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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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金山西麓十余里的山坳下,有条清澈冷冽的溪流绕过茂密的竹丛,从山路边两块紧紧相贴的赤红岩石脚下哗哗流淌,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偏西的暖阳透过竹梢间隙,将斑驳的金sè光芒洒入淙淙溪流,反shè出粼粼波光。
疲惫的吴铭蹲在溪边,抓起把细沙搓洗手上的泥污和黏糊糊的血迹,掬起几捧溪水清洗满是污垢和汗渍的脸,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发出悠长而痛快的呼吸声。
原定五天的狩猎最终耗费了八天,没打到一只狼,但打到了两头大野猪和五只小野猪,吴铭和田正刚两人又背又抬用去一天半时间,来回六趟累计走了两百余里山路,才把猎物弄到这里,算得上收获丰沛不虚此行,用田正刚这个优秀猎手自豪的话说:“放在以前,哪怕十个好手出动十天半月,都赶不上我们两人这次的收获”。
吴铭在八天里学到很多东西,对忍耐与坚持体会更深,前前后后打出了八十多发子弹,检验了自己枪法的同时,也学到不少宝贵的山野生存经验和狩猎知识。
两人翻山越岭寻找野兽的踪迹和老巢,每天都走得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晚上随便找个山洞燃起篝火对付一夜,饿了采点野菜蘑菇用竹筒煮个汤,就着干粮填饱肚子,次rì一早随便吃点干粮继续出发。
前三天毫无收获,倒是为了吴铭的枪法练习耗费了三分之一弹药,因此整个过程一点也不单调,路上不时碰到穿山甲、野兔和山鸟等小猎物,吴铭跟在田正刚身边认识了不少动植物,了解各种野兽和鸟类的栖息规律,知道什么野菇野菜可以吃,什么有毒,学会辨认各式各样的山藤和叶子,知道如何从山藤根部挖出一块块硕大的山薯果腹。
到了第四天,吴铭发现自己体力下降很多,心里也开始出现急躁感,原以为同样年轻气壮沉不住气的田正刚,却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仍然jīng力旺盛健步如飞,吴铭只能咬着牙跟着,一路跟得很辛苦。
好在田正刚每次遇到动物的粪便、足迹以及倒伏的植被时都停下,耐心地告诉吴铭这是什么动物留下的痕迹,大约留下了多长时间,下一步要走哪个方向,若没枪的话该如何挖陷阱、装套子等等,让吴铭不至于感到寂寞难忍。其中几次,田正刚甚至抓起狼粪嗅一嗅搓一搓,据此做出更为准确的判断。
看到田正刚如此沉着如此投入,吴铭暗自惭愧,对田正刚的丰富野外生存知识和超强的韧xìng异常钦佩。
第四天傍晚,田正刚终于发现野猪群栖息地,疲惫不堪的吴铭顿时jīng神大振,在田正刚的指挥下,两人从下风口悄悄绕过去,占据野猪老巢对面的两个高点,向受到惊吓的野猪一顿shè击。
老练的田正刚端起已经属于他的汉阳造,仅用两枪就击毙一头xìng情暴烈的大野猪,吴铭横端毛瑟手枪兴奋不已,可前三枪全部打空,惹得一头凶xìng大发的野猪嚎叫着向他疾奔而来。
没等吴铭端枪瞄准,田正刚准确的一枪打出,疾奔的野猪脑门溅血应声而倒,猪群惊恐哀嚎四处奔逃,田正刚这才压上第二个弹桥,整个过程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猪群中倒下的两头大猪全是田正刚打倒的,四十余米的距离,又处于野猪无法利用瞬间冲击构成威胁的有利地形,对于手握军用步枪的田正刚来说,击毙猎物实在太简单了。
随着那头发疯野猪被田正刚猎杀,吴铭也冷静下来,稳稳端枪瞄准了才shè击,四十多米外两只跑得慢的小猪先后被吴铭击中,另一只成年公猪中弹挂彩转身狂逃,清脆的枪声震荡山谷余音不绝,到处回响着野猪凄厉的嚎叫声。
四天的艰难跋涉餐风露宿,换来短短几分钟的shè猎,获得丰硕成果,吴铭心里感慨不已,对狩猎有了深刻认识。
善于总结的吴铭自此才算适应过来,此后的两夜一天时间里,两人又一次经历了失败的守候伏击:用山藤把一只受伤的小猪绑在开阔地的小树下,企图利用小猪的哀叫声和几只死野猪的血腥气味诱引野狼,可惜最后没有如愿,连狼的影子都没看到。
田正刚说狼xìng狡猾,估计枪声已经惊动野狼,野狼发现危险就会远遁,加上天气转暖小动物都出来觅食了,野狼不缺食物,所以听到小野猪的惨叫也不会来,要收拾野狼只能等下一次,反正手里有了威力巨大的汉阳造,不愁打不到野狼,而且初冬季节的狼皮才是最好的。
两人放弃伏击野狼,齐心协力把两头大野猪和五头小野猪弄到太金山西麓的坳口,来来回回又耗费一天半时间。
吴铭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此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吃苦耐劳韧力过人,又在道门潜心苦练了大半年武功,不敢说出类拔萃,至少体质和承受力要比以前强大很多,但与体力变态走山路如履平地的田正刚一比,吴铭才发现自己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山坳下就是走出群山莽林的山路口,距离田家村四里多路,收拾好一切的吴铭只觉得两腿发飘,坐下来就再迈不开步子,只能反复叮嘱田正刚记住,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枪是吴道长帮借来的,已经还回去了”,让他藏好枪再回村里叫来信得过的几个兄弟,把猪分割送回村里,估计乡亲们不会执着追究枪的来由,怎么说都弄回来上千斤肉,给乡亲们每家送去一两挂,让老人和孩子们改善一下生活也是好的,扔掉的话就是造孽了,哪怕吴铭能狠下心,田正刚也不愿意。
令田正刚倍感失望的是,吴铭谆谆叮嘱完毕,不等田正刚回村叫人就独自离开了,田正刚知道吴铭xìng情随和善没有架子,更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之所以不愿露面,完全是不希望被人发现步枪的秘密。
当夜,田家村酒香四溢一片欢喜,本就记住“吴道长”恩情的田家村人更为感激。
次rì天没亮,田正刚就拿上礼物登上太金山,到了地方看到吴铭刚练完拳,手痒之下竟然和吴铭对练,十几个来回谁也不敢下狠手,最后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只不过吴铭身上的脚印要多几个。
等吴铭气呼呼地收拾完进入屋内,乐哈哈的田正刚已经端来一木盘溪水和毛巾:“大哥洗把脸吧。”
吴铭见田正刚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摇摇头便开起了玩笑:“昨晚老乾叔家的漂亮闺女没把你灌醉?”
田正刚嘿嘿一笑,放下木盆从背后抽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大哥,这双鞋是我娘叫我送来的,别嫌弃。”
吴铭望一眼新鞋,洗完脸拧干毛巾倒去水,指指田正刚脚下补了补丁的棉鞋说道:“这是你娘为你做的吧?你留着,我有鞋。”
田正刚耐心等吴铭洗完,跟随吴铭一同走进小屋:“大哥,记得你曾说过,如今洋人军队脚下都穿那种结实的生胶底皮鞋,绑带子的,耐磨轻便爬山不滑,上海广州等大地方有得卖,等rì后要是你发财了,再送给我一双不就行了?”
吴铭盯着田正刚的眼睛好一会:“好吧,我记住了。”
两人在壁炉前连享受香喷喷的肉粥,吴铭端着碗问道:“今天什么rì子,你不用干活?”
田正刚惊讶地看着吴铭:“今天是chūn分啊,祈真观每年chūn分都要举办法事为万民祈福的,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上山进香祈福,这时候恐怕祈真观都挤满了。大哥,你不会真是个假道士吧?也不对啊,要是你是假道士,名震四方的秉真道长怎么会留下你?”
吴铭苦笑一下,喝完一大碗肉粥,摸摸暖烘烘的肚子站起来:“正刚,这回进山虽然没打到野狼,但是见识了你的高强身手和沉稳xìng子,我放心了!只要枪在你手里,我相信野狼早晚会被你除掉,只是子弹剩下不多,估计以后你悄悄找道上的人也能买到,或者向收山货的客商卖,对付着用吧。”
“大哥,你真要走啊?”田正刚着急地站起来。
吴铭点点头:“阳历已经是三月下旬,我在这呆了快十个月,得走了,你刚才说得对,我不是真正的道士,和你一样是穷苦人家出身,住在祈真观是因为我受伤了,需要诊治,估计这几天龙虎山就会派人给我送来出行的身份证明。你不是挺喜欢这座小房子吗?我已经和承智道长说好了,我走之后,这屋子你能用就用吧,后面那个山洞你也去过,存有不少酒、粮食和干货,你看着办吧。”
“大哥……”田正刚哪里愿意让吴铭离开,可淳朴的汉子又不知道如何挽留。
“走吧,一起去马鞍岭把枪和子弹取出来,放在那个小山洞里不安全,时间长了让人不放心,完了我从东边那条小道上山,你自己想法子把枪拿回去,藏在稳妥的地方。”吴铭说完抬脚就走,田正刚只好快步跟上。
两人越过西面两道悬崖下到马鞍岭山坳,越过小溪从林中山洞取出长枪和子弹,田正刚用布条将汉阳造步枪一圈圈缠绕起来,最后抬起头不舍地望着吴铭,看到吴铭挥挥手走进上山的小路,田正刚想都不想就跟随而去。
吴铭只好停下,又是一番安慰,直到答应离开前一定到田家村住一晚喝几杯送行酒,田正刚才一步三回头地下山。
满头大汗的吴铭爬上陡峭的岩壁,绕过两道狭窄陡峭的山弯,穿过大树下的一片竹林,惊讶地发现自己小屋侧前方的竹竿上晒着一溜被子和衣衫,那个熟悉倩影消失在自己的小屋门口,一闪而逝犹如惊鸿,令吴铭恼火不已。
第十五章横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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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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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真观的盛**事已经结束了半个多时辰,香客信徒们都已陆续下山。
蜿蜒的山道上,两名女子在一个高挑道士的陪伴下,沐浴晚霞缓缓下行,两名女子分别是汪月涵和丫鬟小珍,年轻的道士则是脸sèyīn沉的吴铭,要不是承智道长得到大笔香油钱,吩咐吴铭一定要送两位贵客下山,吴铭根本不会离开自己的小屋。
三人停止脚步,在半山大树下稍作歇息,汪月涵面向晚霞,深吸口气调整紊乱的气息,娇美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霞光映照下泛起迷人的光泽。
小珍倚在汪月涵身边,指点远处即将隐没夕阳的山巅兴奋地说些什么,最后贴在汪月涵耳边,指向山上露出一角的小木屋窃窃私语,很快惹来汪月涵的低声嗔怪。
两人闹了一会,汪月涵脸上的羞涩消隐,转过身来到吴铭面前:“离开山门时,我隐隐听到承智道长和你说的话,你为何不到镇上去领张证明文书,然后到县里办张民国zhèng fǔ统一颁发的身份证明,反而要龙虎山那边送来?龙虎山属鹰潭管辖,而你却是煌固镇人啊!”
坐在石板上的吴铭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是煌固镇人?”
汪月涵微微一愣:“我猜的,你说话口音是本地口音。”
吴铭冷冷凝视汪月涵的眼睛:“你到煌固镇多久了?”
小珍抢着回答:“去年秋天我们小姐才嫁到这边来的,老历七月初五离开鹰潭老家,初七到了上饶县城,住进我们汪老爷府上,过了中秋才坐八抬大轿嫁到这鬼地方,要不是小姐病体尚未恢复,我们早就到南昌去了,谁愿意呆在这?你问这干嘛?”
吴铭点点头:“有件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去年夏天,镇西吴家村有个穷苦人被煌固镇陈家害死,后来她儿子去报仇,结果仇没报成,反而被陈家诬陷为赤匪,弄进县城大牢,折磨得九死一生,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煌固镇和周围各村都知道,你们不会没听说吧?”
汪月涵和小珍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移到吴卫脸上。
小珍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听说了,我们府上的人说,那个深夜拿刀进府行凶的恶人,后来让几百个赤匪劫狱救走了,劫狱那天,县城枪炮不停血流成河,单是我们汪老爷手下的官兵就死伤二十几人,十几座官员富绅的宅子让赤匪烧成灰烬,后来又听说,那个胆大包天的恶人竟敢在大年初一返回田家村,给他死去的老娘修坟烧香,害得我们府上的家丁增加了一倍,直到二少爷派人从南昌悄悄送来十几支长短枪才好些,可一到晚上,管家和护院师傅就要巡查前后院子,不许下人们走动,怕那个亡命之徒再来杀人,咦?你问这干嘛?”
“你说呢?”吴铭冷冷地望过去。
小珍吓得惊呼一声,急退两步一屁股坐到石阶上。
汪月涵扶起小珍,娇躯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哀痛,良久,她强忍心中的翻天巨浪,上前一步担忧地望着吴铭:“你一直躲在祈真观?”
吴铭无奈地点点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说这些了,谢谢你和小珍帮我清洗那么多东西,让我省去不少事,你放心,我这两天就离开,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栖身之处,以后你也别来了,山路不好走,是是非非也说不清。”
汪月涵沉默片刻,转身扶起手脚发软的小珍:“小珍别害怕,传言不可信,吴道长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凶徒,否则他就不会在破庙里冒死救下我们,别害怕,你先下山等我,我和吴道长说几句话就回去。”
小珍没了主意,频频点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再回头,看到汪月涵示意她离开,才惊慌失措患得患失地快步下山。
汪月涵望着面无表情的吴铭,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我是谁了?”
吴铭点点头没有说话,深邃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似乎对这一切无所谓。
汪月涵轻抚山风吹起的秀发:“从见到你第一面开始,我一直在猜测,你长得太像陈家故去的大哥了,我也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心里疑窦重重,但都不能证实,也不敢问府上的人,后来和三姨娘闲聊时,她说起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才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苦难的母亲,我、我很难过。”
吴铭站起来:“此事和你没关系,好了,你多保重吧!”
“等等!”汪月涵追上两级石阶,眼中一片cháo红,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不舍之sè:“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吗?”
吴铭的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眼里露出罕见的伤感和温和:“我也不知道,或许去上海,或许去广州甚至香港,走一步算一步吧。”
汪月涵仰望神sè落寞的吴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铭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大步上山,身形消失在上方弯道处时,汪月涵眼里已经蓄满泪水,无力地坐在石阶上流泪。
夜幕已经降临,煌固镇陈府正房客厅里马灯高悬气氛凝重。
陈继尧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双目微闭脸sè很不好看。侧下手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丰腴妇人,圆脸白皙五官端正,看得出年轻时非常标致,要不是嘴型稍大双唇略薄,可以称得上雍容富态。她身穿暗花蓝绸衣衫,发髻油亮一丝不乱,头上插着的鸣凤金钗频频颤动。
身穿黑sè府绸长衫的高大管家站在妇人背后,四名身体强壮目光锐利的家丁分布大厅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跪在正堂zhōng yāng的车夫身上。
慌张的车夫已经如实禀告今天送少nǎinǎi汪月涵上祈真观烧香的过程,并说来回路上自己小心翼翼没有耽搁,但是解释不清为何天黑才到家,只是不住辩解说,二少nǎinǎi下山晚了些,太阳下山之后才下到山脚下,随后没有任何耽搁就往家里赶。
“滚!”
车夫在妇人尖利地呵斥声中手忙脚乱爬起来,连声告罪弯腰逃走。
妇人接着让家丁们都退下,站起来走到脸sè铁青的陈继尧面前:“老爷,你都听到了,你媳妇烧的什么香要这么长时间?祈真观的法事午时就已经结束,镇上去烧香的人早回来了,只有你那媳妇例外,下山就那几步路,一个时辰能走个来回,为何她天黑才下到山脚?她可不是长着三寸金莲的小媳妇,要是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我们陈家的面子往哪放?”
“好了、好了!明天早晨她问安时,你说她几句告诫一下就好了,你是大太太,管教内眷本来就是你的事情。”陈继尧不耐烦地站起来,心里没来由一阵纠结。
大太太连忙抓住陈继尧的袖子:“老爷,你也得说她几句啊!她仗着在省城读过几天书,自以为清高了,自打进我陈家就整天板个脸,凭什么啊?汪家虽是大族,可她汪月涵却是庶出那一支,哪里说得上身份高贵?要不是看在汪五哥的面子上,我能这么惯着她?我难做啊老爷,我只知道,做陈家的媳妇就要规矩点,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在南昌城里疯疯癫癫的才女了,女人结了婚就要守德,整天出去抛头露面也不知羞,上一次要不是她进城取什么新书,怎么会在半道上招来官军的祸害?到现在她身子干不干净还得另说呢,你和三太太要是再这么纵容她,难保哪天把陈家的脸丢尽了!”
“够了!”
陈继尧恼火地瞪着大太太:“chūn节过后我就再三告诉过你,快把儿媳妇送到南昌去,让她和康儿两口子自己过自己的rì子,也好快点诞下一男半女传宗接代,你不放心跟着去就是了,可你总是磨磨蹭蹭说三道四,管不好是谁的过错?哼!”
“老爷……。”
陈继尧拂袖而去不再回头,大太太气得直跺脚,看到陈继尧行进的方向是三姨太的院子,大太太顿时大感委屈,捧着心口泪如雨下。
躲在一旁的管家连忙上去搀扶:“姐,这事没完,但你不能再这么僵着,否则只会惹得姐夫生厌。”
“这天杀的啊!我嫁进他陈家二十八年,给他陈家生下两个儿子,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啊?东苑那妖jīng只生下个丫头,没给他陈家生下半个传宗接代的,他却整天宠着捧着,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啊!”大太太靠着弟弟嚎哭起来。
管家连忙低声喝住:“姐你小声点、小声点!你想想,怎么说你都是正室,是大太太,陈家上下除了姐夫,有谁比你尊贵?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是你心太善,姐夫刚才那口气就是说你没管好家啊!你大权在握,为什么有权不用?依我看,就借今天这个事由,把你的威望立起来,康儿的媳妇不能动,难道她身边那妖里妖jīng的小丫头不能动吗?主人有错奴仆有罪,把那个丫头抓来细细拷问,还怕抓不住把柄?哪怕打死她也是活该,王法都不会管,通过这事杀一儆百,让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好好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大太太醒悟过来,越想越觉得弟弟的话在理,只觉茅塞顿开热血上涌,一把擦去脸上的泪,咬着牙恨恨地吩咐:“你去,叫我房里的青萍走一趟西苑,把那个溅丫头叫到我房里,再把厨房的两个婆子一起带来,今天一定要出口恶气,哼!老娘不发威不行了!”
管家嘿嘿一笑:“这就对了!姐,依我看啊,少nǎinǎi恐怕有问题,不然哪会遭来那么多是非?你先回房养足jīng神,我这就去吩咐人把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弄过来,让几个婆子上去一顿招呼,看她嘴硬还是板子硬,说不定还能挖不出点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16章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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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名婆子没头没脑的板子抽打下,满脸是血的小珍哪里敢有半点隐瞒,一面哭泣求饶,一面将那天如何被两名南昌军官欺辱、如何获救、事后她主仆如何上山感谢吴道长、今天上山烧香帮吴道长洗被子洗衣服、吴道长在祈真观道长委托下送下山等等事情和盘托出,最后还供认说,吴道长就是那个曾经拿刀来府上报仇的吴山伢子。
满屋子的人全都吓呆了,两个婆子收起三尺长的板子,惶惶然望着怒火攻心的大太太,左右搀扶大太太的两个小丫鬟也吓得脸sè发白抖个不停,大太太的弟弟汪管家两眼飞速转动,脸上全是yīn郁之sè。
事关陈府的声誉和仇怨,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倒在地上的小珍嘤嘤哭泣。
汪管家思前想后,眼中凶光频闪,咬着牙凑近大太太低语几句。
大太太双眉抖动几下,狠下心重重点头,汪管家转身就走,很快带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师傅,用被子蒙住小珍的脑袋迅速捆绑结实,小珍拼命挣扎叫喊,双脚乱颤全身痉挛,转眼工夫窒息而死。
“走后门,到野地里找个地方埋了。”
“是!”
两名护院师傅抬起小珍迅速离开,管家凶神恶煞地环视一圈,一步步走到两个吓得全身发抖的婆子面前:“明早你两个到我屋里,每人领五个大洋赏钱,给我记住了,离开这屋子之后,就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谁要是让今天的事情露出半点风声,休怪老子心狠手辣!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二爷放心,打死我也不敢胡说八道啊!”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两个婆子退下,望一眼已经吓坏了的两个丫鬟:“你们俩从小就跟着太太,不用我告诉你们怎么做了吧?”
“是是!二爷放心,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很好,下去吧!”
汪管家挥手让两个吓哭了的丫鬟离去,上前搀扶大太太坐下:“姐,看样子你得马上把老爷请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我们的仇人如今就藏在太金山上,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摸进来报仇,那可是个发了疯的狠人,说不定他身后真有赤匪暗中支持,此人一rì不除,我们陈家上下就一rì不得安宁啊!再有,少nǎinǎi出了这等丑事,要是传出去,我们陈府的百年声誉毁了不说,刚走上仕途的少爷怎么做人啊?这不是误了少爷的大好前程吗?”
“孽种!孽种啊!”
大太太清醒过来,瘫在椅子扶手上咧嘴痛哭,汪管家惊讶之下不住催促,大太太只是一个劲流泪。
大太太哭了很久,擦去眼泪一把抓住汪管家的手:“二弟,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汪管家脸sè更为凝重:“当务之急,是尽快除掉太金山上那个祸害,把整件事瞒下来,可我们人手不够,那个祸害既然能杀掉两个南昌军官,想必不是一般的难对付,而且,我估计那个祸害手里一定有枪,从两名南昌军官身上抢走的两杆枪,我手下就二十几人,恐怕抓不住他,所以,得到县城求汪五哥发兵围捕,怎么说汪五哥也是你我的堂兄,堂堂县长,汪陈两家又是三代的交情,二nǎinǎi嫁过来也是他一手促成,他总不会不管吧?出了这档子破事,他脸上也不光彩啊,要是传出去,老汪家的脸更不好看,他能不帮我们吗?”
“对对!二弟你现在就进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五哥,请他立即派兵除掉那个孽种!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大儿子英年早逝,唯独剩下康儿这个骨肉,刚有点出息,又遭来这么个祸害,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活啊?”大太太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
“姐你别哭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得快点把姐夫请来,让他快拿个主意才是,怎么说这是件大事,要姐夫点头才行啊!”汪管家耐心劝慰。
大太太收起眼泪,沉思片刻猛然站起:“不用他点头,这时候他就趴在那贱人的肚皮上,谁去烦他还不招来一顿骂?就算他过来,以他的心xìng还不得犹犹豫豫啊?要是他还惦记着当年干下的龌龊事,说不定磨磨蹭蹭没个主张,今天我做主了,那个天杀的孽种如今就在西面的太金山上,随时都可能来寻仇,耽搁不得,你立刻骑快马进城搬兵,越快越好。”
汪管家疑惑地望着大太太:“姐,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你总把那凶徒称作孽种,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哎呀!都火烧屁股了你还问,快去!你来到陈家不到两年,自然不懂二十年前的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不除掉那个孽种,说不定你我都不得好死,别忘了那个孽种的娘可是你亲自驾车撞死的,不除掉他,后患无穷啊!”大太太急得把弟弟推出去。
“好好!我这就进城,你在家等我消息。”汪管家不再询问,风风火火地小跑而去。
。。。。。。
凌晨时分,太金山上。
星光渐隐晨曦乍现,吴铭站桩完毕再练完一趟拳,捡起衣衫擦去脸上身上流淌的汗水,看了看隆起的胸大肌和几块腹肌,转动一下健壮的手臂,顺手一抛将衣衫挂在三米远的竹竿上,走到空地中间粗大的木桩前,深吸口气摆出个少见的起手式,双手一yīn一阳如抱乾坤,低哼一声突然发力,水桶粗的两米木桩随之发出沉闷的击打声。
一刻钟过去,吴铭收起最后蹬出去的一脚,双膝微曲不丁不八地展开个收势,略作调息过去取下衣衫,一边擦汗一边向叮咚作响的小溪走去,蹲在溪边石板上清洗起来。
拧干衣衫擦去脸上流淌的水渍,吴铭惬意地抬起头长出口气,恍惚间,似乎听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吴铭侧耳细听片刻,缓缓转头望向祈真观方向,终于清晰地听到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杂草的倒伏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看样子不止二十个人。
吴铭来不及思考是什么人摸过来,四处看看随即跃起,冲回小屋迅速穿上道袍,从枕头下抽出毛瑟手枪拉动枪机,扎上连接弹匣的宽腰带侧耳倾听片刻,毫不犹豫大步掠出后门,敏捷地穿过引水竹筒下方,跨出几步跳过三米小溪,转眼间隐没在大树后方茂密的丛林里。
五十几名头戴大盖帽身穿浅灰sè军装的保安团官兵络绎摸到木屋前方,带队军官挥舞手中驳壳枪低声发令,五十几人立即分散开来将木屋团团围住,枪口全都对准了大门和两个敞开的小窗。
“连长,里面没动静,是不是发现我们了?”一个机灵的小兵弯腰来到木桩后的队长身边。
连长举枪虚指前方:“没看到房顶的铁皮烟囱还在冒烟吗?肯定在屋里,你带十个人悄悄接近后门,我带人封住前门,听到我枪响一响就撞进去,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
“明白了。”
“啪——”
“不许动!不许动……”
枪声之后一片混乱,连长和十几名小兵冲进屋内如临大敌,可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整洁的屋子空空荡荡,床上的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只有壁炉边上的铜壶不住地冒出蒸汽。
“嘛逼的,他一定是发现我们摸过来了,看样子估计没走远,说不定就藏在附近,给老子搜!”连长恼羞成怒。
一群小兵已经乱哄哄涌进来,两名排长来到连长身边:“这荒山野岭的不好搜啊,听说歹徒手上有枪的。”
“是啊,敌暗我明啊!”
连长恼火地瞪大眼睛:“嘛**的,几十个弟兄三更半夜跑了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封锁了所有山道摸上来,鸟毛没捞到一根就怕了?当初是谁听说有三百大洋奖金就争着来的?”
所有人不说话了,连长想了想毅然决定:“怕什么?下山的所有小道都已经被封死,团座亲自领着两连弟兄封锁了下山所以道路和坳口,陈府汪管家带着家丁守住了西面坳口,后面是猴子都上不去的山崖,歹徒孤身一人,就算长对翅膀也飞不过去,只要我们找到歹徒就一顿乱枪招呼,还怕打不死他?你们兵分两路,顺着大树前后林子搜过去,走!”
“是!”
外面枪声传来,屋里顿时一阵混乱。
一个小兵冲进来:“连长,西面山下响起枪声,像是在西面山腰方向开的枪。”
队长冲出小屋,一口气跑到悬崖边俯瞰,一群小兵呼啦啦跟随而至,几十双眼睛望向下方五百米左右的山腰,无奈林木葱郁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下面正在开火。
连长只好举起驳壳枪大声下令:“下面是陈府家丁们把守的坳口,看样子和歹徒打起来了,快!顺着声音追下去,越过小溪一定有下山的小道,赶过去前后夹击,哪怕歹徒被打死了,我们也要到场,三百大洋啊!”
官兵轰然叫喊,端着枪争先恐后跳过小溪。
山腰下的大岩石后面,吴铭端着枪紧贴在石头上,用手擦去右腮帮被飞溅石屑划伤的口子,着急地四处观察地形。
稀疏的子弹不时飞来,打得头顶上的树叶不住飘下,吴铭已经判断出下方山坳打来的不少于五支枪,距离不会大于三百米,要是不尽快想办法脱身,山上的敌人就会追来,到时腹背受敌就更糟糕。
可吴铭眼下所处的地方几乎是绝路,左边是十几米深的山涧,长满青苔湿滑不已,别说爬下去,能不能站住还是一回事;右边是陡峭的山坡,虽然草木繁茂可毫无遮拦,爬上去就会暴露身体,成为下方敌人shè击的目标,哪怕敌人的枪法不准,可五六支枪对准发shè,难保不被击中。
叫喊声中,下方的枪声忽然停止了,上方传来的呼应声却越来越近,吴铭知道再不动就只能躲在这等死,于是深吸口气试探xìng地向下方开了第一枪,立刻引来下方的一片还击。
噼噼啪啪一阵枪响过后,下方的枪声稀落下来,吴铭抓住时机猛然跳过岩石,怒吼一声端起枪冲下山道。
第17章 杀个回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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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大作竹木断裂,吴铭在纷飞的弹雨中向下疾冲百余米,两发子弹从他的脖子旁和头顶掠过,炽热的弹丸在他脖子上划出一串燎泡,飞起的长发被打落一丛,当真是险之又险无比侥幸。
一口气在湿滑陡峭的山道上狂奔百余米,吴铭气息急促后劲不足,手里的毛瑟手枪在冲锋中打出了五发子弹,却由于距离太远没给下方的阻击之敌造成任何伤亡,但产生了足够的威慑作用,至少下方大喊大叫的敌人没一个敢主动进攻。
埋伏在下方岩石和大树后的人明显准备不足,显然没料到吴铭发疯似地冲下来开枪,短暂地混乱之后,才匆忙展开密集shè击,竭斯底里的吆喝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
从弹着点分析,上方的追兵明显强悍许多,他们高声呼喊下方把人截住,同时纷纷向吴铭冲过的那段山道前后展开shè击,阻止吴铭再次冲下山去,一时间枪声不绝群山回荡,山上山下相互呼应,形成很大的声势。
吴铭情急之下突然转向,飞身扑入弯道内侧一片茂密的杜鹃从中,连打两个滚稳住身形,依靠山石大口喘气快速上弹,密集的弹雨打得他隐身的四周竹木断裂啸声不断,从枪声和飞来子弹的密集度来看,下方阻击的敌人似乎突然加强,人数不下二十人,手上拥有的长短枪绝不低于二十支,甚至有可能达到三十支,否则不会shè出如此密集的弹雨。
在这样的情况下,硬闯无异于死路一条,但又不允许吴铭再犹豫下去,在此停留越久就会越危险,吴铭只能横下心放手一搏,趁敌人没有形成合击之前,利用密林掩护穿越十余米杜鹃树丛,冒死翻越右侧突起的那道小山脊,只要翻过山脊,后面就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越过小河,就能逃进北面的莽林之中。
吴铭拿定主意,快速把枪插入腰间,在凌乱的枪声中弓起身冲进密集的树丛,双手胡乱拨开横七竖八的枝丫奋力前行,身上的长衫很快被勾破片片撕裂,回弹的树枝在他手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剧烈摇晃的树丛引起山上追兵的jǐng觉,一声高亢的喊叫响起,几颗子弹随之飞来,打得吴铭身边的树丛劈啪作响枝叶飞溅。
吴铭钻出树丛毫不停息,咬着牙闷哼一声飞身而起,如狂逃的野狼一般跃上突起的山脊,手足并用飞快上爬,整个身影也随之暴露在上下两面敌人的视野中,惊呼声示jǐng声立刻响成一片,合击之敌匆忙调转枪口shè击,无奈吴铭逃命的速度实在太快,爬上山脊就不顾死活奋力前扑,转眼消失在凸起的山脊之上,雨点般的子弹紧随而至,打得山脊石屑纷飞青烟四起。
数分钟之后,上追下堵的数十人才汇集一起,领头的汪管家和两个带队连长气喘吁吁爬上山脊,举目四望全是茫茫林海,哪还有吴铭的半点踪迹。
汪管家捶胸跺脚懊悔不已,又是痛骂又是长叹,说什么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带队的连长眼看到手的三百大洋飞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手下人动作太慢枪法太差。
众家丁和官兵们却是另一番感受,纷纷惊叹逃犯身手太好,简直和穿山豹子一样,这次近百人都打不死他,下次就不知道怎么说了,这样的亡命徒最让人头疼,要是进山搜索更危险,恐怕没找到他,反而被他的冷枪打死,就算看到他也抓不住,逼急了狗急跳墙更糟糕,这次出来没人伤亡也算万幸了。
汪管家虽然气急败坏,听了众人的议论心中无比忧虑,意识到自己带人倾巢出动,家里防备空虚,立即与带队连长匆匆告别,领着二十几名家丁飞一般赶回煌固镇。
官兵们累得半死,什么也没得到,一个个骂骂咧咧有气无力地下山,边走边叹三百大洋泡汤了,从半夜开始出动两百多人围捕堵截,竟然还让逃犯从眼皮底下消失,往后要想抓住逃犯几乎不可能了,逃犯已如惊弓之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会露面。
官兵们哪里知道,吴铭并没有逃远,他冲进竹林后越想越窝囊,越跑越愤怒,心中本已放下的仇怨再次涌起,恼火之下他转而向山上跑,钻出竹林飞快爬到半山,匍匐在山腰突起的巨石后上下观察,与收兵回营的官兵只有三百余米的直线距离,带队连长的骂声和官兵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官兵们已经走远,吴铭放下枪,无力地仰卧在巨石上,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心中无比苦楚。
吴铭思前顾后,脑子飞速转动,他从敌人的穿着和说话口音,认出摸上自己老窝的县保安团官兵,山下路口阻击自己的那群人虽然看不清楚,但从官兵们不停的抱怨和那群人五花八门的衣衫分析,无疑是周围镇子的民团,纵观整个过程,两部分人分工明确布置严密,一定是相互勾结早有预谋,而且来得突然,来得凶恶,明摆着是要自己的命,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这么干!
那么,是谁与自己有这么大的仇恨呢?难道真把自己当成**了?如果这样,又是谁告的密?如果另有原因,原因又是什么?
吴铭苦思良久不得其解,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从刚才的整个过程分析,官兵和民团肯定封锁了太金山周围的各个路口,密集的枪声肯定也惊动了祈真观,惊动了山下的田家村,看来自己是走投无路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如何保存xìng命成了首当其冲的大问题,接下来每走一步将会危险重重。
原以为承宗明天到来,自己拿到身份证明就能远走高飞,到外面闯一闯碰碰运气,通过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如今,一切美好的想法都已成空,就连能否活着逃出去都成了问题。
吴铭瘫倒在岩石上,遥望延绵群山满脸忧愤,越想越是悲愤,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在他脑子里成形:既然有人要我的命,我岂能就这样懦弱地逃匿?就算逃出险境苟且偷生,也得弄清楚怎么回事。
深思之后,吴铭收起手枪滑下岩石,四下观察片刻再次隐入密林,踏着遍地腐叶向东疾行百余米,来到一道小溪旁转而向北,沿着蜿蜒小溪快速上山。
太阳冉冉升起,太金山下的田家村没有了往rì的安详,清晨的激烈枪声吓坏了很多人,乡亲们惊恐莫名四处打听,谁也不敢下地干活。男人们聚在村长家里打听情况,女人们看住自己的孩子不让出门,唯有几名大胆的年轻人跑到村口,遥望枪声传来的方向。
久久站在土坎上的田正刚心情格外复杂,看到封锁山道口如临大敌的官兵们还没有走,他预感到吴铭出事了,再想起之前煌固镇的汪管家领着二十余家丁慌张下山,与守住道口的官兵匆忙交谈几句,就骑上马领着人向煌固镇方向跑去,田正刚心里更为震惊。
田正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才会使得官兵们和煌固镇的陈家出动这么多人马,印象中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就算年前两名南昌军官被杀,也只是县城保安团来群人四处吆喝,哪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枪声阵阵。
时至中午,从山上下来的几十个官兵离开山脚返回县城,但封锁下山道口的十余个官兵仍然没有撤,不时有一两个官兵骑着马沿着环山小道来回窜,看样子是相互传递消息。
不一会,骑着马的两名官兵向村子跑来,田正刚心惊胆跳马上溜走,他担心自己悄悄拿回家藏起来的步枪被发现了,惊慌之下不敢回家,走进村子立即快步拐向村长家里,隐身在一群担惊受怕的老少爷身后。
两个守备队官兵在村长家门前下马,听到叫喊的村长急忙收起长烟斗出门迎接,一群汉子也跟随出去。
两名官兵满头是汗,黑着脸向村长传达县长汪道涵的抓捕命令,并把一份通缉令贴在门口的墙上,高声向围拢过来的乡亲们宣布:
“以伪道士身份隐藏在太金山上的吴山伢子,是个十恶不赦的赤匪,该犯不但在去年八月伙同赤匪武装进攻县城,打死打伤几十名官兵,抢劫zhèng fǔ和富绅大量财产,烧毁十几座房子,而且还在chūn节前悍然杀害下乡征兵的两名**军官,抢走一长一短两支枪,是个极端危险的亡命之徒,有知其下落者,必须尽快向县城守备队官兵和各镇民团报告,立功者重赏五十大洋,抓获或者击毙赤匪吴山伢子者,重赏一百大洋,并免除其家庭三年徭役和赋税。”
消息传出全村哗然,乡亲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两名官兵打马远去,围在村长家门口的众人才轰然喧哗。
德高望重的村长没了主张,在众人困惑担忧的询问声中转来转去,最后到处寻找跟吴道长关系最好的田正刚,众人随之醒悟过来,跑出去四处寻找叫唤,可刚才还在人群中的田正刚已经杳无踪迹。
田正刚已经远离村子来到太金山下,他肩上扛着根扁担,不紧不慢地接近通向祈真观山门的山道口,壮着胆子对设卡的官兵说要到祈真观帮忙干活。
两个守卫官兵知道祈真观的盛名和附近村民上山帮忙的习惯,质问一番没发现异常,告诫田正刚几句便予以放行。
田正刚强忍心中激动,不紧不慢地上山,沿途细心观察丝毫不敢大意,到了祈真观便佯装寻找承宗道长上前拍门,好一会大门打开,年少的道士说承宗师兄明天才会到来,劝田正刚不要久留尽快下山,说完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田正刚犹豫片刻,横下心大步走向吴卫的小屋,来到屋前没看到任何动静,放下扁担走到敞开的小屋门,看到凌乱的屋内静悄悄的,连忙穿过小屋走出后门,四处打量一番快步越过小溪,沿着溪边走向石壁下的山洞。
来到洞口,田正刚立刻发现不对劲,正要转过身离开,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到他脑袋上。
第18章 一不做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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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是我啊!”
田正刚看清用枪顶着自己脑门的是吴铭,忙不迭大叫起来。
枪口仍然顶在田正刚眉心上,吴铭握枪的手非常稳,脸sè铁青目光冰冷,他凝视田正刚的眼睛好一会,缓缓收起枪苦笑道:“对不起正刚,大哥在官兵上上下下几十人的偷袭围堵中侥幸逃生,如今仍心惊胆跳,本想到要逃命,发现没吃没喝没盘缠,只能悄悄回来拿点东西,正准备走你就来了。”
田正刚心中的猜疑得到证实,也吓得不轻,大步上前拉住吴铭的手:“大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县守团和煌固镇陈府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你真是**啊?”
“煌固镇陈府?”
吴铭双眉一扬,慢慢坐到洞口的石头上,捡起扔在石头旁的肉干继续送进嘴,嚼了两口突然站起:“正刚,你刚才说,是保安团和陈府的人抓我对吧?你怎么知道有陈府的人?”
“我常到镇上赶集卖山货,陈府那些护院师傅和家丁我认识,虽然站得远,但我看得清楚,带队的人就是陈府汪管家,不会错。”
田正刚说完,担忧地望着吴铭:“大哥,今天一大早,听到山上噼噼啪啪响枪,吓得全村的狗汪汪叫,我想想不对,立马跑出村口观望,看到通向这地方的山道口守着一大群保安团官兵,都扛着枪,就猜想是不是你出事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得要命,后来看到陈府汪管家带人下山匆忙离开,接着守备团的几十个人也下山走了,一个个黑着脸,显然没有得到什么,我这心里才好受些,可守在道口的十几个官兵还在,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就跑上来看看,没想到真能见到你,大哥,县里的通缉令都贴到我们村里了,说你名字叫吴山伢子,是赤匪,还说chūn节前杀死两名**军官的事是你干的,到底是不是啊?”
吴铭心中巨震,一把将田正刚拉过来一起坐下:“你还听到什么?”
田正刚想了想回答:“那两个来传令的官兵还说,去年八月赤匪攻打县城你也有份,打死打伤官兵几十人,还抢了县长和富绅们的钱财,放火烧了县衙和十几座院子。”
吴铭听完沉默下来,思考片刻重重点头:“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大哥,明白什么啊?”田正刚急切地问。
“明白了不少事情。”
吴铭长叹一声,望着远处低声说道:“正刚,去年八月,煌固镇西面的吴家村有个姓吴的女人,被陈府管家驾车撞死,第二天他的儿子葬完母亲,夜里摸进陈府报仇,失手后被抓起来押送县城大牢,以通共罪论处,不知道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啊,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唉!那阵子村里人都私下议论这事,姓吴的寡妇和她儿子够惨的,可怜啊!我们离田家村二十多里地,隔着大山平常没交往,也不知道是谁家受祸害。”
田正刚突然惊讶地望着吴铭:“大哥,你、你……”
吴铭点点头:“没错,是我,当时我报仇不成反而被抓住,陈家二少爷领人痛打我一顿,天没亮就把我押进县城扔进大牢,牢里的看守狱卒把我的左臂被打断,脑袋被敲裂四道口子,全身是伤九死一生,幸亏牢里两个好心人伸出援手,我才堪堪保住条命,接着**赤卫队突然打进县城,把我放出来,还让我跟随一帮人向北逃,没想到保安团官兵来得快,连夜从后面追上来,打枪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路边石坑里晕了过去,反而因此逃过一劫,同行的人都被打死砍下脑袋,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爬出深坑只剩下一口气,祈真观的承宗道长正好下山采买,看到我就把我背回来,救了我一命并治好我的伤,我就这样留在山上。”
田正刚听得双眼圆睁大嘴敞开,呆呆望着咬牙切齿的吴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铭停顿片刻,脸上露出丝苦笑:“正刚,我不是什么**,更不是什么土匪,不过,那两名南昌军官的确是我杀的,我之所以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城北十几里的那座破庙里作恶,那天正好是你们村两个兄弟下葬的rì子,中午我还和你喝了酒,吃完饭我独自进城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遇到两名军官强抢民女,他们把两个女子掳进岔路口北面的破庙里作恶,我没多想就赶过去,趁他们脱裤子的时候用石头砸死了一个,另一个被我扭断脖子,拿了他们的枪悄悄回到山上,事情就是这样,到现在我都不后悔。”
“这么说,大哥送我的那支枪,是从那两个军官身上弄回来的?”田正刚终于明白过来。
吴铭点点头:“不错,你要是怕的话,就把枪悄悄埋起来,谁也不会查到你头上。”
“大哥你说什么啊你?你看不起我!”田正刚霍然站起,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怎么看不起你?要是看不起你,我会跟你说这些?”
吴铭说完,伸手拉田正刚坐下:“正刚,你和我不一样,你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堆,万一惹出点事,怎么对得起家人?而我不同,我站起一根,躺下一条,哪怕把天捅破了也是一个人的事,明白吗?要是你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快点回家去,我也要走了,这地方不安全,说不准官兵们什么时候再来,要是老天爷开眼,让我顺利逃出去,以后我们兄弟总还有见面的一天。”
“不!大哥,要走我和你一起走,你不是他们说的亡命之徒,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老田家的恩人!再说,山下各道口全都是官兵,你不识路走不出去。”田正刚拨开吴铭的手站起来,气鼓鼓地瞪着吴铭。
吴铭四处看看,低声呵斥:“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死脑筋!你要是不想连累你的家人就赶快走,这一带我熟悉,用不着你帮忙,花点力气翻过后山,下去就有活路,那片莽林方圆十里,鬼都没一个,过了清水河向东二十几里是石头岭,我家就在岭下,沿着山路往北走,就是群山延绵的三清山,不属于上饶管了,就算他们想管也管不到,到时我无论是北上安徽还是东去浙江,或者向西走几十里去德兴县城,随我怎么走都行,谁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孤身一人,要是再遇到点事情,没个照应不行啊!”田正刚满脸不舍,急得眼泪都涌出来,浓浓兄弟情谊表露无遗。
吴铭拍拍田正刚的肩膀,心里非常感动:“正刚,好兄弟,别担心大哥,你也知道,大哥的枪法是次点,但拳脚功夫不比你差,身上还有支德国造,子弹还剩八发,防身足够了。除此之外,大哥能写会算,还会说官话,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怕这区区山路?你回家好好过rì子,将来有机会出去混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我们兄弟还会见面的,大哥记得还欠你一双军用皮鞋呢。”
“大哥……”田正刚忍不住哭了。
吴铭摸摸发酸的鼻子,走进洞里拿出个小包袱背上,搂住田正刚的肩膀把他送到溪边。
田正刚飞快擦去眼泪,转身大步向山上走去,吴铭摇摇头快步跟上,一直爬上山梁来到下山的陡峭山口,拽住还要下行的田正刚,好说歹说把他劝住,最后在田正刚泪眼婆娑的目送下独自离去。
田正刚呆呆站在山梁上,直到看不见吴铭的身影才收住眼泪,往回走的一路上频频回首,摔了两跤都不知道疼,脑海里满是和吴铭的音容笑貌,迷迷糊糊走下山门没多久,忍不住又流下伤感的眼泪。
此时的田正刚只担心吴铭怎么逃走,担心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和这位可亲可敬顶天立地的大哥相聚,他哪里想得到,心中的大哥并没有外表上看的冷静豁达,也没有对他说实话,不但没有尽快逃走,反而在盛怒之下,开始了胆大包天的报复行动。
入夜时分,翻山越岭艰苦跋涉五十余里的吴铭终于来到石头岭,他小心地顺着山脚绕道而行,走过独木桥登上山坳,回头遥望熟悉的村子百感交集。
残存的暮光中,几缕炊烟从几座低矮的草房上空升起,不远处自己那个记忆中的家,如今已是墙垣崩塌了无生气。
吴铭向南望去,目光越过小河,山坡下那座寄托着哀思的坟茔隐约可见,插在坟上的残存纸幡随风飘荡,倍显孤独。吴铭双唇微微蠕动,似是告别,又似是无意识的喃喃而语,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情愫。
伫立良久,吴铭紧紧身前的包袱带子,深吸口气继续东行,走下山坳前行三里他放慢脚步,jǐng惕地注视前方。
夜幕中,古老的煌固镇灯光点点,半圆的明月挂在深邃的天幕下,初chūn的夜风仍然寒冷,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间或响起。
借着月光,吴铭迅速离开大路,缓慢走在道旁的杂草和树丛之间,转过小河弯立即看到镇西路口处刺眼的马灯光亮。
百米外的灯光下,两名身披棉袄肩挎步枪的官兵站在一辆马车旁,与送来食物和烧酒的陈府家丁高声说话,家丁大声讨好说亲家汪县长来了,汪管家正在设宴款待保安团几个长官,驻扎镇里的三十几个弟兄有吃有喝,陈家上下谁也没忘记守在镇外的弟兄。
吴铭在高高的乱草丛中停下步子,单腿跪地凝神倾听,透过衰败的茅草丛,仔细观察耐心等待。
两个家丁送完东西,驾着马车叽叽呀呀返回镇子,两个官兵回到道口草棚里,悠闲地喝酒吃肉低声交谈,根本没把守卫封锁的任务当回事。
时机已到,吴铭弯腰一步步前行,凭借草木的遮挡悄悄接近草棚,在距离草棚二十余米处再次停下,观察片刻很快钻出树丛越过马路,蹲在路基下隐住身形,听到草棚里的两个人仍在说三道四议论长官,这才踮手踮脚向草棚摸去,最后匍匐在距离草棚不到五米的乔木丛后,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
第19章 骤然发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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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分秒流逝,两名官兵酒足饭饱,顺手抓来几捆干稻草铺在背风处,打着酒嗝解下步枪随手放在一边,掏出香烟对个火,惬意地吸着烟懒洋洋躺下,有气无力地讨论还要在凄风冷雨中熬几天才能回城。
十分钟不到,两名官兵中的一个打起了呼噜,另一个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埋怨两句爬起来,披上棉袄高一脚低一脚走出草棚,站在亮晃晃的马灯下解开裤头掏出家伙,呻吟一声shè出一道弯曲的水柱,浓重的尿sāo味顿时随风飘散。
寒风袭来,小兵捏着胯下家伙抖几下,打个寒战把家伙快速塞进裆里,紧紧腰带刚要转身,一只粗大的胳膊已经无声无息勒在他脖子上,巨大的力量随之袭来,“喀嚓”一声脆响,小兵双眼暴突全身僵硬,惊骇的面孔扭到背后,痉挛的四肢在冰冷的风中徒劳挥动几下便失去活力。
吴铭屏住气息,将怀中的尸体徐徐放到地上,回头望一眼草棚中沉睡的官兵,小心抽出尸体腰带上的枪刺,返身走进草棚,悄然来到沉睡的官兵身边,伸出左手猛然扣住官兵的脖子,膝盖狠狠跪压官兵的胸口,右手的刺刀横在拼命挣扎的官兵鼻梁上。
被压在身下的官兵吓得魂飞魄散,挣扎中锋利的刺刀刃划破他的鼻尖,鲜血瞬间将他的半边脸染红,剧痛令他快速清醒,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摊开失去力气的双手,惊恐地望着缓缓移到眼皮上的刀子,张着嘴大气都不敢喘,全身阵阵发抖完全丧失了勇气。
吴铭松开扣在官兵脖子上的手,捡起一旁的步枪站起来:“老子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我劝你不要企图反抗,你的同伴已经死了,尸首就在外面,你要是嫌命长就动几下,老子不介意多杀一个。”
吴铭说完提着步枪大大咧咧坐在中间草堆上,顺手把步枪放在身边,拖过中间的木板,举起刀刺向木板上的大海碗,挑起一大块结油的肥猪肉,看了看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嚼起来,吓得草堆上的官兵目瞪口呆,裤裆一热顿时湿了一片。
“嘛个逼的,你这幅**样还敢穿这身军装?老子与你往rì无怨近rì无仇,不想杀你,但你老实点,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慢慢站起来,解下你的腰带和裤带,还有子弹袋和刺刀,小心放到老子前面的空地上。”吴铭看都不看官兵一眼,再次用刺刀挑起一大块冷冰冰的猪肉吃起来,翻山越岭七八个小时,他实在饿坏了。
吴铭这幅模样落在这个魂飞魄散的官兵眼里,变成了凌厉的杀气和藐视一切的霸气,他顾不得擦去满脸的血迹飞快爬起来,哆哆嗦嗦解下腰带裤袋,完了还弓着腰把解下来的东西规整好,整齐放到吴卫前方的空地上。
“怎么才这点子弹?”吴铭不悦地抬起头。
官兵吓了一跳,在吴铭冰冷的目光中垂首弯腰:“就……就这么多,十个弹桥五十发,还是今早整队开拔时才发下来的,平时就五发子弹,枪里、枪里还有五发子弹,我可是一枪也没打过啊!”
“蹲下!”
官兵吓一跳赶紧蹲下,吴铭把刺刀插在木板上,顺手抓起把干草擦手:“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从县城跑到这乡下站岗?为什么派人摸上太金山抓我?说!”
吓得半死的官兵哪敢拒绝,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说出来:“昨晚我们上半夜就被叫醒,说是发现杀害两名省城军官的匪徒,全团三个连当即被派出来,一连封锁太金山下的各个路口,三连冲上山抓人,我们二连负责封锁太金山通向各个镇子和县城的道路,中午的时候,三连撤回来,听说人跑了没抓到,我们团长就命令我们赶来煌固镇守卫戒备,其他两个连继续封锁太金山周围各交通要道。”
“你嘛逼的别说瞎话,一个团只有三个连?”吴铭不解地问道。
“是四个连,其中一个连是辎重连,守在军营里从来没动过,我们是保安团,全团只有六百人,刚刚奉上峰命令整编不到一个月,营长都没任命,估计还要招兵,好汉,我说道全是实话,全是实话啊!”小兵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吴铭捡起剩下的小半瓶酒,闻了闻一口气喝完,扔掉空瓶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官兵:“抬起头来,看着我!”
“是是!”官兵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接触到吴铭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立刻转向一旁。
“刚才赶马车给你们送来酒菜的是什么人?你都听说了什么?不要妄想瞒着我什么,若是有半句假话……”
“我说我说!小的绝不敢讲假话,刚才送饭来的两人,是镇上陈老爷府上的护院师傅,不知道姓什么,听口音是玉山那边的人,他们说,我们团长已经提前替我们拿到陈府的赏钱,正和他们的管家一起喝酒……还有,他们管家姓汪,听说是陈府大太太的二弟,大太太和我们汪县长是同族堂兄妹,那个管家喊我们汪县长做五哥……还有,听消息灵通的弟兄们说,就是陈府汪管家进城报信,汪县长和我们团长才紧急集合队伍开出来,好汉饶我一条小命吧,我只是个当兵混饭吃的,逼得没法子了,我也是穷苦人啊!”官兵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闭嘴!镇子里有没有你们的岗哨?”
“没有了,三个岗哨都在镇子外面,东面、南面还有两个。”
“北面为何没有?”
“北面是大河,河对岸就是大山,凶徒不可能从北面过来,连长说不会有事,所以没设岗。”
“每道岗哨几个人?多长时间换一次班?”
“两个人,和我们这里一样,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两班,我们值的是上半夜。”
“不站岗的其他人都在哪儿?”
“都在陈老爷府上对面的镇公所里休息待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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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铭双眉紧皱,抓起步枪站起来:“好了,你起来,把你那个同伴拖进来,解下他的绑腿、腰带和子弹袋,尸首放到角落里,做得好我不杀你,要是想跟我玩心眼,你会死的很难看。”
官兵连忙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草棚外,流着泪抱起同伴的尸体拖到草棚角落里,哭哭啼啼地解下同伴的绑腿、腰带、裤带和子弹袋,用稻草将同伴的尸身盖好,拿着一堆东西回到吴铭面前放下。
吴铭让他转过身去,捡起一条绑带反绑他的双臂:“不想死就别动,我不放心你,杀了你又于心不忍,只能委屈你了。”
吴铭将他捆绑结实,把他带到草堆里压倒,将他的两条腿也捆得结结实实,检查一遍再将另一条绑腿揉成团塞进他嘴里,拍拍手蹲在他身边低声告诫:
“你呆在这,不妄动就没危险,我办完事自然有人来救你,临别前想对你说几句,这年头天下大乱豪杰辈出,你别指望跟着几个土豪劣绅混就能升官发财,更不要欺压百姓做下昧良心的事,否则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留着条小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吴铭说完走到一边坐下,捡起绑带熟练地打绑腿,站起来跺跺脚非常满意,掏出腰间枪套里的毛瑟手枪略作检查,完了拿起两支汉阳造步枪来到马灯下,对比片刻留下一支七成新的,拆下另一支旧枪的枪栓用力扔进黑暗之中。
吴铭进入草棚,把百发子弹塞进帆布弹袋斜挂胸前,挑把枪刺连鞘挂到腰带上,捡起灰布棉袄和大盖帽略作装扮,抓起步枪拉栓退弹,将擦拭干净的子弹重新装进弹桥压入弹仓,拉栓上膛背起步枪,望一眼瘫在草堆里的官兵,头也不回向镇里进发。
夜sè越来越深,天边繁星点点,冉冉升起的明月静静洒下朦胧的柔光,把古镇的chūn夜渲染得分外宁静。
狭小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吴铭借着月光拐进熟悉的巷子,走过小石桥看到两个人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略微犹豫随即加快脚步。
两位提着灯笼的年老乡亲看到高大的军人走来,连忙慌张地让到一边,吴铭习惯xìng地点点头继续向前,弄得两个躬身问好的乡亲愣在那里,望着远去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前行百余米,一片光亮出现在吴铭视野里,他放慢脚步四下张望,横移两步走进高大院墙的yīn影里。
光亮处是陈府后院,去年八月,那个悲愤的山村青年吴山伢子揣着把杀猪刀,就是顺着院墙外那颗樟树爬上去,站在第一个树杈上翻墙摸进去的。
吴铭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在大年初八来过一次,知道陈府的位置,所以很快来到陈府后院漆黑的小巷,很快就听到院墙里不绝于耳的喧闹笑声和划拳声。
靠上院墙四处观察,吴铭的心脏不禁加速跳动起来,他不知道里面的猜拳打码声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陈府汪管家之所以临时在后院小亭里设宴招待县守团的几个头头,原因是县长汪道涵正在中院客厅里,与陈继尧夫妇一边用餐一边密商如何善后,如何将陈家的新媳妇汪月涵悄悄送到南昌,如何对外散布消息隐瞒真相,如何将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迅速消除。
紧闭的后院门外没有一个岗哨,院墙上一溜漂亮的花窗格子里透出灯光,将高大的树干照得斑斑驳驳。保安团那些饭桶和陈府上下根本想不到,重兵围捕下的吴铭不但没逃跑,还敢摸进来寻仇。
吴铭没有多做停留,而是轻轻掠过紧闭的院门,继续前行二十余米来到院墙的转折处,四下观察片刻,抬腿踏上凸起的院墙石脚,纵身一跃攀住院墙上沿,双手略微使劲,敏捷地身子便如灵猫般稳稳伏在墙顶上。
透过一丛竹梢间隙,吴铭看到了在亭子里面畅饮的一群人,两盏高悬在亭柱上的马灯放shè出明亮的光芒,将席间的六个人的长相照得清清楚楚,众人毫无顾忌的对话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隐匿在院墙上的吴铭耐心观察,用心倾听,很快弄清楚侧身对着自己所在方向的那人大汉就是汪管家,此人长相非常显眼,蓄着中分长发,高耸的鹰钩鼻子和上唇浓密的胡子,说话却客客气气面面俱到。
坐在汪管家右边的健硕汉子身穿灰sè军装,光亮亮的脑袋配上满脸横肉的大脸盆,斜挂胸前的武装带松松垮垮,旁边几个人对他恭恭敬敬恭维声声,一看就是县保安团的大人物。
其他两人背对吴铭,其中一人在这大冷天还光着膀子,露出上身隆起的肌肉,看样子像陈府的护院头目,另外两个身穿灰sè军装的人,无疑是率队驻留煌固镇的军官了。
吴铭微微调整姿态,借着竹梢的掩护缓缓端起步枪,冰冷的枪口稳稳指向汪管家左顾右盼无比得意的脑袋,五十余米的距离对于吴铭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
“啪——”
枪声打碎小镇的宁静,复仇的子弹从枪口喷出的一抹火光中飞出,弹丸从汪管家太阳穴shè入,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掀开天灵盖,破碎的颅骨和脑浆夹杂血液四处飞溅,汪管家举起酒杯的手仍然诡异地停在半空中。
足足两秒多钟,惊叫声才震天响起,极度震惊的光头军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的脑浆血液,又一颗子弹接踵而来,光头军官宽大的胸口上溅出一片血花。
亭子里哀号声声一片混乱,站在亭子外的两个侍女当场晕倒,其他两个军官和护院师傅飞快趴下接连翻滚,以躲避随时可能飞来的愤怒子弹。
偷袭得手的吴铭早已飞身跃下院墙,背起步枪拔出德国造撒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镇北那条肮脏而又黑暗的巷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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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罢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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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周围蒙上一圈昏黄的光轮,漫天的星星无声消隐,大地越来越暗,chūn夜的寒风变得冰冷而又cháo湿。
吴铭以最快速度冲出寂静的镇北口,选择最短的直线距离跑过乱石滩,跳上石板码头就看到河边两艘停泊的小木船。
来到哗啦啦的流水旁,吴铭仍然能够清晰地听到镇子里传来的凌乱枪声和杂乱的呼叫声,枪声叫喊声惊动了木船上歇息的船夫,两名睡眼朦胧的船夫先后钻出乌篷覆盖的小船舱,突然发现浑身杀气的高大汉子站在眼前,吓得接连惊叫起来。
率先钻出来的年轻船夫双脚发软跌坐船头,旁边小船上的老年船夫惊恐地望着吴铭,单薄的身子随着颠簸的小船摇摇晃晃,却不敢动一下。
吴铭跳上年轻船夫的船,将手中的德国造插进腰间枪套:“麻烦你把我送到对岸去。”
船夫“哎哎”两声,手忙脚乱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哆嗦几下才记得解开船头绳子,捡起撑杆慌乱地插进水里,小木船晃晃悠悠驶离岸边,划向宽阔的饶北河对岸,仅用五分多钟就靠上对岸码头。
吴铭没有立即下船,遥望对岸亮光四起人声鼎沸的镇子好一会,转而看着已经回过魂来的船夫,掏出一块大洋塞进船夫颤抖的手里:“辛苦你了!你也不容易。”
“不辛苦、不辛苦!大爷给的钱足够了、足够了!平时我们摆渡一人只收三分钱,大水的季节才收五分钱。”船夫抓住大洋的手全是汗水,看到吴铭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悬着心放下大半。
吴铭想了想低声吩咐:“估计你也猜到刚才镇子里的枪声与我有关,也不瞒你,开始的两枪是我放的,一会肯定有人追来,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我用枪顶着你脑袋,强迫你撑船,完了不但不给钱还想杀你,要是他们问我用什么枪,你就照直说,记住了吗?”
“哎、哎!”
船夫下意识地应下来,吴铭跳下船几步登上河岸,头也不回向北疾行。船夫呆呆望着逐渐隐入黑暗中的吴铭,接连打几个寒战,方才察觉前胸和后背已经湿透。
吴铭顺着沿河道路北行数百米,拐过弯道停下观望片刻,快速离开道路走进东面的小路,顺着山岗下的羊肠小道一阵小跑,折而向南沿着弯曲起伏的山道走了半个多小时,听到前方传来流水声,立即加快速度爬上前方小山岗,站在山岗上隔河眺望火把熊熊的镇子,紧紧腰带和背上的步枪,走下山岗继续沿着河畔小路向南疾行。
煌固镇此刻仍然一片慌乱,大街小巷奔跑着荷枪实弹的官兵,一个个神sè慌张如临大敌,街角和街边的树上插着一根根燃烧的火把,镇zhèng fǔ的杂役和几户土豪的家丁分成四个小组,扛着鸟铳大刀领着官兵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陈府内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前院明亮的火把下,汪管家的尸体和重伤昏迷的守备团长杨志生并排摆放,几名官兵正在给尸体盖上白布,周围众人一片寂静,只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混乱过后,几名陈府护院拉出来马车,众官兵七手八脚将守备团长杨志生抬上车板,马不停蹄赶回城里救治。
陈府正房卧室里哭声一片,悠悠醒来的大太太抱着痛不yù生的肥胖弟媳哭天抢地,二太太、三太太、媳妇汪月涵围在床前惊恐不已,一群丫鬟站在屋里屋外战战兢兢,几个出自汪家的婆子惊骇之后顿觉失去了主心骨,一边哭泣一边来回奔走。
书房里,魂飞魄散的汪县长和陈老爷已经冷静下来,沉着脸听取两个刚刚赶回来的连长的分析汇报:“凶徒先是袭击镇西哨卡,扭断一个哨兵的脖子,将另一个捆成粽子似的,抢走一支步枪、一把枪刺和所有子弹,从后院墙下找到的两颗弹壳推测,凶徒趁我不备,悄然潜入陈府后院,向亭子中喝酒的团座和汪管家放冷枪,得手后立即逃出镇北;刚刚接到搜索镇北方向的弟兄急报,凶徒逃到码头,用枪逼迫船夫撑船过河,然后迅速向北逃跑,两个船夫供认,凶徒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身后还背着一支长枪,我们分析,长枪显然是从镇西哨卡劫走的。”
汪道涵脸sè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光亮的额头上青筋突起,牙帮子咬得阵阵突起,显然是无比的惊恐和愤怒。
他冷哼几声,大声命令两个连长立即派人紧急通知周边各县镇,调集所有力量全力抓捕凶徒,完了挥挥手让堂上的人全都退下。
军官们和几个护院师傅匆匆离去,刚才还是义愤填膺的汪道涵跌坐在太师椅上,脸sè苍白手足发软,好一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端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浓茶,无比担忧地转向一旁失魂落魄的陈继尧:
“兄长,一夜之间两死一伤本不算什么,可其中一个是省里刚刚委任的保安团长,小弟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明天恐怕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全县皆知了!早知这样,去年八月你把那个孽子送到县里的时候,我就该下令立刻弄死他,原本想等风声过后再悄悄收拾残局,谁知赤匪突然劫狱,进而弄成今天这个惨景,造成巨大贻害,我敢说,今晚这事在三rì之内定会传到南昌,进而震动全省啊!小弟方寸大乱,追悔莫及,去年八月的劫狱事件,小弟冒死率部反击,迅速恢复秩序安抚八方,还暗中拿出两万大洋上下打点,才保住这县长的乌纱帽,如今又出这么大个漏子,小弟命不好啊!”
陈继尧脸上满是痛苦之sè:“贤弟,愚兄也是心乱如麻,都怪当年办下那件糊涂事,贪图几夜风流就生出那个孽种,知晓后戚戚然心存侧隐,没有勇气消除隐患,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愚兄后悔不已无颜以对啊!愚兄自知罪孽深重,也无法帮助贤弟什么,等会就给贤弟准备两万大洋,以解……”
汪道涵连连摆手:“兄长的为人小弟还不了解吗?要不是我那妹子心胸狭隘,依兄长的xìng格,哪怕千般无奈万般懊悔,也会把吴氏母子领回来安置,怎么说也是自己骨肉啊!如果当年真做了,今天不但不会酿成大祸,兄长也能多个子嗣,可惜、可叹啊!这话不说也罢,兄长无需自责太深,你我兄弟数十年相敬相知,携手共济,何曾在钱财上有过客套?我汪家一族虽然不能说富甲四方,但拿出十万八万现钱毫无问题,兄长无需为此cāo心,该cāo心的是如何控制影响,小弟担心,眼前这事恐怕不是钱能解决的,弄不好,不但兄长名声有损,小弟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贤弟,真有如此艰险吗?”陈继尧痛苦地探出身子。
“棘手啊!”
汪道涵痛苦地摇头,两撇胡子随着脸上松弛的皮肉一起晃动:“兄长也知道,去年八月赤匪进破我上饶县城,小弟身先士卒上下用命,才得以迅速扑灭灾祸,暗地里再使钱化解,结果省里不但没有责罚反而给予嘉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汪道涵灌下口茶润润干涸咽喉:“到了十一月,西面的横峰、弋阳两县突发赤匪暴动,弋阳的方志敏、邵三伢子、横峰的黄瑞章等赤党头目,鼓动上千名不安分的泥腿子攻占两县,与赣闽粤交界的赤匪头目**等人遥相呼应,声势之大震动全国,最后省府虽然出动重兵,击溃赤匪光复横、弋两县,但也耗费了两个多月,至上月底肃清两县匪患之后,两县县长随即遭到革职查办处分,六个守备队长和jǐng察局长就枪毙了三个!”
“啊?省里的处置竟然如此严厉?”陈继尧惊愕之下更为担忧。
“是啊!南京zhōng yāng为江西局势多次召开专门会议,并下达严厉的训令,去年zhōng yāng对江西**武装更为重视,三次致电鲁涤平主席,询问江西赤匪的具体情况,鲁主席于年初和上月初,两次发出全力剿灭赤匪保境安民的重要指示,并组建督查小组巡查全省,这是他担任省主席以来的首次表态,可见,形势已经大变,国共两党已经不共戴天,从zhōng yāng到地方都要懂真格的了,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出现如此重大事件,唉!”汪道涵无力地长叹一声。
陈继尧心中满是愧疚和恼怒,他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在堂中来回走几趟,神智慢慢恢复清明:“贤弟,此事须慎之又慎,愚兄以为,在全力展开围捕的同时,最好能把这事与弋阳的方志敏等人扯上关系,对外声称今rì袭击者并非一人,而是一伙,是从横、弋两县境内流窜过来作案的,原因是贤弟在去年八月的上饶肃反过程中,身先士卒果断击毙了共党头目若干人,彻底扫除了上饶全境的共党势力,所以才遭至今rì共党武装的血腥报复,如此,也许能够幸免。”
“高啊!兄长一席话,令小弟茅塞顿开,难题迎刃而解啊!兄长淡泊致远,总是不愿出仕为官,可惜了、可惜了!”汪道涵兴奋得拍案而起,甩动长衫下摆端正站立,恭恭敬敬地给陈继尧行礼。
陈继尧连忙上前托起:“贤弟这是为何?愧煞愚兄了……”
汪道涵脸上重现光彩:“兄长,小弟这就书写紧急报告,天一亮派人火速送往南昌,随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让知情者和所有官兵严守机密统一口径。”
“慢!”
陈继尧拉着汪道涵的手,非常担忧地说道:“贤弟,还有件事麻烦贤弟,尽快派人将月涵送去南昌与康儿做伴,不能再留在家里,月涵接受的是新式教育,xìng格外柔内刚,一人留在家里愁眉不展,rì渐清减,加上数月来频频出事,而且她几次邂逅那个孽种,心里惦记着那个孽种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我们极力隐瞒,说不得外面早已蜚短流长了,愚兄终rì忧心忡忡啊!你妹妹xìng子急躁,疑心甚重,对月涵不甚喜欢,婆媳间各怀怨气,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妹妹定是万分悲痛,如果月涵继续留在家中,定会闹得鸡飞狗走,不得安宁啊!”
汪道涵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既然这样,就尽快把月涵丫头送到南昌去吧,这事闹得,唉!”
正说着,内室突然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接着是汪月涵痛苦的惊叫声和大太太竭斯底里的痛骂,内室里顿时呼声阵阵哭叫不绝。
汪道涵与陈继尧傻了片刻,相视一眼齐齐跑向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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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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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尧和汪道涵冲进内室,二太太和众丫鬟已经把情绪失控的大太太拉住,三太太忙着把被打倒在地的汪月涵扶起来,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嘴边的血迹。
满脸怒气的陈继尧和身份尊贵的汪县长突然到来,吓得下人们连忙鞠身退后,地面上洒满破碎的瓷片和水渍,梨木茶几倒在正中间。
汪月涵伏在三太太肩上无声抽泣,秀发凌乱左脸红肿,隐约看到脸上的手印和嘴角的血丝。大太太被二太太和汪管家的胖婆娘死死按在床上,仍在不停地挣扎叫骂。
大太太看到陈继尧和汪道涵愣了一下,随即停止挣扎,捂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二弟啊!你死得好惨啊!”
汪管家的胖老婆本已站起来,听到这么一喊再次悲从中来,俯身抱住大太太跟着哭喊起来,弄得陈继尧和汪道涵束手无策。
大太太突然停止哭泣,猛然站起指着汪月涵凄声辱骂:“你这个丧门星啊!要不是你抛头露面招蜂惹蝶,我二弟怎么会遭来这等横祸?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了两个南昌军官,害得人家横死荒野,你还不知足,还到山上道观去勾引那个孽种,你是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才甘心啊?你这祸水,你不得好死啊你!”
二太太连忙上去拦住扑向汪月涵的大太太,陈继尧见状气得全身发抖:“你、你、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妹妹,你冷静点,月涵不但是你的儿媳,而且还是你的堂侄女,你怎么能这么伤害她?”汪道涵也急忙上前责备大太太。
“我没有这样的侄女,没有这样的儿媳,丧门星!让她滚、滚!”大太太拼命挣扎大叫起来。
众人齐声安慰不断调解,伤心yù绝的汪月涵缓缓抬起头,轻轻推开不住安慰自己的三太太,在众人担忧地注视下向前两步,望着满脸狠毒的大太太惨然一笑:“今天你不赶我走,我也会走的,我知道你一直责怪我对你儿子不好,没怀上你陈家的种,对你没笑脸,对吗?有些事本来我不愿说出来的,可没想到你这么恶毒,看来今天我不说不行了。”
汪月涵的笑容无比凄凉,眼中泪水如断线般不住滑落,众人呆呆看着满脸怨恨的汪月涵,没人敢上去劝她一句。
汪月涵决然转向汪道涵和陈继尧:“我和陈仲康的婚姻,是你们两个长辈安排的,尽管我不愿意,几次拒绝,但看到我软弱多病的父亲苦苦哀求的份上,最后还是咬牙答应了,原以为你们嘴里的年轻才俊陈仲康,是个名副其实的俊杰,是个留过洋受过文明教育的新青年,可结婚之后才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月涵,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嘴!”汪道涵连忙喝住,命令两个人丫鬟把汪月涵带走,丫鬟早已被吓得战战兢兢的,犹犹豫豫根本不敢上前。
汪月涵又是惨然一笑:“五叔,你别急,听侄女把话说完,下次你要是有机会,碰到你心目中那个所谓年轻博学风流倜傥的陈仲康,你就问问他,为何在rì本留学期间染上花柳病?为何在rì本花了数千大洋治不好,悄悄回到上海治疗半年还没好?问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再问问他,是谁在新婚之夜跪在我面前,哭着喊着求我原谅,赌咒发誓一辈子为我做牛做马,只求我为他保守秘密?
“五叔,陈家大哥陈伯安才是值得每个人钦佩尊敬的男人,虽然他追求三mín zhǔ义战死沙场,但他永远受到人民的敬仰,他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而他的弟弟陈仲康则相反,不但是个伪君子,而且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三代书香门第的陈家,看来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了,陈家人还有什么资格骂我?哈哈!可笑,可悲啊!”
汪月涵发泄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脸失声痛哭冲出房门。
汪道涵极度震惊地转向陈继尧,发现陈继尧已经跌坐在地上,脸如白纸神情痴呆,吓得连忙弯腰,紧紧抱住他一个劲安慰。
屋里众人被这个惊天噩耗吓傻了,最先醒来的三太太看到丈夫陈继尧伤心yù绝的样子,心疼得泪流满面蹲下紧紧抱住他。
“不!不可能啊!”大太太惨叫一声,双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屋内顿时喊声一片哭声震天。
陈继尧被众人抬到床上,清醒过来顿觉万念俱灰,抓住汪道涵的手失声痛哭起来:“家门不幸,愧对祖宗,贤弟,报应啊!报应啊!”
“大哥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汪道涵握住陈继尧冰冷的手徒劳哀叹,三太太拿来热毛巾小心擦去丈夫脸上的鼻涕眼泪。
瘦小的二管家突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老爷,少nǎinǎi拿着少爷给她的那支小手枪出门了,小的们谁也不敢拦啊!”
“啊?成何体统?如今外面乱成这样,她要去送死啊?还不快追回来!”汪道涵气得跳起来。
三太太急忙劝道:“汪老爷,月涵脾气倔,此刻正在气头上,谁也劝不住她,让小妹去追她回来,你让手下官兵关照点,千万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三太太急急跑出去,汪道涵大声叫来站在门口的秘书一番吩咐,完了回到陈继尧房中无力地坐下,看着床上老泪横流的陈继尧,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兄长啊,这事要是传出去,你我两家就真的成笑柄了,诸多破事一起来,焦头烂额啊!”
陈继尧抓住汪道涵的手泣不成声:“贤弟,此时此刻愚兄已万念俱灰,一切由你替愚兄做主吧!”
汪道涵连声叹息,苦思良久缓缓道来:“这样吧,天一亮我就把月涵丫头送回鹰潭老家,让家里人看住她,等她平静下来,再把她送到南昌交给康儿,只要把事情说开,我想月涵不会走极端的,怎么说她嫁到陈家,就是陈家的人了,为了汪陈两族的声誉,也为了她自己的声誉,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康儿那里,麻烦啊!明天小弟的急报递上去之后,上峰肯定要召小弟到南昌述职汇报,到时见到康儿再想法子吧。”
“我造孽啊!大儿子追求什么革命,英年早逝战死他乡,连尸骨都不知葬在什么地方,唯一指望的二儿子却是如此的荒诞,如此的不孝,老天要绝我陈家的后啊!”陈继尧说完哭成个泪人。
汪道涵连忙安慰:“大哥千万别这样想,今天只是月涵丫头的一面之词,不能全信,兴许康儿的病并没有月涵说的那么严重,一切都需要我们见过康儿才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不行就让康儿再出洋治疗,总会好起来的,大哥你可得挺住了!”
“贤弟,这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大哥别哭坏身子,好好歇息,小弟出去安排一下,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估计那个孽种已经逃往北面德兴或者东面的玉山,方圆数百里千山万壑,再多人马也抓不住他,只能收兵回营尽快善后了。”
“贤弟忙去吧,一切全靠你了。”
汪道涵安慰悲痛万分的陈继尧躺下,来到前堂立即召来手下文武头目,下达一连串指示,随后叫来笔墨纸张开始书写报告,忙得连侄女汪月涵被拖回来也没工夫搭理。
半个小时后,除了路口岗哨之外的官兵全部返回镇子,三名传令兵骑上马分别赶往镇北渡口、东面的湖丰镇和南面的岔道口,通知守候在各要道口的各小队收兵返回县城。
天sè大亮,折腾了一夜的守备官兵整理完毕,三五成群蹲在镇zhèng fǔ院子里吃早饭,几家大户的管家和护院来回奔忙尽心服侍,镇中已经逐渐恢复平静,只是各家各户大门紧闭,两横两纵四条小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片片落叶和团团尘土在风中盘旋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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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三里,野猪岭半山腰大松树下,吴铭懒洋洋躺在草丛上晒太阳,一面擦枪,一面隔河遥望离开镇子络绎远去的官兵和一串马车,沉思片刻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赌对了!
枪击得手之后,吴铭从镇北渡口过河逃走,完全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假象,目的是给官兵形成错误的判断,认为他已经朝北面山区逃之夭夭,就像以为他从太金山上逃走不会再有胆子回去一样,而且吴卫已经成功shè杀仇人汪管家,还顺带给了县保安团长一枪,死没死不知道,但是起码报了仇。
报仇的同时,吴铭知道自己也惹下了滔天大祸,不出三天,此事就会闹得远近皆知,恐怕很快就会全省通缉,在所有人看来,吴铭猖狂逃命都来不及,怎么还敢再次返回作恶?
被血腥刺激的吴铭赌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不能怀着被人再三陷害的怨恨远走高飞,既然别人想要他的命,他就有理由和必要奋起反抗,何况这还有报仇雪恨的因素在内,虽然如此冒险很可能丢掉xìng命,但是身在弱肉强食的乱世,又经历了两世人的诸多磨难,吴铭的胆气和心智有了质的变化,早已不是监狱里那个悲愤绝望的年轻人了。
除此之外,吴铭还有一个继续冒险的重要理由:缺钱!
以吴铭的身手加上身上的枪,要想在逃亡的路上抢几个钱绝不是什么难事,身处这个列强环视军阀横行的乱世,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在全国各地层出不穷,相比之下,以强凌弱拦路抢劫根本不算什么事。
但吴铭不会那么做,他有自己的原则,有做人的良知,虽然他受尽折磨满腹怨恨,但绝不会把自己的仇恨施加到无辜者身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贵,对生存与平等有着更为强烈的渴望和追求。
此刻,吴铭忍着饥饿躲在河边的荒山上静静虎视,静静等待,如同一匹饥饿的独狼,再向猎物发动之前收起利爪,隐去獠牙,反复盘算得失,计划好每一步行动,耐心地等待出击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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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饭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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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小时后,蜷缩在半山腰石坑中的吴铭猛然醒来,下意识地端起步枪紧张四顾,最后望向偏西的太阳,才醒悟自己沉睡了不短时间,记起刚才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众多官兵包围了。
吴铭长出口气,放下枪仰卧在坑壁上,反复揉搓发涩的双眼和紧绷的面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豫片刻伸手扯过一节壮硕的草根慢慢嚼起来,最后遥望天上缓缓北移的云层发呆。
隐约间,山下渡口方向远远传来对话声,语气中透着惊慌紧张情绪,似乎又包含几许幸灾乐祸之感。
吴铭直起身子,悄悄趴在坑壁上观察,细细倾听船上艄公和对岸老头的对话,却只能听出“陈家死人”、“强人凶狠”等寥寥几句。
小木船靠上渡口简易码头,艄公提起鱼篓下船,拉紧缆绳把船栓在岸上的木桩上,与牵着黄牛等候的老头一同走回镇子,两人边走边兴奋地议论。
声音远去,宽旷的渡口恢复平静,视野内没有半个人影,河水无声流淌,两岸草木在微风中不停摇曳,处处透出一股荒凉的气息。
吴铭摸摸呱呱叫唤的肚子,望向下游横躺在卵石滩上的陈旧竹排,沉思片刻开始行动,解开绑腿重新打上,有条不紊地检查武器勒紧腰带,深吸口气跃出石坑,信步下山来到河边,将河滩上的陈旧竹排翻了个身仔细检查,看到竹排还算结实,立即把竹排拖进河里,捡起撑杆迅速向河心划去。
摇摇荡荡的竹排在水流中逐渐靠岸,靠岸的地点与上游的东渡口相距千余米,没人注意这个荒芜的河段,吴铭把竹排拖上河滩随即离开,借助草木的遮掩继续沿河南行。
转过山包后的一片竹林,吴铭jǐng惕地停下步子:一名十岁左右打着赤脚的小女孩,正惊恐地望着满头乱发胡子拉碴的吴铭。
吴铭看着身穿单薄衣衫手提竹篮的小姑娘,刚要挤出个笑容打招呼,小女孩突然扔下竹篮飞也似地往回跑,转眼间消失在前方林子边沿,好一会儿才传来被吓坏了的哭声。
吴铭四下扫视一圈,上前扶起倾倒的竹篮,将撒在地上的青菜装回去,拍拍粘在军棉袄上的枯草和尘土,紧紧步枪背带,提上竹篮大步走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
拐过一小片林子,几间泥墙茅草房引入眼帘,屋子前,一名中年汉子和两名十来岁的少年紧握锄头和柴刀全神戒备。
麻石门槛上,站在一男一女两位衰老憔悴的老人,刚才被吓坏的小女孩紧紧靠在老太太怀里,众人的眼睛紧盯着停下脚步的吴铭,目光中掩饰不住浓郁的惊慌神sè。
吴铭提高手里装满青菜的竹篮:“刚才我巡查到这里,碰巧遇到你们家小丫头,估计吓着她了,菜篮没拿就跑。”
三个汉子看到吴铭神态温和,又听他一口的本地口音,彼此相视片刻,先后垂下手中的锄头和柴刀,门槛上的两位老人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中年男子上前两步,望着一身军装的吴铭非常疑惑:“这位老总,你们不是收队回县城了吗?你怎么……”
“是这样的,大队人马是收队了,但长官命令我们再沿着河滩搜一搜,要是没看到昨晚杀人的强人就回城,我这个当小兵的只能照办,结果搞到这个时候,不知道这个靠河的土包后面还有人家,误打误撞就来了,对不住啊!”吴铭再次露出歉意的笑容。
听完吴铭彬彬有礼的解释致歉,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门槛上的老爹胆子大:“老总,听口音也是我们本地人吧?要不嫌弃的话,进家喝口水再走吧,启发,你还扛着那把烂锄头到几时?”
中年汉子闻言,连忙将锄头扔到一边,几步上前接过吴铭手里的竹篮,客气地招呼进家坐坐。饥饿难当的吴铭也不客气,低声说句谢谢就坦然受之,在一家人的谦恭中进入茅屋。
“老总,你坐这,哎呀,家里破破烂烂的,怠慢贵客了。”衣服上满是补丁的中年男子双手搬来个草编蒲团,恭敬地放在zhōng yāng火塘边,听到吴铭习惯xìng的致谢,他整个人变得更加惶恐。
吴铭把长枪靠到墙边,解下棉衣和腰间的小包袱,顺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回到中年汉子面前,接过老太太递来的一大碗热水歉意地道:“谢谢您老人家,我走了大半天,饿坏了,家里有吃的吗?随便有点什么能填肚子都行啊!”
站在火塘边上的一家人愣住了,老太太略微点头转身走向里屋,老爹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招呼起来:“有吃的,有吃的!老太婆去张罗了,抽袋烟就能做好,老总请坐下,烤烤火,这季节正是倒chūn寒的时候,这两天早上地里还结霜呢。”
吴铭谦让地坐下,婉谢老爹递来的长烟杆,主动和老爹唠家常。没多长,吴铭温和的态度赢得一家人的好感,淳朴和善的一家人也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和吴铭聊起来。
交谈中,吴铭幸运地了解到,镇子里的官兵已经全部撤走,中年汉子说他刚从镇上回来不久,不知什么原因,陈老爷家大太太和弟媳在汪县长的安排下,用完早饭就匆忙带上二十个护院壮丁扶棺启程,听说是把惨死的汪管家的尸体送回老家鹰潭安葬,陈老爷惊吓过度病倒了,陈家上下一片哀鸿,连超度法事都没有做。
这消息对吴铭非常重要,尽管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却能让他深感庆幸。
随着交谈的展开,吴铭了解了陈继尧家族的不少事情,也深深体会到这一家人生活的艰难,两个老人六七十岁还下地干活,三个孩子的母亲常年生病,一病就下不来床,家里只有六亩坡地无以为继,不得不租种镇上地主的二十亩水田,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没能给孩子吃餐饱饭,就连盐巴都不敢天天吃。
吴铭望着熏黑了的空荡四壁,望着火塘架在石头上滋滋冒气的陈旧铸铁锅,望着刚才把几片腊肉放入锅里时几个孩子眼馋的摸样,最后望向正在往火塘子添柴火的少年:“你多大了?”
“十五。”少年低声回答,麻利地干完连忙退到一旁,拘束地和弟弟妹妹站一起。
吴铭再问:“还在念书吧?”
少年望向正在抽水烟筒的父亲,看到父亲像木头一样不声不吭,随即难过地低下脑袋。
老爹移开嘴里的烟嘴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渐渐挤成一堆:“想念书也念不起啊,还是五年前,县城曹大善人捐给镇里学堂五百块大洋,资助镇子和周边几个村的男孩子免费念书,我们家老大老二侥幸能选上读了两年,万万没想到好景不长,前年曹大善人在乐平被土匪绑上山,最后家里卖房卖地,凑齐三万大洋才把人赎回,曹大善人回来后一病不起,没一个月就死了。”
“第二年,镇里学堂说没钱办不下去,把学费涨到一块五,还不准赊欠,交不起学费的只能退学。我们家七张嘴吃饭,每年地里的粮食大部分要交租,还要应付这样那样的税捐,一家人要拼老命干活才能吃上饭,哪有余钱啊?老大老二也就去不成啦,没办法,这rì子越来越苦了,你来之前,老大和他爸才从镇上给陈老爷家帮忙回来,好歹得到几个铜板,要不家里就得断盐,唉!这都是命啊,这辈子,孩子只能任命了!”
吴铭望向站在一旁的两个男孩,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眼中晶莹的泪花。
“老头子,你说这些屁话干什么?”老太太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饭送到吴卫手里:“家里没水田,所以没有米,只有坡地自家种出来的玉米面,怠慢贵客了。”
吴铭连忙站起,双手接过大碗和筷子,沉默片刻缓缓坐下,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由始至终没动锅里的一夹菜,很快就在一家老老少少惊讶的注视一扫而光,放下碗几步走到墙边,解开条凳上的小包袱,拿出地图册、字典和其他两本书来到少年面前。
“我没想到会来到这里,没什么准备,这几本书也许对你有点用,就当是见面礼吧!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们继续读书,家里穷,但人活在世上,不能穷了志气。”
吴铭把书塞进少年怀里,掏出十个大洋塞进弟弟手中,回到墙边背起长枪,向震惊得不知所措的一家人告别:“谢谢大爷大娘,还有大叔,这餐饭我吃得很饱。军务在身,不能久留,晚辈就此告辞了!”
“唉、唉!等等啊!使不得啊!”
老头扔下烟杆,跑上去扯住吴铭,中年汉子则跑到墙边抓起吴铭留下的包袱和棉大衣,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抢过孩子手里的大洋追到门口,说什么也不愿收下吴铭的重礼,嚷嚷说吴铭只吃碗干饭没动一块肉,很对不起贵客。
吴铭一手搀扶着瑟瑟发抖的老爹,一手推开老太太拼命塞来的一把大洋:“大爷,大娘,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人死得早,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好对付,当兵穿衣吃饭不用愁,还有饷钱拿,没有什么负担,这几个钱,你们就当是我这个晚辈送给两个小老弟的见面礼吧,说起来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啊!”
吴铭不由分说转向中年汉子:“这件旧棉衣和包袱里的几件衣服你留着,天气开始转暖了,我也用不上,下半年军队里还有得发。大叔,临别前小侄想说句话,如果大叔觉得可以的话,还是想办法让两个小老弟念书吧,农忙时也可以回家干活的,他们还小,来rì方长,能多读一年好一年,这世道变了,不同往年,虽然很乱,但是机遇也多了,只要孩子能多读两年书,说不定将来能光宗耀祖的。我走了,后会有期!”
“这这……”中年汉子憋得满脸发紫,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吴铭随即请两老留步,向两个目瞪口呆的少年和小女孩笑了笑便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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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触动
PS:天子今天出门到成都郊区的龙泉驿白鹤寺镇处理一些父亲身后的事情,预计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因此今天只有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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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来临,气温逐渐变凉,满地的碎叶子和枯草纷纷扬扬飘起,灰暗天穹下的小镇更显暗淡。
守在镇东石牌门下的五个民团团丁突然紧张起来,呆呆地看着仿佛突然出现而且越走越近的高个子军人不知所措,也起了疑心,不知道腰间挂着“盒子炮”肩上还背杆长枪的来人是兵还是官,为何在这乱哄哄的时节孤零零一个人到来?
没等几人有反应的时间,高大军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张嘴就是一溜高高在上的南昌话:“我是县党部戴主任、汪县长派来给你们陈镇长送信的,你们谁是头?”
团丁们吓了一大跳,立刻恭恭敬敬避让一旁,齐齐望向站在中间端着老套筒步枪的矮个汉子。
汉子连忙收起手里的老套筒,上前两步恭敬地点头致意:“我是、我是,啊不!我们头领今天早上护送陈家大太太回乡鹰潭老家了,我只是暂时的,这位长官是县保安团的吧?怎么没见过你啊?”
吴铭鄙夷地看着他:“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这屁眼儿大的破镇子,平时就算求老子来,老子还不愿来呢!告诉你们吧,昨天晚上窜入你们镇子杀人的匪徒,已经被我们县党部特别行动队抓到了,想不到吧?靠你们这些人……哼!前面带路,带老子到陈镇长家送信,以后想见老子也容易,哪天进城你去县党部,老子和手下弟兄肯定会好好招呼你。”
五个团丁听说悍匪被抓惊喜不已,哪里知道县党部是否有个别动队,兴奋之余只觉得百般放心,万般庆幸,终于不用rì夜轮值担惊受怕了,于是不约而同恭敬地向高大军人点头媚笑,其中两个想细问刺激的抓捕过程又不敢开口,只会傻乎乎望着眼前的彪悍挺拔的军人,潜意识中已经把他看成是省城南昌派来的长官,心中那点怀疑不知抛到了哪里。
再者,数月来一直传闻上饶已成专区行署所在地,各县党部要再次整理,所有官员均由省城直接派人下来担任,拥有生杀大权,就连全县最大的汪县长也只能屈居其次言听计从,如今果然来了,而且一来就抓住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悍匪。
一时间,团丁们只觉得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长官无比威风,估计抓住杀人悍匪有他的功劳,不然怎么会这么风尘仆仆趾高气扬,还一人背着两支好枪?
团丁小头目此时哪敢再犹豫,连忙侧身低声下气地笑道:“长官,小的不是那个意思,这就带你去,这就去,长官请!长官怎么不骑马啊?”
“老子骑不骑马关你**事啊?觉得老子不够威风是吧?好!等见过陈镇长办完事,你给老子准备匹马。”
“这这……哎呀呀!小的嘴巴贱惯了,长官可别生气啊!小的穷得叮当响,家里鸡都没有哪有马啊?长官千万别和小的一般见识啊!”
团丁头目吓得不轻,要是真让这个难缠的长官讹诈上就坏了,慌乱之下乖乖闭上嘴,几乎是小跑着把军官往镇里领,哪里知道这位神sè倨傲脾气不好的长官,就是害得他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悍匪。
镇子的气氛仍然沉重压抑,小街两旁人家大多紧闭大门,龙行虎步的吴铭在团丁小头目的引领下一路疾行,偶尔遇到的乡民远远就闪到一旁,惧怕地向高大威武的吴铭和熟悉的团丁小头目行注目礼,一直看到两人在陈府大门前通报后被领进去,才敢挪动步子,可见,昨天晚上发生在陈府惨案造成了多大恐慌。
踏上正堂的三级青石台阶,被家丁和团丁小头目叫做三老爷的四十来岁中年人停下脚步,三言两语把小头目打发走,随后客气地将吴铭请进大堂高呼上茶,非常和气地等待吴铭喝下口热茶。
陈府三老爷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疑惑不已,他从未见过吴铭,也从未见过县党部的人,加上吴铭来之前蹲在河边用刺刀好好刮了一下脸,只留下上唇两撇胡子,加上紧绷的脸冰冷的眼神,整个人就像三十来岁的模样,心魂不定的三老爷自然不会认出来。
不过三老爷倒是很谨慎,心想作为亲家的汪县长一贯办事谨慎稳重,今天怎么会派个陌生人来给自家老爷送信?而且这个南昌口音的陌生长官长发纷乱,嘴唇上的短子如钢针一般密密麻麻,浑身彪悍透着股杀气,令人心里紧张很不舒服。
这一切,让颇有些阅历的三老爷甚为不安,下意识地望一眼长官随手放在门边的步枪,再看一眼背枪站在院子里的两名家丁,忐忑不安的心里才略感安稳些。
三老爷耐心等吴铭放下茶杯,才恭恭敬敬地笑着说道:“长官,我们老爷病倒了,这几天都躺在床上无法下地,不能亲自出来迎接长官,失礼了,还请长官海涵!要是方便的话,请长官把汪县长的信交给在下,在下立即呈送我们老爷,后面已经吩咐备下酒席,长官请歇息片刻,在下定会恭敬长官三杯,哈哈!请问长官贵姓?”
吴铭一直旁若无人地打量室内的雕梁画栋和各种楠木陈设,不一会就走到左边墙壁上悬挂的大幅军人照片前方,久久凝视一动不动,听完三老爷的话才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地低声问道:“请问三老爷高姓大名?在陈家是何身份?”
三老爷略微愣了一下,再次展开笑容回答:“在下姓陈名先尧,是家老爷的族弟,排行第三,承蒙老爷关照,添为府上管事,一直负责府上的田地、山林和县城里的几个铺子。”
吴铭嘿嘿冷笑:“估计你今天才取代那个棺材里的汪管家,升为陈府大管家吧?”
“呃……”
三老爷被吴铭一句话刺得难受,一时竟忘了询问来人的高姓大名,想起几年来一直压着自己的那个短命汪管家倍感烦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好一会才把情绪调整过来,颇为伤感地说道:“让长官笑话了,我们陈家世代恭俭善良,没想到昨rì会招来横祸,如有怠慢,还请长官看在汪县长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吴铭嘿嘿一笑,站起来整整腰带,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好说!兄弟我军务繁忙,不想在此久留,酒宴就免了!请三老爷立即带我去面见陈镇长,兄弟我要亲手把信交给他,拿到他回话就走。”
“这……”三老爷站在一旁犹豫不定。
“怎么?我好歹也是堂堂的县党部特别行动队队长,难道见一个小小的镇长还要哀求吗?笑话!老子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推三阻四的,老子立马走人,所有责任由你承担!”吴铭扬起脸,站起来就要离去。
三老爷急忙上前连声致歉,叫来边上的丫鬟低声吩咐一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吴铭拱拱手:“长官请!”
“带路!”吴铭话语生硬,神sè更为倨傲。
吴铭在三老爷的引领下进入熟悉的院子,不屑地扫一眼站在远处廊檐下的两个持枪家丁,走到陈继尧的卧房大门前缓缓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默默打量门口正在听三老爷通报的年轻女人。
皮肤白皙端庄秀丽的女人也在看着吴铭,漂亮的杏眼中露出几许紧张之sè,她听完三老爷的话微微点头,上前向吴铭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却仍旧望着吴铭的脸,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
吴铭不耐烦地摆摆手算是回应,抬脚就跟随惶恐的三老爷和女人进门,走过陈设雅致的客厅,终于来到陈继尧的床前,先打量一下卧室华贵的陈设,再看一眼中间楠木雕花桌上冒着热气的一碗汤药,最后才望向床上的陈继尧。
三缕胡子灰白近半的陈继尧斜卧床头,腰后垫着锦被,端正的国字脸呈病态的焦黄sè,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睛正满怀歉意地望着吴铭。
三老爷轻手轻脚端来张椅子放在床前,年轻女人悄然走到床头,轻柔地整理陈继尧身后的垫被,让陈继尧靠得舒服一些。
“长官请坐。”三老爷低声请吴铭坐下。
吴铭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冷冷盯着陈继尧的脸,一双眼睛炯炯发亮jīng光闪烁,脸sè逐渐变幻不定,挺拔的身躯似乎微微颤抖,搁在腰间枪柄上的手越抓越紧。
年轻女人最先觉察吴铭身上突然冒出的浓郁杀气,不由自主坐到床沿上,搂过陈继尧的手臂身子紧贴过去,惊恐的眼睛一直望着吴铭,下意识地想挡在陈继尧身前。
站在吴铭侧后的三老爷似乎同时惊觉不劲,想趁吴铭不注意悄悄退走,可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串清脆的金属声响起,黑洞洞的枪口让他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三老爷,不想死就给我蹲到床脚去,别指望院子里的那些废物来救你,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没把你们放在眼里,只是不想连累其他无辜,害死更多的人。”
吴铭正宗的本地声音低沉冷酷,手中的枪口从三老爷脑袋方向移开,稳稳指向陈继尧的床尾,随手摘下军帽扔到一边。
三老爷哆哆嗦嗦挪到床尾蹲下,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从容?乖乖过去蹲着一动也不敢动,豆大的汗珠开始出现在他光亮的额头上。
陈继尧惊愕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迎上吴铭发红的目光,只感到全身一片冰冷万念俱灰。
卧室中一片死寂,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格外沉重。沉默中,陈继尧和他的女人终于认出了吴铭,女人神sè激动无比慌乱,转向呆滞的陈继尧张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痛苦之下眼泪从眼中涌了出来。
陈继尧突然仰头长叹,接着悲痛压抑的哭泣起来,全身无序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瞬间淌满脸上:“终于来了!报应啊!”
吴铭心里没来由一阵隐痛,脑子里飞快转动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看着痛不yù生的陈继尧和他的女人。
良久,陈继尧终于止住眼泪,他轻轻拍拍扑在自己肩头上的女人,颤悠悠揭开被子,挪到床边面向吴铭:“自从你给你娘重新修墓之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我这条命你拿去吧,只求你不要再加害我的家人,求你了!”
“不——”
女人扑到陈继尧身上失声痛哭,突然转身来到吴铭面前,“咚”的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哭求:“我求求你,放过我们老爷吧,撞死你妈妈的汪管家已经被你杀了,你心中的仇恨还不能消解吗?这么多年来,我们老爷深为愧疚,rì夜受煎熬心里也不好受啊!求你别伤害我家老爷,千错万错他都是你的父亲啊!我求求你,求求你饶我家老爷一命吧!”
倔强的女人不停地磕头,脑袋撞击地面“咚咚”作响令人心悸,额头涌出的鲜血混杂泪水满脸流淌仍然不停。
“你傻啊!我是罪该万死,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陈继尧手脚并用爬下床,搂住自己的女人相拥痛哭。
吴铭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把枪插进枪套,仰着头喘息良久,突然转过身迈开沉重的步子。
“等等——”
陈继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哆哆嗦嗦走到吴铭身后:“到目前为止,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亲友,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和汪县长都把事情推到西边的**身上,吴家村人说你随你妈姓,叫山伢子,只要我们瞒着外人,就不会出大乱子,但我觉得,你还是离开上饶一段时间为好,毕竟、毕竟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没准有谁见识你的模样。”
吴铭听完毫无表示,再次迈开步子向外走去,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立即转过身来闪到一边,冷冷盯着打着赤脚摇晃追来的陈继尧,“你想干什么?”
陈继尧剧烈地咳起来,连连摆手艰难地直起腰,轻轻推开跑到身边的女人,抬起头满脸是泪地望着吴铭:“你换身衣服吧,拿上点盘缠,走到哪都不能没有钱啊!”
“你他娘的少来这套!”
吴铭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他冲陈继尧大吼一声,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了通红的眼眶,一刹那只觉得双耳轰鸣脑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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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算不如天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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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客厅里烛光明亮,两个受惊的丫鬟肃立在门内,不时怯生生望向门外守候的三老爷,显得那么的无助。
三老爷再次瞄一眼屋里八仙桌旁独自饮酒的吴铭,眼看一瓶酒喝完,满桌的丰盛菜肴还一动不动,不由得暗自叹息,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便低声吩咐丫鬟几句悄然离开。
正房客厅里同样烛光摇曳,硬撑着换上一身新衣的陈继尧和三姨太相对而坐,神sè悲苦惴惴不安。
听到三老爷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陈继尧犹如触电般站起来,几步迎上去着急地问:“老三,怎么样了?”
“回大哥,那盘金条大洋他看都不看一眼,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喝酒,刚开始我以为他是饿了,可他从坐下到小弟离开,都没动过筷子,杏丫头战战兢兢给他倒杯酒,也让他挥手赶下去,小弟我这心里实在害怕,不敢进去劝一句。”三老爷愁眉苦脸地回答,看到陈继尧满脸痛苦的样子,连忙搀扶他坐下。
陈继尧长长地哀叹一声,浊泪潸然而下:“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啊!命中注定我陈继尧骨肉相残,要我绝后啊!”
“老爷,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三姨太连忙给丈夫递上手帕。
三老爷心里也不是滋味,知道大哥陈继尧两个儿子一死一残的隐痛,能体会到陈继尧此刻悔恨悲凉的心情,沉思片刻低声劝道:“大哥,小弟斗胆说一句,既然他没狠下心动手杀我们,那么天大的怨恨应该算是解开了,哪怕他一时放不下,至少今后不会再给我们陈家带来祸害,所以小弟觉得大哥不用太伤心,总有一天,他会放下这段仇恨的,说不定还会认祖归宗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姓吴,可不还是大哥你的血脉?”
陈继尧僵住了,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丝丝清明逐渐涌上灵台。
他抬起头感激地向三老爷点点头,缓缓转向身边的三姨太:“小玉,我想去和他谈谈,你怎么看?”
三姨太微微摇头:“这时候他心里一定很乱,估计一时半会没什么好脸sè,要是老爷这时候去,说不定适得其反。要不,我替老爷去看看,怎么说我是个女人,好说话,看他也不是那种薄凉的恶人,否则也不会放过我们了。”
陈继尧频频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命保住了,脑袋瓜子清醒过来了,有了更清晰的思考:“唉!如此说来,只能你去了,你们别以为我刚保住条老命,又生出非分之想,我是真难受啊!有件事,我从来没和谁说过,这么些年来,每到圩rì我都到街上溜达,美其名散散心,其实是想着能不能见到这个小儿子一眼。”
说道动情处,陈继尧再次忍不住擦泪,边上两人也跟着他擦眼睛。
陈继尧吸吸鼻子继续说道:“二十四年了,我只见过他四次,记得三年前,我四十五寿辰那天,终于在集市上等到他,当时他不像现在这样高大jīng壮,身板单薄,打着赤脚,穿的破破烂烂,挑着两个箩筐,一边箩筐卖炭,一边箩筐卖山药,见人不敢说话,头总是低着,目光呆滞毫无灵xìng,回来我偷偷哭了半个月,唉!”
“去年初秋他来寻仇你们也知道,当时我大发脾气,不许人打他,拦着康儿不让他们兄弟相残,天没亮就把他送进城里的监狱,原以为关上几天,他的怨气也能消一些,留待以后寻个机会,想办法让他认祖归宗,可人算不如天算啊!转眼间,他竟然变成这般彪悍狠辣,这般的胆大包天,来来去去视众多兵丁如无物,让人不寒而栗啊!细细一想,死在他手上的几条人命,最次的也是自负有一身武功的汪管家,这些人,哪一个是等闲之辈?这两天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那恶狼一般的眼睛,全是他冰冷的杀气,全都是他深深的怨气啊!看来这点骨肉,我要不回来了啊!”
“老爷……”
三人一阵唏嘘,心情格外沉重。
感叹良久,三姨太看到三老爷期待的目光,好言劝慰丈夫几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衫,深吸口气快步离开。来到东院客厅门口,两个小丫鬟连忙屈膝致礼,随后担忧地望向屋里喝闷酒的吴铭。
三姨太向丫鬟摇摇头,漫步来到八仙桌前,看到吴铭手边的酒杯空了,很自然地抓起酒瓶给吴铭斟酒:“吃点菜吧,空腹喝酒伤身。”
吴铭双眼微闭,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女人,看到她额头上包扎的布条略感愧疚。
三姨太三十出头,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摸样,见吴铭这么盯着自己,一张俏脸顿时红起来,她轻移两步坐在吴铭对面,再次露出和善的笑容:“月涵好几次向我提起你,说你长得很像大哥伯安,可惜月涵今早被汪老爷送走了,不然还能见上一面。”
吴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轻放下冷漠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三姨太愣住了:“没别的意思,不过我觉得,要是你愿意的话就留下吧,想必上下打点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谢了!”
吴铭端起碗,也不管饭菜已冷便大口吃起来,很快在三姨太惊愕的目光中放下空碗,站起来整理一下腰间武装带:“留在前堂的那支步枪算是我的饭钱了,告辞!”
“等等!你真要走的话,不能再穿着这身衣服了,估计如今到处设卡,还有,不能往北走,也不能往西走,那边正在打仗。”三姨太着急地劝告。
“打仗?”吴铭转过身来,似乎不相信。
“是打仗,上午城里来人报告汪县长我们才知道的,南昌剿匪司令部派出的两个师正在弋阳和德兴那边围剿赤匪,抚州保安团一千多官兵也开到了横山城,从景德镇到德兴再到弋阳,水路陆路都设卡检查,你这个打扮要是碰到的话,估计会有麻烦的。”三姨太脸上全是担心之sè。
吴铭皱起了眉头:“谢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找身衣服?”
“你稍等。”
三姨太快步走进北面的房间,很麻利地捧出一沓折叠整齐的衣服,来到吴铭面前看着他肮脏的衣裤,稍微迟疑便建议道:“要不,我让下人带你到后院梳洗一下,那里有热水。”
吴铭抓过衣服,放在椅子上逐一抖开,看到黑sè衣裤是一套做工jīng致的立领青年装非常意外,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起来。
三姨太以为吴铭没见过这种新式衣服,连忙笑道:“这是这几年上海最新cháo的式样,进口毛料,伯安当年在上海读书时做的。”
三姨太突然停下,担忧地向吴铭解释:“伯安是我们陈家的大儿子,他和你一样高,为人谦逊,多才多艺,长得一表人才,在上海读复旦公学,只是没想到,他没毕业就从上海跑回来,说是要到广州考军校,随后不管不顾地就走了,直到四年前,我们收到个邮寄包裹,看到那张盖着革命军总司令部大印、追认他为少校的嘉奖令,才知道他已经战死三个多月了。这房子就是他的,我们一直没动,要是他还活着……看我,这么说起这些,要是你嫌弃的话,我到老爷那另给你找身衣服。”
吴铭微微摇头,捡起一沓衣服大步走出门口,似乎认识路一样拐往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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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算不如天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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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太连忙叫两个丫鬟追上去,站在门口望着吴铭转过屋角的高挑身影,不禁叹了口气。
吴铭给她的印象很不错,虽然xìng情冷漠,但绝不算粗鲁,下意识说出口的谢谢二字令人惊讶,她忽然觉得吴铭正像汪月涵所说的那样,是个有教养有故事的深沉男人,是个面冷心热知书达理的人。
可这一判断,似乎又与吴铭贫贱的出身、无情的杀戮和不断寻仇的yīn狠行为格格不入,一时间让三姨太深感迷惑,按理说,吴铭一直在社公山西面贫穷偏僻的吴家村长大,只读过两年的私塾就辍学了,不应拥有这种深邃果敢的气度才对啊!
疑惑中,两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报:“三太太,他到了天井就凶巴巴地挥手赶我们走,不要我们服侍,我们又不敢走远,站在外面等他使唤,听到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我们连忙进去看,没想到他竟然脱得赤条条地站在井边洗凉水,羞人啊!”
“天啊!这么冷的天。”
三姨太惊讶地张开嘴巴,好一会才低声吩咐:“别害怕,他不是不讲理的恶人,随他意,既然他不愿意你们侍候,你们就回来吧,赶紧把屋里的桌子收拾一下,再点上几根大蜡烛,大少爷的卧房也要点上,好好收拾一下,对他要恭恭敬敬的,明白吗?我去去就来。”
“明白了。”
半小时后,吴铭提着枪套回到屋子里,看到三姨太和陈继尧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不由得停下脚步。
陈继尧和三姨太看到穿上一身青年装更为挺拔的吴铭,连忙站起来,眼中满是希冀。
吴铭走到他们对面坐下,随手将连着枪的腰带放到桌面上,两个小丫鬟立刻拿来新式黑面胶底布鞋、袜子和干毛巾,要给吴卫擦脚服侍他穿上鞋。吴铭抓过毛巾,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不紧不慢地擦干脚,穿上厚实暖和的棉线袜子,穿上鞋踩两下感觉很舒服,这才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长发。
“很晚了,明天再走吧。放心,老爷已经吩咐过了,家里没人出去乱嚼舌头。”三姨太关心地笑道。
吴铭也搞不清楚自己要到哪去,从哪走?而且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他根本就不担心安全问题,只是觉得自己与这一家人格格不入,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感觉,虽然心底里似乎有点莫名的情愫作怪,但从他收起枪的那一刻起,似乎把什么都看开了。
三姨太把一杯热茶缓缓放到吴铭面前,吴铭微微点头却没有端起,指指一旁桌上的那盘金条和大洋开口了:“那些金银算起来,不下五千块大洋吧?”
陈继尧望向那盘金银,眼里满是酸楚伤痛。
谁知吴铭接着说道:“我知道陈家有上千亩田地山林,镇子外面六个石灰窑,在城里还有一座院子和几个当街铺面,在广丰最大的煤矿里面还有股份,可谓富甲一方风光无限,可是我也知道,你们祖祖辈辈栖身的镇子里,唯一的学堂每年只收一块五钱学费,却没几家穷人的孩子读得起,现在,你这个镇长却舍得拿出这么多钱送我,让我受宠若惊啊!”
陈继尧非常意外,呆呆望着吴铭,心情格外复杂。
三姨太惊愕好久,想说几句漂亮话缓和气氛,吴铭已经站起来,捡起桌上的枪进入北面卧室,丝毫没有半点拘束和顾忌,似乎这里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地方。
吴铭进入屋里,脱下上衣系上腰带,感觉枪套露出外面一大截很不妥,干脆把枪套取下扔到书桌上。
枪套滑行一段碰倒了个小镜框,吴铭连忙过去扶起来,看清相框里照片上军人的摸样,整个人随即安静下来。
陈继尧和三姨太面面相觑,三姨太见吴铭在里屋拿起书桌上的相框对着烛光久久端详,便在陈继尧耳边一阵低语。
陈继尧望向里屋,颓然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和三姨太一起默默离开。
两人回到自己的卧室,洗漱完毕已是深夜,斜卧在床上的陈继尧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怎么也睡不着,等披着棉袍的三姨太进来,立刻着急询问:“那个祖宗怎么样了?”
三姨太扔掉棉袍爬上床,温柔地给丈夫按摩太阳穴:“听守在屋外的小丫头说,他现在还没睡,一直在翻看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和信件,还不时拿起安儿的照片看了又看,唉!你说,要是安儿还活着,他们能不能成为好弟兄啊?”
陈继尧的身子突然僵硬,拨开三姨太的手老泪涌出:“他长得太像安儿了,太像了!要是他不那么冷冰冰的,再刮掉满脸的胡茬,估计我都把他当成安儿了!”
“老爷,别难过,你没发现他态度好了很多吗?之前谁敢想他会手下留情?依我看啊,事情没那么糟糕,说不定他会慢慢想通的,毕竟你是他的生身父亲啊!而且他杀了汪管家,也算给他妈报了仇,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老爷你应该往好处想才是。”三姨太温婉地劝慰自己丈夫。
陈继尧默默点头,收起泪沉思片刻:“你说,他能看懂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吗?刚才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提到镇上穷人家孩子的念书问题,这可不简单,一般人谁会想到这个,是不是他想起自己的过去,心有怨气啊?”
三姨太来了jīng神,靠近丈夫恳切地说道:“老爷,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早些年,你不一直捐钱资助乡里和县里的教育吗?自从你接到安儿的噩耗之后,整个人就没缓过来,这几年也没去看一眼镇子里的学堂。老爷,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捐些钱,资助镇子和周边的穷孩子吧,这是修yīn德的好事,还能让乡里乡亲感激你,总比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好些吧?”
“嗯,看来我这几年真的老糊涂了!”陈继尧点点头,又想到西院里的吴铭:“恐怕明天他就要走了,我真想和他说说话啊,怎么说都是我的骨肉啊!”
三姨太对吴铭冷冰冰的态度头疼不已,只好低声安抚,服侍丈夫躺下,心里盘算着明早怎么也要想个办法,让丈夫和吴铭父子俩好好说上几句话,否则吴铭这一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到何时才能彻底了结这段恩怨。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陈继尧听到管家三老爷的轻呼声,一个哆嗦连忙爬起,鞋都没穿就跑去开门,发现天sè已经蒙蒙亮。
三老爷双手递上一张信笺:“大哥,他走了,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怪吓人的。我进东房去查看,发现书桌上留下这条子,看完才知道他把那支长枪和枪弹作价一百元卖给我们,我过去数了数,托盘里正好少了一百大洋。”
陈继尧颤呼呼地接过条子,三姨太已经在里面划火柴点燃了蜡烛,陈继尧匆匆忙忙把条子凑在烛光下,看完放下条子仰天长叹:“他到底是不肯原谅我啊!”
三姨太拿来大衣和棉鞋让丈夫穿上,捡起条子仔细阅读上面漂亮行楷字,读完担忧地望着伤感的丈夫,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陈继尧轻轻挥手,示意三老爷离去,迈着沉重地步子回到床前,站立良久,似乎突然想开了一样,竟然在三姨太担忧的目光中,说出句令人非常意外的话:“这笔字写得漂亮啊!我就纳闷了,他怎么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
三姨太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治好连声安慰丈夫不要多想,两人坐在床沿上低声谈论起来。
不一会,门外再次传来三老爷的声音:“大哥,龙虎山的承宗师傅突然来了,开口就问大哥身体可好?小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承宗师傅领到中堂客厅等候。”
陈继尧连忙走出去,和三老爷一起前往中堂。
浑身雾水神sè不安的承宗看到陈继尧安然无恙,终于放心地出了口大气。
彼此问安完毕,承宗拿出师叔秉真道长的书信,陈继尧匆匆看完连忙请承宗坐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前后和盘托出,听得承宗脸sè数变感慨万分。
喝下半杯热茶,承宗摇头叹道:“小侄还是来晚了,竟然没缘分再见吴大哥一面,唉!不过也算万幸,没有酿成更大的惨事,想必师叔和我一样,都为陈师叔您庆幸啊!”
陈继尧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我该庆幸才是啊!至少没有发生父子相残的惨剧,苍天总算有眼啊!”
承宗和声安慰几句,完了满脸遗憾地说道:“吴大哥博闻强记,聪颖过人,心xìng坚毅,善恶分明,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可惜了!不过吴大哥也算是渡过了一波劫难,此去定能乘风破浪大有作为。不瞒陈师叔,我师叔在送我下山的时候曾预言,说吴大哥是他平生仅见的奇才,如果能摒弃心魔,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陈继尧瞪大了眼睛,凝视越来越成熟的承宗,眼里闪烁期盼的光芒,似乎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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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乱世匪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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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铭背着陈旧的帆布书包,选择小道一路向东走了四个小时,才来到上饶东面重镇沙溪镇北两公里的黄塘村。
此处是个三岔路口,北面的村民和西面的山村民众要想到镇上,都得走这条路,也都会在村中小店歇歇脚,喝碗茶吃点东西填肚子,因此小村倒也有点儿小集市的模样。
今rì正逢黄塘村圩rì,仅有的一条石板街上来来往往不少人,大多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子,小街两边的铺子小摊几乎都坐着人,主客之间和和气气,看样子生意都不错。
吴铭选择大树下的茶摊,向笑容可掬的老板娘要了碗茶,看到竹蒸笼上sè泽碧绿热气腾腾的小粽子顿时馋了,随口要了两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两个中年客人放下背篓坐进来,面对老板娘热情的问候连连摇头,没好气地说走出沙溪镇的时候,被镇口设卡的一群官兵和民团团丁搜刮了,辛辛苦苦卖药材买回的盐巴被抢走一半,两人一个劲埋怨世道混乱官兵如匪,这种rì子不知道哪天是个尽头。
吴铭听完暗自jǐng惕,他身上没有证明没有路条,不想因此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能继续选择沿山小道东行了。
吴铭对上饶辖内的县镇较为熟悉,虽然如今县镇规模很小,道路崎岖简陋,但是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些河,区别只是每一座山都葱葱郁郁,河水也比记忆中的丰沛宽阔,只要继续前行过了玉山境,前面就是浙江境地,到了那边自己才算安全一些,没有路条被拦下来,顶多交几个买路钱,找个合理的借口大多能对付过去,至少没人把他当成杀人嫌疑犯对待。
拿定主意,吴铭加快进食速度,完了拿出个大洋付账,再要五块米饼,换来老板娘一把油乎乎的银毫和铜板,吴铭数都不数放进兜里,在老板娘客气的笑容中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羡慕的议论:“不知是哪家少爷,有钱啊!喝碗茶吃两个粽子,就拿出一个大洋,找钱给他数都不数一下,啧啧!”
吴铭挺无奈的,到这个时候除了银元,他还没有弄清楚世面上五花八门的银毫、铜板的样子,因此听到别人的议论只能当作没听见。
即将走出村子时,吴铭意外看到左边有家理发店,只有一个学生摸样的客人在理发,边上没有其他客人等候。吴铭摸了摸捂着汗的披肩长发,想想自己一身学生装和满脸胡子很不相称,转个身便走了进去。
老板殷勤地招呼吴铭先坐下,不再和剪完头发正在刮脸的客人闲聊,没多久就笑嘻嘻地干完停手,接过客人递上的三个铜板,转而招呼吴铭。
年近五十的理发匠请吴铭坐好:“先生,剪哪种头型?要不来个像这位客人的新cháo头型?”
刚理完发的年轻客人正在吴铭前方,对着墙壁上巴掌大的镜子照了又照,吴铭看了一眼他脑袋周围一圈青头皮和上方的锅盖发型,吓得连声拒绝:“不不!我赶不了这种新cháo,给我剪短就行,要求不高,前面不要盖住眼睛,两边不要盖住耳朵,后面不要盖住衣领。”
“这样啊?胡子剃吗?”
“剃吧。”
“好咧!”
理发匠嘴上答应,心里却对吴铭的要求暗自感慨,这年头好不容易剪个发,这位少爷却不剪短些,多少有点儿败家子的味道。
想归想,理发匠还是满脸chūn风地拿起不知在哪家铁匠铺打造的飞剪,认真地为吴铭剪发,边干活边询问吴铭是不是本地人?要去哪高就等等。吴铭总是简短而耐心地回答,不时也问上几句本地和东面玉山的情况,顿时引来见多识广的理发匠滔滔不绝的介绍。
二十多分钟过去,吴铭站起来照了照那个巴掌大的木框镜子,摸摸光滑的脸和下巴颇为满意,爽快地掏出五个铜板放到理发匠手里,在理发匠的连声致谢中走出小店大步北行。
沿着陌生的小道走到傍晚,吴铭终于来到熟悉的河边,这条河叫做玉琊溪,流入玉山县城西面的信江段,一直流到上饶最后注入鄱阳湖。
河对岸的南面隐隐看到的古朴镇子,大概就是千年古镇横街镇,只要顺着河边道路南下十五公里左右,就能到达玉山县城,过了玉山就是浙江常山县境了。
吴铭没有路过玉山的打算,他抬头望望逐渐变暗的天sè,屈指一算,自己一路上山下坡逶迤走来,十四个小时竟然走了近六十公里,而且几乎都是山路。
这么一算,吴铭自己都有点吃惊,休息片刻顿时感到双腿发涨饥渴难当,知道再坐下去更走不动了,只好站起来继续赶路。
来到河边平坦处没走多久,吴铭幸运地看到条小渔船,他大声请求艄公帮忙渡过东岸,淳朴的艄公看到他一身学生装,人长得高挑斯文一表人才,说话又彬彬有礼态度和蔼,很乐意地摇船靠岸帮个忙,渡过河只收了吴铭两个铜板的力气钱,多一个子也不愿意要。
吴铭目送艄公摇船顺流而下,这才走上河岸来到路边,望向南面的小镇考虑良久,最后还是顺着东坡的小路继续前行,估计顺着山道走前面肯定有人家,这年头乡下人都很淳朴,好好说话求人借宿一夜没问题,总比到镇子里冒险强,记忆中横街镇也和沙溪镇一样,是个千年古镇,人口众多较为繁华,而且距离上饶不远,很可能有官兵奉命出来设卡盘查。
沿着延绵的莲花山脚走出四五里,天sè变得更为朦胧,视野中竟然没有一户人家。
吴铭心里有点儿发苦,走到一条小溪边掬水猛喝,抬起头才忽然记起,这个时候人口不多,很多村子估计都没出现,只好迈开步伐提速,暗暗决定再走几里,到时候哪怕没有人家,也要将就找个地方对付一夜,好在这个时候蛇蝎毒虫大多没出来,晚上野外宿营不会有什么危险。
幸运地是,前方很快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吴铭顿时jīng神大振,可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是座破败的土地庙。
吴铭有些失望,站在没有门板的庙门口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解下身上装着盒子炮和几个米饼的书包,捡起地面上的枯草朽木,从书包里掏出火柴小心引燃,这才放心地坐下。
休息片刻,吴铭看看火堆和满是尘土羊粪的地面,只能再次出去找来一大抱枯草和树枝,借着火光拆下几条摇摇晃晃的门槛和木窗备下,这才摊开枯草躺下。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全身乏力的吴铭最后往火堆里扔进两根大木头,终于扛不住困倦倒头便睡,燃烧的火苗照在他疲惫的脸上,给了他温暖也给了他安宁。
没过多久,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很有章法地朝着光亮的破庙悄然摸来,前头一身黑衣的矮壮汉子靠近门边,看清沉睡的吴铭,听到他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放心地直起腰来打出个手势,两个jīng壮汉子很快来到他身边,彼此目光交流片刻,便一同向吴铭摸去。
矮壮汉子缓缓蹲在吴铭身边,伸出手中的利刃,稳稳压在惊醒过来的吴铭脖子上:“别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吴铭感觉到脖子上的冰冷与刺痛,知道皮肤已经被划破,当下不敢做任何抵抗,眼巴巴看着两个汉子把自己的双腿捆起来。
“这条羊竟然没怎么慌张,眼神也不善,像是练家子,你们两个小心了,把他的手也绑紧。”
两个伙计麻利地将吴铭翻转身子反绑双手,矮壮汉子这才小心地把刀收起,顺手捡起一旁的书包打开,摸出里面的枪,顿时瞪大了眼睛:“正宗德国造盒子炮,好东西!这家伙肯定大有来头,还有这么多大洋,嘛逼的!逮到肥羊了!”
两个jīng壮汉子兴奋地盯着摆在地上的大洋和汉子手中的盒子炮,再看看躺在地上听天由命的吴铭,脸上满是欣喜之sè。
矮壮汉子想了想做出个手势,一个伙计立即掏出个黑布袋,三下两下把吴铭的脑袋套起来。
吴铭大吃一惊,没等他翻过身,脑袋就遭到猛烈一击,一声闷响过后,吴铭软绵绵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铭在剧烈的疼痛和不停的颠簸中缓慢清醒,无奈脑袋上套个黑布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身下热乎乎的东西和刺鼻的味道中,判断出自己被绑在马背上,前后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杂一起,似乎正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又熬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停下,前方传来几声高呼,吴铭听出身边的矮壮汉子大声回应,随后队伍继续前行,上行一段路终于停下,就有人过来解开吴铭腿上的绳索,一只大手猛然把吴铭拽下马,吴铭肩膀着地,脑袋也撞到坚硬的地面上,摔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低声痛哼起来。
“嘛逼的,二哥从哪儿弄回来这么长一个**人?把马都累得走不动了。”
周围中汉子发出放肆的笑声,没等吴铭缓过来,几只大手已经狠狠把他拽起,不由分说拖着就走,很快进入一个空气暖和的地方把他扔下,没一个人替他解开手上的绳子和头上的布袋。
吴铭痛苦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双手麻痹失去知觉,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每一秒钟都是那么的漫长,那么地难以忍受,急得他破口大骂起来。
可他骂得自己jīng疲力竭了口干舌燥,也没个人来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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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匪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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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逼的,这**人都绑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呼呼大睡。”
“这小子不简单,二哥说他很可能是个练家子,看样子没错,我们小心些,不知道他醒来会不会发疯?”
两个土匪粗鲁地把吴铭身上的绳子解开,迷迷糊糊中的吴铭只觉浑身一松,脑袋上的黑布袋接着被扯开,周围朦胧的光线映入酸涩的眼睛。
腰挂长刀的年轻汉子不轻不重地给了吴铭一脚,大声jǐng告吴铭不要企图反抗,随即喝令吴铭站起来,与伙计一起架起没缓过来的吴铭往外拖。
行进中前方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吴铭只觉眼睛刺痛,闭眼良久才能睁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的山洞之中,通过洞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莽莽群山。
两个汉子把吴铭扔在洞口地面,便不管不顾地退到一边,吴铭环视四周一圈周围的人,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抱着逐渐恢复知觉的麻木手臂,面向前方耐心等待。
坐在石板上的虬须大汉和干瘪的长脸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吴铭,七八个腰挂长刀的jīng壮汉子站在两人左右,其中大多数还背着步枪,一个个摆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虬须大汉一直狠狠看着吴铭不发话,边上干瘪的中年人摸着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咳嗽一声:“这位小哥,你是何方人氏?谁家的少爷?”
吴铭不由得苦笑道:“我姓吴,上饶城北煌固镇吴家村人。两位前辈,都这样了我也不想瞒你们,我身上的衣服是借来的,被你们拿去的那支枪和大洋,是我从别人那里抢到的。”
“嘿嘿!就凭你,能抢回来那么好的德国造?看来你果然不是个老实人,是不是想胡说八道替自己撑门面,让老子以为你也是道上的人放你一马?笑话!你这副**样,这副书生长相,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啧啧!嘛**的,师爷,我可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呐,今天开眼界了,哈哈!”
虬须汉子笑出声来,周围汉子也跟着乐,他身边的师爷却没有笑,而是疑惑地紧盯吴铭的眼睛,似乎看出了别人忽略的东西。
吴铭大咧咧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两位前辈,我说的是实话,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我也不敢存有糊弄过去的侥幸,还是这句话,枪是我抢来的,抢枪的地方是上饶城北三岔路口那座土地庙,枪的主人据说是南昌来的一位**团长,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虬须汉子和师爷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面面相觑,再次把目光投向不停揉搓手臂的吴铭。
虬须汉子禁不住站起来,迈开步子围着吴铭转圈打量,最后停在吴铭面前一步,神sè郑重地问道:“你是**?”
吴铭诚实地摇摇头:“不是,不知道的人都把这事推到**身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说起来这事纯属意外,我没想杀人,可当时要是不杀人,恐怕我就要被杀了,只能冒死一拼,最后,我侥幸活了下来。”
周围站立的汉子们惊愕不已,不由得重新审视被他们视为肥羊的吴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不慌不忙从容坦率的年轻人很不简单,虽然语气和缓,像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在这么多人的敌视下他却一点都不胆怯,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凛然气势,让一群刀头舔血的汉子心理优势荡然无存。
虬须汉子颇为动容,他迟疑片刻,默默看着满脸无奈的吴铭,似乎不相信数月来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夺枪高手,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个学生的年轻人。
师爷咳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上前和气地问道:“小哥,当时你用什么东西杀那两个南昌军官的?”
“石头,顺手捡块石头,偷袭得手。”吴卫如实回答。
师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虬须汉子使个眼sè,转而对吴铭微微一笑:“这位小哥,先说声对不住了,恐怕还得委屈你留在这几天。放心,我们会好好款待你的,只要不离开洞口以外五十步远,随你怎么都行,等会儿我会吩咐下面弟兄尽快送上饭菜,再送上一床被子,先对付一下吧,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吴铭非常无奈:“不用这么客套,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只是希望诸位前辈大人大量,尽快放我下山,我还要到上海念书呢,听说学校都开学了,去晚了怕人家不收。”
“呃?好好,念书不错,嘿嘿!我想不会耽误小哥你几天功夫的,既然到了这里,就不用急在一时嘛。好了,暂且告辞,小哥要是需要什么请别客气,只要我们有,一定给你送来。”师爷和气地笑了笑,便与疑惑重重的虬须汉子一起离开,一群汉子连忙地追了上去。
没走出几步,师爷忽然停下,回过头大声问道:“小哥,能告诉我你父母的高姓大名吗?”
吴卫愣了一下,考虑良久长叹一声:“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我姓吴,小名山伢子,从懂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所以随我母亲的姓,前辈要是派人去吴家村的话,一问就会知道。”
“另外,路过村口小河的时候,往南望去就能看到座新坟,我逃离村子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机会到坟前和母亲道别,至今仍心存愧疚,如果方便的话,请前去的弟兄替我烧几支香吧,晚辈不胜感激啊!”
师爷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吴铭来这么一招,惊愕过后给了吴铭一个怪异的笑容,深凹的双眼里闪过缕缕欣赏之sè。
吴铭目送众人离去,转身就问留在身边看守的汉子:“有没吃的?”
刚才拖出吴铭时还声sè俱厉的汉子,此刻已变得非常客气:“放心吧,师爷的话一言九鼎,弟兄们肯定不会怠慢,吃的和盖的等会就有人送来。”
吴铭说了句谢谢,在洞口又漫步几圈,无聊之下迈步转进洞中,好奇地打量这个宽阔高穹的大山洞,嘴里啧啧称叹,脑子却在不停转动,猜测此地的具体方位。
游走片刻,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山洞深处传来,吴铭停下脚步竖耳倾听,听清是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变sè。
以吴铭的道德观和xìng格阅历,他对眼前这群土匪并不是很排斥,可他绝对不能忍受欺男霸女凌辱弱小的恶行,否则他当初就不会不顾安危杀掉那两个军官了。
跟随的年轻汉子看到吴铭脸sè突变,眼冒jīng光极为不善,顾忌之下连忙解释:“里面的几个人是弟兄们半月前带回来的,等他们的赎金到了,自然会送他们下山,从开始到现在没人难为他们……你别误会,我们虽然打家劫舍,但当家的说了,盗亦有道。”
吴铭疑惑地注视年轻汉子的双眼,考虑片刻和气地说道:“看来小弟我误会了,从刚才那位英武头领和师爷的不凡气度看,你们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定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哈哈!我能去看看吗?”
“好吧,师爷刚才都说随你了。”年轻汉子无奈地回答。
“谢了!”
吴铭不慌不忙向里面走去,进入约三十余米到了尽头,借着微弱的光亮四下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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