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菊花开,二郎来
“兀那小儿,还不收拾东西滚出去!这里已是刘盛刘大郎的宅院!”
那汉子再叉腰而立,厉声呼喝,总算有了一丝恶人之气。
王冲终于忍不住笑道:“我就是二郎……阁下哪位,找我何事?”
“何事?你不是小秀才么?话都听不明白?这地已归刘盛刘大郎所有!你叔叔婶婶的借契在此!至于我么……”
汉子耸动脸肉,络腮胡抖着,凶悍之气十足:“你记好了,我乃华阳桃花社社首,姓孙名舟字东海,人称人面桃花孙四郎是也!想知道这名号的由来吗?”
汉子语调再转作深沉:“谁敢得罪我,谁就脸上开桃花……小秀才,休要多费口舌,乖乖卷了铺盖走人!桃花社是讲规矩的,只要不生事,我们绝不多加留难,也不会多取一针一线……”
王冲心说这就是上了点档次的社会活力组织吧,也不跟这孙四郎扯什么借契,一边后退一边道:“这是我家宅院,你们无故强入,就是有罪!不闻《周礼》曰,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
孙四郎嘿嘿一笑:“小秀才,当我是大字不识,不知王法的泼皮无赖?《周礼》是什么?是王法吗?《宋刑统》才是咱们大宋的王法!‘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听清楚了么?要无故夜入才算有罪。我们是代刘大郎讨债的,这就是有故,现在rì头还在,也不是夜入……”
他脸sè再转作狰狞:“更不消说,你这rǔ臭未干的小儿,还谈什么杀不杀的,别把自己吓哭喽!”
王冲不过是嘴上周旋而已,他已经退到北厢屋前,听得孙四郎条理分明地辩驳,暗道后世的社会活力组织在素质上还真不如这个华阳社。
孙四郎还以为王冲是畏怯而退,闲闲挥手道:“绑人……小心别伤着了,小秀才终究是斯文人,咱们也得斯文办事。”
几个手下挥着绳子笑吟吟地上前,没跨出两步,身子骤然一僵。
“是不是罪,等摘了你们的头颅,再随我去官府理论!”
说话间,一张弓已在王冲手中,箭上弦,臂伸展,拉作八分满,直直瞄向人群。
一瞬间呆愣后,哗啦响动连连,走在前头的,立在后台的,全都蹲下了,连那孙四郎都不例外。动作之利索,让王冲恍惚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手里的不是一张弓,而是一枝手枪。
就听孙四郎还在喊:“喂——别乱来啊!哪有动兵器的?这不合规矩!”
孙四郎口喊“兵器”,意思其实是“军器”,军队专用兵刃,受官府管制。
在此时的大宋,弓算不得军器,民人一样可以用。但蜀中安宁了百多年,除了猎户,一般民人绝少跟弓箭打交道,弓这种武器就只在军中才有。至于成都府,更是不闻兵戈久矣,也难怪孙四郎吆喝着不合规矩……若是在陕西,官府还要民人自备弓箭,时时演练,满地都有弓箭社,哪会这般大惊小怪。
孙四郎的吆喝声还没落下,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激shè而来,径直shè在那杆幌子上,透穿布帛,带得幌子一摇。劲道并不大,但举着幌子的泼皮却惊得哎哟一声,如弃毒蛇般地将幌子扔得远远的。
惊呼声在这帮抱头蹲地的泼皮间荡开,寻常他们也就挥着哨棒欺负人,遇上硬茬子,动动朴刀吓唬已是极限,哪被人用弓箭照面shè过。王冲一箭shè倒幌子,竟没一个人敢起身。
不起身不等于没事了,第二枝箭接踵而来,孙四郎就觉头上一动,翻着眼一看,惊得一跳而起,羽箭shè穿了帽子和发髻,差一点就钉在了他的额头上。
这一起身,王冲的第三箭又到了,离着不过十来步远,羽箭稳稳扎在肚皮上,孙四郎啊地一声大叫,仰面就倒。
追着孙四郎的惨叫,又有两人叫唤出声,却见王冲身边,两个小孩子各开小弓,两枝羽箭准准扎在蹲地泼皮的腿上。
“社首被杀了!”
“小杂碎!找死!”
“为社首报仇!”
泼皮们的戾气终于被激了起来,轮着哨棒,哇啊啊大叫着冲了上来。
“贼儿看打——!”
眼见十多号泼皮就要涌到王冲兄妹身前,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然自院子东厢处响起,就见一个如人熊般的壮汉冲了出来,手中哨棒长达丈许,旋舞如轮,拦腰撞上这群泼皮。
噗噗蓬蓬闷响不绝,人与哨棒像是卷起了一团旋风,沾者如轻飘飘的纸片四下横飞,看在王冲眼里,这咣啷啷的片刻动静,就像是保龄球的一记十分全中……
冲出来的自是王十一,依照王冲的吩咐,一直缩在东厢屋子里。见泼皮们一拥而上,他自横里杀出来,真是挡者披靡。一杆哨棒又长又黑又粗,这十多号泼皮跌的跌,扑的扑,再没一个能立在院子中间。
拄着哨棒扶着腰,泼皮们哎哟哟叫唤着退了回去,惊惧不已地看向拦在他们身前的这头人熊。
“贼儿们!来啊!十一爷爷的大棍正饥渴难耐!”
王十一欢畅地呼号着,至于那怪怪的用词,自然是从王冲那学来的。
从小王十一就是个乖孩子,别说打架,当面说人一句重话的胆子都没有。可自从住进王冲家中后,就觉踏入了一个新天地,见识也广了,胆子也壮了,就摩拳擦掌地等着干仗。用王冲的话说,这是义举,这股子胆量来自于义,自然让他无所畏惧。
眼瞧着邓五一天到晚在外转得起劲,他就闷在林院里,除了砍砍柴,昼夜巡守,再没事干,还好吃好喝,嘴也被瓶儿养刁了几分,闲得尾椎都在发痒。
这帮泼皮欺上门来,他就如出笼的野鸟,恨不能把每根毛发上的力气都使出来。不是王冲交代不要下重手,刚才那一记拦腰偷袭,这帮泼皮至少得有一半躺在地上。
“贼汉子,休得猖狂!”
“敢与我们桃花社为敌,活得不耐烦了!贼厮鸟!”
“兄弟们并肩子上,他只有一个人,把他杖成肉酱!”
泼皮们七嘴八舌地骂着,却没人敢上前半步,直到一声哀叫,才将他们的心志振作起来。
“上啊!打死勿论!他们敢动刀枪,咱们也占着理!”
是孙四郎在叫唤,他挨的第二箭透穿了袄子,只浅浅挂在肚皮上。王冲可没想过杀人,早就磨钝了箭头,用的弓也只有三四斗力,一箭出去,最多不过皮肉伤。至于另两个膝盖中箭的泼皮,虎儿瓶儿用的是竹弓,更没什么伤害。
社首一声吼,泼皮们胆子也壮了,嗷嗷叫着再冲了上来。
王十一也喝啊大叫,手中粗黑哨棒兜起沉沉风声,嗡地一记横扫。就听喀喇喇一阵脆响,当面冲来的两个泼皮手中哨棒应声而裂,人也像是撞上了一道厚重石墙,踉跄着跌退。
感受着手中棒身绵绵而悠长的震颤,王十一大张着嘴,如熊瞎子般朝泼皮们呲牙怒吼,吓得后面几个泼皮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王十一手中这杆哨棒接近丈长,可不是这帮泼皮手里的杉木松木棍子。王冲家中有祖传剑弓,王十一家中也有,就是这杆哨棒。山中百年柘木为蔑,一层层胶合起来,再绕麻绳,涂有生漆,最外层是葛布,历时五年制成,到如今已有近二百年历史。
跟王冲不同,王十一这家子早已失了传承,就只知道这哨棒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最初又是怎么制成的,到底有什么用途,已经不清楚了。落在王十一手里,也就成了赶牛、担东西和防贼的家当。
有这怪异的哨棒在手,再加上王十一那壮硕身形,如一道稳稳堤坝,护在王冲兄妹身前。泼皮们壮着胆子来回试探,楞不敢再蜂拥而上,全力相斗。
“绕……绕过去,抓住那三个小崽子!”
被手下扶在后方的孙四郎有气无力地吩咐着,箭头虽没破开肚腹,可他不仅不敢拔箭,连大声叫喊的胆都没有,生怕肚裂肠流。
泼皮们总算有了点章法,分散开绕向王冲兄妹,王十一来回奔突,一时呼喝四起,院子里棍风满溢。王冲三兄妹抽冷子用弓箭偷袭,伤了不少人。最惨的一个泼皮伤在屁股上,那是虎儿的杰作,他的小竹弓拉得满满的,准头十足,对泼皮的威胁比王冲还大。
待到瓶儿有样学样,将一枝羽箭钉在一个泼皮的大腿上时,这帮富贵泼皮的胆气再也维持不住,纷纷朝院外退去。不少人手里的哨棒已断作两截,就在空气里胡乱比划着,不仅怕被王十一那如铁蟒般的棍子抽上,也怕被羽箭shè中。
见这帮泼皮要跑,王冲有些发急,他还指望逮着一两个,扭送到官府,就此把事情捅开呢。算算时间,于保正难道放了他鸽子?
正在担心,山坡下咣咣响起铜锣声,王冲松了口气,还好,虽然晚了点,但于保正还是赶上了。
山坡下只有锣响,却没大队人马出现。只一个村人摄手摄脚地溜上山坡,将院子里的情形看了个明白,回头扯着嗓子叫道:“是城里的泼皮!”
哗啦啦,于保正带着十来个保丁,枪杖朴刀在手,气势如虹地冲了上来。
“一面是何干人和王相公家,一面是邪魔附身的王二郎,真是作不得人啊……”
于保正心中哀叹着,王冲早前和他相约,为的就是今天这情况。王冲只是要他尽到保正的责任,而不是帮他护院,不然他还真不敢聚起保丁,跟背后有何三耳和王相公家的人作对。不过那只是最初答应王冲时的想法,而现在,他心中又多了一层对王二郎的顾忌,不得不乖乖照着约定办事。
保丁终究只是农夫,如果来人是王相公家的家丁,就算于保正领头,他们也不敢出面,这也是他们非得先派一人打探情况的原因。而看到来人虽是青绸小帽,可帽子上的绒球却不是大户人家会给家丁配上的玩意,也就是城里那些爱俏的游手泼皮才这么打扮,胆子这才壮了起来。
“早就说了,帮着二郎,绝害不了保正……”
邓五还在埋怨于保正,于保正苦笑着点头附和。
保丁露面,桃花社这帮泼皮的最后一丝胆气也蔫了,孙四郎生怕被当作贼人打杀了,高喊道:“我们桃花社是在讨债!你们这帮村夫,敢聚众阻债,当心官府治罪!?”
于保正出列,烂笑道:“官府就是让老儿保这一地的安宁,至于什么债,我看还是去官府分辨个明白。要惊扰乡里,出了什么事,官府可要责罚老儿。诸位好汉,跟老儿去官府走一趟吧。”
“他们就是贼人!拿了他们去官府!”
“保正已经吩咐了,大家还不动手!”
王十一声若洪钟地喊着,邓五跟着吆喝,保丁们平素就与他们相善,此刻又见王十一手执粗长哨棒,威风凛凛,泼皮都不敢与他正面相对,不由得胆气大壮。也没细想,一拥而上,将泼皮们围了起来。
要去了官府,不止刘盛的交代泡了汤,最轻也要被治个寻衅挑事、聚众斗殴的罪。孙四郎也不提他的桃花社了,呼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人面桃花孙四郎!我爹是县里的孙贴司!”
邓五一句话就顶了回去:“那不正好送你回家么,孙衙内?”
大家都笑了,官人的儿子才能叫衙内,可这年头大家也叫烂了,便只是押司这一级吏人的儿子,也能勉强凑上衙内一称。可贴司……也就比书手拦头勾头高一点而已,把贴司的儿子唤作衙内,自是尖酸讽刺。
眼见王十一如将军一般,带着手执杖枪朴刀的保丁就要动手,孙四郎也再顾不得刘盛的交代了,丢出了最后的底牌:“我们是帮何干人,不,帮王相公家办事的!你们真有泼天胆子,敢得罪王相公家吗!?”
这话倒有威慑力,保丁们踌躇地停步了,王十一和邓五还要呼喝,孙四郎瞅见了山坡下一个身影,急急喊道:“刘大郎!刘盛!?你倒是说话啊!”
那身影露面,一脸yīn桀地扫视众人,冷冷道:“孙四,别闹腾了,走吧!”
见是刘盛,于保正再不言语,保丁们也没了动作。眼见得了机会,孙四郎一声招呼,泼皮们灰溜溜地退出了院子。
王十一低吼一声,还要上前拿人,王冲摆手止住,刘盛既然露了面,足够去县衙翻搅风云了。
“大郎,我已经尽力了,只怪那小疯子不守规矩……”
孙四郎被手下抬着,一脸悲怆地对刘盛道,帽子和肚子上的羽箭还悠悠晃着,看上去还真有些骇人。
刘盛脸sè冷厉:“没关系,事情有变化,没必要再跟这小崽子纠缠……”
他抬头狠狠盯住王冲,咬牙切齿地道:“王二,你别得意!后面有你哭的时候!跟我三叔作对,跟王相公家作对,九条命都不够你活的!”
王冲没有理会刘盛,对孙四郎道:“你们这桃花社的幌子不要了吗?”
孙四郎装作不理,王冲看着那两个屁股上还晃悠悠挂着羽箭的泼皮,笑道:“我看你们这桃花社还是改个名字,叫……菊花社,以后你出场,就唱……菊花开,二郎来……”
孙四郎没说话,被手下抬着下了山坡,好一阵后,才嘀咕着问手下:“菊花社……那小子为什么这么说?”
手下茫然无语,孙四郎转着眼珠,深思起来。
第十七章 王门王对王
【感谢循序渐进1荣升首舵……顺带说,在新书可怜的点击量面前,实在需要找点东西平衡,如果推荐票再多点,拿着点推比说事也很有成就感。】
刘盛与桃花社退走,王冲握住于保正的手,感谢连连,顺带递过去一卷钱引。于保正被这没来由的握手吓了一跳,可掌心的异感顿时驱散了杂念,一张脸也绽开了真诚的笑容。
“待公堂开审时,还得烦劳保正和各位哥哥做个见证。只须说真话,便是对王冲的大恩了。”
王冲朗声说着,于保正也遵他叮嘱,给每个保丁散了一张钱引,面额一贯。众人笑颜逐开,连声道二郎放心,绝不会昧了良心。于保正笑得更深沉,回应更坚决,留在他手里的钱引还有十来贯……
刚刚到手的横财去了一半,王冲有些心疼,可也不能让于保正和乡亲们白白帮他。何况后面还有公堂之争,这些钱也是预酬于保正和乡亲的良心,确保他们能站出来佐证自己受了何三耳乃至王相公家的威逼。他可不想在对垒公堂的时候,被何三耳抄了后院,成了孤家寡人。
计划已到最后一步,虽然捅出了大篓子,把王麻子夫妇给搞得家破人亡了,但流程还是回到了正轨上,只等明rì就去县衙敲鼓申冤。
就为了何三耳刘盛之流,王冲已算了好几rì,还出了不愿见到的意外,也着实有些腻烦了。明rì之行,就像是决战之所,他有一种好坏就在明朝的解脱感。
众人说笑一阵,正要散去,另一人提着个包裹,气喘吁吁地出现了,邓五讶异地唤了一声三叔。
来人正是在十里渡开质库的邓三,抹着汗念叨道:“秀才公呢?我这是来还书的,早知他会没事,这些书我都好好收着,没沾一点灰……”
王秀才?
在场人都呆住了,王秀才现身了!?
邓三也呆呆回望众人:“怎么了?秀才公还没到家?个把时辰前他就过了十里渡。”
好一阵后,大家才反应过来,虎儿和瓶儿欢呼雀跃,王冲也是惊喜交加。王秀才居然还活着!这就意味着……意味着太多事了,总之他可以轻松了。
“哎哟,保正你在这里啊!不好啦!秀才公出事了!”
一颗心刚喜滋滋地落定,却被这一声喊又呼地提到了嗓子眼。
村人提着一个褡裢进了院子,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大家才大致听明白。这村人在十里渡外的路口捡到一个褡裢加一条盖着八卦戳的狍子腿,喜滋滋地去了十里渡,想要换点钱,却被海棠楼的林掌柜认出了褡裢。听林掌柜说这褡裢是王秀才的,一回想,才明白王秀才出了事。
从褡裢里取出一条已经沾满灰尘的狍子腿,王冲心头也蒙上厚厚yīn霾。之前刘盛的一番狠话,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看来,却是大有深意。劫走王秀才的,很有可能就是刘盛的人!
但王冲又觉得这个可能xìng很不合逻辑,刘盛劫王秀才作什么?不过是一处林院的买卖事,至于犯下劫人案吗?
再想及中午时王麻子夫妇的惨剧,王冲恍然,他还是纯以理xìng来看这事呢。王麻子夫妇能为这事闹得杀人,刘盛就不能为这事怒而劫人?与王何氏合谋夺林院,该已吞下了不少钱。现在事情闹大发了,就想着怎么在何三耳面前掩盖自己的首尾。
驱使桃花社直接上门就已是败笔,再劫王秀才也是想要办妥林院事,给何三耳一个交代。但刘盛就没想过,事情闹得更大了,可不止要给何三耳交代。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xìng行事,不,该是大多数人都难以理xìng行事,结果一步错,步步错。
邓五沉声道:“我看还是刘盛干的!桃花社有明暗两拨人,孙四这拨人是在明处欺人,他结拜兄弟侯十专干坑蒙拐骗的下作事,劫人也是干得出来的!”
王十一怒道:“好胆!那还楞着干什么?赶紧打上门去!”
于保正则急道:“得马上报官!”
王冲心道,在公堂上讨个交代的计划泡汤了,事已至此,就直接找正主讨个交代吧。
“报官是要报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劳烦保正一并报了……”
王冲沉沉说着,于保正暗自凛然,隐隐觉得王冲似乎又要搞出什么大事。
“就说是王相公家劫了我爹,我王冲已去王相公家讨人了!”
他紧紧看住于保正,语气转为冷冽:“还带着宝剑和强弓!”
汗水刷地就下来了,于保正瞠目结舌,这是要干啥?
夜幕深沉,寒风渐起,禹泽庄外那座牌坊下,两个家丁紧了紧衣领,两手笼在袖子里,合抱着短杖,低低骂着庄子里的管事。
华阳王氏是豪门巨户,庄院大门自不能轻易让人摸着,否则那扇朱红大门时时不得安生。今天多一块屎斑,明天多一滩狗血,徒招外人笑话,因此在牌坊这里还有一道关卡,守牌坊自是苦差事,何况还是寒意已重的深秋之夜。
两人正骂得起劲,夜幕中忽然跳起数朵火光,顺着大道渐渐逼近,这两个家丁心头顿时一阵乱跳。
“是大老爷回来了吗?听说昨rì已到城里了。”
“大老爷怎么可能赶夜回来啊,许大府肯定要留他的!”
“那会是谁?”
“这么晚了,难道是……”
家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出了“贼人”二字,惊恐之sè也同时来回传递。
蜀中安宁了百多年,虽说大小案子不断,贼人也没绝过。近些年还因乡里荒废,保甲也松驰了,打打闹闹之事越演越烈,但成群结队、明火执仗地行劫,这事在成都府还真是少有。
两个家丁瞅着那几朵火光越来越近,心中越来越凉,腿肚子也开始软了。直到来人近到十来丈外,借着火把的光亮,已能看清轮廓,个个手执长短物事,这两个家丁一跳而起,高声喊着贼人,掉头飞也似地跑了。
咣咣的铜锣声打破了宁静,在偌大的禹泽庄里回荡着。华阳王氏的族长,庄子里下人晚辈都称作十三太爷的王宣刚刚睡下就被闹醒了,挣扎着起床时,还觉头脑晕眩,暗叹自己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了。
“华阳南湾的王冲来讨他爹?王冲……就是那个华阳神童之首王二郎?他这是……别管这个,先把人拿下!明rì押到县衙去说个明白。”
听了管事的禀报,王宣一头雾水,这王二郎的爹不见了,跑他这华阳王氏的庄院来闹什么?接着又怒气满怀,华阳王氏什么时候成了败落门户,大半夜的,居然被一帮细民手持棍棒欺上门了?
“十三丈,此事有些蹊跷,是这样的……”
帐房的杨书手急急求见,道出了一番原委,听明白了此事跟何三耳的关系,王宣沉默了。
沉吟了片刻,王宣吩咐道:“去招何广林,让他出面处置。”
待管事和杨书手都退下了,王宣低低感慨道:“这王二郎看来还真是灵醒了,孝子啊……”
当何三耳赶来时,牌坊下已聚了几十号家丁,个个手持哨棒,更有一队朴刀家丁正出了庄门,往这里赶来。
分开人群,看向前方那十来人,一个瘦弱矮小,身穿长袄,大袖绑在腋下的少年被其他人如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不必问就知是王二郎王冲。何三耳怒往胆旁生,怒火分作两股,一股是对跟着他急急赶来的刘盛,办事不力也就罢了,居然还惹得事主闹到了王相公家门前,一股则是对这王二郎,今rì之事,不管怎么处置,他在十三太爷面前已失了分,这小小措大敢跑来王相公家门前闹事,简直是猪油蒙了心眼!
“胆敢夜闯官人宅第,活得不耐烦了吗?拿下!”
是非先不论,何三耳招呼着家丁动手。
“谁敢!?”
怒吼声中,一个壮汉将手中粗长哨棒一横,正要上前的几个家丁都停步了,见地上还有几根断裂的哨棒,该是已有家丁吃过这壮汉的亏。
夜风中火光摇曳,人影也变幻不定,但少年的嗓音却如磐石一般沉毅坚定:“何干人……我来此不是闹事,而是找人的。你的伙计刘盛劫了我爹王彦中,还说是受了相公家的吩咐。既然你来了,就给个交代吧。”
何三耳心头咯噔连着两个大跳,王秀才还活着!?刘盛又劫了王秀才!?
刘盛的声音yīnyīn响起,夹杂着浓烈的恨意:“王二郎,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着我绑你爹了?”
何三耳瞪住刘盛,王家林院事在脑子里瞬间扫过,眼sè渐渐变得狰狞了。这刘盛也是夜里才赶回来,心神不定的,不知遮掩了什么,不定他是真干出了这等昏事!
这一刻,何三耳深深懊恼,之前就不该在重责了刘盛之后,还让他继续办事。若是直接去找王二郎,未必不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会搞成现在这幅模样。
刘盛被何三耳的目光吓住,摆出一副无辜状连连摇头。何三耳的目光再转向王冲,已变得深沉冷厉。
如果真是刘盛干的,他何三耳也脱不了干系,与其如此,不如……
“交代!?相公家什么时候要给你们这帮贱民交代?今rì你夜闯相公家,就是一伙贼子!”
何三耳提高了声调,招呼着家丁:“还不动手,将这帮贼子打杀了!?”
手持哨棒的家丁还在面面相觑,后面那队朴刀家丁却轰然应喏,就要挥刀上前。其他家丁都是办杂事的,这些家丁才是正牌护院。
“欺压乡民,横行无忌,王相公家就是如此行事吗!?”
就听少年清朗呼喝,让护院家丁都是一愣。对啊,相公家寻常行事都是很注意颜面的,王二郎是来讨人,还没过牌坊,更没摸到庄院大门,要说夜闯宅第也着实勉强。就这般打杀起来……若是十三太爷在此,怕不会下这种令吧?
眼见家丁发愣,王冲也在犹豫,他既想闹出大动静,又不能真打杀起来。抬头看见高大的牌坊,顶端隐没在夜sè中,心中一动。
扯下一截衣摆,裹在羽箭前端,凑在火把上点亮了。就在众人瞩目之中,王冲搭箭张弓。
“若是如此,王相公在天之灵,也羞于让自己的字谥挂在上面!”
王冲的呼喊像是卷起了一股罡风,带着那一箭,划出一道明亮的橘黄焰迹,直直shè上了牌坊上的匾额。焰光飘摇,将那匾额上的“文玉恭禹”四个大字映得清清楚楚。
王珪字禹玉,谥文恭,这牌坊就是向外人昭示王珪的名声。王冲这一枝火箭正中牌匾,惊得何三耳和家丁们瞠目结舌。直到火光舔着了牌匾,不过拳头大的火芒急速蔓延,大半匾额都被吞噬,惊呼声才挤出了众人的咽喉。
“好、好大的胆子……还不把这贼子拿下!”
何三耳就觉脑子嗡嗡作响,这王冲真是泼天的胆子啊,竟然敢用火箭shè写着王相公字谥的匾额!那是当今知枢密事,官拜特进的郑居中的亲笔!
这事大了……就算王冲因此获罪,跟林院和刘盛的相关事也要全部挖出来,他何三耳还能落得了好?
“贼子都放火了!?还不动手!”
见家丁还在楞着,何三耳跺脚叫唤着。
朴刀长杖高举,家丁们正要涌上来,却听得远处又是一阵当当铜锣响声,大丛火光亮起,依稀还有叫喊声由夜风传了过来,“休要动手!华阳知县在此!”
一箭中的,王冲正要招呼王十一等人跑路,听到邓五的喊声,欣慰地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风暴在何三耳脑子里转着,不过转瞬之间,何三耳那惊惧脸sè就又转为狠厉,转身看去,刘盛正摄手摄脚地退开,他猛然喝道:“拿下刘盛!”
夜风变得暖了,匾额,不,几乎整个牌坊的上半部分,都已淹没在火光中,四周被火光映得通亮。
一张肃正的面容上,深沉的眼瞳悠悠端详着翻腾的火光,这个穿着官服,高居马上的中年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怎会闹成这样……”
接着嘴角又微微翘起,泄露了心头一丝快意:“三旨相公……你也有今天。”
第十八章 王门焚匾的善恶之名
【过渡章节,之后即将进入新的篇章。】
马车停下,席帘掀开,一老一少两人望着面目全非的牌坊,神情各异。
牌坊那四柱三间主体还是好好的,上端的两层横阁却成了一团焦糊,二层横阁,以原本匾额所在的位置为中心,镂空出一个大缺口,看上去就像是喷吐着焰火的妖魔自天穹扑下,一口咬残了牌坊。
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愤慨地道:“歧公作古已三十年,若见今rì,英灵何安?朝堂抑贬,乡野冒渎,天下小人,何以猖獗至斯!?”
那老迈长者摇头叹道:“歧公位高名重,跻然而立,就如这乌头门一般,自要承下更多风雨,也怨不得他人。”
年轻书生语气里很是不甘:“那王二焚的是歧公字谥之匾,为何还要为他说话?便是纯孝,也要依礼而行,何况侄儿看他不是什么真孝子,却是个只知欺善的贪狡小人!他敢去焚太师家的匾额?”
老者拂须笑道:“太师家的家人又没夺他的祖业,劫他的父亲,何况,焚的不也是真匾……”
书生愣住,不是真匾?
“这上面挂着的匾额,已经换了几次,最早是李邦直(李清臣)亲书。而后歧公入元佑党籍,就被摘了下来。五年前郑达夫初拜枢密,元佑之禁稍松,已有复歧公名谥之议,郑达夫才又写了这匾。不过刚挂上去不久,郑达夫就失位,那时十三叔就有了思量,摘了原匾,仿刻了一副挂上去。”
老者虽是在说匾额,却像是在论朝局,目光隐有迷离:“如十三叔所料,朝廷虽复了歧公名谥,郑达夫也再回西府,可蔡元长也复了相。朝中小人再有了魁主,这匾额难说还能稳稳挂在上面,现在么……”
老者凝视残缺的牌坊,感怀深长地道:“烧了也好……”
一块匾额,竟然也有这般起伏,多年朝局动荡,都能由这匾额窥得一斑,年轻书生也恍惚起来。
老者道:“走吧,你十三太爷也该等急了。”
牌坊被烧已过去了四天,华阳王氏的十三太爷王宣当然很急,见到王仲修回庄,一口长长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茂崖,你可算回来了,许翰林是什么意思?”
王宣唤着王仲修的字,直奔主题,之前华阳知县赵梓冒夜亲至,阻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冲突,而后将此事拆作两件案子处置,一是刘盛劫王彦中案,一是王冲焚牌坊案。但这几rì赵梓忙着审讯刘盛,寻找被劫的王彦中,后一桩案子没见丝毫动静,肇事者王冲也只被拘管于家中,听候发落。
王仲修道:“赵梓是程伊川的弟子……”
王宣脸sè微变,程伊川就是程颐,元佑任崇文殿说书时,对王珪颇为不满,斥其未尽宰相之责,与小人一党同流合污,士林也随此论渐渐开始贬王珪,由此程门弟子与华阳王氏相恶。王宣口里所谓的“伪君子”之辈,就以程门弟子为首。
王仲修道:“观其行事,算得正人君子,这是许翰林的原话。”
王宣皱眉:“许翰林是要袖手旁观,让我们息事宁人?”
王仲修摇头:“十三叔啊,要我们息事宁人的是赵梓。前rì已寻到了失踪的王彦中,贼人侯十出自华阳桃花社,与刘盛交往甚密,此事我们华阳王氏是真有过错的。他对王二郎一直没什么处置,未尝没有等我们主动出面和解的用意……”
王宣不甘地道:“最多不过管驭下人不严,那王二郎可是焚了我们王氏的牌坊,毁了歧公的匾额!此辱太甚,却要我们放过那愣头小子!”
王仲修苦笑道:“难道要告王二郎不敬之罪?”
王宣雪白胡子抖了一阵,无奈地挤出两个字:“不敢……”
王珪的牌坊又不是宫中禁物,被烧的匾额也不是皇帝御笔,虽然对王氏之人来说,焚匾是不敬先灵的亵渎之行,可要告人不敬,这行为本身就是不敬。只有冒犯了赵官家,那才是不敬。
王仲修再道:“尚幸华阳知县是赵梓,若是换了小人之辈,难说不会借此事纠缠下去,献媚于蔡太师。十三叔,看长远些,放大度些,这不正是歧公留下的教诲?”
王宣叹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就此揭过,难让族人心服啊,这是……”
此时他才注意到王仲修身后的年轻人,见得王宣问询,年轻人上前跪拜:“侄孙王昂,见过十三太爷。”
王宣两眼一亮:“王昂?江都那个六岁能诗,八岁作赋的神童王六郎?”
王昂谦逊地道:“不过是少时鄙名,愧当太爷称赞。”
王仲修道:“六郎滞于州学多年,就是受了这早慧之名所累,以至耳目不开。听说我要回乡,就随我入蜀游学访贤。”
王宣扶起王昂,拍着他的手欣慰地道:“我们华阳王氏百年绵延,就是靠六郎这样的英才一分分厚积根脉。”
王仲修再道:“六郎虽是神童,可听闻那王二郎自小过目不忘,读书破万卷,华阳都称是神童之首……”
王昂微微撇嘴,但浓浓的儒雅之气掩住了他的小动作,王宣则是先点头再摇头:“之前确是如此,可月前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伤了头,前不久才醒转,听闻已没了过目不忘之能。”
王仲修道:“百行孝为先,他虽已无才,却当得一个孝字!若是此子能入我族,华阳王氏的门楣又要光大一分。”
王宣微微抽气:“茂崖是说,我们不仅不追究此子之过,还要纳他入族?”
“王门焚匾,此事已经传开了,对我们华阳王氏来说,此事到底能带来恶名、丑名还是美名,就看我们怎么作为。赵梓迟迟没有处置此事,就是等着我们作为,不然许翰林为何说他是个君子呢?他并没有将门户私怨扩及公事,也希望我们华阳王氏能将此事变作佳话,留下美名。”
王仲修语重心长地道:“听闻王二郎祖辈与我们华阳王氏还有关联,这岂不是天作之合?十三叔你方才也说,我们华阳王氏之所以绵延百年,靠的就是代代俊彦厚积根脉。子弟姻亲,皆在此列。郑枢密、许翰林,皆是王家婿……”
“我离京时,四弟还相中了太学上舍一位叫秦桧的俊彦,已约为婚姻,此子才学皆优,已免了省试,就待明年殿试授出身。我们王家求贤如渴,外子尚且如此,何况能入本族的王氏子弟?我听说那王二郎的父亲王彦中也是个淳淳君子,籍此可以一并纳入本族,不仅消饵了此事的恶名,还能为本族揽才。”
听得王仲修的四弟王仲岏又招到一个即将成为进士的女婿,王宣也动容了,王昂在一边忍不住道:“就怕那对父子不领情,或是再成了王珫王仲甫父子。”
元丰年间,朝请大夫、判登闻检院王珫王仲甫父子与华阳王氏相善,但这对父子品行不端,竟与大理评事石士端之妻王氏通jiān,闹得天下士林哗然。王珪次子,王仲修的弟弟王仲端也被牵连在内。当时初登朝堂的蔡京及其弟蔡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合谋借此事扳倒王珪,通过大理寺构陷王仲端,结果王仲端被定罪编管。
虽然不久后事实水落石出,王仲端得以平反,蔡京也因此落职,但华阳王氏与蔡京的宿怨也就此种下,若是识人不明,焉知是不是又种下了祸因?
王仲修呵呵轻笑道:“便是不成,我华阳王氏也能正了名声,至于前事……岂能因噎废食,我华阳王氏本家子弟已不在朝堂,正是蛰伏之时,又能惹来什么大祸?就说这王门焚匾一事,看在外人眼里,是大大落了我华阳王氏的脸面。待传到汴梁,入了蔡太师的耳,哈哈一笑间,不正纾解了他对我们王家的积怨?”
王宣叹道:“还是茂崖见识深远……”
王昂再不说话,但嘴角再度斜斜扯起。
三家村王家林院里,王冲正恭恭敬敬地领受华阳知县赵梓的教诲。
“你有这孝心是好的,可行事太过孟浪,不合君子之义。罚你先抄《论语》,也是要你再品圣贤之言,反省之前所为。”
“明公爱护,小子铭感五内,论语已抄到《公冶长》一篇,上公堂前定能抄完。”
王冲是真心诚意地感激赵梓,那一夜里,他用火箭shè匾,原本只想在匾上留下点痕迹。却没想到,不知是那匾造得粗劣不堪,还是上天作怪,降下干风相助,竟然把牌坊整个顶端都给烧了。
赵梓赶来时,他还作好了上公堂受审,甚至被打板子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赵梓将搜救王彦中列为第一要务,焚匾之事只当是寻常纷争,作了冷处理。而这种案子,除非当事人出告,官府是不会插手的。
到现在王相公家还没什么反应,王冲自然要从赵梓这试探一下。
“公堂……还轮不到你上,歧公子弟还是知分寸的,当不会太为难你。何况我已有示意,此事你就不必多虑了,照顾好你爹就是。”
赵梓深深看了王冲一眼,觉得这少年身上有一股难以说清的气息,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
四天前,县衙刑案收到王全杀妻伤人案的案报不久,南湾乡的保正又急急闯入县衙,报说王彦中被人劫持,王冲携带兵刃去了华阳王氏的宅院讨要父亲。
尽管视王珪为小人,连带对华阳王氏也很有恶感,但赵梓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何况真要出了人命,怕又是一场风波,因此他亲自领队急赴禹泽庄,阻止了即将发生的冲突。
接下来他就将寻找王彦中一事列为要务,优先处理,而王冲焚匾之事则丢在一边,等着华阳王氏表态。
前rì循着刘盛的交代,终于从华阳桃花社侯十的住处找到了王彦中,追溯整件事情,赵梓心中更有了底,这就是华阳王氏驭下不严,家仆谋夺王冲家产惹出来的,因此更生出回护之心。
有刘盛这个把柄在,相信华阳王氏不至于闹腾起来,唯一遗憾的是,此事只能治到刘盛,王氏干人何广林主动拿下了刘盛,让此事之责止于华阳王氏的门第之外。赵梓倒是真有心狠治这个何三耳,谁让这家伙同时也为双流邓家办事,而他对邓氏兄弟的憎恶,远超王珪。
但回顾整件事情,赵梓还有很多疑点,王全夫妇为何起了生死纷争,原本隔着王全夫妇小心行事的刘盛为何会驱使泼皮上门夺产,甚至还昏了头,让人劫持王彦中,这般举止之外,似乎有一股莫名之力在cāo纵着。而这股力,源头都在王冲这个少年身上。
不过他已不想深究,也不值得深究,待华阳王氏主动和解,由此保全了颜面,这桩事也就成了佳话,不仅有王冲之孝,也有华阳王氏之善,要治的就只有借主家名头为非作歹的下人,他赵梓不仅明断是非,还立下了回护两方的仁名。
“待此事了结,就让此子入了县学,虽再无过目不忘之能,但善加教导,未来未尝不能壮我君子一脉。”
赵梓对王冲很有期待,但这个念头又把他的思绪引到了凋落的县学上,再叮嘱了王冲一番,就此离去。
“二郎啊,真没事?”
院子外侯着大群村人,恭送县尊离去后,于保正依旧心中没底地问了一声。cāo着弓箭棍棒去了王相公家找茬,还烧了人家的牌坊,竟然没事!?
邓五笑道:“当然没事啦!没瞧见守着院子的差大哥也走了么?”
之前赵梓还是要装装样子,视王冲为待罪之人,派了衙役来林院守着。但王仲修已回了禹泽庄,赵梓相信华阳王氏会做出理智的选择,所以连这样子也不摆了。
王十一舒展着胳膊,畅快地道:“二郎果然算得准,王相公家……也不过如此!”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王相公家的胆子,还是那些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的家丁。
王冲苦笑道:“哪是算得准,不过是王相公家自己注重名声,若是换了另一家,我怕躲还来不及。”
另一家说的是邓相公家,如果真对上如rì中天的这家暴发户,王冲还真得好好掂量一番,不得不说,这就是欺软怕硬的刁民行径。
“爹爹醒啦!”
瓶儿的呼唤声响起,王冲急急奔进屋子里,心中却有忐忑,他还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跟这一世的父亲相见。
第十九章 爹,不是这么坑的
【今天外出,一更先上。】
王彦中被侯十等人劫走,原意是想逼迫王彦中立下转让林院给王麻子夫妇的契书,没想到当rì王冲就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还招来华阳知县赵梓,闹大了事情,刘盛也被何三耳当作弃子丢了出来。
侯十不得不用迷药弄昏了王彦中,准备躲上几rì,再寻机放人跑路。却又没料到,他的结拜兄弟,桃花社社首孙舟又把他卖了。照着孙舟提供的情报,官府逮住了侯十,救了王彦中。
也不知侯十弄的迷药是什么江湖偏方,王彦中睡了两天一夜,此时才醒来。
仔细端详王彦中,王冲不得不承认,这个父亲的卖相还是不错的,称得上俊雅君子。
他在端详这个爹,王彦中也在端详这个儿子,两人对视好一阵,王彦中忽然激动了,一把抓住王冲的胳膊嚷道:“你吃了灵肉!?”
王冲一怔:“灵肉?是那条已经臭了的狍子腿吗?已经丢了。”
王彦中发急道:“怎能丢掉呢,那是仙长请来的,吃了它你才能回魂……”
王冲没好气地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王彦中呆住,好一阵后,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仙长已作法招回了你的魂,让我带着灵肉,是安我的心啊。”
王冲心说这是个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么?嘴里忍不住辩驳道:“不是仙长招回了我的魂,是二叔一脚踹回了我的魂……”
王彦中敛容:“怎么回事?”
王冲从王麻子夫妇虐待三兄妹说起,夫妇与王相公家的干人合谋夺王家林产,却自己起了纷争,闹得一死一疯。刘盛驱策桃花社上门夺产,王冲又为救他,烧了王门牌坊,一连串事讲解下来,隐下了自己在后面暗搅风浪的作为,听得王彦中脸sè一变再变。
王彦中长叹:“怎会这样……”
再看向王冲,又是一声满含欣慰的长叹:“二哥,看来你真是好了,那过目不忘的神通没了也好,常人才能享得常人之福,不枉为父这一番奔波。”
得了吧,不是老天爷把我送了来,你儿子早就完蛋了。
王冲腹诽着,此时他依旧还没有身为儿子的自觉,始终没唤声爹。没办法,他接受了虎儿瓶儿,但一时还难接受这个爹。何况这个爹迂腐顽冥,听了王麻子夫妇的作为,非但没半点怨恨,反而为两人的下场黯然。
尽管还晕晕乎乎的,但王彦中坚持要起床去祭拜王何氏,让王冲再增一分恶感。
心中虽然不爽,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如今他王冲可是名动华阳的大孝子了。为了救父,不惜对上王相公家,还用火箭焚了王家牌坊。“王门焚匾”一事已经传出了华阳,正向蜀中扩散,甚至有好事者说,二十四孝要变作二十五孝了。
奔着这个孝子的名声,有啥不爽都得吞在肚子里。
到了院后角落里,王彦中点起一炷香,肃穆地三鞠躬,再道:“为父想在这里静静,追思故人。”
王冲心说,你的确该追思故人,比如说你原本的儿子。
待王冲离开,王彦中盯住王何氏的牌位,低低叹道:“何苦来哉……”
说完左右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忽然一口唾沫啐了过去,恨恨骂道:“恶有恶报,贼婆娘,你也有今天!”
刚念叨完,虎儿就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招呼他吃饭。王彦中脸sè瞬间转为肃正,咳嗽一声,挥起大袖,认认真真地擦拭起牌位。
这一rì,家人团聚,山坡小院再度响起虎儿瓶儿欢欣的笑容。这段时间瓶儿受王冲教导,厨技大进,王彦中吃得赞不绝口。可赞过之后却又指责王冲沉迷于口腹之yù,不是君子正道。数落中对香油花费更是痛心疾首,末了再让王冲多回想有没有不要香油和昂贵食材的古时食谱,其伪君子面目令王冲长叹转世不淑。
尽管对王彦中这个爹还有些抵触,但家中总算有了个高的顶着,王冲这几rì绷紧了的心弦也放松下来,开始思考以后的rì子。
就本心而言,如果能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再三妻四妾,过上一天两次或者一天三次的rì子,顺带照顾好弟弟妹妹,安安乐乐过一辈子,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身在贫寒之家,这个理想也是等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挣。只是他再世为人,再不想过上一世那毫不停歇的奔忙rì子,闲闲而求,不亦乐乎?
放松下来,饱暖之后的那啥也上了心头,又见瓶儿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收拾的纤弱身影,王冲心想,家中应该添个女使,也就是婢女了。那么是买个能干的,还是能干的呢?手头还有三十来贯钱引,又能买到多能干的婢女呢?
唔,现在才十六岁啊,想得太多了……
这一夜,王冲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个自称姓杨,代表华阳王氏而来的老书生出现时,王冲更觉得chūn天来了,自己正盼望着的幸福rì子,伸手可及。
“王家管教下人不严,以致惹出这等事端,家中十三太爷于心难安,这些俗物远不足赔付,只是王家十三太爷的一点心意,望夫子莫要推辞。”
跟着老书生来的家丁挑来了十几个担子,装满了布匹绸帛和钱币,看得王冲暗吞口水,将婢女的档次调高了好几级。
接着老书生就说到了正事,刘盛因为与王家签有身契,算是王家仆役,被县尊送回了王家。而王家太爷的处置很简单,杖责八十后再送官。当然,八十大杖下去,人已死透了,送回去的是具尸体。何广林何三耳也因管教手下不严,被杖了二十,再发落到永康军的商行,降为一个普通掌柜。
听老书生说赵知县是将刘盛与写明他所犯诸罪的书信一并送回王家的,王冲心说,这位赵知县用意就是要王家自行处置了刘盛,这么一来,他在这案子里就只留下了调解之名,有什么未了的恩怨,未来还有什么隐患,都与他无关。看来这位县尊也颇有手腕,真不是方正君子,尚幸对自己还很回护,以后还得多亲近亲近。
老书生再说到的事,又将华阳王氏的手腕亮了出来,比赵梓还要老辣稳健。
“入华阳王氏一族!?”
王冲大喜,而凑热闹旁观的村人们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名列王氏族谱祖祠,单立一房,享受王氏族田以及相关产业的供养,仅此一桩,王彦中一家就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了,可这还只是基本的福利。王彦中和王冲、虎儿三人,不管是有意仕途,还是有其他事业,王氏都一力支持。
王氏有自己的族学,聘有良师,不仅能发蒙,入了州县学之后,还能继续开小灶。如果学业突出的话,王氏还能动用官场关系,将其挂籍到有官身的族人户下,这样就能以官宦子弟身份参加别头试,而不是跟平民去抢那可怜的升贡名额。
至于练武、经商,王氏家大业大,自有舞台让有志者发挥。而瓶儿身为王氏女,自会许配上好人家,进士婿或许不容易,但官人婿怎么也少不了。
权利之外,王彦中一家所要履行的义务却非常微薄,仅仅是以华阳王氏之身出仕行事,再提携照拂族人而已,这也是这个时代官宦世家和豪门巨户的通行准则。
看来都不必自己买婢女了,入了华阳王氏,婢女都是基本配置,还不止一个。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王冲,正满脑子jīng虫。
“这是王家大老爷的意思,大老爷是王相公长子,讳仲修,之前官居著作郎,刚刚致仕回乡。大老爷说,此事也是族中为他寻墓地而起,他负疚在心。又知早年王夫子先祖与华阳王氏也论过合族之事,就有此议。”
老书生说完,殷切地看向王彦中,王冲也拿眼角巴巴看向这个爹,心说这等好事,就算王彦中迂腐,也该不会推辞吧。
王冲自认还是有原则的,如果是蔡京一党,哪怕是蔡京本人给了这个机会,他也不愿接受。毕竟蔡京不止是个大jiān臣,下场也很不好。但王珪这个人,虽有些争议,总体来说也算不得jiān臣。三旨相公之名,不过是唯唯诺诺,但尊上意而已,印象中后人也没遭什么罪。戴上王珪族人这顶帽子,不是什么耻辱。
抱上华阳王氏这条大腿,那是天降之福啊……不对,这是自己殚jīng竭虑,甚至冒着绝大风险挣来的,王冲心说,这是自己应得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如果王冲能对历史有更多了解,此时就不会这么想了,他并不知道,华阳王氏在进入南宋之后,又再度崛起,显赫一时,因为华阳王氏又有了一位好女婿……秦桧。
总之王冲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就等王彦中点头,他这一世的人生就要开启全新的篇章。
因此当王彦中摇头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王公好意,晚生惶恐,不敢领受……”
王彦中话虽说得客气,拒绝之意却很坚决:“王彦中昭穆皆全,怎可改祖换宗?”
所谓昭穆,就是祭族之礼,昭即二、四、六世祖,在祭祀时,牌位居于大祖(始祖)之左,穆即三、五、七世祖,牌位居于大祖之右。昭穆之礼源于周,而后成为历代皇帝祭制,平民是用不得的,但用昭穆指称历代祖宗乃至族亲关系却是俗语。
杨老书生也是读老了圣贤书的,回道:“早年两家王不已论过了吗?都是一个大祖。大祖之下,都算昭穆之内,也不算违礼,何况还有义亲之论,王夫子何必这般拘泥?”
这一说让王冲从记忆中找到了相关资料,的确,早年自己这个王家还能聚族时,也有过南湾王家之名,曾经系统地整理过族谱,的确是跟华阳王氏一个远祖,因此两家曾议过合族。但随后祖辈闹分产,南湾王家败落下来,这事也就黄了。
看吧,于情于理都没问题,王彦中为何这般矫情?
王冲还当王彦中是礼节上的推辞,就等杨老书生再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没想到王彦中再道:“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王彦中怎可违礼攀亲?若论大祖,王家大祖之下,后人千万,王公难道都要论族么?”
前一句话出自《礼记·大传》,是说论大祖没什么意义,常人论亲只到五世祖就已是极限,六世祖之上,都不算族亲了。
杨老书生语塞,他虽也是读书人,但显然不及王彦中学识深,要论礼,他可说不过王彦中。
转头看向王冲,杨老书生再作最后努力:“二郎意下如何?只是二郎入族,也是可以的。”
整件事情,事主其实是王冲,王仲修看中的也是王冲,王彦中不过稍带而已。
王冲努力压住心头沸腾的哀苦之意,板着脸道:“王冲真要点头,就是不孝子,王公怕也不敢受下。”
在这个时代,孝子比神童还受人尊敬,这个名声很有用,可从另一面看,又算是作茧自缚,王冲要丢开父亲入华阳王氏,那就是绝大的不孝,下场用身败名裂都不足以形容,真是如此,华阳王氏自然也不敢收。
王彦中此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出声。杨老书生也知自己问差了,赧然笑道:“失礼了……唉,可惜了……”
当然可惜了,王冲心中正在悲愤地呼喊着,爹,不是这么坑的!
第二十章 再世为人正心性
【前二十章其实相当于一个大背景,也是在讲述王冲的心理转换,这种开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但匪头作为一个合理党,实在无法接受切天赋一般地切身份乃至心xìng,所以才有这般拖沓的开始。为了让主角在这个时代看得更深,走得更远,作得更多,这个转换过程又是有必要的。】
把入华阳王氏这事当作从天而降的馅饼,却被王彦中一巴掌扇飞,王冲也就勉强平衡了,上辈子没享过这福,这辈子也不指望了。
不过接下来王冲总算领教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坑爹,王彦中不仅拒绝了入族,还坚决不收王家的赔礼。他的说法是,既然华阳王氏已经处置了事主,两家之间的过节也就消了,他再收钱,这钱就是不义之财。
杨老书生施展了浑身解数,苦口婆心劝解,周围村人也跟着起哄,王彦中依旧如一块顽石,坚决不允。急了就说王冲还焚了王氏牌坊,真要收下这钱,他就尽起家财,去重修王氏牌坊。
王冲抱着打捞沉没成本的心思,劝说王彦中收点零碎意思意思,这才平息了持续将近两刻钟的拉锯战。王彦中收下了几十匹紬布,若干笔墨纸砚,总值不过几十贯钱。
杨老书生失望而去,而王冲的失望更一层接着一层裹上来。王彦中把收下来的紬布分赠给了村人,感谢他们帮扶王家的义举。接着于保正问到王麻子夫妇家产该如何处置时,他更大方地说王何氏的嫁妆田任由娘家领回,王麻子剩下那点宅地房屋,还得留给王麻子。
王何氏那点嫁妆田此时也没必要计较了,听到王彦中说要设法为王麻子减罪,连于保正都忍不住泼他冷水,那是死罪,减不得的。人既没了,王麻子那点宅地房屋也就成了无主之地,要被当作绝户之财没官。
“怎么也不能让全弟那一支绝了……”
王彦中满脑子还是延续族脉的念头,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自己的儿女,目光滑过了王冲,落在虎儿身上。
看这德xìng就知道他想把虎儿过继到王麻子名下,王冲终于忍不住道:“爹还chūn秋鼎盛,不如等再有了小弟,让他继二叔那一支?”
包括称呼在内,这句话完全是讥讽,王彦中却没听出来,摇着头,一本正经地道:“爹岂能负了你们娘亲,何况有你们已经足矣……”
王冲再一句话噎得王彦中咳嗽:“那虎儿就是多余的?”
“爹爹,不要送走三哥!”
“爹,你真不要我了?”
瓶儿虎儿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一下就炸了毛,一人抱王彦中一条腿哭诉起来,王彦中连声道不送不送,这才安抚住兄妹两人。
此时王彦中才品出了王冲那话的味道,楞楞看住王冲,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儿子。
接下来的两rì,王家林院又没了笑声,王彦中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王冲也板着脸,为自己摊上这么一个爹,今后的rì子还不知怎么过而发愁。
想想这些天来,他为护住这个家绞尽脑汁,最后还为逼王相公家救出王彦中而冒了绝大风险。到头来所有的收益却被这个君子爹砸得一干二净,即便已是两世为人的心xìng,委屈的酸水也止不住地一股股冒着。
王彦中在外奔忙,收拾整件事情的首尾。王冲心情郁郁,除了强迫自己继续练字外,暂时也没想着干点什么。父子俩相处时,也没什么话说。
这一rì黄昏,王彦中招呼王冲进了堂屋,关好屋门,冷着脸低喝一声:“跪下!”
王冲的郁闷委屈顿时化作愤怒,低头不让眼中的怒火外泄,膝盖一点也没弯,反问道:“为什么?”
王彦中怒声道:“为什么!?若是王相公家的人,甚至知县知府要你跪,你还能这么问一声。眼下祖宗的牌位在你面前,你爹在你面前,要你跪,你还问为什么!?”
此时王冲才看到,堂屋里的灵龛已经摆得正正的,还点起了香炉,小小堂屋里充盈着一股肃穆之气。
罢了,跪的是这个王冲,又不是我……
王冲忍气吞声地跪下了,就听王彦中道:“你不是说以前看过的书都还记得吗?背一遍《通书》。”
《通书》……还真记得,王冲翻出了相关的记忆,有气没力地背了起来:“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之始,诚之源也……”
“乾道变化,各正xìng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王冲磕磕巴巴背着,起先就是照着记忆里的文字念,背着背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背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王冲心中一个大跳,好家伙,自己这爹难道是理学门人!?
王冲虽不是史学专家,可什么“三纲五常”、“君臣父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东西出自理学,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当下什么委屈什么愤怒全没了,尽数转作浓浓的郁闷。
摊上一个理学腐儒的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非女儿身,不然就得成为这种爹刷名声的工具,不过儿子也好不了多少……
身在腐儒之家,想活得畅快一点都不行,可叹自己竟然还为了护这个家,救这个爹成了声名远扬的孝子。跟这个爹对着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除了诅咒这爹早死早超生之外,这辈子真是前途无亮了。
这该死的再世为人,哪怕是投到乞丐之家,哪怕去当赘婿,也比这好啊。
不过《通书》又是哪来的?满腔郁气之外,王冲也微微好奇,为什么不让自己背《孝经》之类的经书,却来背这短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脑子里记忆还特别清晰,该是原本那个王冲很注重的东西。
待王冲背完,王彦中道:“你既还能背《通书》,说明你还没忘掉濂溪先生的学义……”
濂溪先生是谁?王冲在脑子里一阵急翻,很快找到了答案,周敦颐……
王彦中继续道:“伊川先生学术还被朝廷所禁,原本想着待你入州学后再传,却没想到……不过就算没通伊川之学,濂溪之学却是自小就教了你。你既灵智已复,还记得濂溪先生之言,为何不时时以此自省,却还反其道而行!?”
这话信息量太大,王冲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透了,不由更为震惊,自己这爹,竟然还是伊川先生程颐的弟子?
而后的责问让王冲很是茫然,抬头看向王彦中,与这儒雅中年四目相对,王冲自目光中读到的不仅是严责,还有一丝关切。
就听王彦中语调深沉地道:“于保正和邓五已跟我说了……”
王冲暗抽凉气,之前他刻意隐瞒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谋划,就是不想让王彦中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变化太大,以至生出怀疑,却没想到,还是在这事上栽了?
一时间,王冲真有些紧张了,这已不是能不能过上好rì子的事。要是被王彦中这个信神怪的爹看破,认为自己是邪魔附体,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你二叔和婶婶之难,是你从中挑拨!王相公家门人举止失措,是你从中惑乱!甚至你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也是刻意而为!行前你就招了赵知县,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王彦中摇着头,感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非人之智:“二哥,你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有了cāo持人心的神通!为父真是怀疑,你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王冲后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说这个爹的智力也真是不容小觑,从于保正和邓五那知道了一些片段,竟然就将整件事情的真相拼了出来。
心中发慌,嘴上却没认输。王冲怒声道:“这都是为了护住这个家,救下爹爹你!”
他再加了一句后世的脏话:“人,都是逼出来的!”
没想到王彦中原样奉还:“可你这逼出来的东西不正!”
王冲差点噎住,振作反击道:“爹是说我心术不正?”
王彦中却缓了脸sè,长叹一声道:“你是心xìng不正……”
“xìng命道德,乃人之大事,君子之旨。何谓xìng?人心根本!濂溪先生言,诚者,圣人之本,诚即xìng本,有诚乃有至善!圣人至善发乎自然,常人非圣,就要时时自省,守善于心,如此方为君子之道……”
王彦中一大段酸绉绉的话丢出来,王冲竟然还听懂了。
“而你行事,纯以伪诈,诚在哪里?诚既不在,善又何存?”
听到这里,王冲总算明白了王彦中对他的指责,就是说他行事只知玩弄人心,搞小手段,而这一点正为这个理学腐儒,正人君子所痛恨。
王冲底气十足地辩驳道:“我与王相公家,就像是蝼蚁和大树,蝼蚁撼树,当然得另寻他途!不是靠这些伪诈,这个家早已没了,爹你也早出了事!难道这也是心xìng不正?”
真要说不正,也不过是手段而已,王彦中以此指责他本心不正,王冲当然不服,他本心是为了守护这个家。
王彦中却摇头道:“我不是责你伪诈,而是责你纯以伪诈,这之间的分别,你真是不懂吗?”
王冲一楞,这话意思是……
“君子有权变,有正奇,但若是不循正途而行,奇只为辅,而是只知出奇,这奇不就成了正?以奇为正,以伪为真,诚何以立?诚之不立,又怎能护得住善?心xìng又怎能得正?”
王彦中这番言语让王冲生出微微颤栗之感,自己想错了,这个爹并不是腐儒!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理学门人,还并不全是腐儒!
“你虽然年少,却也算是有名之士。受人胁迫,就不能循正途化解?知县找得,教授找得,甚至知府都找得!便是直接找上王相公家,也是能递门状而入的!”
王彦中此时话里又喷薄着一股傲气:“别忘了,你是读书人!你是士子!大宋是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的大宋!”
接着语气转为恨铁不成钢的训诫:“勿论朝堂州县,衙门之内都是士人同类,正途就在这里!你为何都不踏上一步,连试都不试,却学卑微小人,只知用诈出奇!?”
王冲默然,他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条路不通。
王彦中语气已转作淡淡的悲哀:“你二叔和婶婶,虽是咎由自取,但你若是遵正道而行,未必不能免祸。刘盛也未必被逼得乱了方寸,犯下事端。算起来,因你出奇使诈,就牵上了三条人命,还有若干人流配……”
“什么是善?惩恶不是善,是报应天理,抑恶免祸,这才是善!你若存此善心,即便此路不通,也称得上君子,自无愧于天地,现在……唉!”
这就是大宋的味道么?
王冲正恍惚想着,听王彦中痛心疾首地道:“现在你借此事得了名声,他rì事漏,你连立身之基都再无存啊!岂不闻赵宣之伪!?”
赵宣之伪,王冲记得,是《后汉书·陈王列传》所载,说有叫赵宣的民人葬亲不闭墓道,穿着孝服住在里面,一住就是二十来年,孝名远扬。乡人将他举荐给郡守,郡守一查,赵宣的五个儿子都是居丧期间所生,郡守大怒,将其治罪。
思量着这事,王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错了,或者说是依旧在用上一世的思维来解决这一世的问题。
的确,走不走得通,总要试过才知,而如王彦中所说,这条路才是正途,若是能走通,也就没这么大麻烦,出这么多人命了,还给自己种下了不稳的身基。想想之前自己面对濒死的王何氏和疯癫的王麻子时,心中那股不踏实的感觉,缘由原来就在这里。
总而言之,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啊……
“你既已两世为人,还不守正道,循正途,对得起上天之赐吗!?”
王彦中再一声问振聋发聩,王冲顿时出了一背冷汗,看破了!?
接着才醒悟,王彦中说的是自己恢复了灵智,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童。
细品王彦中这一问,上一世的人生在心中片片掠过,王冲忽然涌起强烈的感慨,是啊,正道……这何尝不是上一世他最想要的活法?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随波逐流,泯然众人,为了利益他不得不曲意逢迎,为了金钱他不得不昧良心,上一世他活得很累。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最初的想法就是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但却还只停在了亲情上,没认真想过自己的前路。
此时再想,之前算计人心,本也就觉得很累。就如王彦中所言,堂堂正正,心无束缚地重活一世,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王冲面sè变幻间,王彦中也紧紧盯着,见王冲露出释然之sè,松了一口气,再道:“那么,你知错了吗?知错了,就在祖宗灵前三拜九叩,以表自己再世为人,必守正道之心。”
王冲昂首道:“儿子没错!”
王彦中咬牙切齿,胡须抖了起来,感情我一大通口水都白费了!?
王冲朗声道:“儿子前些rì子才复了灵智,心xìng就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人教导,哪能知诚善的道理?如今爹爹教诲,方知做得不对,但这能怪儿子吗?”
此时王冲心中已一片亮堂,他是有错,可他依旧问心无愧,差别在于,现在他已明白,在这个时代,到底该怎样立下正道之基。
可他要走的正道,却不一定是王彦中所想的君子之道,理学君子这条路,非他所愿。到底谁的道才正,慢慢走着瞧……
王冲这歪理听在王彦中耳里,却是正理,不由愣住,听王冲又道:“不过叩拜祖宗却是儿子应该的,再世为人,自然要重新见过祖宗。”
王冲恭恭敬敬,照着记忆中的礼节拜下,王彦中纠结片刻,低叹一声后,拈着长须,也放松下来。
傍晚,饭桌上的一家人又有了笑声,王彦中正谈到去广都找二舅和最要好的程四叔,准备团聚一堂,庆贺王冲康复,合家无忧,却听院里响起一个尖尖的婆子声。
“王秀才在吗?”
“王秀才,我黄牙婆这是上门报喜来了!”
“潘家老爷要招赘你,还不出来收下赘礼!?”
还没见人,婆子就一股脑地叫嚷出来,顶着王冲三兄妹的疑惑目光,王彦中噗地将一口饭粒喷了个满天飞。
第二十一章 乌龙与黑材料
王彦中不喷,王冲就要喷了。
入赘!?还是招王彦中?那黄牙婆也是被伤了脑子么?
赘婿是什么?是真正的贱民啊。从先秦到汉唐,都是与奴隶等而视之的。官府征发囚犯做工打仗时,动不动就要捎上赘婿,是跟不孝、缺德、无耻挂在一起的对象。虽说现在已是宋时,世风大开,赘婿的身份也抬高了不少,但那也是相对部曲奴婢而言。
便是无家无业的落魄子,要他入赘也得思量一番,王彦中是谁?读书人,乡先生,身份比常人高出一大截,招王彦中入赘?在王家宅院门口泼一盆狗血都不如这话辱人。
王彦中由惊转怒,重重拍下筷子,拂袖出屋,跟那黄牙婆理论去了。三兄妹挤在门边,大小脑袋叠着,不愿放过这jīng彩一幕的每个瞬间。
“王秀才你可有福了,潘家老爷说了,只要你点个头,潘家就能接下秀才你一家子,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华阳百花潘这名号有多响亮,不必我黄牙婆分说了罢。名号就是家业,所以才只能是入赘,王秀才也得体谅则个。入了潘家,你们王家也有了照应,二郎也有人护着。老爷子说,只要王秀才你点头,先送三千贯嫁妆……”
听那黄牙婆如机关枪一般突突道来,王冲不禁审视起从堂屋拜祖到现在的每一分钟,难道时空又变幻了?怎么能这么自然,连进度条都不读呢?
这一念瞬间闪过,再升起的才是正常念头,这黄牙婆是搞错了什么吧?
王彦中也正喝问道:“休要胡说!我王家怎么要人照应了?”
红褶裙绿褙子,头上金银闪烁的黄牙婆故作沉痛地叹息道:“王秀才,莫要死撑颜面了。你那二郎发了疯,烧了王相公家的牌坊,还能过得下rì子吗?你堂弟夫妇都被王相公家逼死了,你还不寻思避祸?”
“潘老爷在华阳也算是有名望的,入赘到潘家,王相公家也会松松手,放过王秀才你一家四口,这般好机会还去哪里寻?莫不成你真要跟王相公家对上啊?如今的府尊老爷都是王相公女婿,听说朝堂上好几位相公也都是……”
“且住!且住!”
不仅王彦中惊诧莫名,王冲也忍不住想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过这个潘家,倒真是有点意思,王冲从记忆里提出跟华阳百花潘有关的资料,品到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潘家是华阳有名的花户,花圃就在三家村西北面,跟王家还是旧识。家主潘老爷子的几个儿子因故早亡,就存下一个独女。之前招过赘婿,可惜那赘婿几年前一命呜呼,就留下潘寡妇和两个女儿。那潘寡妇似乎还有些故事,女儿身世也有说道,可具体是什么情况,就非之前的王冲所知了。
就听王彦中呵斥道:“王彦中与华阳王氏恩怨已消,哪来什么灾祸?便是真困顿不堪,也绝不会为区区财货断了自家祀望,入他家为奴!”
王冲暗道不好,不径直赶走这婆子,还非要分辨清楚,亮明心志,爹这个儒算不得腐,却还是脱不了迂。
黄牙婆嘿嘿笑道:“王秀才,你就死撑吧。我好心劝你,潘家的女婿也算不得一般的赘婿,再说这也是成全秀才你嘛,潘家娘子跟你二十年前的旧情,不就可以复了吗?
有八卦!
王冲燃起八卦之魂,同时暗骂一声活该。
果然,形势急转直下,王彦中急得有些口吃了:“我跟潘娘子确是旧识,可不、不是那回、回事!”
这话当即被黄牙婆逮住了,顺杆就上了墙:“明白的,旧情嘛,不过是那时潘家还没发达,虽然你俩花前月下,却没结果……”
接着她调门一转,yīn阳怪气地道:“王太公给秀才你定了范家娘子,你啥也没说就应了,害得潘家娘子被送出去当妾,没几年又被赶了出来,唉……真是造孽哟!”
这话也不知是说长辈造孽,还是王秀才造孽,再把王彦中的亡妻扯了进来,王彦中发飙了:“咄!兀那婆子,满口胡柴,此事与我娘子又有何干!?”
黄牙婆嗨哟喊道:“王秀才,我黄婆子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掩耳盗铃是没用的。潘家娘子苦了这二十年,只要秀才你这个人去赔,这你都舍不得,当心老天爷出来主持公道哦……”
再像是觉得自己说中了什么,虚拍着脸道:“瞧我这张嘴,浑没个门闩……现在老天爷也已罚了你,可惜却应在了你堂弟夫妇和二郎身上。”
眼见王彦中已被黄牙婆带到了沟里,还不知要被扯出多少陈年烂谷子事,王冲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大踏步上前,王冲在黄牙婆身前站定,也不理会拧眉瞪眼示意他别掺和的王彦中,对黄牙婆朗声道:“父债子还,我爹欠什么,我王冲来还!”
黄牙婆端详着踏步而出的王冲,正有些发愣,听到这话又笑开了:“二郎啊,你这xìng子比你爹还急,入赘这事,还指不上你。”
接着她侧头对王彦中道:“二郎真好了?怎么觉得他……”
点点脑门,摇头慨叹:“这里还是不好使?不然怎么会跑去焚了王相公家牌坊?”
王彦中已被气得满面通红,就听王冲口齿清晰地道:“我家与王相公家已经消了恩怨,黄牙婆你却还来胡言挑拨,是谁给你的胆子!?”
黄牙婆一愣,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王冲又道:“至于潘家之债,听黄牙婆的意思,是说我们王家欠潘家一个女婿?这没问题,我不在这吗?”
王彦中呲牙咧嘴,黄牙婆瞠目结舌,王冲接着道:“潘家不是还有两个小娘子吗?嫁给我王冲吧,这不就两清了!?不过……王冲学业未成,不敢娶妻,只是娶妾,烦劳牙婆说与潘家!”
“王冲!”
王彦中终于忍不住发怒了,当着他这个爹的面,这小子竟然自己谈起妻妾事了,真是不孝!
却不料王冲递来一个稍安毋躁的眼sè,甚至还能觉出“那我就不管了,任你对付这疯婆子”的意味。王彦中心中一抖,那怎么行?再跟这疯婆子撕掳下去,当年什么事不都要被扒光了?
犹豫间,黄牙婆语气已经虚了:“二郎真是说笑……呵呵……是真好了?”
院子外再有人呼喝道:“疯婆子还不滚!王相公家早派人谢过罪了,作恶的家仆也被打死了,就连华阳有名的何干人也吃了挂落,丢去了西面跟夷人打交道,你那耳朵塞了驴粪,这些事都没听到么?”
黄牙婆一张脸顿时凝住了,好半响后,才艰辛地扯着嘴皮干笑道:“我听到的不、不是这样啊……”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翻了翻白眼,王冲此时也明白了,王门焚匾这事已经传遍华阳,连带他的孝子名声也一并传开。可这事的前因后果,却因赵知县只是调解了此事,没过公堂,不为外人详知。不相干的人胡乱发挥,以至搞出了这些谣言。
也不知是潘老爷听信谣言有了主意,还是黄牙婆贪图牙钱,拿着这谣言从旁鼓动,总之这就是一场乌龙。
不过乌龙之下,这个爹的黑材料很足啊……
王冲正在思忖,却见黄牙婆一溜烟地退了,王彦中神sè复杂地盯住他,还以为要追究自己乱扯娶妾之事,王冲赶紧道:“这等恶人,只能以恶对恶,莫非爹真要跟她论个明白?”
接着再岔开话题:“话说当年……”
王彦中庄重肃穆地道:“闭嘴!”
说完赶紧扭头,不敢再跟王冲对视,此时也正有人再进了院子,王彦中以微不可闻的动静吐了一口气。
“秀才公大恩大德,孙四不知该怎么报答,今后但有吩咐,刀里来火里去,我孙四要皱眉头,便算不得华阳好汉!再让老天爷降我一身毒疮!从头顶烂到脚心……”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叩头连连,嘴里还嚷个不停,竟是桃花社的社首孙舟孙东海。
原本孙舟被定了两桩罪,一是白昼劫舍,一是协从劫人,据说要流两年一千里,而劫人主犯侯十则杖四十,再流三年三千里。
听孙舟这话,王彦中为他们求了情,减了刑罚?
“这都是二郎的意思,要谢也该谢他。”
王彦中淡淡说着,王冲讶异地看了过去,我的意思?
“原来是二郎!就知道二郎心肠好,连箭头都磨钝了,我孙四真是该死!”
孙舟再转向王冲,蓬蓬叩头,王彦中朝王冲也施了个眼sè,王冲恍悟,心中触动。自己这一番算计,弄出来的名声根基不稳,这是在给他揽恩打补丁呢。
学着大人样也训诫了孙舟一番,才知孙舟只被打了二十杖,流刑也免了。侯十则改成了流两年一千里,总算还能呆在蜀内,而不是流配到广南那等烟瘴之地去,等于是保住了小命,难怪孙舟这般感激。
很是不舍地谢绝了孙舟献上的谢礼,王冲对王彦中的观感又变了一分,这个爹……还是很有爹的担当。
傍晚,王冲的感触继续加深。
堂屋里依次摆起了濂溪先生周敦颐和伊川先生程颐的牌位,王彦中肃立在前,王冲伺立在旁,高大的王十一和矮瘦的邓五跪在牌位前,毕恭毕敬地三拜九叩。
“伊川先生承下濂溪先生的衣钵,我自伊川先生那学得洛学,洛学教授的是天地之理,为人之理。你们二人本就受蒙于我,自今rì起,再收你们二人为徒,传你们洛学之道。你们二人虽非读书良才,但孔圣言有教无类,不求你们显宦于世,但求知书达礼……”
王十一和邓五再朝王彦中叩头,口称先生,言语间满是难以抑制的喜气。
一边的王冲心说,迂腐君子要cāo持起人心来,比自己还要犀利。
王彦中收两人为徒,其实是为王冲擦屁股,王冲一番yīn谋诡计,两人一清二楚。为了拉拢两人,不至于将这些事泄露出去,让王冲坏了名声,王彦中竟然也使出了yīn招。
往好里说,两人与王冲成了师兄弟,就能守口如瓶,不谈前事。往坏里说,以后两人真要用这些事攻击王冲的人品,那就是自败人品,他们的话也没人信。
当然,对这两人来说,被王彦中收为亲传弟子,就意味着身份也不同了。即便入不了学,但靠着跟王彦中王冲的关系,也再不是寻常的乡村农夫,他们会踏上一个更高更广阔的人生舞台。就这点来说,其实也是一场交易。
另外,王彦中也是看中了两人在王冲道出实情后,依旧继续帮王冲,淳朴知义,否则也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冒险。
“十一,你家渊源不浅,与我王家也不无关系。我依稀知得,你家历代祖辈都如你一般,是至善守义之人。既已随我向学,今rì就给你取个新名,叫……王世义,志国三世的世,忠孝仁义的义。再为你取表字为……志远,望你承累世之义,志向高远,不负先人所望。”
王十一的名字不是取自排行,而是大字不识的父母就着他十月初一这生辰取的。现在王彦中给他取了新名,不仅蕴义深远,还合旧音,再加上标志着超于常人身份的表字。王十一,不,王世义感激得哽咽出声,也不说话,就把头杵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五郎,你本也聪慧,只是生xìng疏漫,若是潜心向学,未尝没有出息。我也给你取个新名,叫邓衍,大衍之数的衍,以学化xìng。表字么……就叫子固,望你衍中守固,不忘本心。”
邓衍红着眼眶,不迭地道:“谢先生赐名!这辈子先生就是我爹娘,我一定会努力进学,挣得出息!”
待王世义和邓衍离去,王彦中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王冲道:“前rì我拜会过赵知县,他希望你下月就去县学,既要入学,也该给你取个表字。原本入州学前已给你取了一个,不过现在已不合适了……”
刚才王邓两人因得了新的名字而感激涕零,王冲正沉浸于这股淳淳古风中,听到自己也有份,恭谨地等候发落,心中也隐有期待。
王彦中道:“你名为冲,最初寄意是矜静,现在也可解为四顾之势。而你再世为人,聪慧又积于人心算计,怕你倚此经世,染下不仁之心,就以表字时时自省,叫……守仁。”
王守仁……
王冲品着这个表字,觉得还不错,挺有味道的。
正要应下,忽然觉得不对。
王守仁!?
第二十二章 梦断十里渡
【5K大章……话说我真心羡慕3K党,妒嫉2K党。】
晌午刚过,一个背着褡裢,大袖飘飘的儒衫少年沿着田埂小道上了官道,向十里渡行去。这少年身影看似峻逸,可每一落步,哗哗的金铁相磨声就伴着响起,也扯得他一对稍嫌细柔的剑眉跳个不停。
一贯二百文的压力竟然这么大啊……
少年正是王冲,正为肩上的负担叫苦不迭,可想到昨rì新得的表字,又觉得庆幸不已。若是真成了王守仁,怕心头要压上万贯大钱般沉重的巨石了。
王守仁是谁?王阳明……
王阳明是谁?还需要解释吗?
昨rì王彦中道出“守仁”二字,王冲反应过来后,当时就后背出汗。这个名字宛如长空皓月,高高挂在天穹上,真成了自己的表字,一辈子都得沐浴在它本有的光华之下,他还能过自己的rì子吗?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是老子给儿子取的名。要惹得王彦中恼了,非要死扣在身上,那就麻烦了。
因此王冲很“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儿子以后会事事以仁为先,这辈子再不吃荤,走路绝不踩着蚂蚁。别人啐我唾沫,我等它自己干,别人打我左脸,我转右脸让他继续打……”
王彦中发飙道:“不满意就直说!怎么还是不走正道!”
于是,王冲的表字变成了“守正”。
自今而后,长辈和同辈在正式场合都会叫他王守正。
尽管王守正听起来跟王守仁差不了太多,但王冲总算是避开了这一记天降陨石,而由新得的表字,王冲的人生也揭开了新的篇章。
这话可不是虚词,王冲现在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口吃肉,顿顿香油的rì子没过几天,就这么告别了。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了。
王彦中收了王世义和邓衍为徒,取回了王冲之前写给何三耳的假契,又特意打点了于保正。一番收拾,擦干净了王冲的屁股,也将钱引用得jīng光,连王冲从王何氏那揩下的油也被榨干。
今rì王彦中去广都县找二舅和程四叔,王冲负责到十里渡置办酒菜。仅剩的十贯钱引要还给邓衍的三叔,只能背着钱币去买东西。
北宋时勿论钱引钱币,都是分区域使的。蜀地专用铁钱,王冲背着的褡裢里就全是这玩意,而且还不止一种。有“绍圣元宝”、“皇宋通宝”、“绍圣通宝”、“政和重宝”四种大铁钱,还有小铁钱“崇宁通宝”。其中的“皇宋通宝”还是陕西钱,据说是为解决大观年时蔡京在陕西铸夹锡钱惹出的乱子,让陕西铁钱回升到原值,才把这种钱引人蜀地流通。
此时大宋钱币之乱,非王冲所能想象。他还得庆幸自己是在蜀地,要是在陕西河东,什么折三、折五、折十,外加铜钱铁钱、夹锡铜钱夹锡铁钱之分,即便他是理科出身,也要被折腾得脑袋发晕。
铁钱在蜀地还有大小之分,两个小铁钱当一个大铁钱,王冲的褡裢里有四百小铁钱,一千大铁钱,折合一贯二百文大钱。昨rì按类别收拾好,几串钱绑在一根长麻绳上,兜进了褡裢。搁上桌子时,轰的一声闷响,桌子腿都晃了一下。
大铁钱一贯重十二斤十两(宋斤),接近八公斤,小铁钱一贯重六斤八两,接近四公斤,这一贯二百文就有将近十公斤重,弄出这动静也不出奇。
背着这些铁钱步行好几里路,对未经磨练,还只是少年的王冲来说,确实有点吃力。这感觉让他回忆起了上一世里,背着老板、小蜜加自己总共三台笔记本电脑满城跑的时光。
这还算好的,若是背着百年前蜀地的大钱,那就是背一台服务器了,那时候大钱可是现在的两倍重。蜀人为什么用交子?不就是这重量闹的么。
眼见十里渡在望,王冲脚下也轻快了一分,要解脱了……
《禹贡》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岷江在李冰所开的都江堰宝瓶口分流出内江,由此奠定了天府之国的根基。
内江再分出郫江和检江,郫江绕成都北面和东面,因唐时建成都府,引为护城河,也名府江。检江走西面和南面,唐时蜀锦闻名天下,织女们在江中濯锦,也称濯锦江,简称锦江。两江汇于合江亭,文人习惯把绕着成都的江河泛称为锦江,两江合流而下的大江也叫锦江。
十里渡正是合江亭之南这段锦江的一处渡口,若干年后,这段锦江又名府南河。不过在此时,即便已近冬rì,水面也宽两三百步,远非后世能比。
十里渡实际在成都府城南面十五里处,只有去东面灵泉县和简州的零星行人商旅会从这里过江。这个地方作为渡口的知名度,远不如它作为风景地的知名度,在城里人的口里,十里渡有个更雅的名字:海棠渡。
三合土铺成的官道尽头就是渡口,两旁零零星星立着十来座屋舍,但即便是紧靠着江边的那座两层木楼,也都掩在深深花木中,几乎找不到存在感。
这就是海棠渡,只可惜眼下是十月,要到chūn时二月,才能见到海棠花开,这姹紫嫣红正是芙蓉,在冬rì来临前正努力绽放着最后一抹绚丽。
官道上行人寥寥,颇为荒凉,王冲心说这样的景sè,在九百年后就是人们趋之若鹜的休闲地,而在此时的宋人眼里,也只比荒野僻地高过一线。
终究已是宋人,王冲按下无谓的感慨,举步向江边木楼走去。
那是座酒楼,海棠渡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正店,也就是可以自己酿酒售卖的酒户。楼名海棠楼,酒名海棠chūn。买酒占了王冲此行采购的大头,海棠chūn该是四十文一升,十升一斗,买两斗就得八百文大钱。
王冲此行可不是光买东西,他还想卖东西。辛苦十来天,躲过了破家之灾,王彦中又料理好了首尾,现在他总算能以正值状态面对这个时代,从头开始。
读书是必由之路,而靠着后一世的知识挣出第一桶金,也是为今后打下物质基础。卖什么还不知道,但王冲确信总能卖出点什么。
一路走一路看,一片老槐树林下是一个茶馆,茶博士,估计也就是老板,两张竹椅并在一处,伸腿枕臂,睡得正香。
茶馆对面那片海棠树下,一丛丛芙蓉裹住几间木屋,花sè中的破败倒另有一番韵味。屋子里立着若干货架,粮米、布帛、药材甚至锅碗瓢盆,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就是没客人。
挨着杂货铺的是一溜简陋棚子,蔬菜瓜果、粗瓷陶器、黄纸香烛,东西比杂货铺还杂。穿着短褐,头裹布巾的卖家也没老实蹲在棚子里等候生意,而是聚在一个棚子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像是在赌博。
王冲蹬蹬走过,身上的铁钱哗哗直响,却没一人抬头打量,更谈不上招呼买卖。趴在人群边那只老得毛都脱了好几块的中华田园犬懒懒看了看王冲,再转头继续盯着人群,尾巴缓缓甩着,节奏没变半分。
棚子对面,跟茶馆隔着一大片荒地的屋子相对整洁一些,门前一根丈高的杆子挑起一面幌子,正是店招,上书一个“解”字,这就是质库,民人办的质库叫解库。
这个荒凉的市集没给王冲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他原本是想作作市场调查、客户分析、业务象限定位……
直到“解决方案”、“营销模式”、“渠道推广”等一连串东西无可抑止地在脑子里喷涌时,王冲不得不狠狠拍了拍额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玩意赶走。这些东西是上一世充分到毛细血管里的商业竞争催生出来的,在这个时代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只要拿出能令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能数钞票,不,数钱引数到手抽筋了吧。
那么……玻璃?
踏进解库时,王冲正在脑子里搜检历史穿越客必备大杀器之一:玻璃的制造工艺,说来惭愧,王冲上一世虽是理科生,专业却是计算机,又干的是销售,让他有信心在这个时代掘金的知识全来自穿越小说。
刚刚记起原料该是石英砂,配料是铅黄,视线就被店中某处的情景拽了过去。一座高脚木台上,一只猫绕着个缸子打转。略带浅蓝sè的透明缸子里,几尾金鱼正惊惶地游蹿着。
透明缸子……这不就是玻璃鱼缸么?
王冲眼角一跳,想什么就来什么呢,这么个荒僻市集里都能见到玻璃制品,这条路似乎有些不靠谱了。
“去去!客官莫怪,这是在赶猫呢。孽畜!还不滚,打翻了缸子,就卖了你抵数!”
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醒了,一边挥着胳膊赶猫,一边招呼王冲。
猫儿悻悻而去,王冲左看右看,确信这就是一只最普通的家猫,造玻璃挣钱的信心进一步动摇。
“客官是要……哟,二郎啊,也没好几rì,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掌柜就是邓衍的三叔,热情地招呼着,前几rì正是他第一个跑来通知王彦中出现的消息。
“有劳三叔关心,我是来还钱的。呃,这缸子……好稀奇,很贵重吧?”
王冲道明来意,同时还不甘心,试探造玻璃这条路的前景。
“秀才公已收了五郎作弟子,就算是拜师礼吧,至于这缸子……”
邓掌柜嘴里嚷嚷着,王冲手上一用劲,就顺水推舟地收了下来。说到玻璃鱼缸,语气也跟说一只家猫般漫不经心。
“二郎你还真是才从书里拔出魂来呢,这玻璃缸子有什么新奇的?城里的商铺家家都摆着,添水气防走水,养金鲫带生气,顺带怡情留客,一只不到一贯,无sè的也不过两三贯,哪谈得上贵重?贵重的是大食玻璃,不过这些年也不怎么值钱了,想当年,唉……”
邓掌柜絮叨了好一阵玻璃生意经,听得王冲生起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
玻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稀罕物,无sè玻璃宋人都能造,只是不如大食玻璃耐高温。不仅有玻璃鱼缸,玻璃酒杯茶具,还有灯罩等等,用途非常广泛。听邓掌柜说,汴梁城的皇宫里,竟然还装有玻璃窗。【1】
步出邓家解库时,王冲已经将玻璃这条路完全否决,他哪比得上此时的工匠?
玻璃没了,还有一件大杀器:白酒。
正想到酒,王冲已来到海棠楼下,店招就插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大石上刻着的一段文字,王冲心中的凉意再冷三分。
“本界榷限,私造曲十五斤以上,私贩酒三斗以上者,斩,成都府都酒务立。”
涂红大字下的小字标明了界限,王冲却没心思细看。这行大字提醒了他,宋时是榷酒制,自己酿点酒家里喝没问题,要卖就得面临禁榷这一层天花板。只有像海棠楼东主这样的酒户,才能越过这层天花板,而自己真有这份家底了,又何苦去当什么酒户。
酒这条路,看来也是走不通的,还能有什么?
王冲一时有些脑仁发痛,以他拿小说当指南的水平,还能想出什么?他熟悉的是服务器、磁盘阵列、交换机路由器、以太网光纤网络乃至虚拟化、云计算、大数据,这些东西跟宋朝的距离,本质上就跟地球与M78星云的距离没什么差别吧。
再深想下去,不管是搞什么东西,都得有本钱,他现在缺的就是本钱。就算搞出了什么,这可不是九百年后,坐在家里只靠淘宝和快递就能卖出东西的时代,还不知有多少门槛,多少障碍等着他。
海棠楼临江而起,位置极佳,规模也不小,正面有十多楹。可飞檐断了一角,楹柱也古旧斑驳。楼下冷冷清清,只从临江角落处传来些许人声,连柜台都空着。
此时王冲的心境也如这海棠楼一般,很有些萧瑟,靠着前世知识轻松赚到第一桶金的美梦,不,该说是迷梦破灭了。
“柏哥儿,不要再发梦了,靠算筹怎能赢得了我?”
“先不说胜负,就说你这东西,谁会随身带着?哪像算筹,草也作得,筷子也作得,为什么说君子不器呢?因为君子之器,无所不在啊。”
“十六,君子不器还能这么解吗?出自何处?”
“我编的,不成么?”
酒楼角落里的对话吸引了王冲的注意,那是三个少年,年纪估计跟王冲差不多。听声音,其中两人还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认输吧柏哥儿!我苦练算盘三月,就是要你向我低一次头!”
“想要我低头,没门!除非文翁祠那块牌匾砸在我脑袋上!再来!这次比千数相乘!”
“何苦意气相争呢?立个彩头就得了。”
三少年坐在临江角落处,看不清人,听得这些话,再有算盘珠子的噼噼啪啪声,却是两人要以算盘和算筹比快慢。【2】
数学啊,王冲微微叹气,比数学,就算只拿出高中数学,也能把这个时代的算学大家踩在脚下。只是他被王彦中训诫了一番,现在对自己该以什么形象处世很是谨慎。
之前顶着个记忆力超凡的神童帽子,却被老天摘了。现在又变作为了救父,敢烧相公家牌坊的愣头孝子。要再成了算学天才,估计再没人敢近他身前三丈,都怕被老天爷落雷劈了,怀疑他是邪魔鬼怪附身的人也会更多。
再说了,数学即便能换得金银,能挣得前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王冲摇着头,将三少年的对话推在耳外,扬声招呼掌柜。
“二郎,跟王相公家那堆事都料理干净了?”
“林掌柜,都已妥了,今次是来买酒……”
露面之人四十出头,混杂着jīng明和儒雅之气,王冲认识,姓林名继隆,海棠楼的掌柜。
话音刚落,角落处那三个少年猛然起身转头,其中身着白衣的俊俏少年嘿道:“这不是大孝子王二郎么……”
白衣旁边的黑脸少年高喊:“王二!你还敢抛头露面!”
见到这一黑一白,王冲从记忆里找出了资料,这两人,王冲认识。
白衣少年出身华阳宇文家,叫宇文柏,族中排行十六,人称十六郎,“华阳四神童”之一。风姿俊美,多才多艺。
黑脸少年姓鲜于,排行老七,也是四神童之一。跟宇文柏是通家之好,就寄住在宇文家,两人是焦不离孟。品着这家伙的名字,王冲的低迷心气也跟着嘴角一同扬了起来,鲜于……萌。
【1:王安中《初寮集》载:禁殿“户牖、屏柱、茶床、僚炉皆无sè琉璃,缀以夜光,火齐照耀璀璨”,王安中生于1075,卒于1134,在宣和年间登执政位,与梁师成、蔡攸交结甚密,出入禁中,所语禁殿,正是徽宗朝事。到南宋时,民间也开始装玻璃窗,僧人释宝昙著有《题磐庵作玻璃窗》一诗:“杜陵亦有天尺五,云母不似玻璃深。西家钟鼓谩劳汝,我自书卷中晴yīn。”】
【2:关于算盘的起源,学术界有很多说法,不过根据《清明上河图》的细节描绘,以及出土文物来看,北宋时商人已广泛使用算盘,而且形制跟我们所熟悉的算盘完全一样。】
第二十三章 海棠楼争锋
【起点作家,《武布天下》的作者十年落雪过世,他是家中唯一经济来源,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妹妹正要上大学。起点已经承诺该书的订阅打赏都归作者,还不知此事的朋友可以去订阅打赏,聊表心意,大家多一分贡献,人间多一份关怀。】
王冲莫名一笑,激得那鲜于萌捶胸顿足:“你可把咱们都害苦了!现在整个成都,所有没满十六岁的学生,都在诅咒你一傻百年,一直傻到死,你还敢出来见人!?”
王冲一愣,这话怎么说?
他这表情转折自然流畅,让鲜于萌也是一呆:“看你这样子虽然傻……怎么也不像能傻到去烧王相公家牌坊的啊?”
宇文柏俊俏小脸撑出淡然之状,解释道:“你光忙着去烧牌坊,还不知前事呢。许大府得知你被文翁祠的牌匾砸伤后,就下令学子必须满十六岁才能入府学,说这是卓异折夭,上天示jǐng……”
王冲苦笑,自己挨了一匾额,牵累一大票神童进不了府学,生生拖了人家的功名之路,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理解归理解,这罪名王冲可不会担,扮出一副深沉模样,他幽幽叹道:“许大府所言极是,天意不可违啊,我就是活活的例子。”
宇文柏再道:“本还以为那一下能把你砸醒了,却不想又傻愣到去烧人家牌坊……大家都说你是孝子,我看你还是个傻子。”
没等王冲反应,另一个抱着算盘的少年好奇地道:“你真是那个过目不忘的王二郎?”
鲜于萌点点脑袋,非常“遗憾”地道:“人虽好了,脑子却不好使了,唉……可怜哪……”
王冲忍不住笑,这个鲜于萌,坏都坏得有些萌啊。
见他不以为意,甚至还能笑出来,三个少年很是意外。
宇文柏摇头晃脑,脱口而吟:“惜哉今仲永,泯然倚田垄,犹笑不自知,沽酒醉冬烘。”
轮到王冲意外了,鲜于不说,这宇文柏果然是神童出身,张口就成诗,虽只是打油诗,却切中此时此景。
他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诗文的感觉还是继承下来了。四句话全是骂人的,你这个王仲永真是可惜啊,泯然众人,只能当泥腿子了,别人说你你还笑,买酒干什么?浪费啊,喝醉一个蠢货而已,煞风景哦。
浓浓的怨气正自这两张面孔喷出,直蹿王冲脸面。王冲找到了往rì的记忆,发现他们这态度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因王相公家之事而生的,以前相遇时就是如此。
看来不止是入府学之事得罪了他们,根本是早有旧怨,王冲转瞬就明白了这股怨意的由来。
华阳四神童的名号竖起了好几年,他王冲一直以超凡异能稳居神童之冠,排名第二的是范九,宇文柏和鲜于萌都敬陪末座。虽然这个排名不过是民间之论,不值一提,可对心高气傲之人来说,被人压在头上总不是滋味,像宇文柏这样有才华的神童,傲气该不是一般的足。
王冲还在想,如果他王冲出自王相公家,不定宇文柏还没什么怨气,可惜,不仅排名第二的范九是平民,他王冲也出自寻常人家,这对出自文宦世家的少爷们又是一桩刺激。
若是直白的恶言相向,王冲倒还要跟他们杠上,可踩人都这么文绉绉的,再加之在自己眼里,他们不过是该喊自己叔叔的小辈,哪值得他费神对付。
“傻人有傻福嘛……林掌柜,海棠chūn现在多少钱?”
王冲随口回了一句,转头跟林掌柜说话。
“海棠楼童叟无欺,海棠chūn一直是四百文一斗,稍后就叫伙计送上门去。”
林掌柜一直在旁拈须微笑,默默看着少年们的来往,回答王冲也是礼貌有加,职业jīng神十足。
“烦劳林掌柜送两斗到家中,再加两斤猪头肉,各式小菜……”
王冲将身上的铁钱“砸”在桌子上,一串串数着,不去理会宇文鲜于。
宇文柏只是皱起了好看的剑眉,没有开口,鲜于萌却不屑地道:“王二郎,你不是自认傻子么?还数得了数啊,真是不幸之幸哟。”
嘿,给你三分颜sè,你就开起染坊了!
王冲开始认真了,果然是拍子不到,苍蝇不会自己飞掉。
细看两人,见他们服sè虽不显华丽,衣料却是上好绸绢,腰间还都挂着玉佩,不由心中一动。这两少爷都是富二代,不,严格说是官二代,欺负起来可没什么罪恶感。
记起刚才三少年的对话,王冲暗定心计,谁说数学挣不来金银?眼前就有两头肥羊。
他昂首朗声道:“数数算什么?我现在虽再不能过目不忘,算学的本事却没丢下,榜眼、探花,敢与状元一比?”
倨傲的姿态,狂妄的话语,顺带还以华阳神童的排位踩了两人一脚,鲜于萌一下就跳了起来:“比就比!十六,让他知道你的厉害!”
宇文柏的小白脸瞬间染作粉红,扬着下巴道:“你还真是变得像个活人了,不过算学这事,千万别觉得跟记东西一样简单。《孙子算经》、《九章算术》,我十岁前就已学通了,现在正在学《黄帝九章算经细草》。这位林大郎,出身算学世家,也……”
宇文柏该是想说“也不如我”,可眼角瞄到一边立着,依旧笑意盈盈的林掌柜,顿了一下,改口道:“也跟我在伯仲之间。”
那林大郎赶紧插嘴道:“要不就比速算!你们用算筹,我用算盘,咱们一并来比!”
林大郎自己送上门来,正中王冲下怀,好一个台阶!他依旧摆出满满傲sè:“算筹?不用,一张纸,一枝笔,足矣!纸笔既能生花,也能衍划!”
不止林大郎和鲜于萌,宇文柏都楞了楞,林掌柜的笑意也凝住了,笔算!?
正统士子都很关注算学,毕竟得靠它推演天文历数,熟知望朔,但真正jīng于算学的人却不多,长于算技的就更少了。士子算数,都靠算筹,也就是小棍来摆弄,算盘还只限于商人圈子,而这笔算么,没听说过,怕就是心算而已。
宇文柏不屑地笑道:“便是千数相乘,你也只用纸笔?”
王冲点头:“既是比速算,四位数怎么够?八位数相乘都行!”
“四位数?八位数?”
老少四人同时怔住,林掌柜最先明白过来,“二郎说的是千万数吧。”
扫视三个少年强自压住惊愕的表情,王冲心说自己堕落了,欺负他们,有些无耻吧。
“王二你休要这般无耻!提个大家都难办到的题目,就能彰显你的能耐了?我们可不是三岁小儿!”
鲜于萌反应激烈,宇文柏和林大郎眼中却同时升起jīng光,那是兴奋之光。
“千万就千万,看你怎么用笔算!”
“算盘在手,多少位数都无所谓!”
两人克服了心理障碍,顿时自信满满,鲜于萌见好友也应下了,态度骤然一转:“输赢总得有个说法,立个彩头如何?”
这个时代,勿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全民好赌,既是比试,立起彩头是题中之义。
宇文柏道:“谁最快谁得其他人身上的钱,不过你的钱要买酒菜,咱们也不欺贫……”
他还在寻思,鲜于萌恶狠狠地道:“你若是输了,就背杆旗子,上写‘傻子王冲’,进城到府学门口转一圈……”
宇文柏拍掌叫好,王冲正中下怀,将要应下,本是看热闹的林掌柜嗯咳出声:“十六郎,何必闹得这么大,家中知道了可不好。”
再劝王冲:“十六郎家学渊源,不仅文学出众,算学也是出自名师的,二郎不要赌气啊。”
称呼虽是亲热了,可前后话全是不看好王冲,好像王冲肯定得背着旗子去城里招摇,闹出了动静,宇文家会怪宇文柏。
最后招呼林大郎,一听就知林大郎是他儿子:“大哥,你就别掺和了,这种大数演算,正是算盘的长处,本是器利,怎可当作自己之能呢?”
这又是认定算盘绝对最快,不管是算筹还是笔算,都不可能望其项背。
林大郎有些不甘,宇文柏也有些犹豫,王冲却朝林掌柜拱手道:“谢林丈关心,王冲对算学还是有些自信,若是输了,便是学艺不jīng,愿赌服输,与十六郎有何干系?就请林丈作个中人,至于算盘……”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真理:“怕也不及我的笔算。”
老少四人暗暗对视,都没开腔,鲜于萌又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作了个“还没好呢”的嘴型,宇文柏冷笑,林大郎翻白眼,林掌柜则是叹气。
虽只是少年斗气,王冲还有癫狂之嫌,可林掌柜作起这个中人来,还是毫不马虎。一一安排妥当,更亲手将纸墨笔砚递给王冲,再一声令下,分散在不同角落的三人同时开动。
算盘珠子声,筷子挪移声响个不停,再看王冲,手执小毫,正在发愣。
观战的鲜于萌忍不住嘀咕道:“咱们别是陪傻子作戏了吧?”
林掌柜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以他识人之能,一眼就能看出,王冲已非傻子,更不是疯子。不过王冲之言却颠覆了他的常识,近于疯话,让他想不明白。
他并非单纯的商人,士人所擅的算学和商人所擅的算技已经融会贯通。就这道千万数相乘的题目而言,毫无实际用处,商人绝不会涉及,属于士人算学。但商人面对的是繁复计算,jīng于算技,所用的算盘,正是应付这种题目的利器。
相对而言,士人算学更注重深究学理,热衷于探讨各类不同问题,这种只需硬桥硬马去啃的题目,不管是哪本算经,都没怎么深究过。毕竟算得再快,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触及“数理”,对士人来说就毫无意义。当然,并不是说士人不重视单纯的算技,只是当作最基本的能力。
用算筹来算千万数相乘,着实考校人心细致和耐xìng,手腕一抖,算筹摆错了一根,就是前功尽弃,足以让九成九的人打退堂鼓,也就宇文柏这样的神童不仅敢接,还敢比速度。
可王冲在说什么?靠纸笔就能演算!纸笔怎么算?不就是心算吗?心算怎可能快过算筹?还要比过算盘,这真是痴人说梦……吗?
林掌柜忽然记起了什么,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是不是错了。听说东南商人在用一种数码【1】,是把算筹记在纸上,还听说岭南商人也在用什么胡数【2】,便于纸笔计算,难道王冲学了这种门道?
或者换一个思路,王冲之前本有过目不忘的神通,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了脑袋后,那神通丢了,却又得了神算的神通,所以才这么自信?
“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啊?”
鲜于萌的嘀咕打断了林掌柜的浮想,定睛看去,见王冲已经落笔,却是纵横挥洒,大开大阖,像在作画一般。
“去找根绳子来……”
林掌柜招来伙计,低声吩咐道,身为酒楼东主,自是见多识广。
“绳子?”鲜于萌不解,林掌柜略带隐忧地道:“等会比下来,还不知王二郎会不会躁狂,有备无患的好。”
鲜于萌摩拳擦掌:“交给我!到时我来绑住他!”
【1:苏州码子,也叫花码,南宋时盛行,是中国人自创的一套数字符号,只流传于商业领域,用途也限于速记,没有发展出算法和运算符号。匪头个人认为,北宋晚期该已有前身了。】
【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印度数字)在唐朝时就传入过中国,只是那时形象还跟现代有所不同,之后泯然于历史,直到蒙元时才重新进入中国。】
第二十四章 笔下生数
王冲可没想到王门shè匾一事不仅立下了孝子之名,连带着也立下了躁狂之名,“这小子急了连相公家牌坊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就这印象。
最初他举笔踌躇,是因正要用上阿拉伯数字,列出乘式时,忽然觉得不妥。这两样东西丢出来,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而且用来欺负宇文柏,也有牛刀杀鸡之嫌。
不用阿拉伯数字和乘式也行,换作中文数字即可,但这么做的后果,恐怕要被看作又有了神算之能。名声这东西很好,太多太杂却很麻烦。
有没有什么变通之法呢……
上一世王冲并不jīng通数学,但所学专业必然有所涉及。即便出社会后,书本上的东西丢得jīng光,一些零碎依旧印象深刻,比如说圆周率,他就经常在客户面前背小数点后五百位装逼。
这一踌躇,还真让他记起了一样零碎,断然下笔,在纸上划下了长长一横,再一横,又一横……
一炷香即将燃尽,林大郎的算盘声变得有些滞重,而宇文十六身前的桌子上,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筷子占满,人更是面sè酡红,额头生汗。
王冲这边却一直是悠悠下笔,林掌柜和鲜于萌引颈打望,想看清楚王冲在干什么,却见王冲下笔飘忽不定,似乎在点梅。
林掌柜眉头越皱越紧,鲜于萌眼神在王冲和绳子之间不断来回,已在算计着该怎么在第一时间里就将发癫的王冲绑牢。
算计得差不多了,鲜于萌正要挽袖子,没想王冲搁了笔,举纸吹吹墨,像是考场交卷一般,平静地道:“解完了。”
林大郎那的算盘声嘎然而止,宇文柏猛然抬头,脸上血sè尽退,鲜于萌黑脸转红,林掌柜忧sè更重一层。
这就好了?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千万数相乘,竟然就解完了!?
王冲环视表情各异的老少四人,轻叹一声:“不是自己的笔,用着真不习惯,慢了不少啊……”
鲜于萌那黑红相间的脸sè即将转紫,正要张口驳斥,却听王冲又道:“你们别愣着啊,总得算完了,再看算得对不对。”
这话说得在理,万一王冲只是虚言,他们却就此放手,那就划不来了。
算盘声再度响起,宇文柏也埋头继续摆弄他的筷子,又一个算盘声加入进来,林掌柜也cāo起了算盘。就剩个鲜于萌,一手已握住了绳子,两眼直直瞪住王冲,像是捕头似的,生怕这个囚犯跑了。
再是大半炷香的功夫,两处算盘声先后停下,宇文柏也只差了十来息完工,就见他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一副蒸干了脑汁的虚脱状。
“大哥,我就说了,光靠器利终究是虚的,你算错了!”
“十六的没错,就是这个数。”
林掌柜先去看了林大郎和宇文柏的结果,最后才转到王冲那。
一见着王冲那张纸,林掌柜整个人一下就呆住了,两眼直直落在纸上,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魔咒,勾去了他的魂魄。
王冲咳嗽了两声,都没拉回林掌柜的心神,只好提声道:“林丈,结果对吗?”
林掌柜如梦初醒,不迭点头道:“没错、没错,二郎,你这是……”
宇文柏和林大郎本还侯着看出好戏,却见林掌柜这反应,震惊之下,几乎是一跳而起,直奔王冲而去。算盘咣当掉地,筷子哗啦啦洒落,都没去理会。
这般情景,正等着王冲发癫的鲜于萌怎么也没办法理解,他只看到宇文柏和林大郎冲到桌边,瞅住王冲那张纸,两人也跟林掌柜一样,就呆在了那。
挥着绳子,鲜于萌舍身扑前,大喊道:“妖孽!休要害人!”
这不过转瞬间的事,林掌柜正扯着胡子抽凉气,宇文柏一把抓起了那张纸,呢喃道:“这是……”
王冲一笑:“铺地锦,一种速乘法。”
纸上没有阿拉伯数字,没有运算符号,只有一个大框,分作八乘八的格子,每个格子还划有斜线,将格子里的两个数字隔开。大框上方和右方是相乘的两个八位数,而由左至下方的十六位数,则是乘积。
铺地锦,俗称格子乘法,明朝时才由阿拉伯传入中国,其实不如乘法运算式快捷,只是有趣而已。【1】
铺地锦算法是老师在讲数学发展史时,让王冲记忆犹新的一点,这个算法其实是乘法运算式的另一种展现,但用的是格子,不必用其他符号,泄露出来的只是一种算法,而不是一套新体系。
用这个算法,速度上要慢不少,但对上麻烦且极易出错的算筹,依旧稳占上风。至于算盘,计算机出现前,珠算当然是最快的,可林大郎不过是个初学算盘不久的新手,欺负起来也毫无压力。
记得中学上珠算课时,老师曾说过,珠心算国家队算八位数相乘的限定时间是五分钟,换成珠算的标准,不会超过十分钟。林大郎这种没经过专门训练的新手,高估他一些,怎么也要一刻钟,一刻钟……足够他填完格子,再加出乘积了。
事实证明,他太过高估林大郎,反而是宇文柏,用已有几千年历史的古老算筹,竟然只比珠算慢一点,这个家伙果然不愧是神童,还是语数双优的妖孽级神童。
只是在时间大神面前,再怎么妖孽,仍然得仆街,铺地锦虽不是现代数学,却也领先了这个时代两三百年。
宇文柏和林大郎看得发呆,林掌柜想得发呆,王冲正揣测着三个少年身上会有多少钱,就听鲜于萌叫着妖孽,如饿虎扑食般冲来。
“七郎!”
“发癫了!”
“绑住他!”
林大郎抱腿,宇文柏勒脖子,将鲜于萌压在地下。
“王二在使妖法!”
“你才是着魔了!”
“天灵灵地灵灵……”
不管怎么解说,鲜于萌都当是王冲在搞鬼,一边挣扎一边念起了五丁遁甲之类的咒文,现场乱作一团。
宇文柏无奈,将手中那张纸送到鲜于萌眼前,看着填满数字的繁复格子,鲜于萌两眼一定,终于平静了。
呆了片刻,鲜于萌咕哝着还不认输:“妖法……”
“再闹腾就把你绑起来!”
宇文柏挥着绳子一威胁,鲜于萌立马就老实了。臭着一张小黑脸起身,伸手要夺那张纸,却被宇文柏闪开,不得不闷闷地跟林大郎一人凑一角旁观。
插曲过后,老少几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王冲那张纸上,个个感慨无限。不需要算筹就能作大数相乘,还能如此快捷,真是神奇的算法。
林掌柜赞道:“就这一法,足以留名算学了。”
留名算学有什么用,这种虚名不要也罢,王冲坦诚地道:“这法子可不是王冲自创,而是从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四人瞪着他的目光如八柄解剖刀,异口同声地问。
王冲叹气:“记不得了,伤了头后,以前记得的东西都零零碎碎,不知来历了。”
宇文柏看王冲的眼sè终于有了变化,不过还不是敬佩。毕竟王冲是靠算法赢了他,而不是靠算技,这一点可是莫大的安慰。
他第一眼看到这张纸上的格子,就已有所悟,再作一番演算,就明白了这个算法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简单!
所谓大道至简,这个算法要是王冲所创,那就真不是人了。这显然是先贤大能所创。只是王冲自小过目不忘,读书破万卷,运气又好,从湮于历史的古籍上看到了这算法。
向王冲投去的目光更多还是怜悯,宇文柏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从头来过,为时未晚。”
他再爽朗地笑道:“我输了,心服口服,能学到这么神奇的算法,输了也值。”
林大郎点头不迭:“算学真是博大jīng深啊……”
林掌柜也恢复了温和从容之姿,眯眼拈须,记起自己这个裁判的职责:“既是输了,就付彩头吧。”
宇文柏二话不说,掏出一个钱袋,再摸出一叠钱引,径直放在了桌上。
王冲又有些意外,还以为这家伙会心不甘情不愿呢,却不料此人毫无纨绔作派,俐落大方,不由顿生好感。
观感一变,心思也变了,王冲摆手道:“刚才也只是跟十六郎动了意气,什么彩头,就不必当真了。即便我输了,相信十六郎也不会真让我背着旗子去城里招摇。”
宇文柏一怔,那表情像是在说,你可抬举我了,我是真心想见你去出丑的……
林掌柜却是微微颔首,看王冲的目光又多了一分赞许。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有约,怎能践废!?”
宇文柏有些作恼,啪的一声,又将一个东西拍在桌子上。
“这也是钱!依约也要拿出来,大郎,七郎,你们掏的过rì我还!这场赌约总是我定下的。”
等宇文柏手挪开,金黄之sè映入王冲眼帘,身后林掌柜抽了口凉气:“十六郎……”
金澄澄的一块牌子,王冲拿起来一掂,估计有一两重,不清楚此时金价是多少,总之绝不止几贯铁钱。而看这金牌泛着淡紫光泽,镌刻有jīng致花纹,正面还刻着“大观福寿”四字,怕也不是能直接用金价衡量的。
鲜于萌忐忑地道:“这是官家赐给你大伯的紫磨金牌,不能算钱吧,彩头只是说钱。”
宇文柏昂首道:“金子怎么不是钱?即便不算,今rì算学有得,自该有所酬报。”
林掌柜默然点头,这话是正理,王冲不仅赢了赌约,还以这等神奇算法示人,这是人家该得的。
泛着紫晕的金光投在王冲眼中,似乎也将他整个人映得发亮。
摩挲了几下,王冲放下金牌,眼中光彩消散,缓缓摇头道:“这东西,不是钱,我不能要。”
这金牌就算卖不了百贯,怎么也值几十贯,王冲当然想要。
但王冲上一世里早就有了历练,懂得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嘴里所说的道理是一面,另一面则不足为外人道。这金牌明显是宇文柏不甘心丢了面子,脑袋一热拍出来的,真要拿了,本该结下一桩善缘,却就要变成孽缘。
宇文柏皱眉,有些不耐地道:“不算钱,也算学费!”
王冲脸sè沉了下来,严肃地道:“方才王冲有言,这算法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本就该承著书人之愿,代其广传天下,怎么能藏为私技呢?以他人之技易钱财,更非君子所为!韩昌黎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王冲拂袖怒哼道:“宇文柏,你这是辱我乎!?”
宇文柏那张小白脸瞬间转红,嘴角抽了又抽,也不知是脸痛还是心痛。可王冲这番话,立场无比端正,道理无可辩驳,自诩君子的他,怎么也翻不动脸。
纠结片刻,宇文柏颓然道:“我绝无辱人之意,方才只是一时心迷,谨受教……”
王冲见好就收,缓下脸sè,称赞起宇文柏的算学之才,把宇文柏那垮着的脸拉了起来。
看上去两人是前嫌尽释了。却不知,王冲在暗赞自己演技还不错,宇文柏在暗恼自己心xìng不稳,两人各有心怀,这笑声也显得有些做作,倒让一旁的林掌柜笑意更深了。
“我的,大郎的,七郎?”
“我的钱不都在你身上?”
“别跟我说你没留下买零嘴的钱……”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金牌不能要,彩头却是要的。包括鲜于萌的小钱包在内,王冲将三个少年身上的钱财一卷而空。
压住当场数钱的冲动,王冲细细交代了铺地锦算法,再稍作寒暄,这才向众人道别。
老少四人目送王冲而去,鲜于萌咬牙切齿地道:“王二老盯着我笑!我脸上有花吗?准是他脑子还没好!”
“你?你想多了吧……”
宇文柏说话时,视线依旧落在王冲的背影上,神sè郁郁,一不小心,就多了个师傅……
“华阳神童之冠,真是名不虚传,只可惜再不是神童了。”
林大郎既是感慨,也有些郁闷,王二郎都没问过他的名字呢。
林掌柜也悠悠一叹:“就是如此,王二郎才令人刮目相看啊。”
林大郎不解:“这算法一说破,也没什么了不得啊,王二郎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林掌柜摇头:“我是说他这个人,不止是孝,还能守得住正心。”
【1:铺地锦的具体算法很简单,相乘数分列格子上方和右方,每位数相乘后,得数写在两数相交的格子里,格子用斜线划作两半。得数的十位数写在格子上方,个位数写在下方。所有格子填满后,依照斜线划出的“数列”,由右下至左上,每列相加,十位数向下一列进位,个位数留在对应的格子下方和左方,最后再由左上的得数开始,将左方和下方的加数连起来,就是乘积。八位数相乘是很复杂,换作四位数相乘,就能看出这个算法很简捷。】
第二十五章 未曾发现的真实
王冲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是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王冲也不是少年,已有两世生涯。
所以“守正”这个表字,对王冲来说,跟心xìng品行无关,意义更多是提醒自己已身在九百年前的这一世。不管是王彦中的期待,还有林掌柜的评价,都没落对地方。
捡着前一世的零碎知识就欺负了宇文柏鲜于萌,顺带赚到钱引十八贯五百文另大钱二百文(出了海棠楼就躲一边数了个明白),王冲心情很好。好得开始审视这个世界到底会是个什么“正”法。
两世为人已不可思议,而这一世虽是宋朝,虽有赵佶,有王珪和蔡京,看起来就是原原本本的现实世界,可若是还有一些东西隐于现实,自己并没发现呢?
王冲进到海棠渡的杂货铺时,还在天马行空地想着。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待。既是再世为人,又决意率xìng自在地重活一世,他当然有了更多憧憬。
比如说,这个世界,还真有仙人,可以修仙呢?
想到王彦中的武侯山寻仙之行,王冲心中微微发痒。
“黄婆婆在么!?”
杂货铺里没人,王冲扬声招呼了好一阵,一个老婆子才笑呵呵地露了面,听铺子后面的动静,之前像是在跟谁聊天。
“哎哟,王二郎啊,真好了呀?没被王相公家抓去投了监么?你跟你爹一个德xìng……”
杂货铺老板娘黄婆婆一顿絮叨,从前几rì王彦中露面说到王彦中少年时,再到王冲幼时,时空穿梭不定,让王冲止不住地想这个老婆子是不是隐于市的仙人,话痨仙姑。
“黄婆婆,有rǔ糖狮子么?”
王冲不得不拉回了随黄仙姑……不,黄婆婆的话语飘忽不定的心神,提起正事。既然赚了外快,就得让虎儿瓶儿分沾。两小孩平rì难得吃一回糖果,他要买一大堆回去让他们吃个够。
黄婆婆道:“恁地没有?西川rǔ糖狮子,京城人吃个稀罕,咱们这就如海棠果一般,遍地都有。婆婆这还有麝香糖、杏仁糖、五sè糖、绵云糖,再有小人糖,三郎小妹准保欢喜!”
将铺子里的rǔ糖果糖果脯一扫而空,塞得褡裢满满的,王冲递上两张五百文的钱引,道一声不用找了。笑意浸满黄婆婆那如风干柑橘般的脸颊,又数落起王冲王彦中父子俩的相同处。
王冲几乎是被这变频音波的饱和轰炸给震出了铺子,仓皇奔逃时,黄婆婆话尾那一句“潘家……”也没能入耳。
行在林荫森森的官道上,王冲那原本飘扬不定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就跟上一世一样,梦终究是梦,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中的……
正在感慨,气温骤然再冷一分,王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行到了海棠渡外的一处路口。两侧山坡相夹,古木参天,若到夏天,正是绝佳的乘凉之地,可在这深秋时节,却yīn森森的格外渗人。
估计王彦中就是在这里被劫的……
王冲正打望着这里的地形,背后哚哚急步声响起,一瞬间心头大跳。他可是有仇人的,何三耳,刘盛的家人,乃至桃花社侯十的兄弟,都可能找他报复……
惊得起了半身白毛汗,王冲一跳一转,避开了预想中的背后袭击,却见一抹翠绿身影自身侧掠过,带起一股清新的花香,噗通摔了个滚地葫芦,一声哎呀低呼如受惊的黄莺般悦耳清脆。
半身汗扩至一身,王冲苦笑,自己还真成了惊弓之鸟。
“小娘子……可好?”
跪坐在地的身影娇小玲珑,黑亮长发跟瓶儿一般左右扎成总角,看身形比瓶儿要高不少。虽没见到面目,王冲听音辨形,估计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刚才也许是急着埋头走路,被自己猛然一个跳转吓住了。
王冲关切地问着,小姑娘扬头,这yīn森森之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不止是那小姑娘的面容,她本一身翠绿孺裙,扬头时,左右总角各插着一枝粉sè的芙蓉花,四周yīn郁之sè顿时被这艳丽驱散了。至于那张小脸蛋,粉嫩不输芙蓉,此刻正因疼痛而蹙眉抿嘴,让人下意识就生出呵护之心。
小姑娘细细的弯月眉快撇成了倒八字,“脚……脚崴了……”
王冲伸手道:“我来扶你。”
小姑娘双手抱胸,戒备地道:“男女授受不亲!”
王冲一滞,心说你才多大啊黄毛丫头!?
接着王冲恍悟,这是宋时,小姑娘虽还没到豆蔻之年,可看衣着也是正经人家,肯定读过《女训》一类的书,懂得了男女之防。
该死的礼教……
王冲无奈地上了道旁的山坡,折下树枝,为小姑娘做拐杖。就在他忙乎的时候,小姑娘小巧而饱满的菱唇紧紧抿着,明亮的大眼瞳狠狠盯住了王冲,似乎想将目光变作火焰,直接将王冲焚了。待王冲转身时,眼帘一眨,又换作了楚楚可怜的柔弱之sè。
拄着树枝起身,小姑娘单腿跳了跳,再试着双腿走走,勉强能行路了。王冲好心地劝她回海棠渡去找李十八,就是那茶馆的老板,兼职野郎中,会些正骨之术。小姑娘摇头拒绝了,说她家就在前面,家里人会。
“那我就送送小娘子吧……”
王冲好心地道,这事错不在他,但也有些责任。
小姑娘菱唇吐了个“应”字,却又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貌似羞怯地垂下脑袋,还叠着一层婴儿肥的圆润下颌微微点点,算作允了。
小丫头长得还不错,再大些也能算得上祸水级别的美女了。就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却压根想不起来呢?也许是之前那个王冲晃眼见过,却不认识。
王冲暗自嘀咕着,他终究不是萝莉控那种变态生物,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意外展开的节奏。压下了有些怪异的感觉,陪着小姑娘上路了。
“小娘子姓甚名谁,家在哪里?”
“男女授受不亲,家就在前面。”
路上王冲随口问着,却又遭了冷脸,再度醒悟随便打探姑娘的情况也是不对的,只好悻悻闭嘴。
偶尔拿眼角看看小姑娘板得死死的粉嫩小脸,觉得这副神情该不是小姑娘本有的,瞧她头上那两朵芙蓉花,随着步子轻灵地晃悠着,似乎那上面才寄住着小姑娘的魂魄。
离了官道,穿过疏林,一座破败的建筑渐渐在眼前展开。待步出林子,来到这座建筑前时,王冲愣住,这里真是小姑娘的家?
越过裂纹无数,爬满藤蔓的大号石香炉,只见得垮落的门板,倒塌的砖墙。屋梁虽在,还撑起了一角飞檐,但飞檐下却是空空荡荡,风雨都难遮蔽。
再见到如废墟般的建筑之内依稀有香案,王冲抽了口凉气,这哪是什么人家,分明是一座荒庙!
等他醒过神来,小姑娘已经一瘸一拐地朝荒庙行去,嘴里冷冰冰没人气地道:“哥哥稍待,且容奴婢禀明父母,再作招待。”
有种世界法则就要颠覆的感觉啊……
王冲心口越提越高,后背也越来越冷,眼见着小姑娘的翠绿身影没入荒庙,他一时踌躇起来。是不是该赶紧掉头走人?
左右四顾,一幕景象骤然入眼,心口更呼地一下直接跳到嗓子眼。就在他侧面不远处,一座坟头倚着半人高的荒草而立,坟头上赫然摆着两枝鲜艳的粉芙蓉。
一时间,小姑娘的形象跟这坟头叠在了一起,王冲只觉咽喉干涩,不可能吧。
如果还在上一世,王冲绝不会这般胆怯。可他刚刚还在憧憬着这个世界有神仙存在,就得了回应,怎不让他心悸?
心魔已生,再待下去就会出现很可怕的事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王冲果断转身,没走两步,却听一声“哥哥留步……”
眼角里瞅到一抹翠绿身影,王冲的脑门嗡嗡作响。那娇俏身影正立在坟头前,坟头上的两朵芙蓉已到了头上。
看看几十步外的荒庙,再看看坟头,确信不可能有一个活人能在转瞬之间从荒庙挪移到坟头这里,王冲压住撒腿就跑的念头,努力撑起估计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遇鬼指南说,千万别让鬼魂明白你明白了他们是鬼魂。
“小娘子,既然已经送你到家,就此别过吧……”
王冲抱拳作揖,手掌和拳头在眼前清晰地微微抖着。
小姑娘此时的嗓音变得沉静了:“奴婢的娘亲说要招待哥哥,当面感谢哥哥救助奴婢之恩。”
还有老鬼……
王冲深呼吸,慨然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再从褡裢里掏出一包糖,大踏步上前,伸手递给小姑娘:“此事还怪我,这点rǔ糖狮子就算我赔罪了!”
嗅着小姑娘身上发出的淡淡花香,看着小姑娘那张比之前苍白了一些的俏脸,还有那双深泓胜过秋潭,正荡着莫名涟漪的大眼睛。王冲露出一个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温和笑容,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步不停,边走边在心中叫着,别跟过来……别跟过来……
确实没跟过来,随着荒庙越离越远,王冲原本硬绷起来的心气也一分分溃散。出了小树林,官道在望,王冲暗叫一声妈呀,嗖地如箭一般飞奔而去。
荒庙坟头前,小姑娘的视线一直放在王冲背影上,直到再也见不着了,才转到手里那包糖上。
“冲哥哥……他真认不得我了。”
小姑娘低声自语着,语气依旧平静。
“姐姐,是认不得我们了。”
另一个翠绿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一般的衣裙,一般的相貌,甚至总角上的粉艳芙蓉也一般无二。
“跑得还真快,原本等着用山茄花粉迷翻了他,把他丢在庙子里一晚,好好吓他一场呢!阿旺阿财他们都准备好了……”
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起,竟然难辨彼此,但说话时就有了差别。最初跟王冲相遇的那个是妹妹,挑着眉梢,斜撇嘴角,说话如珠落玉盘,比姐姐活跃几分。
“不过也该吓着他了,最好是吓得夜夜作噩梦,外加尿床!”
沉静的正是姐姐,幽幽道:“不认得了,为何还说要娶我们……”
妹妹哼道:“是说要娶我们做妾啊!姐姐!那个登徒子哥哥!再不是我们的冲哥哥!”
姐姐默然,自包里取出rǔ糖,妹妹伸手来抓:“不能吃登徒子哥哥的东西,脏!”
姐姐侧身躲开,嘀咕道:“冲哥哥给的东西,多脏也吃……”
哎哟一声,崴了脚的妹妹一个踉跄,姐姐赶紧拉住她,嗔道:“还装什么?”
妹妹小脸拧着,哀怨地道:“是真的崴了啊!登徒子哥哥!他都没让我撞上!”
王冲一身是汗地回了三家村,一边庆幸自己大难得脱,一边暗骂老天爷混蛋,把他丢到了有神仙鬼怪的宋朝,也不给他点提示。
上了山坡,心情平复下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遇到的真是女鬼?小姑娘身上的清新花香,一点也没鬼气啊。
心绪正乱,却见王彦中守在院门口。
“还以为你又出了事……”
王彦中关切地道,王冲心说还真出了事,你儿子差点被小女鬼收了去。
“海棠楼的酒菜都送来了,你还不回来,再过一会,你二舅和程四叔就要跟着我一起去寻人了。”
王彦中招呼王冲进屋,王冲觉得这事还是得尽早确认的好。
“鬼怪?我辈士人,不语怪力乱神!”
听王冲问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怪,王彦中严肃地道。再被王冲斜眼瞅着,觉得自己这话也实在自欺欺人,前不久不是还去了武侯山寻仙吗。
王彦中弯腰,凑到王冲身前小声问:“你看着了什么?”
“小姑娘?十一二岁,朝前走了,又从旁边冒了出来……”
王冲简要地说了自己的遭遇,王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那地方是河神庙,那坟埋的也是老庙祝,老庙祝一辈子单身,就算有鬼,也不该……”
王彦中正嘀咕着,忽然两眼一亮,啪的一巴掌拍在王冲脑袋上。
“笨小子!你连潘家那对孪生姊妹都忘了!?”
王冲被拍得莫名其妙,再听这话,顿时愣住了,潘家!?孪生姊妹!?
“你娘在世时,还经常带你们兄妹去潘家玩耍,她俩的闺名还是你取的!前几rì你不是还嚷着要娶她们为妾么!?”
王彦中的话信息量庞大到王冲不得不翻找如垃圾山一般庞杂的本世记忆,得到了一幕幕模糊不清的片段,果然,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看来什么青梅竹马的东西,对原本那个王冲来说根本没价值,不值得深记。
再想起之前叱退黄牙婆时自己放下的豪言,王冲苦笑,原来如此,自己是遭了报复啊。一对孪生姊妹装鬼,加上荒庙旧坟,竟把自己骗得魂魄差点出窍。
“枉你算尽人心,竟被那婆娘的一对小女儿给耍了!你这笨小子……真是不争气!气死我了!”
王彦中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王冲再度茫然,不争气?这又是怎么回事?
望着天空,王冲呆了好一阵,忽然垮下肩膀,长叹道:“老天爷,谢谢了,我确认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的……
第二十六章 酒席听旧事
没有鬼怪,没有神仙,就老老实实作人吧。
在二舅范奚和程四叔面前,王冲恭谨有加。不止是尽职扮演孝顺晚辈,两人这段rì子也在四下寻访名医,虽没什么收获,可爱护之心炽诚,王冲是真心尊敬。
范奚是广都县教谕,一身书卷气比王彦中浓郁得多,对着王冲却只有长辈的关切:“二郎安康就好,你们这个家,也再经不起折腾了。”
有些发胖的程世焕在广都开印书坊,浑身溢着一股市侩之气:“神童变作大孝子,也不亏了……”
这话很不入王彦中和范奚的耳,两人却只是翻翻白眼,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他们三人姻亲相连,程世焕的妹妹嫁给了范奚,范奚的妹妹正是王冲的母亲。不仅如此,三人还自小同窗,关系非同一般。
“不过二郎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用一贯二百文买到这么多酒菜的,我记得海棠楼的林掌柜可没这般豪爽……”
程世焕再呵呵笑问,王冲才知海棠楼的伙计送来了四斗海棠chūn,外加“海棠九sè”全套下酒菜,没个四五贯拿不下来。
伙计交代说是海棠楼贺王家团圆,消灾饵祸。还转述林掌柜的话说,希望王冲有时间再去海棠楼,有事相商,这份礼自然是奔着王冲来的。
王冲觉得,林掌柜多半是看中了自己的算学,想让自己辅导一下林大郎。之前海棠楼的事也没必要隐瞒,就交代了自己跟宇文柏等人对赌一事。
“宇文十六……以后少跟他往来!”
王彦中脸sè沉了下来。见王冲不解,解释道:“你连他家与蔡太师的关系都忘了?宇文十六的大伯宇文粹中是蔡太师的甥婿……”
王冲还真不知道,往记忆里一翻,又找到了宇文柏父亲的名字:宇文黄中,不认识。
范奚道:“确是要谨慎,你因得罪华阳王氏立下孝名,再跟宇文家相善,外人怕要误会你们父子有心攀附蔡太师一脉。”
程世焕哈哈笑道:“还都是小儿家,哪得这般用心?二郎,说说你那铺地锦。看看有何神奇,值得林掌柜阔绰出手。”
原本正要转向朝政党争的气氛顿时散了,王冲将“古书中看得”的铺地锦乘法演示给三人,顿时引起了他们的极大兴趣,在饭桌上用筷子蘸着酒划格子演算,玩了好一阵。
疑惑消解,也就没王冲什么事了,他还不够资格跟三位长辈同桌。转到东厢屋里,跟虎儿瓶儿另开一桌。
“二郎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墙板,从北厢传到东厢,瓶儿细细品着雪霞羹,其实就是芙蓉花煮豆腐,加了胡椒和金针菜。虎儿则把住一只猪肘,啃得满嘴流油,两兄妹一副理所当然之sè,他们的二哥自是不一般,这事还用说吗?
王冲竖着耳朵,分出一半心神放在长辈的谈话上,同时也不忘品味美食。他的筷子上是一片薄如蝉翼,透着酒红之sè的肉片,正是蜀菜名品酒骨糟,又名绯羊首。
这道菜出自孟蜀《食典》,据说是花蕊夫人所创,作法王冲都知道,“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没办法,《食典》以前王冲也曾扫过一眼,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看的。
肉片入口,郁香浸入舌尖,王冲心说,程四叔一声赞,怕更多还落在这一桌子酒菜上面。
“托二郎的福,竟然能吃到这么正宗的酒骨糟,啧啧,不愧是花蕊夫人之作!海棠楼虽然偏僻,大厨手艺却不输府城里的大酒楼……”
粗豪嗓门正是程世焕,如王冲所料,这般感慨还真是由酒菜引发的。
听范奚道:“子美今次总算后顾无忧了,只是……禀赋既失,还得督促二郎好生用功,进学之路仍不可废啊。桂娘去时,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二郎的前程。”
进学……
读书这事忽然在王冲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依王彦中所说,下月就得进县学,也就几天的事。虽然明白这是未来的出路,甚至还天天逼着自己练字,但事到临头,却忽然没底了。
原本记下的古书确实还在脑子里,但那些经文说的是什么,又要怎么用在文章里,乃至到底该怎么写文章,这些东西可没在记忆里,他得从头学过。对他这个理科生来说,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他真能读出个名堂?
就听程世焕道:“便是此路不通,看二郎还能记得古书里的铺地锦,试试算学也无妨,总是个出身。”
王冲有些意外,赵佶不仅建了画学,还建了算学呢?
王彦中鄙夷地哼道:“算学不过是旁枝末节,怎能及得义理正途?”
却听范奚幽幽一叹:“官家大开学途,何止算学,画学、律学皆备,听闻还要建道学……”
这一转折,话题又回到政治上了,范奚虽没官身,却能接触到邸报,朝堂事自然灵通得多。王彦中和程世焕一问,范奚就义愤填膺地喷了起来:“官家屡招张天师而不得,招了一个叫王老志的道人进京,赐号洞微先生,正要大兴道法呢……”
他冷笑道:“太师进言,要仿太学和州县学校例,在汴京和地方大建道学,道士可如士人一般进学,也要升舍和殿试,高中者得道职道官。嘿嘿……牛鼻子也要登堂入室,摇身变作先生,抢了我等夫子的座席!”
这话说得有些深了,王彦中轻咳道:“善流,慎言!”
积郁太重,范奚停不下嘴:“先生就曾有言,小人乱朝,礼乐崩坏,天下失德,不正应验了么?如今帅臣贪功,边患四起,应奉局搜天下奇珍,东南民怨沸腾。更不说这些年来,大变钞法盐法,蜀人都有切肤之痛!只论道学此事,政和政和,政与谁和?祭鬼神,求长生的道士!?”
王彦中继续抹浆糊:“今非昔比,太师虽复起,官家却不会再言听计从,且安心吧,它事不论,大办道学,有骇物议,当不得行,朝中还是有正人君子。”
程世焕却哼道:“这哪是太师之意!?官家崇道,这就是官家之意!不过是借太师之口说出来,试探士论而已。官家登基之后,尤其是大观以来,一有心思,朝堂诸公不是去劝谏,而是抢着媚上。道学这事,就算此时阻于士论,过不了几年,你们看着吧……”
王冲一直竖着耳朵偷听,范奚的慨叹,他深有同感,竟然要在天下大办道士学校!?这赵佶的思路还真是广啊,北宋为什么会亡?由小见大,建道学这事就能窥得一斑。现在还只是道学、应奉局、花石纲,以后还有艮岳万岁山、西城所,乃至海上之盟和收复燕云呢。
王彦中赶紧扯开话题:“今rì之势,先生早有所料。想当年,我等三人在涪州共听先生教诲,十多年如白驹过隙。每每回想,先生凌江坐石,畅谈天理,音容犹在,真是醇醇觉醉……来!今rì就求这一醉!”
范奚拍着桌子道:“好!醉乡里再去见先生!”
程世焕却自嘲起自己的生意人身份:“我是愧对先生啊,堂堂圣贤徒,却一身铜臭,rìrì逐利……”
王彦中该是一直压着心绪,此时发了豪xìng,呼道:“志奇你有何愧!?明珠蒙尘,是这世道有愧!向道之心仍在,便是先生的弟子!”
范奚也道:“子美说得是,你是自颓了。来,饮尽这一碗,为天理而祭!”
咣当,瓷碗碰撞声响起,此时王冲才知三人都是程颐的弟子,而且是趁着程颐在涪州时拜的师。
三人一边痛饮,一边追忆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意气风发,向学之心炽热。听说程颐被贬到涪州,与蜀人谯定谯夫子在长江边上的北岩山普净院写《伊川易传》,三人便连袂去了涪州,投在程颐门下进学。
再说到当时蜀士求学者芸芸,而程颐又是编管之人,学术也被禁,他们难得程颐耳提面命。只能暗中抄得程颐的著作,自相修习,再抓着空隙跟程颐请教一二。王冲愕然,原来不是嫡传弟子啊,那王彦中收王世义和邓衍时,为何还扮出一幅真传模样?
稍稍一想,一股暖流悄然荡起,那当然是王彦中为了收两人的心,故示庄重,还是为了给他王冲擦屁股。
听得王彦中唏嘘道:“去时大郎还在,回家时……唉,桂娘也是在那之后伤了身心,真是有负桂娘。”
范奚叹道:“男儿志在四方,游学自不能免,桂娘从没怨过你。要说有憾,大哥和金娘……唉!”
桂娘正是王冲的母亲,而金娘是王冲的姨母,而范奚所说的大哥,又是王冲的大舅范廖,字信中。
说到范廖,范奚郁郁满怀,程世焕安慰道:“信中虽在汴梁,却只是个微末小官,绝非佞辈,当是别有怀抱。”
范奚哼道:“别有怀抱!?也不至于十年都不归乡看一眼,连封家信都没有!”
王彦中也劝道:“黄鲁直殁于宜州,信中一直陪着,之前金娘已殁于途,该是伤心至极。自觉有愧于你,才不敢开口,你就该主动问候他才对。”
范奚却听不进去,还在嘀咕什么,王冲没听清楚,他已被“黄鲁直”一名惊住,黄庭坚!?听对话所述,姨母金娘嫁了黄庭坚,这么一算,自己跟黄庭坚竟然是亲戚!?
想想自己rìrì照着黄庭坚的字帖临摹,这个名字是高山仰止,从没想过跟自己有什么关联,现在却成了亲戚,王冲一时心胸激荡。即便早前有可能入族王相公家时,都没这么激动,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血缘之亲啊。
第二十七章 历史之网
【今天两更,王冲即将投身这个时代,开始搏浪之旅。】
说到黄庭坚,三人的话音低沉下来,程世焕道:“当年我去宜州,与信中送黄鲁直灵柩归乡,信中rìrì垂泪不止,字字不离黄鲁直。黄鲁直被赶出崇宁寺,连民居都不可宿,只得寻了城门楼容身。一rì正逢绵雨,他去城门楼时,见黄鲁直把脚伸出栅栏,以雨濯足,见得信中,黄鲁直笑言道:‘信中,余平生无此快也!’”
“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chūn茗搅枯肠……”
王彦中深沉地吟着,再长长一叹:“这是黄鲁直送走兄长后留下的诗,信中说,也是最后一首诗。信中是至xìng之人,黄鲁直之殁,他已哀莫之心大于死。”
“山谷之殁,天下君子,哪个不哀?”
范奚对兄长依旧耿耿于怀,再不多谈,转而说起了前些rì子去眉州办事,见到了苏符苏仲虎。苏澈两年前殁于颍川,朝廷推恩,授苏符将仕郎,将有任用。
黄庭坚都出来了,再蹦出苏澈,王冲也不怎么意外了。而苏符这个名字,王冲略觉耳熟,这熟悉感与前世无关,而是本世记忆。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一边推测,大概是苏澈的儿子或者孙子?
“谈到东坡,仲虎也是泪流双颊。说曾经看过东坡被贬儋州时,写给族孙苏元老的信,东坡信里言道:‘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说到此,仲虎嚎啕大哭。未殁于天涯绝处,本是幸事,归途却归于冥冥,憾甚啊……”
范奚言语痛切,王冲已记了起来,苏符是苏轼的孙子,以前王彦中带王冲去广都“扫书”时还当面见过。
他正在揣测,或者说是期待,自己是不是又跟苏东坡有亲戚关系,却听程世焕一番话,一时呆住。
“二郎的事传得真快,连王兴甫都知道了,前rì还问过我,也是憾恨不已。说二郎也算是苏氏外门子侄,颍滨先生(苏澈)还在时,知王家有这么一个神童,很是高兴,还想待二郎再长些,在学术上提携一二,没想到,两年前颍滨公殁了,现在二郎又出了事。”
王兴甫叫王密,字兴甫,是程世焕的同行。他们两家的印书坊是成就王冲读书破万卷伟业的富矿,因此印象很深。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点亮了王冲脑子里某处记忆空间。
王兴甫的祖父是苏轼的岳父王介,而王介的曾祖父则是王彦中的烈祖,也即六世祖【1】。王介的祖父从华阳迁到了眉州青神,这么算来,王冲是王兴甫五服之外的族侄。程世焕所谓的“苏氏外门族侄”,就是这么拐弯抹角来的。
尽管已有期待,尽管关系太远,但王冲依旧按捺不住心中那一丝雀跃,苏东坡竟然也是亲戚!
正在激动,又听王彦中闷闷道:“跟兴甫这门亲还能认得,可不敢攀附东坡先生和颍滨先生。本就离得远,再说先生提及东坡,都取其文章,不取其人。斥其恣心纵xìng,乃君子之害,我既是先生弟子,当附先生骥尾。”
范奚长叹:“是啊,先生曾说我等蜀人心中有贼,不是恣纵,就是散漫,须时时以肃慎二字自律……”
程世焕篷地一声拍桌道:“当年蜀洛相争,伤了天下君子元气,平白令小人得利,恨啊!”
他那粗嗓门又拉了起来:“子美你不认,我们也一样不认!”
乖乖,听这话的意思,范奚和程世焕,也跟苏东坡有亲?
程世焕所说的蜀洛相争,王冲有点印象,但已是旧事。他继续在脑子里搜索,终于找到了相关资料。果然,程世焕是苏轼之母程氏的族人,而范奚则是华阳范氏的族人,范氏与苏氏是世交,苏轼幼子苏过之妻是范镇的孙女,也能扯得上亲戚关系。
再想及眉州苏氏的姻亲满天下,包括欧阳修在内诸多名士都是亲戚,恍惚间,王冲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张大网,网间那亮晶晶的网结,就是苏轼、黄庭坚、程颐、欧阳修、范镇、王珪等等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正是这一个个名垂青史的人物点亮了这个时代,而父亲和程范二人,乃至自己,就是其他朴实无华的网结,绕在那些闪亮节点周围,既不太远,拐着弯就能连上,却不够近,不足以分沾荣光。
这种感觉挟着一股浸彻到心底深处的微风,裹住了王冲的心神,
“我已经陷在这张网里,本身就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王冲心有所感,与黄庭坚论亲戚还算靠谱,可与三苏论亲戚,就实在太远了。以此为标准的话,三苏的亲戚怕是成千上万。
天下本就是一张大网,大宋治下亿万活生生的宋人,都是这大网上的网结。大网并不是平铺的,围成网眼的网结相距远近不一,但每一个网结都能连起来。而这张大网正沉甸甸地兜着什么东西,那股浸彻心扉的微风,正发自网中。
王冲心说,那东西,大概就是历史,压在自己身上,正在发生,而不是已经逝去的历史。
此时再反刍王彦中三人的谈论,又有了另一番感受,黄庭坚之死的悲怆,苏东坡之死的憾恨,王彦中等人对蜀洛党争的扼腕长叹,以及对当今朝政的痛心疾首,一股股地翻腾不止。这让王冲忽然感觉,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更加真切了。
王冲豁然时,就听酒碗相撞声不断,王彦中三人竟然灌起了闷酒,该是无比纠结。
王冲能体会到这种纠结,他们本就是蜀人,又与蜀党领袖有亲,却出于洛党领袖,理学宗师程颐门下,不得不跟苏东坡和黄庭坚在某种程度上划清界限。嘴上虽然坚决,心中却郁闷难解。
“瓶儿,我们也干了这一碗!”
“我不喝,待会程四叔和二舅喝醉了,还得帮他们收拾……”
屋里虎儿也闹了起来,他吃得饱饱的,又端着蜜酒灌,小小年纪,肚皮却如无底洞一般。自己开怀畅饮不算,还劝瓶儿喝,瓶儿板着小脸,很认真地拒绝了。
“蜜酒不算酒,真喝醉了,还有二哥在。”
看着宛如小大人的瓶儿,王冲爱怜地道。
瓶儿眨眨眼睛,再皱皱小脸,像是在说:“我真不想喝,不过二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捧起散着蜜香的小碗时,脸上两个小酒窝无情地出卖了她。
看着弟弟妹妹的满足之sè,王冲也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张脸上正绽着两个酒窝,让只称得上清秀的他多出一股淳淳之气。
接着笑容就僵住了,一声呼喝划破夜空,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山坡小院里。
“党禁一rì不废,一rì无君子朗朗青天!举目望去,朝堂州县满是小人,到底要把这个天下祸害到什么时候!?”
一直在打马虎眼的王彦中喝醉了,成了最愤的一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王冲心惊胆战地出门打望四周,看是不是有外人在偷听。
这个时代,政风苛厉,妄言朝政,“诋毁”臣僚,可是大罪,打小报告升官发财之风盛行。还好这里是乡间,三家村的村民又都是淳朴之人,没谁来蹲墙角。真要被人捅去官府,以这三人的酒话,不定要被编管儋州,享受苏东坡的待遇。
不对,编管还是对官人的优待,范奚拔拔勉强够得上,换作王彦中和程世焕,挨不着砍头,也得先挨八十大杖,然后流遣到沙门岛一类的绝死之地。
夜sè已深,寒气沉沉,王冲打了个寒噤,对自己之前就想着闲闲而求的心思生起疑问,这世道,真能安稳地享受自己的小富贵?
王彦中的疑问,王冲很清楚答案,大宋正一步步行向深渊。如今还只是愤懑,再过十多年,那就该痛哭流涕,乃至吐血了。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单纯了啊,真要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挣得荣华富贵,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必须认认真真想清楚。
深夜,三人将海棠楼送来的四斗海棠chūn喝得jīng光,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搞定了他们,王冲再安顿瓶儿虎儿睡下,在书房里燃起油灯,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线装古书,发起了呆。
厚实而宽大的桢楠木书架,黑中透红的漆sè深沉凝重,仿佛时光也难以留下蚀痕。这书架实际已在王家传了八代,有近二百年历史。
若以为就这书架贵重,就是买椟还珠了,真正的传家之宝还是书架上的一本本线装书,尤以上方两排书为贵。其中一部分王何氏差点抢了去,王冲也曾质押出去,最终还是回到了书架上。
石室十二经拓本,拓自石室jīng舍,也就是如今成都府学里的石刻。
《周易》十卷、《尚书》十三卷、《毛诗》二十卷、《周礼》十二卷、《仪礼》十七卷、《礼记》二十卷、《chūn秋》二十卷、《公羊》十二卷、《谷梁》十二卷、《论语》十卷、《孝经》一卷、《尔雅》三卷,共计经、传、序一百五十卷,一百四十二万七千六百九十九字。
取下一卷《chūn秋》,信手翻开,不等细看,一列列文字就已浮现在脑中。
这份“遗产”真是太丰厚了……
神童所记下的东西自然已是王冲的记忆,但非常凌乱,不仅需要线索引导,还需要重新梳理。如今书在手,脑子里也同时展开了一本书。只需要下些功夫,认认真真再学一遍,这十二经的内容应该就能梳理出来,完完整整刻在脑子里,其中的学理也能领会透彻。
“那就读书吧……”
王冲低声而清晰地自语道,此时所想的读书,已非之前所想的那么轻浮随意了。
置身于历史之网,沉甸甸的真切感,让王冲生起了抗争之心,不是抗争整张网,但也不止是为自己抗争。
【1:所谓“祖宗十八代”,是有来历的。《尔雅·释亲》曰:“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太祖之父为远祖,远祖之父为鼻祖”,“己”不算在十八代里,以“己”为父而下,“父之子为子,子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晜(昆)孙,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云孙之子为耳孙。”】
【2:成都石室十二经仿唐代开成十二石经,其中十经刻于孟蜀时代,《公羊》、《谷梁》刻于宋时仁宗皇祐年间,到了宣和时,又刻《孟子》,成为石室十三经,儒家十三经就此成型。四书五经只是儒家入门读物,十三经才是儒家全套经传,而首次汇集十三经的地方,正在成都。】
第二十八章 华阳县学
跨过廊亭相倚的万里桥,遮蔽万里桥门的瓮城横亘眼前,王冲却没感受到半分雄伟之气。两丈六尺高的墙面爬满青苔藤蔓,顶端是姹紫嫣红的斑斓彩线,左右延伸,勾勒出成都罗城的形貌。
四十里城花作廓,芙蓉开遍锦官城……
两句本不相连,甚至本不出自此时的诗句在王冲脑子里跳出来。城头那斑斓彩线正是芙蓉,这还是宋时,真要在花蕊夫人那个年代,城头就不是零零星星的花朵,而是密密麻麻的花丛,连起来也不是彩线,而是一道彩浪。
谢过了“驴的师傅”,身上也少了一百文大钱的负累,王冲一身清爽地进了成都府城,然后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浪淹没。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成都十月酒市之后,十一月又是梅市。名为梅市,实为继二月花市后的又一场花市。男女老少头插梅兰蓉莲,手持绿枝,朝着城东散花楼涌去。即便是历惯了上一世喧嚣人cháo的王冲也心神摇曳,恨不得去凑凑热闹。
既是花市,潘家也该来吧,被那对萝莉……不,小娘子扯落的脸面还得找回来呢……
王冲甚至都开始找理由了,可这杂念转瞬就消了,正事要紧,今天他是去拜会华阳知县赵梓,然后再去县学报道。
成都有龟城之名,城池和道路都是斜着摊开的,而且还是城套城。秦时张仪筑少城和大城,隋时扩建,唐时筑罗城,秦隋旧城成了子城。后唐又在城北增筑羊马城,后蜀改子城为皇城,在皇城内筑宫城,到宋时王小波李顺起事,宫城被毁,成都依旧有少城、子城、罗城和羊马城嵌套。
城城之中,层叠瓦檐埋于丛丛翠绿柳槐间,街道不时被条条河溪破开,俗世喧嚣染着一层沁人的灵秀之气。
本为唐时禁河、后蜀御河的金水河是这些河溪中的主干,王冲迈过跨在金水河上的石桥,步入成都府城的心脏地带。这里既有成都府衙,又有华阳和成都县衙,相距都不远。
一路行来,王冲感慨满怀。上一世就有名言:“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虽然后来因为地震,又变成“成都,一座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但成都之美,世人公认。而品味此时的成都,这话放在眼下才是正版。
不多时来到华阳县衙,与城中民舍楼肆相比,县衙破落不少。王冲到侧门递上写有“华阳南湾学生王冲守正拜”的门状,门子态度虽冷,却没伸手要钱。接了门状,爽利地进去通报了,看来是被赵梓严训过。
“小子谢过明公提携……”
偏厅里,王冲向穿着一身常服的赵梓作揖。
“子美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羡煞人也。守正……嗯,给你取的表字也见傲气啊,不怕你无才,就怕你不正。”
赵梓抬手虚扶,他比王彦中年轻几岁,眉目间虽还蕴着书卷气,却多了几分官场的四平八稳,话里的亲近又让王冲略略讶异。
“此时也没有外人,就唤我……赵丈吧,前些rì子才与你爹叙了师门之谊。真没想到,先生黜蜀,竟不忘授业,我洛学在蜀中也已开枝散叶,足证洛学正在人心啊。”
赵梓的解释让王冲心中雀跃,这赵知县竟也是程颐弟子,好一条大腿!
赵梓再道:“若有外人,称作知县即可。明公是唐时称谓,你这般年纪,就别酸绉绉地卖古风了,少年人总得有少年人的锐气。”
略叙私谊后,赵梓当场考校了王冲的学业。只是让他背诵经文,没让他抒发经义。这对王冲来说算不得难,就是得在脑子里翻书,背起来不是特别流畅。
“以你的年纪,能熟诵经文如此,已是不凡了。你又再以孝闻名,得了八行之首,让你进县学,无人说得闲话。不过县学也就是晋学之阶,想要更进一步,就得好好用心。你爹足为良师,再有不解,也可来请教我。若能跻然出众,明岁我也好荐你入府学……”
赵梓的承诺份量不轻,王冲感激地再度谢过,暗道自己的学途也该是一路平坦。
这一rì正好是知县视学rì,照州县学法,知县、县丞、主薄都得十rì一视学事,赵梓就带着王冲直接去了华阳县学。一路也没大张威仪,鸣锣开道,就穿着便服,带着王冲和两个家仆,如闲游一般溜达了过去。
县学离县衙不远,倚金水河而立,看着这破落远胜县衙,竟不比海棠渡荒庙好多少的院落,王冲很有些诧异。
没去看远远就迎出门的学官,赵梓对王冲认真地道:“华阳是倚廓县,县学自不免凋落,我也是把你当一尊罗汉,置于其中,指着旺三分香火。”
王冲肃然道:“学生自当努力向学,不负知县所望。”
赵梓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负手,面容肃正,再非王冲的师长,而是一位正途出身,寄禄宣教郎的从八品大宋京官。
来人以一个青sè官服已洗得发白的老者为首,口称“华阳县学添差教授顾丰”,将赵梓迎了进去。
大门和照壁在南,一间阁屋充作文庙在北,两厢长屋分据东西,院里石砖零落,露出片片泥土,让中间的那株老槐显得yīn寥森森。
看来那十rì一视学的规矩也就是纸面文章,这是赵梓第一次视学。添差教授顾丰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县学的情况,用词虽不同,意思却让王冲倍觉熟悉。“经费不足”、“不受重视”、“开展工作很困难”,“在有限的资源下已经竭尽全力”等等……
刻意用力的琅琅读书声入耳,王冲打量四周虽然破败,却打扫得齐整洁净的环境,心说面子工程就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传统啊。
赵梓没什么表情变化,径直往读书声处行去。透过大敞的窗框,长屋里二三十名学生倚案肃坐,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跟着端坐上方的夫子诵书。
“县学有学正二人,学录一人,学谕一人,直学一人,并下官同掌学事。在籍学生三十四人,其中两人为斋长,只设宏文一斋……”
听顾教授的介绍,王冲才知屋子里的夫子其实也是学生,或是年纪长,或是学业深,就被授了学职,协助教学。
“另有仆役六人,库子一人,经办县学屋楹学田……”
顾教授的汇报又转向县学的产业,原来县学经费由两顷学田和出租门面支撑,这琅琅诵书声里夹着熙熙攘攘的街巷喧嚣,正来自县学隔壁租出去的商铺。
赵梓终于开口了:“三舍并于一斋?”
三舍法已行多年,州县学校都要分出上、内、外三舍,再以每舍分斋教学。华阳县学三舍并于一斋,确实怪异。
顾教授摆出一副苦脸道:“生员太少,夫子也少啊……”
按照州县学法,生员五十人以下的州学不设教授,县学则并入旁县。华阳县学只有三十来个学生,还能维持住,甚至拿到一个添差教授的编制,已是例外了。
华阳可是过万户的望县,生员怎么会这么少呢?
像是自语,又像是解答王冲的疑惑,赵梓低低道:“县学与府学同城,县中子弟皆可直试府学,有心向学者,自不愿在县学里浪费时间。”
顾教授补充道:“府学也不受县学的上舍生,还要另试,因此县学的三舍也只是用来分出学籍高低。”
王冲还是不懂,赵梓再叹道:“华阳是倚廓县,县学能做到这般,已是不错……”
语气转为昂扬:“本县此任以学事为重,此非虚言,顾教授安心,本县对县学已有打算。”
顾教授等学官喜不自禁,道谢连连,接着赵梓话题转到王冲:“此子姓王名冲,尔等该已耳熟能详,今rì起他也入县学。”
“过目不忘的神童王二郎!?”
“王门焚匾的孝子王二郎!?”
几个学官一下围住了王冲,眼中jīng光毕露。让王冲想起上一世里,被各家学校招生员团团围住的学霸。
直到赵梓离去,王冲依旧被学官围着,个个嘴里啧啧有声,从头到脚品个不停。此时王冲才明白为何赵梓说是将他当作一尊罗汉,县学正需要他这种名声在外的学生撑场面呢。
“守正啊,你来任斋长如何?比照庠生供钱米,另加一贯职钱。”
顾教授开出了丰厚待遇,华阳县学虽然凋落,却还是能养学生的。县学庠生每月能实得五百文和两斗米,当然不是人人都有,是照着考试成绩,发给排名在前的学生,这些吃助学金的学生就叫庠生【1】。庠生之上,斋长可以由学生充任,相当于班长或是学生会主席,有工资拿。
王冲有些犹豫,住在这破败之处读书,他可不习惯。一个月一贯虽有些心动,“学生干部”却意味着麻烦,妨碍他专心读书,也没什么兴趣。
“只是个名头而已,每旬第一rì,还有月末私试能到就行。”
顾教授捻着花白的山羊须,眯着眼睛,道出了让王冲再度意外的话。
“县尊走了!”
就在此时,一声通报响起,琅琅诵读声嘎然而止,转作无数解脱了的高低吁叹,汇成沸腾声浪。
“可算走了……”
“腰好痛……”
“县尊就没查名册问功课!今天是白来了!”
“是啊,早知道就让小厮来坐这一趟……”
听着学生们的抱怨,王冲看向顾教授,而顾教授老脸绽开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是在说“你懂的……”
王冲哪里能懂,刚才不是还在抱怨县学凋落吗?怎么不紧抓学生的学业,搞出成绩来,还任由学生撒鸭子?
就听得一脸市侩气的直学扯着嗓子喊道:“把桌凳扛还给各家铺子!谁落下了这月私试就降谁的学等!”
王冲瞠目,这下他懂了,这华阳县学,根本就是座皮包学校……平rì都是空的,就官长视事时才临时凑起来。
顾教授给他优厚待遇,不止是瞅着他名声响亮,可以撑场面,还看出他跟赵知县关系不浅,出钱封他的口呢。
念头瞬间急转,王冲心说这下可被赵知县给坑了,区区县学,竟然也有一潭深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叫王守正,守住正确的位置。他只是学生,只要学业有成,挣到赵知县的荐举就好。这潭浑水,与他何干?再说这待遇……还真的不错。
王冲绽起憨憨笑颜,像是没听到刚才的吵嚷,拱手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被顾教授领着进了正嘎吱喀喇搬动桌凳的教室,面对三十来号年纪从三四十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学生,王冲就着顾教授的介绍作了个环揖,反正大家都是蒙事,意思意思就好。
“华阳神童之首!?贵人啊,惩地到县学这浑处来了?”
“王冲!?不是傻了么?”
“你才傻了,人家不仅好了,又成了孝子。为了救爹,连王相公家牌坊都烧了。”
“那不是又傻了?”
面对这些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同学鼓噪,王冲依旧不卑不亢,笑意盈盈,一边的顾教授暗道此子连经大变,心xìng竟也磨练出来了。
“守正将任斋长,你们学问上若有疑难,也可请教于他。”
顾教授再推了一把,听到这话,几乎所有人都觉理所当然,王冲可是名声在外,没点特殊待遇,人家怎愿意屈尊县学。
却没料一人怒声道:“王冲欺世盗名,德行有亏,他没资格任斋长!”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方脸宽额,本是豁达之相,却生了一副眯缝眼,让整个人显得很是yīn沉。
王冲老神在在地问:“阁下是?”
那青年冷声道:“何广治!”
王冲表情不变,眼瞳却微微紧缩,何三耳的名字叫何广林……
【1:在宋代,庠生泛指在州县学就读的学生,但在学校里又专指享受补助的学生。到了明时,府县学校以“廪膳”定额补助学生,享受这些待遇的就被称为廪生,算是宋代庠生的发展。】
第二十九章 惊心散花楼
这还是第一个人跳出来揭破王冲那王门焚匾的孝行有假,听名字该是何三耳的兄弟之类。
王冲脸上的淡淡笑容没消去半分,彬彬有礼地拱手道:“何兄说到‘欺世盗名’,王冲深有同感。听诸位学长依旧唤我作神童,我已无过目不忘之能,此名确实已不再担得,何兄说得对!”
原本顾教授还要出声训斥,听王冲这言语,也没了动静,就捻着胡须,微笑以待。
何广治怒哼道:“我说的不是……”
王冲拔高声调打断了他:“至于何兄所说的‘德行有亏’……”
连带顾教授在内,大家都以为他要反问那何广治,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何广治也正等着他后话,不料王冲再道:“我作了什么,只发自我心中所念,是不是能留下德名,就不是行事之因。世人论德,非我所愿,既非我所求,又怎能说是盗名?”
何广治语塞,其他人也都暗道这小子好狂,王冲在说什么?说他只是循着本心去做,外人如何评判,他就不放在心上。既不在乎外人怎么说,又怎能指责他欺世盗名呢?
“守正说得好!孝乃人伦至理,行孝也是发乎自然……”
顾教授叫好,何广治无言以对,愤愤地挥袖道了一声“徒逞口舌之能!”
此时王冲才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名,树的影,一旦不正,会有多大麻烦。王彦中为他所作的遮掩,意义又有多么重大。
刘盛死了,王相公家也送回了他写的假契书,对王麻子夫妇所作的那番挑拨,以及刻意王门焚匾的作为,三个明白根底的人都笼络住了。这个何广治跳出来,也没有凿实的把柄,揭破他是算计人心而得的孝名。
既没有真凭实据,王冲自然不会跟何广治去纠缠细节,直接用一句“我不在乎这个孝名”抢占制高点,把何广治的责难压了下去。
眼见风波转瞬即平,不知何广治又得了谁的提点,再度出声道:“名声暂且不论,要当斋长,总得有真才实学!王冲你自己也说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又凭什么当我们的斋长?眼下已非八行取士的时节!”
这次学生们不像刚才那般,对何广治之言很是不屑了,一个个都看住王冲,眼中都有疑问。
何广治所谓的“八行取士”,是自神宗朝起的察举制而来,本朝大观年间正式立下的规矩。以孝、悌、忠、和、姻、睦、任、恤八行分出上、中、下士,上士可荐送太学,中士下士就读州县学,朝廷为此还设过八行教授。
但如何考察八行,全以人言,这制度初生时就广遭诟病,朝堂也争议不休。政和三年,也就是去年,皇帝下诏要求严格取士标准,同时限制八行所取士子在州县学里的比例,这就成为风向标,州县纷纷将八行取士打入冷宫,到现在已没多少人再提。
因此何广治的话很合人心,就算你有孝名,可以入学,但孝名换不来学问。斋长是要帮学正学谕教学的,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也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王冲没说话,就看向顾教授,心说我这个斋长可是顾老头你塞过来的,你怎能置身事外呢?
顾教授嘿嘿一笑,笑得甚是猥琐,“守正虽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可读书破万卷,也不是你们能比的。到月底私试,自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王冲气得暗翻白眼,这顾教授,是存心要把他往火堆上抬。
那何广治还想说什么,却被谁拉了拉衣衫,再不多话。
学生们扛着桌凳散了,王冲本要究问顾教授到底是何用心,那老头却脚下生风的早溜了,就丢下一句“守正,努力!”
努力……就冲你努力把我架火堆上烤这劲,早晚我要爆你的菊……
王冲恨恨地念叨着出了县学,在门口却被一个学生拦住。
“小心何广治,他正找人对付你呢,换条道走。”
这学生不到二十,瘦瘦弱弱,不比王冲高多少,身上也没多少书卷气,一双三角眼闪烁不定。如果不是听到这话,王冲的第一印象会恶劣到拉入拒绝往来户。
人不能貌相……
王冲压住直觉的反感,感激地谢过,问得这学生姓陈字子文。见他这干瘦模样,手脚又长,“蚊子陈”的诨号已在王冲心头升起。
听陈子文说朝南走很危险,何广治正招呼城里的泼皮,准备在道上整治他,王冲恍然,怪不得那家伙在教室里再不说话了。
“今rì梅市,未时初散花楼要演天女散花,守正不去见识见识?”
陈子文再提到花市,王冲心头一动,也好。本以为今天会全泡在县学里,没想到县学是这般情形。事情办完,还不到中午,不去见识见识就太可惜了。
于是两人结伴,向城中东南处的散花楼行去。
县学里,瞧着纷纷杂杂散去的学生,学谕小心地问顾教授:“王冲定要被那人报复,教授就不……”
顾教授悠悠道:“毋要妄测人心,人心皆善嘛。”
待顾教授也离开了,与学谕一同礼送的直学撇嘴道:“顾八尺恨不得那人跳出来为难王冲,再以学规胁迫,又收一趟钱呢。”
学正叹道:“谁让咱们县学就是猪圈呢,知县新到,有意学事,顾八尺自得开宰。”
学谕愤愤不平地啐道:“就他吃肉,咱们汤都喝不饱!”
街道上,王冲和陈子文顺着滚滚人流向散花楼行去,陈子文也正说到顾教授。
“不知顾教授是怎般说与你的,总之别信了他。那老头有‘顾八尺’之称,一丈到他手里能落下八尺,县学败下的,学生少落的,全进他肚里了。”
王冲诧异,就这么座县学,几十号学生,也能贪出花样?
“守正啊,你是历事太少,怎知这世道是何般龌龊……”
陈子文一脸悲悯,倒让他那身猥琐气消了不小。而王冲听得这话,心中却是暗笑,这一世他当然未经世事,可上一世,什么龌龊他没见过?
一路走,陈子文一路道来,王冲也渐渐凛然了,上一世他的确是见过太多龌龊,可还真没见过,能在学校上面织出这么多花样来的。
陈子文首先就说到华阳县学的尴尬处境,也让王冲明白了赵梓与顾教授一再提到的“华阳是倚廓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倚廓县是一类特殊县,就如开封府的开封和祥符两县一样,华阳和成都两县也是成都府的倚廓县。两县分府城而治,民户虽然多,却不像其他县那样,拥有完整的财权和事权。毕竟县衙就与府衙同处一城,什么事都在府衙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情况放在学事上,也有了特殊情况。依照州县学法,倚廓县的读书人本该直入州学,也就是说,学事由州府负责,倚廓县不必管。
但州府当然只想担起州府学的责任,不想背朝廷压给县一级的学事之责。而倚廓县也不愿在连学校都没有的情况下,还要背上这一层责任。因此除了就在天子脚下,有偌大一座太学的开封府,其他州府的倚廓县,在朝廷兴学的大cháo下,也都建有县学。
倚廓县也有县学是背了责任,可责任之外还有利益。利益之下,倚廓县的县学又被打压。大多数倚廓县的县学都很凋落,甚至不少干脆就废了,变成了只收留官员的空壳机构。
学校就是利益之所,有了学校,就有楹舍学田,就有官职,这就是编制,编制就意味着利益。从利益出发,州府自不愿倚廓县大办县学,毕竟朝廷只供养有官身的学官,而学校的供养却要靠地方财赋,倚廓县的财政被州府视为自留地,怎能随便分润。
有这样的矛盾存在,朝廷也难以在倚廓县的学事上定下规矩,只好放手让州府与倚廓县自己博弈。
华阳县学之所以还能维持,是因为府学兴旺,资源雄厚,成都知府也位高权重,不太在意县学所费的那点钱粮。几任华阳知县也都有能,在知府面前也撑得腰,例如当年的老赵知县赵申锡,就是他清理了积债深重的学校产业,置办下两顷学田,让华阳县学不至于“倒闭”。
“依着顾八尺这般吃法,还不知小赵知县能不能顶得住,让华阳县学继续撑下去。”
上述情况当然不是陈子文所能道透的,而是王冲自己的分析,陈子文的重点还是在顾教授的贪上。
由顾教授的贪,王冲又明白了学校这处利益之所,利益到底是怎么流动的。
学校学校,有学生有校产,利益分作这两处。
学生一处,不管是入学,还是每个月、每个季度的私试,以及每年的公试,还有庠生资格的认定,这些环节都是徇私舞弊之处。
虽说公私试都是弥封誊录,私试是学校自己搞,公试要县里长官主持,在考试上作手脚难点,却也有太多空子可钻。毕竟不是以前三年才有一次的发解试,年年都折腾,甚至月月都折腾,哪有那么多人和那么多jīng力。
“县学每收一人,顾八尺都要依着身家收几贯到几十贯不等,大户人家更有收过上百贯的,光这钱就吃得满嘴流油了……”
“入学还只是开始,学业是‘艺’,德行是‘行’。顾八尺不仅握着学业评定之权,还握着德行评定之权。学业差点还好说,毕竟外舍两年公试不及格才会除学籍,可德行是月月记等,犯有三等以上事责,当季除籍。德行好不好,小事能不能变作大事,大事又能不能轻减,不都是顾八尺一张嘴的事?”
“当然也不止是顾八尺吃钱,学谕学正也掌学业,直学掌学籍,斋长也有记录小过之权,都能张嘴。顾八尺照着丈吃,学谕学正直学照着尺吃,斋长还能落下寸吃,县学的学生为什么这么少?不就是被吃跑了么?”
陈子文喷得义愤填膺,王冲听得心神摇曳,这情况怕不止是华阳县学才有吧,其他学校又能差得了多少?都是这般情况,穷苦人家还有出路?
接着陈子文又说到产业,产业这就看得更清楚了。当年老赵知县置办的两顷学田,每年还能收七八十斛米麦,现在只能收四五十斛。虽说原因之一是佃户偷偷把学田收成转到官田,应付官租【1】,但谁又知道掌管学田出入的学官吃了多少?
出租校舍更是理不清了,只要顾教授跟同管学事的学谕串通,再拉上了经办实事的库子,能落到学校的实得租金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大宋……无官不贪!”
说到最后,陈子文发出了愤怒的控诉,王冲深有同感。看这情形,赵佶大办教育,却是种下了一块块肥肉,让他下意识地跟后世的教育产业化作起了对比。
不过在这感触之外,王冲又隐隐觉得陈子文这情绪有些不对劲,说到顾教授之贪,学校之脏,就像是在说不共戴天之仇一般,似乎有些过了。
再细细一想,这陈子文交浅言深,是不是也别有用心呢?顾教授把他当棒槌用,这陈子文……
“守正当了斋长,该不会跟顾八尺他们同流合污的。这些个糟污事就不说了,咱们专心找乐子去!”
陈子文转了话题,王冲也收摄心神,暗暗留了个心眼,得多看看这个人。
一路闲谈,已来到城中东南,越过层层瓦檐,一座飞檐高挑的高楼自前方拔地而起,那就是散花楼。加上城西五门得贤楼,西南的张仪楼,更西面的西楼,一并合称成都四楼。
唐时李白在《登锦城散花楼》一诗中写道:“rì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这诗王冲记得。此时远远望去,没见着金玉之光,只见灿烂花sè,心中也不免激动。
“走这边,快一些……”
前方人cháo涌动,几丈宽的街道也挤得水泄不通,陈子文一边向旁边的小巷行去,一边招呼王冲。
没及多想,王冲跟了进去,在小巷中绕来绕去,几乎绕晕了头,好半天,眼前才豁然开朗,接着一片火红人影入眼。
十来号穿着红绸无袖褙子,头裹红巾的汉子正聚在一处闲聊,脚下还放着锣鼓钹铙等乐器,像是个乐班,该是准备出演那什么“天女散花”的节目。
王冲正不以为意,跟他并肩而行的陈子文忽然停步,朝前方那些红衣汉子大喊道:“这就是王冲王二!还不赶紧拿下!”
王冲一惊,脚下猛停,差点仆地,虽然有所预料,有可能被这蚊子陈坑,却没想这坑来得这么快,这么深!
转身看向陈子文,见他已消去刚才那友善亲切之sè,脸上满是讽意:“王二,我可不是何广治那个书呆子,就知道找你论理。不把你收拾得不chéng rén样,我就不姓陈!”
他努着下巴,脸上再转作酣畅的快意:“记清楚了,我娘姓何!何广林是我三舅!”
再转眼看向正涌过来的红衣汉子,陈子文招呼道:“先绑……”
话音未落,黑影夹着风声罩住了陈子文的脸面,陈子文就觉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鼻梁上,眼前顿时灿烂如散花楼,嗡嗡嘶响自耳朵而入,在脑子里激荡着,浑身顿时没了气力。
陈子文惨叫一声,软了下去,王冲摸着发红的额头,压住脑子的晕眩,卷起袍摆,撒腿就跑。
“卑……卑鄙!”
捂着已经断裂的鼻梁,血已糊满一脸的陈子文模糊而凄厉地叫着。
【1:更多时候是官员自己暗中将学田收成转到官田,以此中饱私囊。以至于政和中赵佶下诏,禁止官田佃户同时佃种学田。】
第三十章 你行的,我相信你
【今rì还有工作,先更了,依旧一更,不过依旧是大章。】
王冲一直在提防报复,怀中还揣着瓶儿寻常惯用的那柄解腕小刀,可眼下真要亮了刀子,不是惹出官司,就是自己被刀子捅了。暂时惹不起,那就躲吧。
蚊子陈的呼号像蚊子一般盯在王冲的后颈上,成了衡量自己跑得有多快有多远的尺子。至于那声血泪控诉,该是把王冲当作了会傻愣愣呆在当场争辩是非的书呆子,而不是一个见势不妙就果断落跑,丝毫不顾颜面的老油条。
只是再怎么果断,不认路也白搭,王冲蒙着头一阵急奔,却忘了来时的路,七拐八绕,始终没奔上大道,就在只够两三人并肩的小巷里乱窜。靠着不时飞起的木盆、竹杆迟滞追兵,一路鸡飞狗跳,惹起骂声无数,只勉强将那帮红衣汉子吊在几丈外。
如果有人在半空俯视的话,就能发现,王冲就如无头苍蝇一般,领着这队红马甲绕了一个大圈……
当王冲一头扎进一座长楼前的院场时,已经气喘如牛,两腿发软。他惊喜地看到,不远处就是喧嚣的街道,可欢喜还没上脸就飞了,通向街道的院门还守着一群衣着跟追兵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尚幸那帮人正背对着看热闹,没谁发现他。王冲左右张望,找不到侧门,场院里就只有几副大号抬轿,轿杆长得离谱,轿身妆点着各sè鲜花,看上去格外绚丽。
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到院外,王冲心一横,朝着最近那一副抬轿奔去。揭开纱帘,缩进轿子,追兵正好奔了进来,他只能祈祷这些人以为自己钻进了楼里。
“贼汉子!恁地跟烧了尾巴的耗子样胡乱奔突!别仗着是江神社的就不守规矩!今天你们是给官坊办事!还不收拾着出场!?”
祈祷灵验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尖利的婆子声喝住了追兵。
“你们也都利索点!还当自己是民家闺女,要妈妈来伺候!?”
婆子又转了方向呵斥,得了一阵银铃脆响般的回应,竟是一群小姑娘下了楼。
“妈妈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今rì散花楼上坐着许学士许大府!把身子展足了!腿脚立稳了!活儿作全作美,别在大老爷面前丢了官坊的丑!不指着谁抢得了天女,谁要出了篓子,就把谁送到城外的寮子去!”
婆子冷厉地训斥着,王冲没听明白也无心去听。透过纱帘,就看到那些红马甲汉子不仅没离开,反而朝抬轿走过来,顿时出了一额头汗,这下是跳坑里了。
这抬轿就是竹架子罩上了帘纱绸布,轿顶还开着圆圆的天窗,绿枝红花串起来的花链从轿顶往轿身绕下,倒让人看不透轿身里的情形。
王冲打量着自己藏身的小小空间,竖住中间的那根竹竿如救命稻草一般,让他心中一喜。这杆子虽很短,顶端还套着一个小圆盘,不知有什么用处,却是件突围的好兵器。
使劲一拔,杆子就嘎吱响了一声,仔细看是有榫卯跟轿架相连。王冲果断出刀,将竹榫撬开,拔起竹杆准备当作短矛,冲出去戳翻一个夺路而逃。
正蓄势待发,轿身晃悠,帘纱揭开,一抹彩影如灵动的小鹿般跃了进来。
小鹿没料到轿内有人,直直扑进来,双臂合抱,将王冲当作本该有的竹杆。一瞬间温软清香满怀,王冲与小鹿面对面,胸贴胸,抱了个结结实实。
乌丝编作又高又斜的环髻,一层层展开,像是正凌云驾雾。如白玉细瓷般的脸颊左右展开两道柔丽的曲线,汇于不知是因瘦弱,还是本就生成这般的尖尖下颌。
两颊胭脂轻染,眉心点着一朵绚丽的六瓣桃花,再配上直直撞入王冲心中,那双清澈剔透的丹凤眼,王冲不由生出强烈的惊艳,哪里是小鹿呢,分明是一位小花仙!
这惊艳瞬间就被眼中的惊骇驱散,浓妆艳抹的小花仙下意识地张开樱桃小嘴,就要呼救,王冲急得猛一低头……
如果下一幕变作王冲用嘴去堵住小仙女的嘴,那就是恶俗狗血外加丧心病狂了。本着之前一个头槌干翻蚊子陈的心理惯xìng,王冲的直觉反应就是……再一个头槌。就这点来说,也许比前者更丧心病狂。
蓬地一声闷响,小仙女噢地惨哼,脑袋高高后仰,身子也差点从王冲怀里翻出去。王冲赶紧拉了回来,捂着她的嘴嘘声示意。
小仙女眼泪汪汪地看住王冲,惊骇升级为惊恐,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即便眼前金星片片,她也看到了王冲手里的小刀。
声音是没了,可两人这一动,抬轿一个大晃,外面那婆子叫嚷道:“八姐儿,还在闹!?”
小仙女那双丹凤眼像是会说话一般,瞬间闪过绝望、苦楚、释然和哀求等等眼神,王冲几乎都能读出来:完了完了,要被当作人质杀掉了!好汉你下刀可要快点,奴奴怕痛……
如果之前就窜出轿子,倒还好说,这会现身,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王冲心中也泛起浓浓苦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
松开手,掌心湿湿的全是血,王冲暗自歉疚,竟把小姑娘的鼻子撞破了。
他凑到这被唤作八姐儿的小姑娘耳边,嗅着即便是过量香脂也压不下清新中还带着点nǎi味的气息,低声道:“小生被仇家追杀,无奈躲于此处,绝无冒犯小娘子之意。”
听到“仇家”、“追杀”这两词,王冲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原本紧绷着的娇小身躯忽然放松了,转瞬间又紧了。缩回头,见小姑娘两眼闪起了异样的光彩,整个人生出一股凛然之气。
小姑娘鼻梁挺直,翘起的娇俏鼻头明显发红,两缕血丝正缓缓而坚决地从鼻腔挂下。但她却坚决地吸了吸鼻子,扬声喊道:“妈妈,女儿只是试试杆子!”
“仇家在哪里!?”
顾不得擦鼻血,小姑娘皱着眉头急切地低声问,眼里那浓浓的关切,让王冲负疚更重。这般单纯的乖女娃,谁骗谁就是禽兽不如。
“就是外面那些红衣汉子。”
就让我禽兽不如吧,王冲心说。
小姑娘噘起小嘴,鼓起脸颊,瓮声瓮气地道:“江神社的,果然都是贼汉子!”
王冲再附耳道:“等那些人走了,我自悄悄出去,绝不让他人看着。”
轿身一动,竟被抬了起来,原本那大呼小叫着追王冲的汉子们嘀咕不停。
“怎么重了不少?”
“昨晚在寮子玩久了吧!”
“是重了些,这花轿可真沉啊!”
“少呱噪!怕是刚才追那王二追得脱力了。今rì是给官府办事,出了篓子可落不到好。早知就该省些力气,陈二郎也真会挑时间。”
“还是那王二害的!那小子就跟泥鳅般烦人,下次抓着了,先打断两条腿!看他还跑!”
抬轿的正是追王冲的那帮汉子,前后八人,王冲和小姑娘两人加起来也就一个chéng rén体重,虽有异常,却没让他们大起疑心。
竹轿嘎吱嘎吱地摇着,小姑娘呆呆看住王冲,血泪交加的俏脸升起绝望:“来不及了……”
轿子左右还有红衣汉子,锣鼓钹铙开动,吹吹打打就出了院子,汇入人头攒动的街道,街道尽头,散花楼正巍然而立。
“官坊的姑娘们要上场了,以行首的调教功夫,夺个天女不在话下吧。”
四层高的散花楼顶层,就只有临街一桌,正位上那个年近五旬的清瘦老者悠悠开口。
桌旁端酒伺立的美艳妇人小意地道:“怕要令大府失望了,官坊的花雀儿哪及得对江楼那些灵雀儿。”
这清瘦老者正是翰林学士,知成都府事许光凝。同桌还有一老者,年纪稍长,衣着简朴,呵呵轻笑道:“成都九大花魁,二十上厅行首,对江楼占了近半,就连……”
这老者看向颜容与服sè并艳的妇人:“梁行首,也是对江楼出身,听说当年吕帅为求对江楼把梁行首转为官籍,连老脸都赔上了。”
妇人浅笑嫣然:“奴婢福厚,承吕龙图抬爱……”
许光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对江楼不是邓家私产吗?以吕望之(吕嘉问)与邓子常(邓洵武)的交情,还用得着赔脸求人?茂崖兄,邓家虽与你我姻亲相连,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何须为他们说话。”
那老者却是王仲修,依旧笑道:“此非朝堂之言,而是乡老之言。”
许光凝如拂尘般轻轻展袖,梁行首躬身万福而退,他再叹道:“茂崖你自清闲,可羡煞我了。”
王仲修苦笑:“哪能清闲,刚回来就被烧了牌坊,族中好一阵乱,费了老大功夫才安抚妥当……”
许光凝道:“此事傅廉访已回报了,估计月内官家和蔡太师就能知道,茂崖你这般谨忍,不容易啊。”【1】
王仲修摇头道:“牌坊烧得正是时机,倒不至动气。只是后来之事,却是真忍了一口气。”
许光凝哼道:“是那王秀才拒了入族之事?听说也是程伊川弟子,赵梓都拐弯抹角在我面前埋了回护的口风。”
说到赵梓,王仲修眉头微皱:“那是个人物……”
“确是人物,今rì他去了县学,怕要在县学折腾一番。这也情有可原,程门‘君子’,与佞辈小人却有同志,都要大兴学校,以舍代考。天下能有今rì,都是他们与佞辈小人合力!”
许光凝特意咬重了“君子”二字,讥讽之意格外明显。
王仲修有些忧虑:“就不防他?”
许光凝无奈地道:“现今更要防的是小人,如监司那几位。不是想在威州茂州挑起边衅,就是要在酒茶盐事上弄出花样,总之都忙着生事献媚,好入蔡太师的眼。有人甚至几度就书于我,把我当了庞恭孙……”【2】
他再不屑地道:“再说县学那等枯槁之地,他还能种出花来?容他去折腾,好过翻搅他事。”
王仲修转头看看伺立在远处的王昂,叹道:“终究是血气方刚,难说不会翻搅起风浪。”
许光凝哈哈笑道:“便如那王门焚匾的王二郎?”
王仲修本要张口说什么,却听楼下鼓乐大作,人声鼎沸,原来是一溜儿斑斓花轿行了过来。
“郎君,不如推来刀子,杀了奴奴我吧……”
轿子里,小姑娘一边用王冲递来的手绢擦鼻血,一边哭诉着。
“小娘子别慌,总有办法。”
王冲也一头是汗,原来这小姑娘是官坊的舞娘,他掰断的竹杆是人家用来表演的台子。没了台子,又被撞得鼻血长流,等下要在万人睽睽众目下表演,除了砸锅,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xìng。
“还能有什么办法?妈妈本就骂奴奴笨,整rì说要送奴奴去外面的寮子,奴奴已经怕得要死,现在这样,呜呜……”
小姑娘使劲压着哭声,更显哀楚。
哭声渐渐低了,小姑娘低下脑袋,原本如白玉般的脖颈渐渐染得如胭脂般晕红,呼吸也轻了,身子也在极力往后缩。
此时王冲才感觉到两人这姿势的暧昧,他是盘坐着,小姑娘跪在他两腿之间,上身紧紧抱在一起。即便已是深秋,隔着几层衣物,又暖又软的触感依旧清晰地透衣而入。而两人低声说话,几乎是额头挨着额头,温热香甜的气息直直喷在他脸上。
万幸这是个没有长成的小花仙,若是再大一些,王冲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气血充盈,揭竿而起。
王冲还在满脑子杂念,小姑娘却坚定地开了口:“待会到了楼下,郎君就自呼救。听妈妈说,大府就在散花楼,恶人肯定不敢再为难郎君。”
王冲啼笑皆非,呼救?他不是遭人追杀,只是遭人追殴。就这么跳出去,大孝子猛然转职小浪子,他这一世的人生又得从头开始。
“那你呢?”
跳出去了,就不止是他王冲一个人的事了。
小姑娘抬头,脸上虽泪痕斑驳,可胭脂却像是调匀了般,整张俏脸通红,丹凤眼瞪得大大的,波光荡漾的眼瞳里隐约燃着一团微弱的火苗:“把刀子留给奴奴……”
王冲恨不得再给小姑娘一个头槌,在想什么啊?
下一句话让王冲呆住,“奴奴不想被送去寮子。”
一股不知道含着什么情绪的酸热在胸膛中荡开,王冲咬牙切齿地道:“别傻了!会有办法的!”
脑子急速开动,无数念头井喷般升起,其中一个如流星般正要划过,王冲猛然牢牢抓住。
“你的手绢呢?”
王冲的手绢已染满了小姑娘的鼻血,急切之下,直接在小姑娘就穿着一层紧身亵衣一层彩纱的身上摸着,摸出了一条红丝巾,对角一折,朝小姑娘脸上蒙去。
“这样就看不出脸上的情形了……”
连鼻子也遮住的蒙面巾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姑娘呆呆地眨了眨,一头雾水。
“至于台子……这里!够你用吧?”
王冲拍拍肩膀,原本竹杆上的圆盘也就手掌大小,肩膀虽然差点,但在他看来,小姑娘的表演该就只是摆摆造型,应该没问题。而小姑娘这身板,他咬咬牙,也能撑得下来。
小姑娘明白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这……这不行的……”
王冲按住她的削肩,以前世擅长的正面激励,两眼直视,用力点头,语气坚定得自己也信以为真:“你行的!我相信你!”
小姑娘愣住,眼瞳中再有什么东西荡开,水sè更重了。
轿子外,鼓乐声更响亮,人声也汇聚成浪,一**涌起。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带着重重的鼻音,点头道:“好!”
【1:徽宗朝时,将以前的走马承受改为廉访使。】
【2:庞恭孙是庞籍(庞太师)的孙子,在蜀地为官多年,以开边为进身之阶,最好招夷扩土,却只求名而不究实利,多虚费,为蜀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