侍卫内大臣,领了整个紫禁城的驻防调度。上三旗的侍卫里头,镶黄旗贬至太和殿以南,太和殿以北只留正白、正黄二旗。正白旗是汉军旗,都是他的人,主子大可放心。再者……”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要算计到郭贵人了。这个当口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是最重的筹码,她原想保护他们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拿他们冒险。可现在是到了绝路上,她要保住容家,就得把他们推出来。她心里也煎熬,有禧贵人的前车之鉴,她真的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然而人活着,总在不断的取舍。也许她是自私,为了自己的幸福舍弃他们。如果单是自救,她不会动他们,但容实在跟前,她别无选择,她必须为她爱的人打算。
她深吸了口气,“东西六宫因全贵人走影的事儿,侍卫处借加固门禁的名义彻查,查到景祺阁,发现被贬嫔妃有孕,已经五六个月大了。”
他吃了一惊,“被贬嫔妃?”
颂银应个是,“皇上跟前的郭贵人,死活不愿侍寝的那位,因开罪圣躬禁足,没想到打入冷宫时已然有了身孕,若不是容实同我说起,我到现在都不知情……主子,容实这人平时不着调,大事上从来不含糊。良禽择木而栖,当初主子替咱们牵线,为的就是拉拢他。如今容实和咱们一伙,也请主子不计前嫌,将来给容实一个前程,让他为主子效犬马之劳。”
他似乎依旧对她存疑,“他愿意投奔我?这话现在听来怎么有些可笑呢?容实那狗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就这么被你说服了?”
颂银笑了笑,“主子别小瞧了女人的本事,他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我为他好,他有什么道理反叛?”
这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有用,他和皇帝明争暗斗十多年,每每占了上风,皇帝都有本事不动声色将事态平息。那个哥子以前还算是哥子,后来就势如水火了。如今朝廷分两派,一派保皇一派拥护他,但皇帝无嗣是所有人担心的,所以只要先绝了他的后路,任他苟延残喘,他等得。
他静下心来思忖:“那件事,你能不能替爷办妥?”
他所谓的办妥就是效法之前禧贵人的处理方式,颂银细琢磨过,要想逃过他的眼睛很难,她只有想法子李代桃僵。到时候先物色一个女孩儿充数,如果生的是闺女,则万事大吉;如果是个阿哥,就把孩子换了,带到宫外去,不拘养在哪里,一定保住孩子的命。
她掖手一揖,“奴才也想过这事儿,这会子下药成不成。我问过心腹太医,三月之内小产很寻常,不会招人怀疑。到了五六个月,孩子早已经生了根,这时候打胎,除非母体出了大变故。那郭贵人是个没心眼儿的,到了冷宫照样该吃吃该睡睡,身子强健得牛一样,若叫她怀着身孕暴毙,做得未免太显眼了。只有等她临盆,我安排靠得住的人动动手脚,孩子落地几天后夭折,皇上就是疑心也没有办法。”
他侧目看她,“你如今心这么狠?当初禧贵人的事儿你不怨怪我?”
她说不,“我是六爷的奴才,万事以主子为先。原先是我考虑不周,在阿玛手底下当差,得过且过着。眼下形势变得这样了,难道因妇人之仁,坑了主子大业吗?奴才知道怎么做,请主子放心。”
他缓缓点头,“你一心为我,我总该回馈你点儿什么。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颂银愣了下,他说得这么直接,她到底要不要对他和盘托出?她咬着唇斟酌,“我为主子办事,可求主子什么呢!主子要是怜恤……许我和容实成婚,我是真心喜欢他的,想和他成个家。等将来我们夫妻一起为主子效命,做主子的心腹。”
她战战兢兢,害怕他发作,没想到他果真没能忍住,锐声道:“真心喜欢他?他哪点好?你不是主子的好奴才吗,为什么我要你,你不肯跟我?”
她吓得往后缩了半步,“主子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为我这个烧糊了的卷子损失一员大将,值得吗?待主子御极,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着?我给主子张罗选秀,把后宫塞得满满的,这样不行吗?您要是娶我,我善妒,回头霸占着您,您当皇帝还有什么趣致?况且我得让佟家家业传续下去,跟了您我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阿玛致仕后怎么办?家道岂不是要旁落?您就让我跟容实混去吧,您既然一开始就把我说给他,金口玉言出尔反尔,岂不失了威仪?”
她巧言令色,虽然句句在理,可人到了这个地步就像吃了**汤,说什么都枉然。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二银,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
这个叫她怎么回答?说我讨厌您还来不及,会不会被他一巴掌扇死?她迂回地解释:“不是不喜欢您,是不能喜欢您。您知道我阿玛和额涅吗,做了二十五年夫妻,有一回我阿奶想给阿玛纳一房妾生儿子,我额涅知道了差点没打死我阿玛。我随我额涅,受不了这个,所以我就跟容实吧,他不听话我还能打。您当了皇帝我不能打您,连重话都不能说一句,说不定我会因此郁郁而终的。您愿意看我香消玉殒?不能够吧!”
他眼里本来还装着希冀,结果她说得越来越透彻,他心底只剩荒芜一片。都是借口,什么不愿意和人分享,这地界上还有这毛病的人?他可以保证把心留给她一个人,这还不行吗?他也是疯了,吃不到嘴的最好,他现在瞧她就是处处惹人爱,容实配不上她。可她为什么不爱江山?难道未来的皇帝还不及一个大臣吗?
“你说的这些咱们都能解决,只要于我有功,我不会亏待他。容实可以继续官居一品,我也可以为他另择佳偶,朝中大员的女儿任他挑选。至于传续的问题,我让你当皇后,母仪天下,还不够光耀你佟家门楣的吗?皇帝三宫六院确实是碍于礼制,如果我许诺只爱你一个,这样也不行?”
颂银呆呆看着他,简直克制不住想笑,“主子,您爱我什么呀?”她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爱,也只有容实这个眼皮子浅的能瞧得上她。那人是头一回喜欢姑娘,看她无一处不好,就连眉角的疤他都觉得花儿一样。眼前这位呢,见多识广,现在的心心念念不可能维持多久,等到了手,不稀罕了,撂到一旁想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她宁愿跟着容实当霸王,也不愿意跟着他当皇后,她不需要为家挣这份荣光。
她往后缩手,脸上却笑着,“有些事解释不清,我本来跟着阿玛一门心思办差,您非给我做媒,让我拉拢容实。我是个心志不坚定的人,拉着拉着就把自己搭进去了。我没和谁好过,容实对我又体贴,我一个把持不住喜欢上了他,天天想嫁给他。”她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们在东华门上碰见五爷了,就五爷那嘴……这会儿紫禁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我和容实的事儿吗?名声都出去了,我要是中途换了人,不被别人戳弯脊梁骨吗。还是就这么着吧,我给主子办差,报答主子的恩情。主子成全我们,让我和那二愣子凑成一对算了。”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事呢,姑娘家来请婚,一口一个“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明知道他对她有意思,这么干不是存心捅他肺管子?他恼火,又迅速冷静下来,也罢,不是和她论是非的时候,两个人正热乎着,越是硬分开越是念念不忘。他有法子叫他们成不了事,要想在紫禁城立足,可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够的。
他垮下肩头,看上去满脸失望,“我对你和对别人不同,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她微笑摇头,“主子别着急,有更好的姑娘等着您呐。”
“最好的姑娘已经把心给别人了,我还指望什么?以前是我失策了,当时也没发现有多喜欢你。到如今你心有所属,我再说什么都晚了。”他惨淡一笑,“可定准了?打算什么时候完婚?”
他这是松口了,颂银喜出望外,总算让她等到了。她尽量按捺,不敢让他瞧出她有多得意,轻声轻气说:“他们家正筹备呢,先过了定再议婚期。”
他喟然长叹,“不是我的,终究留不住。”他抬起手臂,杏黄箭袖下的手舒展出个半圆,“趁着你还不归他,让我抱一抱成吗?”
她听了很尴尬,“这好像不大好,叫他知道了怎么看待我呢!”
他愈发难过的样子,“只此一次罢了,难道不能让我有个念想吗?”
他说得怪可怜的,颂银觉得作出一点让步,能换来她和容实的平安和顺,已经赚大了。要是触怒了他,回头一恼来个抢亲,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一向大方爽快,张着手臂说来吧。他探过来,很温情地抱住她,闭上眼感受,那颗冰封的心又活过来,开始通通地跳动。微收紧手臂,怕吓着她,不敢搂紧,但是感觉到自己的颤抖,贴着她的鬓角唤她,“二银……”
她嗯了声,“主子要听话。”然后拍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
她没有急赤白脸,也没有退避三舍,便让他重又奢望起来。拢在她肩上的双手缓缓下移,压在她的脊背上,试探性地询问她:“如果我对你很好,还来得及吗?”
她发现这样不对,自己耳根子太软,说不定又惹得一身骚。她决然推开了他,摇头说:“咱们不合适,我该说的都说了。您对我好也罢,不翻别人的牌子也罢,都没用。我心里只装一个人,这人进去了就出不来,那不是您。”她退后两步向他蹲了个安,“主子是办大事的人,揪着儿女情长不放,没的耽误了您。时候不早了,奴才该回去了,主子留步。”
谈话已经结束了,她的收尾毫不拖泥带水,要不是忌讳着他手里的权力,也许更加一针见血也说不定。嘴里不说不喜欢他,字里行间却唯恐划不清界限。她的意思很清楚,可以为他卖命,就是不愿意跟他。哪怕他许她母仪天下,她也一点都不动心,只想继续当她的小吏,看好她的一亩三分地。
就这点出息?皇后不比内务府总管强吗?皇后能和他并肩坐拥江山,她不稀罕吗?
他看着她逃也似的离开他的视线,开始反省自己有什么不足。他所做的一切都合乎当权者的标准,即便他心里有渴望,也不能按着自己的喜恶随心所欲,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她不能理解,是因为还有选择。如果别无选择了呢?
...
第46章 捉虫
这样的非常时期,人人都在算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豫亲王算计皇帝何时升遐1,皇帝算计怎么挣着最后一口气扳倒老对头,容家父子算计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
容实回来已经很晚了,得了颂银的消息,脑子一刻都没停,到家亦是忧心忡忡。
他们父子确实衔上恩,爷俩官居一品,放眼朝廷也找不出第二家来。这样的恩宠不是平白得来的,当初先帝颁布遗诏时容学士在场,“嗣”变成“四”是个弥天大谎,没有人促成,没有人力挽狂澜,哪里来现在的局面?
天下师傅的心大抵和父母一样,对一个学生青眼有加,真会看顾得自己孩子似的。彼时皇帝做阿哥时就投在容学士‘门’下,皇四子是个恭勤忠厚的秉‘性’,从来不偷‘奸’耍滑。少年人有志向,敏而好学,深得师傅喜爱。先帝有六子,个个好头脑,其中属燕放和燕绥最拔尖。帝王传承秉持一点,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哥儿俩都是徐皇后所生,其中燕放又是嫡长,所以容学士和几位重臣一顿搅合,冕毓就落到了皇四子头上。皇帝即位后感念他们的好处,对几位大臣都有封赏,容学士最甚,抬举又抬举。皇帝和容实打小就认识,‘私’底下是哥们儿一样的‘交’情,父子两代为主效力,才有了容家今天的辉煌。
然而人‘性’终是自‘私’的,以前那么托赖,到了紧要关头,顾全的还是自己。皇帝的病症瞒得滴水不漏,要不是陆润特意关照颂银,他们还在一心一意计划着对付豫亲王。没有了皇帝的鼎力支持,皇太弟是那么容易摆布的吗?燕绥韬光养晦,表面一派祥和,暗里无风三尺‘浪’。对皇权的挑战从来不需要剑拔弩张,只需要看准时机。大到外敌扰攘、藩王作‘乱’,小到水灾虫灾,赋税放振,皇帝‘操’了十分心,他务必‘操’上十二分。美其名曰为主分忧,实则沽名钓誉,这就是豫亲王的厉害之处。一个非但无过反而有功的人,你动他就是容不得人,是手足相残,皇帝不能担这个恶名,才容忍他到今天。现如今不管不顾了,下了狠心要收拾他,如果有副好身子骨,扳倒也并非难事。可是扳倒之后呢?膝下无人嗣承,到时候江山怎么办?
容学士几回面见圣躬,隐隐也察觉了不妥,“万岁爷似有不足之症。”
容实蹙眉说:“痨瘵。”
容学士噎了半晌,隔很久才叹气,“年轻轻的……看来得另谋出路了。”
眼下朝中除了豫亲王,另四位王爷几乎不问事了,见天儿遛鸟、养蝈蝈、生儿子,想了一圈也没个好人选。容实望着他爹说:“您瞧景祺阁那位的肚子能不能拿来做文章?”
容学士迟疑了下,“你知道那主儿肚子里的是儿还是‘女’?就算是个阿哥,皇上能延捱到孩子几岁?我告诉你,幼主即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得有个能镇得住的人‘挺’腰子站出来,到时候太后必须打头阵。那位郭主儿的出身低了,她爹是个绿营参领,娘家一点儿根基没有,何德何能当太后?照我的说法儿,陆润是个祸害,他挨一顿好打,咱们全跟着遭殃。冲冠一怒为太监,我活了一把年纪了,没听过这说法儿。当真人病到这程度,糊涂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个困境就像个大网子,兜住了所有人,连容学士都觉得无计可施。容实坐在圈椅里,抬手抚了抚‘唇’,“养心殿的情况能瞒住朝廷,瞒得住豫亲王吗?”
容学士哼地一笑,“你当那鬼老六只会卖乖?上回巴蜀总兵的任免,皇上只召了内阁几位重臣商议,为什么他那里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是安生,说不定已经给打发到盛京看库去了,还等到这会子?”
容实斟酌了下道:“今儿颂银来找我,她的意思是让我留一手,免得将来遭人报复。可皇上那头要抓着不放,咱们也不能不办。我掂量再三,谁当皇帝都比豫亲王好。我打算设个套让他钻,到时候一举拿下他,就没有后顾自忧了。”
容学士打量了他一眼,“值当冒这个险?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这可不是真为皇上,你是想狭‘私’,是不是?因为豫亲王对颂银也有意思,你吃味儿,才打定主意要铲除他。”
“这不是明摆的嘛,您还问?”他大大方方承认了,在他父亲面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为颂银是一宗,另一宗,咱们从来都是皇上的人,豫亲王几次拉拢不见成效,对咱们就没有怨言么?风水轮流转,落到他手里,咱们就没有好果子吃。800别等到山穷水尽,到时候再想法子就来不及了。”
容学士考虑得更多一些,“现如今有什么能引他出来?”
“您瞧什么对他最重要?”
容学士薅了把胡子,“什么重要……圣躬驾崩他就多少有点影响。”
容实点点头,“不论男‘女’都宣称是阿哥,他还能在亲王府呆着?除非他不动手,动手我就有法子办了他。”
这是个险招,坏了事容家就完了,但要是能成,也许又是一朝顾命大臣。该不该冒这个险,实在令人难以定夺。容学士看儿子,他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受祖荫的公子哥儿,以前什么都不愿意上心。这回为娶个媳‘妇’儿,老命都豁出去了,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过大了?容学士是主张中庸的,当了这么多年官,累死累活、担惊受怕,什么都看开了。儿辈能不能当官不是最要紧的,只盼全家平安,于愿足矣。
他饶室踱步,“这事办起来恐怕没那么顺遂,豫亲王‘奸’猾得很,他不是履郡王,叫你耍猴儿似的。”踱到儿子背后,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儿子,我得劝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变天的时候非要争,争出个好歹来,想过后果没有?”
容实回头一笑,“您放心,我又不傻,知道里头利害。我也不是个把刀架在头顶上的人,他会使心眼儿,我就不会吗?只是这事得和颂银商量,请她帮忙。”
容学士还是忧惧,“你们可得好好琢磨,两家人,多少条‘性’命,出了事你们担待不起。”
到了这份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把思路捋了捋,原想背着颂银办的,她不是劝他投诚吗,他假意投奔,到时候倒戈一击,直中要害。可再细琢磨,兹事体大,他应该和她通个气儿,两个人好合计着办。
第二天他在东兴楼提了席面,中晌上内务府接她去,她倒没说什么,和她阿玛‘交’代一声就跟他出宫了。
天凉了,他怕她受寒,在下马石前备了车,两个人手拉着手同乘,赶车的是他的戈什哈。
颂银挑帘看外面,倚着窗松快笑道:“好容易得空,那桌席面都快放馊了。”一面说,一面‘揉’捏了下膀子,“红档房里的上谕堆得像山,都拿出来整理了一回,装了足足四十麻袋,可累死我了。”
他是二十四孝好爷们儿,立刻心领神会,忙给她捏肩捶背,“使力气的活儿不让底下人干?你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劲儿?瞧这小细胳膊小细‘腿’,苏拉养得白白胖胖,你倒愈发瘦了,这么下去我可心疼。”
他拿捏着她的手臂趁机亲近亲近,指头不老实,都掐到她腋下去了,她也纵着他,只是调侃:“让您给我推拿,怪不好意思的。容大人是大忙人,我这么劳您驾,万岁爷说起来,朕都没这待遇呢!”
他笑道:“大老爷们儿,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最要紧的是伺候媳‘妇’儿。把媳‘妇’儿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本事,您说是不是?”
他一口一个媳‘妇’儿,颂银一味抿嘴笑。她起来很好看,他看得心神‘荡’漾,靠过去一点儿,把她搂进了怀里,找到那红‘艳’‘艳’的‘唇’,用力亲了一下,“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你娶回家。”
她倒不着急,说早晚有这一天的。昨天去豫王府的事儿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可能有点自作主张了。”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你生我的气……我是觉得皇上要完了,咱们得为将来做打算。我见了豫亲王,我阿玛让我去表表忠心,马屁虽晚,人家受用就成。我也提了咱们的事儿,我说我已经把你拉拢了,怕他怀疑你,我把郭主儿怀身子的事说出来了。”她顿下,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一面道,“看情形他应该被这个触动了,对你的态度多少有了点转变……你怨我吗?我太狠了,为了自己,能硬铮铮把人推到铡刀底下。”
怪她自‘私’?她是想尽了办法了,怎么能怪她!两个人想到一块儿了,他反倒很高兴,抱着她说:“我媳‘妇’儿就是聪明,我昨儿还和我爹商议这个呢,依你看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颂银一听歪打正着,便放下心来,偎着他说:“他让我处置孩子,我答应了,可我下不去那手。我仔细想过,要是位格格,咱们白挣个机会,不伤一兵一卒。如果是位阿哥,我想让你帮帮我,‘门’禁上通融通融。我上外头踅‘摸’个‘女’孩儿把阿哥换出去,给皇上留条根。”她原想说禧贵人的事儿,可思量了下,还是忍住了,怕他看不起她,觉得她心肠坏。
拿郭贵人和肚子里的龙种做筹码,两个人几乎是达成一致了,但是后头处置的方式有点不一样。他蹙眉说:“我也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论男‘女’都说是阿哥,引豫亲王上套。只要他动手,我就能借机铲除他。你上外头‘弄’个孩子进来,过‘门’禁不难,想横着走都没人敢拦你。可万一半道上孩子哭了怎么办?叫人拿住是什么罪责,你想过没有?我不愿意你冒险,反正已经到了那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这当口你死我活的,不使手段,明年坟头上草都长得一人高了。”
颂银心里又跳起来,“你真这么打算?万一他不上套呢?”
他笑了笑,“不上套,干看着皇上立储?那好啊,辅佐幼主,又是一项名垂青史的大功勋。”
她脑子里好了,他答应不再‘插’手咱们的事儿了。我知道他野心大,只要让他当皇上,他乐都来不及,还来找咱们的茬儿?”
他凝目看她,“你信他的话?一旦他掌控全局,到时候要把咱们‘揉’圆还是搓扁,全凭他高兴。”
颂银愣愣看他,“二哥……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呐?”
他捧了捧她的脸,“咱们主张不一样,你好好想想。这事得咱们两边配合,光我一个人办不成。”
颂银觉得两难,他的担忧她知道,如果真能一鼓作气除掉豫亲王也好。怕就怕功败垂成,到时候不光他们俩,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她难以下决定,这时已经到了东兴楼大‘门’前了,这个饭馆儿有了年头,城里有头脸的都爱来。颂银怕遇见熟人,回头有打不完的招呼,幸好他订了二楼的包间,人一到,菜就源源不断运上来了。
“总把吃席喊在嘴里,喊了快两个月了,今儿才来。”容实给她拉了圈椅让她坐下,“先头咱们说的事暂且不论,地方不对,没的隔墙有耳。到这儿就好好吃一顿,我瞧你近来‘操’心,脸上有疲态,这么着不行。你忙内务府的差事我不反对,可自己的身子也得当心。”他是吃客,对这里的菜‘色’很熟悉,报‘花’名似的拿筷子指点着,“九转大肠、糟烩鸭四宝、汆丸子、还有羊‘肉’炖菠菜……”给她这样夹一点儿,那样夹一点儿,怕她不肯吃,尽哄着她,“吃好了人有油水,就更漂亮啦。别老愁眉苦脸,天塌不了,塌了还有‘棒’槌顶着呢,放心吧!”
她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就想笑,刚才的愁闷也散了,不管什么事儿都容后再议吧,照他的话说,吃饭是第一要紧民生大计,给个皇帝也不干。
两个人卷着袖子动手,颂银以前可斯文了,筷子尖上挑一点儿,小口小口的吃,不许胡嚼海塞,这是家里的规矩。可遇着这人,他不喜欢她吃得少,说皇上用膳一个菜只尝一小口,那叫吃“病食儿”。喜欢吃的敞开了吃,边吃边说,“妹妹啊,你可不能被那鬼老六给‘蒙’了,御膳是怎么回事儿,你在宫里行走都知道。一天吃两顿,有意思吗?你对着一桌子好菜,饥肠辘辘的时候还得等试菜太监一个一个品完了才轮着你,你想不想打死他?我老觉得宫里的人山珍海味吃得虽多,却是没食禄的,吃什么都不尽‘性’,不如咱们这样的。”说着给她布菜,“在我跟前儿别拘着,你吃得越多我越高兴。又不是才认识,要装秀气,不敢大口嚼东西。往后咱们自己开小灶,爱吃什么我给你做。”
颂银心里极舒称,“半夜饿了也给做?”
“那是自然。”他拍了拍‘胸’脯,“我旁的本事没有,养活老婆不在话下。将来要是不当官了,咱们也开一家饭馆,把宫里的菜‘色’搬出来,保管生意比这儿还好呢!”
他倒是不留恋官场,真要是有机会,这样的日子也可过得十分美满。
正说着,跑堂的隔着帘子问:“容二爷,咱们这儿新来个山西厨子,会做面食。拿手的一项是清油饼,那面抻得细,一窝丝,夹上熏‘鸡’丝儿,甭提多美啦,您来俩试试?”
容实爱尝鲜,吃了新奇玩意儿自己还改良,回去做给家里人吃。便应个好,“做好了有赏。”
伙计喜喜兴兴高呼一声“得嘞”,领命传菜去了。刚要再举箸,‘门’上帘子挑起来,有人一探头道:“我听见叫容二爷呢,嘿,真是您呐!”再一看颂银,“你怎么也在呢?老太太还说中晌给你温着菜呢,原来是不愁吃喝,自有人张罗啊!”
颂银站起来,讪讪道:“真是赶巧了,二哥约了人?”
这是三房的锦坤,堂兄弟里排序行二。佟家兄弟姊妹间关系很好,即便不住在一府,逢年过节小辈里也要凑到一块儿玩笑。家里虽知道颂银和容实已经论得差不多了,但一直以为是既近且远,尚且不至于这么热络。今天被他撞破了,两个人偷偷相约下馆子来了,锦坤就觉得自己发现了大新闻,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了。
容实见了舅哥,拍马屁都来不及,笑道:“不知是什么客,要是方便就一块儿用吧,热闹。”
锦坤嗐了声,“我能约谁,还不是哥儿几个。”说着回身振臂一呼,“赶紧来呀,看看谁在这儿!”
颂银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楼梯口上来一大串,五六个兄弟,两三个姐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凑得那么齐全。
容实高兴坏了,他正愁坐不实自己和颂银的关系,这下子佟家小辈儿全来了,那可太好了,先认认亲,将来登‘门’不生疏。
他扬声唤跑堂的,赶紧添碗添筷子,八仙桌坐不下了,换大圆桌吧!瞧容大人忙得不亦乐乎,颂银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原就想出来吃顿饭的,谁知遇上这么一大群,个个对她挤眉‘弄’眼,她给吓得人都傻了,倒像‘奸’/情被撞破了,简直令人无地自容。不过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从容大人换成了容二哥,最小的桐卿差点就管他叫姐夫了。颂银尴尬地夹在中间,‘弄’得进退不得。
桐卿偏过头来冲她眨眨眼,“以前谁说人家不好来着?我瞧他‘挺’不错的,脾气温顺,也没有官架子,二姐姐是打算嫁给他了吗?”
是啊,她很想嫁给他,豫亲王既然答应了,但愿不要再生什么变故。她想过去求陆润,请他在皇帝跟前美言,只要圣躬应允,她即刻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出嫁。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得罪豫亲王,心一直悬着,不能踏踏实实放下来。
她笑了笑,转头看他,他正和福格他们推杯换盏,年纪都相仿的爷们儿,在一起分外投缘。她也比较,把他和兄弟们放在一起,他是品貌最出众的一个,绝不会丢了她的脸。她轻声问桐卿,“四儿,你看他还成吗?”
桐卿说:“太成了,看着真是个漂亮人儿!我以前老听让‘玉’挤兑他,就觉得这人必定不成气候,没想到见了面是这样的。谈吐很好,举止也得宜,真不错。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家姐儿四个,大姐姐死了,嫁的人也死了,没看见模样。三姐姐呢,进了宫,当妃嫔去了,那姐夫是半拉,压根儿算不上自己人。余下就是您啦,找个好人,嫁个好人家,我们姐儿俩往后要走动的,姐夫不能尖酸刻薄,怕处不长远。”
尖酸刻薄容实必是不会的,桐卿说得很对,余下个她,要是着了豫亲王的道儿,那姐儿四个,三个都白搭,长房简直要无人了。她点了点头,“就他吧,我也觉得他‘挺’好的。”
桐卿笑逐颜开,端着杯子往前一伸手,“二哥哥,我敬你。”
容实忙站起来,双手捧着杯盏还礼,“多谢四妹妹,我先干为敬了。”就是那一仰脖儿的风流,‘女’婿长成这样,已然无可挑剔了。
他们闹哄哄说笑,颂银低头思量他先前的话,到底宫里的事儿迫在眉睫,她究竟是应该全心全意投靠豫亲王,还是随容实的想法,借着郭贵人生孩子的契机想法儿除掉他?两条路都有风险,两条路都得靠运气。这回她不敢和阿玛商量了,害怕阿玛一口回绝,容实会陷入困境。可要是答应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拿什么来保障?她忽然觉得活着那么难,佟家的基业平顺了八十多年,到她这儿怎么就‘弄’得一团糟了呢?以前有人说‘女’人当不好官,她不服气。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才发现‘女’官确实弱势,因为奢望感情和官途并行,往往二者都无法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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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她也动了心思,等这次的风‘波’过后,要是实在不成就辞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更多最新章节访问:ww。{中文}官场是男人的世界,她在里头惹情债,拖累了容实,那就不好了。她预备说服阿玛,从另三房里头选个人过继,只要是个男的,好好的办差事,不辱没了祖宗就行。她到底是个‘女’人,再高的心气儿,难免受掣肘。还是干‘女’人的活儿吧,管管家,做做针线,下下厨,安安生生做容家二‘奶’‘奶’得了。
可她和阿玛一说,述明定着两眼看她,“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全便宜别人?你可真是好算计!能听听我的打算吗?我是这么想的,等你成了家,养个外甥替我挑大梁来。咱们家不重儿子重闺‘女’,虽说嫁人,‘女’婿还得是半个倒‘插’‘门’儿。问问容实他干不干,他得给我生个儿子掌管内务府。这么‘肥’的差事卸了肩,往后还能有收回来的一天?等我老了,你回心转意也不顶事儿了,要权?谁搭理你!难关你阿玛我遇得多了,每回都撂挑子,你兹当这顶乌纱就在咱们脑‘门’上生根了?你瞧瞧另几家,郭布罗氏、富察氏,哪个是吃素的?咱们不能光图自己富贵,还得图子孙后代。”他指指‘门’前阀阅,“皇帝轮流做,管他斗转星移,咱们就像那个石头柱子,风风雨雨一直在那儿。你见过大雪连下三年的吗?再冷不过三四个月,寒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咬住了牙,‘挺’过去就成。”
她坐在条凳上垂头丧气,“我觉得自己是个祸头子。”
“胡说。”述明很疼闺‘女’,最受不了她这么说自己,“祸头子是陆润,你要冠上这个封号可早着呢!姑娘家什么最值得骄傲?就是叫男人为你争斗。你要不好,他们能这么待见你?讨人喜欢不是罪过,可你得圆滑,他们怎么掐是他们的事儿,别让火星子溅到自个儿身上就好。”
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想再见六爷了,戳在他眼窝里不是好事儿,离得远远的,兴许他就忘了。”
述明不说话了,回身摆‘弄’桌上的文房,一支狼毫在手里颠腾了半天,“二啊,阿玛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顾念容实,就和他断了吧!”
她惶然抬起头来,“阿玛……”
“‘鸡’蛋碰石头,什么时候赢过?皇上的身子要是好,咱们有胜算,你梗脖子硬争,阿玛不劝你。现在呢,那靠山眼看要倒,你就不担心?内阁弹劾豫亲王,打哪儿纠察起?人家寸步留心,一根小辫子也不给人留。不过那帮学究还有点儿能耐,镶黄旗旗下挖出个放印子钱的知府,钱从哪儿来还在查,据说是拿百姓的税银当本儿,得了利再往库里上缴。滚单是豫亲王开的,多少有些牵扯,这案子又是容蕴藻承办,梁子结了一回又一回,怎么化解?容实呢,不是不好,年轻人气壮勇猛,在皇上手里是把利刃,一旦上头换了人,这把刀使起来不称手,就得套上刀鞘。你铁了心要跟他,六爷嘴上漂亮,那小心眼子能担待?容实情场上得意了,官场上必定给坑得有苦说不出,你要是恨他就嫁给他,要是爱他,那就离他八丈远吧。”
颂银听完阿玛的话,眼泪唰地下来了。她何尝不知道,可是喜欢一个人,能说放手就放手吗?他们都是头一回,刻骨铭心一辈子,嫁不成他,她还有什么指望?
她掖着手绢放声痛哭,“我就是要嫁他。”
述明耷拉着脑袋看她,“嚎两声就完了,外头可不许说去,你态度越鲜明,对他越不好。”说着挠挠头皮,“以前见了冤家对头似的,现如今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了?”
她‘抽’‘抽’搭搭说:“他懂我、敬重我、不‘逼’我干我不爱干的事儿。我找人过日子就图高兴,不缺大爷见天儿指派我。‘你给我干这、你给我干那’,我当差当得够够的,到家要人疼。”
述明张口结舌,“真不害臊,要人疼说得还‘挺’字正腔圆。”
她坐在那里跺脚,“就是要人疼,不要人欺负!”
这丫头在阿玛面前总这么执拗,耍脾气、耍横,毫不掩饰。述明忙压手,“得、得、得,越说越来劲。你多大了,还闹呢?灶王爷没升天,脑袋里尽装糖瓜儿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啊。”
颂银背靠墙壁无话可说,她的忧愁阿玛不懂,以前听人说过,‘女’人爱一个人走心,男人爱一个人走脑子。要从心里拔除太难了,可脑子上开天窗,没准倒两下就能把人倒出来。要是这段感情有一天了结了,大概也得容实绝情才行。
这时候内府佐领进来,打个:“上用的降真香饼都筹备妥当了,二大人瞧一眼,要成就送过去了。热门”
颂银慢吞吞腾挪过去,心里纳罕她又多个奇怪的称呼。以前是小佟总管、小佟大人,现在在她阿玛跟前她又成了二大人,再过阵子不知还有什么。仔细查点一下,没有差池,抬头说:“我送过去吧,正好去看看陆润。”
佐领应个嗻,躬身退了出去。述明皱了皱眉,“少和他打‘交’道成吗?你们不是一路人。”
颂银看了她阿玛一眼,“我做人讲义气,不像您似的。”说完怕挨骂,很快端着托盘出去了。
叫上个苏拉跟着,往养心殿去,把香‘交’给御前的人。再问陆润在哪儿,说万岁爷刚练完一套拳,伺候主子洗漱呢。她哦了声,听说皇上打拳,心里顿时一松快。现在觉得皇帝的身体是所有人的希望,所幸病气被压住的时候没什么大碍,如果能延捱下去,至少豫亲王不敢轻举妄动,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她站在穿堂口上往后看,没多会儿见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刚梳的头,鬓角刀裁一样,原本也是堂堂的好相貌。自己上了廊子没着急走,回身略等了会儿,等陆润出来,方慢慢往前来了。
颂银退到一旁,不知怎么,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忧伤。皇上到底爱不爱陆润呢,他临幸宫妃都是三心二意,也许心里只有陆润吧!可陆润不是这么认为,他还是男人的心,即便残缺了,心里没有残缺,他一点儿不贪慕这种恩宠。
她低着头,满脑子‘乱’七八糟。皇帝到她跟前了,她蹲身请了个双安。
皇帝今天心情不错,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和她说话,“干什么来了?”
颂银呵腰道:“奴才来给主子请安,顺便送香饼,再瞧瞧陆润。”
她那回救了陆润,皇帝才知道他们‘交’情不错,对她也更和煦了。负着双手在台阶下踱步,许他们说说话儿。
陆润还是那种不喜不悲的模样,眼里漾着笑,曼声道:“我原该登‘门’给佟大人道谢的,还劳你来看我。”
颂银笑了笑,“今儿内务府不忙,我正好来瞧瞧你的伤。怎么样了?都好了吗?”
他点头说:“好得差不多了,结了疤,慢慢都掉了。”
这么着就好,因为皇帝在跟前,也不方便多说什么。皇帝要往三希堂去了,他冲她使了个眼‘色’,表示圣躬康健,暂且无事。
颂银明白了,垂手恭送皇帝入内,养心殿里的书房地方不大,站在抱厦前听得见里面说话。皇帝唤陆润并不直呼其名,他有个小字叫庭让,许是有情吧,那名字就显得各外的旖旎,和容实那声缠绵的妹妹的差不多。
她掖着两手叹息,转头看天上,一对鸟儿相伴着飞过去,翅膀扑棱着,发出噗噗的声响。明黄的琉璃瓦阻挡住了视线,一晃便看不见了。
出养心殿往隆宗‘门’上去,抬眼一顾竟顿住了,只见容实和豫亲王面对面站着,差不多的身量,一样的朗月清风,不知正说着什么,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脸上神情平和,见了她俱是一笑。她看着那两个人,脑子有点发懵,略定定神方上前,对豫亲王肃了肃,“六爷。”复对容实行一礼,“容大人。”
这算很公正的态度,并没有偏向谁,以自己人的姿态和谁自居。容实道:“可巧遇上了王爷,你上哪里去了?”
颂银道:“往养心殿送香饼去了。”瞧了豫亲王两眼,“二位聊什么呢,聊得‘挺’高兴的样子。”
豫亲王笑道:“明儿府里办喜事,帖子就不下了,我亲自来请,邀容实赏脸喝喜酒。”
颂银啊了声,“我这两天忙坏了,竟忘了明儿是六爷大婚,先给六爷道个喜。我已经挑了得力的人,到时候帮着照应府里宾客。我明儿值夜,不能亲来道贺了,托我阿玛帮着随份子,六爷别怪罪,多担待我。”
他笑了笑,“你给主子当着差呢,身上有重责,怎么能怨怪你。到时候容实来就成了,咱们以前也有哥们儿情义,后来为了点小误会闹得不愉快,这会子想想孩子气儿了。借着这个机会握手言和,往后你们大婚我也得讨杯酒喝呢,眼下还僵着,‘弄’得两不来去,岂不叫外人看笑话?”
这态度虚虚实实的,竟叫人瞧不清了。颂银看容实,他拱手谦和笑着,“六爷这么说,叫我无地自容了,本就是意气,六爷不和卑职计较,是六爷的‘胸’襟。六爷放心,待我和颂银大婚,必定亲自登‘门’给六爷送喜帖道谢。颂银是六爷旗下人,我和她的心是一样的。只要六爷不嫌弃,将来少不得和六爷走动。”
豫亲王道好,很是称意的模样。再看颂银一眼,不说什么,然而眼里‘波’光一闪,划将过去,很快消弭于无形。
颂银躬身相送,见他跨过‘门’槛才松了口气。他们的对话她只听到半截,绵里藏针的往来,表面似乎是和解了,但她终究不放心,转头问容实,“你们多早晚遇上的?”
他负手眯眼眺望,秋日的阳光落在他眉梢,有种异于寻常的况味。‘侍’卫处的官服永远是紫禁城中最耀眼的存在,中单洁白,愈发衬托得曳撒绮‘艳’如血。别人穿红大俗,他穿红简直美如画,绫罗妆点出富贵气象,叫人挪不开眼睛。轻轻撩了下‘唇’角道:“也没多会儿,一炷香时候罢了,说了几句话,客套却又不客套。”
颂银嗯了声,知道里头有说法了,“刚才倒是听不出玄机来,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他没打算细说,只道没什么,含糊带过去了。
她仰头看他,神情‘迷’茫,一双眼睛鹿儿似的。他不由一笑,见她幞头下有发落下来,伸手替她绕到耳后,温言宽慰她,“你别愁,不是什么要紧话,夹枪带‘棒’的,处处冒着酸气,不必理会他。自己都要成亲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已经落于人后了,他自己心里有数……对了,我问问你,昨儿和家里人一道吃饭,他们对我是个什么看法?回去和老太太、太太说了吗?”
颂银‘挺’不好意思的,支吾了下道:“都夸你呢,个个说你好。老太太和太太自然满意,话里话外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问我什么时候过定,家里也得筹备起来了。”
他高兴得就地转圈儿,“我就说嘛,像我这么讨人喜欢的,还有什么可挑眼的!东西已经备齐了,只是事情凑在一块儿了,等豫亲王大婚一完,转天就是容绪‘阴’寿,且等一等,多则三五天的,我就请媒人上‘门’。”
她点了点头,阿玛的话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想和他在一起。论及婚嫁了,心里有窃窃的欢喜,还得装矜持,问他,“媒人托的谁呀?”
容实说:“一等公铁良。”
两家结亲历来是这样,媒人必不可少。小户人家娶媳‘妇’儿了、嫁闺‘女’了,自己没那么广阔的圈子,需要这么一群专为人保媒的红娘来牵线搭桥。大户人家呢,密密匝匝的关系网,撞都撞不破。府‘门’里都有走动,基本用不上媒婆,那些个王公大臣也很愿意替两家拉拢。他们俩还和别人不同,是自己认识的,但过定办婚事的时候好歹也得找个中间人做做样子。铁良是皇后的兄弟,一等公的职务搁在那里,媒人体面,显得男家郑重,‘女’家脸上也有光。
颂银觉得‘挺’好,真有种待嫁的感觉了。含羞看他一眼,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碍于这里人多眼杂,没好张口。
容实时刻关心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欲’说还休,微弯下腰问:“有话叮嘱我?”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犹豫了下道:“把事儿放在心上,别忘了。”
这下真比吃了蜜还要甜,他眼角眉梢都含‘春’,羞涩一笑道:“记着了,你急我更急呢!明儿我随了份子不在那里吃席了,进宫来找你。咱们老不能在一起,这回豫亲王大婚了,他且忙着,没空管咱们俩了。”
颂银红了脸,“你又不当值,进宫干什么?”
“我和人换值呀,这位爷大婚,‘侍’卫处自有巴结他的人,正愁得不着机会送礼呢。我换值,挣了人情得了贤名儿,一举两得。”
她心里突突跳着,转身说:“我得回去啦,忙着呢。”
他牵住了她腰上宫绦,绦子上系着银铃,微一抖,‘激’起一串声‘浪’。她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被他绊住了,低低嗔道:“撒手。”
他抿‘唇’只管笑着,“明儿。”
她跺了跺脚,“叫人看见。”
他松开手,那绦子软得像一蓬烟,被银铃牵扯着,坠落下来。
颂银退后两步,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心里绵绵的温情涌起来,压制不住。折回来,在他怀里靠了一下,怕落人眼很快分开,头也不回进了内务府夹道。回到衙‘门’心头还蹦达着,真稀奇,每回见他都觉得不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好这‘毛’病。
她这头还晕乎乎的,她阿玛见她回来,探身说:“刚才敬事房传话来了,永和宫宣了太医,三丫头身上不大舒服。”
颂银啊了一声,“我这就去瞧瞧。”
她又匆匆赶往永和宫,因为她和阿玛的棋差一招,把让‘玉’坑进了宫,她总觉得十分对不起她。这会儿说她身上不好,别的不怕,唯恐她怀了身孕。等赶到永和宫的时候,太医恰好医治完毕,拱着两手说:“您这是见喜啦,奴才这儿给您道喜。”
颂银吓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厥过去。得了痨瘵的人还能让人怀身子吗?让‘玉’统共也就‘侍’了两回寝,怎么就有孕了?
她怔怔看着太医收拾医档出去了,想再问问,又觉得无从问起。回身瞧让‘玉’,她卧在炕上只管发呆。她走过去,站在那里一时‘摸’不着南北,“这怎么话儿说的……”
让‘玉’转过头来问她:“你说皇上的病还能好吗?”
她怔了下,示意她噤声,把屋外站班的人打发了,回来告诉她:“能不能好说不上来,据说这病治不了根,不过颐养得当,拖个三年五载也有可能。”
她叹了口气,“今儿御前的陆润奉了旨意来瞧我。”
颂银有些纳闷,“他来干什么?”
让‘玉’说:“叫我装病,装遇喜,要给我封赏、晋位分。”
这一忽儿辰光,颂银的心就像风‘浪’里的船,抛高又落下,几回跌宕,都闹糊涂了。不过很快醒过味儿来,心里直感叹,皇帝这算计,真是一时一刻也不落下。这会儿要把佟家栓在自己‘裤’腰带上,愿意舍位分,抬旗籍,用心实在良苦。他们呢,别人手里的棋子,怎么拿捏都随人家的意思。要晋位就晋吧,至于抬籍,现在也不重要了。就是苦了让‘玉’,守个空架子,将来皇帝归天,低等的嫔妃也许有机会放出去,嫔以上的,不管开没开过脸,都没指望了,只有在寿安宫里孤独终老。
姐妹两个相对无言,长吁短叹。过了很久让‘玉’才道:“你别这样儿,没什么可难过的。当初是我自己愿意进来,我谁也不怨,只怨自己的命不好。横竖我为佟家尽过力了,我俯仰无愧。倒是你,这会子夹在里头,很难吧?”
颂银想到自己的窘境,撑着脸叹气:“我就耗着了,也没旁的指望。想辞官,阿玛长篇大论比师傅还啰嗦,我哪儿敢呢。再琢磨琢磨,辞了官怎么办?家里的难处虽眼不见,解决不了心里照旧得记挂着。况且把阿玛一个人撂在宫里,我也不放心。”她往前挪了挪,“三儿啊,你怪不怪阿玛和我?是我们俩出的馊主意,往宫里送人的。”
让‘玉’摇了摇头,“那会儿不是没办法了嘛,谁叫咱们摊上这么个积粘的皇帝。”说着顿下来,似乎有点难为情,却又忍不住想倾诉,一手掩着嘴,小声说,“我告诉你,今儿见了那个御前太监,我心里咚咚跳,你说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颂银愕然,“你是说陆润?”顿时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是个太监,据容实说货真价实,你可别胡来。”
让‘玉’撅了嘴,“容二怎么知道人家货真价实,瞧他那身板儿,压根和别的太监不一样,没准是个假的。”
颂银想了想,呆滞道:“容实向来不着调,既这么说了,肯定是有根据的,九成偷看过。”
让‘玉’的梦想破灭了,显得很失望,失望过后就怨容实,“那人真是不着四六,他还知道脸字怎么写吗?”
颂银将来必定是个疼男人的,听见让‘玉’挤兑他,就有点不高兴了,拉着脸说:“你别这么骂他,他大多时候还是靠谱的。”
让‘玉’没心思辩论容实的好坏,一心都在陆润身上,“我呀,头一回见他就觉得这人不错,净了身真太可惜了……其实只要两个人要能有照应,他就是个太监也没关系。深宫寂寞,我得找点儿什么排解排解,你说是吧?”
颂银隐约猜到她要干什么,赶紧提醒她,“听过全贵人没有?和太监走影儿,给开发了。你想步她的后尘?尤其陆润的主意你不能打,人家是有主儿的。你瞧得上他,皇上也瞧得上他,明白不明白?”
这下子让‘玉’要哭了,“我说我怎么那么讨厌皇上呢,敢情还有这层!难怪世人都想当皇上,当皇上太好了,想干嘛就干嘛,生冷不忌。你说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胃口?就他霸揽得这么宽,他不得病谁得病?该啊!”
她为了陆润骂骂咧咧,对皇帝恨之入骨。很奇怪当初进宫前非常的敬重和爱慕,等‘侍’了寝就‘弄’得十世冤家似的了。饶是如此也不过口舌上痛快,第二天一道旨意颁下来,“佟佳氏德秉温柔,‘性’生淑慎,着令晋封裕妃。佟家满‘门’从龙有功,特准抬入正黄旗,钦此。”
“万岁。”一‘门’老小跪地谢恩,家里出了一位妃子,不知该不该高兴。
不过颁旨的时间选得很考究,就在豫亲王大婚当天。瞧准了他分/身乏术,有意的恶心他。到底一个妈生的,皇帝办起事来那股劲儿,确实损到骨头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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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豫亲王那头自然也被气得两肋生疼,消息传来时他正由太监伺候着穿喜袍,管事的进‘门’通禀,垂着两手说:“宫里下旨意了,佟家的三妞晋了裕妃,佟家满‘门’抬籍入正黄旗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热门主子,您瞧怎么办?”
怎么拌?凉拌!
他运了一脑‘门’子气,腰带扣半天总扣不好,发了狠,一把夺过来狠狠掼在地上,“佟家祖宗十八代都在我档子房里呢,爷没空,让他们等着!”
管事的应个嗻,回身出去承办,他又叫了声回来,“把造册连夜搬出去,给爷放把火,烧光档子房。往上报,就说等档重建完了再和正黄旗‘交’接。”他哼了声,“打量谁是傻子,跟我玩这套,还嫩了点儿!”
暮‘色’已经渐渐合围了,天上只剩最后一点余辉,那些亲戚朋友纷纷登‘门’来,他也得出去相迎。一造儿姑姑妹妹,一造儿王公大臣,他心里虽窝火,脸上还在笑着,拱手对来客道谢。‘门’上记份子的笔帖式把每笔礼金报得山响,“成贝勒五十两、珣公爷五十两、佟大人三十两……”他回头一看,佟述明从‘门’上进来,满脸堆笑上前,扫袖打了一,”前儿打发人送了架琉璃屏风来,主子瞧着还合心意?人多眼杂的,不敢太张扬,奴才昨儿又得一对玛瑙兽首杯,回头给主子送来。“
那些东西全不在眼里,他计较的还是皇上这猛一发力,急于拉拢容家的两道圣旨。他冷冷一笑,“如今可当不得你一声主子了,今儿宫里不是有令了吗,抬举你们入正黄旗,我还没给您道喜呢。”
述明哟了声,“主子说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在主子旗下这么多年,眼里只有主子爷,绝不敢有二心。今儿宫里传话出来咱们才知道,说是永和宫小主遇喜,皇上一高兴晋了裕主儿位分,咱们佟家得以抬籍,全是瞧着裕主儿的面子……主子,奴才心里您才是咱们正经主子,您还要奴才怎么表明心迹,您只管说。就是要奴才剜心,奴才也热乎乎给您捧来。”
他看了他一眼,内务府的滚刀‘肉’,油锅里都历练出来了,漂亮话一大堆,其实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见风转舵,捧高踩低!
“让您剜心我可不敢,您如今是大半个国丈,将来裕妃要是生位阿哥继承大统,您水涨船高,身价可就了不得了。”他不‘阴’不阳抬手一拱,“到时候我还得多承您照应呢。”
述明心里顿时大跳,来前他就做好准备的,豫亲王这回八成气歪了鼻子,见到他少不了给他抻抻筋骨。果不其然,砖头瓦块的一大车,差点儿没把他给砸死。他开始计较,究竟该不该把内情告诉他。要是不说,让‘玉’会不会有危险?说了呢,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借以牵制他的筹码,回头把容家也给坑了。颂银那么喜欢容实,他这个当阿玛的总要顾全闺‘女’一点儿。
正犹豫,听见帐房高声又报,“容大学士随礼银五十两……”
述明回头看,容家父子两个从‘门’上进来,容实一派和风霁月,大老远就拱手,笑得‘花’团锦簇,“六爷您大喜。”
豫亲王重又堆砌起笑容来同他们周旋。容蕴藻是帝师,那股子兜兜绕绕的婉转,和登佟家大‘门’求亲时候完全不一样。他从月令夸到日子,从海棠树夸到屋角房檐,说了半天没一句要紧话。最后和述明搭腔,“亲家,明儿家里办事,我就不专程来请了,您给老太太和太太带个话儿,都上我们那儿去吧。”
人家喜宴上说家里做‘阴’寿,这个不大好,所以跟藏头诗似的,话只透‘露’半截,那边述明马上就明白了。‘女’婿办事,捎带着金墨也沾光。老太太早就说过的,横竖自己请了水陆道场,佟家也凑个份子,借着机会给金墨做功德。
他点头不迭,“你放心,都知道正日子,今儿还说起呢。”去必定是要去的,两家碰个头,还得商议底下孩子的事儿。说起这个也叫人发愁,颂银和容实是铁了心的,感情委实深,不好强行拆散他们。只有先定亲,算给颂银一个‘交’代。那孩子心思重,述明又是个宠起闺‘女’来没边没沿的,想了想,先尽着她舒称的来吧。这丫头从小到大闷葫芦似的,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任何追求。现在能一口一个“非要他疼、非要嫁他”,那就说明喜欢透了,没人家不成了。他心底不无忧伤,‘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还是由她去吧。
横竖人一多,和豫亲王的话也不好说了,述明拱手告退,两亲家相携找席面预备喝酒,一路遇上众多同僚,打招呼说笑,热热闹闹去远了。
容实却没忙走,笑着对豫亲王道:“六爷今儿人逢喜事,恐怕没留意宫里的消息吧?”
他是什么人呐,当然知道这位王爷人在此,心儿神意俱在内城里,这么说纯粹为了埋汰他。豫亲王眉梢一扬,似笑非笑看着他,“消息是接到了,正黄旗来人要调旗籍,我今儿忙得很,暂且没空,等明儿再处置。”顿了顿打量他,“猛不丁给佟家抬籍,出了我的预料,有什么说法儿吗?”
容实知道他套话,颂银替他表了忠心,这位爷根本就不相信。只不过换了策略,面上不再发作了,开始十分审慎的试探他。既然一向信不过,他说有,他必然认定没有,这样倒也好。他笑了笑,“六爷不知道其中缘故吗?裕主儿遇喜不过是个借口,皇上要拉拢佟家,把他们从镶黄旗调出来。”他神神秘秘掩了嘴,凑到他耳边说,“其实裕主儿没怀身子,一切都是皇上的计策罢了。”
豫亲王‘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来,笑道:“原来如此,皇上也是的,要给佟家抬籍又不是多难的事,何必‘弄’得这么周折呢。”说着往‘花’厅方向比了比,“过不了多久就开筵了,容大人入席吧!”
容实拱手道好,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招底下人到跟前,不知吩咐了什么,然后摆了摆手,打发人去办了。
他心满意足长出一口气,这主儿这么多疑,对人哪肯有半分信任。眼下全部‘精’力都会转移到让‘玉’那里去,正好景祺阁里也容他动动手脚。接生的那帮子稳婆嬷儿,里头有一多半是豫亲王的人,他早就打听清楚了。他燕绥利‘诱’人心,他就不会‘花’银子策反吗?总之是一场看不见的较量,还有两个多月,是胜是败,全凭运气吧!
他上这儿‘露’个面,任务就完成了,吃席他是不稀罕的,和颂银约好了见面,寻个由头就辞出去了。
眼下昼短夜长,戌时还没到,天就已经黑了。胡同口有他的戈什哈,牵着马在那里等他,他打马扬鞭奔东华‘门’,恰好赶上,再晚一步宫‘门’就要下钥了。
颂银那头呢,躲在衙‘门’里怡然自得,豫亲王恼不恼她不知道,反正眼不见心不烦。白天零碎的事儿办完了,到了夜里反倒很忙,连话本子也不看了,专心致志绣她那葫芦活计。‘女’红不是她的强项,她的手艺可能也就比郭主儿好一点,手掌心那么大的玩意儿,得耗费她不少功夫。做成一个不放心,搁在灯下仔细比对,看针脚怎么样,绣工好不好。直到十二个都做完了,穿上了坠角和穗子装在锦盒里,她托着两腮看,设想一下容实戴在身上的模样,脸上就漾起笑来。
他说今晚要来找她的,来干什么呢?她心里一阵疾跳,简直有点续不上气。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捧着茶盏出‘门’看天‘色’,天边一弯狗啃的‘毛’月亮,颤巍巍倒映在她的杯盏里。她吹了吹,吹得‘波’光尽碎,开始暗暗盼着他,又担心他溜不开号,赶不及进宫里来。
等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滋味,心里七上八下的,干什么都没劲儿。她看看‘门’禁上,两个苏拉坐在‘门’墩旁打盹儿,要从正‘门’进来就得惊扰满院的人。夜里各处都上锁,就算他是‘侍’卫处的,也不能随意走动。难道要跳墙?她又是一阵悸动,这种事儿也忒大胆了,万一叫人发现可了不得。
她满心纷‘乱’,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独自在灯下坐着,听见一点响动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侧耳细听,嗬,不是的。回想过去这段时间,上值没工夫见面,休沐的时候碍于长辈训诫,不敢随便离家。前两天好容易相约吃席,结果刚吃个开头,后面来一大群凑热闹的,两个人又不能独处。算来算去,也就下值的路上偶尔凑到一起,能有那么两盏茶的闲暇,对于正相爱的人来说,时间总不够用,实在太匆促。今晚他要能来倒不错,从从容容说会儿话,用不着紧赶慢赶的了。
烛火跳动,灯芯有点儿偏了,一面的蜡烛烧出个缺口来,簌簌往下流蜡。她揭了罩子拿铜针拨了拨,盘儿里没有凝固的蜡油捏成一个疙瘩,按在决堤的地方。拿剪子剪去一截灯芯,光就稳定下来,不再胡‘乱’闪烁了。她转身把剪子收进‘抽’屉里,不经意看见案头上的菱‘花’镜,忽然想起是不是应该打扮打扮。她寻常素面朝天,从来想不起涂脂抹粉,这样不对。以前没有喜欢的人,打扮了也没谁瞧。如今有了容实,她爱听他夸一夸,说妹妹今儿太漂亮了,天仙似的。她一想起这个就高兴。
忙篦头,篦子上蘸一点头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约起来。找扁方梳个小两把,戴上他送的紫‘玉’簪子,一朵含苞的‘玉’兰在髻上开出‘花’,恍惚能闻着香似的。再找粉,匀匀地扑上一层,眉‘毛’倒是不用描的,不描都黑得像偃月刀呢。上回纽一顿送她的胭脂还在,小瓷盒里装着樱桃大的一撮,据说耗费两斤‘花’瓣才制成的。她探出小指点上一点儿,压在‘唇’瓣上,再抿一抿,气‘色’顿时好起来了。镜子里照了又照,确实和平时不一样,‘女’孩儿还是应该打扮打扮的。
正臭美呢,院里忽然响起敲‘门’声来,她心头一蹦,细听动静,人是往她值房来了,不过不是容实,是看‘门’的苏拉,尖声尖气儿在窗口通禀:“小佟大人,冯寿山打发人传话来了,说老佛爷突犯了心疼病,要上太医院请人瞧病。”
这是大事,他们这些内务府官员上夜,提防的也就是这个。她应声出‘门’,忙挑灯往慈宁宫去,乾东五所的太医已经到了,请了迎枕跪在炕前把脉,只说老佛爷气堵了心,多活动活动筋骨就是了,没什么大碍。
颂银转头问冯寿山,“给养心殿传话没有?”
冯寿山说已经着人去了,料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来的。
她点点头,看皇太后神‘色’,见她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哪是什么心疼病,分明因为娇儿子今儿大婚,自己去不了,有意给皇帝发发难,好让豫亲王明天就进宫来瞧她。
作为皇帝呢,听说太后病了势必要来问安的。廊下太监高呼一声“皇上驾到”,殿里顿时跪倒一大片。颂银在一旁垂首‘侍’立,见那明黄的袍角一闪,皇帝到了太后炕前,温存道:“皇额娘凤体违和,儿子心里记挂得紧,听了消息就即刻来见您。这会子怎么样了?”转头问底下人,“现开了什么‘药’?伺候老佛爷用了没有?”
宫‘女’忙细细答应,太后脸上却不甚热络,淡然道:“皇帝日理万机,为我的病忧心,倒是我的罪过了。你身子也不好,自去歇着吧,我这儿人多,照应得过来。上回我打发太医去瞧你,听说你把人撵出去了?这么的可不好啊,讳疾忌医要不得。你年轻轻的,保重圣躬要紧,别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抬起一手挥了挥,“去吧。”一面掩住鼻子,把脸偏了过去。
颂银心里顿时难受起来,看皇帝,脸上的悲伤几乎要倾泻出来。有什么比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嫌弃更叫人痛的?太后不愿意他多逗留,是怕被他过了病气,寥寥几句就打发他走,让他来干什么?无非是让他瞧一瞧,皇太后病了,该让外头的人进来探病了。如果不是为这个,恐怕今生都不愿意相见。
皇帝并没有挪步,箭袖下的手握了又放,握了又放,‘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自按捺下来,缓缓叹了口气道:“皇额娘体念儿子……儿子心里真高兴。咱们母子身在帝王家,原比民间少了几分亲厚。儿子自小是愉贵妃带大的,没在皇额娘跟前行孝,是儿子一辈子的遗憾。皇额娘保重身体,儿子只要看见您健健朗朗的,比给儿子添寿元,还叫儿子欣喜呢。”
皇帝是个不外‘露’的个‘性’,说这些话本不是真动容,是伤心到了极点,一字一句能泣出血来。他还盼着太后能念母子亲情,可是太后不为所动,也许就因为不是自己养大的,哪怕他掏心挖肺,也‘激’不起她任何爱子之情来。以前还费心维持表面,自打上次贬陆润看瓷器库,皇帝硬给留下起,情义基本已经断绝了。她闭着眼睛不说话,皇帝等了半晌,渐渐紧皱的眉心平复下来,脸上也没了表情。往外腾挪两步,又顿下步子,寒声道:“太后欠安,更宜安心静养。传令下去,豫亲王侧福晋明日不必进宫拜见了,待太后病愈再宣不迟。”言罢一抖袍角,扬长而去。
太后猛地撑起身子,气得脸‘色’铁青。果真当初喇嘛说得没错,这个儿子就是来讨债的。她熏灼了一世,没想到最后落在他手里,禁她的足,不许她与外界往来,甚至连那些儿辈来看望她,他都要横加阻拦。
颂银掖着两手不言声,反正就觉得她自绝后路,很不聪明。皇帝既然有求和的意思,为什么偏要和他对着干?废她这个太后会遭天下人唾骂,那么就架空她,慈宁宫画地为牢,让她颐养天年就完了。皇帝狠下心肠,倒霉的最后不是她自己吗,这么厉害人儿,连这点都想不通,白瞎了。
横竖她觉得皇上干得漂亮,站了半天很不耐烦,既然没什么事儿,就打算告退了。
她上前,温言絮语道:“老佛爷别恼,作好作歹等到初一,到时候六爷和福晋就能进宫瞧您了。今儿天‘色’不早了,用了‘药’早早儿卸歇下,自己身子骨要紧。”
太后顺了气,重又躺回去。再瞧她一眼,视线在她脸上打转,似乎带了些怜悯的味道说:“你六爷的婚事你出力不少,我心里都有数。你对他……”又自说自话地点头,“明白了。我的儿,难为你,经得摔打受得捧,这才是咱们满人的气‘性’儿。他府里两个是侧福晋,福晋的位置留着,我原不大赞同。如今瞧你……”她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你是个有远见的,好饭不怕晚,且缓一缓,不会亏待你的。”
颂银听她没头没脑说了半天,到最后才醒过味儿来,原来她一着急忘了洗脸就来了,太后看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误以为她自己安慰自己,幻想着豫亲王娶的是自己。
她顿时窘迫起来,嗫嚅道:“老佛爷,您别误会我……”
太后压了压手,“别说了,我也是过来人,还能不明白么?只是我听说皇帝今儿下了旨意,给你们佟家抬籍了。原先佟佳氏属镶黄旗,这会子入了正黄旗……也好,不是主子奴才了,对你将来也有益。”
颂银答不上来,没有抓着这点‘逼’她表明心志已经算捡漏了,她不敢多言,含含糊糊应上两句,从慈宁宫退了出来。
仰头看,一天星斗,自己也觉得眼前金‘花’‘乱’窜,两手掖了掖脸,颧骨上一片滚烫。真是闹得尴尬非常,太后满脑子豫亲王,她可不是。她打扮自有她期盼的人,只是不知他今晚能不能赴约,都已经月上中天了,看样子大概是不会来了。
回到值房,有些灰心,打算把脸洗了早早安置,谁知一转身,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人领褖熏着越邻香,这种味道是她熟悉的。她伸手抱住他,欣然笑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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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两情相悦原来就是这样,愿意依偎着,不能忍受距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访问:。·中·文·网·首·发年轻的身体焕发绵绵的温情,她靠在他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像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平时那么刚毅,趾高气扬不受摆布,但偶尔给你个好脸‘色’,能让你高兴半天。
他收紧手臂微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她耳朵上,“你在等谁?”
颂银原以为安逸了,他来就好,可是听见他说话,她才惊觉认错人了。抬头看见那张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怎么是你?”
本该在‘洞’房度*的人得意洋洋,之前喝了不少酒,两颊隐隐泛红。那曜石一样的眼睛愈发‘迷’‘蒙’了,紧紧盯着她说:“今天是我大婚,娶的是朝中大员的‘女’儿,可是……我怎么那么想你……二银,我想你了。”
颂银被他吓傻了,“咱们上回说好的,您不能再惦记我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说话不算话?半夜三更您是怎么进宫的?宫‘门’上没人拦你吗?您快回去吧,被人发现咱们都得完蛋。”
他哼笑一声,“完什么?谁有胆子让我完?”他抬手挥了挥,“爷自小练武,紫禁城的宫墙难不倒我。我想见你,哪怕你在铁桶里,我也能找到你。”
他似乎微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就跑进宫来了?
颂银心头猫抓似的,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落在她的值房里,怎么得了!她急得团团转,“趁着没人发现,您还是走吧!夜闯皇城是什么罪过,您不会不知道。您醉了,现在干的事到明儿准后悔,您快走吧,求求您了。”
他摇摇头,“我不走,我心里难过,想和你说说话。”他在桌旁坐下,摇摇晃晃摘了灯台上的琉璃罩。
颂银背靠‘门’框手足无措,“您难过什么呀,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应该高兴才对。再说您上我这儿难过……也犯不上啊。”
他抬眼看她,“怎么犯不上?我难过是因你而起,不找你找谁?”他的脑子还算好使,噗地一下吹灭了蜡烛,免得人影投在窗户纸上叫人看见。黑暗里她像根木头杵着,他眯眼看了一阵,指指对面道,“坐下,还敢‘挺’腰子给爷站着?”
颂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怔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心翼翼道:“今儿不是寻常日子,您迎了侧福晋,而且是两位……您怎么中途跑了呢?您这么干可不厚道,上我这儿来,我也不能帮您什么忙呀。”实在是难办得很,她想过要不要一嗓子把禁军喊来,拿个现形儿,如果闹大了,对皇上应该有利,然而‘侍’卫处必受牵连。要是能一气儿治死了豫亲王倒罢了,可要是治不死,等他缓过劲儿来,佟容两家还有活路吗?
她咽了口唾沫,“要不我替您号号脉,瞧瞧您的病症在哪儿?”
他轻轻笑了笑,“你可真会装糊涂啊,不知道我难过的是什么……我难过,因为娶的不是我爱的人。我难过,因为我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我堂堂的和硕亲王,怎么那么不受人待见?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不稀罕。今天我娶亲,我一点儿都不高兴,我从早上起就在考虑,要不要把你绑来成亲。可是我也怕,怕你会生气,更讨厌我。这五年来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也许我动心不比容实晚,甚至我比他早认识你,为什么你要选他,不选我?”
他在黑暗里的轮廓依旧明晰,然而不爱就是不爱,无关早晚。颂银不想和他议论这个,该说的话上回已经‘交’代清楚了,一再炒冷饭也没意思。她说:“我想和他亲上作亲,一客不烦二主的话您听说过吗?我姐姐给了他哥子,我给他,这样‘挺’好。”
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直起身子急切道:“你是迫于无奈吗?是不是家里人‘逼’你?要是有这种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颂银皱起了眉,“您要收拾我家里人,我还敢跟您?您权力太大了,我们都怕您。佟佳氏虽然给皇上管家,到底地位卑微,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将来好走动。”
要论‘门’当户对,他确实劣势了些,可什么时候起出身低也变成长处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可以走动,你家里人来,我总不至于往外轰人的。”
“在您跟前卑躬屈膝着,丈人爹看见‘女’婿还得磕头称主子吗?”她耐心和他解释,“这样就是我这个做闺‘女’的不孝,嫁了主子,自己成主子‘奶’‘奶’了,家里大人见了我还得行大礼,那像什么?”
说来说去就是地位的问题,他迟迟点头,“皇上已经给你们抬了籍,硬把你们从我旗下拽了出去,如今还有什么不足?还不称你的心?眼下不是主子奴才了,你还不是照旧不愿意。”
颂银仔细想了想,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其实和身份无关,这些话不过是托辞罢了。如今连托辞都没了,还要如何敷衍?她叹了口气,“六爷,您往不喜欢您的姑娘屋里钻也不是个事儿呀。还要我怎么说呢,我有主儿啦,您回家去吧,福晋们等着您呢!”
他借酒盖脸耍赖,“我不走,我今晚要留在这里。”
她愁眉苦脸看着那团黑影,“您可别‘逼’我叫人,宣扬出去您还有活路吗?”
他嗤地一笑,“你还是‘操’心自己吧,叫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纠缠不清,你跟容实可跟不成了,不嫁也得嫁我。”
她恼起来,真是个臭不要脸的人,这是不给人留活路了。她叉腰说:“您这回是有恃无恐吗?上我这儿坏我名声来了?”想起他身上的熏香就恼火,“您什么时候改用越邻了?这味儿也不是您的味儿,您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我就试试,也许你是因为喜欢这个味儿才‘迷’恋容实的。”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喝了酒的人脑子都不怎么清楚,和他辩论也辩论不出头绪来。她只知道往外轰他,“您就心疼心疼我吧,我还要接着做人呢。”
他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二银,你就从了我吧!”
她‘毛’骨悚然,所谓的从了他是什么意思?值房太小,腾挪不开,她想避让的时候已经被他拽住了。圆明园那晚的回忆重又回来了,他强‘吻’过她,她究竟有多厌恶他,这种厌恶是不敢表‘露’又无法回避的。她早就想过,再来一次她一定以命相搏,他抓住她手腕的时候,她的怒火蹭地便上来了。屉子里有剪刀,他要敢‘乱’来,就一剪子下去结果了他的幸福。
也就是那么巧,一团昏暗里你争我夺的时候,‘门’上传来笃笃的声响,然后是容实的声音,低低叫着:“妹妹,你歇下了?”
这一声顿时惊醒了两人,豫亲王也有些慌了,潜进宫是一时兴起,要果真和容实碰了头,他担着内大臣的职务,借机发作岂不自找麻烦?
颂银这里也不知怎么才好,屋里藏着个人,叫容实怎么想?倒不是怕他误会,怕就怕他压不住那火气,到时候声张起来,‘弄’个两败俱伤。
她手忙脚‘乱’把他拉过来,借着窗外月‘色’掀起炕上棉被让他钻进去,这位爷倒还算配合,没言声,悄悄躺下了。她回头答应了,‘摸’黑过去开‘门’,开了一道缝说:“这么晚了,干什么来了?”
他从‘门’缝里挤进来,“昨儿说好了要来瞧你的,我没吃席就进宫了,本该早来了的,先前遇着点事耽搁了。角楼上两个‘侍’卫打架,一个被‘逼’得跳墙,摔死了。”
她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
他嗯了声,“好在是两个蓝翎‘侍’卫,要是一二等,非‘弄’得朝野震动不可。”
颂银提心吊胆,容实不知道豫亲王也在这里,万一脱口说了什么内情被他听见就不好了。她含含糊糊应着:“也太没规矩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直摇头,“前一天牌桌上结下的宿怨,过了一宿心里还不自在,找了个由头就打起来了。你别担心,已经报都察院了,等明儿天一亮再回皇上,请圣上裁度。”她没点灯,不知怎么,他升起了一脑袋旖旎的念头,伸手揽了她的腰,“想我不想?”
她不敢说话,往他怀里靠了靠,伸手触他的脸颊。
他覆在她手上,转过头亲了亲她的掌心。
毕竟炕上还藏着人呢,她心里猫抓似的,牵了他的手说:“屋里有点热,咱们上外头坐坐好不好?”
他觉得纳闷,这个月令已经有了些微寒,再过阵‘子’宫里该烧火龙子取暖了,哪里热?可是她既然这么说,他完全没有质疑,拉她出‘门’,指指不远处的太和殿,“咱们上那儿去。”把她双臂缠在自己颈上,“抱紧了,掉下来我可不管。”
她紧紧搂住他,像一株菟丝‘花’,依树而生。这会儿不想告诫他犯不犯宫禁,就想和他在一起,上哪儿都没关系。他带她到墙边,几个起落便跃过了内务府夹道和三殿围墙,落在中右‘门’配殿的殿顶上。
她从来没有爬得那么高过,八面玲珑的小佟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高。她咬着嘴‘唇’,手脚都缠在他身上,袍子左右开叉,后片的袍角像面旗帜,猎猎飞扬起来。她轻轻嗫嚅,“我‘腿’软。”
他笑了笑,白牙在月‘色’下发出品‘色’的光来,“不怕,有我在呢。”他稳稳踩在琉璃瓦上,纵身一跃,上了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
这里太开阔了,那么大的殿宇,屋顶平整,简直有大半个容家‘花’园那么大。夜风凛冽吹过她的发梢,她吸口气,欢快得差点叫起来。回身抱住他,“二哥,我真快活。”
她当然是快活的,她是中规中矩的人,活了十八年,谨小慎微了十八年,偷个懒只会躲在慈宁宫‘花’园。哪像他,夜里殿顶随便上,有时乏了,找个舒称的地方睡上一觉,睡到月沉西山了,再从上面下来。他看月‘色’下的她的脸,光洁的面颊和额头,像上等的羊脂‘玉’。他心里柔软起来,“你喜欢,我下回还带你来。”扶她坐下,问她,“你等我了吗?”
她低头,虽然夜‘色’‘迷’茫,她依旧感觉害羞。但是愿意让他知道她的心思,小声说:“我等了很久,这期间慈宁宫老佛爷又出幺蛾子,我都嫌她麻烦了,我着急回去,怕和你错过了。”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你瞧瞧我,我今儿擦了粉,还涂了口脂。”
“真的?”他高兴起来,趾高气扬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是为了让我瞧的?”
她嗯了声,“我想让你夸我漂亮。”
他认真看了又看,虽然看不真切,但还是不遗余力地赞美她,“我妹妹就是好看,不管打扮不打扮,在我眼里都像‘花’儿似的。”他‘摸’‘摸’她的脸,倾身过去‘吻’她的‘唇’角,“颂银……”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除非是在别人跟前,要不开口闭口都是妹妹。颂银喜欢他吐字的味道,缠绵的,浩浩的。她闭上眼睛,“二哥。”
他郑重其事‘吻’她,像盖戳似的,盖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愿意,总是百依百顺的。她启了启‘唇’,他不请自来,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从耳垂划过去,落在她纤细娇脆的脖颈上。
容实以前是缺根筋的,他根本不懂其中的玄机,忽然之间开窍,狂喜不已。用力抐住她,又不敢太忘情‘弄’疼了她,手忙脚‘乱’着,咻咻道:“你是甜的……甜的……”
颂银很害羞,在他肩上拧了一下,“不许说,再来。”
这是项非常好的活动,‘激’烈碰撞出火‘花’来。仿佛饿久了的人,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他索‘性’把她抱上身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搂着他的脖子,‘唇’齿相依是亲密的极致,自此就真是自己人了。她枕在他肩上,心里咚咚地跳着,人在轻轻颤抖。隔了很久才抬头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迷’‘乱’里带着羞涩,复在她‘唇’上又啄一下,“我们总没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蹉跎了好些日子。”
她把脸颊压在他的皮肤上,感觉到他的温暖和奔涌的脉‘浪’,“也许总在一起就不新鲜了,这样忙里偷闲的,心里真是又紧张又高兴。”
他嗯了声,圈着她的柳腰感叹:“你不知道我有多急,那里的事一时处置不完,我唯恐你生气了,不再等我。好容易办完,立刻就来见你,你还没睡下,看衣裳都没脱呢,还在等我吧?”
她咕哝了声,“你说好了来的,我自然当回事。”她画他的眉,“二哥,你喜不喜欢我?”
他笑着说:“何止喜欢,是爱。”
她轻抚他的脊背,“我也爱你。”
这样的月‘色’,人心都浸得拾掳不起来了。她动了动身子,他轻轻‘抽’口气。她嗯了声,“怎么了?”坐得不太舒称,探手‘摸’了下,“这么硬的香囊?我给你做了一套葫芦活计,在值房里搁着呢,明儿给你送去。”细掂量再三,好像不太对劲,猛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放开了,“这个……”
他扭捏道:“以前早上有这‘毛’病,一醒就直撅撅的。现在时间没个定规了,看见你也会这样,它认得你了。”
颂银在黑暗里烧得两颊滚烫,“着急的是这里?”
他嗯了声,“从心一路往下,直达这里。”
她羞得无地自容,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其实多少也知道一点。他是对她动情了,动情才会如饥似渴。她有些怯懦,壮了胆儿又‘摸’一下,“等成亲了……”
他把她的手压住了,语不成调,“要糊了。”
她嗤地一下,“让你物‘色’个通房,怎么不听呢?”
他说不要,“我只要你。”
她重新靠过去,在他下颌亲了一记,“这话我记一辈子,往后要动心思,你可仔细皮。”
他讪笑了下,“真有那一天,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划‘花’自己的脸,成不成?”
还有什么不足的?青涩的少年人,到一起就是一辈子。要没有那么多‘波’折,不知是怎样十全十美的人生。可惜了……她想起值房里那个人就犯愁,不知他走了没有。既然今晚能潜进宫,就说明那天书房的话全不算数。果然她高兴得太早了,她以为他至少能言必行,原来信错了。
她揽紧了他的手臂,轻轻瑟缩一下,他知道她冷了,解下大氅包住她,“回去吧,快立冬了,没的冻着。”
她说不回去,“我害怕回去。”
并不是因为难分难舍才不愿意回去,是因为“害怕”。他听出端倪了,追问她为什么,颂银本不想告诉他的,可豫亲王大婚当夜闯进她值房,这种事已经很严重了,看来到最后还是改主意了,以后不可能撂下。
她委屈地嘟囔:“你来时,我值房里还有个人。”
他讶然,立时就明白了,愤然一拂袍角起身,“我不把他大卸八块,我容字倒起写!”
颂银忙拉住他,“我当时没告诉你,就是怕起冲突。他夜闯内务府是罪,你翻墙进内务府就不是罪么?两下里都没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他着急起来,“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他要是动你一根寒‘毛’,我这就进他豫王府,扒光他两个福晋的衣裳。”
颂银哭笑不得,“扒‘女’人衣裳算好汉?”
“他欺负我的‘女’人,我不‘弄’死他的‘女’人?”
“给他个理由休了她们,上陈条请旨娶我?”她尽量安抚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他这回是诉衷肠来了,没有对我怎么样。我就是觉得这人实在太放肆,干的事真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紫禁城成了他们家后院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眼下时局紧张,你就是拿住他,他到时候反咬一口说我和他有染,那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是煞煞‘性’儿,这事鸦雀不闻地掩过去吧。”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你就听我一回,成不成?”
他经不得她这样,一摇顿时觉得骨头都摇散架了。他一叠声说好,“听你的,不光这回,以后也听你的……”
她抿‘唇’一笑,“咱们再坐会子,离天亮还早呢,我那里没什么差事了,你呢?”
他坐回她身边,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意思是让她枕着。就像一个半圆找到了另一个契合的半圆,他的身上有她能够安然停靠的地方。两个人聊天,颂银说起他的那个远房表弟,在宫外的买办处学手艺,看来并不理想,“年轻气盛,不肯卖力气,师傅不怎么瞧得上眼。我那天又托人去说情,好容易留下了,你要是遇上他好好开解他,眼下辛苦些,等学成了能有出息。”
容实不怎么上心,“由他吧,他爹办买卖赔得底儿掉,儿子能出息到哪里去。你别为他费心,实在不成就让他回去,没的留下扫你的脸。”
她应了,又问:“那怡妆表妹呢?如今在你府里做什么?”
容实道:“家里人口少,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倒比她兄弟靠谱些,老太太常夸她用心、有成算。”
她哦了声,瞧他并不当回事,也不便多说什么。
紫禁城上空的月亮似乎比别处更大更圆似的,两个人仰在那里看景说话,回到值房时已近三更了。颂银满以为那人已经走了,谁知到炕沿上一触,触到他的手,他呼吸匀停,竟在她炕上睡着了。
她骇得寒‘毛’乍立,怎么唤他他都不理睬她,她束手无策,实在没办法,只得上衙‘门’里过夜。
许是太乏累了,再三提醒自己四更的时候去叫他,谁知一睁眼,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吓得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回值房,还没到‘门’前就看见他佯佯出来,打着哈欠卷着袖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点卯的时间快到了,衙‘门’里已经人来人往,结果看见他,众人都愣住了。颂银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他是存着心的,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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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她有什么好?她问过自己很多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更新好快。无非能吃苦一点,比别的娇姑娘更耐摔打些,被上司们粗声大嗓地呵斥,脸皮厚,顶得住罢了。若说容实没见过世面瞧上她,还情有可原,豫亲王是为什么呢?起先把她当瓦砾,就因为容实接了手,忽然顿悟,想把她抢回来么?
关于这个问题,连她阿玛都想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责怪她,“你怎么能留人过夜?像个什么话?昨儿是他大婚啊,满朝文武都上他府里去了。起先人还在,后来喝着喝着就不见了。个个伸舌偷笑,说王爷等不及,和福晋敦伦去了。谁知道……怎么上了你的炕?你打算怎么和人解释?”
颂银哭得眼睛都红了,“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上了我的炕?我夜里压根儿没在值房睡,能算在我头上吗?他来我愿意吗?我轰他来着,可人家连正眼都不瞧我。”
述明大叹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话是白撂在人家嘴里的。我知道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外头人怎么说?”
“我只要容实信我就成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擦了泪道,“既然闹得这么大,他夜闯禁宫的事捅出去没有?万岁爷那里怎么没动静?”
“要什么动静?”述明蹙眉道,“到早上宫‘门’大开他才‘露’的面,现在问罪,叫人说紫禁城的‘侍’卫都是木头?就是传豫亲王问话,人家能认罪吗?”
所以这个人真是太缺德了,他往她这里一跑不要紧,皇帝必定要问她话,如果她敢说他是夜里来的,就得担上知情不报的罪责,皇帝大概会恨不得掐死她。所以她不得不替他圆谎,不得不替他遮掩。就他这样专给她制造麻烦的人,一次次把她推在风口‘浪’尖上,她能喜欢他才有鬼了。
不过阿玛有一点说得很是,这么一来没法和家里人‘交’代了。第二天是容绪‘阴’寿,老太太和太太她们要上容家去的,见了他们家的人,脸上自觉无光。
颂银休沐,原不想‘露’面的,细琢磨了下还是得见一见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嫁容实,躲着只会让误会越来越深。有矛盾还是说开的好,容家老太太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就算有了成见,她好好同她说,必然不会怪罪的。
府里大张旗鼓地办法事,铙钹钟鼓打得热闹非常,颂银进‘门’先上容家上房请安,老太太虽和平常无异,但颂银心里惭愧,总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种事能不提,都尽量不提。大家面上一团和气,话题终归只在容绪和金墨身上,本来说好要谈她和容实的婚事的,那头也绝口不提了。
颂银心里沉甸甸的,容实不在家,她觉得落了单,没人给他撑腰。转头看,‘门’上进来个娇俏的姑娘,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唇’,除了眉心不甚开阔,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这就是那位怡妆表妹。
容实果真是为了安她的心,说人家没长开,像棵绿豆芽,这话从何说起呢。那怡妆分明是个美人胚子,且和容家老太太分外热络,进来便在一旁‘侍’立着,递茶递手巾,亲孙‘女’似的。
容老太太也说:“这是我娘家的孩子,苦出身,家道艰难了些,孩子是好孩子。”
老太太笑了笑,“齐头整脸,瞧着真惹人喜欢。多大了?”
怡妆屈‘腿’蹲了蹲,声音清亮柔软,“回老太太的话,年下满十七了。”
老太太哦了声,“比我们二丫头小一岁,瞧着那么稚嫩,要好好作养才是。”
她抿‘唇’一笑,往容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仿佛她除了容家人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真像朵娇‘花’,这样柔弱的‘女’孩儿最惹人怜爱。颂银脸上安然,心里却难免斤斤计较,她兄弟的营生是她托人办成的,如果懂礼数,至少应该道声谢。她来了这半天,除了进‘门’时她衡量式的审视了她两眼,之后几乎没什么‘交’集了。最新章节她沉淀下来,知道卖乖必然不如她,要论气量和办事的能力,她不输任何人。
容家老太太对她还是喜爱的,动了心思要娶的姑娘总是心头好。颂银十四岁就和他们有往来了,十四岁是脾气‘性’格定型的年纪,这么知进退的孩子没什么瑕疵。今早外头传进来的话虽不中听,但她总还存着希望,颂银不是那种孟‘浪’轻浮的孩子,里头必有什么缘故。回头背人的时候问一问,待问明白了,实在不成才会考虑放弃。
但终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只顾东拉西扯。转眼到了吃饭的点儿,颂银起身要走,容老太太叫了声,笑道:“二姑娘跟着我坐吧,你爱吃樱桃‘肉’,我早早儿吩咐厨子蒸上了。宫里当值辛劳,要颐养些儿。”一面说一面招手,“来。”
颂银心头的重压方散了些,上前接手搀她,轻声道:“我倒不辛苦,难为二哥,他才升了内大臣,好些事要忙。”
老太太笑了笑,“你们都忙,我是知道的。”牵了她的手坐下用饭,饭桌上很是照应,就如许多大人那样,怕她用不好,一味的让她多吃。
颂银也知道讨好,为她布菜舀汤,怡妆毕竟是小家子,到了正经场面上就得退避了。老太太也不顾念她,相较起来自然是孙媳‘妇’更值得心疼,和她唧唧哝哝说话,“我听哥儿提起,上回两个人上东兴楼了?”
她含羞一笑,“那天我休沐,他恰好有空,就来接我吃饭……老太太怎么知道?”
容老太太自得道:“我们哥儿自小随我长大,什么事都和我这个‘奶’‘奶’说,所以我知道他的心。”说着顿下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二姑娘,容实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可要感念他这份心。”
颂银点头,“老太太别忧心,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有些话我原不该说的,说了怕失姑娘家的体面,可我爱戴您,您就像我亲祖母一样。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委实欠您一个‘交’代。昨儿出的事您一定听说了,我也不敢瞒您,闹得这样实非我所愿,我和那位爷说过好几回,可总是……”她摇摇头,为难道,“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怕给二哥招来麻烦。其实他来二哥也知道,我没留在值房……”她扭捏了下,难以说出口,斟酌再三,这会儿不是害臊的时候,一个疏忽就要坏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我要是和您说实情,怕您笑话我。我和二哥在一块儿,也没旁的,就说说话……”
老太太明白过来了,“和容实在一块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了,笑道,“你们小两口的事儿,不必和我说,说了我也不懂。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只是那位爷……我先前也有耳闻,‘精’干姑娘谁不爱呢,咱们喜欢,人家也不是眼瞎心盲的。可他这么做,着实忒不堪了,好歹是皇亲国戚,何至于这样。咱们心里不待见他,没法子,这是他乌雅氏的江山,咱们就是个孙猴子,也翻不出人家的五指山。昨儿的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咱们知道你是好孩子,就算外头沸沸扬扬,自己心里明白,不碍的。容实他娘那里也别怕,她不是那种难伺候的婆婆,你只管宽心。”
颂银暗暗松了口气,“老太太心疼我是我的造化。”
容老太太在她手上拍了拍,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怕只怕六爷那里不依不饶,人在矮檐下,站不直身腰,可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又进了死胡同,莫说一品大员,就是个入了八分的国公郡王,也不能奈何那位皇太弟。颂银黯然,唯恐她和容实的事遭家里反对。顶得住外界压力,顶不住从芯儿里烂起。如果人家有了退意,她怎么强求人家?总不至于赖着人家不放吧!
见她颓唐,老太太复一笑,“再瞧瞧吧,我料着王爷虽然情切,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好好同他说,兴许过后自己也懊悔,昨儿是一时兴起,并非本意吧!”
老太太是尽量往好了想,颂银却知道他是何等‘精’于算计的。往后能不能太平真不好说,她自己虽然坚定,别人呢?就算容实铁了心,能够要求家里大人也像他们一不管不顾吗?
她垂首叹息:“我给老太太添麻烦了。”
容老太太道:“这事怎么能怨你?我们也年轻过,年轻人惹情债,寻常得很。尤其是好姑娘,慧眼识珠的人多了,你爱我也爱,你要我也要。有些爷们儿就是这样,官场上较劲,情场上也较劲,都是少年意气。等时候长些了,看开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然而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到最后也没提起结亲的事儿,颂银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想去找容实,可内务府入冬前太忙,整天进进出出购置和发放防寒所需,根本‘抽’不出空来。
家里老太太找她说了一回话,“姑娘家什么最要紧?不是清白,不是名节,咱们满人没那么严的教条,最要紧的是气‘性’儿。人活着就为争口气,别让自己弯下腰。你委曲求全了,人家未必领情,没准儿还把你的尊严当抹布,愈发不把人当回事。我这回是诚心想和他们商量的,打算过了定请人合八字,看个好日子就把亲成了,没曾想他们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也罢,他们不上心,咱们还瞧不上他们呢!这么多的满人官员,非要巴结他外八旗?豫亲王办事是欠地道,可瞧得出心思‘花’了不少,你自己掂量,要论人品才学,我看豫亲王不比容实差。将来当福晋,家里没有天王菩萨坐镇,用不着伺候公婆,你的日子也轻省。容实没有什么可挑眼的,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家老太太那股劲儿,势利眼,光说漂亮话,不办漂亮事。你要是真做了她的孙子媳‘妇’儿,且有好受的呢!”
颂银被数落得说不出话来,噎了半天试图缓和,“这程子风声紧,略过两天也好。”
老太太哼了声,“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么好的‘性’儿,咱们佟家孩子又不是没人要了,姑娘白搁着就等他家来提亲?前怕狼后怕虎,我看他们是心不诚,我就不信立时定了亲,豫亲王还能把人怎么样。他们老太太是不急,有个现成的人选供着呢,什么表的堂的,今儿请期明儿就能拜堂。不说正房‘奶’‘奶’,做妾也未必不愿意。既这么,自己家里做亲就是了,何必费那手脚!”
颂银默默听着,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老太太似乎是预备撂挑子了,容家那头又没个明确的论断,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后来越‘性’儿不想管了,随缘吧!只不过舍不得容实,割不断对他的感情,要是有半分希望,还是愿意等着他的。但如果没这个缘分……自此祝他有酒有‘肉’有姑娘,也就是了。
她阿玛絮叨了两天渐渐不提了,因为实在是忙,外面进贡的红罗炭‘交’付内务府,虽不必他们亲自动手,但监督底下太监查验过秤还是必不可少的。
颂银看人‘舔’笔记账,宫里每年要烧两千六百余万斤炭,且对这些炭的形制规格有严格要求。产地不同,送上来的陈条也不同,得一笔一笔分开清算。最后汇总,允许有一定损耗,但不许有太大误差。外头买办是靠得住的,她看了半天没什么遗漏,正预备把册子收起来,有个太监过来报信儿,左右看看人多,把她引到了井台那里,压着嗓子说:“小总管还不知道呢,今儿布库场上闹起来了,容大人和豫亲王‘交’手啦。”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怎么样?输赢呢?”
太监说:“容大人棋高一着,把豫亲王撂倒了。原就是的,容大人在布库场上从没遇上过敌手,豫亲王是金尊‘玉’贵的王爷,角力流过几滴汗?怎么同容大人比……”
她站在那里,只觉心头蹦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隔了一会儿才问:“伤着豫亲王没有?上头知不知道?”
太监想了想,迟疑道:“伤筋动骨定然是有的,来报的人说豫亲王捂着胳膊离开布库场,转头就召了太医。”
颂银乏累地摆了摆手,“你去吧,再给我盯着,有事即来报我。”
太监领命去了,她感觉站不住,背靠井亭的柱子,人往下溜,最后不得不蹲下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豫亲王在她值房过夜的传闻甚嚣尘上,皇帝得知后传她问话,她只能否认,谎称他是宫‘门’开后来的。眼下他又同容实角力,因为怕容实不应战,先拿这件事‘激’怒他。年轻的爷们儿,几个是没有火‘性’的?结果容实上了他的套,这下子又是一场风‘波’。
她恨得咬牙,浑身火烧似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发泄心里的愤怒。那位爷的手段实在厉害,一环套着一环,攻势密集。倒不一定当真是为了她,有很大的可能把她当成工具,用来‘激’化矛盾,掩盖他‘欲’图□□的野心。
外人哪里知道,话传来传去,越传越言之凿凿。旗人打布库是很日常的一种锻炼,然而带上了感□□彩就是挑衅和宣战。消息传到容家,吓破了容老太太的胆。她十万火急地赶到容实的院子,兜头就是一嘴巴,厉声呵斥:“孽障,你不要命了!”
容实正忙着给颂银雕梳妆台,那是他拿淘换来的一个乌木大树桩,这里掏空了按上镜子,那里雕成个月牙形,可以当杌子。且忙着计较呢,被老太太忽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老太太怒火熊熊,“我打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那是什么人,容得你出手伤他?是不是因为颂银?你真好出息,为个‘女’人连家里爹娘‘奶’‘奶’都不要了。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豫亲王的身份?给我说!”
容实低头道:“他是皇太弟,若皇上无嗣,他就是下一任皇帝。”
老太太哼笑一声,“你不糊涂,怎的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你心里喜欢颂银,她让人戏‘弄’你心里有气,这些我都明白。可男人大丈夫,不是单靠情字就能活下去的。你哥子走得早,容家眼下只剩你一根独苗,你是全家的希望,是一家子将来要依靠的顶梁柱。你倒好,‘性’情中人儿,火气一上来,什么都不要了,你眼里可还有这个家?”说罢又要动手,“纵得你没边了,一品的大员,就干这样的事儿!”
容实直‘挺’‘挺’站着,没想过要避让。布库的事并非他所愿,喊了一个多月了,你不应战,人家也不能放过你。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也想过,万一扳不倒豫亲王,他登基即位,最后势必落到他手里。现在闹得越大越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了抢‘女’人同他有宿怨,日后纵然要清算,天王老子也得防着悠悠众口。
老太太那一记打下来,‘激’起清脆的回响,可是并没有落到容实身上,自有人替他生受。怡妆抚着肩头说:“老太太别恼了,二哥哥不是没成算的人,岂能不知道里头利害。您仔细身子,没的气出个好歹来,叫二哥哥心里多难过。”
老太太见错手误伤了她,火气也煞了大半,只是余怒未消,责问他,“颂银可知道这事?”
容实说:“她不知情,老太太别迁怒她。豫亲王要约我一战,一个多月前就提过,那时候颂银怕劝不住我,不惜撞伤了脑袋挽留我,这份心我铭记一辈子,您要是误会她,叫她情何以堪呢?您骂我打我都不打紧,我是行伍出身经得住,用不着别人替我受皮‘肉’之苦。”
怡妆是吃力不讨好,一时显得讪讪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蹙眉骂容实,“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原想那二姑娘是个能干人儿,有这样的主子‘奶’‘奶’管家,必定把容家主持得兴兴隆隆的,可如今看来她是成大事的,不能屈居在咱们这个浅滩上了。哥儿啊,有些人该放手就得放手,我也舍她不得,又怎么样呢。她不是咱们一路的人,你要和她痴缠下去,到最后倒霉的必定是你。趁着现在还没下定,赶紧断了吧。听‘奶’‘奶’一句劝,好姑娘有的是,小命只有一条,这会子不营建,将来有你后悔的一天。”。。
...
第51章
他摇了摇头,“您知道容家和豫亲王之间的矛盾不在颂银身上,我爹是帝师,我替皇上统管着禁军,一文一武的,多少回了,硬把鬼老六的把戏压住了,叫他动弹不得,这份仇怨难道只为颂银一个人吗?他不过是借着她的由头发难罢了,颂银何其无辜!我和您的想法不一样,非但不怨怪她,反而感‘激’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访问:。她没有为了自保疏远我,是她傻吗?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是嫌贫爱富,鬼老六那么多次的示好,早八百年当她的嫡福晋去了,还等到这会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跟我的,我对她的心也一样。我们俩以前老爱斗,如今相爱了,我要加倍对她好。您不是早就给我预备了聘礼吗,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下聘吧!”
老太太这会儿必是不答应的,其后赶来的容太太听见他这一番歪理,顿时就恼了,“你是猪油‘蒙’了窍,家里人会害你不成?你说得振振有词,我且问你,你何苦白给个把柄让人抓?如今什么时局?越是这时候,越是要避讳,你倒好,往人枪头子上撞,显得你脖颈子硬是怎么的?我前儿听说六王爷在她那里过夜,我心里就不太称意,好好的姑娘坏了名节,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么能让种不清不楚的人进‘门’子?”
容实沉了脸,“那晚的事我都知道,我人就在宫里,您也赖不上她。”
容太太道:“我要赖她什么?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我何尝不想看你们好好的?要是不诚心想讨她做媳‘妇’儿,犯得上预备那么些东西?你知道她清白有什么用,咱们汉人不像满人,‘乱’章程的事儿不能干,根底不清的人不能娶。我也不是守旧,要照老理儿,咱们不该和三旗包衣联姻,可你瞧见我们嫌弃她了吗?前儿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要太太平平的,过去就过去了b,毕竟这么有出息的‘女’孩儿难找。现在呢,你为她闯祸,你和六王爷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你是不是魔症了?这么下去还得了?由得你去,你又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要是不听话,给我等着,等你老子回来收拾你!”
他落进了‘女’人堆里,被‘弄’得晕头转向,郁闷道:“还拿我当吃‘奶’娃娃呢?我要是成亲成得早,孩子都满地撒欢了。你们拘着我干什么?非要‘逼’我带她‘私’奔吗?”
老太太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你越是这样,颂银越是不能娶。了不得了,娶个媳‘妇’扔了小子,这会子就不听话了。”
老太就是这样的,讲理起来敲万好,不讲理起来就是块金镶‘玉’,她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他垂手叹息,“依你们的意思呢?怎么做才能称你们的意儿?”
容太太一手指向怡妆,“先把你妹妹收了房再说。这些日子来我瞧得真真的,她是秀外慧中的孩子,本分老实,我和老太太都瞧得上她。”
那厢的怡妆受了惊吓,登时红了脸。他们当初投奔容家,家道难是一宗,其实本意也是想和容家结亲。她娘那时候在房山老家动了心思,她心里虽不情愿,到底也没反对。容家是高官,长子死了,剩下一个就成了眼珠子,将来那么大份家业全是他的。穷怕了,谁能知道寅年吃了卯年粮的尴尬?因此只要有个升发的机会,即便这位容二爷是个癞痢麻子她也认了。没想到进了容家,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容家是高‘门’大户,容实的样貌人品打着灯笼也难找,哪怕他张嘴闭嘴“去他娘的”,她也觉得那种‘性’情是爷们儿的味道,她全身心地爱慕他。可惜他有了佟家的姑娘,她想过,退而求其次也要圆了自己的心愿。如今眼看他们的婚事不成了,再使把劲,兴许能有大成就也说不定。
她且要推让一番,不能一高兴就‘乱’了方寸。没想到容实看了她一眼道:“妹妹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心耽误她。眼下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太太和她‘交’代了没有?容家这刻是在天上,没准一眨眼就掉进十八层地狱了,叫她跟着我受动‘荡’?原就没根基,再雪上加霜,我不是这样的人,妹妹值当更好的。颂银呢,罪状太多还是因为她能干,她在宫里当差,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遇到的人多,事儿自然也多。她这样的不该和闺阁里的小姐比,她要继承家业,干的是男人的活儿,可着四九城找,有哪个姑娘及她分毫?当初老太太和太太瞧上的不就是她这点吗?”
怡妆灰了心,他说得很委婉,但态度鲜明,不要她,还是要那位小佟大人。字里行间全是她的好,他体贴她,错得多是因为做得多。在他眼里佟颂银是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别人对他来说全是麻绳串豆腐。
怡妆红了眼眶,但是绝不抱怨半句,反倒替颂银说话,“佟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不可多得的姑娘,难怪二哥哥喜欢她,我瞧着她,也是眼热得不成。脂粉堆里有几个能像她一样,这么大的抱负和气魄?未必没人不想学她,可惜她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的。我原本是客居,老太太和太太疼我我知道,但现在和二哥哥说这话,叫我无地自容了。好歹给怡妆留分面子,否则府上我是留不下去了。”
她卖乖讨好说场面话,自然令老太太、太太更怜惜她。容实则不然,颂银在他跟前提起过几次,那个小心眼子很忌讳什么表姐表妹贴着,眼下竟一语成谶了。她们要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表妹塞给他,拿他当废纸篓子了?他是忠贞不二的人,认准一个爱一辈子。加上怡妆又说什么“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变相表示自己未必不如她,颂银只是占了出身的优势。他没好意思呲达她,她以为内务府的差事只是记记账、给宫人们发发月例银子?是个人都能‘操’办得起来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回头我打发人给妹妹送些盘缠,或回房山或在别处置一处房产吧,别在容家呆着了。如容如今家风雨飘摇,万一坏了事,倒连累妹妹一家子。”
在场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他这是不顾脸面轰人了。怡妆抹着眼泪转身往外,老太太才反应过来,孽障孽障地数落着,赶出去挽留怡妆去了。
容太太却没走,和儿子楚河汉界地对站着,气闷了半天说:“我同老太太也裁度她的出身,她进了‘门’不过是个偏房,往后你再寻中意的,我就不信满四九城,找不到一个及颂银的。”
他知道多说无益,别过脸道:“我没想过三妻四妾,我只要颂银,请娘想法子替儿子说服老太太,儿子要娶她。”
容太太失望至极,“你是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改啊,我眼下真该去哭绪哥儿,要是他在,好歹能劝劝你,不叫你这么着糊涂到底!”
他气走了‘奶’‘奶’和母亲,怔怔站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凿子撂下,觉得苦闷且伤心。换了官服上值,留在家里反倒一人一个主意地干扰他。
内务府离东华‘门’很近,他穿过夹道进后‘门’衙‘门’,问小总管在哪里,苏拉说:“长‘春’/宫成主儿染了风寒,月华‘门’上太医瞧不利索,请了旨意通知内务府,要上御‘药’房传医正,小总管得过去盯着。您上耳房先坐会子,说话儿就回来的。”
他茫然点头,却没有进耳房,慢慢踱步,踱到了随墙‘门’上。向北看,一片杳杳的红。天气越来越冷了,夹道里的风大,吹得人鬓边生凉。她必然也听说了他和豫亲王布库的事,不知她是个什么态度。他有些担忧起来,如果她怪他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然而踏出去了无法挽回,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
颂银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是铁锈红的,丝丝缕缕的浮云飘‘荡’着,像伤口上凝结的白膜。
苏拉上前‘插’秧,“先头容大人来找您,遇上您没有?”
她摇摇头,“没见着。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可能等您您不回来,这才走了的。”
她站住脚,呛了口冷风,噎得满眼的泪。抬手擦了擦,颊上冰凉一片。慢吞吞回值房换衣裳,今晚不用上夜,这个点该出宫了。
出东华‘门’,天正擦黑,远远有两盏灯笼在筒子河那边闪烁,她也没留意,大概是接她下值的轿夫吧!她从桥上过来,那两盏灯迎上前,挑灯的冲她打了一话。”
她皱了眉,“你们是什么人?”
长随打扮的人往南一指,龙爪槐下停着一‘门’轿子,她凝目细看,轿檐下燕飞翩翩,应当是‘女’眷用的。
她走过去,才要开口问,轿帘打起来,帘后‘露’出容太太的脸。她吃了一惊,“太太怎么来了?”
容太太和煦笑着,“你当值忙,入冬之前不得空闲,上府里又不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只好来这里等你。”
颂银心里明白大约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提亲,没有去佟府不方便的说法。其实她今天也在反复考虑,究竟接下来的方向在哪里。家里老太太冷了心肠,容家这头又懈怠,这回来少不得是做了断的。
果不其然,容太太好言好语说:“今天容实和豫亲王布库的消息传回家,把家里人都惊坏了。老太太上了年纪,经不得这样的吓唬。要是爷们儿寻常过招倒罢了,可容实伤了豫亲王,再联系前两天的事儿……叫人心里怎么想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先凉阵子,我和容实也说了,他自然不肯听,我想来想去,还得来托付你。你姐姐给了我们家,我们拿你当自己闺‘女’似的,有话也不避讳着你。容实自小荒唐,到大了,拜了官,这两年才渐渐有了人样儿。可他是个炮仗,一点就着的主儿,这么下去仕途还是其次,怕就怕他惹祸上身,到时候扑不灭那火星子。二姑娘,你是聪明人,天下父母心,你一定能体谅咱们的。我不是让你们就此一刀两断,是略缓缓,少见面,等事情放凉了再议婚事,不知你等不等得?”
颂银心里都明白了,问姑娘等不等得,根本就是了断的谦词。她虽不像平常姑娘,到了年纪就着急嫁出去,但是既然两情相悦却迟迟不下聘,她要是说愿意等,岂不是傻了?
她心里发酸,含着眼泪,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她想表态,可越是着急越是缓不过来。
“我……”她觉得肠子都打了结,针扎似的疼。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叫人找上‘门’来回绝,脸面果然成了抹布。还是家里老太太说得对,越卑微,人家越不拿你当回事。现在还能怎么样?死乞白赖的事她做不出来,就这么完了吗?两家结亲不是单纯的小夫妻过日子,关乎整个家族。牵涉的人越多,要顾及的也越多。她顺了口气,慢慢点点头,“我能体谅太太的苦心,这程子事儿一桩接一桩,莫说您,我自己也觉得烦忧。我是个姑娘家,我尽自己所能各处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到了这一步,我无能为力,太太说得很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能避一避也是对的。”她一手撑着轿杆,身子都在颤抖,有多艰难才能说出这些话来,每一句像都剜心似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叫容太太说他们容家儿子不要她了,就急得发抖发晕么?她尽量‘挺’直了腰板,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笑了笑道,“我这里太太放一万个心,我知道轻重利害。只是给老太太、太太带去麻烦,我实在是很惭愧得很。今儿您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请您带话给二哥,请他珍重,万事缓和着来。我不敢说能帮他什么忙,就算以后咱们有缘无份,我也会尽我所能来维护他。”
她说到最后出乎容太太的预料,她上去拉她的手,涩然道:“二姑娘,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你,可眼下形势不由人,委屈你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和你不成,是咱们容实没福气,日后就算再娶亲,也难找到赛过你的了。你们都是实心眼的好孩子,没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叫咱们惹的是那主儿。”
她只是颔首,这时候多少慰藉的话都是无用的,更增苦痛罢了。她替她打了帘子,“太太回去吧,天晚了,您出‘门’不方便。请替我给老太太带好儿,将来有机会我再上府里给她老人家请安。”
容太太心酸起来,这么好的孩子,平白撂了多可惜。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不狠心,容家就没治了。
再看她一眼,她站在轿旁,牵着袖子微倾身子,有风骨,绝没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容太太不由感慨,也许她会有一番大成就,容家这座小庙终归装不下她。
颂银送她上轿,放下轿帘看轿夫担起来走进黑暗里,她伶仃站了很久,寒风吹在身上,直到把手脚都吹得冰冷,才想起回自己的轿子。
心头苦一阵,酸一阵,只是气息奄奄,到家感觉人都死了一大半。金嬷嬷和芽儿起先未察觉,打帘迎她,告诉她府里今天发生的趣事。她哪有那心思,迈‘腿’出来,忽然发觉挪不动步子了,双膝一软便跪在了青石路上。
金嬷儿吓得失声尖叫,“姐儿……姐儿怎么了……快叫人!快叫人!”
府里顿时‘乱’了套,这么个金贵的当家姑‘奶’‘奶’,要是出了纰漏家得塌。于是出来一大帮子人,七手八脚抬回屋里,大太太放声大哭,“我的二妞,你可不能吓唬额涅。到底是怎么了,哪里撞了邪祟么?”
她倒在‘床’上不说话,眼泪汹涌流下来,像黄河决了堤,堵都堵不住。
老太太传轿夫来,四个轿夫垂手站在台阶下回话:“奴才们照例在东华‘门’外候着二姑娘,二姑娘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因为容家太太和她说了两句话,成这样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好啊,惹不起砂锅惹笊篱,瞧咱们佟家好欺负是怎么的?有什么话不敢登‘门’说,上宫‘门’上堵孩子,这是人能干的事儿?”冲外头吆喝,“给我备轿,去钱粮胡同!把我们孩子害得这样,脖子往王八壳里一缩就完了?”
二太太忙上前劝阻,“您去说什么呀,这是个暗亏,吃了就吃了,寻上‘门’也没个说法儿,还‘弄’得自讨没趣。”
颂银缓过来,撑着身子道:“阿‘奶’别去,给我留点儿脸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了,猜的没错儿,容家是服软了。容实有那股子勇往直前的劲儿,他们家那两位‘女’主儿考虑得周全,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放弃了。
这么着也好,各走各的道儿,他们家不愁娶,佟家姑娘也不愁嫁。
老太太在炕前安慰她,“没什么,横竖没定下,趁早自寻出路,谁也不耽误谁。你呀,就是太顶真了,小孩儿家闹着玩的,大人没答应,放进去那么多感情,到如今亏不亏呀?这会儿明白还不晚,没成亲,一切有可恕。要是拜了堂闹起来,那才真叫人呕死了呢!”
颂银心里‘乱’得一团麻,不想听老太太絮叨,掀起被子‘蒙’住了脑袋。这么一来大家就不再啰嗦了,束手无策地看了半天,留下大太太和她房里伺候的人,其余的都散了。
太太心疼肝断,坐在她炕前不挪身,轻轻叫着,“二妞,额涅的‘肉’,你可别吓唬我。遇着天大的事儿先想额涅,我和你阿玛都指着你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俩怎么活?”
她在被子里哭够了,探出头来,轻声说:“您回去歇着吧,我没什么事儿,睡一觉就好的。您也别问我经过,那些话我不想回忆,过去就过去了。”
太太气不过,“我得和你阿玛合计合计,不能这么便宜了容家。”
她说别,“容实没什么错,您别怪他。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要是换个位置,咱们必然也这么做的,所以怨不得人家。”
太太大叹了口气,这么实心的孩子,到这时候还替人家说话,可见用情太深,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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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其实过去的十八年一直平顺,颂银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大‘波’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佟佳氏虽是包衣,却在满人八大贵姓里占了一个席位。家业发展到现在,阔名声不及看金库的关家、做‘药’材的那家,然而人人知道,他们的富是不显山‘露’水的富,论家底子,足以压趴那两家。有钱,有体面,家里父母恩爱不拌嘴,即便小时候不如金墨受重视,她依旧活得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如今大了,情字上艰难,也是别人硬施加给她的。她到这会儿痛定思痛,也许是自己对于感情太过草率了。当初容家来给容绪求亲,阿玛捎带上了底下的闺‘女’,她就觉得自己和容实是顺理成章的。说到底虽然在外当官,她的眼界依旧不开阔,内务府那一亩三分地,来往有‘交’集的人,要不就是底下当差的官员太监,要不就是后宫的主儿宫人,容实像暗夜里的一抹流光,划过她‘混’沌平庸的世界。她看上他长得好,心眼儿正,就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了,没想到后来会出岔子,豫亲王的出现令人始料未及。
她夜里和额涅同睡,靠在额涅怀里问:“您那时候和我阿玛平顺吗?”
太太想了想道:“什么叫平顺呢,我年轻那会儿和你不一样,我在家帮着你郭罗妈妈1管账,基本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年纪了,家里张罗亲事,你郭罗玛法在伊犁当总兵,原本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说好好的外八旗,怎么和包衣结亲呀,瞧不上你阿玛。后来你阿玛机灵,也会拍马屁,趁着你郭罗玛法回京探亲,天天儿的来晨昏定省。你郭罗玛法爱养鸽子,他连夜把鸽子经都背会了,上鸟市找好鸽子。什么铜翅环、铁翅环、墨环、紫环,他别的没有,有钱啊,挑最贵的买。就这么,你郭罗玛法被他收买了,说既然这么诚心,不答应也不行了,就把我嫁给他了。”
颂银叹了口气,“您也嫁着了,我阿玛待您多好呀。”
“是啊,对你阿玛,真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他虽然有时候懒呐,身上有旗人的坏‘毛’病,但他人不坏,知道什么事儿干得,什么事儿干不得。”太太捋了捋她的头发,温存说,“你小时候我请人给你算命,说你有六十年鸿运,命且好着呢!有钱‘花’,有人使,样样顺遂,这也能瞧出来,必定能嫁个好人家,要不上哪儿顺遂去?容家这‘门’婚,能成不乐,要不成,咱们也平常心。天底下好男人多了,和容实没缘分,自有那个该当配你的在家等着你。‘女’孩儿嫁人就得那样,男家求着告着迎回去的自然抬爱着,反过来哭着喊着要嫁的,过去准没好日子,挤兑也挤兑死你。容家太太来找你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我都觉得这不是‘门’好亲。亏得大妞不在她手底下,要不这么恶的婆婆,瞪水水干、瞪树树死,我的闺‘女’可跌进火坑了!”
颂银沉默下来,裹上被子叹了口气,“您别提他们家了,往后越走越远就算了。”
太太道:“那这就打算两不来去?拿定主意了?”
她嗯了声,“要不还能怎么样,我又不是个二皮脸,硬往上凑。”
太太说:“想得开就好,爷们儿争风吃醋惹祸,对容实没有益处。那位要不是皇太弟,只是个寻常亲王,闹了就闹了,谁也不怕谁。可如今呢,皇上身子不好,万一龙御归天,谁来克成大统?今天的六爷,明天的皇帝……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帝。你们硬要成亲也不是不能,可成了亲之后呢?容家不得善终,你还有好日子过吗?照我说再瞧瞧六爷的为人,如果对你是真心的,你……”
算计她那么多回,这种人怎么处?她闭上眼睛说:“夜深了,睡吧,我明儿还当值呢!”
太太没法,只得由她。
嘴里说睡,哪儿睡得着!睁着眼睛直捱到四更,起来洗漱的时候脑子还晕乎乎的,直到进了宫‘门’也没缓过劲来。/
人糊涂,办事也不利索了,合一笔帐,算了七八回,每回的数字都不同。她坐在案前急得直哭,她阿玛在边上看她,随手从进贡的铜镜里‘抽’了一面出来,搁在她面前,“有点儿出息吧,瞧瞧你这乌眉灶眼的样儿!是谁以前夸的海口,‘往后我不嫁人啦,好好跟着阿玛学手艺’,这是你说的吧?要没遇见容实,你还不活了?这会儿说过的话全忘了,真是我的好闺‘女’。”
她不高兴,不愿意听他说话,把算盘拨得噼啪‘乱’响。
述明还在聒噪着:“我闺‘女’是好姑娘啊,他们退亲是他们没福分,将来咱们嫁得更好,气死他们……”
颂银停下手愣眼看他,“我的亲爹!”
他‘摸’了‘摸’后脑勺转过身,“得了,我不说了。”
她松了口气,盯着算盘珠出神,半晌道:“我想请个旨,上行宫管事去。”承德和盛京都有内务府的分支,只要皇帝到的地方,绝少不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与其在京里煎熬,不如上外头避一避,一样办差,心境能更清朗些。
谁知她阿玛一口就回绝了,“是好汉就该迎难而上,你当了逃兵算什么英雄?”
她无可奈何说:“我不是好汉,我就是个姑娘。”
可能在述明的印象里,这个闺‘女’能顶大半个儿子,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性’别了,好汉长英雄短的要求她。加上外头的人不像紫禁城里的这么服管,一个‘女’孩儿背井离乡,万一遇着难题谁给她帮忙?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在京里呆着吧,哪儿都不许去。
“叫那起子浑人打击一下儿就要撂挑子,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老母?不说给咱们长脸,至少别给咱们扫脸。给我打起‘精’神来,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不是他们不要咱们,是他们高攀不起咱们!”他‘吮’‘唇’琢磨了下,“‘抽’个空儿,上豫王府瞧瞧去,你那容实把人打伤了,你去慰问慰问,是你的道理。”
她高声说:“我不去,我就没道理了,要去您去!他害我还不够,我再去探望他,除非我的脊梁断了!”她把算盘一推,“今儿账算不成了,劳您驾,您替我一回,我上景祺阁瞧郭主儿去了。”
述明嘿了一声,她已经撩袍出大‘门’了。
天是真冷,宫墙上欹伸的枝叶都开始焦黄飘零了,北京的冬天总是来得又爽脆又‘激’烈,十月已经冻得伸不出手了。抬眼远望,半空中凝结了一层昏黄,仿佛冻住的‘肉’汤,随时可以倒扣下来。
说不定要下雪了,她呼出一口气,在眼前弥漫成云。心神再恍惚,差事还是要办的,她边走边思量,宫妃们的手炉都送去了吗?地龙子供暖都还好吗?走到乾清‘门’前,见十口太平缸缸沿上都结了冰,她伸手敲了敲,笃笃地,冰层还很厚。
她着了恼,上掌关防处找管事的问话,“烧缸的人哪儿去了?外头缸里结了冰,你们还两眼瞧天呢!出了事谁负责,横是都不要命了?”
冬天烧缸是非常要紧的,阖宫共有三百零八口大小水缸,是专‘门’用来防火的。北京入冬后冻得厉害,后海上能跑车,缸里更不用说了,因此必须时时加热,以防储水凝固。掌关防处有太监专事负责烧缸,要追究起来目标很明确。管事的一听骇然,忙传人问话,结果那个太监不在,据说一早上尽找恭桶,拉稀拉得人都不认识了。
颂银冷笑一声,对那管事的说:“我只找你说话,既然病了就该找人顶替。你的差事要能办就办,办不了即刻开革,用不着大总管,我就可以办你。”
管事的吓傻了,一叠声道:“奴才睁眼只顾忙各处领炭了,疏忽了太平缸,万请小总管担待,下回再不敢犯了。”
她掖着两手说:“乾清宫前十口太平缸,就在皇上和军机大臣的眼皮子底下,没人发现是你的造化。”转身道,“赶紧的吧,要落了皇上的眼,你们就别活了。”
身后众人忙起来,她走出去,一仰头,有细细的雪珠打在脸上,果真下雪了。
站在天街上失神,习惯‘性’地看后左‘门’,他的值房挪了地方。即便在一座城里,如果没了缘分,连偶遇都不能够了。她怅然若失,容太太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然而没有见到他,她总觉得不死心。虽然知道相见争如不见,虽然知道两个人走进了死胡同,已经没有出路了。
她耷拉着肩头上了东一长街,心情那么坏,却没资格休息,照样得四处奔走。进景祺阁一看,郭贵人的躺椅搬到檐下去了,殿‘门’上‘露’出半个身子,正撅着屁股画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刚画到亭字的第二笔。
她进‘门’寒暄,“小主儿正忙呢?”
郭贵人丢了笔回身,滚圆的肚子,把坎肩边缘撑得老高。看见她就拉她坐,急切道:“你上回给我送来的两本书早看完了,还有没有?”
自己出卖过她,颂银心知肚明。哪怕她‘蒙’在鼓里,面对她时依然感到尴尬。她艰难地笑了笑,“好看么?”
她点头不迭,“感情浓烈真挚,比男‘女’之间的还强些。我眼下满脑子的西‘门’庆和武大郎,西‘门’庆怪臊的,见了三寸丁反倒娇弱得像朵‘花’儿,‘阿大我要这,阿大我要那’,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话羞人答答的。”
颂银咧嘴笑,“我那儿还有一本。”
“是个什么?”郭贵人问,“有没有之类的?”
颂银目瞪口呆,心说真是个聪明人,懂得举一反三。她迟迟道:“法海和许仙我真没有,不过讲的是陈阿娇和卫子夫,两个人都不要汉武帝了,就她们俩搭伙过日子。”
郭贵人两眼放光,“小佟总管,您真是行十里路,读万卷书,这种故事都能淘换着。”
颂银咳嗽一声掩饰:“眼界窄就得多看书,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将来见怪不怪,就显得我渊博了。”
郭贵人哈哈大笑,“我太喜欢您的脾气了,又规矩又不失味道。”
颂银拱手说承让,心里终究过不去,又不好对她言明,只问她近来身子怎么样,小主子在里头好不好。
郭贵人一向有股憨傻的劲儿,撸了衣裳让她看肚子,“他会动啦,扎挣着手脚翻筋斗……你瞧你瞧!”
颂银眼看着那白‘花’‘花’的肚子鼓起一个包,顿时寒‘毛’直竖,“这个……太吓人了。”
郭贵人笑了笑,“没什么吓人的,等你以后成了家,自己怀了孩子,就不觉得可怕啦。我虽然不爱皇上,可我爱这个孩子,他能和我做伴,真不错。我觉得像惠主子那样生个公主就‘挺’好,生了儿子得抱给别人养,那些苦就白吃了。”
可是除了她和豫亲王,几乎所有人都指望她生儿子。尤其皇上,因为时间有限,那份迫切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她不便多说什么,嘱咐她:“咱们小主子再有两个月,最迟正月里,快了。”
她嗯了声,“我听说生孩子能让家里‘女’眷进宫,我要我额涅来,还要我额克出3,她们俩一块儿来,小佟总管能替我想法子吗?”
颂银点点头,“到时候我给她们发牌子,让她们进来瞧您。”
郭贵人已经十个多月没见着家里人了,所以临盆既是迎接新生命,也是会亲的好机会,于是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
有时候不知情,反而能活得更快乐。颂银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从景祺阁出来还有些难过,盘算着孩子落地的时间,正是一冬最冷的时候。这两天听说皇帝的病又犯了,低烧、‘潮’热、整夜难以入眠,可是为了敷衍满朝文武,仍旧咬牙视朝,粉饰太平。患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只要能撑过一冬,开‘春’就会缓和许多的。但愿这个孩子来时能带来吉祥,给容实足够的时间布置,期盼豫亲王‘露’出马脚,让容实一举铲除他。
容实……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辛酸难言。三天没见他了,害怕忘了他的样子,自己经常悄悄回忆。大概想得太多了,他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她‘精’神有点恍惚,站住脚定眼看,他也在夹道里,就在对面不远处,穿石青官袍,束金‘玉’腰带。风大,吹开了曳撒上的膝襕,数不清的褶儿,扇面一样。
她愣住了,知道不是幻觉,却不能走近他。被他的家里人回绝过,再见似乎只有尴尬。她努力牵出一个微笑,也许笑得比哭还难看,“真巧……”
他已经快步向她走来,旁边就是衍祺‘门’,他抬手一挥,把‘门’上的太监支开了,把她拉进了围房和宫墙的夹角里。弯腰仔细打量她,她别开脸不看他,他感觉事情严重了,哀声说:“你不愿意正眼瞧我了?”想了想几乎要哭了,“妹妹……”
颂银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你是来和我做了断的?我已经对太太说明白了,都按她的意思办。她说凉一凉就凉一凉,她说断了就断了,全由她。”
他啊了声,“咱们好不容易对上榫头的,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完了?”
颂银‘抽’泣道:“那怎么办?只图咱们在一块儿,不顾家里人死活了?太太说得‘挺’在理的,好些事儿其实我都想到了,可陷不下心来,总在拖延时间。这回她替我下了决心,我虽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你和六爷布库,这个不能怪你,他干的那些破事儿,连我都想揍他。可是咱们终归棋差一招,他到底是真伤还是诈伤?皇上那里横竖会装聋作哑,他闹这么大的动静,挑唆的无非是咱们两家,你们退让了,他就痛快了。”
“管他娘的,早知如此,后悔当时没一气儿撅了他的脑袋!咱们先不管他,就说咱们自己的事儿。你怎么想呢?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愈发觉得天要塌了,惊惶道,“你不能丢下我,咱们说得好好的,中途变卦,我还指望什么?”
颂银又委屈又气恼,“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来找我的是你娘,我不能讨她的喜欢,怎么当她的儿媳‘妇’?就算勉强进了‘门’,好则罢了,万一遇上点儿什么挫折,我就是祸首,这个罪名我担不起。”
眼见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他慌得手足无措,“我不答应,说我胡搅蛮缠也好,不要脸也好,反正我不答应。你要是不嫁我,我就当和尚去。你嫁了别人,我天天上你家炕头敲木鱼,看你怎么和你男人亲近。”他开始耍赖,把她推到墙上,捧着她的脸狠狠‘吻’她,直‘吻’得她喘不上气来,问她,“甜不甜?你喜欢不喜欢?”
颂银止不住眼泪,老实地点点头,“我喜欢,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我没法当你容家媳‘妇’了。”
他却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卷起袖子给她擦脸,说:“我来前就想好招儿啦,你不上我们家当媳‘妇’儿,我上你们家做‘女’婿。你问问咱们阿玛和家里老太太,缺不缺倒‘插’‘门’儿?我自带嫁妆陪房,你就娶了我吧!”。。
...
第53章
颂银知道他的能耐,什么难题都难不倒他,又是咱们阿玛又是自带嫁妆的,别的爷们儿‘花’钱都买不来的话,他张嘴就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全集下载。更新好快。·中·文·网·首·发他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在你看来走投无路了,在他眼里却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他不是那种固执的人,他懂得变通,你不嫁我嫁,即便当上‘门’‘女’婿他也愿意。
可惜不现实,容绪死后他成了独子,那份家业要靠他维持。父母‘奶’‘奶’渐渐老迈了,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过日子,又不是说书人编的段子,一个人能这样肆意地活着!可他这份心还是极难得的,至少让颂银感觉安慰了些,不是因为她不讨人喜爱才被抛弃的,是因为大势所趋,大家都没有办法。
天上细雪纷飞,先前还有风,等正式下雪风倒停了。雪是静悄悄的,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半点声响,朱红的宫墙衬托出它的圣洁,却也带着难以描述的忧伤。
她眯着眼睛仰望他,“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多好,咱们什么都不顾忌了,痛痛快快为自己活一回。可是你自己知道,到最后都是空话,因为根本不可能实现。咱们都不是舍哥儿1,咱们肩上各有责任。以前我还能骗骗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真到了桥头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束手无策。”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昨儿你娘上宫‘门’拦我,这事家里都知道了,眼下不光是你们家不乐意,我们家老太太也再不会松口了,所以咱们是真完了。”
他不甘心,说不会的,“我去和老太太解释,无论如何不要拆散我们。”他拢着她的双肩哀告,“你呢,你是什么想法?这会儿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你还爱我,我就能横下心,一条道儿走到黑。”
细雪扑在她脸上,冰凉的触感,浇筑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努力看他,仿佛要把他刻进记忆里似的。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少年郎,二十二岁的年纪,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他和她一样,没有经历过挫折,也没有官场上的腐朽气息,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次感情上的困境是他们共同的劫难,强迫他们一起成长。
她抬手抚抚他的脸,“我舍不得你,一想到你往后不是我的人了,可能落进怡妆表妹的魔爪,我就难受得厉害。我听说老太太和太太想让你把她收房,有这事吧?”
他顿时变了脸‘色’,“我不要她。”
颂银心直往下沉,其实并没有确切的消息,是她有意试探,结果一试,果然试出端倪来了。好好的,收留个外姓‘女’孩儿在府上,多少有这打算。可怜她,可怜得多了就想一帮到底,不说眼下遇上的难题,就算将来她和容实成了亲,这位弱柳扶风的表妹也会是个病灶,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她想像阿玛和额涅那样,同容实干脆利落地一辈子,看来很难实现了。她曾经拿这个要求作为借口拒绝豫亲王,如果到最后容实也难逃这样的安排,那她情何以堪?
她捻酸得厉害,强自按捺了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处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还给你。”
他说别,“我昨儿撵人了,可老太太不乐意,又把她追回来了。没关系,一回不行我再撵一回。我想过了,瞧着老太太的面子,她要是不惹我,我大不了眼不见为净;她要是惹我,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到时候管她是哪‘门’子亲戚,照打不误。”
这个人是行伍出身,要论温柔也有,虽然没多少,却不吝于给她。剩下的别人,哪怕是个姑娘,喊打喊杀的毫不含糊,这点倒令她放心。
她抓住他身侧的衣裳,紧紧抓住,感觉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把他带向她,仰起脸,尖尖的下巴顶在他‘胸’前,“我记得我对你说过,如果咱们走投无路,请你等我到三十岁。三十岁我一定想办法辞官,回内宅,安安心心当你的少‘奶’‘奶’。太太昨儿问我等不等得,我没什么等不得的,只是没脸在她跟前说罢了。现在我问你,你等不等得?再有十二年,那时候朝中局势应当大定了,如果你待我还如往夕,我们就成亲,哪怕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一定嫁给你。”
到现在居然变成了苦情的戏码,两个人都眼泪汪汪的。容实说:“真邪‘性’儿了,我娶个媳‘妇’儿那么难!什么都别说了,如果这场政斗下我能活命,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这会儿非‘逼’你跟我怎么样,我自己也没脸,你原本可以自保的,和我定下了,只怕连累你。太太这么做倒也不算坏,先缓一缓,等我有资格娶你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他起先‘混’沌的脑子忽然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后轻轻推开她,“妹妹,我不能害你。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一切见分晓。你走吧,咱们声势闹得太大终不是好事,只要你坚定,我心里有数,谁也拆不散我们。”
达成共识了,却感觉已经收入囊中的宝贝重又掏出来,充满了危险和彷徨。
颂银退后两步,雪沫子坠落,‘迷’了她的眼,笔直落进她心里。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找不着合适的说辞了。
就这样吧,暂时淡了,正好可以‘迷’‘惑’豫亲王。他们俩平时都忙,忙起来四五天见不着一面,两个月转眼就过了。郭主儿临盆在即,她和容实没了联系,也许豫亲王会更信任她,到时候和容实里应外合,运气好,也许能一举击败他。
她转过身往‘门’上去,他茫然追了几步,“我会一直等你。”
她脚下略顿,没有回头,跨过‘门’槛上了夹道,一步一步走远了。
她和容实分道扬镳的消息最终成了紫禁城里的大新闻,只一天时间,整个宫苑就已经无人不知了。连陆润都得了消息,她去养心殿回事的时候,他会用怜悯的眼神看她,等她从三希堂出来,他在抱厦里候着她。
“你和容大人,就这么完了?”
她掖着两手问:“你也听说了?”
他嗯了声,“容太太在东华‘门’外拦你,这事传起来快得很,几乎已经无人不知了……就因为容大人和六爷布库的事么?”
颂银不想细说,含糊应道:“有了年纪的人,考虑得比我多,也不能怨人家。我和容实一没有父母之命,二没有媒妁之言,无所谓完不完。你说人家的妈都找上‘门’了,我还能怎么样,且走且看吧!”
陆润颔首,背着手看外头天‘色’,喃喃道:“今儿真冷啊,养心殿烧着地龙子,寒气还是往骨头缝里钻。皇上的境况你也看见了,你瞧怎么样?”
颂银朝后头望了眼,刚才回话见了圣躬一面,皇帝‘潮’热得两颊泛红,愈发的瘦了,瘦成了一把骨头。这么下去确实不大妙,宫里妄议是大罪,她不能直隆通说,委婉道:“主子不愿意叫宫里御医看,我上外头领人进来。京城有个回‘春’堂,坐诊的大夫好医术,把他悄悄带进宫,请他看看脉象,换个方子用用,没准就见起‘色’了。”
陆润叹了口气,“不中用,才发病那会儿就乔装出宫叫人瞧了,十个大夫,九个半面‘露’难‘色’。‘药’吃了不少,每况愈下。今儿终于松口了,这程子的叫起2暂缓,有本奏南书房,先‘交’军机处共议,议不准的再呈养心殿。我瞧……”他又摇头,‘欲’言又止,“你们是内务府,有些事恐怕要预先张罗起来了。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还是内务府悄悄的办吧,没的到时候赶不上趟。”
她怔了下,忽然有种落日将至的恐慌,“你是说……”该准备的是什么,不能明说,各自心里都有数。大行皇帝的棺椁和寿衣是立时就要的,耽搁不得。还有帝陵,五年前开始修建,到现在还未竣工,得去催促催促了。
一时都沉默下来,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她搓了搓手,指尖冻得冰凉。陆润留意到了,对底下太监使个眼‘色’,不多会儿就捧了个掐丝珐琅手炉过来。他提了放到她手里,颂银才回过神来,拢在怀里道了谢,半晌道:“郭主儿还有两个月临盆,皇上知道吗?”
他说知道,“今儿还问呢,我瞧得出他也是急。”
颂银点头,其实这种心情她能理解,哪怕到了穷途末路,也像她阿玛似的,宁愿叫闺‘女’硬扛,也不愿意把家业让给兄弟们。人都是这样,没成家时也许讲究手足情义,成了家各顾各,慢慢那份亲情开始转淡,有的变得稀松,不堪些的,比仇人更胜三分。
她转头问陆润,“皇上的意思怎么样?如果是位阿哥,是不是就册立太子?”
陆润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涌起一种晦暗的,冷戾的光,“立遗诏,找信得过的大臣托孤。”
她吃了一惊,“这么急?”
他低头不语,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颂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担心容实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实行。他曾经单独面禀皇帝,因着养心殿似乎有内鬼,怕行动泄漏,连陆润都不知情。他们这些人,说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主子健朗,他们的日子就稳定踏实。主子要是有了好歹,重新投靠别人,又得费好一顿周折。谁也不愿意动‘荡’,谁也不需要“富贵险中求”,想安逸,然而没有这样的运气。江山易主、社稷更替,永远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才有命活着。
陆润半晌不语,隔了会儿又云开雾散了,含笑道:“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我在宫里呆不住了,放出去,还有个去处。这会子没了指望,多可惜。”
真要是这个年纪出宫,以他的头脑断不需要依靠谁,他这么说不过是打趣罢了。颂银有些伤感,勉强笑道:“没有他,不还有我嘛,你上佟家,有我呆的地方,就有你一片遮头的瓦当。”
他的笑容温厚柔软,低声说:“我没想到,走到这步还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是个百无一用的阉人,活着只为给人当牛做马。”
他的自知之明让人感到揪心,颂银道:“你别这么说,在我眼里你和容实他们一样,是靠得住的人。我遇到坎坷的时候你伸手拽了我一把,那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上。”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真要等价‘交’换,她上回救他一命,足以抵消他在皇帝面前的几句美言了。可是人活着,总有错综复杂的‘交’集和往来,有一才有二,换来他透‘露’皇帝的病情,让他们有了防备,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在养心殿逗留了会儿回内务府,找见阿玛,把皇帝的病势说了,述明斟酌起来,“龙体病情一直对外隐瞒,太医院连病档都没建,咱们这会儿突然置寿衣、寿材……皇上才刚而立之年,早了点,怕惹人怀疑。”
惹人怀疑也一定得办,说不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万一急用拿不出来,到时候太后抖起威风来,免不得吃挂落儿。颂银琢磨了下道:“景山脚下的冰窖厂有一溜围房空着,把那儿隔出来,匠作处的人进去打造,谁也不会知道。这种御用的东西,光上漆就得八十一道,照着陆润的意思,只怕捱不过这一冬,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述明听了道好,“那这就打发人去筹备,用什么木材,上什么金漆,都得好好挑选。”说着转出去叫佐领,“上回川贵进贡的那批金丝楠里,有两块上千年的好料,你这就去,挑出来装车,回头要用。”
佐领应个嗻,匆匆办去了。述明进屋问:“你上景祺阁了?郭主儿怎么样?”
“身强体健的,好得很呢。”她收拾桌上的册子,把散落的零碎捋进‘抽’屉里。如意云头锁搭一拉开,就看见那个安放葫芦活计的盒子,她顿了下,垂手描画轮廓,心里怅然,准备好的东西没能送出去,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了。想起那块同心‘玉’,摘下来收进了盒子里,有种和以往告别的感觉。她叹息着,把‘抽’屉关了起来,“她说要她额涅和舅母进宫,我想也好,产房里人多,要是个阿哥,没人敢动手脚。阿玛,陆润说皇上有打算,只要阿哥一落地,即刻就立密诏,容学士少不得又是顾命大臣,这么一来也算柳暗‘花’明吧?”
述明一哂,“明个屁,一尺三寸的皇帝谁来抱?郭贵人?那主儿傻得五谷不分,抬举不了。给皇后?皇后身上罪行还没赦呢,到时候太后出来说句话,小皇帝落到慈宁宫,最后是腌咸菜的好佐料。”
颂银却不这么想,形势的确严峻,但阿哥只要能登极,就说明那时候豫亲王已经完蛋了,太后再厉害也是没牙的老虎,几个辅政大臣就能解决她。
她毕竟还存着希望,想探一探阿玛的口风,便道:“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容实了……”
述明一蹦三尺高,“那小子还敢见你?”
颂银忙说:“容太太来找我他并不知情,有什么不敢见的?阿玛您是讲道理的人吧?您讲道理我告诉您,您不讲道理,我就干脆不张嘴了。”
述明为了探听内/幕,不讲理也得变得讲理了,“行啦,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你的婚事到最后还不是爹妈做主,你不说,打算来个‘私’定终身不成?”
颂银无可奈何,偏头道:“他让我问问您呐,我们家缺不缺上‘门’‘女’婿,他愿意倒‘插’‘门’儿。”
述明傻了眼,“是我听错了?他来倒‘插’‘门’儿?说实话,上‘门’‘女’婿咱们要,可他敢来咱们也不敢接着呀。一品大员、容家的独苗儿,咱们这么干和掘人祖坟什么差别?容蕴藻见了我,非咬下我一块‘肉’来不可。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你们两个小的要好也没用,家大人都咬着牙呢,还能处?就跟一只碗磕裂了,再锔也是破的,不能以次充好了,明白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当然是明白的,也知道容实说那些傻话是为逗她高兴。他再不靠谱,也没有撂开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父母,光图自己快活的道理。她瞧上他,就是觉得他有担当,是个爷们儿。如果他真来倒‘插’‘门’,她反倒觉得这人失了真,不那么值得爱了。不过这样一来,她看懂了阿玛的立场,阖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再和容实来往,她的这段感情何去何从尚不知道?难道果然要打水漂了吗?
她瞬间气馁,低声道:“我要是还想和他在一起呢?是不是豫亲王倒了台,家里就不会反对了?”
述明皱了眉,“你‘挺’机灵个人,到如今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有了成见,哪怕天时地利人和,也不顶用了。老太太的脾气你不知道?说一不二的主儿,你能让她回头?”
她陷进绝望里,昨儿老太太还打算指派人上容家骂街来着,不满容家老太太和太太,连带着容实也不受待见。可她又觉得不能放弃,她信得过容实,只要障碍扫除了,凭他那股死皮赖脸的劲头,应当不会比阿玛当年差。连阿玛都知道买鸽子讨好丈人爹,他就不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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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心里装着深情,日子却归于平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访问:。有时候会突然一阵心慌,手上正忙什么事,乍然听见脚步声,总忍不住回头。以为他来了,其实没有。已经习惯他硬往上凑了,现在渐渐少了,渐渐没有了,说不出的失落和失望。
她的寂寞不动声‘色’,差事照样办,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乱’在心里,别人看不见。阿玛已经不要她上夜了,因为上次出过豫亲王留宿的事,他能来一回,就能来第二回。
说起那个豫亲王,颂银对他的评价只有几个大字——真不是东西!他这么缺德,得不到的不说毁了,就让你坏了名声,如果容家不要她,她再不肯嫁给他,那就真要当老姑娘了。唯一的出路大概只有嫁外埠,比方科尔沁啊、察哈尔啊,那里的爷们儿糙,不像关内眼里不‘揉’沙。‘女’人婚前出了点什么纰漏或是嫁过人,人家基本不放在心上。
相思苦啊,就像害了病,常常干什么都有气无力。她知道他在忙,郭贵人临盆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好多地方要部署。那么些‘侍’卫,虽然三殿之后换上了正黄旗和正白旗的人,但谁又能吃得准人家心里所思所想。他必须挑亲信出来,这个‘门’那个‘门’,一道一道就像多重的锁,锁上就能保证有来无回。她掰着指头算,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她这里要办的事也都齐了,内务府必须挑选稳婆、‘乳’母、保姆。凤子龙孙们都有定例,也是人员庞杂,必须逐个审查,以保万无一失。又因为临近年尾了,节下要张罗的事儿也多,光是辞岁的一场大宴就够她忙的了。这几天是不得闲了,到了下值的时候,或是夜深人静了,想起来一阵儿,掏心掏肺的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狠狠抱上一抱。
天渐暗,积雪成丛,下值后还得上冰窖胡同看看棺椁打造的进程。其实拼起来不费什么事,麻烦的是雕‘花’和上漆,全靠工夫硬耗。
为皇帝做棺这种事儿秘密进行,那溜围房的窗户都得加固,桃‘花’纸内‘蒙’麻布,防着有人捅窗户纸。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引她进后院,那些匠作处的太监见她进‘门’都打:“上用五棺二椁,五棺完成了一多半。就是外头一个大椁费时候,光用漆就是二十斤。眼下只剩一口内棺,照着小总管的吩咐日夜赶制,不出五日就能全做完……您来瞧瞧这彩画和雕工,棺身上绘八仙、引魂人,材头上刻团寿,还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听您的示下。”
颂银举灯仔细看,里外材料全是上等楠木,木纹中的金丝在烛火里闪耀出细密瑰丽的光泽。拿手一敲,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浸在水中似的,‘激’不起回音来。她点了点头,“上用的含糊不得,没旁的,审慎用心,就成了。回头大总管再来瞧,我这里觉得都好,不知他怎么看。这漆要晾多少天?”
管事的说:“要能搁到当院放风,四五天上一遍漆。要是闷在屋里头,天儿冷,七八十来天,也没准儿。”
要上八十一道漆,算一算,那得耗时多久?她说:“抬到院儿里去吧,着人看着,不许人进冰窖,违令的抓起来。”
管事的应了个嗻,她略逗留一会儿就离开了,景山和补儿胡同一南一北,得跑上好半天。
夜深了,她歪在轿围子上打盹,夏天还能偷溜进慈宁宫‘花’园睡个午觉呢,冬天不能了,一到天黑她就犯困。闭着眼睛随轿子摇晃,听轿夫的鞋子踩在积雪上吱嘎作响。正是昏昏‘欲’睡,不知怎么停下了,直觉应该没那么快的。打帘往外看,这里不是家‘门’前,怎么半道上停下了?难道是路坏了不好走了?
她问:“怎么了?”
轿夫叫了声二姑娘,吞吞吐吐的,轿子既不走,也不下肩,想是被挡了道。
她掫起毡子瞧,对面一顶‘精’美的八人抬大轿拦腰横跨胡同,把原本不宽的去路堵了个严实。她心里一蹦,暗说大夜里的,别再出什么事儿。惹不起躲得起,把毡子放了下来,吩咐轿夫绕道。
那边慢悠悠传出个嗓音来,不怒自威,“你敢。”
她早就料到是他,他出了声,也不感到惊讶。只是找上‘门’来了不得不应付。要问她的心里话,就他以前的所作所为,但凡她有能耐,早打他个肠穿肚烂了。可这是位碰不得的主儿,暂且不能得罪,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她只得让轿夫停轿,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轿外了,金冠‘玉’带,及地的青狐大氅把那身量拉得愈发长了,站在那里像尊佛,眼里一轮沉沉的光晕包罗万象。
颂银上前蹲了一安,他竟从那却步一福里窥出了不满,“现如今不在我旗下了,见了我不打招呼就要走?我好歹是你的旧主子,莫说你,就连你阿玛也不敢这样。”
他又来卖‘弄’主子的威严了,颂银无可奈何唯有退让,“六爷说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先前您没‘露’面也没出声,我不知道是您在,要知道了,怎么也得来请个安。”她抬眼看了看那轿子,依旧那么嚣张地拦截着。她迟疑问,“六爷是恰好路过这儿?恰好碰见我?”
他说不是,“我就是来堵你的。”
她额角一跳,这话倒毫不遮掩,敞开了说也好。她努力压住了火气,“六爷找我必然有示下,听您吩咐。”
他慢慢踱了两步,“没什么,许久没见你了,想你,来见见你。”
她脸上一红,左右看看,两边的轿夫加上他的戈什哈,足有二十来人,他就直剌剌地说出来了。她简直觉得丢人,他办事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大概只有在想利用你的时候会含蓄些,其余的,只要他高兴,直接扔到你脸上,你不接也得接着。
她尴尬笑了笑,“六爷体念我,大约知道奴才近来忙,没得闲上府里请安。”
他又说不是,“我是听说你被容家回绝了,特特儿瞧瞧你。”
原来是看热闹来了,她感觉怒火熊熊往上涌,这个始作俑者,用了这么多手段做成了缺德事,这会儿安然来查验成果了。她打量他的脸,他眼角含笑,十分自得的神态。她急促地喘气,恨不得抓‘花’他的脸,叫他再使坏!可是不能,她还有理智,她依旧不敢得罪他。
“我好得很,谢谢六爷关心。原本我和容实要成亲,得上您那儿调档,现在不用了,等我瞧上了别人,说嫁就嫁了。”
他哼笑一声,“因为你的旗籍不在镶黄旗了?我那个档子房烧了个‘精’光,你们的户籍册子一天没‘交’付正黄旗,你一天在爷手上。”
颂银简直要憋不住了,她梗着脖子气愤地望着他,“您究竟想让我怎么着?和容家已经不成,您怎么还不满意呢?”
“我自然不满意,因为你还没嫁我,我不高兴,就和你作对、为难你,直到你当我的福晋为止。”
这人是不是疯了?有他这么结亲的态度吗?就因为他是天潢贵胄,得不到就‘逼’,把人‘逼’得没了退路,叫人别无选择?
颂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您今年多大了?我记得过完年二十五了吧?”
他说是,“你问爷的年纪干什么?”
“那也不小了呀,干的事儿怎么这么膈应人呢?”
他吃惊不小,以为她不敢这么和他说话的,没想到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终于要发作了。
他抿‘唇’一笑,妙得很,他就是想见识一下她的真‘性’情。如果他这样不择手段地欺压她,她还能同他虚与尾蛇,那就说明他看错了,她是个面人儿,将来也不会有钢火。可掌着内务府的‘女’官,怎么能是那样的!她想说他幼稚是不是?只不过嘴上还留着神,不敢那么直接。
他点点头,“是不小了,那又怎么样?爷就爱整治你们俩,看见你们好我就不高兴。”
颂银气得厉害,瞧了四周围一眼,“我不能骂您,要不咱们也‘交’个手吧,打一架就痛快了。”
他立刻拿轻蔑的眼光打量她,“你胆子不小,爷输谁也不能输你吧!不过今儿不和你打,我被容实‘弄’伤了胳膊,下不得场子了。你把账记上,等时机到了,管叫你痛快。”
他一语双关,颂银不是傻子,全听出来了,顿时恼得面红耳赤。边上那么多双耳朵听着呢,她大声一喝,“都给我滚远点儿!”
众人面面相觑,豫亲王抬了抬手,“听福晋的话,都散开。”
谁是他的福晋?连容实都没管她叫少‘奶’‘奶’呢,他的福晋倒叫得爽口!
她攥着两手说:“我和您说了不止一回了,您这么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什么?就算我和容实断了,也没您什么事儿,您早早儿歇了心吧!”
他冷冷哼笑,“你都到了这份上了,还傲‘性’呢?你不嫁我嫁谁?你能嫁谁?谁又敢要你?”
她高声说:“我嫁不掉就当姑子去,为什么非得嫁人?我用不着依仗男人,我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是啊,她说得响嘴,将来内务府都是她手上的玩意儿,要多少钱没有,还指着男人养家吗?他也被她‘激’怒了,这种时候为什么不顺着台阶下,非要跟棵朝天椒似的,逮谁呛谁。
天上又下起雪来,飘飘洒洒的,撒盐一样。他瞧她穿得单薄,解下大氅给她披上,她浑身长刺,不许他碰,不稀罕他的示好。他这人就是这样,她越反抗他越是非得办到不可,使了蛮力把她狠狠裹起来。她嘴里不屈地叫着,“往后我和您两不来去!”
他充耳不闻,“男人的事儿‘女’人别管,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想说他分明布库输给了容实,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可是她吃不准,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落败,好叫容家‘女’人们如临大敌,自发地来退她的婚。其实换个视角看,的确胜利者是他,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叫他们内斗,把她放到一个十分难堪的位置,迫使她妥协。难道在他眼里这就是喜欢?是爱吗?
她哽咽了下,“您对我有感情吗?”
他说有,“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有能耐的‘女’人,现在我觉得你是个有能耐的好‘女’人,适合给我当福晋。”
“那您不问问我喜不喜欢您?”她眼泪汪汪说,“您能把我当人看吗?能尊重一下我的决定吗?您要我跟您过日子,您起码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看看我瞧不瞧得上您呐。”
他一听不悦,“用得着问?你凭什么瞧不上我?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我是和硕亲王,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当主子娘娘吗?当个四品的破官儿,后脑勺‘插’根单眼‘花’翎1,成什么气候?爷让你戴东珠朝珠2,叫所有‘女’人都羡慕你,这样还不够?”
他以为许个皇后的宝座就能收买她了,想让她当皇后,也得看他有没有造化当皇帝!
他隔着大氅抱住她,被她一脚踢在了胫骨上,“您瞧我像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要说名声,本来我还有点儿,我是整个大钦唯一的‘女’官。我不靠端茶送水,不靠自荐枕席,我也能在紫禁城立足。可后来全被您毁完了,你让我丢尽了脸面,现在您还来和我说这个?”
他忍痛扣住她,天上下雪也不管,两个人淋得一头白,他胡‘乱’给她掸了掸,好言道:“你有什么怨气,想发泄就发泄吧,发泄完了你还得跟我。你不想争口气给容家瞧瞧?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她挣扎了半天,终于把他的大氅扯下来扔在了地上。她不喜欢他的味道,以前还觉得清润甘甜,现在只剩厌恶。尤其他还是个颠倒黑白的人,她愈发嫌弃他的品格了,“人家在感情上头没有对不住您,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容实诚心投奔您,您就这样对待人家?我虽然和他没能修成正果,可我的心是公正的,我觉得您这么做不厚道,您应当用人不疑,难道不是吗?”
他却说得俯仰无愧,“谁让他和我抢‘女’人。”
颂银竟不知说他什么好了,“不是他和您抢,是您和他抢。敢情李树种在您家‘门’前了,就你一人占理。”
他虎了脸,“我忍你半天了,你给爷知足点儿。你上回说了,我有旁的‘女’人你就不跟我,我告诉你,那两个侧福晋爷碰都没碰,就等着你呢!你再聒噪,立马带回家‘洞’房,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还能怎么样!”
她又哭又跳,“我不干,您敢‘乱’来,我就咬舌自尽!”
她简直有点疯狂,那股撒泼的劲儿叫人叹为观止。他被她闹得脑仁生疼,忙压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那么一说,你就这模样?你别以为这么着我就会对你倒胃口,你折腾吧,就像上回装神‘弄’鬼似的,我早就看穿了,你别白费力气。”
颂银灰了心,这么说来他已经刀枪不入了。不知他对她有多深的了解,一口咬定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再丑化自己也没用,他根本不相信。
她傻呆呆发怔,脸上还挂着眼泪。他抬手给她擦了,轻声笑道:“爷看上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江山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打定主意娶她,那就只把她当‘女’人看待,权谋的事不会再同她说了,从今而后只谈情,不谈政治,这样的决心算大了吧?可他不提,她却又要问,“郭贵人不久就要临盆了,六爷怎么打算?”
他把手指抵在那绵软的‘唇’瓣上,示意她环境不对,莫谈国事。然而一触之下心头骤跳,那两片红‘唇’的滋味他知道,足以令人*。他有一瞬很冲动,想去‘吻’一‘吻’,又怕她发狂,只能暂且按捺。捡了地上大氅重新给她披上,警告式的说:“不许扔,扔了现在就跟我回豫王府。”见她还算老实便不为难她了,转头看了她的小轿一眼,“天‘色’已晚,回去吧,别叫家里大人担心。咱们来日方长,改天再叙。”
颂银知道这回难办了,她的那些质问对他不起作用,他一副“老子就是故意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嚣张到这个程度,谁能把他怎么样?她呼出一口浊气点头,“我并不是想违逆您,我敬重您、佩服您,就是不能爱您。”
他嘲讽地笑了笑,“你还粉饰太平呢?其实你讨厌我、恨我,那才是不爱我的根本。你曾说过,心里只能装一个人,容实先入为主,我晚来一步。可么要是这个人消失了,你那间屋子是不是能重新让我进去?”
她心里惊惶起来,害怕他对容实下毒手,两眼盯着他说:“我情愿空关,您也进不去。六爷,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喜欢心善的人,我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和自己的男人一条心。”
他看着她,被她那句喜欢心善的堵得说不出话来。要论善恶,自己在她面前确实一直是以恶的一面出现,现在弥补也来不及了。只是她说“自己的男人”,还没个子丑寅卯呢,容实就是她的男人了?他郁闷了半晌,别过脸唾弃她,“不害臊!”
颂银窒了一下,“不害臊就不害臊吧,反正我和容实有过一段,眼下虽断了,我还是希望他好好的。等他娶亲生子了,没准儿我就慢慢把他给忘了,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得在我心里扎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他斟酌了下道好,“我不动他,助他早早儿娶亲,这总行了吧?”
真是个有法子的人,说风就是雨。颂银看了他一眼,“他被‘逼’成婚我只会更同情他。”她不愿意和他多说什么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再多的解释都是‘鸡’同鸭讲。她转身回自己的轿子,走了两步,甘松的味道令她心烦意‘乱’。她重又折回来,解下大氅递还给他,“您自己披着吧,仔细着凉。”
没看他的神情,他又说了什么,她连耳朵都关上了。坐进轿子里,把厚毡一放,再看不见他,世界总算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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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也不知是不是豫亲王又使了什么坏,小年那天听说容家到处相看姑娘,要给容实说亲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颂银得了消息,心头‘波’澜起伏,坐在案前发了会儿呆,自己安慰自己,容实对她的心她信得过,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就是老太太和太太打定了主意不想聘她了,以前那么抬爱,如今一下子扔进了泥沼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年纪轻轻,着实感受了一回,也算开眼界了。
再要不了多久了,郭贵人的产期就在眼前,一切终会有个说法的。她不理会那些,强打起‘精’神来,御膳房把除夕筵宴预备的物料数额送进来让她过目,她照单念着:“猪‘肉’六十五斤、菜鸭三只、羊‘肉’二十斤、鹿‘肉’十五斤……这是一桌的用量?”
膳房管事太监说:“单是万岁爷御桌上的用料,另有皇太后、皇后和妃嫔们的,另造了档,您往后翻翻。”
她点点头,心里却感觉惆怅。今年的大宴皇帝还能主持吗?他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多日不视朝,朝野上下终会起猜疑。他即位以来算得是十分勤勉的,御‘门’听政几乎不间断。如果短期内不得好转,病势必定隐瞒不住,一位无嗣的帝王,怎么挽留人心?
内务府不管前朝的事,但耳闻还是有的,豫亲王因旗下奴才借贷官银放债的事受牵连,这程子‘交’了差事在王府思过,可他人虽不在军机处,触手却无处不在。冰窖胡同打造梓宫的消息他已经得了,那天和阿玛说话,话里话外隐约提及,知道胜券在握,愈发的按兵不动。
眼下就是这个情形,看老天爷更偏向谁。如果皇帝能捱到阿哥落地,铲除了豫亲王,那么皇位就还在这一支;如果皇帝的身子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刻,那么皇太弟继位顺理成章,紫禁城的天就要变了。
她托着陈条茫然看外面,要扶植一个襁褓里的皇帝何其难啊,大家都得咬着牙往前奔。这会子皇帝的遗诏应当立好了吧?已经‘交’到容大学士手上了吧?
她阖上册子递还他,叫太监瞧着去办。从御膳房回来,在隆宗‘门’上遇见了阿玛,他刚去养心殿请了安,抬眼看看她,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爷俩慢慢往回走,颂银道:“您瞧圣躬……”
述明叹了口气,“就剩一把骨头了,看来时日无多。”
“听说召见军机大臣了吗?”
述明摇头,“整天睡,我进去也没说上话,陆润领着远远看了一眼,大概喘不上来气儿,嘴张得老大。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么着还不如死了呢。都这个时候了,非拽着干什么?留也留不住了,还不如传位给六爷,大伙儿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就完了。”
佟家必定是死不了的,毕竟没有正面和豫亲王为敌过,他有不满,也就是让‘玉’进宫和抬籍这两件事。要死的是容家,燕绥一上台,他们是个什么下场,真说不好。
“是该整治整治了,让他们家到处物‘色’媳‘妇’儿!”说起这个述明比颂银还生气,气的是自己的闺‘女’不能赶在容实之前嫁出去。譬如婚事告吹了,一方先成家,剩下那个看表象就一定是被抛弃的,“他们家那么心急火燎的干什么?着急和佟家撇清关系?还是欺负咱们不好嫁,想看咱们笑话?”
颂银见阿玛义愤填膺,自己倒没那么生气了。说不好嫁,她的确是不好嫁。以前当着官,哪个婆婆也容不下一进‘门’就能分庭抗礼的媳‘妇’。后来呢,名声这么糟,更没指望了。
她笑了笑,“我嫁不掉正好,您不是要留我管家吗,我跟您似的,在内务府当一辈子差。0000回头从小辈里挑个聪明的哥儿好好带着,把家业传给他。”
述明说:“还是的呀,传来传去,传给别人了。我指着你将来有儿子,传外甥也比传侄孙强。再说天下父母心都一样,谁不盼着儿‘女’好,我愿意你当一辈子老姑娘?”
她嗐了声,“愿不愿意的,不都是那样了吗。别较真了,谁让您没儿子!”
说到根底上了,没儿子是永远的痛,不过早习惯了,命里无时莫强求。述明背着手迈进衙‘门’,“今儿中晌吃什么呀?”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回事”,敬事房太监到跟前打了一千儿,“回大人们,景祺阁传消息来了,郭主儿破了水,要生了。”
“赶紧看看去。”述明冲颂银使个眼‘色’,“仔细着点儿,不能出错。”转头又问,“皇上那头回禀没有?”
太监说:“回了陆大总管,这会子必然知道了。”
颂银忙往外走,边走边示意亲信给容实传消息。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曾经无数遍的设想过这一天,事到临头,仍旧感觉急迫和失措。宫妃产子很寻常,但搁到现在却意义重大。
年下放过几天晴,接下来又是无边的风雪,正午时候天也是灰‘蒙’‘蒙’的。颂银加紧步子往景祺阁跑,派来伺候的人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那一向乏人问津的冷宫骤然热闹起来。郭主儿的额涅和舅母在她临盆前一个月就已经进宫陪护了,虽都是当家太太,自己家里把得了舵,宫里处处是能耐人儿,她们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没有依靠。见了颂银上前叫了声小总管,“您瞧……”
颂银安抚她们,“不要紧的,接生的都经由内务府千挑万选,靠得住。太太和舅太太只要瞧好了贵人,等小主子落地赶紧接手抱过来就成。”
郭太太战战兢兢的,“我心里有点儿怕,皇上会来吗?”
颂银慢慢摇了摇头,“来不了,宫里有规矩,皇上在养心殿等消息,回头由太监往御前报。”
进‘门’瞧郭主儿,她躺在那里,眼睛明亮,“我要生了。”
颂银嗯了声,“有点儿疼,您坚持住,熬过去就好了。”
“我能生个公主吗?”她还惦记着慧妃的‘女’儿,因见过一回,一‘门’心思想要个那样的漂亮孩子,将来好打扮她。
颂银说:“这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要是老天爷想让小主子有一番成就,恐怕不能是‘女’孩儿了。其实阿哥也很好,聪明能干,大点儿就能保护额涅了。”
她却忧心,“万一像西‘门’大官人似的,那可怎么办?”
颂银愣了下,发现不该给她看那种书,看得一脑子‘乱’七八糟。不过还真说不准,皇帝这爱男人的‘毛’病不知会不会遗传给孩子……但现在终不是担忧这些的时候,先让孩子落地是首要。她一味的宽慰她,“那话本子怎么当真呢,都是写了供人取消的玩意儿,您且放宽心吧!咱们眼下要着急的不是这个,是先把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余下的往后再说。好好带他,别让他像您似的瞎看闲书,就成了。”
郭贵人受了冤屈,“那些闲书还不是你带给我的嘛。”
她喏喏应着:“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不让您看这个了,您先静下心来生孩子吧!”
阵痛突来,她皱眉吸了口冷气,“不成,等往后你要淘换更多给我。我在宫里寂寞,有了那些话本子才好打发时间。”两手拽着红绸,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说……给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生孩子,我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真说不上来,这就是宫里‘女’人的宿命。一般进了宫,不都这么活着吗?
她蹲踞着替她擦了擦汗,“别想那么多啦,就想着您的公主吧!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和她见面啦。”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我不害怕,我有劲儿,一定能把她生出来。”
颂银退出来,见各处已经有禁军防守,往‘门’上一看,容实就在那里,压着腰刀,鲜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对她轻轻颔首,她心里安定下来,知道他都布防好了。郭贵人这胎不管是男是‘女’,至少能保他安然无恙。
她转身命人往阁里送炭盆,因炭燃得烈,产房窗户得开一条缝用来换气。她站在窗下指派太监站班,“盯紧了,出半点差错大家都活不成。一伙里彼此也得留神,谁要是有可疑,外头‘侍’卫处的人等着请君入瓮。”
众人齐声应嗻,她这话不光是说给外头听的,也是说给里头伺候的人听的。各自留个心眼,就算‘混’杂了豫亲王的人,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门’上瞧,他已经不在了,想是往南边请旨去了。
颂银在檐下站着,心里油煎似的。她阿玛匆匆赶来,各处都打点好了,专‘门’来听信儿的。朝阁‘门’上瞧了眼,“怎么样了?”
她说:“才着‘床’的,且早着呢!”听见屋里哀哀一声悲鸣,心头紧了一下。朔风渐起,她跺了跺脚,觉得身上的血都冻住了,舒展不开。
述明走近一些,轻声道:“养心殿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要照我的意思,这会儿应该宣内阁大臣进宫候旨了,可那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颂银感到惊讶,“容大学士也没来?”
“不得旨意,谁能进来?”述明摇了摇头,“万岁爷许是病糊涂了,这程子养心殿反倒束手束脚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皇帝不下令,只怕容实也施展不开手脚。她忽然感到惶骇,“阿玛,万岁爷是不是已经……”
述明瞠着两眼喃喃:“不会吧……难不成秘不发丧……就等着郭主儿这胎?”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御前的事儿他们都隔着一层,这会儿大概只有陆润知道情况了。
风大,把他们头顶上暖帽的红缨吹得东倒西歪,颂银对‘插’着袖子呆呆望阁‘门’,里面传出郭贵人的惨叫,一声一声的,那么瘆人。似乎是不大顺遂,两个时辰过去了,一直没有好消息。眼看天擦黑了,小太监撑着顶杆儿来挂灯,雪变得更大了,从一片温暖的光里划过去,纷纷扰扰,扯絮似的。
里边一拨人忙着,他们在外团团转。这个孩子的降生已经不单是迎接新生命那么简单了,他身上承载了他们这些人的希望,皇上迫切需要一个阿哥,他们也迫切需要。拥立一个小皇帝,总比和那位豫亲王斗智斗勇来得简单。
忽然哐地一声响,把人吓一跳。抬眼看,对面抄手游廊里的小太监往殿里运热水,一个疏忽打翻了铜盆,像一记霹雳似的,砸在人太阳‘穴’上。
述明嘶地吸了口气,不好骂娘,咬牙道:“杀才,忙什么?腚上皮痒痒?”
颂银回头看,已经好一会儿没听见郭贵人的声音了,不知里头情况怎么样。正忧心,猛然传出孩子的哭声,石破天惊。颂银忙挤身进去,几个‘奶’妈子正给孩子擦洗包裹。她看了郭贵人一眼,只是乏累些,没有什么大碍。过去问是男是‘女’,‘奶’妈子说:“小总管往御前回话吧,是位阿哥爷。”
无论是不是阿哥,都得说是阿哥。她心里有数,但必须看个明白。孩子包在襁褓里,嬷儿把一角揭开让她过目,两条孱弱小‘腿’间挂着一把小茶壶,和‘女’孩儿不同,那就说明一定是男孩了。她心头大喜,嘱咐郭太太和舅‘奶’‘奶’寸步不离地看顾着,“我这就去回话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万岁爷。”
她从殿里出来,告诉她阿玛一声,“是位阿哥,我上养心殿去一趟。”
述明哦了声,“宗人府在内左‘门’上候着消息呢,我去打发他们。你先走,报个喜,看皇上有什么示下。”
宗人府在豫亲王手里,阖宫生老病死那里都要记档。宫里孩子落地,不论男‘女’首先要通报的就是他们,所以豫亲王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知道是位阿哥,他必定会坐立不安。这个时候是紧要关头,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绝不会让个吃‘奶’的孩子占了先机。
她挑着一盏羊角灯上了夹道。雪又大又密,顾不上打伞,一簇一簇落进领口,只管缩着脖儿往前。夜里‘门’禁下钥,但有老例儿,宫妃产子预留一条通道直达养心殿。她从‘交’泰殿穿过去,进了遵义‘门’,皇帝已经不能坐了,歇在燕禧堂里。她兴匆匆入穿堂,水晶灯下站着一个人,背身而立,那身形笔直,如同翠竹一样。
她脚下略缓,他转过身来,瘦削的侧脸,看着有些憔悴,“生了?”
颂银嗯了声,“是位阿哥,母子均安。我来回主子一声,叫他高兴高兴。”
他点了点头,“是位阿哥……”
她跟他往后,奇怪殿里人比平时稀落了。她心里纳罕,没好问出口,打帘进去,寝殿里熏香那么浓,简直浓得呛人。她掖了掖鼻子,转过落地罩看‘床’上,皇帝仰身卧着,死寂的一张脸,瘦得两颊深陷。曾经那么风光无限的年轻君王,不过半年多时间就成了这样,颂银鼻子一酸,轻声叫他,“万岁爷……”
他听见了,微微转过一点头,眼睛里残存着希冀的光,哑声问:“怎么样?”
颂银换了个轻快的口‘吻’,笑着说:“给主子爷道喜啦,郭贵人给您添了一位阿哥。奴才看见了,阿哥爷结结实实的,扎舞着手脚给皇阿玛请安呐。”
皇帝脸上‘露’出笑意来,因为兴奋,颊上红晕更甚。一口气在嗓子眼里隆隆翻滚,仿佛拼尽了命,颤声喊着:“庭让……庭让……”
陆润微呵腰,却不上前,停在两步远的地方听令。只见‘床’上那明黄的身影回光返照似的半坐起来,然而又不像坐,仿佛一根撅弯了的烧火棍,拗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急切伸出手,“诏书……下诏……”
陆润略迟疑了下,微侧着头,眉眼儿纯洁又困顿,“您说……什么诏书?”
皇帝愣住了,脸上表情变得怪异,从顿悟到绝望,每一帧都是放大的。
颂银‘毛’骨悚然,唯恐他要不成事了,近前怎么连一个临危受命的人都没有?她想问陆润,忽而惊觉了什么,有些事不愿意相信,不相信却又不成。她隐约有了失败的预感,他们算来算去的,有什么用,终究还是算漏了。
龙‘床’上的人开始剧烈咳嗽,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床’前的‘玉’堂富贵地毯。然后人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坠落下来,半个身子在‘床’上,半个身子垂挂在‘床’沿,两臂伸展着悠悠摆动,再也没有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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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皇上!”她慌起来,打算上去查看,被他一把拽住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回头道,“你不瞧瞧万岁爷怎么样了?”
他说:“痨瘵死的人不干净,最后一口气有毒,你别过去。”
他连看都还没看就下定论,会未卜先知吗?张口闭口死啊死的,更是大不敬。颂银奇异地打量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知道事情不简单,甚至复杂得超出她的想象。豫亲王从来都是令人厌弃的存在,他做什么出格的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唯独这陆润,她不敢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他也许是心虚了,避开她的目光,偏头叫人传太医来。太医膝行上前查验,探了皇帝颈间脉动又看瞳仁,很快退后几步向龙‘床’上叩首,扒着砖缝哀哭起来:“皇上……龙御归天了。”
颂银晃了晃,仿佛一桶凉水当头泼下来,泼得她回不过神。她咚地一声跪下了,打着颤说:“要传话给外头……该筹办起来了。”
她的慌张失措对比出他的冷静和机敏,他回身吩咐:“把正‘门’和偏‘门’都关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复看她一眼,摘了顶戴上的红缨,沉声道,“佟大人稍安勿躁,待天明,再出养心殿吧!”
她钝钝望他,“陆润……”
他拉她起来,抬手一挥,殿外的太监进来归置皇帝,四肢都摆放端正,覆上黄绫被,一块白丝绢盖住了龙颜。
颂银简直‘欲’哭无泪,刚刚还沉浸在阿哥降生的喜悦里,转眼皇帝就驾崩了。她要上外头报信,陆润却不打算让她离开,至少黎明前的这三个时辰是不能走的。她心里急得火烧一样,容实还不知道情况,看来这皇位是一定会落进六爷手里的了,他这时候得罪他,接下来怎么收场呢?
陆润也不言语,比了比手,请她出‘门’,她站在檐下愣神,刚才的一切像梦,可怕到极点。这么一大帮子人何去何从,已经没有方向了。她定眼看他,“大行皇上钦点顾命大臣没有?”
他摇了摇头,“没有。”
“遗诏呢?你说有遗诏的。”
他抬起眼,一双沉沉的眼眸,死灰一样,“没有遗诏,什么都没有。大行皇上驾崩前已经说不出话了,所以连临终遗言都没留。”
没有……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耐叫人佩服。怎么没有?明明刚才还能开口的,最后那一口气堪堪吊着,是被他气死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隐藏得那么深。如果他们原本还能和豫亲王抗衡,陆润的倒戈却是起决定‘性’因素的。他是皇帝爱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结果在紧要关头捅了他一刀。他封锁养心殿的消息,即便皇帝要宣人觐见,他不替他传话,一切都是枉然。想起这些真为那位孤家寡人悲哀,至亲至近的人,没有一个和他一条心,个个都在算计他。他的人生除了那冷冰冰的皇位,还有什么?
她泪不能止,“我没想到,你怎么……”
他反倒松了口气,“我天天都在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早早结束,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原来他们之中心机最深的是他,那么慈宁宫那次的事也是苦‘肉’计吗?亏她急吼吼的救他,在他看来大概傻得可笑吧?她还记得葡萄架下温润的人,静水一样的眼神,暖阳一样的微笑,谁知都是假的。她想她能体会大行皇帝临终时的痛苦,被欺骗,实在是世上最令人锥心的事。
“皇上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笑了笑,“你所说的好是指什么?苦闷的时候扒光我的衣服鞭打我?还是和宫妃同房不尽兴时传我进去伺候?我入宫的时候管教谙达告诉过我,当太监必须忘了什么是脸面,为了有个立足之地,把脸拽下来擦地也不要紧,因为离开紫禁城我会活不下去。最新章节我讨厌这样的生活,外人看来我是御前红人,万岁爷最瞧得上的权宦,可我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知道。我想像个人一样活着,这有错么?哪怕让我去刷官房、通沟渠都成。”他摇摇头,“我离不开,走不脱,天天受尽屈辱。现在好了,他解脱我也解脱了,各得其所。”
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活着,他的苦闷不为人知,然而对大行皇帝再多的不满,也不应该拿江山社稷开玩笑。颂银问他:“究竟有没有口谕传位阿哥?”
他蹙起了眉,“有没有口谕,有什么区别?一个刚落地的孩子,当真有命消受吗?如果你为阿哥着想,就让他在额涅身边做个普通孩子,别让他卷进这场纷争里来。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他要活下来不容易。”
颂银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得没错,他们要闹,都是打这个孩子身上起的由头。把他顶在刀尖上,怎么能不伤了他?皇帝出师未捷,剩下他们这群人可怎么办呢?六爷当了皇帝,他们的日子都好过不了了。
她灰心丧气,“你这么做等同谋逆,你知不知道?”
他点头说知道,“可要定罪是定不了的,皇上猝然升遐,连一位军机大臣都没来得及宣。当初新君即位时曾金口‘玉’言许诺兄终弟及的,现在就算有了阿哥,只要没有诏书,照样不顶用。满朝文武都不傻,谁会为个吃‘奶’娃娃和六爷作对?你听我一句劝,别再管这事了,等到宫‘门’开时宣布国丧,一切还是有条不紊的,不差这几个时辰。”
颂银知道他是为了给六爷留下足够的时间斡旋,那些阻碍他登基的不利因素必须在这之前先清除,所以她愈发担忧容实的处境。
她向外张望,风雪无边,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皇帝传位的诏书必定是有的,只不过被他昧下了,因为他和皇帝异于寻常的关系,在皇帝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几乎霸揽了养心殿的一切事宜。
她闭了闭眼,回天乏术,唯有退而求其次,“我们三个人的纠葛你是知道的,如果六爷御极,容实怎么办?”
他说:“新帝登基要稳固朝纲,不会轻易动任何人。只要容家父子没有异动,六爷暂时不会将他们如何。至于将来……就要看你的了。”
她心头一片惨淡,“看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得了,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他顿下来,在昏昏的灯火下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六爷对你的感情有多少,你记住,要想保住容家,就不能轻易妥协。得不到的言听计从,得到了束之高阁,人心都是一样的。”
颂银背靠抱柱勉强支撑着,“你让我出去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敢瞒着不报呢。”
他摇了摇头,“容实来得比豫亲王快,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年轻气盛,万一做出什么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颂银脑子里‘乱’糟糟的,蹲下来看着漫天飞雪发呆,明天会是个什么气象,她不知道。回头看燕禧堂,窗上灯火辉煌,里面装着个死去的帝王……不知冰窖胡同的棺椁晾得怎么样了,八十一道漆肯定来不及上,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拿来先用了再说吧!
还真就关了一夜,养心殿没人敢硬闯,容实心里应该是犯嘀咕的,但不见皇帝示下,只以为他病势愈发沉疴,想不到他已经撒手去了。
次日五更,文武大臣照旧进朝房等候上朝,等来等去不见传召,终于来了一个太监,着素服戴重孝,在朝方‘门’前跪下,悲声说:“今早寅正三刻,圣躬崩于养心殿燕禧堂。奉太后懿旨,众臣工服丧入乾清‘门’举哀。”
这话无异于惊天霹雳,众人‘私’下议论也不过是圣躬违和,绝没有人料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就那样驾鹤西去了。
要变天了,皆是惶惶。人群里发出悲难自胜的呜咽,整个朝房里顿时哭声四起。毕竟十多年的相处,君臣还是有感情的。大家的悲是发自内心的悲,悲得如丧考妣,悲得承托不住发放到手里的孝服。
内务府办差,皇帝的死和生一样,一样那么多事儿。生是喜,死是悲,排场却不减。
宫‘门’开后,颂银没能回内务府,一造儿一造儿的人进出准备小殓,乾清宫里已经布置起了灵堂,阖宫宫人的丧服要到位,殡仪里的车马轿库要命匠作处做好,因风雪大,必须搭丧棚存放,皇帝的大丧不像那时候金墨的,繁琐百倍不止。她一面忙,一面牵挂容实,昨晚他没什么动作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皇帝的死讯出了,他应当知道该怎么做了,按兵不动才是良方。
一个宫‘女’请了剪子来,她摘下帽子剪下一簇头发放进托盘里,转头看见五爷领人进内廷,蹲身请了个安。
五王爷点了点头,红着眼睛问:“小殓都准备妥当了?”
颂银道是,“军机处正拟殡宫,回头请皇太后示下,究竟是停在景山寿皇殿,还是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
五爷长叹一声,“我那四哥,年轻轻的就走了,可怜见儿的。”
谁说不是呢!颂银怏怏的,因为皇帝就崩在自己面前,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五爷哭天抹泪,“他到底是什么病呀?上回见他就是‘精’神头不济,也没觉得怎么着,才过半个月,说没就没了。”
颂银不好说话,病情一直没有往外宣布,皇帝又被陆润控制着,十来天没见军机重臣了,忽然之间传出死讯,就成了千古谜团。她涩然道:“回头您瞻仰遗容吧,也不是一气儿倒下来的,的确身子一里一里垮了。”
“还不是叫人给吸干了!”他气得大骂,“我这哥子也糊涂,别人‘迷’‘女’妖‘精’,他‘迷’男妖‘精’。男妖‘精’道行深,不把他吸得‘精’尽人亡,便宜他了!”
颂银一阵骇然,“您留神,别叫人听见了。”
“爷怕个球!陆润那小王八犊子在哪儿?着人把他捆起来,塞进梓宫里殉葬!”
五爷是属螃蟹的,他爱横着走,除非皇帝管束,否则谁也不在他眼里。颂银无奈看着他去远,一时茫茫的,再也没有要去救陆润的念头了。他不声不响的,原来是最厉害的人,连皇帝都能应付,区区一个恭亲王还在他眼里吗?
整个紫禁城,城里那么多的人,组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推动这个王朝滚滚前行。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连她一直觉得有风骨的陆润都是这样。硕大无朋的惊惧笼罩住他,她想找容实,迫切的想见他。
她撂下了手上的一切出去找他,国丧期间宫里管辖更严谨了,内廷的乾清‘门’及景运、隆宗东西二‘门’上都增派了‘侍’卫把守,她料他应该在不远。正和人打听他的时候,见他从后左‘门’上出来,穿着黑绒镶边的黄马褂,套黑缎金黄丝绒绣蟒蛇袖套,连脚上一双皮靰鞡的鞋底都刷了白漆。这是特许御前行走的孝服,他的职务暂且还在,新帝登基前谁也动他不得。可他看见她,分明有些迟疑,脚下踯躅着,不肯上前来。
颂银等了等,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没想到他反而往后缩,试图避开她。她有些恼火,愠怒道:“怎么?要同我划清界限不成?”
他正处在极其矛盾的时候,因为皇帝的突然离世方寸大‘乱’。之前的所有谋划都失去了意义,他也曾设想过豫亲王登极后容家将会面临的困难,新帝要拢络大行皇帝的旧臣,他们暂且是安全的,但是将来如何就说不准了。
他支吾了下,“不是。”他在她面前总会被她的气势震慑,这个正一品从来就不是这四品官的对手。
她冷着脸看他,“内务府要商定大升轝所用的銮仪,请容大人进内务府说话。”
他没办法,只得跟着她走。她却没领他上衙‘门’,造办处后面有一扇小‘门’是新添的,和随墙‘门’形成一个夹角,平时来往的人少,几乎是闲置。她拽着他的胳膊蛮横地拖了进来,恶声恶气道:“你见了我躲什么?难道家里老太太、太太给你物‘色’到好姑娘了?”
他怯怯看了她一眼,摇了摇脑袋,“这会儿我比你艰难,谁愿意嫁我呀。再说她们张罗,我没有参与,我说过不会娶亲的,就是给我个天仙我也不干。”
她听得受用了些,张开双臂说:“过来。”
他立刻依偎过去,嗫嚅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陆润和六爷是一伙的,可见我眼光多准,一早就不待见他装腔作势的调儿。一个太监‘弄’得那么高洁,猪鼻子里‘插’大葱,他也不嫌累得慌!现如今他‘私’藏了圣旨,这帝位就是豫亲王的了,咱们议定的那些恐怕要不算数了。”
“我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原本咱们有皇上撑腰,敢和豫亲王打擂台。眼下连靠山都倒了,再往刀口上撞的就是傻子。你要按捺,千万沉住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记着了?”
“我都知道。”他有些怅惘,“树倒猢狲散,刚才不是为了躲你,我只是想我如今连自保都难,和你走得太近了,没的连累了你。“
她鼓起了腮帮子,“这些都是借口,你没问过我的意思,凭什么自作主张?我说过怕你连累我吗?还是你害怕了,想和我撇清关系?要是这样我也不怪你,到底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立刻搂紧了她,“我何尝这么说来着?我像个怕事的人吗?”说着语调温吞下来,委委屈屈道,“我是怕你嫌弃我,又不好开口。我不想让你为难,自己识趣儿些,将来还是好兄弟。”
她推了他一把,“谁要做你的好兄弟!”
他靦着脸又贴上来,“当好媳‘妇’儿也成。”
她把脸贴在他脖颈上,嗅一嗅他的味道,动‘荡’也变得不动‘荡’了。她轻声说:“六爷上台,咱们必然要经历更艰难的‘波’折,我想好了,过阵子就称病不上值了,不在他眼睛里戳着,他又忙于政务,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的。我只是担心,入了你容家‘门’,老太太和太太那里怎么办。不当官就没了荣耀,她们还能待见我吗?”
他的手从她厚厚的白坎肩里探进去,隔着袍子轻抚她的脊背,“她们不待见,咱们就自立‘门’户。我在紫禁城里必然呆不下去,打算请旨去江南。那里有容家祖宅,哪怕当个五品小官,也比在京里强。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走,你给我当大总管,当太太,咱们舒舒坦坦的过日子。”
设想得多好啊,她也向往这样的生活。以前的雄心抱负都因为爱情化为乌有了,他们是人家手里的棋子,终难逃被摆布的命运。执棋人已经换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遁逃。反正他棋篓子里待用的多了,大行皇帝曾经重用的人,到最后都会慢慢被替代的。服个软,离开京畿上别处去,比在跟前针锋相对的好。
“他能放咱们?”
“看运气。”他笑了笑,“不是还有贬官一说嘛,我都官居一品了,那是大行皇上抬举。就我自己,我还不知道自己?办事没个准谱,时不时的放回鹰,‘蒙’大行皇上不嫌弃啦。”
他这么舍得消遣自己,倒博了她一笑,“那你说我瞧上你什么?”
他把‘胸’膛一‘挺’,结果和她撞到一块儿了。就那么绵绵的一接触,他晕头晕脑说:“我局器,疼媳‘妇’儿,将来能当一好爹。”
她笑着‘抽’了他一把,这才是她爱和他在一起的原因。论权势他不如六爷,可他实惠,是居家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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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见过一面,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总算能够松快前行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全集下载/。更多最新章节访问:ww。他们筹划好了,基本就不会改变,颂银只知道目下好好当差,把难关度过去,至于以后怎么样,边走边看吧!
大行皇帝大殓,好些生面孔也入内廷来。颂银忙着主持,一回头,看见丹陛上几位皇子皇‘女’戴重孝鹄立着,最大的公主六七岁光景,最小的阿哥前儿才落地,‘乳’母抱在怀里,襁褓上披着白绸。这么羸弱的孩子陡然失怙,终难免凄凉。颂银眼眶泛湿,又惦念阿哥,怕豫亲王为了万无一失会对他不利。
‘乳’母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人机敏,会功夫,对他起码是一重保护。郭贵人刚产子不能下‘床’,只看见后宫泱泱佳丽披麻戴孝从乾清‘门’上进来,个个想起晚景堪忧,都掖着帕子哭得打颤。
一座皇宫也好比一个家,她们进了宫,有来无回,依仗的全是男人。如今她们共同的丈夫死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太妃的日子不好过,并非像外人想象的那样锦衣‘玉’食。新帝自有他的宫眷,她们这些人是皇宫里最多余的人,位分低的放出去,位分高的或进皇家庵堂,或进帝陵守一辈子,剩下的散落在寿安寿康各宫,用度拮据着,吃斋念佛了此残生也就完了。
颂银下意识找让‘玉’,她是失策下的牺牲品,她很怕她想不开。可是找了一圈没找见她,倒看见了惠主儿,抱着四公主哭得大泪滂沱。她没法说什么,寻常夫妻还能哭一哭“我的人儿”,她却不能。即便已经和皇帝育有一‘女’,即便已经到了妃子的位分,她仍旧是奴才,她除了哭,没有任何诉说的权力。
原来惠妃是爱皇帝的,从她的神情和动作里看得出来。颂银上前搀扶她,“节哀吧,仔细自己的身子。”
她回头看她,凄然的一双大眼睛,“我还剩什么?我总宽慰自己说不在乎的,谁爱皇帝谁就是傻子,可我……原来一直是傻子。他没了,我的闺‘女’没爹了。银子……我可怎么办?”
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她自身都难保,再不敢说看顾她的话了。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您还有公主,您就为她活吧!”
她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我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这么瘦,得受多大罪呀。”
死了的已经死了,斯人音容杳杳,一去不返。殿里盖棺了,哭声震天,御路上风卷着大雪,十余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片子。洒扫处的太监要一刻不停地清理,乾清宫前才不至于堆积起来。颂银上外头吩咐,着人上殿顶,只怕积雪太厚压坏了琉璃瓦。
几个军机上行走匆匆过来,请皇太后的安。坐在圈椅里的太后肿着眼皮,面容看上去憔悴,似乎皇帝的崩逝对她也有触动。毕竟是亲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什么高兴事儿。也或者是人前需要吧,她连开口都难。
内阁总理大臣跪在跟前磕头,“大行皇上御体已入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未留遗命,继位人选还请皇太后定夺。”
太后站起身,脚下晃了晃,宫人立刻搀住了,挪进东暖阁里说话。
其实不必多言,结果显而易见。太后偏心得那样,整治死了大儿子,就为把皇位传与小儿子。其余的几位亲王不是爱玩鸟笼子就是爱养金鱼,没一个有帝王之才,加上大行皇帝曾经口头允诺过,豫亲王继位是毋庸置疑的了。
果然,晨曦微‘露’时有旨意传出来,奉皇太后懿命,先皇骤崩,仓促之间未及明谕。内外文武群臣合词劝进,豫亲王兢业德高,当即正尊位,属以伦序,入奉宗祧,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众臣工伏地接旨,颂银跪在人堆里往上看,豫亲王穿着朝服领命,脸上神‘色’肃穆,眼里却有胜利后的志得意满。/转头打量丹陛下三呼万岁的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她避让开,深深泥首下去,有种愿赌服输的绝望。
新皇登基,一切如常。内阁的事内务府不得参与的,颂银要守好的仍旧是她那一亩三分地。述明和她商议大行皇帝的祭祀用度时,她有些愣神,阿玛说了半天,她才嗯了声。述明搁下造册看她,叹了口气说:“别琢磨啦,一人一个命。皇权‘交’替犹如日月轮转,不可违,不可逆。咱们就踏踏实实办咱们的差,吃着二四品的俸禄,别‘操’一品大员的心。”
底下管事太监来领油蜡,她从墙上摘了牌子打发他走了,坐在条凳上捶了捶‘胸’口,“不知怎么了,近来闷得很。阿玛,我觉得我要生病了。”
述明唔了声,“必定劳累了,你办事太急,要像阿玛似的,万事慢慢来。内务府的差事什么时候有个头?你手脚利索,办完了,一会儿又来了,办得越快,一天事儿越多。年轻轻的,要懂得作养身子,把自己‘弄’垮了,再有能耐也没本钱。”
这些她都知道,其实她是想先给阿玛一点预示,好为她后头的因病辞官打下基础。
她是有这个决心想跟容实去江南的,只是阻力必定不小。皇帝跟前不好糊‘弄’是一宗,家里也不知怎么‘交’代。毕竟阿玛和老太太的希望全在她身上,她要是卸了肩,佟家就得另外培养继承人。
她难为地觑阿玛神‘色’,“福格进来伺候了?”
福格原在奉宸院当郎中,管理皇帝驻跸行宫一切事宜。这会儿因内廷人手需要调了进来,如果她辞官,倒也不愁没人接替。
述明瞥了她一眼,“是啊,今早领了牌子。”
她吁了口气,“‘挺’好的,阿玛又多个帮手。”
其实知‘女’莫若父,她在打什么算盘,述明心里都知道。他捋了下自己的胡子,“再好也是侄儿,不是自己儿子,你想撂挑子前得三思,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看她哭不哭金墨,拿不拿拐棍儿敲你的脑袋。你要从内务府出去,我想来想去你就一条道儿,就是充皇上的后宫……”
她说不,“一个让‘玉’还不够,我也得搭上?”
述明眨巴一下眼睛,“要是给个主子娘娘当,也是可以考虑的。”
她站起来拂袖,“没什么可考虑,您喜欢当娘娘您去,反正我不去。”
述明嘿了声,“我倒是想,可也得人家瞧得上我呀。”
她气呼呼走了出去,雪沫子迎面扑在脸上,心里也发凉。以前只是设想,因为觉得豫亲王不会即位。现在一切都成真了,那个口口声声许诺她当皇后的人,不知会不会继续揪着不放。应该不会吧,当了皇帝视野更广阔了,不需要拉帮结派,以前的戏言也可以不算数。
这么一想轻松了点儿,上乾清宫查看,一大拨的太妃们正跪着守灵,让‘玉’也在其中,孝帽子遮住了她的眉眼,只余口鼻在外头。她隔窗看,正打算过去和她说两句话,见陆润上前,垂手说了什么,扶她起来,搀进暖阁里去了。
她有些好奇,穿过大殿跟到暖阁外,大行皇帝喜欢豁亮,因此窗屉子上都装玻璃,里头垂挂绡纱做遮蔽。恰巧一面帘栊没有拉好,隐约看见里头光景,让‘玉’言笑晏晏,身上重孝压不住脸上的红晕。陆润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在顺势捏住了她的腕子。颂银倒吸口气,心惊‘肉’跳。再窥探,他俯身‘吻’在让‘玉’额头上,颂银捂住嘴,吓得胆儿都破了。外头停着大行皇帝的棺椁,陆润在里头撬他的墙角,究竟有多深的恨,才会这么做?让‘玉’不知道陆润的为人,也同她当初一样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虽说他有苦衷,所作所为是为了自救,可颂银就是没法原谅他,他太伤她的心了,那么信任的人辜负了她,这种伤害无法用语言形容。如今让‘玉’和他搅合在一起,为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她想闯进去喝止,然而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声张起来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她站了一会儿怏怏离开了,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让‘玉’说上话,哪怕再寂寞也不能攀搭上他,有些人是接近不得的。
这头大行皇帝的丧仪要办,那头豫亲王府作为潜龙邸,必须改府为宫。上头定了名,叫豫厎宫,豫,乐也;厎,致也。他倒是快活了,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不快。
她带着人去王府换牌匾的时候,府里管事的迎出来打我们爷当皇上了?”
颂银淡淡嗯了声,示意他看匾,“瞧见没有,往后这儿就是宫了,不做赏赐之用。”
管事太监向天参拜不迭,“哎呀我的娘,我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了,我们家祖坟上长蒿子啦,我得回家上香去。”又两手合什对颂银拜了拜,“多谢小佟大人了,您请进吧,奴才给您敬茶。”
颂银笑了笑,进‘门’抬眼看,亲王府第,原本覆绿琉璃瓦,眼下要抬高规格,照紫禁城内宫殿形制来,换黄琉璃瓦,刷红墙。她负手说:“我今儿是先来瞧瞧的,眼下宫里大年是过不成了,得等大行皇帝梓宫先运上景山。出了正月吧,等天放晴,这儿的‘门’墩儿瓦片全要换。你收拾出围房,该筹备的东西先筹备起来,工匠别问,由掌关防处派遣,另置一个地方做伙房,预备伙食就成。”
管事的点头不迭,引她上里边去,才到檐下就听两个打扫的丫头窃窃‘私’语,“主子爷当皇上了,咱们府里两位侧福晋怎么册封?谁当皇后?谁当贵妃?”
另一个说:“也没定规的,谁说当了皇上就得马上册封皇后呀?那两位侧福晋主子都不喜欢,迎进了府一回都没留宿。我看东边福晋已经着人收拾了,只等着爷颁旨就进宫当娘娘呢。依着我,反而是两位格格更像那么回事儿,没准都封妃也不一定。”
“主子爷喜欢谁?外头不是还有一位‘女’官呢吗,就是上回进来主持堂会那位。”
“那位的出身,就咱们来看天一样高,可要当皇后……”
那两个丫头是背对着殿‘门’说话的,也没料到她会来,‘私’底下议论本不触犯什么,可是遇上了就不好了。管事的大声咳嗽警示,那两个丫头回身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蹲安道吉祥,嗫嚅着:“奴才们……”
颂银没往心里去,负手四下看看道:“嘴上留神,要是主子命你们进宫,自有尚仪的姑姑教授你们。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是主子潜龙邸伺候的人,出了差池罪更重。”迈进‘门’想起什么来,又补充,“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非内阁、军机重臣不得妄议。有个罪名叫妄揣圣意,要拔舌头、杖毙的。下回再想多嘴时想想我今天的话,命只有一条,别用错了地方,死到临头才知罪就来不及了。”
那两个宫‘女’跪下只顾筛糠,哆哆嗦嗦说:“谢谢佟大人提点,奴才们谨记在心,下回再不敢了。”
她一摆手把人打发了,仰脖看房梁上的格局,和如意馆的画师商议藻井应该怎么加,好描下工笔小样来,呈御前请圣躬御览。正计较是用双井套叠还是大莲‘花’,听见身后有‘花’盆底的笃笃声,回头看,一位素装美人摇曳而来,颂银认得她,是热河总管尚琇的闺‘女’。虽然宫里正治丧,因豫亲王龙飞御极,豫王府的喜自然大过悲。侧福晋的孝不那么重,穿月白的琵琶襟坎肩,摘了耳坠子和首饰,鬓边垂下一缕头发,拿白绒线裹着,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她,就那么端着,等她行礼。
颂银欠身纳了个福,“给董福晋请安。”
她大概对她极度不满,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瞪人的,声音听上去也怪得很,“小佟总管,我们爷在宫里三天了,这会子怎么样了?”
颂银道:“主子爷才登极,这程子事忙,等忙过了,自会接福晋们进宫的。”
董福晋哼笑一声,“那这两天又得多承小佟总管照应了,您可真勤勉呀,伺候主子伺候得滴水不漏,想必这回也是得心应手吧?”
颂银抬眼看她,明白她是在捻酸,因为豫亲王大婚当夜一夜未归,后来又传出在她那里过夜,所以又是滴水不漏又是得心应手,绵里藏针,想尽法子刺痛她。
她有时候不懂,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凉薄,不知进退。也许新婚丈夫流连在外是对她们的羞辱,但不问青红皂白发作,实在是失德。当初福晋的人选是她提议的,好歹算半个大媒,如今出息了吆五喝六,三句不对立起眼睛就骂人,所以有的人是不能帮的,没有感恩的心,计较的永远是自己的得失。
她缓缓叹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这天下已经是他们的天下,她不能得罪的人不过换了一拨,她还得这么卑躬屈膝着。
她垂手道:“伺候主子是我份内,不敢在福晋跟前邀功……”
董福晋轻轻一笑,“邀功?您邀的哪‘门’子功呢!您不是一直在观望吗,主子爷如今即位了,您再不使把劲儿,可就要落于人后了。我曾听说过您和容大人的事儿,您究竟爱哪个呀?天下爷们儿可以三妻四妾,可惜‘女’人不能够。要不就冲这霸揽的手段,两个都留下才好呢,是吧,小佟总管?”
颂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阴’阳怪气的声口真叫人恶心。有些气受得,有些气受不得,她蹙眉扫了她一眼,“董福晋这话太难听了,您往后是宫妃,得顾全皇家的脸面。我爱谁不劳您费心,您只要博得万岁爷欢心,改天给您晋个高位就成了。我记得当初万岁爷问我,说你瞧谁适合当福晋呀,我可举荐了您,要不您这会子还在贵太妃跟前当‘女’史呢!至于您说的使把劲儿,我没有攀龙附凤的念头,您可别‘激’我。万一‘激’得我真动了心思,到时候挡了您的道儿,那多不好意思的。”
董福晋勃然大怒,“你给我做大媒,我谢谢您了!您挡我的道儿?您不是一直挡着呢吗,敢情您自己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我还真不知道,您瞧您现在马上就要当皇妃了,还这么烈的气‘性’儿,在宫里可不是件好事。我劝您一句,看开些,往后万岁爷的后宫且要扩充呢。一个皇帝身后几十个妃嫔是常事,您这么计较,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知道皇上要人充后宫,这事儿也不和你相干,轮得着你来劝诫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颂银最讨厌别人开口闭口身份,况且佟家如今已经抬了籍,早就不是包衣了。董福晋这几句触了逆鳞,她冷笑道:“怎么不和我相干,我手里抓着内务府,开‘春’二月选秀的时候又到了,我不光给您保大媒,我还给别人保呢。您还是煞煞‘性’儿吧,佟家是内务府,您阿玛在行宫当总管,认真论,是内务府旗下人,您和我谈身份,谈不上!”
每个人都有短处不愿被人提起,提起了是羞辱,会恼羞成怒,会热血冲头不管不顾。董福晋出身原本就不算高,阿玛初秩五品,后来改为四品,到现在不过和颂银平级,她来呲达颂银,是自取其辱。可即便如此犹不自知,仗着豫亲王登极,觉得自己要飞上枝头了,斗大的胆儿上来要动手。扬起一巴掌被格开了,颂银自小学布库,‘女’人的‘花’拳绣‘腿’还能应付。她又抬‘腿’踢她,自己穿着‘花’盆底,青砖上又滑,一个没站稳,四仰八叉倒地,倒下就不喘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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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另一位姗姗来迟的富察福晋见状失声尖叫,一个府第里的‘女’人,总有人心智足,有人缺根弦儿,董福晋属于后者,富察氏属于前者。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首发地址、反着念↘↙董氏明刀明枪上阵,里头也有她的功劳,天天在耳边上念秧儿,挑唆得她怒火烧心,等颂银送上‘门’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想寻衅出口恶气。结果没打着人,把自己先‘弄’趴了,有意晚到的富察氏因此渔翁得利了,见董氏倒地,她大喊起来,“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众人都慌,‘乱’哄哄找太医,把人抬进了殿里,那位富察福晋一面叫妹妹,一面回头对颂银道:“董福晋年轻,说话有得罪之处,佟大人看在万岁爷面上应当海涵。她是有位分的人,您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颂银起先也心慌意‘乱’,毕竟出了事,大家脸上都不光彩。可听富察氏这么一说,反倒冷静下来,这就是‘女’人们的心机,一个豫亲王府,目下不过两位福晋就这么闹法儿,一座皇宫几十的嫔妃,要是进去了,又是怎样的勾心斗角?她不愿意平白受这个冤屈的,只是暂时得先瞧董福晋的情况,这时候死了,不管怎么样都没她的好处。幸亏府里太医善诊治,拿银针在人中和虎口上扎了几下,她猛地一颤,倒上气来了,众人说好了,醒过来就好了。
然而醒过来,一睁眼睛骂不动,那眼神恨不得‘插’她几个窟窿。颂银放下袖子拂了拂衣裳,转头对王府管事的和如意馆笔帖式道:“你们预备着,回头万岁爷恐怕要传,把刚才的来龙去脉一字不减、一字不添地回禀上去。董福晋是有身份的人,先前这样真吓我一跳。我有罪过,我去找皇上请罪,两位福晋筹备着吧,随时会有册封的旨意过来的。”
她不愿意再逗留,这事够她恶心个三天三夜了。她和新君算不得有瓜葛,莫名其妙被他的福晋羞辱了半天,最后她还得认错,为这事负荆请罪,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自己坐在轿子里,转不过弯来,掖着帕子不停擦泪。进了东华‘门’先回内务府,她阿玛一看她蔫茄子的样儿,手上筹备的登基大典撂下了,先来看她,驱身问:“闺‘女’,怎么了?”
她哽咽着说:“我今儿造了口舌业,险些害了一条‘性’命。”
述明目瞪口呆,“就出去半天,怎么闯祸了?你骂街了?造什么口舌业?”
她把豫王府发生的事和阿玛说了,‘抽’‘抽’搭搭道:“找我撒气,犯不上,我又不和她们抢男人。有本事看好爷们儿,别来祸害我才好。幸亏活过来了,要不我罪过可大了。”
述明对‘插’着袖子感慨,“瞧瞧,低人一等就得被压死。人家是侧福晋,再坏也是个嫔,除非你当皇后,要不她们就能整治你。”
她站起来‘挺’腰,“我苛扣她们的用度,我得报复她们。”
述明看着闺‘女’摇头,一向厉害在嘴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子厉害,真到了那时候又自己劝自己,说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吧,永远学不会怎么挤兑人。
“什么都不说了,你差点儿害死人家的福晋,登‘门’请罪吧。自己伏法比被人揭发好。”
她磨磨蹭蹭往‘门’上走,“我……有点儿怕,不想见他。”
述明说:“要不怎么办呢,我陪着一块儿去吧。”
她一听高兴了,“还是我阿玛疼我。”
述明兜天翻个白眼,“您往后别拿我那淡巴菰1随便送人,我就谢谢您了。”
原来他还记挂着如意馆孙太监送的那瓶鼻烟,因为给了容实,他当时不说什么,小心眼儿其实一直没忘记。颂银叹了口气,“回头我给您淘换一瓶赔您。容实也不爱鼻烟,就是我送的,他特别爱惜罢了。”
说起容实她就满脸的柔情,自己没察觉,她阿玛全看在眼里。背着手长长呼出一口云雾来,“那小子,九成有点儿傻。那天遇见我问好,问老太太好、太太好、叔婶好、桐卿福格一众兄弟姊妹好,连咱们家的画眉鸟儿都问着了,可太周到了。”说着又发笑,“真是个实心眼儿。”
娶媳‘妇’的时候低声下气都是应该的,颂银想起他的样子,心里就柔软起来。抬头见军机处到了,忙敛神站定,请太监进去通禀。没隔多久就见有人出来,却不是传话的太监,是今上本人。
父‘女’两个肃容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他点了点头,“起喀吧,有事儿?”
颂银看了述明一眼,支吾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述明想了想道:“臣教‘女’无方,颂银今早奉命上王府筹措建宫事宜,遇上了府里侧福晋,两句话不对起了冲突。侧福晋动手打颂银,是颂银的不是,没有‘挺’腰子挨打,侧福晋打空,脚下不稳摔倒,险些没酿成大祸。臣到如今都后怕,等她回宫,即带她来给主子爷请罪,请主子爷责罚。”
述明说着,颂银已经跪下了,叩首道:“奴才有罪,甘愿引咎辞官,以赎前罪。”
述明那一串话基本都是在给闺‘女’开脱,颂银呢,到最后借题发挥,想趁机辞官回家等着嫁人。皇帝瞥了她一眼,他穿着龙袍,肩挑日月,难道依旧收不住她的心吗?天‘色’凄‘迷’,他心烦意‘乱’,转头对述明道:“她虽在你手底下,却早已经独当一面,到朕跟前请罪,还要你跟着?你回去,朕有话要和她‘私’下说。”
述明应个嗻,呵着腰两手低垂,马蹄袖掩住了双手,却行退到一旁。偷偷掀起眼皮看,见他伸手拉颂银,那不知死活的丫头往后缩了缩,躲过他的接触自己站了起来。述明闭上了眼,心头鼓声大作,暗暗哀叹,这不开窍的,别得罪了圣躬,回头全家遭殃。
好在皇帝并不生气,收回手负在身后,转头往南书房去了。军机处人多眼杂,不是谈感情的地方,这回应该郑重和她商量商量以后的事了。
正大光明殿里乌压压的守灵人跪着,从乾清‘门’上望过去一清二楚。他迈进‘门’槛驻足看了会儿,回头又瞧她,她低眉顺眼跟在身后,他突然兴起一种希望来,要是一直让她绕着他转,其实也很好。
他脚下慢慢蹉着,她亦步亦趋跟随,他低声问:“和你起冲突的是哪位侧福晋?”
颂银说:“是董福晋,富察福晋其后赶来,没有公道话,净忙着敲缸沿了。”
她的语气怨怼,有种告状诉苦的味道。他喜欢她这样的语气,仿佛他们的心贴着,她愿意像对待容实那样,发发牢‘骚’,说说她心里的苦闷。
他嗯了声,“你管她们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颂银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他负手前行,肩上披领镶紫貂,昂然舒展着,像张翅的海东青。正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又听他说:“你这人嘴上不爱让人,究竟说了什么,惹得人家要打你?”
她红了脸,“是奴才口舌造业了,那些话……不提也罢。”
他牵‘唇’笑了笑,其实是什么,她不提他也知道。只是想听她多说几句话,便装不知情罢了。他迈进南书房,把里头‘侍’立的人打发出去了,站在一个外人看不见的位置上替她打帘,让她进来。
颂银躬腰说不敢,自己接了帘子闪身进‘门’,听他又道:“你不对朕说清前因后果,叫朕怎么判?过两天侧福晋就要宣进宫,回头封赏,指派寝宫,碍于面子,必定要向着她们的。你早早儿告诉朕,朕才好主持公道。”
她嗫嚅了下道:“也没什么,还是因为您大婚当夜去向不明了,福晋们对我有不满。再者……说我霸揽得宽,要不是‘女’人不能三妻四妾,我把两个都收了房多好……”
她说到最后冷汗淋漓,他却扑哧一笑,“这位侧福晋有意思得紧,真敢说话啊!你呢?又说了什么,叫人忍不住动手。”
她咽了口唾沫,“我说……您该‘操’心怎么让皇上给您晋高位,还有她阿玛的官职和我一样是四品,她还让我瞧瞧自己的身份。我不服气,觉得这话不当她说,就呲达她了……臣有罪,您惩治我吧!”
她什么都说了,只有那句别‘激’她,万一动了心思,到时候真打算挡人道儿的话,她始终绕开不提,叫他有些失望。
他坐在案后点头,“朕心里有数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既然没出人命官司,就没什么要紧。你来见朕,就只为这事?”
她歪着脑袋琢磨了下,“还有给万岁爷道新禧,明儿就是大年初一了。”
他叹了口气,“今年的节是过不好了,等明儿早上进太庙祭祀时通禀一声,告知列祖列宗朕即位了,就是了。”言罢打量她的神情,“天下终究到了朕手里,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迟迟抬起眼来,“您即位是人心所向,我有一车恭祝的话,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会打太极,是内务府应付宫内嫔妃宫外买卖练出来的。他轻轻哼笑,“你用不着和朕来那套虚的,你心里想的什么,朕都猜得到。你们一心拥立小阿哥,要不是大行皇帝崩得突然,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呢。这两天忙,没寻着机会同你说话儿。朕御极了,中宫之位悬空,你瞧应该怎么料理?”
她心头作跳,“奴才不是军机上人,我只管主子吃喝玩乐,旁的都不和我相干。”
他回过身来看她,深井一样的眼眸,令人惶骇,“朕要听你的意思。”
她摇头,“我说不好,二月里选秀,届时年纪合适的四品以上官员家眷都要应选,主子可以在一二品大员出身的秀‘女’里挑选。一后四妃,只要选得得当,能为主子稳固朝纲。”
他笑得淡而无味,“这话在理,可是皇后之位已经有人选了,就算国丈帮衬不上朕什么,朕也愿意拿这个位置填进去,换个朕喜欢的人。至于稳固朝纲,四妃足够了,犯不上搭进皇后的凤印。”
颂银心里七上八下,看样子她自认为安全都是一厢情愿,他的主意没变,当王爷时已经那么霸道了,当了皇帝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她‘舔’了‘舔’‘唇’,“您才登大宝,好些事要从长计议,选皇后不急,和众臣工商议商议再定夺不迟。”
他灼灼望着她,“你是非得让我挑明不可吗?你就装吧,等我把旨意砸到你脸上,我看你怎么办。”
他一急,连“朕”都不说了,直接称我。颂银寒‘毛’炸立,搓着两手说:“我是包衣出身,内务府都是下等奴才,历来没有奴才当皇后的道理。就算您喜欢,底下大臣也会死谏,到时候闹得君臣不快就不好了。”
他终归也是有顾忌的,当了皇帝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肆无忌惮,越是站得高,要遵从的教条越多。想当有道明君,谏言必须得听。况且地位尚不稳固,我行我素还没到时候。
他犹豫了下,“那你能等我吗?”
她霎了霎眼,“我没想过等您。”
她还是那么直接,根本不怵他的身份有变。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拽着‘胸’前朝珠让她看,拽着五爪团龙让她看,“我已经是皇帝了,这天下尽在我手,你就一点不眼热?”
她说:“我替您高兴就成了,要眼热您,那我就该掉脑袋了。”
简直‘鸡’同鸭讲,他被她气着了,扶着御案喘气,“你不从我,我就收回佟佳氏的内务府世职,还有容实……”
“容大学士是内阁首辅,您暂时不能动他们。至于佟家……佟家没错,错在生了我,我一个人领罪就是了。您收了佟家的权,您一称帝就违逆太/祖圣训,这样多不好!”
这么说来是这不成,那也不成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不惧凛凛天威,你胆儿‘肥’。”
“我没和您见外过,心里有什么我就和您说什么。您要是疼我,就别‘逼’我,‘逼’死了我,您不难过吗?”她抿‘唇’笑了笑,“我好好给您当差,我就爱当差,爱做牛做马,您使劲儿指派我。”
他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以为地位改变了,她的观点也会改变,结果依然如故。有时候真讨厌这种牛脖子,不知变通,死心眼子,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收买他们。他死死瞪住她,瞪得她一寸一寸矮下去,瞪得她抱头鼠窜。她半蹲着啊了声,“大殿里应该照应照应了,我去瞧瞧。”
他说不忙,“有陆润照看,没你什么事。”
说起陆润她又迟登了下,她不知道他和陆润的关系有多深,让他甘愿为他冒险‘私’藏诏书。她心里虽然怨怪陆润,却还是不愿意看到鸟尽弓藏。这位九五之尊的心‘胸’她见识过,害怕陆润最后会落得难以收拾的下场。
“乾清宫里原是谭瑞照看的,如今换上陆润了?”她试探着问他,“您和他究竟是什么‘交’情?”
他认真想了想,“什么‘交’情……他进宫后有一回得罪了管教谙达,险些丧命,是我救了他,把他送到乾清宫当值,你说这是什么‘交’情?”
她恍然大悟,不管陆润事到临头的所作所为如何,有一点她是知道的,他不是白眼狼,他懂得知恩图报,所以豫亲王哪怕要谋逆,他也会尽全力助他完成心愿。这么一来又觉得他情有可原了,他是个可怜人,他的存在都为成全别人。也亏得有这一层,这位皇帝待他不会如半路投靠的那么绝情。也或者深知道他在大行皇帝跟前受的委屈,对他也存着一份愧疚吧,他如今已然是苦尽甘来了。
问明白了,心下有数了,知道陆润会成为最年轻的掌印太监,会过得很好,完全用不着她‘操’心。她福身拜下去,“明儿过节,好些事要办呢,奴才就先回去了。主子这两天辛苦,留神自己的身子,等大行皇帝的棺椁运进殡宫,您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皇帝蹙眉问:“你不想知道你闯的祸最后怎么料理?”
她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奴才人在这儿,您想处置我,我引颈待戮。”
还没说出个究竟来,窗外有人高呼启奏万岁。皇帝略顿了下,懊恼地叫进来,颂银瞧准时机溜了出去。
这事究竟怎么处置呢,皇帝有他的考虑。没有动颂银,当然也不可能动董福晋。晋位的时候那两位侧福晋都给了妃的位分,另两位格格晋了嫔,没有贵妃,更没有皇后。事情虽然悄悄掩住了,但中宫之位的空缺,还是给了许多人遐想空间。
颂银静下来思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生受那一巴掌。如果倒地的是她,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告假回家了?自己临着大事还是太不成熟,要是能想得周全,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她站在乾清宫前放眼望,到处都是帐幔纸幡,鳃麻孝服发出一种独特的臭味,这种味道代表死亡,办丧事的场所都能闻得见。
明天就是大行皇帝梓宫移出紫禁城的日子,观德殿里已经筹备妥当了,曾经呼风唤雨的人,身后挣得的不过是太庙里的一个席位,想想真是凄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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