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仁政表里何所问
居养院在城郊外南厢第一坊,王冲这队学生志愿者踏雪而至时,厢官正带着厢典、坊头、街子等厢坊官和一拨老弱铺兵扫雪【1】。远远见到王冲等人,吓了一跳,分列街侧,长拜以待,却见是一拨秀才,嘟嘟囔囔骂着,哗然散去。
“还以为是大府来了,罢了,就当是cāo练一番,今rì少不得拜上七八次,倒是你们这班秀才,恁地来凑这趟热闹?”
厢官对王冲抱怨不迭,原来这居养院就是视察重点,今rì上至许光凝,下至华阳的薄司曹尉,都要来转一圈。
此时王冲才明白,顾丰要他们来居养院的真正用心,这可是在大小官员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心中透亮,却没跟学生们点明。吩咐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以及唐玮、何广治跟陈子文等学生骨干,要他们带着大家散于居养院大门内外扫雪清路,确保所有学生都能入了官员的眼。顾丰既有这好意,王冲就得让大家都沾到好处。
进了居养院,顿时以为走错了地方,进了一处大户人家。灰砖青瓦白墙,比华阳老县学还气派。院子里人sè来往,多是服侍居养人的仆役。院子里裹着整洁棉袄的小孩正在堆雪人扔雪球,照顾他们的妈子本以为是亲人,一问才知是雇来的rǔ母……
再看到热粥姜汤,炭盆暖炉,宇文柏鲜于萌等官宦富户子弟还没感觉,范小石唐玮等贫寒子弟真是呆住了,这居养院的待遇,比他们家过的rì子好了起码五倍!王冲更是感触颇深,将上一世的福利机构拿来跟这居养院比……算了,根本就没法比。
震动之余,王冲也有疑问,只是救济孤苦,用得着这般厚待?
厚待终究是善待,这也算是徽宗朝时少数能放得上台面的善政吧。王冲这般嘀咕着,找来居养院的院长通气。
正说话间,就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喝骂不停,然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端着铜盆,抽泣着出了屋子,身上的破袄子湿了大半。
“老爷!这恶丫头存心要烫杀奴家!院里怎能放这般恶人进来做事!?”
跟着一个婆娘探出脑袋,向院长告状。
院长一脸无奈地道:“行了行了,给你换个使唤!赶紧收拾好,官人老爷们马上就要到了!”
转头看到一脸讶异的王冲,院长解释道:“马四姑是院里最能说会道的,官老爷面前就靠她长脸,小事都得顺着点她。”
他转回正题道:“秀才老爷们的伺候本不敢当,不过学谕既说了话,院门内外就劳烦秀才老爷们了。”
院长也看出了这些学生们的来意,不过他哪敢拂了读书人之意,王冲交代一声也是照顾他面子。
也不知心中有火,还是寻常都如此,院长把那小姑娘招了过来,劈头一顿痛骂,再打发她去灶房烧火。
这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湿了半身衣服,在寒风中哆嗦不停,乖乖地听着院长的数落。非但王冲看不下去了,一旁宇文柏也再忍不住,质问院长为何虐待居养的孤儿。
院长叫屈道:“她不是居养之人,是买来的使唤丫头……”
王冲和宇文柏呆住,就觉这事着实别扭,居养之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买来的女使却不当人待,这是怎么回事?
“既说她笨手笨脚,伺候不得人,就转卖于我吧。”
宇文柏公子哥心xìng大发,一边给小姑娘批斗篷遮寒,一边对院长道。
“我家正好缺女使,由我买下。”
王冲心中一动,顺手解决自家一桩难题。宇文柏也不跟他争。这小姑娘并没什么出奇,两人都没其他心思,就觉得太可怜。
一个是县学学谕,一个是宇文家少爷,院长哪敢拂逆,恭恭敬敬道:“这丫头姓杨,行六,卖身钱十贯,十年契只过了两年……”【2】
王冲对宇文柏道:“帮我先垫着。”
宇文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算我送你的!”
就这么着,王冲家中又多了一口,名叫杨六娘。
“奴婢什么都不会,以前在饭庄的灶房里帮着看火。”
杨六娘换过了干衣服,掩住惊惶无依之sè,乖巧地答着王冲的问话。
烧火丫头?
王冲笑笑:“那就改个名字,叫……排风吧。”
杨六娘,不,杨排风显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呆呆噢了一声,再立在了王冲身后。当那马四姑出来时,还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可再想到自己已是这个秀才少爷的奴婢了,腰有挺直了。
王冲搞来个“杨排风”,不过是听到她本名叫杨六娘,发了恶趣味。就指着这个丫头能代替妹妹,担起家事,此外再无多想。
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马四姑身上,这妇人看气质出自贫贱人户,却养尊处优,养出了一股怪异的傲气。肥肉也养在身上,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脸上却还是高颧枯颊的穷人相。
这马四姑带着一群穿着麻衣的居养人来到院门前,铺好毯子,正作着跪迎尊客的准备。学生们大咧咧扫着雪,雪屑纷飞,扰着了她。竟也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骂得起劲时,满口“老娘我见惯了官老爷,待你们这些措大真成了官老爷再来料理老娘我”,非但范小石一张铁青脸发黑,连涵养极好的宇文柏都想翻脸。
“竟有这等骄横之人,恁地怪事!”
“这居养院本就怪……”
来居养院是行仁义,不是斗恶人,王冲安抚了众人,可一众少年心高气傲,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住。
“这么着吧,且整治整治她。”
见这马四姑的“跪位”摆在最前面,王冲计上心来,出了居养院大门,对在门外扫雪的学生们吩咐了一番。
没过多久,许光凝一行人就来了,旗牌如林,鸣锣震天,好不威风。倒不是许光凝喜欢搞大场面,来的不止是他,还有转运司转运副使、判官,以及提举常平广惠仓司使、成都府通判等人,满眼绯绿,华阳知县赵梓被淹其中,毫不起眼。
这一帮官员见到王冲等人,很是意外,听说学生是自发来扫雪助人,即便心中各有想法,也都不得不挤出笑颜,赞誉有加。
不过再看到院门口都被扫出来的雪堵住了,官员们又失笑不已,果然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连扫雪都不会。王冲貌似紧张地带着学生们铲雪开路,并说院里也雪堆乱摆,容不下人,建议官员们依次入院。
见学生们笨手笨脚地转移雪堆,许光凝等人也不好出言责备,更不愿长等下去,就依了王冲的意思,照着官阶高低,依次入内视察。
府衙、转运司、常平司,一拨拨官员出入,忙乎了大半个时辰,居养院总算恢复了平静。
待王冲陪着赵梓入内时,马四姑额头已叩得紫黑,脸sè更是惨白如纸,见着赵梓,挣扎着再叩下去,却扑在地上,再起不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赵梓转身,正见王冲等人暗笑不已,无奈地道:“王守正,就知是你搞的鬼。”
对着赵梓,王冲很放得开,装模作样地谢罪之后,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居养院应该只是救济贫苦之所,为何还成了养尊处优之地?
赵梓对王冲也是有话直说:“自官家听从蔡太师‘丰亨豫大’之策后,兴学校,举仁政就是朝廷大策。办居养院、安济坊,是官家仁泽天下之举,官家有志,州县地方自要鼎立相从,不敢怠慢。”
王冲还是不解:“办便办了,也没必要办成这般模样。早知居养院是如此待遇,小子都想搬进来住了。”
赵梓叱道:“莫要妄言,这是在咒自己亡尽亲人,家产全无,没有读书,更无生计。”
接着摇头苦笑道:“至于居养院,你以为我想这般优待?每年都得向大府和常平司请费千贯,若是能少一些,何至于挤出度牒去找宝历寺的和尚借学舍?”
赵梓的话里蕴着一丝疲意:“这是官家最在意的天下仁政之一,府里盯着,廉访使盯着,同僚盯着,台谏盯着。在这事上不尽力作好,就是遭众人撕咬的下场……”
“华阳县的居养院还算朴素了,一百孤寡,只雇了二十仆役。彭州居养院,五十孤寡就有三十仆役!还三rì食一羊,不得食就到县衙鼓噪,县官也只能好言相劝,买羊安抚。”
听到这,王冲恍然,这居养院就是“新政”的皮面,蔡太师在意,官家在意。它的存在,它的光鲜,就是向天下昭告新政得当的铁证。地方官不在这皮面上继续添砖加瓦,粉饰梳妆,便是怠政,而要削减待遇,更是招祸之举。
此时也正听到宇文柏和范小石等人在远处争论,宇文柏嘿嘿冷笑道:“一百孤寡……华阳一县有四五万户,孤寡何止千数?居养院把一百孤寡养得肥白,这仁政真大啊。”
宇文柏是讽刺这一事的假仁义,范小石却有不同意见:“这是行政之人不当,非此政不当!兴学校,举仁政,也是天下君子所愿。居养院此事,即便有失当之处,总是养了孤寡,行了仁善,比不做强。”
鲜于萌当然要帮宇文柏:“我看这事,不做还真比做了强,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虚伪矫饰,只擅作戏!还心安理得地欺压以前跟他们一般的人。”
唐玮来打马虎眼,其实是助拳范小石:“诸事并非黑白两分,难道说为了与小人相别,就得事事反其道而行?别太过激啊。”
何广治很偏激,冷笑道:“如今朝政都是小人党把持着,君子话都不得出口,还说我们过激!?”
眼见一场嘴仗打响,王冲冷喝一声住嘴,还是没拦住赵梓过来训人。
“你们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也明白。不过你们且记好了,天下之大,人事之繁,非你们此时所能悟透!此时正当专心读书,少语政事!方才你们这些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谤讪朝政!若有半个字语及官家,更是不敬!”
众人凛然,长揖应喏,范小石和唐玮等人面有得sè,毕竟赵梓这话主要还是针对宇文鲜于等自居“君子派”的人。
“你作得很好,县学能有今rì,都是你的功劳。只是过犹不及,你须得注意他们的心气,公试可千万别出问题。”
出了居养院,赵梓叫过了王冲,再特意吩咐道。
“小子定会多加叮嘱,方才也是大家有感而发,已非无知小儿,当知轻重。”
这是王冲心里话,大家都知道话不能乱说,文不能乱写,只是刚才这居养院的情形实在太扎眼,不由得成了争论的话题。
赵梓正要离开,王冲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顺带提了一提。
“此时朝廷正一力倡仁,你堂叔的命该能保下,至于那桩户产案……”
赵梓转头再看这宛如豪门大户的居养院,深沉地道:“你要问为什么,答案就在这里。”
本没把这事当什么事,可听到这话,王冲心中一抖,似乎大宋这繁华之景的真相,正朝他掀起又一片衣角。
【1:宋时大城市都依照开封府例设厢坊制管理,厢有厢官,负责坊廓户家业登记、处理民事诉讼,救治病人以及防火防盗。厢设巡铺以缉盗防火,开封府的巡铺是禁军体系,也叫军巡铺,其他城市多用厢军或者募丁。】
【2:宋代奴婢的情况并非《天圣令》所能一概而论,三年期限不过是良家卖身的最佳状况,民间自有更多约定。类似于唐时的部曲贱籍在四川还遗留很深,那都是终身为奴。】
第四十七章 善政恶果谁与辨
“这桩户产案虽非我经手,刑部打回来时,我也非常吃惊,可细看判由,徒唤奈何。”
赵梓简述了这桩案子,听到刑部否决州县判定的理由,王冲也一时呆住了,心中就翻腾着两个字:真行!
于保正妻家有两老两少,遭了时疫,两老先亡,两少也在两rì内接连亡故。刑部否决户产由于保正之妻继承的凭据很简单,两老先亡,家产就该由两少继承。而当两少接连亡故后,作为户主出室姐姐的于保正之妻,已经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利。
刑部抓住了老少亡故的时间差作出这篇文章,不得不让王冲佩服。他下意识地想到上一世的美利坚律师,可以利用起诉地应诉地的时差来翻盘。谁说中国人没有法治jīng神?欧罗巴还在竖火刑架,美利坚还没白人踏足的时候,大宋的官员就知道钻法文空子,让法文为己所用了。【1】
王冲讥讽道:“只要儿女比父母晚咽气,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用上这番道理?”
赵梓叹道:“不合情,但合理……”
这怕是刑部哪位大才的手笔吧,非要在这么桩案子上玩出花样。
王冲委婉地道出此意,赵梓摇头:“并非谁人一力主之,大观年后,朝廷便对户产案上了心。但凡事涉户产案,刑部都会多留个心眼,能作成绝户案的,自不会轻易放过。”
顿了一顿,赵梓再道:“其实刑部这般处置,也是在帮州县地方。”
他指了指居养院:“办居养院、安济坊的钱从哪里来?户绝产占的份量可不小,甚至府县学都要靠户绝产支撑。”
王冲大惑不解:“这不是朝廷大兴之政么?难道朝廷不拨钱?”
赵梓歪着嘴角笑笑:“朝廷拨钱!?朝廷一个劲地把州县的钱往京城运,还会给州县拨钱?”
这话内里就深了,赵梓粗粗作了解说。
朝廷财税本分上供和系省两部分,系省是指留在地方的财税,这部分钱物并不是说归属地方,而是因应各方所需,便利调拨,临时存留在地方。但地方有这些钱为依凭,行事更为灵活充裕。
王安石熙丰变法,将国家财政分为两套体系,一套是旧三司(元丰后是户部左曹),负责旧有财税收支,“系省”这部分归这套体系。一套是司农寺(元丰后是户部右曹)掌青苗钱免役钱等新政所得,这些钱物留在地方的部分被称为“封桩”。
系省和封桩在神宗朝时主要用于战事和地方,但到本朝后,一方面是朝廷将上供额数倍数十倍地提升,甚至定下完成定额就加官的条令。蔡京当政,更直接经常化地将某路某州的封桩钱全部转运zhōng yāng。因此在地方,系省和封桩数额锐减。
在加紧将系省和封桩钱集中到zhōng yāng的同时,另一方面,朝廷又将办学校、建福利机构等众多事务压到地方,原本该拨的款,依旧指定用系省和封桩钱支付。谁都知道,地方的系省和封桩钱不足支付,怎么办?地方自己想办法。
就是在这般背景下,户绝产成了建居养院、安济坊乃至大兴学校的重要财源之一。皇帝甚至几度下诏,强调户绝产专用于这几项新政。
“若是这些钱都用来施仁兴学多好,可惜,却用在了奢靡和开边事上……”
赵梓发出了符合他程门弟子身份的感慨,接着醒悟自己话说得太多,也近于谤讪朝政,便转开了话题。
对这种财政趋势隐有熟悉感,王冲依稀明白了上一世教科书里“zhōng yāng集权体制进一步加深”在宋代财税这个环节大致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宋时的财税问题有了兴趣。他还想问问更细节的变化,见赵梓不再谈这事,只好作罢。
送走赵梓,王冲领着学生们以及多出来的小婢女回宝历寺。一路上学生们分作两拨,分别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核心,嗡嗡争论不止。话题还是没变,居养院这般模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确是有人因此得救,即便只是一个,也是得仁,更何况是一百个。佛陀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朝廷此举总不能说是恶政。我只是觉得,能不像这般虚意矫饰,那就更好了。”
宇文柏终究心胸开阔,面对范小石的“不作无错,作多错多,那是不是什么也别作就是大德之政”的论调,也不得不表示“作总比不作好”。
“是了,就如我们践行仁义一般,扰了民,乱了别人行事,搅出麻烦,但终究是作了事,比空坐虚谈来得好。”
难得让宇文柏等人认输,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心气高昂,鲜于萌再绘声绘sè地讲着马四姑被整治得不chéng rén形这事,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原本萦绕着众人的复杂心绪也渐渐散了。
将到宝历寺,已近晌午,冰雪化水,薄雾氤氲。路过漏泽园时,宇文柏正在怂恿王冲带大家去海棠楼快活一顿,一辆辆牛车驴车自雾中隐现隐没,向漏泽园行去,正走在最前面的陈子文猛然停步。
“咱们还是绕路的好……”
不知看到了什么,陈子文打着哆嗦,又回复了往rì那佝偻的猥琐样。
“在这成都府,除了品官仪仗,我等还须给谁让路!?”
何广治不以为然地踏前几步,凑到了车队前,见到车上的物事,啊哟一声惊呼,蹬蹬连退几步。
“死、死人!”
穿透薄雾,车队情形一览无遗,见着大板车上层层堆叠的人体,刚刚散去的寒意又在众人心底聚起,胆小的已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没看这是漏泽园么?运死人还要大惊小怪?”
宇文柏强自镇定地道,可连他在内,包括王冲,脸sè都快跟死人一般惨白了。
薄且破烂的麻衣遮不完干瘦枯槁的身体,男女老少都有,如米袋般叠在车上,探出车沿的手足头颅随着颠簸抖动,宛如屠宰场里无血的一幕。不少死尸还未瞑目,被那死鱼般的眼睛瞪着,这帮读书人顿觉毛骨悚然。
“怎会这样?”
范小石和唐玮的感受不止害怕,更像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已陷入惶然惊惧中。尤其是范小石,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的艰涩表情,还真难在这个向来都沉凝如山的少年脸上看到。
“连rì下雪,没处住的野花子都死绝了,有处住的破落户也死了不少,这天气……真冷。”
面对范小石的询问,运尸队的老头淡淡答着,没觉出一丝怜悯,怕是常年干这个,早麻木了。
宇文柏还道:“还好,有了漏泽园,总还能帮他们收尸。”
范小石怒了:“别说风凉话!看看这是多少人!”
宇文柏摸摸鼻子:“真不是风凉话……”
随着范小石的手看去,宇文柏也住了嘴。十多辆大车衔尾行向漏泽园,就算每辆大车上只有十具尸体,也是一百多人。听运尸队老头说,这还只是城西城南的遗尸。
“怎么会这么多?”
王冲总算是两世为人,很快平定下来,觉得眼前所见很不正常。大雪之下,总免不了冻毙人。但成都是天府之国,富庶之地,怎么也一夜冻死好几百人?
“雪太大……”
老头重复道,瞅瞅这帮读书人脸上的不忍,再道:“前些年倒不至于死这么多人,那时官老爷都要满城巡视。”
鲜于萌还愣愣不解:“难道现在官府不巡视了?”
范小石冷冷一笑,笑声颇为凄厉:“怎的不巡视?之前我们不就见着了!?”
唐玮恍然大悟:“有了居养院嘛……”
何广治满腔愤慨:“官府巡居养院就足够了,何须再四处奔波?”
老头打着圆场:“也不是说官老爷只巡居养院,不过居养院要花官老爷时间和jīng力,其他地方就顾不得仔细了。”
运尸队渐渐行入漏泽园,范小石、宇文柏等人呆呆目送,王冲唤了好一阵,队伍才再度上路。
行到县学新舍那片荒僻草场时,范小石忽然停了下来,对王冲道:“守正,我太自傲了,以为已经看透了人世,没想到,无知之处真是太多啊。就说此事,我原本相信新政有益于天下,有益于黎民,就算有些错处,都是治政之人的错。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宇文柏也叹道:“我也看不太懂,为何善政反而会得了恶果?”
“赵知县说过了,我们还年少,需要看的还太多,别忙着作定论。”
王冲除了抹浆糊,还能说什么,说恶果远非眼前所见,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倾覆,社稷就要沦丧一半?
沉吟片刻,范小石忽然道:“我想再看得仔细些,守正,咱们把这县学办得更好!让大家眼睛更亮,心胸更广吧。”
他看住王冲,眼里满是希翼:“我觉得,在这县学,在集英社里,还有守正你带着大家作的事,比读书更有意义。我不想那么早就进府学,跟那班唯唯诺诺尽信书的腐儒同列。”
唐玮、何广治等人脸上也泛起红晕:“小石说得好!咱们能一直这么学下去,作下去,便比别人更知世事冷暖,更明白天下之疾!”
别说他们,王冲都在遗憾公试过后,他辛辛苦苦捏起来的团队就要散了。听到这话,心怀大慰,被人尊崇的滋味当然好受。
“可以到秋时才入府学,公试过后也不忙散去,我会带着大家继续学东西!”
县学终究只是进学的一阶,王冲可没想碍着众人的前程,就折衷了一下,让大家还能继续泡半年。
“好啊!待到新县学建起来,咱们再进府学!”
“是哩,咱们辛辛苦苦栽树,总得品品树荫的凉意!”
宇文柏和鲜于萌也满心附和着,他们是官宦子弟,入府学这事并不在意。反正随时能入,只要在府学就学三月,就能去国子监考试,拿到入太学的资格。
“学谕学正们还在,我们也绝不散学!”
公试后就入府学是神童们和有才学生的未来,对其他学生,尤其是治事斋的“自费生”来说,县学就是他们学业终点,王冲和集英社这帮人能留下来,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好事。
“当然,我也想看这新县学建起来啊。”
王冲扫视着这片荒地,心中也颇为期待,这毕竟是他在这一世第一件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总得见到最终的成就。
【1:本案原型是邢州一桩盗杀案,一家三口遭贼盗劫杀,夫妻先亡,儿子第二天亡。当地官府按户绝法规定将家产判给了已出嫁的女儿,却被刑部驳回。刑部的理由是父母先亡,儿子还活着,家产当rì就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死后,作为户主的出室姐姐,无权分得兄弟家产。】
第四十八章 贤能奸邪一卷显
居养院扫雪这场“社会实践活动”,对华阳县学这帮读书人的触动很大,非但集英社开始有了凝聚力,连经义治事两斋的学生都已隐然视彼此为一体。这一点不仅在晨练和课余玩乐中有所体现,就连上课,两斋的诵书声也有些一致了。
当学生们连正月灯市都无心参加,昭觉寺的热闹也没去凑,就人人手捧一本小册子嘀咕比划时,顾丰终于坐不住了。
“《景数拾遗》……”
顾丰从王冲那要来一本,翻开一看,老眼昏花。
年底王冲就完成了这本小册子,也就是把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代数里的方程、方程组等基础知识摘出来单独成册。手稿交给在广都开印书坊的程世焕,程世焕很快就印成了书。
三四十页,每页一半是符号,一半是解说。雕版匠从未接过这么轻松的活,不到十天就搞定。程世焕印了二百册送给王冲,死活不要钱。此时王冲也给不起,版钱书钱加一起,至少三五十贯,就厚着脸皮让程世焕自己印了随便卖,以此抵费。
王冲在这本小册子里拉上了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并且在书里为之后的《景数集解》打了广告,因此在册子里将著者标注为“王冲、集英社”。总之目的是以此扬名,传得越广越好。县学这百来人当然是自留地,王冲友情发放,人手一册。
“不专心备考,折腾这些杂学作甚!?”
顾丰很不满意,他却不知,经由居养院一事,县学这些学生对待公试的态度已经不如以前那般急切了。倒不是说无心公试,而是不再视为唯一所求。
“这书你卖多少文一册?”
顾丰又以己心推人,认为王冲有意捞钱,听到是免费发放,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王冲整理古书中的异邦算学,免费传授,他教教易学,每人每时辰就收二百五十文……
“罢了,连你爹也在讲易,老儿我也开课讲易。反正今次公试,论题多半也会出自周易。”
这也是王冲靠着这书搂草打兔子的收获,顾丰老儿收钱太狠,连宇文柏都犯嘀咕。范小石、唐玮等人听了一课,虽大有收获,也觉肉痛。
于是王冲一面怂恿王彦中在教授礼仪之余,也谈谈易学基础,一面拿这书挤兑顾丰。竞争之下,顾丰不得不将有偿小课改为无偿大课,还跟公试联系起来。
随着公试临近,县学的学习气氛越来越浓。王彦中这个客座讲师也来了劲,从以前的三rì一课变作两rì一课,讲礼仪,讲义理之易,生动活泼,很得学生喜爱。而顾丰则讲象数之易,讲考试备要,划定考题范围,学生们不得不凝神细听,唯恐漏过一字。
学习之余,集英社的神童英才们尚有余力,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首,开始编撰《景数集解》。相较之下,王冲倒是把jīng力放在了备考上。整rì就泡在时文集里,一篇篇练习策论。他已非神童,要入府学,总得下点功夫。
这一忙起来,连上元节都没顾得上过,就在家中吃了顿角儿,也就是饺子。家中有了杨排风这个婢女,瓶儿也解放出来,开始朝小家碧玉将养。
不过王冲的恶趣味还是被王彦中纠正了,杨六娘现在叫杨徘凤。王彦中说王冲是给人家取凶名,排风排风,是要驱了家中活气么?于是改了这雅名,结果这名也没人用,家人干脆都唤六娘。
不经意间,已到正月下旬,离公试不过几rì。
这一rì午后,王冲没跟大家玩蹴鞠,而是去了海棠渡,跟林大郎谈了谈县学新校舍的规划进度,再尽他每月三贯钱的职责,查了查账。回到学校时,被沸沸扬扬的议论声裹住。
“晏州蛮作乱了!”
“会不会打到成都来啊!?”
“完了完了,赶紧准备跑路吧!”
仔细一问,才知是泸南那边的晏州蛮作乱。据说蛮酋卜漏鼓动各族蛮夷起兵,在上元节那一rì攻破了梅岭堡,知砦高公老之妻被掳走。高公老是谁没人关心,可他妻子来头太大,是官家的侄女。
泸南一直是蛮夷乱地,自朝初开始就纷乱不休,不过乱子都限于当地。而这一次晏州卜漏之乱,规模惊人,掠走宗姬更是震动天下,已非寻常乱事。若是晏州蛮过了泸水,蜀中就再无关防,任其蹂躏,百年不闻兵戈的蜀人都是人人自危。
治事斋一帮富户子弟围住王冲,七嘴八舌地问他意见。王冲掏出三枚宇文柏送他的大观金钱,老神在在地道:“莫慌,容我先占一课。”
别的历史细节不好说,可晏州卜漏之乱,王冲却熟悉得很。来这一世前,他就正在泸州谈生意。古名轮缚大囤,上一世叫僰王山的风景地令他流连忘返,那就是卜漏之乱的最终战场。在那里看到的详尽资料,他还记忆犹新。
这段rì子大家都在学易,见王冲摆出这幅姿态,没谁当他开玩笑,都屏息以待。
照着铜钱课的算卦法摆弄了一番,得了个坎卦六三,坎卦为“习坎,有孚,唯心亨,行有尚”,六三是“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王冲随口瞎掰道:“爻辞是说,眼前之乱还只是轻的,未来还有更严重的乱子等着,而且这乱子还是因人妄动而至。”
众人变sè,王冲正要接着解,却听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道:“不过卦辞应于此事,当是有德君子执正而行,终能化险克难,转危为安。”
张浚,果然是人才,把王冲想说的都说了。
“我倒不信形势还能再坏,你这一课占得也有问题。”
张浚是来拜访顾丰的,当然,也未尝没有跟王冲聊聊的心思,只是这人骄傲,绝不会道明此意。
张浚一来就挑刺,没等王冲回应,宇文柏和范小石就替他轮番上阵了。
从铜钱课的占法辩到易解,不知怎的,话题就歪到了易学之辩上。
“王荆公言,‘乾’之九三,知九五之位可至而至之,这是大谬!九五乃君位,人臣宿望君位,岂不天下大乱!?知大人之道为可至,则学而至之,这个至,说的是‘止’!
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几在‘知至至之’,义在‘知终终之’,至之就是终之,而不是逾矩而代!”
“圣人至道则止,谓之守义,守义而行,便是至道。圣人岂言至九三而替九五?”
张浚指责范小石所引王安石易学的乾卦一解,说这是大不敬。这家伙依旧在用洛学之易,认为九三是臣位,九五是君位。王安石易学里谈九三至九五之替,在洛学看来,就是篡逆之行。即便是圣人,也会视君位为至高位,守住臣位就是至圣之道。
范小石道:“九五于人道为君,于天道为至,九三至九五,是天道所显。就如初九进至九三,九四进至上九,既有其位,既有变爻,焉得不替?易本是生生不息!王荆公解乾卦,是言天道之变。而于人道识此变,是以学而至,何言君臣之说?篡逆之行更无从谈起。”
王安石之易却不把九五呆板地视为君位,九三视为臣位。而是认为九五是天道至理,人居九三,可以至学而得。
张浚再抓此论一点辨道:“天道岂外于人道!?道一也,未有尽人而不尽天者也。以天人为二,非道也!”
这便是王安石与包括洛学在内的道学又一大分歧,王安石认为天道人道两分,道学则认为天人之道合一。张浚直接引用了程颐之论,但这一论也是道学通论。
宇文柏看不下去了,他虽不认同范小石所坚持的新学,但也不认同道学,干脆歪楼道:“就不知xìng情之分,又是怎样天人合一道的?”
所谓xìng情,xìng就是人之本xìng,情则是喜怒哀乐,被道学视为xìng外之物。宇文柏这一问意思是,天人一道,xìng即天道,那么情的本质又在哪里?要怎么归于天道?
张浚很自然地道:“xìng善情恶,情乃人yù所生,人yù为理受气蚀……”
鲜于萌摇头道:“有喜怒,而后有仁义,有哀乐,而后有礼乐。圣人与小人所共之而皆不逃焉,是其所谓xìng也。”
小黑脸也是有真本事的,开口就引了苏东坡的xìng情一统论。以苏东坡为代表的蜀学坚持xìng情本一,特别看不惯道学的xìng善情恶论。
xìng情中人的苏东坡认为君子当明xìng情,明xìng情才是诚,而程颐那种道学先生的“绝情抑yù”行径,就是虚伪小人之行。元佑更化时,苏东坡屡屡以此讽刺程颐,这也是蜀洛党争的学理根源。
“好了,王荆公有了,伊川先生有了,苏东坡也有了,还差谁呢?”
王冲出言调解,他这话很是形象,这场短短辩论几乎浓缩了新学、道学与蜀学的争论,倒不是张浚等人学问深,这些问题本就是各学之间不可弥合的分歧。
张浚沉默许久,再道:“晏州之乱,据说是因泸帅贾宗谅急于开边,刻意寻衅所至。当今天下,奉王荆公新学为经旨,却为何乱象频频,人人皆言朝纲不振,社稷有难,这只是执政之误吗?”
这一问让宇文柏和范小石等人呆住,他们经居养院一事,心中已有此问。现在张浚再度提出,他们无言以对。
“张德远,你见人就辩,不让人低头你就不高兴,这是不是外情夺xìng?你还得好好自省啊。”
王冲懒得跟张浚辩论,干脆忽悠一通,却不料这话似乎戳中了张浚什么心思,他也呆住了。
“大家都还年少,学海无涯,待学有所成,又看透了人世,再辩也不迟。喏,我这有景数之学,便是你所不知的,好好学学,才知天地之大。”
把《景数拾遗》塞给张浚,这家伙顿时两眼一亮,这场争论就此告终。
随着公试的临近,晏州之乱和这场争论很快就被王冲丢在脑后,他脑子里的缓冲区已经塞满了策论时文。
公试考经义、论、策三场。经义对王冲来说太简单,不管是大经《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还是兼经《论语》、《孟子》,这些书都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是开卷考试。别人都是选修一门大经加两门兼经,他是随便来什么都无惧。
重点是论和策,策很简单,就是针对具体问题谈解决办法,论是论义理,最见功底和所学背景。
公试rì,因为许光凝和卢彦达都同意华阳县学如旁县例公试,而且还开先河地临时用府学公试的试卷,也与府学一同评卷。宝历寺就被成都府所差禁军封了寺,一百多县学学生集中在殿堂里考试。
考到第二场时,王冲翻开考卷,见题目是“论选贤用能庆升平,解升卦”,不由会心一笑。顾丰准是动用了府学里的关系,事前摸到了试题范围,果然与易相关。
升卦卦辞是“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由这一卦就知,这一论既是谈大政,也是谈时务,晏州蛮正在南面捣蛋,而作论的主题则是用人以及用人的人。
王冲揣摩作论的主旨,该是颂扬赵佶和执政的“政和”,强调在用人上的“和”。由上“深刻剖析”赵佶用人得当,以至绍述之举坚持到现在,得了天下盛世。由下抒发至蜀中眼前面临的蛮夷威胁,强调在政通人和的大好局面下,只要用人得当,晏州蛮这等跳梁小丑,必如土鸡瓦狗,在“政和”的伟大光辉下,分分钟灰灰。
考试就是应付,拍马屁这事,王冲可没半点心理障碍,只要别拍得太生硬太恶心就行。在脑子里淘了一阵,找到主旨相近的时文,删删改改,一篇《选贤用能升和论》就此出炉。
王冲正抄袭篡改得酣畅淋漓时,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唐玮、何广平等人都下笔沉凝,面露坚毅之sè。就连那字都写不顺溜的陈子文,都憋红了脸,一副倾述己见的虔诚之sè。
三场考下来,王冲跟众人聚在一起聊天,见大家都是一脸兴奋状,随口问道:“感觉如何?”
众人笑脸相对,笑得畅快至极。
“去海棠楼!林大郎请客!”
王冲一声招呼,集英社二三十号人哗啦啦整队出发。
就在王冲等人在海棠楼欢声笑语时,县学的题卷已运到府学,府学教授、府通判、转运司判官等官员组成的评卷组紧张地运转着。
“好胆!”
“狂言妄语!”
“jiān邪之论!”
不多时,华阳县学的题卷被一份份挑出来,阅卷官的脸sè或铁青或涨红。
第四十九章 无负天命我自行
晏州蛮乱的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离谱,成都人心惶惶,就连正办着灯市的昭觉寺以及终年累月都热闹着的大慈寺都冷清下来。几十年来铁打不动的二月二小游江眼见没了指望,王冲本打算怂恿集英社这帮人跟着他一起给潘家竞花魁捧场,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
至于公试结果,也无榜可看,就等着府学发给县学。王冲自我感觉很好,看大家也都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也没怎么上心。
正月末,公试结果该揭晓了,放了三rì羊的学生们聚在宝历寺庙后院翘首以待,却等来了一大帮黑衣差役,由县丞带着,将院子团团围住。
“华阳县学范拓、唐玮、何广治……”
县丞一口气点了十一人的名字,十人是集英社的,另加一个陈子文。
“以上诸生员,公试作论答策诋讪朝政,语多狂悖,本路提学司移牒华阳县,即令暂管本学待勘!”
县丞公事公办地宣布了来意,自此开始,这十一人就不能出这院子了,但只是暂管而不是编管,倒没更多限制。
学生们顿时哗然,王冲惊诧地看向范小石等人,却见他们一个个脸sè发白,满是恍悟自己闯了大祸的表情。
“孙东海!怎么回事?”
王冲见着了熟人,已经入了县衙壮班,当了班头的孙舟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提学司和提刑司直接移牒县里,连赵知县都摸不着头脑,这事估计不小,二郎你可千万别掺和。”
掺不掺和,也得搞明白事情,王冲又找到范小石等人,“怎么回事?”
范小石已缓了脸sè,苦笑道:“作论时UU小说太畅快,没想太多……”
范小石算最镇定的,其他人都已软在椅子上。何广治两眼发直,揪着头发嘀咕不止,陈子文还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我就写了官家该看清楚谁是小人谁是君子啊,这怎的就诋讪,怎的就狂悖了!?”
王冲气得跺脚,公试前赵梓打过招呼,顾丰刻意叮嘱,自己也强调过,可这帮熊孩子……怎么就压不住热血上头呢。
接着王冲觉得不对,这十一人,不是贫寒子弟,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富户,难道就他们热血上头,宇文柏鲜于萌那些官宦子弟呢?
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过来,神sè异常凝重。
“我骂了朝堂被小人充塞……”
“我骂了星变之祸未远……”
结果这两人更激进,可他们却没被追究。
原因不言自明,宇文柏的父亲是朝官,大伯宇文粹中还是翰林学士,地位显赫,与蔡太师的关系更非同一般。而鲜于萌的父亲鲜于绰虽曾入元佑党籍,但已重回太学,现任太学录。其他几个官宦子弟也与当朝权贵藤蔓相连,自要与范小石这种庶人区别对待。
“不公平……”
何广治握拳咬牙,言语哽咽。
“我、我是想作君子,是守正说,只要示人以诚,就能作君子的!”
陈子文嗓音都变了,他这种人,格外向往作读书人,但这憧憬之中,对应在读书人身上的文祸也格外恐惧。
“我们都是同窗,都是集英社的,绝不会坐视不理!”
“没错,十六你赶紧给你爹写信!好好治治提学司和府学那帮贼厮!”
宇文柏鲜于萌挺身而出,让范小石等人心怀大慰,集英社眼见就要因此事瓦解,现在又重新凝聚起来。
不过作为集英社的社首,县学学生们的实质领袖,王冲又成了众人置疑的对象。
“我没有骂谁……”
王冲很坦诚,但也引起了众人的不满,大家在考场上洒热血示心志,作为始作俑者的王冲,一下就显得虚伪世故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君子之道也如过蜀道,怎能纠结于眼前的石头,非要用自己的脑袋跟它比硬?”
王冲冷声训着,范小石等人无言以对,乖乖低下了脑袋。考前就交代过他们了,结果还是不落教,都是自找的。
“放心,此事也因我起,我不会置身事外!”
见众人知错,王冲也软了语气,而他这话更让众人松了口气。王守正,有办法的。
“你们啊……恁地这般不落教!”
王冲在顾丰面前,又成了恣意行事的熊孩子。
顾丰道:“此事不可闹大,不然你都脱不了牵连!你公试被列为中中,已可入府学外舍,此事就别管了!”
王冲问:“范拓他们会得怎般处置?”
顾丰不以为然地道:“轻的打打板子,晚几年入学,重的编管广南,终生不得入学。也该他们得的,以后便知行事轻重了。”
王冲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事我不能不管!”
顾丰揪着胡子,老脸皱得如十年旱地:“他们为何闯了祸!?是他们热血上头!你现在也是这般!”
王冲重复道:“我不能不管。”
顾丰几乎吼出了声:“你这为的是哪般!?”
王冲缓缓道:“他们是我带进县学来的,他们的心气也是我扬起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一辈子不得心安。”
顾丰语重心长地道:“入世便是磨心,总有些东西必须舍弃……”
王冲微微笑道:“我知道,就因如此,我才不想舍弃。这一世,我求的就是问心无愧,百年时再见老天爷,我能不负它与我的天命。”
这段话另有意义,自非顾丰所能明白,但就字面而言,也足以让这老头愣住,久久无语。
不知在想什么,顾丰过了好一阵才长叹出声,不再劝阻王冲:“你也不要太过乱来,免得捅出更大漏子。先找赵知县商量,老儿我也会跟府学那边递递话。此事要全然掩下已不可能,但轻罚一些该是好办。”
能减罚就好,反正范小石等人还年少,缓个两年入学,也算是段人生经历。
王冲离开后,顾丰那浑浊老眼闪烁着复杂之sè,低声自语道:“十年了,十年之事,又重演了……”
“有赵知县和顾教授说话,还有宇文家的牵连在内,事情应该不会变作十年前那般。”
回到家中,王冲跟王彦中说了此事,王彦中的话让王冲安心了不少,不过……十年前是什么事?
“该是十一年前,崇宁三年,成都府学生员费乂、韦直方、庞汝翼答策诋讪元丰政事。三人被编管广南,永不得入学。另还有二十余人事轻,被罚以禁学三年到十年,杖二十到四十不等。你爹我也是由此事看透仕途,再无心进学。”
说起往事,王彦中语气也悠远起来:“听说那三人去了广南,遭官府百般苛逼,两年内就接连亡故了……”
他再冷笑道:“此案是时任成都府路转运副使李孝广力主办成的,他因此得迁一官。”
王冲心念越凝越重,暗道绝不能容此事重演,而这话又提醒了他,这事又会是谁在一力推动!?
城南万里桥门的城门楼上,丝竹悠悠,舞姿曼曼。两个老者都身着道袍,观赏城下风景。
“真是可惜了,本还想着龙抬头时,行船锦江,好生品味张乖崖所历之景呢。”
许光凝在叹息二月二小游江因晏州蛮乱而取消了,二月二是龙抬头,这一rì由蜀守领队,泛舟城南锦江,至宝历寺举宴,被称为小游江。这个风俗是当年张咏治蜀时兴起的,许光凝去年上任,错过了这活动,今年本有期待,却又落空了。
另一个老者正是王仲修,随口道:“泸南夷乱,学士整肃成都,以备不测,这是正理。待夷乱稍平,学士可另定时rì,再办游江。”
这主意不错,隐有变更张咏之例,另立风俗的味道。许光凝大为受用,正盘算着合适的时间,想到某事,脸上又是一黯。
“我这边一力主静,卢彦达却一心要搞大案,华阳县学之事,他是咬定了不松口哩……”
听到许光凝的抱怨,王仲修呵呵笑道:“也就整治些庶人子弟,宇文鲜于那几家的,他可不敢动。”
许光凝拂须道:“就只那几个庶人子弟,还多是少年,可迁不了他的官。昨rì他移牒要府学把县学所有公试题卷送到提学司,特别点明,不能少了王冲的题卷。”
他看向王仲修:“他怎么盯上王冲那小子了?是要帮歧公出气么?”
听到“王冲”两字,在旁伺候酒水的一个小婢女猛然一震,差点翻倒了手中的酒瓶。俏立在许光凝旁的梁行首瞪过去一眼,小婢女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始终对着两人。
王仲修连忙摆手:“此事我可不知,叔兴近rì都还在我面前赞王冲,说这少年是真的有才。”
许光凝点头:“能道出‘知行是一般’这话,能辩倒你那侄儿,当然有才。听说还护下了府学里那个心高气傲的洛学弟子,不止有才,还有德啊。”
王仲修皱眉道:“卢彦达这般跋扈,学士就不回护下本郡子弟?”
许光凝苦笑道:“他这般行事,是朝廷正理,我怎生插手?”
听着两人的对话,小婢女那双丹凤眼连连眨着,小脸升起忧急之sè。
第五十章 惊风密雨争分秒
“王守正!?跟他没关系啊?他人很好的,官人莫要为难他。”宝历寺后院,暂管生员被叫来一个个问话,问话的官人身着绿官服,竟是一位京官。这位提点刑狱司勾当公事一来,上了黑名单的十一名生员待遇又是一变。本是华阳县衙役守住了临时学舍外面,只不让他们出学舍。可这勾当却带来了禁军,把他们押到另一处院落单独看管起来。面对这个跟知县品级一样的官人,陈子文拼足了心气,腰也没办法完全挺直,更别说昂首了。看来能不能做到王冲所说的不卑不亢,不仅跟对方的官位高低有关,也跟对方是不是拿捏着自己的前途有关。但被问到王冲,他却是下意识地回护着。“王冲是给你下了药?陈振,你的表亲刘盛是谁害死的?你的舅舅何广林是谁害得在永康军跟夷人打交道,xìng命朝夕不保?”这位勾当显然是有备而来,掌握了不少周边资料,这话吓了陈子文一跳。“听说王冲在县学里办集英社,难道你不知道,集英一名,是皇宫的殿名?这个社,本意就是谋逆作反!?”看着这个猥琐不类士子的年轻人瞬间面白如纸,办老了刑狱的勾当暗自冷笑。揉搓这种货sè,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们都死定了!这已不是徙几年几千里的小事,是论绞弃的死罪!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逆首的情况从实招来!”勾当脸sè瞬间转作冷森,陈子文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喉咙。可这一吓之后,陈子文反而定下了心,以前他跟着江神社混时,江神社的泼皮不就是这般恐吓良民?勾当的声音又转温和:“如果你能出首,不仅无罪,还能论功……”念头瞬间来回无数,一面是早前对王冲的恨意,对谋逆之罪的恐惧,一面是这些rì子来的幕幕场景,对君子之道的向往。陈子文只觉置身冰火之间,备受煎熬。但这煎熬很快就挣脱了,勾当诧异地看着陈子文挺直了胸膛,昂起头颅,那本猥琐的面容,升起一股凛然之气。“勾当,王守正除了带着大家读书,鼓励大家走君子之道,不知还有何谋逆之行。”陈子文顿了一顿,再道:“至于那刘盛,还有何广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的结语义正辞严:“我陈子文的鼻梁虽然歪了,可脊梁还是正的,绝不会胡乱攀咬别人。”勾当气得胡须乱抖,骈指喝道:“滚出去!”陈子文作揖道:“学生告退!”回到他们被集体拘押的屋子里,对上范小石等人,陈子文一个环揖,引得众人鼓掌喝彩,勾当的骂声隔着几层墙都能听到。唐玮感慨地引用了王冲曾经说过的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啊……”陈子文气得鼻子更歪了:“我是读书人!”接着他笑道:“那勾当,把我当三岁小儿哄哩,我陈子文什么阵仗没历过,哪能被他吓倒!?谋逆?他动动嘴就能办出谋逆案来,那天下人人便是逆贼了。”众人再度哄笑,范小石却皱眉道:“看来今次咱们都还是小虾米,提刑司是冲着守正来的。”他扫视众人,眼里满是不解:“为什么?”众人各有所论,或是就冲着集英社这个名字来的,或是木秀于林,引人嫉恨,或是以王冲提纲挈领,一网打尽,但都不得要领。正讨论时,自那勾当的屋子里传来凄厉叫声:“我招!”范小石、唐玮、陈子文同时变sè,何广治……范小石沉声道:“得把消息传出去,让守正知道!”王冲自不知道形势已急转直下,不过他面会赵梓时,已隐隐觉出不妙。“此事我毫无容置喙之处,提学司直接立作谤讪文案,交由提刑司专勘,连大府都不及过问。”赵梓这话的道理没错,县只判杖刑及以下案件,州府判徙刑及以下案件,更大的案子,都会上交提刑司勘验。而这桩案子又是文案,提学司出文,提刑司cāo办,华阳县只能配合调查。成都知府位高权重,非寻常知州能比,但依程序,也只能在案子初勘完毕,有了结论后再插手。可道理之外,赵梓的语气大异以往,冷冰冰的,疏离之意非常明显。王冲觉得,这是赵梓在恼他管束不力。眼见华阳县学成了大家的功劳梯,事前赵梓还专门提醒过,却在节骨眼上搞出这么一场祸事。王冲很理解赵梓这态度,换了是他,怕也不会给什么好脸。不过为了范小石等人的前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教该从何入手,设法周旋。赵梓不耐烦地道:“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怕也难置身事外!”“莫不是又累了五丈?王冲该作什么,好助五丈消厄?”王冲心中微寒,但依旧不改态度,赵梓有恩于他,如果真是有难,他也得挺身而出,况且还可能是他给赵梓惹来的祸。赵梓神sè微微一变,呆了片刻,摇着头,语气依旧冷冽:“你自去吧。”待王冲长拜而退后,赵梓背着手,在厅堂里烦躁地踱了好一阵,再坐下来,将一碗已凉透的茶汤咕嘟咕嘟灌下,毫无往rì的文雅之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惜身保志……”“君子……”赵梓念叨了好一阵,似乎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什么情绪,衣袖一挥,咣当碎响,茶碗摔碎。“卢彦达!你这是在割秋草啊!”他咬着牙,满腔愤慨地道。“站住!八姐儿!梁锦奴!”城东某处,王冲曾被追得钻了花轿的那座长楼下,一个婆子拦住了两个瘦小身影,恼怒地嚷嚷着。“行首可是把你当作未来的上厅行首教的,还给了你丫鬟使唤,行止便得更讲规矩,怎的敢私跑出去!?还扮作这般模样,是想明rì功课再多一倍!?”婆子掐着腰,如往常那般训斥着。梁锦奴和另一个小她一两岁的小姑娘下意识地畏缩起身子。“回去!”婆子如撵鸭子般地吆喝着,梁锦奴本转了身子,可只行了一步就停住了。转过身,眼里闪着婆子难以直视的光彩,小姑娘的声音还有些低怯:“不!”婆子诧异地瞪眼,小姑娘再道:“李妈妈,我知你也是尽职分……”说话间,小胸脯已挺了起来,瘦瘦的下巴尖抬了起来,小姑娘宛如踏上舞台的主角,声调渐渐抬高:“妈妈也说,行首盼我以后能作上厅行首,待到那一rì,妈妈是想我欢喜你,还是憎恶你?”婆子愣住,脸sè渐渐发白,像是往rì的猫儿狗儿,摇身变作噬人的大虫一般。“看来妈妈也是想我欢喜你的,所以……还是尽量让我欢喜的好。”小姑娘直视婆子,往rì的怯弱已不翼而飞:“妈妈守着我作功课,我自是感激,功课之外,妈妈能让我欢喜些吗?若是欢喜不得,妈妈还是去管教其他姐妹的好。”婆子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白脸转作红脸,但血sè又渐渐散了。她毕竟只是官坊里的班头,不是梁月绣那样的坊首兼上厅行首。眼前这个梁锦奴,是被梁月绣视为接班人的特殊存在,她的职责已不是管教,而是伺候。一时间婆子难以转脸,就只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小姑娘胜利般地一笑,转身扯着她的丫鬟飞也似地走了。“是呢,相信自己,就能成的!”一边跑着,小姑娘一边捏着拳头为自己庆贺,手掌心里却满是汗水。“墩儿快些!”招呼着她的小丫鬟,两个小姑娘脚下生风,身后婆子又追了上来,喊着要去哪她得陪着,可语气却已非训斥了。宝历寺门口,一白衣一黑脸两少年两眼发亮地看着这个颜如玉、眼生媚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身书僮打扮,也掩不住那丝chūn芽般的风姿。宇文柏负手侧身,斜眼凝目:“华阳县学正是在此,小娘子是奉哪位贵人之命而来?”鲜于萌作着扩胸运动,面露豪迈之sè:“有甚事,尽可由我鲜于七代劳!”一个盘问来历,一个自报家门,小姑娘此时自不明白,就焦急地道:“我是找……”话语嘎然而止,小姑娘盯住某处,一张娇颜瞬间如花绽放,看得宇文鲜于刹那失神。随着小姑娘视线看过去,一头小毛驴,载着一个青衫少年悠悠行近,少年仅只清秀而已,但眉宇间却似乎蕴着一片天地,广博而深邃,与此时此世总隔着一层什么,峭逸不群。“守正……”“二郎……”宇文柏和鲜于萌的嘀咕近于哀呼,先有不知是妹妹还是妾的姐妹花,现在又多一个玉人般的小姑娘,看小姑娘见着王冲那欢喜模样,该是极亲近的。“锦奴!?”王冲心事重重,行到门前才发现了小姑娘,很是诧异。“王……郎君……”“叫我守正吧。”“好的,守……正。”“好别扭,叫我二郎也行,算了,叫冲哥哥!”“冲……哥哥!”这一声“哥哥”的意味似乎异于寻常,小姑娘发自内心的喜sè自眼瞳喷薄而出,让此时才注意到她素面容颜的王冲心神也是一晃。“是了,冲哥哥,有官人要害你!”小姑娘终于记起了正事,急急作了交代,听得卢彦达一名,王冲倒抽一口凉气。“谢谢锦奴!”王冲衷心地感谢小姑娘,他总算搞明白了状况,原来眼前这一难竟是奔着他来的!“能帮到哥哥,锦奴就欢喜了,就不知冲哥哥要怎么办?那可是个大官人啊……”小姑娘掩住心口,不明白为何自己心跳得那么快,也许是为冲哥哥担忧?看看道旁侯着她的小丫鬟和老婆子,王冲明白这小姑娘的待遇是真变了。心中宽慰,伸手握成拳头。翘起大拇指。不知怎的,小姑娘心有灵犀,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两个拳头轻轻相触,指心相印,王冲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熟悉的话换了对象,小姑娘抿着樱唇,认真地点点头。“锦奴?听起来像是花名,王守正,枉你一脸君子相,另一面竟是少年风流……”“啧啧,还不到豆蔻年华吧,你也下得了手!”目送马车远去,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上来,嘻皮笑脸地道。“你们的嫉妒,我懂……”王冲厚脸皮应着,接着面容一正:“若是过不了眼前这关,我就要成风流鬼了。”宇文柏和鲜于萌一愣,听王冲再道:“我说的,就是范小石这事,不过我才是正主。”没等两人细问,一人从学舍里奔出来,正是集英社的一员,见着王冲,惊惶地道:“守正你在就好了!大事不妙!提刑司的人要把咱们集英社办成谋逆乱党!”之前知道了大纲,现在知道了细目,对着三人惊骇的目光,王冲缓缓点头道:“我已知道了。”怎么办!?宇文柏跺脚道:“我赶紧写信给我爹,让家人快马送去汴梁!”鲜于萌附和道:“我也写信给我爹,十六,让你家人多跑一趟!”“信是要写要送的,可不能把希望全寄在这上面……”王冲沉吟着,宇文鲜于这两家的确是莫大助力,毕竟卢彦达要把集英社打作乱党,宇文柏鲜于萌也难以置身事外。但成都到汴梁好几千里,消息来往以月计,不能坐等。更深层的原因他不好说,以他上一世的见识,宇文鲜于两家的最佳反应该是设法洗脱宇文柏鲜于萌,而不是跟卢彦达对着干,将这一案全部推翻。听说卢彦达背后是余深,余深现在是门下侍郎,相当于以前的参知政事,就是副相。宇文粹中不太可能为自己这个陌生人,跟余深对上。宇文柏又道:“许大府是君子,此事他怎的也要说话,再去找他!”王冲本要下意识地摇头,之前他烧王相公家牌坊,也算是得罪了许光凝。之后又帮赵梓办县学,在许光凝眼里,该已算作赵梓一脉的人,他对赵梓可没好脸,怎可能帮自己?可再细想,赵梓冷了脸,许光凝未必不能热了脸,而且……王冲想到了张浚,再由张浚想到王昂,心道这条路未尝不能走,而且也是有管道直通许光凝的,值得一试。“许大府凭什么要帮我们?”鲜于萌问得很现实,君子归君子,指望许光凝那一级的官员如君子般行仁义,那是发梦,得有什么东西打动许光凝。“光靠许大府也不行,还得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助力。”“最大的助力是谁?官家啊!若是官家能不信小人言,让卢彦达一场白忙乎最好,所以还得靠你大伯,最好是由你大伯说通了蔡太师。”“蔡太师在朝中也不是一言九鼎啊,还有何太宰(何执中)和郑枢密。要不守正再找找王相公家,看能不能走通郑枢密这条路。”宇文鲜于继续讨论着,王冲猛然拍掌。“没错,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官家……”宇文鲜于无语,这不废话么?官家还得听相公的,只能找相公啊。“你们莫非忘了,成都府里,还有一条直通官家的路?”王冲这话出口,两人恍悟,同声道:“傅廉访!”成都府路廉访使傅尧,就是皇帝的耳目,所谓廉访使,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而这位傅尧,正是宫里的内侍。可另一个问题是,要请动傅尧说话,那就得拿出足够份量的东西来。王冲道:“东西有,就看咱们能不能赶得出来。”报信的学生再顿足道:“怕来不及了,范小石传话说,何广治已经出首了!”陈子文没出首,何广治却出首了,震惊之余,王冲也道,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有人出首,拿王冲等人的文书说不定明rì就到,王冲冷声道:“那咱们就得连夜赶工了。”
第五十一章 小局大局皆入局
提刑司的动作慢了两天,应该是跟成都府签厅交涉浪费了时间。公试谤讪朝政案是学案,有提学司配合,提刑司可以专勘,但集英社谋逆案就得另案处理。提刑司不能自己立案自己审,必须交给其他有权审案的部门。这案子又大,只能转给成都府。
此外,依照《宋刑统》规定,“诸鞫狱者,皆须依所告状鞫之。若于本状之外别求他罪者,以故人人罪论”。提学司纠告公试谤讪朝政这一案,提刑司就只能勘问这一案,即便杀人劫盗和谋逆案除外。但越本状立案终究麻烦,相信提刑司也跟成都府费了老大一番口舌。
直到二月初三,才有成都府左司理院的院虞候带了两个节级到家中拿人【1】。此时王冲已作好了周全准备,正在家中补觉。之前他与宇文柏、鲜于萌等人连熬两个通宵,又跑了广都一趟,便是少年,也着实累得够呛。
王冲背着怪怪的大号背囊上了路,虎儿瓶儿加六娘都眼泪汪汪地目送着他离去。没过一会,王世义扛着哨棒,跟邓衍急冲冲奔来,一副准备半道劫人的凶样,被王彦中训得乖乖低头。
“谋逆这种案子,是要打到官家身前的,小人哪能轻易得逞!”
王彦中这话不是给大家打气,而是实在话。谋逆是大辟,也即死罪之首,这案子就不是成都府乃至成都府路有资格最终定案的。不仅刑部和大理寺要介入,推勘院会复查,还会设置制勘院核查。若是情事重大,朝堂还会召开包括宰相、执政、谏官、御史、翰林学士、知制诰等高官共同参与的“案议”。
“那班小人是失心疯么,栽污二郎谋逆!?二郎才多大?还是读书人……”
王世义挠破头也想不明白,脑子好用的邓衍更不明白。
且不论年纪,有宋一代,百姓造反的多,读书人谋逆的少,每发一案,必是天下震动。神宗朝有赵世居案,本朝有赵谂张怀素案。前者其实还与变法政争有关,后者的赵谂则自称天子,立下年号,反迹昭昭。这谋逆案,可不是随随便便够得上的。
王彦中道:“他们可不疯,本义也不是搞成谋逆案,甚至正主也非二郎。”
对着愕然的王世义和邓衍,王彦中淡然一笑:“再过两rì,便会有人来拿我,你们莫要乱动,照顾好虎儿瓶儿便是。”
王冲被押解到府衙司理院,司理参军亲自审讯。严格说不是审讯,只是问询。
“何广治说,你组群英社,曾言合力共智,另开天地?”
“何广治说,你曾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辈此业,也如过蜀道,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何广治说,你不仅笼络人心,还领着县学生员谙号令,习战阵,蹴鞠斗冲,变县学为军营,皆为他rì起事?”
也不知真是何广治说的,还是司理参军自己的发挥,总之抓着只言片语,大肆歪曲。王冲摇身一变,成了带着县学生员准备改天换地的大逆首。
王冲答道:“王冲组群英社是兴文事,治文进学从来都是越行越艰,自有过蜀道之喻。正心尊圣贤,以求君子之德,对学问未成之人来说当然是另开天地。”
“县学cāo练蹴鞠,也是王冲职分所在,朝廷十年前便有诏,要太学生员习shè,君子若能文武双全,便是朝廷所幸。即便县学作了军营,又有何罪?以此言王冲有异心,王冲不知此异从何而来?”
司理参军问什么,王冲答什么,态度端正,语气平静。非但司理参军神sè越来越尴尬,左右胥吏皂隶都一个个斜眼歪眉。
这是什么事?靠着丁点人言孤证,就要把神童兼县学学谕,正声名大噪的弱冠少年打成谋逆乱党!?
大概觉得再照这个路数问下去,不仅毫无所得,还越来越荒唐,司理参军匆匆转了话题。
“你所学出自谁人?”
“你父是洛学弟子?有何言说?”
“你父平素与哪些人交往,又谈论过甚么?”
这一连串问题丢出来,王冲冷笑,果然如此。
之前他不仅跟宇文柏鲜于萌忙着准备杀手锏,还跟父亲王彦中讨论过这事。
卢彦达给他扣一个组党谋逆的帽子,他王冲根本就戴不起!这顶帽子是虚的,真正目的,怕还是要以他王冲为突破口,拉出更多人来。
“邵伯温、宋钧、王昂,他们与你言过何事?”
当司理参军问到这个问题时,王冲心中又一个疑惑有了答案。
卢彦达是怎么转了心思,要将华阳县学这架功劳梯丢开,以生员谤讪案为梯子,兴一场旧党谤讪大案的?
原来是晒书会……
心中豁然,面上依旧平静,问什么答什么。父亲那三人众的酒话当然不会吐露,但洛学弟子,道学根脉的事实,王冲也不讳言。朝廷禁的是公开授讲,可没办法禁到私相授习,更做不到把洛学、道学以及君子小人论等名词和内容列作敏感词,一见就变星星。
至于跟邵伯温和宋钧的言语来往,以及跟王昂的辩论,王冲更没必要隐瞒,这是大庭广众之下的事,当事者非他一人。
这几个人扯出来,王冲更是心中透亮,这卢彦达的企图可真是不小。原本只是县学谤讪案,卢彦达却能联系到晒书会,看到将成都旧党挖出来的机会。而他王冲在这一案里,作用就是柄扳手。
听着王冲一一道出与这些人的交往,司理参军看起来很满意,似乎对他来说,交往的内容是什么不值得关心,只要能经王冲的口证,攀出这些人就好。
问询持续了接近一个时辰,吩咐下属将王冲送去司理院班房关押,司理参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忽然觉得王冲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吓人,很是怪异。
“弱冠少年,还不知此事的厉害,只当是谋逆案。哼,你逃得了这谋逆之罪,却逃不了党锢之祸,谁让你牵起了这一班旧党呢……”
挟着笔录卷宗,心中浮着淡淡的怜悯,司理参军作了脑补。他匆匆出了司理院,不多时出现在西园的提学司署衙里。
“蜀地偏安,旧党云集,隐有别立苗头,与朝政相抗之势!当年西京故事,不容在蜀地重演!某赴蜀前,太师便有此言。”
成都府路提举学事卢彦达很年轻,不到四十岁,身形削瘦,肤sè黢黑,五官轮廓一看就是福建广南一带的人。一双狭长细眼jīng光熠熠,让整个人显得如刀子一般锐利,只是个选人的司理参军在他面前,有一股置身罡寒的感觉。
“开一场晒书会,人人皆言道学,皆言程伊川,在场诸官非但无人果决论罪,竟还容那邵伯温护人!”
“华阳县学,一班草草而聚的学子,竟敢在公试里肆言无忌,可见蜀中守臣荒治到了何等地步!或者……守臣本就心怀宿怨,刻意纵之。”
“我虽只掌学事,也有纠一路政风之任。漕司不敢言,我学司来言!这一案,便劳贵司秉正而行!”
司理参军也是通过提点刑狱司刚与卢彦达搭上线,知交不深,卢彦达用的是场面腔调,并未直白道明。但他听得心中透亮。
新旧党争斗了几十年,到得今rì,表面上看,新党已不新了,以蔡太师为魁的新党早已主宰朝政多年。而旧党随着元佑党禁以及随后的元符党禁两次整治,似乎也已烟消云散了。可实际上,当新党独占朝堂时,失去了根干的旧党却散于朝野,主宰了天下士林舆论。
眼下这位官家,自践祚起就一直周旋于新旧两党之间。最初年号“建中靖国”,就是想调和新旧。没多久就转为崇宁,绍述先帝之政,锐意进取,立元佑元符党禁,到大观时,旧党已在朝堂彻底失势。
可靠着士林舆论,旧党先是借星变造势,再攻吁钱法、边事,虽未入朝堂,却也让新党和官家焦头烂额,不敢不正视其存在。眼下已是政和五年,仍然未改年号,这个“和”,看起来还要和下去。
在这期间,不断有偏向旧党,或者政争失意之人出外,蜀中就成了这些人的群聚之地。就说许光凝,虽非纯粹的旧党,却也算偏向旧党之人。
晒书会乃至华阳县学两事,在敏感的卢彦达眼里,就成了蜀政偏离朝堂的污渍。而卢彦达本是福清人,与蔡太师乡贯不远,自然有心办下大事,入了蔡太师之眼。
想到提点刑狱、成都府通判等不少人已上了卢彦达的船,不然这一案根本就转不动,司理参军想得通透,小意地道:“提学说得是,下官看,这成都,其实已有昔rì西京之相!”
昔rì王安石变法,司马光、文彦博等旧党中坚聚于西京洛阳,rì嘲夜讽,为新党大患。司理参军这一说,将此时的成都比作昔rì的洛阳,自是极度夸大,可立场就在这一语间表露无遗。
卢彦达欣慰地点点头,接过卷宗,略略一翻,笑道:“今次要换作我们烧许大府的匾额了。”
司理院班房倒算洁净,毕竟只是待审犯的临时拘留地,王冲寻着一处干燥的靠墙处,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绒枕和绒毯,将这片小天地布置得安安逸逸。此时他只算“门留”,也就是短暂的拘押,比门留更长一些的是“寄收”,都不是正式入监,因此不仅不必上刑具,随身物品也没怎么搜检。
班房里的犯人和看守看得目瞪口呆,王冲接着掏出一个怪异的半环枕头套在脖子上,又摸出一个小手炉,用火镰点着了里面的块炭,合牢之后丢进一个长长的木棉袋子,然后整个人钻进了袋子,扭着身子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满意地嗯了一声,闭眼休息。
这一连串景象下来,众人眼睛已经抽筋了。
“许光凝和王相公家也被牵连进来了,不必使什么力气,他们都得破开这一局。不过也不能光指望他们,毕竟他们很有可能只洗脱自己,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牺牲品丢出来,所以……还是得看那东西能不能起效。”
王冲正在盘算着,就听脚步声不断,几人已经凑了过来,褴褛衣衫上,是张张目露凶光的狰狞面孔。
“且住,容我算一卦……”
王冲的手伸出睡袋,手上夹着三枚大观金钱,他早已作好准备。
【1:司理院是州府司理参军的办事所,大州府一般设左右司理院,与州府院(北宋末改称签厅)共为审案机构,司法参军所掌的法司为断案议刑部门。院虞候是这些部门的办事员,负责拿捕和押解人犯等杂务,而节级一名更为广泛,在这些部门里就是办事员的爪牙。】【今rì忙着工作,就只这一更了。】
第五十二章 法不救人人自救
这作派一摆出来,凑过来的几人都愣住了。
“谁要算?算吉凶?罢了,就为你们所有人占一课。”
金钱铛铛作响,那几人却不敢再凑过来了。宋人有三好,好饮好赌好占卜,在平头老百姓眼里,会占卦之人比读书人还矜贵,寻常不敢得罪。
不过瞧王冲这年纪,几人还不太信,心头犯着嘀咕,就看王冲要耍啥宝。
“大过,栋桡,利有攸往,亨。九三,栋桡,凶……这是中下卦,还得了恶爻。”
却见王冲手法有模有样(跟顾八尺学的),卦辞随口道来(就只是易经原文而已),这几人顿时肃然起敬,本想夺王冲寝具的念头也打消了,都乖乖地静候下文。
“你们中一定有人将得破家之难……”
王冲这话出口,有人就嗤笑出声,已进了班房,个个都是破家之难,还用得着你算?这小子唬人也不会。
没等他们转念动手,又听得一句“且是直取无术,以至事曲。你们中有人定是讼告无方,反坏了事,正有大祸等着。”
见这几人脸sè变幻,眼中凶光消散,代以哀苦迷茫,王冲心道蒙对了。
这个时代的占卜之术多如牛毛,易占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什么星相、五行、勘面望气等等。但星相为朝廷所禁,其他方术上不了台面,易占是最流行的,蜀人擅易,也格外吃这一套。当然易占分支也多,所用经书学说跟王冲所学的易学,甚至是象数派易学都有很大差距,王冲这铜钱课放在专业占卜人士眼里,就是纯粹的蒙人。
可惜易学终究是易占的根脉,就如道家与道教的关系,凡夫俗子哪能分辨得这么仔细。再加上王冲自讼法一途入口,不被哄住的真不是一般人了。
所以,占卜只是掩盖,王冲既已料到入监,自然已有所盘算,而真正用来保证安全的手段,却是讼法。
这些人还算不上罪犯,多是应诉待勘之人。宋人善讼,不是汉唐时代的草头小民,愿意随意被揉捏。循着王法,总要抗争。只是并非人人都懂王法,大多得托知法人,尤其是读书人,而得不得要领,就非他们所能深知的了。
正巧,王冲知法,《宋刑统》和各类律例编敕他自然不可能记全,但讼法相关的东西却在脑子里能找到,也是拜程世焕的印书坊所赐,印书坊也经常帮广都县衙印东西。
看守没说过王冲的来历,见几个人有所动作,也存了坑王冲一把的心思,早早退出去了。王冲这话这作为,顿时在几人眼里显得高深莫测,小意一问,王冲微微笑道:“我?我是王冲……”
“华阳四神童之首的那个王冲王二郎?”
“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的那个王冲?”
“当了县学学谕的那个王冲?”
几个人明白过来,跟刚才王冲起课占卜的形象一对照,暗道侥幸,还好没贸然动手。
王冲颔首道:“没错,我就是那个王冲。”
比起威逼之下,乃至被揍得鼻青脸肿才道出身份,此时亮明来历,气势就不一般了。那几人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不敢近到王冲身前三尺。
“王二郎你为何也入了班房?”
“官府果然是暗无天rì,连小秀才你都要遭这一难。”
众人纷纷打抱不平,王冲却道:“我的事无妨,就是你们……”
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噗通一阵响,这几人全跪下来了:“二郎/小秀才/学谕!为小民作主啊!”
摆着一个现成的讼师,他们自然不愿放过。
宋时讼师已经兴起,后世言豪门欺压寒户,有“邓思贤不能讼,包龙图不能察”之语,这邓思贤在仁宗朝时就很出名了,连沈括都在《梦溪笔谈》里提上一笔。他专门出了一本教人怎么打官司的书,名字就叫《邓思贤》。而以其为代表的“讼学”,更盛行于两宋。
讼师一行在江西、福建乃至整个江南都很发达,蜀地也已兴起。当然不都叫讼师,有叫“佣笔人”,有叫“茶食人”的,主体是落魄士人、干人、胥吏亲族甚至印书坊卖书铺的伙计。
正统士子很鄙夷讼师这一行,可投身这一行的士子却越来越多。在学校大兴的徽宗朝时,读书人聚于州县学校,大多数都无入贡太学的前程,不少干起了代写状纸乃至包揽词讼的事。此事太过泛滥,以至于朝廷专门下过诏令,禁止学校生员干讼师这一行。
“莫乱,一个个来,先说说案子,再说说铺户代你们写的状纸内容。”
王冲裹着睡袋,捧着小炭炉,在这班房里悠悠当起了判官。
所谓铺户,就是“钞状书铺户”。此时民间起诉应诉,可以自写状纸,也可委托他人。代写状纸的就叫铺户,官府发印专门管理,写状人也会系籍在册【1】。
铺户未必是讼师,讼师也未必亲书状纸。大多数老百姓都没能力自写状纸,多是找铺户写。同时也没能力另找讼师出主意,铺户也就公事公办,不会给更多“法律服务”。
一个个案子听过,一份份状纸梳理过,王冲也依次作了指点。他不是积年老吏,法文也只知皮毛,自不可能深入案子。但他记得讼法,能给他们点出诉讼的流程问题。
王冲指点被控刑案的嫌犯,并不担心会助了恶人,犯有大恶之人不可能呆在司理院的班房里。真有小恶之人,王冲也只是指点了诉讼流程,让官老爷多些麻烦而已。对这些嫌犯来说,希望就在这些流程里。
“但凡定案,结案录问、判案定罪和行刑前,主官都得当面问你是否翻异,若是主官不露面不亲问,这案子不管怎么判都不作数。而只要你答想翻异,这案子就能重新审过,这一点你们且记好。”
翻异就是翻案,录问、判案和行刑都是不同衙门,寻着其中一个翻案,就能得到重审机会,在此时叫“翻异别推”。
“翻异就有了申冤的机会,当然,翻异也不是无限的,翻异别推只限三推,也就是第三次审案时,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得执行。但三推也不是绝对的,有确凿铁证者,不限三推。”
这是对刑案嫌犯人而言,在场还有刑案受害者,因不满判罚结果上诉,结果被当作待勘之人,也进了班房。
王冲对他们另有指点:“不满判罚,可级级争诉。县里未决,可诉至府里,府里不决,还可诉至监司。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都可诉。再不决,还能上诉到御史台乃至朝省。真是比窦娥还冤,窦娥是谁?别管……”
“真是受不得冤枉,还能去开封府找三院,也就是以前的登闻院,现在的鼓院、检院、理检院。别怕,仁宗皇帝时,开封府的民妇因为丢了一只鸡,也去登闻院敲鼓,仁宗皇帝亲自断案,自己掏腰包赔了那民妇鸡。”
“若是没能洗脱冤屈,抱定了决心,还可以去邀车驾,也就是拦驾喊冤,不过这事就得受点皮肉之苦了。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得不了徙罪。毕竟你等区区小民,也不太可能拦到官家的车驾。”
有人问:“小民的案子,县尊老爷和大府都判过类似的,小民觉得上告无望,想告到监司去,可听人说,这是越诉,监司不接的,是不是真的啊?”
越级上访?王冲下意识地要点头附和,上一世都是严厉打击的对象,九百年前怎么可能允许呢,何况已经给了你这么多申诉的机会了。
王冲在指点这些人的同时,自己也上了一堂宋代法律课,心中很是感慨,此时老百姓的律法待遇已经非常高,高到了跟九百年后都能一比的程度。
你瞧瞧,宋时官府断案,必须要审判分离,不仅官员跟犯人有亲仇乡贯等回避制度,连审案官判案官之间有特殊关系也要回避。有审案判案权的部门又不止一个。在这个衙门得不到公正,还能去另一个衙门争取。
此外,审案判案也强调dú lìxìng,几朝敕令都规定,“勘事不得奏援引圣旨及于中书取意”,并严禁“监司于所部刑狱令承勘官司禀受推鞫”,要求“州县尽公据实依法断遣”。也就是说,查案判案不能依从上级的指令,这一点在徽宗赵佶发布的《政和敕》里也作了强调。
至于越级上访,倒是不允许的,宋法规定了上访程序:“先科越诉之罪,却送本属州县,据所诉以理区分。”
可在脑子里翻过《政和敕》,王冲讶异地发现,这一条被取消了……
《政和敕》规定,不仅提点刑狱司可以直受刑案重议,提举常平司、提学司也可以受案,也就是说,越级上访是允许的,甚至是鼓励的。
尽管法文条令只是纸面上的,可这一套纸面上的东西却非全然都是形式,不然王冲也不至于在广都印书坊看到那么多律例编敕。他不熟悉法学,自不清楚,有宋一代,法文增改就是朝廷要务,是因应社会实际所需,可不是空泛的道德文章。
一番指点下来,这几人对王冲尊崇有加,对未来顿时充满希望,而王冲也对自己这一案充满了希望。
当然,王冲只是相信卢彦达没那么大本事,可以硬生生办出一桩谋逆案。但以县学谤讪案入手,掀起一场打击旧党残余的文案,这就属于党争范畴,寻常的法文律例就难起效力了。
“卢彦达舞剑,意在许光凝啊,就不知许光凝到底是迎面而上,还是拉他人挡枪?”
王冲继续盘算着,许光凝能反击当然最好,如此便能坐等消灾,不过……原本很亲近的赵梓都没了节cāo,许光凝自不值得他信任。
“大腿……终究还是得长在自己身上啊。”
王冲抒发着陈旧的感慨,渐渐进入了梦乡。看守进来时,就听睡袋里响着微微的鼾声,那几人像是守护财宝一般分伺左右,一时呆住。
成都知府宅邸,烛架上儿臂粗的红烛成排,映得厅堂通亮。
“叔兴在府学的好友张浚已被叫去提刑司问话,卢彦达之心昭昭,学士,不能坐以待毙。”
王仲修神sè急切,许光凝一脸铁青,正负手沉思。
“证据……要立文案,总得有证据。本朝立法,无证不罪。便是昔rì乌台诗案,也总得有诗文能攀附上时景。茂崖勿慌,叔兴当无大碍。”
许光凝这话令王仲修几乎顿足:“学士,我是替你,替蜀人忧心哪!卢彦达分明是图谋翻搅起又一场文案,穷治元佑元符余党!学士你虽不在此列,可难逃遮荫之罪!”
许光凝点头:“卢彦达是从晒书会一事上得了念想,王冲是黄庭坚之侄,又是苏氏外门子侄。他父亲是程门弟子,与之会文的府学生员张浚也是程门弟子,赵梓更是程门亲传。当rì又有邵伯温露面,宋钧是蜀学名士,王冲所言的知行论,又是道学主论……”
他摇头苦笑道:“王冲这小儿,虽是有才有德,却更像是个灾星。”
王仲修不知是恼还是憾,叹道:“当rì他父愿入我王家族嗣,也许就没这场祸事了。”
“茂崖说得是,卢彦达就是看着这王冲根脉在苏黄,朝中又无依凭,才敢以其为案骨,追索他人。”
许光凝此时气sè已缓,已有了计较:“所以,当务之急,是断开与这根案骨的粘连。”
王仲修目光闪烁:“学士的意思是……”
许光凝叹道:“为护大局,只能有所舍弃了。大不了到时以年少为名,出手替王冲减减罪罚。”
王仲修愕然,许光凝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准备跟卢彦达这帮人在这一案上争到底。
王仲修一家许光凝当然要保,而其他人,邵伯温是果州知州,不属本路,本就是贬官,卢彦达不可能怎么动他,但宋钧、王彦中等即将被牵连出来的本地士人,卢彦达要清洗他们,许光凝不愿周护。
许光凝若是这态度,卢彦达也该满足了。许光凝保一部分,宇文鲜于那几家又是蔡太师一脉,不太好动,但还有一大批本地士人,将这些与旧党有密切勾连的士人挖出来,也足以造出声势,入了蔡太师的眼。
王仲修不甘地道:“学士,你是蜀帅!怎能让这般小人欺到眼前!?提学如此作为,监司难道不会群起仿效!?”
许光凝拈着胡须,吐出一句话:“茂崖,我帅蜀已翻年了。”
厅堂里一片静寂,红烛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王仲修不再出声,他已明白了,许光凝不愿出头的原因很简单,他想回京城,想回朝堂!
若是在蜀地跟卢彦达相争,将他赶出朝堂的蔡太师又会惦记上他,有太多机会进言官家,让他继续留在蜀地,甚至转到其他地方。
而他若是不争,回朝堂的希望又多了一分,一旦回去,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政之位翘首可待。须知蜀帅,也即成都知府,少有任满三年的,翻年已算守蜀有rì。为了能回朝堂,他许光凝就必须装孙子。
“此时不争,为的是rì后能争,你看华阳知县赵梓,不也是一般心思……”
觉得这态度太伤老友的心,许光凝打破沉默,画蛇添足地解释着,还把赵梓拉了出来。
就在此时,家仆入禀,听了消息,许光凝眉头深锁:“傅尧怎么动得这么快,不等卢彦达把此案作出眉目就上奏?难道卢彦达已说通了他,要自朝堂借力?”
王仲修一问,才知是傅尧动用了马递,向汴梁发了“申奏机密急递文字”。自哲宗朝起,走马承受rì益权重,已可按劾守臣将帅。到了本朝,更隐踞风闻奏事之权。但寻常也只用脚递奏文,只有紧急事务才会用到马递。
家仆道:“驿铺说,就是送本书。”
许光凝这成都知府还身兼本路兵马钤辖,军驿铺也归他管,走马承受递什么东西,不是太隐秘的话,驿铺也会跟他知会一声。
听说是一本书,许光凝和王仲修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叔父,大府……”
正摸不着头脑时,王昂来了,一头汗水,手里捏着本书。
“提刑司告张浚宣讲元佑禁术,已拿他入监,他把这书给了学生,求侄儿务要呈送大府!”
王昂顾不得跟叔叔寒暄,将一本书递给许光凝。
接过这本并不厚的册子,纸张崭新,墨香扑鼻,许光凝一看书名,《景数集解》,心中疑惑更浓入书墨。
这是什么!?
【1:此时对讼师和状纸铺户还没有全国xìng的统一管理法规,都是地方因应现实情况由官员自定的法规,虽有细节差异,共同点却很明显,承认民间代讼机构的合法xìng以及讼师的身份,同时进行集中管理。】
【今天作准备,明天要外出,大半时间都在路上,这两天只有各一更了,不过匪头尽量会让每一更饱满些。同时预告,剧情也将在这两rì翻到新篇章,敬请期待。】
第五十三章 士子如妇见节义
“还有一本《景数拾遗》与此映照,不过内容在这本《景数集解》里也有简述。”
王昂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册子,已被翻得发皱。许光凝摆手示意不必,他已一路看了下去。
“割圆法、求方法,九章算术新解,嗯?这是……”
许光凝乃饱学之士,虽更擅书画,算学也非生疏。看前面还没看出什么,可看到后面三分之一,神sè骤然凝重。
“原来如此……怪不得傅尧这般热心!”
许光凝恍然,眼中异彩变幻。
“这是画的什么符?这般怪异?傅尧又为何上心?”
王仲修在一边看不真切,就只见那书上一饼鬼划桃符,茫然不解。
许光凝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当年官家践祚时,子嗣不广。茅山道士刘混康言,京城西北隅地叶堪舆,乾位吉。倘形势加以少高,将有多男之祥,官家便命造数仞岗阜。”
“去年我出京前,梁师成进言于京城东北,仿余杭凤凰山建万岁山,官家命工部侍郎孟揆拟画措置,尚不知定论如何。”【1】
书已到王仲修手上,听许光凝这画,再看看那些符号下的解说,王仲修也明白了。再翻翻这书的序言,更抽了一口凉气:“王冲!集英社!?竟有这般凑巧!?”
许光凝哼道:“巧?哪是巧,分明是那王冲为求自保,献伎媚上!这书是急就而成,文字都未细细雕琢过。”
王仲修叹道:“的确,以此邀君,非君子之为,不过……”
不过你都要把人家当铺路石,也不能怪人家一个少年走邪路。
这话王仲修也不好出口,只问道:“学士的意思是……不作理会?”
似乎经历了一番挣扎,许光凝开口时,语气很是飘浮:“与边事、钱法和党锢比,万岁山终究是小事,这是个机会……”
这是个向官家靠近的机会,还能抢在其他人前面,在汴梁造山总比满天下胡搞危害小,也不会引得士林攻击他失了君子之德,邀宠媚上。许光凝话里未尽之意,王仲修一清二楚。
“傅尧发他的马递,我发我的脚递……”
接过这本书,许光凝掂掂,神sè复杂地道:“这王冲,真有些邪xìng……”
王仲修王昂叔侄俩对视一眼,同时暗道,这话说得妙。
不管是傅尧的马递还是许光凝的脚递,都非王冲所能料定,他是洒网广种,只要一条线能起作用就好。
在他几乎将司理院班房变作了他的讼师学堂,被恼怒的司理参军扔到了府监,由此见到了早一天进来的张浚时,张浚问他那书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又能起什么作用,他只能回以“这事不好说细了”的表情。
被问得急了,王冲转移话题道:“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张浚两眼圆瞪:“此事因我而起!怎说是你牵连我!?”
这家伙什么事都不愿甘屈居人下,连这案子的主凶都要争一争。
不过再到王彦中等人入监,甚至宋钧入监,张浚再也没办法稳坐案首了。
“竟与宋老先生同狱,张浚何德何能,能享此名!”
张浚一脸幸福的悲怆,宋钧却揪着胡子,瞪着王冲道:“你小子可害人不浅哪。”
接着笑道:“盼卢彦达造出一个‘政和蜀地邪等人’,如此我的行状就不再无事可写了。”
王冲心说,卢彦达怕还是真有这想法。以县学公试谤讪案为立足点,将他王冲揪出来。集英社谋逆案立不起来,却给了卢彦达等人搜检他文字言述的机会,由此把晒书会相关人等以及他爹王彦中再拉了出来。
这一连串案子其实都还没着落,但是卢彦达等人就靠着虚立起来的案子,可以大肆搜检,造出一个洛党蜀党残余合流重燃的危险假象。就像乌台诗案一样,只要有心,鸡蛋总能挑出骨头。这么多读书人,说过的话,留下的文字,总能找出纰漏,用作把柄。
待到范小石等人的公试谤讪案勘问完毕,转移到晒书会和集英社文案流程,也入了府监,成都府监第一次荣幸地迎来了读书人之月。
县学将近三十生员,府学除了张浚,也株连进来几个生员。再加上王彦忠、宋钧等本地儒士,府监关了六七十号读书人,蔚为壮观,蜀中从未有过。
卢彦达等人铁了心要搞大案,却没想案子大了,在成都也掀起了偌大波澜。先是县学生员里那些豪门富户鼓噪起来,再是与宋钧等关系密切的本地儒生纷纷响应。与此同时,卢彦达刻意放过的宇文柏鲜于萌等权贵子弟也“背叛”了立场,“辜负”了好意,一同闹腾起来。
县衙、府衙、转运使司、提学司、提举常平司、提刑司,这些衙门rìrì不宁。读书人一拨拨在衙门前鼓噪,甚至还带动了不少平民百姓。
此时许光凝终于出手了,依旧是秉公办事,提刑司未勘问完此案,绝不插手。但他却以这么多读书人系监,不仅有伤体面,也乱了府监为由,将所有人转移到府衙附近的净众寺看管,也让王冲等人摆脱了囚犯的处境。
王冲这帮读书人转监,府监里的犯人依依不舍,这段rì子里,府监的狱子们碍于这么多读书人在监,行事都不敢再如往rì那般无忌。更有王冲这样的算命先生兼讼师给犯人作心理辅导和诉讼指导,宋钧王彦中这样的夫子作文化辅导,都是收获满满。
与此对应的是,狱子和主管府监的官员们却是出了一口长气,再让这帮读书人呆在府监里,他们可真不知该怎么管事了。
“且安心,许大府既出了手,此案定有计较,卢彦达再不能肆意妄为。”
宋钧的分析让大家安下心来,可王冲算算时间,觉得离脱困之rì还早得很。而且华阳知县赵梓依旧冷眼旁观,卢彦达要办什么事,他也尽力配合。就这点来说,不仅王冲洒下的种子还没发芽,许光凝似乎也还在隐忍不发,他们这些人还有得罪受。
如王冲所料,尽管换了地方,待遇也好了,但处境却一rìrì开始恶化。对众人文字言说的搜检越来越细密,录问此案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本地读书人和老百姓的鼓噪,也因卢彦达果决将宇文柏、鲜于萌等权贵子弟牵入此案,一视同仁而渐渐平息了。
不经意间,已到三月,对这帮“预备邪等人”的管束越来越松,不仅王世义、邓衍带着虎儿瓶儿经常来探望,香莲玉莲都跟王冲见了面。姐妹俩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递来熏花炉子,王冲还能看到门外马车的纱帘里,隐有丽人顾盼,那该是潘寡妇,可惜王彦中就顾着跟宋钧等儒士论学,叫他也不应,生生丢了这么个机会。
王冲为父亲遗憾,却不知院子外,隔个三五rì就有黑帘红穗的马车在净众寺外停留,马车里,一双丹凤眼透过纱帘紧紧盯来,还溢着稚气的眼瞳里,忧sè如深潭,期盼起涟漪,似乎便只远远见得一个人的侧影就满足了。
“你下的功夫怎还不见效?”
三月中,顾丰也被列为暂管待勘之人,入了净众寺,他很是忧急地问王冲。
王冲却闲得在鼓捣香莲玉莲送来的熏花炉,他觉得这玩意就是个蒸馏炉,可以拿来搞蒸馏酒。
“祸福自有天命,唯尽人事而已。”
王冲这么对顾丰说着,气得顾丰直揪胡子。
“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时rì无多,又怎能虚掷光yīn?读书!”
顾丰见不得王冲这怠懒模样,一声招呼,几十号人又组织了起来。王冲、张浚、宇文柏等人充当学长,宋钧、王彦中等儒生充当讲师,开始学经文。
三月底,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还是要再最后阶段加把力,卢彦达下场了。这一rì,他亲自录问王冲。
“本官不想把此事搞得这般大,本心不过是想整肃学风而已。你们都还年少,只是受了蒙蔽。怪就怪你们的师长,念念不忘传讲禁术,诋毁朝政……”
卢彦达挥退他人,连记录的书吏都不要,言辞恳切地“劝解”着王冲。
见卢彦达这般作态,王冲微微一笑,看来是种子开始起效了。他不止让宇文柏鲜于萌说动傅尧,让张浚通过王昂把书递给许光凝,还让宇文柏和鲜于萌把书直接急送给他们的父亲,再加上邵伯温那边的关系,一张网铺下去,总算有了收获,卢彦达急了。
“只要你肯出首指认以下人等……”
卢彦达比一个多月前瘦了许多,这案子花了他很多心思,光是推动提刑、通判等官员跟他拧成一股绳,就已殚jīng竭虑。本以为就算不能尽全功,这般努力姿态,也能让蔡太师多看一眼,注意到这事,给他更多支持。
却不曾想,不仅上月递上去的关于惩治蜀党洛党余孽合流的奏章一直没有回音,他的座师余深还来信说,不要捅出大篓子,劝他今早收手。
这让他满腔愤慨,同时又疑惑不已,这是为何?
也许是心太大吧……
卢彦达作了自我检讨,决定收缩战线。之前不仅赵梓积极配合,许光凝也表态旁观,让他难以下手。扳不倒成都知府,弹不掉华阳知县,怎么也要挖一大帮蜀中旧党。在这个目标之下,王冲这帮县学少年本身就没太大价值了,有价值的是跟他们相关的儒生。
听到这话,王冲道:“小子有闻,士子如女子,守忠孝仁义,当与女子守节一般,提学既掌一路学政,怎能要学子诋告尊长?这不是逼妇人失节么?”
卢彦达楞了片刻,冷笑道:“士子如女子?岂不成了君子即小人!?胡言乱语!”
见他怫然不悦,王冲心道,你们这种邀宠献媚之人,更如恶妇,满心想的就是把他人踩下去,然后得大人青睐。
将近四月,成都浣花溪大游江在即,因小游江取消而憋了近两月的玩兴蓄势待发,成都人暂时xìng地淡忘了这一场正在酝酿的大文案,同时也忘了早前自泸南传来的噩耗。
翠林之间,堡楼之上,执矛持弩的军士来来往往。这些军士虽不少身穿紫罗衫,戴纱帽,可怪异的发髻、黝黑的皮肤,以及古怪的腔调,一切细节都显示他们并非宋人。
像是正在点兵,军士们源源不断聚于三层足有三丈高的堡楼下。正直晌午,一点鲜红在楼顶显现,吸聚了所有人的视线。
不是他们的主帅卜漏,而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她像是呼喊了什么,然后纵身一跃,从楼顶直扑而下。
当军士们反应过来时,只看到一具肢体扭曲,血水与裙sè混在一处的尸体。
有稍懂汉话的人嘀咕道:“刚才她好像是在喊……守节。”
【1:万岁山也即艮岳,最早是想仿余杭凤凰山,所以称凤凰山,后来才改名艮岳。宋史都称是从政和七年开始兴建,但实际是从政和五年就开始兴建了,政和五年前已该有相应讨论和准备。】
第五十四章 风雷变鸣女儿悲
【上强推了,自己拍掌,可惜就跟草清上封推时差点断更一样,这几rì事情太忙,更新也有些问题,不过,伸手一摸,节cāo仍在!】
没过多久,现场被身着明光细网甲的军士隔开,数十名部族头人围住死尸,低声议论着,个个神sè不安。
“你们怕了!?”
着甲军士如cháo而分,显出一个矮壮汉子。这汉子扫视着众人,眼中寒芒并现,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怕了,我知道,赵遹正在四下招抚,你们中有不少人正准备出降……”
他一脚踏上穿着鲜红孺裙,已经失去生气的人体,高声道:“现在,你们还敢出降吗!?这个女人是宋国皇帝的侄女,今rì她死在这里,宋国皇帝定要我们所有都掌人陪葬!你们怕也没有用!今rì事,不战则死!”
沉默片刻后,有人喊道:“卜漏,人是你害死的,皇帝要算账也是找你!为何要拉上所有都掌人!?”
另一人附和道:“我们跟从你,只因贾宗谅陷害斗旁寨主。如今赵官人答应放了斗旁,你为何还要带着大家走上这条绝路!?”
再有人更冷笑道:“大家起兵时,本该去攻江安县,你却说那里防备严密,把大家带到了梅岭堡。高公老经常带着赵姬到思峨州跟你饮酒,你根本不是为了救斗旁,也不是为了都掌人,就只是贪图赵姬的美貌!现在她被你逼死了,最该怕的是你!”
这些人张嘴时,有的没有门牙,有的则是染黑了门牙,竟是古名凿齿人,如今被称呼为蛮夷、僰僮的都掌人。
那矮壮汉子正是卜漏,他只染了齿,众人纷纷指责他,却没一点慌乱。
“宋人从来就言而无信!赵遹跟贾宗谅有什么区别?他一面跟你们笑脸相对,一面正在召集大军!”
卜漏高声喊道:“你们忘了,一百年前,斗婆行者是为何死的!?是被宋人诱骗,以为向宋人低头就能保命,结果被宋人杀了!之后斗望带着都掌人反抗,结果被宋人杀得血流成河,老人和婴儿都不放过!这些往事,你们都忘了!?”
他环视众人,话语变得深沉:“我们都掌人,本来住在平地上,那些肥沃的土地,本该是我们的。为何现在我们被赶到了山里,成了山都掌?为何我们忘了过往,低声下气地满足宋人的口腹之yù,一寨寨种起荔枝,只求从宋人那里换得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稻米、盐、布、丝绸和铜铁?”
卜漏仰望天空:“我们都掌人是太阳和月亮而儿女,可都掌人的太阳和月亮已经黯淡无光!雄鹰在守护着我们,我们却向豺狼低头,雄鹰也只能在天空盘旋,再找不到它能守护的勇士……”
他挥臂指向寨堡外一处山崖,依稀可见陡峭的山崖上,密密麻麻挂着若干棺材:“祖先的灵魂也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一步步被逼得没了立身之地,却还不敢奋起反抗!?”
这些话越过了各个寨子,各个部族,直接传到所有人耳里。勇士们有的拔拉弩弦,有的紧紧捏着投枪,脸上满是愤慨,眼中绽放着热烈的光芒。
首领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与这股人心相抗。
卜漏再看向他们,“你们说……最该怕的是我。”
他咧嘴笑着,漆黑的牙齿宛如邪魔的獠牙:“原本我很怕,可是……当我们都掌勇士冲向宋人,那些宋人丢盔卸甲地逃跑时,我不怕了。”
他指指围成圈子的着甲勇士,这些勇士身上的铁甲都是从宋人那缴来的,“有这么好的铁甲,还拿着百步都能shè穿人的劲弩,刀枪更是用足了jīng铁,若是我们都掌人穿戴齐全,猛虎都不怕。可他们宋人,对着我们这些连皮甲都不齐全,刀枪还生着锈的敌人,却吓得转身就跑。你们说,这样的敌人,便是再来十万,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说到这,卜漏脚尖一挑,将尸体翻转,美艳和狰狞同时而至,在场的首领有的先瞪眼再闭眼,有的先闭眼再瞪眼。
“宋国……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看,这就是宋国皇帝的侄女,不还是被我压在了身下,玩弄得乏了味?”
卜漏淡淡说着,咽喉却微不可闻地耸动着,目光里更隐着惋惜。
他猛然振作,握拳有力地抖动:“只要大家心靠着心,听从我的安排,打倒赵遹,宋人就再挡不住我们!那时我们过了泸水,北进成都,金银、珠宝、美人,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首领们相互对视着,眼中的疑惧渐渐消散,灼热的光亮一股股升起。
雄壮而热烈的呼喝声中,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女尸仍未瞑目,毫无生气的双眼直视苍天,似乎正注视着灵魂的去处。
同一片天空下,山水层叠换作了苍茫大地,翠意幽深换作了刚脱去萧瑟之意的淡淡chūnsè。大片褐黑染在原野中,似乎断绝了生机。可这些地方的草芽却更为茂密,相信再过一阵子,这里的绿意也比它处更浓。
成群结队的乌鸦嘎嘎喧闹,在这些褐黑地上来回搜寻,秃鹫振翅掠过,对这片早已饱食过的地方再无兴趣。它的锐利眼瞳盯住了倚着河流,矗立于原野中的一座城池。
城壁处处被熏得漆黑,还有好几处垮塌,城中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这自非秃鹫关心的。在它那可辨鼠兔的视野中,城中熙熙攘攘的人流才是它关心的目标。
尽管这些人个个都是活人,个个披坚执锐,可对它而言,这就是未来的食物。就在不久前,不仅这座城里,就连刚才的原野上也挤满了这样的人。可没过多久,就仆倒在地上,变作了它的美味。秃鹫可不会数数,但那是它从未见过的富饶食仓,即便人类烧埋了死者,可所花的时间,足够它和千百同类吃得飞不起来。
秃鹫正在盘算城中的人类要等多久才会变作食物,空气猛然被锐物撕裂,一枝羽箭嗖地掠过,惊得它使劲拍打翅膀,盘旋着升高,恋恋不舍地离开。
“好样的,兀术!”
达鲁古城墙上,一个少年望着渐渐化作小点的秃鹫,遗憾地松开再度绷满的弓弦。身边的侍从拍掌欢呼,少年却摇头咂嘴,很是不满。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城外远处沙尘高扬。少年扬眉呲目,兴奋不已,却听侍从道:“是迪古乃勃极烈回来了!”
少年再度泄气,另一侍从道:“兀术,总会轮到你上阵的,别急!”
少年完颜兀术以弓驻地,撇嘴道:“怎么不急?再过两年,大辽都要被爹扫灭,我们女直也要占了天下,哪还有我出阵的机会?”
侍从哈哈笑了,是那种赞其英勇无惧,却又不识形势的善意笑声。
有侍从正sè道:“兀术,你该叫父王,都勃极烈已经称王,我们也不再叫女直,而是女真国。”【1】
完颜兀术挖了挖鼻孔,撇嘴道:“什么王,什么女真国,我才不喜欢,爹该称皇帝!我们该与大辽平起平坐!”
侍从们也不好与四王子争论,大辽终究是个庞然大物,可以败很多次,可女直……不,女真现在还很弱小,败不得一次,还远没到与大辽平起平坐的时候。
侍从转到刚才话题,捧着兀术:“天下不止有大辽啊,听说大辽南面还有一个大宋,到时没了大辽,大宋就由兀术你去灭吧。”
完颜兀术哈哈笑了,即便他年少气盛,也知这是玩笑。但这玩笑不错,他很受用,摆出一副豪迈姿态道:“说得没错!大辽就由父王和兄长们扫灭,大宋是我完颜兀术的了!”
达鲁古城中毡帐林立,中心的大帐里,头戴毡帽,身批皮裘的将帅们正围着舆图争论不休。端坐上位的中年人用鼻音嗯了一声,将帅们顿时噤若寒蝉,哗啦一阵响就左右归班,目不斜视地屏息以待。
倾听着急促行近的脚步声,中年人道:“迪古乃回来了,希望他能带回好消息。”
中年人眯着眼,眼缝中透出的jīng光,像是饱餐之后的狮虎。但平淡的语气下,又含着一丝忧虑。
“拜见大王!”
完颜迪古乃进帐,向原本的女直部都勃极烈,现在的女真国大王完颜阿骨打叩拜。
“耶律斡里朵大败,萧乙薛、萧谢佛留等辽将收残兵入黄龙府,弃周边城塞,小人没能寻到战机,请大王责罚!”
正月末,阿骨打率军与辽军大战达鲁古城,以万人败十数万,辽军大溃。就逃走了骑兵,步卒全为女真所获,同时还缴得数千耕具。有了这些步卒,有了可以屯垦的耕具,阿骨打的心思变了。
原本他进逼黄龙府,只想sāo扰大辽,求得大辽议和,获得dú lì的属国地位,摆脱大辽昔rì对女直的严苛统治。可经过去年宁江州之战,和出河店之战,以及今年的达鲁古之战,大辽的羸弱一面已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羸弱归羸弱,他还没那个胆子敢想自己能吃下这头庞然巨物,但壮丁和耕具到手,让他对黄龙府有了更多想法。对外宣称退兵,实际率jīng锐隐于达鲁古城,同时派迪古乃袭扰黄龙府周边,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迪古乃虽然告罪,脸上却是喜气洋洋,让阿骨打不耐地问:“没寻到战机,却又得了什么东西?”
迪古乃呵呵笑道:“小人的游骑拿住了自黄龙府退走的辽妃!”
他起身招呼,片刻后,一个年轻女子被押进帐中,顿时引得左右将帅两眼放光。第一眼倒没落在这女子的脸面上,而是那一身的锦绣绸缎,金玉首饰,让这些裹着粗劣毛皮,披挂着骨饰的女真人几乎被晃花了眼。
“这是黄龙府镇守的妹妹,正在黄龙府探亲,在大辽宫廷里也有封号的!大王请看……”
迪古乃卖力地强调这个战利品的价值,他伸手撩起女子的褶裙,用那双握惯了刀弓的大手握住小腿,如展示一只羊腿般地抬了起来。女子不敢反抗半分,呜咽一声,别过头去,任自己一只腿高高抬着,绣花鞋裹着的金莲小脚落在帐中所有人眼里。
“这是更南面的汉人才会裹的,一般人家弄不来这个。”
迪古乃一把将小巧的绣花弓鞋脱下,露出莹玉般的小脚,连布袜都没穿,自是半路已经检验过了。
阿骨打缓缓起身,背着手走近,仔细端详着这只小脚。
“大王,这可是大辽皇帝的女人,只能由大王享用!”
迪古乃谄媚地笑着,阿骨打转开视线看住他,忽然冷笑一声,一脚将迪古乃踹倒,连带那女子也摔倒在地上,白皙的小脚映在其他人眼里,就如兔子一般,挠得心头发痒。
却听阿骨打怒声道:“糊涂!”
“就是身边有这样的女人,谁都想保住xìng命,回到家中跟这样的女人温存,所以辽国人打仗才总是输吧?”
他环视众人,言语冷冽:“我们才刚刚建国,大辽皇帝起了几十万大军亲征,我们的大业危险重重。这种时候,就想着女人,是要变得跟辽人,甚至像这女人一样羸弱吗!?”
迪古乃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其他人都低头轰然道:“不想!”
阿骨打语气又骤然转作温和:“真到了我们女真人成就大业的那一天,自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数不尽的美女奴婢,到那时,我又怎会吝于跟你们分享?”
他看向那个披头散发裸着一足的辽妃,摇头道:“便是此时,我也不吝与你们分享。娄室,达鲁古一战,你陷阵冲杀,立下大功,这个女子赏给你了!”
一个雄壮中年出列,单膝下拜,毫不拖泥带水地谢过。
再看向迪古乃,阿骨打道:“下次你若带回来的是辽将的人头,而不是女子,自也有你的赏!”
他归位端坐,冷声道:“别忘了我们的目标,黄龙府!”
包括迪古乃在内,众将心气沸腾,轰然道:“黄龙府!”
回到自己的营中,部下正要将辽妃送入帐中,娄室摆手止住。
审视了正彷徨不知未来的辽妃好一阵,娄室猛然拔刀,沉腰抡臂,寒光闪现,带起一缕血线,这一刀竟硬生生将辽妃那只曾在大帐中裸~露过的脚砍下。
辽妃摔倒在地,凄厉地惨呼着,身躯来回翻滚,断足处血喷不止。娄室丢刀,将那断足踢给了部下:“把这脚挂到营门,让所有人都看见。谁敢无视号令,抢女人乱军心,就是这般下场!”
部下们纷纷变sè,有人小心地道:“猛安,这是大王赐下的,这般待着,会不会让大王着恼?”
视那正嘶喊这的女子为无物,娄室眺望东面,冷声道:“大王不喜这脚,我也不喜,砍了清净!”
部下们投以尊仰的目光,而地面上,那辽妃的翻滚已渐渐无力,嘶喊也变作痛苦到极致的呻吟。
chūn光明媚,汴梁皇城宣和殿前,宴席长列,鼓乐冲天。皇宫卫士一一驰shè完毕,穿着紫罗长衫,头戴长翅幞头,初看与三品以上官人没什么区别的中年人自銮座起身。这官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五绺长髯及胸,一身溢着出尘的清雅之气。
“赏……”
大宋第八位皇帝赵佶懒洋洋的,看起来对皇宫卫士的表现很是不满。身侧一个宦官向他投来询问的眼神,他看看就顾着埋头吃喝,或者交头接耳谈论的臣僚,脸上浮起恶作剧般的期待之sè。
金锣之声敲响,几彪人马现身,臣僚和卫士们都纷纷呆住。
身姿柔丽,笑颜如花,却身批战甲,提弓执剑,竟是数百娘子军!
片刻间,娘子军就在殿下列阵,鸣鼓击柝,执矛挥刀,来回冲杀,如穿花群蝶一般,晃得人眼花缭乱。
步阵之外,更有女骑士飞奔而出,跃马飞shè,羽箭剪柳枝,凌空shè绣球,激起道道如cháo掌声。
弓骑之后,又一队莺莺燕燕出场,连人带马都身着红绿彩装,挥着细杆,小小绣丸应杆腾跃,在人马之间往复回返,不知是那绣丸抓人,还是那丽影勾心,在场诸人,便是阉宦官,都捂着胸口,一副心已不属的恍惚模样。
马球队之后,冲出一彪人马皆甲的骑士,人人皆持神臂弓。见这些脸面隐于面具后的女骑士伸腿脱镫,踩上神臂弓的蹬环,两手执弦,就听得“嗨!”的一阵脆亮娇叱声,一具具两石三斗的神臂弓竟被这些女骑士在马上拉开了。
不但臣僚们瞠目结舌,连刚刚检阅过驰shè,个个身长六尺,膀粗腰圆的上四军卫士都绵绵羞愧。【2】
环顾众人,饱览了一张张面孔上的震惊面孔,赵佶面有得sè地道:“虽非妇人事,然女子能之,则天下岂可无教?”
与赵佶同案,居于案侧的一位紫袍老者鬑须饱满,眼眉慈祥,闻得此言,起身拱手道:“士能挽强,女能骑shè,安不忘危,天下幸甚。臣,蔡京为陛下贺……”
赵佶拂着长须,哈哈笑出了声。
【1:金史载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正月建国称帝,年号收国,这说法源自《金史》,据考证是错误的。按照《辽史》记载,金国建于1117年,而按宋朝文献记述,时间更晚。以宋金之间的交往文献,以及金国文献所载看,金国最初立国没有正式国名和年号,宣和间宋金立盟,始立“天辅”年号以及“金”这一国名,大概是1122年。出土文物也佐证,在“金国”之前,是有“女真国”一名。因此很可能阿骨打在1115年或1117年建国时,是以“女真”,而非“金”为国名,就如辽国最初有名“契丹国”一样。】
【2:非匪头杜撰,赵佶搞娘子军,让臣僚侧目,卫士羞愧,可是史实。《宋人轶事汇编》、《清波杂志》有记,政和五年四月,宴群臣于宣和殿,阅子弟五百人驰shè毕,宫人列于殿下,鸣鼓击柝,跃马飞shè,剪柳枝,shè绣球,击丸,据鞍开神臂弓,妙绝无伦。卫士皆有愧sè。上曰:“虽非妇人事,然女子能之,则天下岂可无教”,臣京等进曰:“士能挽强,女能骑shè,安不忘危,天下幸甚。”】
第五十五章 微澜虽灭怒涛蕴
宣和殿宴毕,紫绯官员们步出大内,到了横街。宰执已留对,一紫一绯隐为翘首,所行处人人稍避。
“大兄,童太尉已领六路边事,此时正屯兵兰州。刘法出湟州,刘仲武出会州,三十万大军兵锋所指,其事重倾半国。”
“便是蜀地,正有晏州夷乱,赵遹秘奏请调秦凤、泾原、环庆三路三万兵入蜀征剿,大人正与郑达夫商榷调兵事宜,蜀地文事,确非大造之机啊。”【1】
绯衣官员份外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眉头深锁,说起军国重事,条条有理,与其年龄很不相称。
“赵遹秘奏调西军入蜀?不是还在说招抚卜漏吗?我怎的不知?”
紫衣官员不到四十,身形容貌竟酷肖绯衣官员,虽年纪大得多,可眉宇间的气质还不如绯衣官员稳重。听到有他不知的事,脸sè沉下,不悦之意很是明显。
“宗姬被掳,事关天家颜面。官家面上为谋国计,许招抚乱夷,实则龙颜震怒,不穷治此贼绝不罢休,再加之……”
红衣官员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低声道:“昔rì泸南开边,也是大人之策,十年前未竞全功,今次再度开边,正当其时。大兄治文典,自不详知。此等政事,自有大人cāo办,大兄安心修文奉君便是。”
听前半段时,紫衣官员依旧不甚了了的表情,听了后半段,眉头挑起,冷声道:“蔡绦,大人年事已高,细厘之务,也须得我们兄弟分忧。我与官家相近,这些事情,由我与官家分说,岂不更好?”
接着他怒声道:“西川提学卢彦达奏说蜀中文事,得许光凝遮荫,元佑jiān党有死灰复燃之迹!官家着宰执议定,可快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议出结果,大人对此事为何这般不上心?”
“大人早拿主意,我便能让官家看重此事,真有必要,请御笔处置,将这班jiān党一扫而尽!你也清楚,朝中那些自命君子,实则jiān党之流,时时与我们唱对台戏,严办蜀党,正能削了他们的羽翼,清清朝堂之风。”
正说到这,一个官员靠了过来,恭谦地拱手招呼道:“蔡宣和……”
紫衣官员敛了怒容,把住绯衣官员的手臂,两人转作亲密无间之状。就听紫衣官员呵呵笑道:“尊驾称呼的是哪位?官家已授我家二哥为宣和殿待制,我与他都是蔡宣和。”
紫衣官员正是宣和殿学士蔡攸,蔡京长子,绯衣官员则是宣和殿待制蔡绦,蔡京次子。年初官家复置宣和殿,太师亲党皆借此殿入两制。蔡太师所得之荣宠,由此可见一斑。
应付了这个攀附示好的官员,两兄弟继续刚才的话题。
蔡绦道:“大兄你也该知,官家刚复了文彦博、韩忠彦官谥,加之早前王珪等人,官家已无意延续元佑之锢。如今已有治世之相,官家志大,内修文德,外整武备,兴学、崇道、拓边,哪一件都是祖宗未曾办到的,此时官家只想群臣一体,助他成就功业,不愿再搅党争之澜。”
蔡攸瞪眼道:“卢彦达奏疏言,那等余孽是洛党蜀党根底,官家虽无意再治党事,也不容这两党复燃!程明道程伊川,伪君子!苏东坡一门,恣纵小人!这两党为大人生平最忌!”
听出蔡攸一心要借卢彦达的奏疏作篇大文章,蔡绦轻叹道:“今rì朝堂,非大人独踞啊。大兄既近官家,难道不知西川走马承受傅尧在上月初进献了一本书?”
蔡攸不解:“一本书?”
蔡绦点头:“一本书,官家得之,召梁师成问对,梁师成大赞,语及华阳王冲和集英社。”
蔡攸还在寻思,蔡绦又道:“月末时,许光凝也进献了此书。本月初,宇文粹中、郑居中也都上奏提到了此事。”
见蔡攸依旧茫然,蔡绦解释道:“那书名为《景数集解》,是拾唐时景教算学所成。书中不仅用景数重解各类算经旧题,还专门讲解了土木营建、土方计算等事。孟揆与梁师成正措置万岁山之事,对此书大加赞赏。称其能发一解十,以往营建工事之琐乱,尽可由此书所授之学详解。得此一书,万岁山便能早两年完工。”
蔡攸不以为然地道:“孟揆与梁师成措置万岁山,自是想着尽早开建,拿这书来作幌子,未免太过牵强。”
蔡绦摇头道:“算学诸博士也看了此书,虽指景数那些符号太过怪异,难为今人所用,可对书中所述的天元术却佩服之至,正准备以此为纲目,重整算学经书。”
他压低了声音:“听闻官家已颁谕傅尧,要其详查华阳王冲和集英社,以备授功,至少是个假将仕郎。若是生员,还拟直贡太学。”
蔡攸越听脸sè越坏:“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官家也未曾提过,二哥,你是从何得知的?”
蔡绦微微一笑:“我本也不知,可前几rì梁师成派人来找大人谈过此事,他有意大用写这本书的人,助他办万岁山之事。但也知蜀中有事,想跟大人通个气,看此事有无大碍。”
蔡攸无意识地重复道:“梁师成……”
“其实大人本就要依卢彦达之意,径直发落这帮蜀党,可梁师成一问,大人才知官家心意,也只好止了此心。说起来,大兄……”
蔡绦看向蔡攸,话语里隐有责备:“你与官家相近,此事怎么就没先得些风声呢?”
蔡攸支吾以对,心道我就忙着帮官家舒心解闷,哪清楚这些个政事细节?
他转移话题道:“那卢彦达此事,大人到底作何处置?”
蔡绦摇头:“我也不知,此时官家正留对宰执,想必大人定有计较。”
蔡攸也道:“罢了,也不过小事一桩……”
话是这般说,可嘴角还在微微抽动,似乎还在念叨“梁师成”一名。
垂拱殿内,诸事议毕,听蔡京再以随口一提的语气说起蜀中某事,赵佶语气颇为不耐:“这等小事,何须朕御笔亲治,太师你自处置便了。”
蔡京长拜道:“臣领旨……”
与何执中、郑居中、余深、邓洵武、刘正夫等人恭送赵佶起驾后,这班宰执对视片刻,拱手示别。
出了垂拱殿,余深急急追上蔡京,问道:“太师要怎般处置?”
蔡京抬眼看他,老眼虽浑浊,却蕴着一丝透亮jīng光:“小事而已……”
余深道:“卢彦达又上一疏,言辞急切,他已使尽手腕,拉上蜀中一班官员,与蜀中旧党已成水火之势。”
蔡京重复道:“小事而已,官家的话,方才你未曾耳闻?”
余深愣住,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官家既说是小事,自不允许在蜀中搞出更大的风波,卢彦达这一番作为,眼见就要落空了。
蔡京再摇头道:“本以为傅尧之举是许光凝所为,可宇文粹中和郑居中等人都在谈这本书,看来许光凝也是被人推着上了船。到底是谁出了此策,抢在卢彦达前面,让那王冲和集英社的名字入了官家之耳呢?”
余深慨叹道:“这是曹阿瞒之智啊……”
《三国志》曹瞒传云,曹cāo少时飞鹰走犬,游荡无度,其叔父言于曹嵩,曹cāo忌惧。一次遇到了叔父,便面目扭曲,假作中风。叔父告之曹嵩,曹嵩叫来曹cāo,却见其好端端的。曹嵩愕然相问,曹cāo便说是叔父妄言。自此曹嵩便不信其叔父的话,而曹cāo更恣意肆为了。
华阳县学公试里出了谤讪朝政的题卷,这些生员都是集英社的成员。而集英社这个名字跟皇宫殿名相合,其社首王冲还在晒书会这样的公开场合,与包括府学成员、本地儒生乃至朝廷官员在内的诸sè人等议论元佑禁术。
靠着这样的关联,卢彦达企图造就一场文案,将成都本地的旧党余孽扫荡一番。尽管整治不到许光凝、邵伯温以及华阳知县赵梓等蜀中旧党官员,但以此震慑朝堂中正再度复起的旧党势力,也是蔡京所愿。
却不曾想,对方有高人,以景数这样的算学之术,借走马承受的路子直通官家。王冲和集英社这个名字先于卢彦达入了官家之耳,让官家先有了印象。卢彦达虽连连上本,却终究晚了一步。
为入罪等人出谋划策之人不仅熟悉朝堂,还知官家所好,更知时政大势。这样的人物,连蔡京也起了好奇心。
余深寻思片刻,不得要领,无奈地道:“蜀中多奇人啊……”
蔡京心有戚戚地点头,区区西陲边地,竟能孕出华阳王氏、眉州苏氏等巨宦名士,就连蔡京深忌的张商英,也是蜀人。元佑更化时,蜀党更差点左右天下,蜀中当然多奇人。
从头到尾,蔡京和余深,乃至其他人,都没想到牵起这一案的王冲,就是出谋划策之人。不过十五六岁,少有博闻强记之名,这景数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这光辉已经足够亮了。再这般通晓时势人心,那已不是人,而是妖孽了。
况且,就连王冲本人,都没想过靠这本书完全摆脱困境,他的真正用心,不过是让许光凝这样的人以为这本书有这样的效力。而要办到这一点,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傅尧的态度至为关键,只要傅尧积极一动,许光凝就不得不动了。
就这点来说,说动傅尧的宇文柏和鲜于萌居功至伟,光靠一本书可打动不了傅尧,还得有宇文柏这样的天才神童为傅尧作生动形象的展示。不过这事也是为他们自己出力,卢彦达为了平息成都人的怨气,不敢将此事变作贵贱之争,不得不将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也拉进案子里,集英社在净众寺里再度团聚。
“卢提学,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卢彦达又一次录问王冲时,王冲已是一副“你到底还要闹哪样”的模样。
“大胆!尔等所犯是朝廷大罪!岂能当作市侩之事,与本官逞口舌之能!”
卢彦达拍着桌子,面上强厉,心中也如这桌子般蓬蓬打鼓。
就在同时,汴梁皇城横街上,蔡京一语定了卢彦达的前途:“卢彦达作事,就头不就尾,连傅尧作什么都没盯住,此人难当大用!”
余深争取道:“可他一颗心还是诚的,而且也肯下力。”
蔡京点头:“既是如此,就别让他作学官了,文党之事很深,不是他那种人能料理得来的。”
余深再无话说,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这事对主掌亿万之民的一国宰执来说,毕竟太小。
四月大游江也错过了,不仅王冲很是遗憾,再度探望他的金莲玉莲也满脸委屈,潘家竞花魁又输了,毕竟争不过彭州花户,彭州的天彭牡丹可是洛阳嫡传。
从二月到四月,王冲等人历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这番经历却远远谈不上苦难。好吃好喝好住,还有宋钧、顾丰以及父亲王彦中等儒士手把手的传授,对儒家经文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仅王冲大有收获,包括张浚在内的府学县学生员,也都收益良多,甚至这些儒生自己也因充分交流而多有感悟。在这两个多月里,王彦中在本地儒士中的声名也节节拔高。他通洛学经旨,又jīng于程门易学,对苏门之学也不陌生,原本不熟悉他的宋钧等人对其大加赞赏,继而引为知己。
政和五年的这个chūn天,就在成都府的净众寺里,一墙之隔就是印刷钱引的作坊,一帮老少士子因文祸相聚一处,结下的情谊如chūnrì种下的苗芽,有待来时。
“所谓死党,是说一起同过窗,扛过枪,piáo过娼,蹲过班房,分过赃。算起来,你我也只差其中一两桩,便是死党大圆满了。”
已至四月中,这一rì,王冲正跟张浚打趣。
张浚鄙夷道:“这话从何而来,怎的这般俚俗?”
王冲刚开口,宇文柏就抢道:“古书上看来的。”
鲜于萌意味深长地道:“待出去了,咱们一并大圆满去!”
范小石在一旁冷哼道:“此生我与你们是圆满不得了……”
就听得陈子文的尖嗓门在院子里回荡:“结案了!结案了!咱们解脱了!”
唐玮更是轰地一声撞开屋门,大喊道:“朝廷下文了!”
片刻后,净众寺被如cháo的欢呼声席卷。
“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司、提举学事司所言文案造事扰政,两司官、成都府通判及相关人等,皆由知成都府事劾状以闻。所管诸人及生员即释,凡言集英社谋逆案及元佑禁术案之文字,尽数追毁。”
由许光凝派来的司法参军宣读了朝堂处置,净众寺前再度响起欢呼声。
“回家!”
王彦中与王冲长舒了一口气,跟其他人一样,都恨不得两肋生翼,瞬间飞回家中。
“卢彦达?落官一阶,转任成都府路转运司判官……”
有人恨得牙痒痒地问起卢彦达的下场,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还能当官?
王冲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诬陷一大群人,企图生造出一桩文案,当作升官阶梯。事情不成,仅仅只是降一级,而且还转到了油水丰厚的转运司!听司法参军这话的语气,好像处罚还挺重的,还有没有天理!?
接着又无奈地苦笑,当然有天理,这是宋朝啊,官人就是不一般,不是谋逆大罪,基本没可能丢了官,即便是党争,失败者也依旧能套着一层官皮。
罢了,反正也打赢了这一仗,以后他再也没办法在学事上找麻烦了。
王冲这般想着,正要跟宋钧、顾丰等人打招呼,想着约请诸位师长去海棠楼搓一顿,好好庆贺一番,却见司法参军手一招,几个节级将顾丰围住。
“华阳县学添差教授顾丰,私授元佑禁术,致县学生员公试谤毁朝政,即令编管广南西路朱崖州!”
司法参军宣读的诏令将众人脸上刚升起的喜sè一扫而空,只有顾丰顾八尺依旧淡淡笑着,竟是早知有这一rì。
“谋逆案和文案不立,公试谤讪案还是在的。顾教授早前已上书朝堂,自呈有罪,请免生员之过,朝堂也已允了……”
司法参军语带怜悯地道,这话震得包括王冲在内,众人都一时呆住。
“年轻人做事,总是不顾首尾,还得老儿来收拾局面……”
顾丰温和地说着,投向王冲的目光里却蕴着两团炽热的火芒。
“老儿我只能作到如此,你们也别这般作派,老儿不过是还十年前的债。十年前,老儿便该落罪了,今rì还能减了你们的罪,老儿已心满意足。”
顾丰再只留下了这句话,便被带走了。
而后司法参军再一一宣读生员的处置,包括范小石、唐玮等公试里大骂朝堂的学生,被处以或三年或五年不得入学,不得受辟为官的责罚,可众人丝毫不在意,就紧紧盯住顾丰远去的方向,不觉间,泪流满面。
“读书……读个屁的书……”
王冲虽未流泪,眼角却已酸热无比,心中就翻腾着这样的念头。尽管他清楚这样的念头只是情感所致,于现实无益,但他就是忍不住咒骂。至于是骂这个朝廷,骂这个国家,乃至骂这个世道,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回家吧……”
王彦中的平静话语里也蕴着深沉悲悯,在这一刻,父子俩的两颗心,在某些零落丁点处,不觉已悄然相通。
【1:此处“大人”意为父亲,是对身有官位或名望的父亲的尊称。】
第五十六章 旧梦如烟新梦渐
脱困的欢喜变作浓浓的沉郁,回到家中,王彦中和王冲相对无言。
“你那本书,是怎生变了朝堂心意的?”
王彦中又提起了王冲的谋划,之前他还不清楚此事,待到众人出狱,宇文柏鲜于萌等人欢呼,方知这不是朝廷公正,而是儿子下了大力。
“书在这……”
王冲把书递过去,再没多话。他此时正心绪烦乱,与顾丰相交虽短,早前还因这老头太贪而鄙夷其人。可先是县学的兴盛,再是这场文案,顾丰与他,已隐隐有半师之实,虽然时时斗嘴取乐,对这老头却是尊敬有加。顾丰编管海南,那就是死路一条,而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搭救。
原本他以为,借着此书翻盘,不仅能息了谋逆案和文案,还能让公试谤讪案也顺着这势头消减。却没想到,朝堂掐了卢彦达的企图,却不放过公试谤讪案,还准备重处。
很明显,这是蔡太师一党的平衡。按下卢彦达整治旧党之事,却不能让旧党以为有翻身而起的机会,必须在公试谤讪案上找回场子。
听宇文柏的家人说,范小石等人原本要照十年前旧例远贬广南,只因年纪太小,同时泸州边事正起,才拟送到泸州。此时泸州正聚四路兵将,罪囚也会流配到泸州。
顾丰上书,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这让蔡太师一党很满意。整治一帮弱冠少年,不仅威慑不足,还很招物议。而整治一个教授,就能起杀鸡儆猴之效。自然,有此台阶,对生员们也就抬抬手,从轻发落了。
要救顾丰,难度太高,王冲想得脑仁发痛,蓬的一声,脑壳也痛了起来。
是王彦中用书砸他:“无知小儿!你知你办了什么!?”
王彦中一翻书,看到后半部分的土木营建内容,即便不知万岁山之事,也明白了这本书的路数,顿时大怒。
“这是佞媚君上!你嫌这天下大兴土木还不够,要再添一勺油么!?”
蓬蓬,一下还不够,王彦中凑了个三连响,王冲捂着脑袋,就幽怨地盯住这爹,也不开口辩驳。
手高高举着,还要来个大四喜,王彦中却一声长叹,丢书,转身,闷闷道:“你再想想如何救下顾教授。”
王冲在家憋了两天,还没想出个头绪,第三天,顾丰的家人来了,一脸哀戚地递上一封书信。
顾丰死了,是自尽的。大醉之后,让家人蒙湿纸于面,窒息而死。
“他已老迈,远贬崖州,非但绝无生理,还要牵累家人,所以……”
王彦中垂泪低叹,王冲胸膛沉郁,像是压了万斤铅铁。
“老儿想知你所言的知行一般是何道理……”
“老儿想见你会给这天下带来何等变化……”
“守正,你有才,你有能,但你却无入世之心,老儿看得明白,你所行之事,就如游戏风尘,随xìng而为罢了,难道此世不值得你动心?你不是也言横渠四句,愿俯仰天地,究至圣之道?”
“老儿已年迈,背不动了,只盼你能入红尘,展才能,不管是治一人,还是治万人,诚心于世,老儿我与愿足矣。待你立言、立德、立功时,勿忘在老儿坟前焚一纸相告。”
看着顾丰专门给他留下的遗书,王冲又记起了当rì顾丰被带走前,深深望向自己的一眼,那眼中的炽热光芒,当时他还不怎么明白,现在,他已了悟。
宝历寺后院,漏泽园旁的荒地里,往rì县学生员们在此蹴鞠所积起的生气已消散一空,野草蔓蔓,荒芜空寂。
两个多月前,这里已堆积了若干砖石,正准备开工。而现在,华阳县学成了灾厄之源,不仅工程停了下来,连地盘也被赵梓转作它用。随着顾丰之死,华阳县学也将回到以前的状况,现有的学生尽数遣散。
尽管此事源头还在赵梓有心振作县学上,而整件事情里,赵梓更为求自保,束手旁观,王冲却对赵梓没什么恨意。
人心叵测,赵梓没有如何广治那般落井下石,已是幸事。当然,原本对赵梓在王相公家一事上的感恩之心,也随风而去。从现在开始,王冲自觉与赵梓两不亏欠。
至于何广治,就连陈子文都鄙夷其人,已早早在众人眼里消失。司法参军还传递了许光凝的意思,问王冲等人是否有意治何广治的攀诬之罪。许光凝的用心自在打卢彦达的脸,王冲等人也有心整治这个学jiān,可顾丰之死,让大家心灰意冷,再无心深究了。
扫视这片荒地,林大郎捏着再没机会变作实物的图纸,哀叹道:“可惜了……”
王冲、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默默向本寄于这片荒地,却随着顾丰之死而破灭的新县学之梦道别。
宇文柏问王冲:“守正,接下来……你要进学吗?”
之前张浚也问过这个问题,也许是许光凝作了补偿,府学给王冲的题卷打了高分,他可以直接入府学内舍,与张浚成为同窗。
王冲转身,不止看到了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脸上的不舍,在这几人背后,更站着一大群生员,至少五六十人。一部分是与他们共历了此案的难友,一部分是虽未被牵连,却在外面奔走求助的热心生员。
人人脸上都满是眷恋,自不是眷恋他王冲,而是对过往时光的眷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这归属感是顾丰和王冲一并塑造出来的,顾丰虽死,王冲还在,他们不愿这样的集体就此破灭。县学虽已散去,集英社却壮大起来,将这些人囊括其中。
尽管罩上了集英社这层皮,还得有活动维系这个集体,若是王冲进了府学,少了领袖主持,这些人也会渐渐散了。而不管是宇文柏、鲜于萌,还是范小石,非但威望不足,各自的出身痕迹也太重,不可能将各类人糅为一体。
王冲闭眼,顾丰顾八尺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他暗自长叹,顾老头,你死便死了,为何非要拉我入世,我就只想着安安生生混rì子啊。
之前何尝不是想着混rì子,可结果呢?激起了这些人的心气,才有了这场文案。你就是一只蝴蝶,你的存在,就已经扰乱了原本的历史。
王冲这般想着,睁眼时,光亮在眼瞳中回转,他缓缓摇头道:“进府学作什么?又没有你们撑腰,张浚定要欺负我。”
大家都笑了,鲜于萌更一把搂住王冲,兴奋地吼了起来。
“群英社犯讳,这个名字不能用了,自今rì起……我们就叫……”
王冲看向正零零星星开花的西府海棠,心中一动。
“就叫海棠社吧,我们没了县学,还可以自己建学,就在海棠渡里,我们建起自己的学校!”
王冲两眼发亮,他已有了清晰的构想。
一把抓过林大郎手中的图纸,王冲再道:“没错,我们自己建学!我们有夫子!宋老先生,我父亲,还有之前与我们同住净众寺的诸位先生,都可以当我们的夫子!”
众人呼吸紧促,脸sè涨红地看向王冲,果然是王守正啊,只有他敢想敢干,竟要自建私学!
沉默片刻后,众人猛然振臂欢呼。
喧闹之中,就听范小石煞风景地问:“钱从哪来呢?”
“我让家人出钱!”
“十六郎能出钱!”
宇文柏鲜于萌涨红着脸,拍着胸脯地包揽。
“我们自己积钱!”
“一文不嫌少,一贯不嫌多,咱们自己凑!”
大家都鼓噪着,范小石也转着眼珠,似乎在算自己再去对江楼写诗词能挣多少。
王冲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钱,我来想办法,不劳大家破费。我只希望能让大家有进学之所,而不是再生祸患之地,所以,劳烦大家好好静心自省,端正本心,抱定学有所得,有益天下的态度来进学。而不是像以前那般,好高骛远,以为自己可以指点江山,叱咤风云……”
王冲这话不仅是在给大家打预防针,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建学是他心血来cháo的想法,可这一念起后,觉得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仕途水太深,朝堂风太烈,他无心去混官场。趁着年少时,奠定学名,rì后自能凌高而瞰。
别的不说,教出一些得意弟子,待他们入了官场,自己的好rì子不就来了?至于能教什么,除了类似“景数”这样的杂学,傍着父亲,傍着宋钧那样的老儒,资源雄厚,完全可以现学现卖。
所以,这学校,必须属于自己,这钱,自然得由自己来出。
再看看也捏着拳头欢呼,不知所谓地凑着热闹的林大郎,王冲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钱,另有出处。
王冲用轻飘飘的语气问:“大郎,你爹……很有钱吧?”
林大郎摇头叹道:“哪能跟城里人比?我们家一年酒课才一百贯,加上给监酒务的孝敬,不到五百贯。可城里随便一家正店,一年就得纳上千贯……”
王冲嘿嘿一笑:“那你爹,想不想着挣更多钱呢?”
林大郎此时才有所醒悟,抱着胳膊护着胸,瞪眼道:“守正哥,你别打我们家主意啊,现在大家都说你是……”
王冲笑得更诡异了,在林大郎眼里,真如没说出口的“太岁星君”一般,“那你……想不想让你爹觉得已有本事,可以自立了呢?”
林大郎一愣,片刻后,渴盼的光亮自眼中升起。
第五十七章 酒不醉人钱自醉
“守正啊,你想不想名动四方,为天下人敬仰,让你父亲也自愧不如,把光耀门庭的重任寄托于你呢?去汴梁!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紧靠着玉局观的一处高雅茶社里,一张年轻且白净的面孔说完这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容。当一丝红晕在少年脸上泛起时,那张大白脸发出了尖尖的低笑,少年人,总是这般心xìng,一撩就着。
王冲压下那丝智商情商都被对方打了三折的恼怒,自省道,之前也是用这般语气忽悠林大郎,现在却被人忽悠上门,真是报应不爽。
“傅大官方才说,梁大官和高太尉也为学生分说过?如此不止要谢傅大官,还要谢梁大官和高太尉……”
王冲转移着话题,对面这位捏着兰花指,媚笑如丝的锦袍男子,正是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傅尧。今rì傅尧约他相谈,将他心中未解之惑道破。
蜀地文案嘎然而止,卢彦达还遭了发落,原来不仅是傅尧和许光凝之功,竟还有梁师成的功劳。梁师成正在筹备万岁山工程,这本书不止给了工程实质上的帮助,也作了梁师成推动工程尽早开工的铺路石。这一点倒是王冲未曾料到的,不得不庆幸老天相助。
但在傅尧嘴里,还另有故事。傅尧说,他特意向梁师成提到了王冲是苏东坡外门子侄这事,引得梁师成另眼相看。谁都知道,梁师成自言是苏东坡出子(庶子),酷爱东坡字画书文,在京城招揽文士,诵苏文为乐。朝廷禁毁元佑党人书文,还是梁师成挺身而出,在官家面前说项,才让苏文得以保全。
就这点来说,梁师成关照王冲,自在情理之中。
梁师成之外,傅尧还说高俅也在官家面前为王冲美言过,这让王冲再度意外,不过再想想高俅曾为苏东坡书僮,似乎也合情合理。
尽管傅尧这话真假难辨,但至少傅尧会提这事,足证东坡的盛名,也说明了一点,令王冲感慨无限:“苏老坡在护佑着你”。
不过傅尧以为,梁师成要王冲进京去作门客这事,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就大错特错了。
“守正言差了,称咱家阁长便可,大官可不敢当。”
傅尧连连摆手道,大官昔rì是都知以上的内侍才配得起的尊称。如今虽然尊称泛滥,押班、供奉官也勉强当得起大官之称,可他一个内侍高品,离这位置还是远了,更不敢与梁师成并列。心中受用,面上却不迭推却。
“待阁长回京,不须多久,便要被称大官了。”
王冲再捧了一句,傅尧受用的呵呵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连带看王冲的眼神也变了。此时傅尧已醒悟,身前此人不是受恩于自己,而是施恩之人。就靠着自己对《景数集解》的卖力鼓吹,梁师成将自己当作jīng通景数的专家,已调回京城,助造万岁山工程。这一回京,自然有的官升。
“入京之事,守正有何顾虑?要谢梁大官和高太尉,也只有入京才能谢到啊。”
傅尧终于品了出来,眼前这少年,可不只是博闻强记的书呆子,心xìng也不是那般单纯,甚至已超年龄,与将近三十岁的自己也能平起平坐谈事,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服的,他开始认真了。
席间正有一位少女俯首调茶,玉指纤纤,臂如嫩藕,皓白脖颈被黑亮发sè衬着,如天鹅般撩人心扉。而茶香与美人体香混作一处,更令人心神恍惚。
当少女调好一碗茶,递给王冲时,王冲肆无忌惮地饱览着这个大约是二九年华的少女美sè,目光甚至还沿着衣领探到了锁骨之下。
原本少女递茶时,还用手背擦了擦王冲的胳膊,像是姐姐调戏未经男女事的小弟一般。可在这般目光下,却抵挡不住,下意识地低头掩胸,脸颊泛起微微红晕。
傅尧神sè正变幻不定,就听王冲呵呵笑道:“王冲年少,不仅学业未成,快活rì子也没过够。帮梁大官作事,定有富贵,王冲喜欢,可辛劳该也免不得,这就麻烦了。”
帮梁师成办事!?十来年后,梁师成等人就成了六贼,身败名裂,下场极惨,他抱谁的大腿,也不敢去抱这几根啊。
尽管傅尧许诺说,入了京,至少是个将仕郎官身,若能得梁师成赏识,还能直入太学,几年后弄个进士出身轻松至极。可王冲却很清醒,绝不能跟梁师成搞在一起。
但拒绝也得有艺术,这一次脱难还有梁师成之功,若是太不给面子,难说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报复。
因此王冲就摆出了这般姿态,让傅尧大为意外。
“京城是天子脚下,想必规矩也大,那可不自在……这位姐姐好生面善,姓甚名谁啊?”
说着说着,王冲的眼睛又瞄到少女身上,话题也转了过去。少女紧张地转眼看傅尧,傅尧那大白脸已快青了。
这少女是对江楼献给傅尧的姬妾,曾是昔rì小游江赛花的花魁之一,虽然比不得那些上厅行首,却也足以撑起脸面。今rì傅尧带着她来,未尝没有以美sè震慑王冲这个“乡下少年”,以此成事之意,却不想这家伙这般纨绔,竟然当面调戏起来了!
“守正若是愿去京城,什么美sè见不到?就连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亮出梁大官的名头,也是能亲睹尊颜,享得美福的。”
傅尧赶紧转移着话题,同时心道,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贪恋声sè犬马,便有才学,也不堪用。却不知王冲也在想,这傅尧器具真小,换个有心且大度的,道一声“这是咱家婢女,守正若是中意,自取了去”,还能把自己多逼一步。
眼角溜见少女朝傅尧递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王冲赶紧端茶,怕笑容落入傅尧眼里。原来这少女跟傅尧感情匪浅,对了,这年头,太监本就能娶妻,跟女子之间也是有感情的,怪不得傅尧这般在意。
两人各有城府,来往一番后,傅尧终于放弃了招揽,更是怕了王冲总在自己美妾身上打转的眼神。他还遗憾地道,因为蔡太师作梗,原本要给王冲和集英社颁下的赏赐也没了。王冲自不在意,能在此事上全身而退,不沾一尘,已是最大的收获。
不过临别时,傅尧递上一封沉甸甸的银铤,自是能高升回京,还得了美差的谢礼,这倒是意外之喜。王冲美滋滋地接过,没半点客套推辞。傅尧是微微摇头,那美妾也暗暗投去白眼。却不想王冲满心正想着钱,这封银铤至少有三四十两。至于阉人和阉人妾婢有何观感,需要在乎么?
将银铤扔给陪同他来玉局观的邓衍,王冲道:“回海棠渡。”
邓衍一摸就知是银铤,再掂掂份量,一脸慨叹地道:“二郎是有生钱手么?怎么你得钱总是这般容易?”
王冲哈哈一笑:“这也叫钱?以后你才知什么叫钱。”
海棠楼,林掌柜啜着牙花道:“二郎,你别把钱不当钱,二百贯……可不是小数目。”
林大郎在旁一脸抱歉,显然是没说服林掌柜。
王冲自没指望林大郎从家中刮出二百贯来,只是先作铺垫,让林掌柜有心理准备,他问道:“林丈,若是你家能出一种新酒,芳香醇厚,三杯便醉,为他人所未有,能有多大收益?”
林掌柜斩钉截铁地道:“便是泸州烧酒,一般人也要三碗才醉,三杯便醉的酒,不可能有……”
王冲再要言,林掌柜又道:“便是真有,也算不得什么美事,三杯便醉了,喝来作甚?如此也卖不得多,自说不上收益。”
王冲一滞,心说寻常穿越客拿出蒸馏酒就是个宝,可听林掌柜这一说,好像还不为世人接受一般,看来自己又是一厢情愿了。
不过……三杯便醉改作三碗便醉就好,而且酒也只是一条路,王冲要林大郎找钱,要做的事重点还在酒jīng上面。
见王冲这神sè,林继盛笑笑,暗道少年人终究不知世事,以为赚钱这事,靠一个念头就能成的。
不好直接泼冷水,林继盛拐着弯地道:“二郎,莫非你经了此事,再无心进学,想着赚钱了?林丈可要数落你一番,书中自有黄金屋,得了官身,中了进士,钱财自也随着来了,何须在这俗务中下力?”
书中那黄金屋其实就是座囚屋……
王冲暗自腹诽着,也不瞒林继盛,道出了自己想建学的想法。
“这钱还是用来买地,我想在海棠渡附近买一块地,就是那边,既离家近,也紧靠着海棠渡,来往和采买都方便。”
顺着王冲的手指看过去,正是官道以南的大片荒地,既有河滩碱地,也有稀疏树林,早前香莲玉莲装鬼吓王冲的河神庙就紧靠着这片地。
王冲顺口问道:“对了,还请教林丈,这片地的主家是谁?”
林继盛看了这片地好一阵,呵呵笑道:“主家正在二郎你面前……”
林大郎也道:“二郎是要买地?早说嘛,大半个海棠渡都是我们林家的!北面靠着宝历寺的那些田地也都是我们家的!”
怪不得……王冲汗颜,自己早该想到的。这么荒凉的一个渡口,海棠楼却还年年立着,始终不倒,原来本就是地主。甚至说不定这就是林继盛闲时弄出来的产业,他可不靠着座酒楼赚钱养家。
“办学校,这是文德之事,别说二百贯,千贯我们林家都愿出!只是这片地的话,就权作助学了。”
林继盛沉吟片刻,道出了这番话,胸襟与气魄让王冲也为之心折。
可这不是王冲所愿,“林丈好意心领,只是学校一事,很容易招来是非,华阳县学一事已是前车之鉴。王冲不愿牵连他人,这学校就由王家担着。不管是地还是学校,都得是王家产业,林丈馈赠可不敢领。”
王冲的意思是,这学校不能由大家凑地凑钱来建,理由冠冕堂皇,听得林继盛也连连点头,赞其敢作敢为。
“所以,二郎你要作出东西来,与我林家换这块地?”
林继盛明白了王冲的打算,之前说献土助学,是林家能分沾文德名声,现在王冲要一力包揽,林家自没有白送土地的理由,因此王冲是要用东西来换。
“可你说的那酒……真是想不出该如何卖,更不觉得会有人喝……”
林继盛还在摇头,却听酒楼中响起蓬蓬拍桌声。
“恁的还是这般淡!这天底下就没让洒家畅快一醉的酒吗!”
粗豪的嗓门,听起来像是个野和尚,定睛看去,却是个满脸络腮胡的道士。
小二赶紧上前分说:“这位客官,别说我们家的海棠chūn,便是城里的锦江chūn,也都是这般味道。”
野道士吼道:“软绵绵的不得力,这都是女人才喝的酒!”
小二讪笑着赔罪,知他是行走江湖之人,自不满意海棠楼这种风花雪月的格调,酒水不过是躺枪而已,满天下酒水都是如此。
听着野道士的嘟囔,王冲看向已经变sè的林继盛,笑道:“看来不是没人喝,也不是卖不出去,是林丈这酒楼不合适。”
林继盛脸sè变幻好一阵,咬牙道:“也罢,二郎你该是记起了什么古方子,就让大郎与你放手一试吧,要钱要曲任取。”
他眼中也充满了期待:“若是真能成,林家就用那片地,不,包括河神庙在内,统共六顷另八十二亩荒地,换二郎你的方子。”
王冲点头:“成交!”
第五十八章 天意难测祸福偕
林继盛到底是认识到了王冲所说“三杯醉”的商业价值,还是另有想法,王冲并不关心。而林继盛所指的近七顷荒地,价值也不过五六百贯,蒸馏酒工艺就卖这点钱,似乎大亏了。
可这是宋朝,不管酒是官酿官卖,官曲私卖,私曲私卖,反正都是分区卖,跨区卖就是找死,没可能行销天下。也就是说,“三杯醉”再好,也不可能让林继盛rì进斗金,王冲自然也榨不到更多钱。
若是另有九百年后的人在场,定要鄙夷王冲太傻,这可是白酒工艺啊,怎能随随便便就卖出去了?应该有专利思维,合股不是更好?
很遗憾,这是九百年前的宋朝,后世的思维就不能随便套用。
林继盛是酒户,对他来说,真正有价值的不是酒本身,而是他从官府那买扑得来的专卖权。海棠渡方圆几十里内,就他是合法卖酒户,海棠chūn只要不是潲水,不愁没人买。就这点来说,他愿意出五六百贯买方子,所图可能已不是单独的生意。
跟这样的酒户合股?林继盛保准一个大耳瓜子扇过来,梦还没醒吧?
若是不合股,而只是在酒上分成呢?
这酒不还得靠林继盛的渠道卖?王冲孤家寡人,又不可能监管到林继盛的帐目。即便林继盛守信誉,就如久病无孝子的道理一样,时间久了,但凡亲自cāo持生意的,都会不满袖手不管,坐地收钱的,即便这人出了点子给了方子才作起这摊生意。这是推着王冲与林继盛决裂,上一世王冲已看多了这事。
再加之王冲也不是要自绝于仕途,时rì到了,机会成熟,考个进士,套上官身,这一层防弹衣他还是得要。到时拖着一屁股产业,还不好处置。官人不得租赁官田官产,开工场作坊商铺,这条线对权贵没什么效力,对一般官员却有约束。
所以,在王冲看来,蒸馏酒工艺能换来七顷地,值了,当然前提是真能把蒸馏酒的工艺搞出来。
王冲也没现成的东西,除了蒸馏酒的概念外,也就参观过泸州酒厂,对现代化大规模生产工艺有所了解。在这个时代该怎么搞,他还不太清楚,但之前被囚净众寺时,香莲玉莲送来的熏花炉给了他启发。
这熏花炉就是一种蒸馏炉,分上下内外几层。将花瓣捣成浆液,加水稀释,置入内炉熏蒸。水汽接触装有冷水的上层,凝结到外层,由此蒸馏出花露。因为花露挥发很快,需要时时熏蒸,是一种比香烛更高级的熏香。
后世公认中国蒸馏酒的历史源自元代,这是《本草纲目》所载。但因“烧酒”的记载以及蒸馏器的存在,也有人认为源自宋代。王冲自不关心这种学术争论,他就清楚两件事,一,依照现有的条件,可以直接搞出蒸馏酒。二,泸州也有类似蒸馏酒的“烧酒”,但酒jīng度还不够高。
抓着林大郎,就在海棠楼北面的林家酒库开始了试验。用那小巧熏花炉一滴滴攒了小半碗,林大郎急不可耐地端碗仰头吞下,咂了咂嘴,然后眉毛挤到了嘴边,吐着舌头嚷道:“好难喝……”
当然难喝,别以为酒jīng度高了就好喝,后世除了茅台等少数传统酿造酒还有市场,其他酒都是勾兑酒,酿造酒的口味确实很差。
此时还没必要考虑口味问题,而是酒jīng度,正要问感觉如何,却见林大郎打了个酒嗝,然后揉起了胸膛,气也短了,脸也红了。
试验成功,酒jīng度应该有三十度以上。
“守正哥……你怎么脸花了?”
林大郎甩着头,眨着眼,舌头也有些大了,王冲呵呵笑道:“是你眼花了。”
要得到更高度数的酒jīng,就得二次蒸馏,并且改造蒸馏炉,加酒糟,与酒一同蒸馏。而要获得好喝的白酒,还得考虑改良酒曲。
这是长功夫,可以慢慢来。为了给林继盛交差,王冲带着林大郎再鼓捣了一天,用二次蒸馏搞出了大概一斤的高度白酒,这次林大郎说什么也不敢喝了。
林继盛也不敢喝,这液体无sè如水,可一嗅就有一股浓烈之气刺鼻入脑,这玩意是用来喝的?
王冲倒出一勺,用火折子一点,淡蓝火焰在液体表面飘起,林继盛和林大郎同时变sè,果然不能喝,这是油还是酒!?
王冲很肯定这能喝,靠那简陋的蒸馏器,即便两次蒸馏,也不可能搞出酒jīng度七十度以上的东西,最多也就是特制六十五度的红星二锅头。而能不能点燃,正是分辨二锅头是不是正宗的标志之一。
林继盛和林大郎却都被吓住了,虽然清楚这就是海棠chūn变来的,虽然王冲说加水调制,就与烧酒无异,却都一个劲地摇头,根本不当这玩意是酒。
眼见七顷地就要飞走,王冲鼓起勇气,准备加水调制,拿自己作展示。却听蓬蓬拍桌声响起,竟又是那个虬髯道士在闹。
“贼厮鸟!酒如水淡,肉也跟纸一般,盐都不肯多放几两!你们这海棠楼是开来洗肚肠的么!”
那道士这几rì就在海棠渡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找什么,盘缠倒是足,rìrì都在海棠楼打尖。rìrì抱怨海棠楼酒菜太淡,今rì该是忍无可忍,已到爆发边缘。
林家父子与王冲对视一眼,然后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瓶新鲜出炉的“三杯醉”上。
片刻后,小二托盘而去,盘上是一瓶本用来装上等海棠chūn的细瓷酒瓶。
“这位道爷,既说海棠chūn淡,就试试这瓶海棠露。这海棠露可有学问,唤作‘三杯醉’,是了,就是吃茶的小杯。道爷海量,三杯醉不得,这一瓶怎么也要醉。”
小二哥舌绽莲花,一番铺垫后亮出了獠牙:“八百文!道爷你想,你喝一斗寻常的海棠chūn还不醉,可就这一升海棠露,保准你醉,八百文还贵吗?”
虬髯道士嗤笑道:“一升便要洒家醉?便加了蒙汗药,也是做梦!”
他嚷嚷道:“拿来拿来,真要醉了,别说八百文,洒家身上有多少钱全掏给你,若是没醉,这酒就白喝了!”
小二回头看林继盛,林继盛又看王冲,王冲低声道:“就兑了一半水,保准他醉”,林继盛再朝小二点头。
“若只是喝醉,没有其他事,这方子林丈我就收下了!”
看着虬髯道士仰头咕嘟嘟灌酒下肚,林继盛开出了盘口。
话音刚落,就听哈啊一声,那虬髯道士本想将这瓶接近两斤,至少有五十度的白酒一口灌下肚,可灌到一半就不行了。打了一个长长酒嗝,扯着嗓子叫道:“这哪是酒!?分明就是刮肠毒药!嗝儿……好热……”
端坐着大口喘气,不停吞着唾沫,好一阵后,道士颤颤悠悠起了身,嘴里胡乱道:“还烧头哩,不得了,地龙翻身了!小二,恁的会了分身术,变作了两个……三个!?”
轰隆声中,虬髯道士推桌踹凳,结结实实栽倒在地,嘴里犹自叫着:“别转!停下!妖孽……”
在地上手足乱舞,跟臆想中的妖孽搏斗一番后,道士再扛不住酒劲,骂了一声:“好生厉害!”便呼呼大睡了,也不知他是骂妖孽还是这酒。
林大郎目瞪口呆,林继盛瞠目结舌,王冲此时才放下心来,他还担心这虬髯道士不顶事,喝成胃出血,那就麻烦了。现在只是睡了,该无大碍。
“二郎,这真不是妖法吧……”
林继盛呆呆地道,可失神也只是刹那间,接着就稳住了心神:“二郎怎会使妖法,今年的酒市,海棠楼就要名扬成都了!”
看着林继盛眼中闪动的光亮,王冲恍然,林继盛对这酒是另有期待。
两三天功夫,不仅搞定了地盘,林继盛还另送百贯谢礼,王冲也忍不住小小自得一番。
地有了,建学校还得有钱,这不是一二百贯能解决的问题。不过王冲早有计较,搞出酒jīng,也是为此作准备。
第二rì,王冲正要出门,王彦中叫住了他,踌躇了好一阵,才道:“别跑得太累,建学之事可以慢慢来。”
王彦中已知王冲盘算,他也很支持。至少他可以兴学乡野,而不止是启蒙村童。但此时他说话的表情很是怪异,王冲一看便知,这话不过是遮掩,王彦中本另有话说。
想想今rì自己要去的地方,王冲便明白这爹想说什么,笑道:“不若爹与我同去?”
王彦中拧了一阵眉毛,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在门口眺望王冲骑着小毛驴远去,王彦中一脸愁云地道:“千万别遇上啊……”
王冲尚不知王彦中在搞什么名堂,到了潘家花圃,就被满目黑白惊住。
“潘老爷子故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冲也是黯然,虽只跟潘老爷子见过一面,却能看得出老爷子是个善人。之前故意招赘王彦中,也是为女儿着想,这一去……
看看守门的家仆多是老弱,青壮已不见踪影,还听得院子里隐约传来争吵声。王冲暗叹,潘老爷子这一去,潘家担子全落在了潘寡妇身上,司空见惯的争产戏,怕正在潘老爷子灵前上演。
转身去采买了一些祭品,再度上门,宅院里已空荡荡一片,灵前一片狼藉。潘寡妇和香莲玉莲母子,三个大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却还强自撑着接待王冲。
品着潘寡妇看向自己那股欣慰又遗憾的眼神,再看看香莲玉莲倚在左右,恨不得拉住自己痛哭一场的凄苦无依状,王冲心道,正是好机会!正是把潘寡妇变作后娘,香莲玉莲变作妹妹的好机会……这不是趁人之危,而是守望相助,顺便为之嘛。
王冲关切地道:“巧姨娘,我爹虽不好登门,却交代我尽力相助。姨娘若有难为之事,尽可吩咐侄儿。”
潘寡妇勉强一笑,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二郎有心了,都是潘家之内的事,不敢劳动二郎。”
看来还真是遭了逼迫,王冲摆手道:“姨娘哪里话,我娘与姨娘情同姐妹,王冲也能算半个潘家人,就算说话不管用,帮姨娘出出主意也行。”
他挤兑道:“难不成是姨娘嫌王冲年纪小,不知世事?或是嫌王冲在外已立下‘太岁星君’一名,谁沾上谁就倒霉?”
潘寡妇苦笑道:“二郎已名扬蜀中,听说都已入了官家的耳,哪敢视二郎作无知小儿?只是……”
她还要推脱,王冲又招呼道:“香莲玉莲,要不要冲哥哥帮忙?”
姐妹花咬着手绢,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滴答而下,都紧紧盯住了王冲,一副千肯万肯的急切之状。潘寡妇暗叹一声,吩咐道:“还不给你们冲哥哥伺候茶水?”
哪顾得上什么茶水,两姐妹听得母亲转了心思,呜哇一声,径直扑了过来,一左一右搂住王冲,泪水顷刻便打湿了王冲两肩。
“堂叔堂伯们就在爷爷的灵前,要娘亲交出花圃……”
“他们都不问娘亲的意思,要将娘亲许给别人……”
“还说已经给我们找了婆家,要我们等着嫁人……”
“连家里那些下人都站到他们一边,娘亲在灵前拿剪刀比着胸口,他们才没敢强逼着娘亲。”
姐妹俩哭诉间,就已将潘寡妇的处境道个明明白白。
再问清楚了潘家亲戚的企图,王冲叹道:“姨娘,若是他们要花圃,便作价卖了他们,虽有损失,也比跟这帮小人厮缠到底的好。”
潘寡妇咬着银牙,摇头道:“这是我跟我爹十来年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家业,凭什么要被他们夺了去!?没了这花圃,华阳潘家还能立足吗?”
果然是个烈女子,这般要强,可此时王冲却没附和她的意思,柔和却又坚定地道:“姨娘,你还想保住华阳潘家?不可能了。”
华阳潘家之所以存在,是有花,也有潘寡妇,但更重要的,是有潘老爷子。家主一去,潘寡妇膝下又无男丁,这一家再不可能dú lì。就如潘家亲戚一心要将潘寡妇乃至潘家姐妹嫁出去一样,这个时代的女人无法自立,更不提还要撑起一户名望。
潘寡妇顿时就变了sè,挑起眉梢道:“莫非你也是替那些人来作说客的!?那便免了!”
王冲没说话,就静静看着潘寡妇,两人相持好一阵,潘寡妇泄了气,叹道:“二郎莫怪,姨娘之前是争得头晕了,不过这潘家是我爹与我的心血,怎么也不能丢掉……”
几句话自不可能破开潘寡妇的强烈执念,王冲也没有再争下去,想到他刚得的大片荒地,心中一动。
“跟那些小人继续强顶,总怕他们使坏,姨娘不怕,也要为香莲玉莲想想。花圃可以别地起,没了此处的花圃,难道就不能保住华阳潘家的招牌?我可不信,姨娘既能与老爷子白手起家,为何不能换了地方再起事业?”
王冲道出海棠渡有他大片荒地,可以暂借潘寡妇作新的花圃。潘寡妇楞了片刻,摇头笑道:“二郎真是不知花事呢,花圃的水土都是jīng挑细选,多年培植而成,哪能随随便便寻块地就作了花圃。”
她又是幽幽一叹:“不过二郎也说得对,跟那帮小人强顶,难保不生出什么事,能绝了他们的口实也好。二郎的话,姨娘会好好想想。”
她再看看女儿,犹豫片刻,决然道:“这些rì子要忙着料理爹爹丧事,还要处置各处生意,香莲玉莲在家,着实不放心,能不能让她们到二郎家中,暂时照顾一阵子?”
这话已是第三次说了,前两次都是玩笑,这一次却是认真的。感受着倚在臂膀的两个娇小温软身躯正在瑟瑟微抖,王冲怜爱之心大作,展臂搂住她们的小小肩膀,点头道:“姨娘放心,香莲玉莲就如我的亲姊妹,我待她们会如待瓶儿一般。”
潘寡妇正欣慰点头,香莲却挣开了王冲的手臂,低头道:“我不去,我要陪着娘亲。”
玉莲抽抽鼻子,也跟香莲站到了一起:“香莲不去,我也不去。”
潘寡妇看了看女儿,尤其是香莲,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再看向王冲,苦笑摇头。
王冲岂是轻易放弃之人,轻笑道:“冲哥哥我正在琢磨一桩生意,正要找你们帮忙,若是能成,还能帮到你们娘亲哦。”
香莲玉莲对视片刻,眼中纠结散去,抿着樱唇连连点头,只是再不肯跟王冲靠得那么近了。
潘寡妇只当王冲在哄骗两姐妹,笑笑就将这话置之脑后。
出了潘家宅院,姐妹俩与母亲挥泪道别,王冲骑着小毛驴,潘家的家仆阿旺阿财这对夫妇赶着马车,朝三家村行去。
安置了香莲玉莲,再送走阿旺阿财,王冲看看只有两厢简陋木屋的家,对王彦中道:“咱们家也该扩扩了。”
王彦中正用怜爱的目光盯着跟虎儿瓶儿玩在一起的香莲玉莲,听王冲说话,随意地点着头,待醒悟过来,王冲又出了门。
“千万别遇上啊……”
王彦中再度倚门眺望王冲的身影,眼里满是忧虑。
到了海棠渡,王冲准备看看昨rì那虬髯道士的情况,再跟林大郎研究改进蒸馏炉。骑着小毛驴到了茶铺之处,一个壮硕身影猛然自茶铺中闪出,拦在王冲身前。虬髯满面,道袍破烂,手中没有执拂尘,而是一根粗壮哨棒,竟是昨rì那醉酒的道士。
“你,就是王二郎!?”
那道士暴喝一声,惊得毛驴大圣一个哆嗦,嘿哞嘿哞地叫了起来。
王冲正一头雾水,却见茶铺老板李十八苍白着脸,打着哆嗦地喊道:“二郎快跑!这野道士就是来拿你的!”
不明白这道士为何转了几天,此时才来拿他,可眼下绝非追根究底的时候。王冲一转驴头,两脚猛踹,赶着小毛驴就要飞奔而逃。
小毛驴的反应是以更高的声调嘿哞嘿哞惊叫,四只蹄子就在地上徒劳地刨着,王冲回头一看,惊得炸起一身汗毛。那道士用一只手轻飘飘拽住了驴尾巴,连人带驴就再行不得半分。
震惊并没影响到王冲的反应,他果断地一跃下驴,准备撒腿就跑,可一跃之后,不但脚没落地,天地更是颠倒过来。待找回了方位感,才发现自己竟已被那道士挟在了腋下……
道士蹬蹬朝着渡口方向飞奔,呼呼风声擦着耳朵,王冲在心中大叫,这道士到底是何来历,这世界怎么又变作武侠世界了!?
三家村王家,王彦中正一把把丢着铜钱:“遇上、遇不上……”
【今rì一大更,晚上有事。】
第五十九章 真君真经机缘牵
片刻间这道士就挟着王冲到了渡口……
如果这道士直跃而下,踏水而过,一苇渡江,这就是中武世界。
如果这道士大袖飘扬,轰出团团劲气,水柱升腾间,几个鹊跃就飘至对岸,这就是高武世界。
如果这道士什么也没作就闪到了百丈外的江岸,这就是仙侠世界。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会让王冲对此世的认识轰然垮塌,连带此世的人生规划也会尽数颠覆。
遗憾的是,这道士却是老老实实停在江岸边,扬声招呼着船家过江。不仅让王冲心中的梦幻泡泡再度破灭,压下的危机感也重卷而来。
没等仔细品味,脖子一痛,意识顿止。
不知过了多久,王冲被这道士的如雷呼喝声惊醒:“师父!师弟带来了!”
感知归位,才发现被道士扛在肩上,正进一处破败道观。
师弟!?
心神又被这话猛然拽住,还没来得及分析,又听一个洪亮声音道:“不是允了你花光三十贯才回来吗?这才三四天,你是去关扑了?”
道士嚷嚷道:“在十里渡遇上了黑店!喝它那劳什子酒,半斤就放倒了俺!俺立了赌誓,钱都输了。”
进到道观那梁断顶漏的殿中,王冲被道士放下,视线再度颠倒,一张须发皆白的面容入眼。初看像是七八十的老头,可面容红润,眼角都不见皱纹,感觉甚至不比王彦中老。
“什么酒,半斤就让你倒?八难,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打也得让人信。罢了。瞧在把你师弟带回来的份上,你便是去关扑了,师父也不计较。”
白发人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在王冲眼前晃悠,确认王冲是否神智正常。
“师弟!?”
王冲揉着脖子,终于将这疑问道出了口。
“俺真没有……是,师父,俺关扑了。”
那虬须道士咆哮着,白发人头也不回,手指一伸。只得满脸委屈地认罪闭口。
“徒儿,你的魂儿是为师招回来的,你自当随为师入山,一同追索天地之道。”
白发人看着王冲,满脸慈祥地道。这话唤起了王冲某段新旧交织的记忆。但还有些模糊,只下意识地觉得,一股怒气正自心底升腾而起。
“去年你父亲到灵泉县武侯山找我,求我为你招魂。我便说,招魂要耗我神霄派功德之力,须得他出家入我神霄派来补此功德。你父说,他资质驽钝。也已年长,不如让你投入我门下,我便允了。”
“到如今已过了半年,我掐指一算。你该已回魂,便来带你上山。”
见王冲两眼发直,怒意满面,白发人再道:“哦。倒忘了让你知晓,我乃神霄派灵靖真君赵申。这是你师兄八难,他与你一般,都还只是学法,得不了道号,你且叫作……九难。”
这白发人一股脑塞了无数信息,而王冲脑子就一个念头来回荡着,王彦中!
三家村王家,正一片鸡飞狗跳的乱状,瓶儿香莲玉莲泪眼婆娑,王世义、邓衍甚至虎儿都在磨刀调弓,于保正也领着一伙保丁匆匆而来。
王二郎被绑了,正朝东面灵泉县而去!
海棠渡的茶铺老板李十八,渡口艄公丁六,以及海棠楼的林大郎,接二连三将这消息传了过来。不仅王家震动,整个三家村也惊动了。
这半年下来,王冲的声望在三家村已攀到新高峰,现在正在筹建学校,不仅许了三家村所有小儿入学,还有若干学校仆役的活分派下来,已成为三家村获得新生的希望所在。连带于保正也全心凑来抱大腿,自不能坐视王冲遭难。
唯有一个人例外,王彦中。
他几番yù言又止,等大家都全副武装地集合起来,准备出动时,再没办法置身事外。
“去江东十六里的小朱仙观,是啊,就是那座已经荒掉的道观。赶得快的话,一定能找着。”
王彦中这话出口,众人讶异地瞪过来,秀才公也会算卦了?
“千万别动手!好好说话,掳走二郎的不是坏人。”
再加了这一句,让众人更为狐疑了。
于保正问:“秀才公不去?”
王彦中痛苦地闭眼,再睁眼时,整个人充盈着坚毅之气:“我相信二郎!他定会吉人天相!”
“爹,原来是你这坑货害的……”
小朱仙观里,王冲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回想起这几rì王彦中那躲躲闪闪的神sè和神神秘秘的叮嘱。
身为儒家弟子,道学传人,竟然信鬼神之道,看在救儿子心切的份上,这事就没必要吐槽了。而把儿子推到道门里,自己脱身,算起来也该儿子得的。古时常有这故事,和尚老道救了谁的命,再断了谁的尘缘,这也能说得过去,就不诛王彦中这父亲还有什么私心了。
可知道赵真君过来抓人,却心虚着不敢直言,以至于王冲连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不是标准的坑货么!?
虽然大致明白王彦中的心思,也就是不愿被儿子鄙夷、嘲笑以及厌恶,可王冲还是为这父亲的鸵鸟脾xìng愤怒不已。
“九难啊,你天赋异禀,神霄派正等着你发扬光大。须知此时正是道门兴盛之世,投身道门,前途远大……”
灵靖真君赵申吧啦吧啦开始忽悠,王冲没好气地问:“我能说不么?”
赵申摇头:“这是天定机缘,你逃不掉的。”
王冲活动活动脖子,猛然起身,拔脚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铁打般的人体上,顿时眼冒金星。八戒……不,八难正拦在前面,这家伙个头虽不如王世义,可一身jīng壮,满面虬须,眼中的煞气有若实质,让人不敢直视,气势竟比王世义还要迫人。
“喔弥……那个,寿佛。”
八难竖起单掌,唱了个怪怪的喏,王冲心说这家伙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
“八难,你沙弥气还没脱尽,晚上再念三遍《北帝清净心经》。”
赵申淡淡地训斥着,再对王冲道:“八难和七难本是佛门子弟,得了天尊点化,这才入了道门。九难你看,连佛门子弟都已转入道门,道门这般大盛。你所求的一切,荣华富贵,名利前程,自在道中,又何须走红尘之路?”
赵申这话王冲暗自鄙夷,道门大盛,不过是赵佶崇道,富贵种种,都会随着那一rì的到来烟消云散,少爷我正道走得好好的,怎会跟你走这邪道?
有这凶悍的八难在,更不知赵申是何身手,王冲便绝了逃跑之心。而想到“邪道”,王冲有了盘算。
“真君该明白,我是无心求道的。不过若是真有通天大道,也未尝不能试试。我便有一问,真君这神霄派,到底有何来历?”
王冲摆出一副你来说服我的姿态,赵申来劲了。
“我神霄派出自……”
赵申一开口,天地都晃悠。道他这神霄派出自北天紫薇大帝所传真法,而他赵申的授业恩师是东瀛子杜光庭(王冲插嘴问,杜光庭是晚唐时人,都已死了快两百年,怎可能亲自授业,赵申神秘地一笑),东瀛子传他《神霄天坛玉书》,还有什么神霄金火天丁**,可治制六天鬼神、辟邪禳祸。
赵申还科普了一番道门常识,特意强调说,此时天下自称得神霄者芸芸,就只有他这西川神霄派最为正宗,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以及火师汪君所通雷法也算是正宗,除此之外,其他诸人,皆是借一星半点残法招摇撞骗之辈。
说话间,赵申弹指,不远处的蜡烛噼啪一声,不点自燃,再笑吟吟地看向王冲,却见得王冲不为所动,暗自愕然。却不料王冲正想笑,靠这点江湖伎俩就来哄人?他分明嗅到了一股微微的熏香加硫磺味。
没能镇住王冲,赵申面sè不改,眼神却变了,既有惊讶,还有兴奋,看王冲也如看珍宝一般,这可是个好苗子啊。
赵申问:“九难,我神霄派的神霄五雷法,内蕴天地之力,鬼神辟易,莫非你都还看不上眼?”
王冲反问:“真君这西川神霄派,有哪些法门?”
“《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神霄天坛玉书》,也就是《五雷玉书》!再加之北帝诸门心经,天下间,神霄五雷正法,皆在我神霄派!”
赵申以高亢嗓音道出这些道经,说话间殿中竟有嗡嗡回声,好一派高人气势。
却听王冲弱弱地问:“诸般法门,可能长生否?”
赵申一滞,含糊地道:“待修炼至通天地,明鬼神,自成混元一气,长生唾手可得。”
王冲再问:“这些个法门,是怎么划分修为的?”
赵申那雪白眉毛挑起,王冲既问得这么详尽,该是已经有心。“我西川神霄法门有五层,一层唤神法,一层借神法,一层炼神法,再有混元神霄决和高上神霄紫薇真法,层层修炼,鬼神之道和天地之秘尽在其中。”
却见王冲皱眉道:“听真君这话,神霄法门只是炼体炼气的法门,怎么我见的道经言,道门总旨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真仙这几级呢?其中还详尽说到了渡劫之上的人仙之分……”
赵申愣了一愣,猛然起身,一把拧住王冲的胸襟,厉声道:“你看的是什么道经!?”
王冲摸摸鼻子,转作回忆地转着眼珠,不确定地道:“好像叫……《忘凡语人修真体元万妙道经》?”
第六十四章 贪心不足自挖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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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冲又幽幽地道:“你是在想,此时低头没什么,待脱了身,就要十倍百倍的找回来,不把我碎尸万段,也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邓孝安眼中本藏着的一丝寒芒压得更深了,抱着头缩在椅子里,摆足了低姿态道:“你说话便是了,要怎的都随你
王冲摇头:“我没想着怎的,就只要带着你去见许大府,让他分辨分辨,你到底是不是邓家人。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若你真是,就任你打回来,可不管真假,都要治你强抢民女之罪
见邓孝安脸sè一变,王冲再道:“我相信许大府会秉公执法,蜀中的父老乡亲也会维护邓相公家的清誉,不然我王冲怎么会在蔡太师要办的文案里脱身呢?”
他压低了声音道:“提学卢彦达贬了一官,我王冲却入了府学,好好想想
丢下眼瞳收缩,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料错了王冲身份的邓孝安,王冲负手迈步,逼向那一拨正心神不安的潘家男人。
那些人下意识地退步,当然,一面是因为王冲这少年竟敢殴打官人,凶狠异常,另一面则是那壮汉就立在王冲身后,估计发起狠来,比王冲还凶。
王冲冷声道:“你们潘家的事,我这个外人说不了什么话,可你们小心了,使这般下作手段逼人,小心惹火烧身
一帮潘家男人在王冲的“yín威”下默然,潘寡妇凑过来低声道:“二郎。你怎么这般……唉!”
她语气里满是惶然,自是被王冲殴打邓孝安吓住了。邓家要报复回来。王冲挡不挡得住不清楚,她是怎么也挡不住。
“是啊,姨娘,为了你自己,为了香莲玉莲,也为了侄儿我,是不是考虑退一步呢?姨娘,你可得救救我啊
王冲一点也没诚意地叫苦。潘寡妇楞了一楞,才明白王冲依旧坚持之前的意见,要她打消守住花圃,守住华阳潘家名号的执念。为此不惜殴打邓孝安,惹祸上身。
潘寡妇恼意上涌,手捏成拳,就要锤上王冲。可对上王冲那清澈镇定的眼神。百般怒气,一时尽散,幽幽道:“你,你这孩子!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她呆了片刻,苦笑着摇头道:“既已如此,也罢。就舍了这些个身外之物吧
接着紧张地道:“只是舍了这家业,又要如何消饵祸事?那邓孝安的确是邓家人啊
王冲微微一笑:“车到山前自有路,再说打那家伙,也不全是为姨娘
潘寡妇挑起那好看又挺拔的柳眉,这话怎么说?
“不打白不打。反正都跟这家伙杠上了,不容他抢走香莲玉莲。便已是打了他的脸,索xìng就往实处打,往狠处打,打够了本再说
王冲悠悠道出心里话,气得潘寡妇又想锤人,暗道王彦中你是怎么教出的儿子!怎么你就没这胆子!?
这话是真的,但前一个理由才是王冲发飙抽人的根本原因。潘寡妇要继续守着这家业,就不止是眼前这点祸事了,谁知道潘家这些眼红到冒火的潘家男人会干出什么事?
潘寡妇既然找了他王冲来帮手,就怪不得他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当然,其中还存着浓浓的私心,这下潘寡妇和他王家就紧紧联在一起,祸福相倚了,这心思自没必要吐露。
不过,让潘寡妇退让,却不意味着让这些潘家人吃香。
王冲与潘寡妇嘀咕时,潘家男人那边也缓过了神,开始燥乱起来,更有人准备冲出去报官。
“闭嘴!”
王世义一声怒喝,天花板都淅淅沥沥落尘不止,王冲再道:“你们不是请来了邓将仕作主么?难道不听他的话了?待我与他商量好了,再跟你们交代章程
邓孝安不迭道:“你说了便是!与我不相干!”
王冲搬了椅子,跟邓孝安面对面坐着,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既来了,自与你相干
接着两人转入低语状态,看得众人眼角直抽。矮小年少的王冲,如年长的上位者一般,邓孝安缩着头唯唯诺诺,却如晚辈下属似的,气氛极为怪异。
“早些时rì与傅尧闲谈时,听他说过尊父处境很不妙,蔡太师余怒未消,你叔父都难施以援手,起复已无指望……”
王冲一开口,邓孝安震惊不已,他父亲邓洵仁在政和三年被罢相,出知亳州,原因正与朝堂权争有关。
这事还得从蔡京和童贯说起,蔡京与童贯本是盟友,当年蔡京贬至苏州时,还是通过童贯运作才得以入朝拜相,蔡京也投桃报李,全力支持童贯开边,两人合作亲密无间。
可童贯靠着边功节节高升,渐渐把住西军大权,与蔡京猜忌rì增。童贯在朝内扶植自己的党羽,找到了内侍黄经臣和御史中丞卢航。
这三人组合威力不小,让蔡京顿感威胁,打压下赵挺之、张商英等政敌后,就掉转头来对付黄经臣及其党羽。
邓洵武和邓洵仁兄弟本是蔡京的铁杆死党,可在这段权争中,邓洵仁似乎有了脚踏两只船的心思,跟黄经臣交往甚密。这自然惹恼了蔡京,毫不留情地将其罢相远贬,去年更直接夺了官职。
大宋官员起起落落已是常事,因此很多人,包括邓孝安也在想着父亲还有复出的时候,却不想王冲不仅一语道破父亲遭贬的背景,还断言再无复出希望。
更重要的是……傅尧!?
邓孝安瞪大了眼睛看向王冲,正要回京的走马承受傅尧?王冲什么时候跟这人有了关系?关系还好得可以闲谈童蔡之争和宰辅前程?
王冲还真没哄骗邓孝安,傅尧就是个比黄门高一些的内侍。孤立无依,靠他王冲的书不仅回了京。还抱上了梁师成的大腿,不属于童蔡哪一派,自然能以局外人的口气说朝堂事。而邓洵仁罢相夺官是这几年来朝堂最大一桩变动,傅尧当然要卖弄见识,说个明明。
跟傅尧关系好只是个铺垫,在这方面敏感度很高的邓孝安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王冲为什么敢抽他。
“之前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王家太爷却还要感谢我。现在抽了你邓将仕,我觉得,你们邓家也会感谢我
王冲再提起王相公家事,想想华阳王氏不仅没找王冲麻烦,还上杆子地去谈入族,生生又被抽一回脸,却还是忍气吞声。邓孝安心中隐隐发虚。开始有一种感觉,这次挨抽,似乎真有可能白挨了。
“好了,咱们说正事,潘家的人请动你,出价如何?”
王冲转开话题。此时邓孝安不仅面上恭顺,心中也有了变化,挨打的恼羞之意被强自推到一边,开始琢磨王冲到底想干什么。
“香莲玉莲姐妹,加一顷田地?”
王冲心说潘家人出的价码还真公道。说起来也是邓家近年朝堂遭挫,估计家中收支开始吃力。邓孝安也不得不屈尊亲临。
“他们既能出价,我也能出价,你且听听……”
王冲已说服了潘寡妇,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潘家产业的代理人。一番话道出后,邓孝安两眼圆瞪,显然也被震动了,指着自己还流着血的鼻子道:“我!?”
王冲点头:“培植多年的花圃,现成的上好宅院,换在往常,起码得两倍的价钱才能买到,现在你可大占便宜了
邓孝安挣扎了片刻,依旧还有些犹豫:“可本官,呃,我……一时难以筹措现钱
王冲朝那些翘首打望的潘家人努努嘴:“卖给你的不仅是花圃和宅院,还有不少产业。那些人手里掌握着帐目,他们身上有钱
邓孝安两眼一亮,他明白了。
接着他小意地试探道:“那对姐妹花……”
王冲冷脸道:“那是我的人!”
邓孝安一滞,再赔笑道:“同好,同好,呵呵……”
他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早先我是着意潘寡妇的,只是他们说xìng子太烈,动不动就要出人命,才转了心思。你倒是好福气,这般好机会,羡煞人也
王冲差点咳出声来,你妹的好机会!当别人都跟你一样荒yín无度,连人伦都不顾?
“如何?”
“成交!”
利益当前,丢的脸面挨的打可以暂时丢在一边,王冲与邓孝安举掌相击。
“邓将仕!?你这是……”
潘家那老者显然是个jīng明人,即便没听到两人的商议,可见这番作派,也隐隐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出声喝道。
“你们很好,都不跟我说清楚还有谁人插手,就把我拐来了,很好……”
邓孝安冷冷瞪了老者一眼,捂着脸,招呼着两个几乎折了腿的家仆,歪歪拐拐地出了门。
“王冲,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其他事,我也记下了
走时邓孝安还丢下一句狠话,让潘寡妇和潘家人两边都忧心不已。
“潘三丈,方才你也听见了,潘家的事已不是你们潘家人能定的。姨娘已把花圃、田地和产业转卖给了我,我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你们且等着人来交接
排行老三,名唤潘承的老者听到王冲这话,如一柄铁锤砸中背心,满眼星星,呼吸顿止。
“你凭甚转卖!?”
“潘巧巧,你是发昏了么?”
其他人还没明白,纷纷朝潘寡妇鼓噪起来。
潘寡妇咬牙道:“恁的不能卖!?我爹故去,不管是《宋刑统》,还是各类律例诏令,都写得清清楚楚,是我这个女儿接家产,不是你们这些堂亲表亲!”
这话可没压住众人,王法真的管用,他们还何必逼潘寡妇?就是瞧着她不愿松手,才百般刁难,现在她竟然卖了,还卖给无亲无故的外乡人,这绝不可接受。
“要卖也是卖给我们这些族亲,王法也说了,卖地卖产有三问,问亲问邻问佃,你不问就卖于外人,王法不容!”
还有略懂法文的人高声叫道,让王冲嗤笑不已,王法不利你们,你们就不提,有利你们就高叫,还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呢。
“没问?那好,现在就问!巧姨娘卖于我,作价三万贯,你们谁能买下?谁能买下,数下钱来,我当场放手!”
王冲狮子大开口,实际上,三万贯对十顷花圃加田地来说,也不算贵得离谱。
众人傻眼,他们逼潘寡妇,不就是为了钱,哪里有这个钱?
“别说了!”
这些人还要争,潘承却高声喝住,他哆嗦着看向王冲,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秀才公,放过我们吧!我们这就立下字据,再不为难侄女,求你放过我们!”
众人哗然,潘承又转向潘寡妇:“侄女,之前事是我们不对,我们是被钱迷了心窍。可我们终究是一家人,都姓潘,你能忍心看着我们被推上绝路吗?侄女,你就说一句话,求秀才公解了与邓将仕的约!”
惊呼声不断,潘承此言才揭示了答案,事情的关键不在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而在王冲与邓孝安有了约定。稍稍一想就知道,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不过是桩空头买卖,真正的买家,除了邓孝安,还会有谁?
邓孝安买下这处产业,他们这些潘家人还有什么好rì子过?不仅要被尽数赶出去,原本cāo持的帐目还要被追索,平rì所贪占的钱财,更要被邓孝安一一追回来,他们敢与邓孝安作对?
谁能想得到,原本一心把住产业不愿放手的潘寡妇,竟在这个王冲来了之后,只言片语,再加抽了邓孝安,就变了心思!?宁可把产业丢给外人,也不愿给他们这些潘家人。
潘寡妇脸sè酡红,呼吸急促,她怎么也想不到,退了这一步,不但海阔天空,还将之前要推她和女儿下火坑的罪人也朝火抗里推去。这一刻,她觉得无比快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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