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四)
【年底了,事情多,上班时只能抽空写写,所以拖到现在不过说好三不会少,晚上还有一】
自从前日拜见了韩冈回来,钦州疍民的两位大首领就陷入了苦恼和烦闷之中,都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转运韩相公嘴里说着自愿,但自家只要回个不愿,下场还不知会怎样但放人去交州,他们不愿意,这几千部曲可都是家当啊,
但到了最后,还是保守家业的心思占了上风再怎么说,前一次见面,那位年轻的转运相公并没有喊打喊杀,说话也多是和和气气的,让两人有了点侥幸的心思
“等小韩相公当真要下狠手时,再服软也不迟没得看着天上飘起一两朵云,就收网回澳避风浪去”
“说得也是三十岁不到就做了转运相公了,在广西也肯定呆不久,拖个一年半载,他肯定就回京去了,到时候,还能想着我们没听他的话拖拖下去”
计议已定,两人也就不再犹豫
武福、俞亭二人,并不打算将韩冈的命令正面顶回去,但韩冈既然故作大方的说是愿意去就去,不愿去拉倒,以他们的权威,让部族之中无人去应募却也不是难事
自然,他们不会强逼只是没有老老实实的将韩冈开出的优厚条件转达下去,而是给出的待遇说是说了,但官府为什么会这么做,在两人的嘴里则变成了官府因为交州病死的人口太多,要从疍民中凑人数,那些好处也多是幌子
这一番扭曲过的传言,引得疍民们人人惊惧,之前两人唉声叹气、茶饭不思的样子正巧也成了证据
转天钦州在韩冈的命令下,开始在疍民经常泊船的地点挂出了招募屯丁去交州的旗子,便是一个人也没有来
俞亭和武福不给韩冈面子,这一事做出来,也是在提醒吊胆,等着韩冈下一步会怎么做
开始的几天,钦州城中的反应也只是派了胥吏来向疍民们宣讲朝廷的德政和去交州屯田的好处,只是有了两位首领下药在前,自然是毫无效果,无人肯信
但等到第十天,情况陡然变了一艘艘战船从东面的海上驶来,高高的船帮,是远洋船只的证明,耸立如城池的战舰在一艘艘如同蛋壳一般脆弱的小舟之前驶过,直往钦州港而去
总共三十多艘战船,都是两广海上特有的广船,为了抵抗南海强劲的风浪,关键部位都是用铁力木打造,比起福船、沙船都要结实许多
这些战船进港时,张旗击鼓吹号,声浪遍传海上,惊得两名疍人首领魂飞胆丧都在心里嘀咕,难道就为了这等小事,出动了大军不成
只是他俩很快就放心下来从船上下来的水手,有三成多是疍民,却是广东疍民中的一支——号为卢停为疍民中唯一一支善于水战的部族
两边虽然隔了几百上千里,但毕竟同为疍人,很快就混熟了武福、俞亭也从卢停疍人口中得知,这一支水师不过是移防来此驻泊罢了,并不是转运韩相公招来清剿他们的官军
两人一开始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想得是太多了武福如释重负的说着,“我就说嘛,我们只是没有听转运相公的话罢了,官府最多派几个衙役来,怎么可能调兵来”
“对对没错没错”俞亭用力点头,给自家壮胆,哈哈笑着说道,“若是衙役来提人过堂,我那是半点不惧,正好能坐实我们说的话,下面的儿郎谁还会再怀疑?”
武福也悠悠点着头若当真如此,到时候,他们威望必能再上一层只需逃出去一年半载,等那位麻烦的韩运使转调他处,自家就能回来如过去的几十年那般,继续在族中称王称霸下去
“拿酒来”放下心来的俞亭大声喊着,“我今儿要和武大哥好生喝上一通”
“如果要出外躲一阵,可不一定能喝到这么好的酒了”武福举起酒碗与俞亭用力碰了一下,“今天当一醉方休”
但出乎两人的意料,问题并不是出在官府钦州官府根本没把他们当做一回事,并没有派什么衙役来,出手的是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卢停部的疍人水手
也就半个月的时间,韩冈当初对他们说的话,在部族中原原本本的传扬开来不少疍民水手拍着胸脯说转运相公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再体恤下人不过,哪里会骗人去交州抵数?
尽管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相信他们的首领,但已经有人觉得碰一碰运气也不是坏事再差的生活,也不会比如今在裤腰上拴着脑袋,日日潜入深海恶劣,万一运气好,当真如同传言一般,那就是能有块土地,安安生生的好好过下半辈子了
这一下子,俞亭和武福坐不住了谁能想到韩冈会用上这等釜底抽薪的手段?一旦被证明自己说了谎,人心立马就能散掉,到时候,谁还会听他们两人的
“不能让他们走”武福狠狠的叫着,通过船舱上的舷窗,能看到有几艘小船上,站着几个汉子,正向着周围的亲友辞行,“万一去了交州,一两年后得了好处回来,就拦不住了”
“照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俞亭铁青着脸,用手刀往下挥了一下
武福心领神会,阴森森的应声道:“就这么办”他透过舷窗对外狠厉的狞笑着,“今天晚上我就带人就把他们沉到海底去喂鱼虎”
“不,”俞亭摇头,“现在杀了他们,肯定会被怀疑等到他们去钦州报了名,肯定还是要回来乘船走,那时再动手,也没人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失踪,最后要怀疑也只会怀疑官府头上”
……………………
赵顼拿着广西转运司发来的奏折,里面的内容让他看了不由自主的点着头,挺满意韩冈的成果
韩冈也算是勇于有为,为了充实交州的人口,将手伸到了海上的疍民身上从奏章上看,这其中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两名钦州疍民的首领,因为谋害族人,被拘入牢中
那些疍民已经先一步报名成了屯丁,在衙门中入了籍簿,谋害他们,就是铁打的死罪这一桩案子应该已经送入了京城,在大理寺和审刑院中走流程,一待判罪确认无误,就是该勾决了
两个首领为了一己之利,竭力阻止族人去交趾屯田,甚至不惜杀人这件事曝光出来,倒是帮了官府大忙,一下子就多了七八百户出来,钦州的疍民几乎都走光了
赵顼也知道,若事情只是如此,肯定会有人说韩冈是生事万一临近州县的疍民首领兔死狐悲,起兵作乱,到时候罪名全都是韩冈的不过钦州现在将两名疍民首领在交趾破城的时候,趁火打劫的罪行也都同时给翻了出来,也不会有人蠢到站在他们一边说话
但话说回来,如果连廉州的疍民也一并去了交州,恐怕合浦南珠日后就少见了
赵顼笑了笑,将奏章写了两句勉励褒奖的批语放了起来,他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采珠之苦,在韩冈的奏报上也说了许多,赵顼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而不顾子民痛苦的皇帝比起珍珠,稳定的南疆边州才是他所期盼见到的宝物
光是在奏章上,当然看不出韩冈的布置,只能看到他想让天子看到的
在安南行营还为组建的时候,广东都监杨从先奉旨在广州组建水军,本人也担任安南行营的战棹都监,但安南行营本部在交趾胜,尚未成军的水师根本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到最后,官军都已经攻破了升龙府,开始兴建海门港,连周围的岛屿都已经借着从交趾人手上夺来的船只,派兵去清剿了一遍,他们才慢悠悠去了富良江口绕了一圈
韩冈不是经略使——即便是经略使,在没有枢密院的命令下——也无权调动水师作战他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下水师船队进港的时间而已
本来水师组建在广东、钦州是在广西,没有枢密院的命令,水师不得越界不过当初为了方便起见,杨从先水师的驻泊地是钦州而不是广州,到了安南行营解散,也没有说将这支水师调回广州去,而杨从先本人,也是调任了广西都监
当然,若不是韩冈在安南行营解散前,在请功名单上将水师加了进去,并密奏天子,说这一干水军虽无甚功劳,但好歹也有点苦劳,而且日后守护交州还用得到他们,不能失了军心,让朝廷因此颁下恩赏,疍民水手也不会帮着他拍胸脯作保尽管其中的内情,疍人水手什么都不知道,却也并不妨碍他们为韩冈说话
而知悉内情的杨从先,不论从恩德上,还是从地位上,又或是为自家利益打算,都不会违抗韩冈的命令而且能顺手帮韩冈一个忙,这份人情日后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俞亭、武福的反应皆在意料之中,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满意,只是还是死了人让韩冈觉得有些遗憾
交州的人丁多了,自然就加稳固分到了土地的疍民是汉人的身份,他们在上岸后只有依附于官府,是日后用来制衡蛮部的重要一环
当交州的汉人过万户,这一个边州也就稳定的掌握在了大宋的手中等到蛮部的种植园经济发展起来,交州也就彻底回到了中国的版图上
第26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五)
【写得慢了,明天七点的一章,只能拖后一点发,】
在广西南部诸州绕了一个圈,当韩冈重临交州的时候,章家商号的海船也已经从交州到泉州跑了个来回了。
这一趟下来,章家足足赚取了四倍的利润,总数达到了十万贯之多,还只是香药仅有一船的缘故。
韩冈能知道这一条航路上的香料到底有多少赚头,还是靠了有人给他透底。这样的利润,就算以韩冈的眼界,也不免要吃上一惊。国内转运贸易,论起赚钱多寡的问题,恐怕就是以这样的一条商路为最。
既然是这样收入丰厚的买卖,韩冈也不指望章家的人能跟章惇一样,在钱财面前,有着足够清醒的头脑。
韩冈已经知趣的放弃了劝说,反正就算章惇也做不到垄断交州的香药贸易,交州毕竟不是章家开的铺子,想怎么买卖,就怎么买卖。
等过上一阵,随着商人来往的越来越频繁,盯上香药贸易的人会越来越多,而利润率也会逐步下降,章家商铺如今的暴利,很快就回成为过眼云烟。若是不能及时抽身而退,而是为了赚取更多,去租用了更多的商船,那么最后血本无归也不是不可能的。
韩冈心里虽是对此有所推断,但见到章恂的时候,却是一点也没有提到关于香药的事。该说的已经说了,再重复也无意义。有时候,就算是好心,别人也不一定领情。
章恂的年纪是比起韩冈要大上一些,但章家的这位十一郎其实也不过刚刚到了而立之年罢了。相貌轮廓与章惇很有几分相似,但缺乏章惇那股子过人的魄力,也没有充斥在举手投足之中的与生俱来的自信。
他在交州等待韩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里形同流放之地,与福建是没办法比的,更不用说东京城。
不过当真见到韩冈的时候,章恂却是恭谨有加的向韩冈行礼,一如他与姓名同出一源的表字公谨一般。
韩冈也不能将章恂的礼数照单收下,侧身避让过,然后换了一礼:“劳公谨久候。”
章恂出身世家,又是多在江湖上行走,待人接物只要有必要,都能做得让人如沐春风。正好韩冈刚刚弄回来一批疍民,他便趁着机会赞美着韩冈的功业,“疍人久不服王化,如今却主动来投,都是玉昆的功劳。”
“哪里。”韩冈摇着头,“若无令兄在前让诸部畏怖,哪有如今的蛮部来投。”
章恂笑着说道:“如果能教会疍民种地,那么把耕种之法传于诸蛮也就不在话下。想必玉昆已是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如何敢当。只是走一步上一步,剩下的就要靠公谨吉言了。”韩冈笑着说,虽然章恂的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但要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就太好了。
虽然同是教授不事稼樯的部族耕作,但两个的难度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自己辛苦,一个则是手下的奴工辛苦,当然是后者容易,而前者则是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
韩冈要表示亲近,让章恂陪同他去视察安排给疍民的聚居地。其实章恂说得也没错,如果连疍民他们都能开始种地,那么蛮部肯定也不会比他们还差。
富良江快入海的时候,便从一条河道分叉出五六条河道来,分作数条支流入海。总计八百余户疍民,分别居住在三个新建的村庄。分配给他们的土地,正好是在江水分流后,两条分支交夹而成的土地上。这一片地,土地肥沃,又靠着江水,如果疍民们种田水平一时提高不上去,还能在江上捕鱼补贴日常家用。
不过现在看起来情况还不错。疍民们的房子是由州中专门派出了几名善于营造的工匠指点而成。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用着最省的材料,搭建出足够结实的房屋来。
“想不到都是竹子的。”章恂放眼望过去,一家家一户户都占了一座竹楼。同样的只是房子的外形和结构,都是一模一样。远远地望过去,也分不清谁是谁。
“木头容易朽烂,竹子就好一些,而且竹子生长得快,比起木头便宜多了。只是的确是简陋了些。”
“疍民一辈子都生活在水上,有许多东西,在我们看来简陋的很,但比起海上的小船,已经是个在天一个在地。”章恂不介意拍拍韩冈的马屁。
“也不是这么简单。既然疍民在此处居身,就要即刻开始修建堤防,要不然光是洪水、海潮,都会将这几座村子从这片地上给抹掉。”
视察过疍民的村落,韩冈和章恂回到海门。但他们却发现这里的水上巡检,正在强行登船,闹得港中一片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章恂惊问道。
“只是在检查铜禁而已。针对与西洋交易的船只。与夷人交易没问题,但铜钱可不能让他们带出去。”
此时铜禁森严,若是触犯又被捉到了的话,直接就是死罪,根本不管是什么理由。所以船上的商人们一个个脸色如土,虽然他们的生意并不是针对外人,但随身塞着多少用来采买的铜钱,如果官府要较真,人人都逃不过去。
韩冈并不是要拿这些商人怎么样——虽然按照太宗时制定着编策,他们一个个都可以上刑台——韩冈突然派了人来,是为了要重申铜禁。
他既然身在广西之中,忝为一路转运,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批的铜钱,从交州的海门港流向南洋周边各国。
“搜检真够仔细的。”章恂望着船上人影晃动,由衷的感慨着。
“当然要仔细,如今国中正闹着钱荒,没钱拿出去给外人用了。”
“如果是载着丝绢、瓷器去南洋倒是好了,只要担心风向,其他什么都不要担心。来回倒腾各自也能赚上不少。”章恂这么说话,倒是有三成是在试探。
韩冈摇摇头,算是婉拒了。贸易转运的确能快速发家致富,但韩冈有了更为稳定的。这个时代的海外贸易,对国家的用处并不算大。
韩冈虽然对历史不甚了了,但好歹也了解一点大航海时代的起因。一开始是为了打通土耳其人对东方贸易的垄断,开辟沟通大陆东西两端的交通线。
西方人的目标,一个是中国特产的瓷器、丝绸和茶叶,但南洋地区的胡椒、豆蔻、丁香之类香料,也同样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而且这些香料是冬天腌肉时必不可少的调味料,算是必需品,比起丝绸、瓷器之类在西方观点里的奢侈品,要更为重要。
可是大宋的海外贸易,交换来的没有必需品,也没有硬通货。不是几百年后西方大航海开启的时代,可以通过丝绸、瓷器、茶叶这样的特产——也就是工农业的制成品——换来大量的白银、黄金,对国民经济的好处不言而喻,基本上都是奢侈品。
对于商人来说,只要能赚钱就行了,海贸虽然风险高,可获利也是几杯十几倍的暴利。对官府来说,能从海船上收税也不错了。但对大宋这个拥有上亿人口的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来说,则基本上亏本买卖。
在海贸交易中,大宋输出的不仅仅是丝绸瓷器和茶叶,还包括铜钱这样的货币,而且往往是一船船的被运出去。宋钱制作之精美,使得在周边各国都变成了主要的货币。交趾便是如此,而日本、高丽,也同样是如此。
若是流出的是纸币倒好了,但偏偏是硬通货净流出,换回来的是香药、珠宝之类的奢侈品,主要提供给上层使用,于国无益。而市面上的铜钱大量流失,国民经济是不断失血的。
不论是韩冈,还是当今大宋的君臣,对于铜钱流失的危害,都有个清醒的认识。
且这个流失并不是仅仅局限在外国,大宋境内,喜欢屯钱的更是数不胜数。像田鼠一样将手上的钱都埋到地底,这一点最是让人头疼。
钱币要进入流通环节才会发挥应有的作用,朝廷的封桩库倒还好说,里面的钱绢是为了备战备荒用的,但民间珍藏钱币,却是埋进地底去,也不知何时可见天日。
岁币岁赐的支出,并非是小数目。给辽国二十万两白银,给西夏则是七万两——熙宁七年后,给西夏的岁赐就再也没有给过了——只是给予辽国的二十万两,就已经相当于全国一年白银产量的大半了。不过送给辽国的这些白银,基本上在一个月半月的时间里,都通过各色贸易,重新回到了大宋这一边,但铜钱却不是这样,到了异国他乡,就立刻流通起来,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机会。
韩冈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使用纸币,利用币值并不稳定的纸币逼迫人们,只能尽可能的将手上的纸币消费或是投资出去。要做到这一点倒不难,但带来的结果只会是滥发纸币,人们最后抛弃这一个国家。g
【……第26章鸿信飞报犹觉迟(五)——……】@!!
第26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六)
这个时代的朝廷,在信用上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地方,倒时在朝令夕改上,很有些口碑。
钱法一变再变,陕西是否通行铁钱的来回摇摆,都是一桩桩例子。为此倾家荡产的商人为数不少。
想要推行纸币,也要看看这里是不是蜀中。
蜀中因为缺铜,而外地的铜钱又不易运进去,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铁钱区,而铁钱又重,不易携带,所以才有了交子的出现——这是商人们自发形成的,而后才被官府给看上。换作是其他地方,多半是宁可使用沉重的铜钱,也不会去用让人无法相信的纸币。
不过话说回来,以官府垄断的食盐为本所发行的盐钞盐引,倒是可以暂代纸币的用处。韩冈旧年在陕西,从他手上发出去的政府开支,有许多都是以盐钞的形式出现的。
陕西自来多边患,官府运粮耗费太大,为了省事,便有了‘入中’之法。商人从外地运粮上前线,而官府就给他们盐钞作为酬劳,让他们去解州盐池换盐,不想要盐的,也可以去京兆府或是东京的钞场去换钱。
纸币就是国家的信用凭证,只要盐钞可以按照面值用来交换生活必需品的食盐这等实物,就不用担心贬值的问题。而世间的商业交易时将盐钞当做钱来用,也已经并不是很稀罕了。
就算眼下盐钞也有滥发,但只要还有盐可以兑换,便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准备金和发行的货币量,并不需要一比一,而是可以超发,只需保持畅通无阻的兑换途径,便不需要担心。
而且一张盐钞能交换上百斤盐,价值为六贯,商人们带在身上很方便,但普通百姓哪个也不会用,就算出了问题,影响的只是商人,最多也只会引发动荡,却不会造成国家的**。
韩冈转头看了章恂一眼,他还在专注的盯着在船上搜检的兵卒。章家的货船很平静。但另外一艘船的甲板上有些乱,看起来是查到了什么。
如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章家的十一公子恐怕会在肚子里开骂了。不过韩冈却也不会当真认为盐钞出事无关紧要。
再怎么说,他家里也有个关西数得着的大商号,挂在帐中的盐钞少说也有二三十万贯,加上关西与顺丰行为盟的大商号,至少上百万贯攥在手心。以后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多得是,这是他手上重要的工具,韩冈怎么也不可能看着盐钞变成废纸。
在码头上看了一阵,章恂家的商船已经扬帆起航。
章家走得是国内的航路,别说章恂他这位东主,就是下面的船老大和水手们,也都是即便一文钱也会想着在交州换成丁香、象牙,回到福建就能翻上几倍,谁也不会在船上放沉重又占地方的铜钱来。
章恂对韩冈笑道:“交州是出去的多,进来得少。蕃商多是去广州、泉州、杭州……还有京东的胶西板桥贩货,运钱出海也是在那几处为多。刚刚开埠的海门,不会有人敢干犯钱禁。”
但章恂话声刚落,从另外一条船上下来的士兵向港中的巡检报告了什么,而那名巡检则又是一脸慌张的跑来向韩冈来汇报。
“私运了多少钱?”韩冈对港镇巡检的慌张觉得有些好笑。
这名巡检当初在军中也是颇立了点功劳,最先冲上升龙府东门城头的也有他一份,怎么做了巡检后,就变得这般不稳重了。
“回龙图,不是钱。”巡检的脸色都白了,结结巴巴的流了一身的汗,“是六十三领的铠甲,还有四百多条长枪、一百三十柄刀。”
“甲胄?!”章恂在旁也变了颜色,刀枪倒罢了,民间私藏甚多,在刚刚经历过战事的交州更不足为奇,但这甲胄可不得了,三副甲胄就能将人送到斩首台上了,何况这是六十三领。
韩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问道:“是什么甲?”
“皮甲,交趾的。”巡检小声答道。
章恂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板甲。刚刚结束战争,散落在民间的甲胄也多,倒也不足为奇,不至于这么惊慌吧。他想着,忽然心中一凛,‘该不会出自府库吧?’
韩冈眼睛眯了起来,“可是问明白了来自何处?”
“听船上的人供述,是从河内寨外面收来的。”
章恂长吁了一口气,万一出自府库,知州李丰可是难辞其咎。
韩冈转过来对他笑了笑,那是看透一切的笑容,“缴获的甲胄都是有数的,点验过后存放在交州的府库中,没那么容易偷出来。倒是各部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战利品。”
章恂点点头,就见韩冈有继续问着巡检:“这一干甲胄完好的有多少,残破的又有多少?”
“大半都有些损伤,不过都不严重。”
“这艘船来海门几次了?”
巡检犹豫了一下,咬牙答道:“……这次已经是第三次。是准备运往三佛齐的詹卑城。”
‘难怪。’章恂心道。去往异国的海船本应是检查的重点,但到了第三次才搜检出来,前两次还不知给他们运出了多少去。
韩冈想了想,便吩咐道:“去通知你们的李知州,这是交州内部的事。”再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巡检,笑道,“能抓到就是有功,过去的事不要多担心。”
得了韩冈这一句,巡检如释重负,连忙跪下行礼:“多谢龙图,多谢龙图!”起身后就赶紧回去让人通知城中的知州李丰。
“玉昆。”章恂犹犹豫豫的开口,私运兵器出海,知州李丰少不了要被牵累受罚,这是章恂所不想看见的,“你看这事……”
“这是好事嘛。”韩冈一句打断了章恂准备说出口的话,“诸部卖出手上的兵甲,好的肯定留着,只有破损的才会卖出来,但诸部手中的甲胄兵器减少,那都是好事。”
韩冈愿意帮忙保着李丰,自是章恂所愿。但竟更~新Oo然说这是好事,这让他惊讶的指着港中的那艘已经被几十名士兵控制的海船,“那这一艘船……”
“已经查出来了。”韩冈喟叹着。
如果没查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放过去了,眼下既然已经给查了出来,哪里还可能放过?朝廷的法度任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违反,韩冈也绝不会开这个口。
“那该怎么处置?”章恂又问道。
“这是交州的事。”韩冈摇摇头,转身上马。回头看看被拦在港中的那艘船,连监察港中的巡检都没打点好,便敢走私甲胄兵器,这根本是自寻死路!
李丰很快就到了港中,用了半天的时间,到了晚间,他便过来向韩冈禀报这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这艘船的船主刘武儿是广州人氏,一直以来都是往来三佛齐和广州,都是以香药和丝绸茶叶瓷器为主,与三佛齐王交好。因为最近国中有战事,所以要买一批军器。刘武儿受命后便来交州,向诸部搜求闲置不用的兵甲。”
“可曾审得确实无误?”韩冈问道。
“上下的口供都一样。”李丰说道,“而且听海上传言,三佛齐国最近的确在与丹眉流交战。而且船中还有一个自称是三佛齐的大臣,唤作群陀毕罗的,连三佛齐对中国历年朝贡的事,都能说得明明白白。”
“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韩冈问着李丰。
李丰犹豫了一下,说道:“南海诸国以三佛齐最为恭顺,今年的贡使就是在广州登岸,就半年前的事,据说三佛齐国王还被天子封为了保顺慕化大将军。”
“南海诸国以三佛齐最为强盛。”韩冈摇摇头,他从不认为一个国家会对另一个国家心甘情愿的臣服,“现在恭顺不代表以后恭顺,四边诸国只有一直衰弱下去,才是大宋之福。想必谁也不想看到海外再出一个西夏或是交趾吧?”
多少向大宋朝贡的小国,他们所谓的恭顺全都是为了利益。如果没了利益,谁会无缘无故的向着千万里之外的中国皇帝俯首称臣?作为一国之君,在自己国家中称孤道寡难道不好吗?偏偏要接受一个万里之遥的国家赠予的官职?全都是利益!
韩冈说得是正论,李丰也难以反对。韩冈偏了偏头,问着坐在下首的一人:“行之,你这个海门知县也别光坐着,说说当如何处置?”
海门知县是韩冈的幕僚马竺,在只有一座县城的交州,也算是州中排在前面的官员了。
韩冈他身边的幕僚换得甚勤,只要立一次功劳,幕僚们便能从中得到封官的恩赏。当初跟随他的游醇三人,一个不落的得了官。而这一次跟随他南下的四名幕僚,也全都因功得到了官封。
不过马竺现在在厅中也只有旁听的份,直到韩冈问起来,他才出言道:“刘武儿私运甲兵,数目极大,肯定要依律处置,这点事没话说的。但南洋诸国以三佛齐最为恭顺,其国的大臣也不好就此论其死罪。以下官之见,刘武儿一干罪囚,当由交州依律处断,而群陀毕罗则先将其禁足,报于京城,待天子圣裁。”
凡事往上推,这是官僚的做法。虽说不能为错,但如果不能在奏章中提出自己的意见,那也别想受到上面的重视。
韩冈摇头道:“到了大宋的地头,就要受大宋律法的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至于会不会赦免,那是天子和两府的事,这边依律行事就够了。”对着意欲争辩的李丰,还有欲言又止的马竺,“既然主君是皇宋之臣,那下面的臣子当然也是。身为皇宋子民,那就别想在《刑统》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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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七)
“这就是盐场?好大的一片。”黄金满惊讶的瞪大眼睛。一片闪着白光的土地,沿着海岸线向南北延伸开去,至少有十几里,因为他站在盐场的入口,无论向南向北,都看见盐场的尽头。
“当然就是盐场。”韩冈点头说着,“不过这还只是一半而已。在北面还有一片差不多大的草场,原本是提供给煮盐用的草料的。”
黄金满伸出手去,指着充斥在眼前的一片反射着天上阳光的白色土地,手都有点颤抖,“这里有这么多盐,怎么还不发卖?!”
韩冈笑了笑,知道黄金满是误会了。随行在侧的知州马竺也是笑道,“团练有所不知,这一片看着像是盐的白色地面,其实全都是多少年来浸泡了盐水的土地。让牛马这样的牲畜来舔倒没问题,可怎么卖给人吃?”他向南指了指,“产盐的晒盐池,是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只占了盐场的一小部分而已。”
韩冈眼下还在交州,甚至有空带着黄金满来盐场参观——这其实也就是他在交州多留了十天的缘故,是交州盐场重开的问题。
盐是生活必需品,没有盐吃,人就会废掉。所以朝廷对于盐业的垄断所带来的利润,占到了财政收入的很大一块。
但要生产食盐,光有盐场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足够的人手。
京东、淮东、两浙、福建,乃至广东广西的诸多盐场,哪一座没有几百上千的盐丁。交趾的盐场当然也不例外。
但之前一场灭国之战,交趾沿海几个盐场的盐丁基本上都是各家溪洞蛮部给瓜分了。那时候,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心思,皆放在打下升龙府上。章惇和韩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想着煮海造盐的事。
等到交州平靖下来,章惇回京去做他的枢密副使,留在广西的韩冈就有的头疼了。为了重开盐场,他不得不从溪洞诸部手中讨回了一部分已经废掉的盐丁。
交州七十二部没人为韩冈的行为而抱怨。汉人要吃盐,夷人同样也要吃盐,在盐场重开前的半年多的时间中,积存下来的食盐都已经卖光了,交州盐场再不开,日后各部上上下下加起来,男女老少总共上百万,全都得吃淡食去。到时候,连重一点的力气活都不能干了。
对于食盐紧缺的事,留在广源州的黄金满都急了。他的部族过去吃得是交趾贩来的私盐,价钱便宜得很。而眼下用的钦州官盐,价格比过去吃的私盐翻了一番还多,口味还不见得更好。黄金满对此叫苦不迭,可是这钦州官盐运到广源州后的盐价,一点也不会因为他的煊赫身份而降低一文钱。
但他们送回来的盐丁人数远远不及过往,只有几百人而已。韩冈困于人手不足,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冒着风险,换了一个制盐的办法。
尽管韩冈对于如何晒盐的手法一窍不通,但知道大略的方向就能试验出来,就像当初制造飞船一样。不过这一次就不需要他来试验,关西最有名的解州盐池出产的池盐全都是晒出来的。
还留在广西的关西人还有几百人,倒有一个队来自于解州,虽然这一队并不是驻扎在盐池边,但其中有一半老家就在盐池附近。这一半人中,又有两人了解解州盐池是如何晒盐。
有韩冈统观全局,有两名专家来指点细节,这一次在交州盐场试行晒盐法,便是没走任何弯路的一举成功。
“海盐当真可以晒出来?”黄金满虽然没有走南闯北过,但他好歹活到了四五十岁,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常识:“不是说盐全都是用大锅煮出来的吗?末将当初与那些挑着担子到洞里贩盐的私盐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都是说煮出一斤盐,就要用上多少柴草,千里迢迢送来一斤盐,又要费上多少脚力。这贩来的花销多高多高,这卖给末将的盐价多低多低,自家还有浑家孩儿和八十岁的老母要养,实在是不能再低了,再低就只能全家去喝卤水去了。”
黄金满学着商人卖货的腔调说话,逗得韩冈为之一笑,哪里商人都是一个德性。敢拼敢杀的黄巢同行,做起买卖来,竟然也是脱不了生意人的口吻。
这生意人的口吻姑且不论,当初私盐贩子与黄金满讨价还价时,说煮盐要花用大量的柴草,为此增加了许多成本,这一点却是扎扎实实,并无半点夸大。
“只要少了柴薪之费,制盐的成本至少能减去七成。”马竺为黄金满解释道,“过去邕州的一斤官盐,要卖十四五到二十文,交趾的官盐也要卖到十文,而广源州……”
“八文。不过是私盐,”黄金满想起过去的事就愤愤不已,“交趾人将盐卖到广源,一斤竟敢要价二十五文!”
马竺笑着点点头,指着一块块如同田垄的盐畦:“现在换做了晒盐法,就是官盐以八文一斤来卖,官府赚的钱也绝不会比过去要少。”
望着海滩上的一方方随处可见白色盐霜的盐畦,黄金满欣喜之余,也是咋舌不已。要是官盐以八文一斤来卖,赚的钱都不比卖到十几二十文要少,那眼下一斤盐的成本,是不是就只有一文上下了?
这些盐畦都是用水泥抹过了池底和池壁,正好位于潮水线上。有一道水闸对着大海。潮涨时,将水闸打开,海水涌入池中,再将水闸关闭,畦中的海水就被留了下来,在阳光下逐渐蒸发晒干。
尽管旱季刚刚开始,但池中已经有些地方的卤水被晒干后,出现了白色的盐霜。而从附近的一条小河引来的清水由一条条前后有两道水闸的水渠与一方方盐畦连通。
这座盐场是在转运司名下,并不归交州管,马竺虽是海门知县,但他作为韩冈的前任幕僚,比起知州李丰,在盐场中下的功夫要多得多。多少日子下来,早已是一切门清:“这就跟解州的晒盐一样,等到盐霜析出后,就得用清水冲上一遍,将畦中的苦卤冲走,剩下的手}机整理~就是可供食用的盐巴。”
黄金满望着一方方已经可以见到食盐的卤水池,感慨不已,“末将一辈子多半都是守在广源州,都没见过海。见识是不多,一直都是以为盐只能是煮出来。想不到晒盐竟然如此省时省力。天朝上国的确不是交趾这等蛮夷能比。”
韩冈笑道:“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中国之中知道晒盐法的本也不多。这晒盐法也就在关西有,其他地方都是煮盐。眼下交州盐场晒盐成功,接下来转运司就会在钦州和廉州推广晒盐法,替换掉原有的煎煮之法。”
对于如今通行于沿海和蜀中的煮盐法,韩冈一直都觉得很是纳闷。这个时代已经有个更为节省人工和成本的晒盐法,为何没有给推广开来。若说是这个时代没有推进技术发展的动力,只是去看看如今的江西广东的几大铜矿,就知道这种说法是污蔑。全都已经用上胆铜法,以铁屑来置换铜了,皆是这几年推广开来的。
韩冈有时候不禁从阴谋论上去推测,是不是晒盐法太过于简单,只要有片大一点的海滩,加上一条干净的淡水河,就能将食盐给大批的制造出来。而煮盐法则是需要大量的草料,需要大量的人工,另外煮盐用得铁锅铁盘也都是官府提供,越大的规模,官府就越容易控制,比起晒盐法更能将盐业控制在手中,也就没有改变过去生产模式的迫切需要。
不过交州是偏远之地,出产的食盐也不会卖到外路去,倒也不需要顾忌太多。甚至钦州和廉州两地的盐场都可以推行晒盐法——广西内陆吃着钦州和廉州盐场所出产的食盐,但临近的路州,则自有其他地方的食盐来供给。
推广晒盐法之后,不再需要配合盐场煮盐的草料,广西一路的数万顷的草场都不用再去种草,从而节省下大批适宜耕种的土地。多了那一片草场,广西粮食的产量又能升上一台阶。
等到第一批食盐出来,韩冈让黄金满带了五十多匹驮马回广源州,运走了他能得到的所有的食盐。剩下的部族则是不得不耐下性子,等着下一批食盐的出产。
在这个过程中,章恂已经告辞离开了交州,他将交州的商号安顿好了之后,剩下的就没有别的大事了。至于与盐有关的事,那就跟商人无关了。
私盐在内陆是禁而不止,但交州是不用担心的,更不会有人从交州贩了盐去北方卖,用海船来贩私盐,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并不是赚不到钱,而是利润太低,与冒的风险想比,实在是得不偿失。
食盐的事情宣告解决,摆在韩冈面前的已经没有多少事了。他连如今在交州的正在繁荣发展中的海外贸易都不怎么在意。
海外的购买力毕竟是有限,对比起大宋的经济和人口水平,海外诸国加起来都提不上筷子。海贸的规模能养活几千几万的海商,但对整个国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如果从商人的角度,在海外贸易上能赚到大钱,可以轻易成为一方豪富。但对于国家来说,他们能海贸分润到的钱钞,实在是少得可怜,真正应该着眼的还是国内的市场。
等到糖产业成为交州支柱,韩冈留在交州的一番心血,也就算是没有白费。他安排在此处的顺丰行分号的掌柜,接下来的任务可就重了。
过了两天,韩冈又收到了一封信,不是王安石辞相的消息,而是张载重病不起。
第27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上)
【昨天的断更是众所周知的原因,希望各位书友能够谅解。欠下的两更会在今明两天补齐,】
王安石头脑昏昏沉沉的,尽管戴着水晶眼镜,但手上的一封信笺却仿佛有一层雾在中间挡着,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似乎在摇晃的信笺,好不容易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女婿韩冈寄回来的信。只是没看上两行,就是一只手伸过来,劈手将信纸夺过去。
吴氏气哼哼在床边坐下,板着脸将亲自端来的药汤塞进王安石手中:“都病成这幅模样了,怎么还不肯歇下来?!”
王安石也有些无奈,的确是该歇息的。但躺着睡不着,便又坐了起来,找出韩冈的信来看。
他的这位女婿在交州的一番布置,尽管距离交州收复只过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但大宋在当地的统治已是彻底稳固下来。
这可以说是韩冈在治政上的才华又一次的体现,虽然其中有些手段值得商榷,但都为了国事着想,天子那边也很是赞赏。
而且韩冈的一番行事,值得借鉴的地方很多,他寄回来的每封信,王安石都看过多遍。
只是最新的一封被浑家吴氏生气的攥在手中,王安石也只能无奈的笑道:“这是玉昆的信啊,说着交州的事。”
“辞表都上了,你还操哪门子的心?!”吴氏指着药碗催促着,“还不趁热喝了,冷了可就走了药性了。”
“才上了第二封,来来回回还要两个月的功夫。”
王安石将苦涩的药汤分作几口喝下去,将空碗递给吴氏。吴氏转手又递给站在一边的侍女,将擦嘴的手巾递给丈夫,带着讶异的问道:“难道还是想留在京城?”
王安石摇摇头,叹了一声:“玉昆年底就该回京入觐,有两个月时间,正好可以在出京前,将他的事给安排好。交州事已了,也该调玉昆他回来了。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还让他在岭南待着,也说不过去。”
自从入冬以来,王安石便开始告病求退,辞相的奏表已经上到了第二封。尽管天子都驳回来了,可第三封辞表也已经写好草稿了。
不过折子中的老病本是借口,但今日天气突变,倒是当真让他言出成谶。
开封城的初冬本不是太冷,可唯独今年的天气有些诡异。
前两日还是暖和得如同小阳春一般,往常年份理应已经上身的丝绵夹袄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府后园中甚至有几株花木乱了时节,在初冬时节的开放。但转眼之间,就是寒风呼啸,北风带着冰雪劈头盖脸的砸向猝不及防的东京城。
这气温降得太快,转眼就是隆冬,让人措手不及。乱了时节的花木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谢还是小事,东京城中一天就送了七十多无名尸去城西的化人场,加上有主的两百多路上倒毙之人,这才是让开封知府都头疼的麻烦。
同时,急速的变温也带来了大规模的伤风感冒,以及在气温变化中被引发的宿疾和新病,有不少体质衰弱的老人和幼儿没熬过去,开封府中的医生和和尚,都开始了痛苦又幸福的赶场子的生活。
王旖刚刚和素心、周南、云娘三人,商量过要怎么从衣食住行上照顾好儿子女儿,不要生了病。家里面六个小孩子,大的也才五岁,小的还不满周岁,这个时节最是让人担心。
住在相府中,每日的晨昏定省少不了,而王安石生病后,王旖更是要去照看着已尽孝道。当她往父母的房间来问安时,正好看见王旁从父母的房中出来。
见到王旖,王旁的脚步一停,“是二姐儿啊。”
“二哥。”王旖向着房中问道。“爹爹怎么样了?”
“还好,”王旁点着头,“药也吃了,刚刚才睡下。”
“那就好!”王旖放下心来,这个天气对年纪大的人很有些威胁,很容易就出个中风、肺病之类的意外,王安石只是小小的感冒发烧,算是好运气了。
王旁可不觉得‘那就好”眼下城中到处都有人生病,医生忙得不可开交,连带得他都没有一个清闲。
“今年的天气不对劲。这两天市易务里面十个倒有三个告病。”王旁还记得今天衙门里有多少空位,偏偏赶巧是最忙碌的月底,堆了一堆差事在手上,辛苦了一天,才解决了一部分。
“那还真是要小心了。二哥你也别一起躺下来要人求医问药、”
“也不会有大病,没有什么可怕,倒还能歇一歇了。”王旁满不在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张横渠真的快不行了。本来前些日子送药过去的时候,他的病情还有了点起色。可这天气一冷下来,他的情况就一天比一天差。刘医正昨日来府里给爹爹问诊时,还顺口说起玉昆的这位恩师,说如果到了春天就不会有大碍了。”
到了春天就不会有大碍了……王旖容色变得微微发白,她如何不清楚这是医家讳言,其实本意是在说张载基本上冬天熬不过去了。
“二哥。”她连忙叫道。
“知道,我知道。”王旁心领神会的忙不迭的点着头,“我明天就上门去探病。”
韩冈不在京城,王旖肯定是不便代夫上门问候,只能转托给王旁。
王旁两天前已经去看望过张载一次。回来后将张载的病情一说,王旖便写了信通知远在广西的丈夫。
如今名震天下的横渠张载,他的肺病已经磨了有十年之久。韩冈本来建议他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这样运气好时,还能多拖上十几年,可他偏偏要留着京城宣讲经义,最后短了寿数。
王旁也不知是该叹气,还是该感慨和佩服。张载为了宣讲关学,连命都不要了,王旁自问可是做不到这一点。当今世上也少见能像张载这样能毅然决然的不顾性命安危,而将剩余的时间本全都投入到对事业的追求上。
王旁摇摇头,虽然自家是做不到,但并不影响到他对张载的这项行为的尊敬和佩服。
第二天,王旁带着一些精选出来的上好药材来到了张载的府邸。宽敞的院落,精美的房屋,这是韩冈和几个学生一同出钱,为张载租用的屋宅。位置不差,环境又好,能从开封府中租到这套宅院,韩冈的面子加上张载的盛名在其中占了大半。
州桥外张载的家中,进进出出的都是士林中人。外院全是人,基本上都曾经聆听过张载的多次宣讲,是他在京城收到的学生。而内院,更有十几名登堂入室的弟子守候着。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敬慕他声望和学问的官员,这些天来陆陆续续的也有几百上千上门来探望的。
这两年国子监中无名儒主持,而张载却是声望正隆,在京中弟子甚多。虽然他在崇文馆和太常礼院都有职位,但他日常精力和时间投注的地方,还是讲学。宣讲关学为主体的经义,同时也包括韩冈在格物致知上所总结出来的学问。
从熙宁八年到熙宁十年,两年多的时间,张载在京中教授的弟子以千百计,而关学一脉对于经义大道的阐述,也逐渐深入人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作为关学一脉的根本经义,甚至京城中普通百姓,都能说个一二来。而天子据说对这四句话也很赞赏,甚至亲笔在集英殿的素色屏风上写了下来。
王旁将带来探病的礼物让张家的人收下,进去探视了一下。张载差不多已经是进入了弥留之际,妻儿皆在身边,一干得意门生在旁守着。
张载传道授业,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教授过的弟子数以千计,但真正得他看重的并不多,也就寥寥十来人而已。人数虽少,却也足以传衣钵。吕大忠、苏昞、吕大临这样的得意门生就守在他的身边。
病痛的折磨下,张载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一片由疾病引起的潮红,呼吸时喉间带着嘶声,甚至许多时候都感觉着他好像连话都不能说,根本都喘不上气来,仿佛溺了水一般。
吕大临看着呼吸艰难的老师,难过的转过身,不忍再看下去。
到了最后的时刻,张载的意识反而愈加的清醒,平生的经历在眼前一一闪过。
幼年时,随母扶亡父灵柩出蜀,因无钱回返开封乡里,最后停在了半道上的横渠镇。自此以后,他便与横渠和关中紧紧联系在一起。读书习文,娶妻生子,被范仲淹所勉励,自此钻研经义大道,考上了进士,又回到关中讲学,直到如今,门生遍及天下。
回想此生,未有虚度,也可去见范文正了。
睁开眼睛,望着房中。
“进伯、季明、与叔……”张载是一个个叫着房中他最亲近的弟子们。吕大忠等人都立刻凑前了上来。
“差不多到时候了。”张载低声说着,
众人闻言都是一震,有几个都不禁落了泪下来。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当记着这句话,生死有常,切勿做小儿女态。”张载挣扎的要坐起来,连忙就有人扶上去。
“我要沐浴更衣。”张载临终不乱,依然谨守着儒门的礼仪。
房中一下就忙碌起来。张载望着朝南开的窗户,没能在最后一刻,与得意弟子见上一面,张载有些遗憾。若说日后能光大关学门楣的弟子,韩冈必然是其中一人。
“只可惜玉昆不在。”他低声说着。
第27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中)
【下一会很迟了,大约在凌晨,朋友们明天早上起来看**(】
“张载病卒?”
听提举皇城的宋永臣的汇报,赵顼一下放下的手上奏章,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前两天还特意赐药与他,还让御医为其医治,这份殊恩基本上都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才有资格享受,想不到还是这么快就病故了
赵顼是听过张载讲学的过去张载担任御史时不提,他在崇文馆中任职,赵顼见到他的机会很多
尽管专门为皇帝讲习经义的经筵官,张载没有做过,赵顼也不便任命,但也曾多次在君臣问对的时候,听过张载说起他关于对易经等儒家经典的诠释
有许多地方,赵顼觉得他比王安石说得要透彻而据说是挂在横渠院院墙上的一篇《钉顽》,只有区区两百余字,赵顼看了之后,却是为之击节融孔孟要旨为一炉,就算是王安石的三经义中,也没有说得简明扼要,却又鞭辟入里
赵顼在福宁殿中黯然兴叹,此人病故,世间又少一名儒
尽管一干大儒本身很难做到高位,能如王安石一般的官运亨通,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就算是韩愈,都可算是仕途畅通了但他们在官场、士林和民间的声望,却远远出他们身上的官职
张载这几年来在士林中声望直线飙升,不过因为关学与学相抵触的关系,一直无法进入国子监教育人,可他的的确确是世所公认的名儒
想想当年被称为真先生的胡瑗,他被范仲淹举荐后,也只是个最低阶从九品的京官,但最后教出多少英杰来?文官不用说,就说武将,连镇守西陲的现任秦凤路兵马副总管苗授,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而张载本人绝不逊于当年的胡翼之
尽管眼下他的学生们,绝大部分地位还不高,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其中必然会许多人逐渐崭露头角而且……在他们之外,还有个例外的韩冈
能教出韩冈这样的学生,当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庸师就是韩冈这个学生出色得有些过了头
赵顼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宋用臣退下照常理来说,接下来当是会有臣子上表,为张载请求封赠
的确也不出他所料,第二天,在张载病故的消息传播出去后,事情的发展就一如他的猜测那样,很快就有人过来打算帮着张载最后一把
张载官位不高,连上遗表的资格都没有但王珪、吕惠卿,以及下面的一干臣僚,总计四五十人,都为他上了请求追赠的奏表,表中对张载的多有溢美之词在赵顼想来,要不是王安石称病,没办法自己拆穿自己,当也会上表为张载请一个追赠
赵顼完全没有否决的意思毕竟张载为士林所敬,在民间声望也高而且还有一个有名的尊师重道的韩冈
当年韩冈在有半师之谊的程颢家门前站到积雪没膝,现如今在民间的图和年画上,都韩冈程门立雪的绘图,就跟司马光砸缸的事迹,很快就遍传了全国各地多少人家在教导家中的子弟的时候,该如何尊师重道
赵顼将一摞子奏表放在这里,用手拍着最上面的奏折,最后吩咐道:“张载官位虽卑,但他于经义儒术上多有创建,又为国作育英才,当厚给赏赐”
只是荫补和追谥就不可能了,前者身前至少得六品官,后者则要高——张载虽是一代师表,却也还不够资格入文庙,不能走这一条路——只能赐钱赐物追赠官职同样是得按照礼制,赵顼看看张载的官职,当是郎中一级
宋用臣出去了赵顼又拿起了奏章,崇政殿上静悄悄的,在王安石称病之后,赵顼便很少留人廷对不仅仅是赵顼没有那个心情,也是他不觉得还有必要让人太过于接近自己
他手上的这份奏章,来自于关西是种谔送回来的奏报
种谔之前的功劳太过于煊赫,回到京城后连赵顼都不好安排他的职位,只能让他在外界继续镇守边疆,必须再过几年的时间,再招他回来也不迟
低头看着种谔的奏章,上面说官军最近死死压着党项人的骑兵而横山的部族已经近乎所有部族都投向了大宋尽管他们毕生的盼望依然是钱和利益,身为渴望能从富庶的中原地带,再得到足够的财富但在大宋的军势下,绝大多数还是觉得命比钱来的要重要
在横山蕃部投效的过程中,也不是坐等他们派人上门,而是直接有人去接近他们,一家家的去将横山蕃部给说服和压制住
接受了这个任务的人有许多,毕竟有了官军做靠山,安全性提高了不少,而且有军队在背后,直接说服他们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其中有个人叫做种建中——只从姓氏上就能知道,他依然是种谔的近亲翻看过去的记录,种建中在种谔幕中多有功勋,如今功劳也最大,种谔上表主要目的就要奖励他
这种建中似乎也是张载的弟子赵顼隐隐约约的想了起来种谔前一次上京入觐,曾经听他说起过这也不足为奇,关西世家子弟很多都在张载门下学习过,种建中考上了明法课,这一点还比较让人感到惊讶
赵顼感叹了一声:西军种家英才辈出,与种谔一到戍守边州的几兄弟,种诂、种谊如今都是损伤不得而种谔的儿子种朴,从熙宁初年的罗兀城之战,便立有殊勋之后依然跟随种谔,也就在二个月前,他靠着在其父种谔那里得到的细节,接任了王舜臣的罗兀城主一职
种朴、种建中、王舜臣、折可适、李信、赵隆,军中年轻有为的将领数不胜数,都是点起一支兵马,便能克敌制胜只要有了他们,未来的几十年,大宋的边疆都可以保持安定,甚至可以让边疆不再是边疆
作为军中核心的大将,有燕达、种谔等一干人,都是四十岁上下,头脑、经验和精力,都处在巅峰状态上而张守约这样的宿将老将,也不会输给年轻一辈,用来领军,半点都不用担心会出问题
而领军的主帅也不缺人选武有郭逵,文有王韶,两人兵法、战功和地位都不缺,随时都能出来统领大军再年轻点的,也有章惇、甚至韩冈就是李宪、王中正两人,尽管皆是阉人,但他们也都是功绩累累,在战场上有过出色的表现,绝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之流
有了他们为将为帅,军器监的几个作坊也在拼了性命制造板甲,再有一两年的准备,便能举兵西向,将江河日下的西夏国给剿灭
赵顼呆呆的在崇政殿上幻想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这些事可以放在一边,重要的还是该如何安排王安石
有王安石在总掌朝政,赵顼做起事来总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虽然有吴充、有冯京,但许多事,王安石的一句话,能抵得上所有宰执的合力这么多年下来,赵顼觉得是该变上一变了
大宋天子低头看着王安石的第三封辞章,前面两次他都已经毫不犹豫的给否了,眼下这第三封辞章,很快就又递上来了
随意的将辞章浏览了一通,文字依然出色,不愧是文坛宗匠但赵顼不是要跟王安石比较文采,而仅仅是想将王安石的辞章给驳回去
亲自提起笔,赵顼将王安石的辞章再一次毫不犹豫的打回去,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答应若仅仅是三请便允许,对于王安石这样的宰相等于是侮辱,就仿佛是赵顼等不及的要将他赶走一般——尽管赵顼的确觉得王安石离开比较好,但他对辅佐自己富国强兵的宰相依然敬重有加,他不会也不愿去做这样的事
将笔放下,赵顼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纸页,便放在了一边,待会儿就让人送过去
‘再有个三四次就差不多了?’赵顼想着不过转念一想,是不是该再过来个两次?毕竟王安石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富国强兵的贤相,赵顼与他是君臣相得,得加以优容和褒奖,在每件事上都得如此
王安石铁了心要辞官,赵顼也有心成全,但王安石一手辅佐自己近十年,让大宋的军队逐渐建立起对契丹和西夏的优势,这份功绩,赵顼一直都记在心中
换作是十年前,一听说契丹与西夏勾连,整个京城都得乱起来哪里能想象得到,眼下是契丹为了避免唇寒齿亡要去支援西夏京城内外对契丹骑兵的恐惧,随着这些年来的一桩桩大捷,已是逐步的烟消云散,已经完全不用再放在心上
而这一次的灭国之功,让他进了太庙都能昂首挺胸,能毫无愧色的面对太祖和太宗皇帝
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为光辉灿烂、甚至让太祖太宗都会自愧不如的成就正在等着他
赵顼直起腰,他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第27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下)
王安石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座位于天下至中的宫城时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_&&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中,有着一半是是愤懑,剩下的一半却是如释重负
在这座有大大小小殿阁楼宇的城池,王安石有着难以割舍的回忆,十年来心血的结晶,都已经全部颁行下去,收获的成果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官军战力飞涨,也是因为靠着推行法,而是朝廷有了足够的银钱
这一座座宫殿楼阁见证了王安石的成功,但在这一次入宫之后,三五年内,他是不会再回来的
王安石向着崇政殿走过去,一路上的内侍和班直都躬身退避宰相的权威,让他们不敢有所怠慢,但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今天是王安石结束宰相生涯的日子
“王介甫是今天入宫陛辞?想不到他终于还是要走了”
章俞难得上京一趟,没想到一进京城,就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章俞对满不在乎,但他也知道王安石的离开不是那么简单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章惇只会将这些悖逆不道的话藏在肚子里,就算父子至亲也不敢说出来但朝臣们泰半都知道,天子会放王安石离开,是因为他不再需要王安石这名太过强势的宰相,“少了介甫相公,还想推行法也只有依靠天子了”
“政事堂中不还有吕吉甫吗?”章俞随口问着他的气色依然极好,坐在吊着水壶的火炉前,正拿着两块包装精美的小龙团,在比较着该用上哪一块
“吕吉甫可是一点也不靠谱”
章惇无意去跟吕惠卿争抢什么,他有自己的位置只是要想让他去跟吕吉甫低头,向依附王安石一般依附吕惠卿,现在已经是枢密副使的章惇,怎么也不可能去那么做
只是吕惠卿潜藏的野心,章惇看得很清楚他多半是想取代王安石在天子和朝堂上的地位但他跟王安石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无论从品行还是人望上,都无法做到服众,没办法将党臣子都聚合起来,如臂使指的让他们为着朝廷做事
章惇叹了一口气,王安石一走,对许多人来说,是散开了天空的阴云,是消失了头顶的巨石,是挡在身前的障壁崩离瓦解——吕惠卿多半就是这么想的,想必他现在就在家中暗喜于心但也有可能消失的是船底的压舱石,稍大一点风浪就能让少了王安石来镇压场面的党整个倾覆
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响着,章俞随性一笑,将选好的茶团掰开来放进茶碾,慢慢的亲手磨练起来
赵顼已经将江宁府的一座官宅,赐了王安石
王安石病后初愈的脸色,让他之前告病的辞章添了一分现实的证明
十年之前,王安石也是坐在这里,想赵顼介绍着富国强兵的方略十年后,则变成了山岗的,时间在君臣二人的脸上留下深深的刻印,王安石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赵顼也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
当初两人订立的目标,还远远没有达到但为实现目标而使用的手段,则一条条的化为现实中的法律,在世间广为流传
但他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法的问题,而是韩冈的去留
“广西初定未久,交州是百废待兴,没有韩冈在交州盯着,朕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赵顼其实希望韩冈能在外多磨练几年……最好是十年也不一定是在广西、交州,其他地方也可以,只要等到他三十五六再回京师,在翰林或是三司,又或是群牧司做上几年,然后到了四十岁之后再进政事堂
而在这期间,韩冈是没有机会返回京师像韩冈这样的重臣,回到京师后,不可能就几个月就离开,而多是一年半载以韩冈的才干,再立下点功劳,又该怎么安排?
王安石知道赵顼的想法,但他对此并不会反对韩冈若是升任宰执的度,也跟之前升官发财的初衷相违背那就实在是太危险了看似是快了,但对日后发展不利,稳一点慢一点才是好事
但以他女婿的才能功绩,只要是在京城中立下些功劳,转眼就能跨进两府之中,谁还能当着他,就算是天子出手,也不可能将韩冈压得太久他功劳太大,能力是出众,一旦给他一个机会,就立刻能创造出奇迹
王安石心中想着,口中却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韩冈曾经给臣写的家信中,提到过襄汉漕渠”
“襄汉漕渠?”赵顼并不是万事通,对于百年前失败的运河开凿工程,当然不可能会有多了解甚至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王安石并不意外赵顼的‘无知’,如果没人去灌输常识给他,皇帝也不过是圈在高墙深垒之后的可怜人王安石将自己了解到一些关于襄汉漕渠的事情,向赵顼作了说明
“……如果漕渠完工通航,便能通湘潭之漕荆湖两路和蜀中的出产也可走汉水直达京师”
“能通湘潭之漕?”赵顼只听了这一句,眼神一下就变得专注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荆襄、蜀中乃至于江西的大宗货物,可以不去汴河绕个弯子,而是能由汉水北上,直接抵达京师
想想一年六百万的粮纲,年年都要弄得沿途州县鸡飞狗跳如果其中能有三分之一转由襄汉漕渠北上,那么汴河上的水运也能清闲上一点整个京城的安稳与否,都与汴河挂上钩,如果能有另外一条路,分流一部分,汴河水运也就能变得轻松起来的
“此事是否可行?”赵顼的心中还有着疑问,毕竟之前已经有过两次失败,都是水渠挖通了,却没有足够深的水
“韩冈是如此说的当不会有假”王安石笑了笑,“以他的脾性,不是确认了有所把握,轻易不会发话”韩冈的话已经成了金字招牌,许多方面,他说出来的话,比王安石这位宰相还要管用
赵顼眉头皱了起来,他也选择相信韩冈的话,毕竟之前还有着一桩桩先例在,韩冈绝非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既然是如此,到底要不要将韩冈从外面调回来?还是直接将他调到京西去?
……………………
这几天,转运使的行辕内外都是冷得如同冰点,
往常对待下人总是很和气的小韩相公——或是叫韩龙图,韩运使,转运相公——都是冷着一张脸,阴阴的,如同雨季的天空,见不到一丝阳光
没人知道他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阴冷,但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趋吉避凶尽管韩冈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并不会发泄一般的跟人过不去,也不会将自己的坏心情,转移到下人们的心上
只是周边的人,还是会在经过韩冈身边时,尽量踮起脚尖来走路,争取不要打扰像是在想着事情,也像是在发呆的韩冈
韩冈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的心情能一下好起来张载的去世,给他的震动很大
不再是重病不起,而是‘卒’
早在韩冈还在熙河路的,他就已经知道张载身患绝症同时也清楚的知道以张载的病情,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也做好了最后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么快就到来
如果当初张载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就好了,肺痨要是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养起来,好歹也有个三五年,七八年
只可惜张载不答应,韩冈当时也没办法强逼着他退隐山林只好看着张载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张载去世,说道悲伤韩冈的心中其实并不多,拖延了十年的宿疾,什么时候爆发都有可能,快也好,慢也好,迟早有那么一天,韩冈只是感到物是人非的无奈
现在该怎么办?韩冈有些发呆
交州的情况越来越好,大片的荒野重开始变成有产出的耕地就是诸多疍民,也在官府的引导下,开始了在陆上的生活七十二家蛮部也驱赶着交趾人,挥舞着锄头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垦着将种植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有粮食,也有甘蔗
糖业作坊虽然还没有主管过来,没有开张,但地皮和房屋都已经准备好了相对于糖业,交州的盐业越发的兴盛起来,晒出来的食盐每天都能有上百石官府从中得到的利润,也不算少了,甚至是正常的夏秋两税都不能比
到了这时候,交州之事已了,想要看到成果,则不是一两年之内就能看得到的韩冈无意在这里留到成果出现的时候
应该回京城去了,想到家里的娇妻美妾,还有六个聚少离多的子女,韩冈的心中满满的是无奈和歉意自己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在北方一个宅院同住下来
事随人愿,到了腊月的时候,王安石去相位,韩冈转调京西转运使的讣闻和捷报就传到了正在桂州的他的手中
第28章 遥别八桂攀柳枝(上)
【今天白天忙得一团乱,现在才赶出第一更,待会儿还有第二更。至于说好的补更,只能等到明天了。还请见谅】
从落款上看,尽管发出来的时间比调职的诏令要早上三天,但韩冈收到信的时候,则比收到诏令要迟了五天。
举目环顾他并不算熟悉的转运司公廨,他终于要向这片他曾经战斗生活过的的土地告别了。虽然在安排好了交州的发展规划之后,就已经有了离开广西的想法。不过因为多方耽搁,又拖了几个月。
韩冈轻轻一笑,接下来还是不得闲,京西都转运使可不是个简单的职位。
“三哥儿,久等了。”
换了身干净衣服,李信从内间出来。他正巧有事往桂州来,却是恰好碰上韩冈要离开,能送上一程。
李信在交椅上坐下,自家人,也不需讲究什么礼数。端起茶汤来喝了两口,道,“方才看里面的行装都收拾好了,三哥儿你这两天就走?”
“当然,为了处理漕司中手尾,已经耽搁了五天,也该上路了。”韩冈也跟着拿起茶来喝了,“走得快些,还能赶上年节。”
“不用与人交接?”
“副使暂代,就是跟任时中交接,才耽搁了五天。”韩冈啧了一下嘴,冷笑了一声,“这一年多,转运司中的事都是他代管,桂州库中短了四百斤茶和六百多匹绢,他家的门客还敢问我是怎么回事?”
“最后怎么说了?”李信笑着问道,他可不会为韩冈担心。
“还能怎么样,”韩冈带着让人玩味的笑意,“反正账目平了。”
“可怜啊。”李信摇摇头,对任时中有些同情,请了个白痴门客。这个亏空浑赖不到韩冈头上,不是由任时中自己掏腰包补上去,就是设法将账目给做平掉,反正要费不少手脚。
韩冈轻抿着茶水,这交接时的一点小乱子算不得什么,既然任时中已经签了字,剩下的就不干他的事了。放下茶盏,韩冈叹了口气,“章子厚走了,燕达、李宪也回去了,小弟现在这么一走,广西这边可就表哥你一个了。”
李信,“当初在荆南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声音顿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瞒三哥儿你。我在广西实在是习惯不了,虽然没生什么大病,但身上总是觉得不爽利……”
李信对广西气候的抱怨不是第一次了,生长在陕西,却在荆南和广西立功为官,镇守一方,要是能习惯才有鬼了。
“过些日子……”韩冈沉吟了一下,尽管王安石被调走了,但他在枢密院中的人脉还在,只要活动一下,将李信调离广西不是问题,“最多半年,表哥你的调令就该到了。我会跟王副枢和章子厚写信,多半能将表哥你调回陕西,不过说不准会是河东或是河北。收复交州一战,西军的战力天下人都看到了。河东就勉强些,河北那边朝廷要练兵,调过去的可能性也不小。”
“我也明白。”李信点点头,“章副枢也写了信来,说过些日子就调我回北方。总不能让刘仲武一人回去得意。”
原来章惇也写过信。韩冈笑了笑,不以为意,“只是到时候表哥你恐怕也要有一番辛苦了。不知道官军在南方待得有多难,不服气的人恐怕会不少。”
“三哥儿你放心,”李信的笑容中有着百战名将的自信,“为兄不会与人争胜,只是也不会任人小觑……”笑了几声,又看着韩冈,“其实有三哥儿你在,军中大半人多少都会卖个面子,当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我哪里有这般威风?关西还好说,到处都有熟人,但河北、河东两地,又怎么可能会卖我面子?”
“三哥儿你也别太小瞧自己,你的名声可是天下都传遍了,做哥哥的能有今天,也是靠着三哥儿你。”李信摇头笑着,双眼中神采渐渐的变得迷茫起来,“十年前想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只盼着最后在军中混个几十年,能熬到个指挥使就了不得了。”
“表哥你这话说的,若是没真本事,怎么也做不到现在的位置的。在荆南、邕州和交州,上阵的难道是别人吗?表哥你现在的广西钤辖,是用上阵拼杀挣到的功劳换来的,可跟我无关。”
“不说这些了。”李信笑了笑,伸手过来,拍拍韩冈的肩膀,“等三哥儿你在京西做过一任后,回京做翰林,过个几年再进两府,再过一阵子,可就是宰相了。到时候,也能沾沾三哥儿你的光。”
翰林,两府,宰相。
韩冈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这般容易。”
就在王安石的信中,已经明说了让他安心在地方上做个几年。做上一任两任转运使,再做个一任两任边州大郡的知州兼经略使,等资望到了,再入京不迟。到时候身入两府担任执政,过个几年重新出外,在重要的州府任职几次,四十多五十岁的时候,就能坐上宰相了——后面的半截,王安石没有说,是韩冈一路推测下来的。
韩冈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资望二字了。这些年来,要是没有这两个字,他立下的功勋宰相不好说,执政肯定没有问题。可惜就是卡在这两个字上,最后还是只能做着一个转运使和龙图阁学士。
他声望其实没的说,就像方才李信所说,有事无事,军中上下多半都要给他一个面子。就算到了民间,只要报个名字,人流密集的城镇必然有许多人听说过身为药王弟子、星宿下凡,以至于还能让人飞上天的韩龙图——没见天南地北十八路的大小酒店门前,飞着的一个个都是拖着招牌的热气球,除了些城外的野店,早就没人挂太白遗风的杏黄角旗了。
也就是资历不足。他的岳父王安石那是有耐心,厚积而薄发,在地方上仰望三十年,一朝入朝就是翰林,转头就升了参政,没两年就又做了宰相——这还是他几次将到手的相位让与他人的缘故。但韩冈的耐心也比不上王安石,他只是想得到能与付出和成就相当的回报。可惜年龄和资历成了横亘在他眼前,挡住了他更进一步的鸿沟。
“对了。”李信看到韩冈有些郁闷的表情,仿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把话题岔开,“方才我在内间看到了三哥儿你要带着走的行装,怎么就几个包裹,是不是少了点?”
“随身带着行李多了,就太榔槺了,赶路也不方便。其他行礼其实也是有的,不过已经让顺丰行的商队一并送去京城了。”韩冈放开了沉郁的心情,笑了起来,凑到近前压低声音对李信道,“虽然里面要送人的礼物都是买的,但让人看几十个箱笼总是不太好。”
李信愣了一下,转而就指着韩冈大笑起来,他的这位表弟还真是会做官。
韩冈倒也不在意被李信笑,只是手段而已,又不是什么伪装。他不是在装清廉,而是他本来就是个清官。
韩冈为官,向不收重礼,在广西也是如此——他又不缺钱,没必要拿自己的名声来换。但当地的土特产还是置办了不少,有些特产,北方根本见不到。
比如桂州的傩面,一套一百多幅,老少男女妍媸胖瘦各不相同。这样的特产,拿到京城,留在家中赏玩很不错,送礼也有面子,不过韩冈是准备送给儿子女儿。
还有铜鼓、羊毫、羽扇,都是桂州的特产。梧州产生铁最好,滕州则有黄岗熟铁,融州人就将梧州生铁和黄岗熟铁,融合起来打造成有名的松纹宝剑。
端州隔得远了,在广东,那里的砚台,韩冈倒是没去要,但有人送了他一方端砚——端溪砚岩并不大,出产的石料,上品为岩石,中品为坑石,下品是黄步石。而岩石,又依出石的位置,分为上岩、中岩和下岩,其中以下岩为佳。韩冈得到的砚台就是下岩出的上品,不过他转手就送给了邕州州学,作为考试第一名的奖品。
砚台韩冈没要,不过墨有不少。容州松树多,产上等好墨,而且十分便宜,好的一块不过百文,普通的论斤卖,一斤才两百钱。在京城,墨价可是要翻好几番,更不用说潘谷等名家造的精品,那都是跟黄金等价,直接送进宫中的,被多少文人争相写诗赞美。但韩冈不是文士,直接让人论斤去买。
至于海边的珍珠、珊瑚等贵重物品,韩冈并不稀罕,但一整套用海螺制成的酒杯,他却是视如珍宝。让人小心的放进箱子里,用稻草和木棉絮填塞好了,才送上船去。
这么些特产,装了几十个箱笼,韩冈嫌随身携带太难看,就让顺丰行连着置办的货物一起送去京城——这就是家里有个商行的好处,从海路出发,这些行礼在路上的运费其实并不贵。
韩冈就这么与李信聊了一夜,表兄弟两人也是很久没有坐在一起谈心了。到了第二天,黄历上是宜出行,宜嫁娶,不宜动土,也终于到了韩冈动身启程的时候了,目的地并不是京西,而是久违的东京城。g
【……第28章遥别八桂攀柳枝(上)——情人阁——……】@!!
第28章 遥别八桂攀柳枝(下)
韩冈在他担任广南西路转运使的两年日子里,于桂州城中逗留的时间很短,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桂州得到全城百姓的人心***
韩冈回头望了望送他出城的千万生民,人潮如山如海,仿佛是上元夜的灯市这些桂州百姓,并不是被官吏强迫着出城来,而是听说了韩冈离任之后,主动出来相送
他作为转运使,不算是亲民官,并不直接接触百姓,而且两年来先是领军作战,之后又多是留在南方,本来是不可能得到万民相送的殊荣
但他刚刚抵达广西后的胜利,不但将交趾侵略军打了回去,也让桂州内外的官民放下了一颗战战兢兢的心之后又是与章惇一起,将交趾灭国,从今而后,广西不用再担心听到交贼入寇的号角另外在李常杰领军入侵时,桂州派出去的援军全军覆没于昆仑关附近,韩冈为他们报了仇,他们留在桂州的家属,对韩冈自是感恩戴德
桂州城中的大小官吏倾城而出,他们身后是人山人海的桂州百姓,而被推举出来的几名乡绅父老,住着拐杖来到韩冈面前
万民伞的风俗还没有流传开来,但脱官靴以表离任官员遗爱一方的节目,这时候已经有了几名父老跪在韩冈面前,让他将脚上的靴子给脱下来,留给桂州城
韩冈将他们浮起来后,照规矩谦虚了几句,推脱了一番一个老家伙髙声说起来,“韩龙图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征讨交趾,使广西生民自此永享太平又有德政遗爱一路,我八桂中人,无不感念在心”
韩冈觉得这话说得很是中听他在广西两年,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剿灭交趾国上,不过他在广西一路的德政也不少
桂州、邕州、交州等几个路中上州,州学、疗养院,都建立了起来还有负责埋葬无名尸的漏泽园,自邕州埋了数万尸骸之后,韩冈也顺势在邕州设立了一座,此外交州也有同时,又有收养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的福田院,旧时只有京城中有,但如今在邕州和交州都设立了
这些公共设施,花销都不少,而且是要常年付出韩冈也只有趁着邕州、交州人少地多的情况,能专门划拨出官田来为此提供资金
如果是一般喜欢邀风赏月的官员,只要府库中有些闲钱,多半就会造些无谓的建筑,或建楼,或建亭,以供人游玩——自然,有闲情雅致的不会是家中无隔夜粮的普通百姓——倒是出过一些千古名篇,岳阳楼、醉翁亭,让后人传唱
只是韩冈不擅诗文,对此也毫无兴趣,他治政的目标是德惠百姓,做得多是有关生老病死方面的事
从百姓的角度来讲,这应该算是他留在广西的最大的德政了
韩冈洗耳恭听,就见那老家伙说道,“龙图为救一路百姓,下令禁绝槟榔,这一事,德惠万千生民,善莫大焉”
‘槟榔?’
韩冈身子一颤,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的确是反对嚼食槟榔自到了广西之后,看着人人口中殷红如血,地上一滩滩红色如同血痕,韩冈个人很是反感这样的习俗
俗语说‘路上行人口似羊’,嘲笑的就是两广之民,说他们不停的咀嚼着槟榔蒌叶和蚬灰的样子,就像不停嚼食草叶的羊一般
民间有传言,说是嚼槟榔能避瘴气,能驱虫、消食、化痰,但韩冈觉得,良好的生活习惯比槟榔要管用得多多食槟榔会毁掉牙口,还容易上瘾,片刻不吃就会觉得口舌无味,另外随地乱吐汁水也会有着卫生方面的问题,对身体健康带来的害处远远过好处
而且为重要的是吃槟榔吃成习惯后,一户人家每天都要有十几文乃至几十文的额外花销,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就让他们根本存不下钱来,对于灾害、意外和疾病缺乏足够的抵抗力,一遇灾年,就只能成为流民这个问题,比口腔健康严重
所以韩冈自从到了广西,一见嚼槟榔的恶习猖獗,就严令禁止军中入乡随俗的嚼食槟榔,需要药用时,则煎水服用甚至还找了几个因为常年吃槟榔,牙口全都坏掉的人,在全军面前展示,用以警告
另外还有一次,就是刚刚赶走了李常杰,重建邕州的时候,他还将在军营外转悠的槟榔小贩抓起来的打了二十板子,然后分了土地给他们,让他们好生的种地过活
韩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既然他说槟榔对人体有害,相信的人还当真不少就这么一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下来,至少明面上,广西诸州嚼食槟榔的现象大减虽然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复发,但放在眼下,的确可以算是一个德政
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对自己感激,特意在千万人前正经八百的说出来,韩冈却当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仅仅是槟榔”另外一个心思活络的过来打着圆场,“龙图至广西后,收治百姓甚多,又推广避疫之法,让人知道该如何治病防病两年来,广西未有一次稍大一点的瘟疫,此皆是龙图之功”
桂州的父老代表恭恭敬敬的退了开去,手上托着韩冈刚刚脱下来的官靴韩冈换上了一双鞋子,又是一人端着一杯水酒上来,之后还有一人折了柳枝来送……
走完一套流程,将自己的官靴留在桂州,韩冈领众启程
他毫不犹豫的上马动身,将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在身后
过去两年在广西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而即将到来的生活,则是让韩冈心中期待不已
……………………
“京西路都转运使……”吕升卿头靠上椅背,“想不到京西路一分为二才几年,现在又合并了”
“那是因为天子要让他开凿襄汉漕渠”
韩冈的职位是将京西南路和京西北路合并而成的京西路都转运使
方城山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的界山如果想要开凿襄汉漕渠,由汉水直通京城,为了方便起见,最好事权同归一人,故而天子将草拟的京西南路都转运使改为京西路都转运使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在五年前还是一路——京西路,不过就在熙宁五年便一分为二,如今重合二为一,也不会让人觉得不习惯
其实换一个角度,安排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也可以但临时性的职位,任务一旦完成,就可以回京了到时候,想将立有大功的韩冈再踢出朝堂去,从情理上根本说不通,同时也会让人感到心寒,还不如就让,即便襄汉漕渠完工之后,他也可以一直留在京西
“韩冈选了一个能讨巧的好题目”吕升卿翻着兄长带回来的资料,突然间就冷笑了起来,“当初的沟渠都已经挖好了,也通了水,就是方城山那段实在太浅了而已韩冈到了京西之后,只要将方城山那一段着重开挖,再掘深个几尺,差不多就能将河渠给开挖出来了”
“若是当真这么容易,怎么会没人去考虑过?”吕惠卿方才已经将弟弟手中的资料看过了一遍,比起一目十行的吕升卿看到了多的细节,“那沟渠中的水,是方城山上下来的溪水,不是用堰坝提高水位后的回水根本浮不了船”
吕升卿再仔细一看,果然是如此
就听吕惠卿继续道:“韩冈是打算将荆襄到京城的交通线给打通如果南方的纲运能从江汉之地直入开封,这等于又多了一条命脉,功劳比起平灭交趾,还要大上数分”
在这之前,汴河的运力已经开发到了极致,雪橇车出来之后,连冰雪覆盖的冬季也可以运送货物但东京的安危全都放在汴河上,这毕竟不保险,汴河也经常淤积,河中的泥沙已经让行驶在河上的船只,比起堤外的房屋还要高出许多一个不好,就是京城内外变为泽国如果能再有一条来分流,自然是能让人放心很多
“每年六百万石粮纲”吕惠卿屈着手指计算着,“只要这一条交通线运力能达到汴水的三成……不,两成,五分之一,就算成功了”
“只要一百二十万石?”吕升卿惊讶道
“一百二十万石,算多一点,一百五十万石已经足以让天子满意,搪塞住悠悠众口南阳的气温比开封稍暖,能保证三百天的通行时间韩冈只要每天运送五千石纲粮入京,就算是他赢了”
“五千啊”听吕惠卿这样一算,还真是不算很多一艘福建的中型海船,要装下五千石的货物,只要两趟而已
“不,还有一点别忘了……”吕惠卿忽然又说道
“什么?”
“运费,运费一定要便宜若是价格太高,就失了纲粮的本意了”
“大哥你觉得韩冈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吕升卿问道
“若无把握,韩冈不会说出来,这是好事虽然有人不这么认为”吕惠卿笑道,“韩冈之行事,无论是在关西还是在广西,都是尽量不动用民夫……”
“他在白马县可不是如此”吕升卿插话道
“那是以工代赈,赈济灾民用的,不能归于一类”吕惠卿说着,“韩冈行事,一贯如此但这一此开凿襄汉漕渠,沟通蔡河,直达京城,就不可能不征发民力其中只要出上一点乱子,御史就能即刻上别忘了,那可是在京西啊”
“是不是直接坐着看就好了?”吕升卿又问着
吕惠卿不置可否,但吕升卿说的没错,这一次,只需坐视就可以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自王安石辞相之后,并没有立刻任命的宰相,而是让冯京一人坐在宰相之位上,“冯当世”
第29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上)
‘吕吉甫、章子厚这玩得是哪一出啊?’
离着京城还有三天的路,但在韩冈下榻的驿馆中,就已经在到处疯传当朝宰相请辞去职的消息。
韩冈一开始还纳闷,他的岳父回江宁都快要一个月了,这条旧闻怎么还在传播。等他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说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冯京。是冯京冯当世辞相了。
这才几天?宰相和枢密使都换了人。韩冈望向东京城所在的方向,近晚的黄昏下,东北的天空是一片灰黑色的混沌,阴云遮蔽了大半天空。
王安石辞相的消息是和调令一起过来,接着在韩冈抵达襄阳的时候,吴充接任相位的消息传了过来。今天韩冈就在汝州,听说了首相冯京因御史弹劾而辞去了相位。从动机上看,幕后的指使者当是吕惠卿和章惇二人。
“张商英还真是好本事。”
韩冈难得佩服人,人家寻常做御史的,再敢言也不至于只挑大个儿的打。可今次领头弹劾冯京的张商英,却是一门心思就盯着当朝的宰执官。
张商英是章惇在荆南时推荐给王安石的人才,韩冈没见过他,但听章惇提起过,几年前他所引发的东西二府之争,也是很有些名气。
张商英被章惇推荐给王安石后,先是担任中书刑房公事,很快又转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这算是年轻官员晋升的快车道,只要好好做个几年,闯下了一些声望,就是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王安石挺欣赏张商英,为他安排的就是这条快车道。
但张商英坏就坏在他做事太过卖力,起手就找上了枢密院,最后闹得西府几位枢密使一齐封了印信,闹起了**。天子当然不会为了一个监察御史,而将当时枢密使吴充、蔡挺和王韶一齐罢去,因而张商英就被贬去监酒税了。
做了几年收酒税的官儿,任谁都会认为张商英会改一改他的脾气,但谁能想到几年后回返京师,当即就又找上了宰相冯京,而且还当真给他办成了。
一举扳倒了当朝宰相,这一下子,张商英这个名号,可就遍传天下,日后也就有了飞速蹿升的基础。从他的行事上看,当是个敢于冒险、喜欢以小搏大的人物。这与稳扎稳打,靠着军政两事上的功绩往上走的韩冈,并不是一条路数。
“如今朝堂上正逢一场大变局,张商英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换作是王相公还在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坐在韩冈下首,是他曾经的幕僚方兴。
两人在路上遇上是个巧合。曾经辅佐韩冈安置河北流民的方兴,如今正好要去京中守阙。而韩冈也要入京,便是无巧不巧的在半道撞上了。
做了一任县尉,没有功名在身的方兴,离着改官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他当然想要振作一番,而韩冈正好身边缺人——幕僚倒好说,虽然之前的李复四人全都因为交趾之功而得官,可他韩冈只要入了京城,想要投到他门下求个出身的官员当不知凡几——但衙门中韩冈还需要一两个助手,这对正巧任满候阙的方兴来说,便是天上掉下来了馅饼。
虽然方兴本人没有明说,但他的话隐隐约约是在暗指当今天子是造成如今朝局动荡的元凶,没有赵顼的袖手旁观、甚至是推波助澜,朝堂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大变局?——当今的这一位皇帝,可是已经在御榻上坐了十年了。
“确是如此。”韩冈点头表示赞同。方兴的猜测不能算是有错,几年未有变更的两府名单,已经成了一滩死水,赵顼肯定不希望接下来的几年,这潭死水还会继续下去。
所以政事堂中的宰相换了人,王安石和冯京前后脚离开,枢密使吴充成了宰相。而枢密院中,蔡挺早已请辞,王韶地位还不够稳,章惇更是资历浅薄,接手枢密使一职的,赫然是前段时间上京后就没有离开的吕公著,而郭逵则是在十几年之后,再一次坐上了同签书枢密院事的位置。
“全都乱了。”韩冈感叹一声。
才两个月功夫,朝局和风向都乱了。而且吴充和吕公著分别执掌东西二府,这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重。天子赵顼的心中,似乎有缓和新旧两派的矛盾,改变过去近乎一面倒的情况,希望两边能同心同德的治理天下。
但这乱象,不仅仅是赵顼的功劳,自然也不可能如他所希望的看到同心同德的场面。
“这几年的朝堂就像是一口下面烧着旺火的大锅,里面的水都已经烧开了了。之前锅上的盖子,由于死死压了个几千斤重的巨石,热气热水能从缝隙中冒出来,却掀不开锅盖。可现在千斤巨石不在了,加之管烧锅的放纵,被压在锅底下的乌七八糟的东西自然全都给迸出来了。”
方兴冷笑着,他说的话正是韩冈心中所想。
王安石虽然强势,但他稳定朝堂的能力却是没话说的,如同定海神针一般。这两年朝堂上基本上保持着稳定,其实都是他的功劳。
现在王安石辞去相位,去江宁府担任知府,被留下的人有可能和衷共济吗?……当然不会!恐怕等几天后,到了京城,就能看到吴充和吕公著的动作了。
不过现**在襄城驿馆后的小楼上,讨论什么都是空的,东京开封还在几百里外,而自己也不过是个都转运使而已,距离宰执之位还远得很,不必操那份心。
只是眼下风暴还在继续,也不知道三天后,抵达京师的时候,会出什么问题,这场风暴又会将多少人的官位一次打得粉碎。
韩冈推开窗户,一阵广西见不到的冰寒扑面而来,的确是个真正的冬天。将对朝堂动荡的担忧放在一边,韩冈很快就想起了他刚刚病逝不就的老师。
张载籍贯是汴梁,只是缺钱才不得不寓居横渠,但这些年来,张载的父母和亲弟弟张戬都是葬在横渠镇。所以他到底是留在京师,手机}整理还是归葬横渠,韩冈猜不出来。若是在京城,还能去见上一面,若是回了横渠,短时间内可就没办法将主动提高。
不过关学一脉,少了张载这个核心之后,又该由谁撑起关学的大局?韩冈知道自己还差上一筹,但诸多弟子中,能有这个能力的似乎也没有。
韩冈摇了摇头,合上了窗户。被寒风吹散了房中暖意,很快就又恢复了过来。
韩冈的贴身亲卫提着个食盒上来了,驿馆中的驿卒将做好的饭菜送到门口,就由他送了上来,里面有着韩冈和方兴今天的晚餐。
“听说隔壁住着一个从京城出来的官人,”亲卫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对韩冈说道。
驿馆里不住着官,还会哪里住着?韩冈信口问道,“可曾问了他的名讳和身份?”
“姓舒,听说是个御史,来京西查案的。”
“舒……御史……”韩冈念了两遍,随即恍然,想起来了究竟是谁。姓舒的官员多得是,但姓舒又是御史的眼下可就一个。
“舒亶怎么往京西这边跑来了?”韩冈纳闷的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跟着张商英一起痛打落水狗吗?
舒亶这个人,韩冈听说过。
在韩冈刚刚做官时,因为他曾经亲手杀人的缘故,曾有人拿他比作张乖崖。不过在韩冈之前,还有一个被比作张乖崖的年轻官员,就是英宗治平九年礼部试第一的舒亶。
舒亶考中进士后,第一任是台州临海县尉。台州当地的民风彪悍,一向难以管束。一次一名胥吏酒后发狂,追逐其叔母。被抓到县衙中后,又趁醉使泼,不服判罚,舒亶便直接就亲手拿刀将他给杀了。下手果决之处,与张乖崖如出一辙。
非刑而杀,算是一个罪过。但诛杀此名胥吏,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舒亶也就是接下来两年被停职,之后又因父丧而回乡守制,很久之后才被张商英推荐给王安石。
不过韩冈知道舒亶不是因为他与自己一起被人称作是张乖崖,而是因为他几年前在熙河路做过一阵营田司的勾当公事,也就是跟韩冈的父亲算是同事。尽管不可能深交,但也有着一份交情在。
“等吃过饭,他多半会来拜访龙图。”方兴笑着说道。
“或许吧。”韩冈对此一点也不惊讶。他的身份不一样了,就算是炙手可热的御史,想要见自己,也必须是他自己主动过来。
等韩冈吃过饭,就开始有人来拜谒了。不过都是住在驿馆前面的低阶选人,襄城不算大镇,人数并不多,韩冈不想多事,很快就打发了他们。等这边的稍稍安静了下来,就有一封拜帖送到了韩冈的面前。
韩冈将拜帖看了,就立刻派了人下去,过了片刻,小楼上的脚步声响起,先是在前领路的亲兵,接着就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绿袍官员来到韩冈的面前,双手一合,一揖到底:
“舒亶拜见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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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中)
【见鬼的年终总结欠下的一还没还,反倒又欠了一脸皮都给自己丢没了,不敢再保证什么,希望元旦时能有空补回来】
送过了灶神,过年的气氛便浓了起来
噼啪作响的爆竹,时不时的就会响起个一声两声王韶几次提笔,都是猝然炸响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摊在面前的稿纸,涂涂改改的只能看到墨团,只应该是短短的一封信,却用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进展
又是一记爆声响起,多半是石子桥林家卖得特大号的爆竹,却如天上打下来的一声霹雳,震得窗户一阵哗啦啦的响
王韶抬头怒视着窗外,他家所在的升元坊,多是重臣国戚所居,向来是安静的一干重臣在大街上鸣锣开道,进了坊中之后,就立刻偃旗息鼓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吵得让人心烦意乱
低头看看的一团污糟的稿纸,王韶突然间就丢下笔长声一叹这跟爆竹无关,是他心里面乱
王韶摇摇头,朝局也乱
两年前,王安石第一次辞相时,旧两党对立严重,各拿着一桩案子要将对方给掀下去闹得朝堂上成了一锅滚开的稀粥,弄到最后,是韩冈和韩绛两撺掇了天子,将王安石召回来了事
但这一次是不可能了,紧跟着王安石之后,是冯京被弹劾出外,在此之间,天子完全没有挽留冯京的意思,又将吴充调任宰相,吕公著升任枢密,甚至还将郭逵这名武将也调回来做王韶的同事
从眼下的这几件事上看,天子对王安石离开后的朝堂乱局的处理手段,不再是打算维持朝中的稳定,而是想着重换上一批面孔了
将桌上已经全是墨迹的稿纸团成一团,丢在一边,王韶低头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朝局的混乱,而是现在根本没人知道天子是怎么想的
吕惠卿、章惇下手对付冯京的时候,恐怕不会想过最后得益的是吴充和吕公著
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张商英是,他身为御史当然不可能自己去拜见吕惠卿和章惇,但从他的表现来看,肯定是秉持着两人的心意
他这位御史,所掀起来的波涛,直接搅乱了在失去王安石的镇压之后,本来就已经快要沸腾的朝堂
吕公著自回到京城之后,天子的用心其实就有了点征兆,可当时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天子有意让他接掌西府
王韶并没有想过这一次朝堂变局上他能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上,尽管他也做了四五年的枢密副使,但资历和声望还是远远不足以担任与政事堂相提并论的西府之长
王韶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天子在任命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他,这还是很让人觉得泄气,可偏偏他就是连不甘心都做不到只不过眼下天子的几桩任命弄得朝堂上风急浪高,不知又是何意?
郭逵是武将,他时隔多年之后,重又担任同知枢密院事一职,这一桩敇命,被知制诰封驳了两次,是在天子坚持下才通过的难道宣徽使一职还不能表达天子对郭逵的看重,偏偏还要再让他进出西府一回?
而吕公著是铁杆的旧党,当年与王安石闹得割席断交的人物他做了枢密使,最害怕的不是曾经偷了他的奏章草稿泄露给王安石、被他骂为家贼的侄孙吕嘉问,而是吕惠卿和章惇,恐怕连他们也不敢保证,天子是不是有着对他们过河拆桥的打算
一阵脚步声在外面的廊道上响起,奉旨回京诣阙的次子王厚在外叫门的声音,随即在房外响起
“进来”王韶将毛笔在笔洗涮了一涮,用纸吸干之后,挂到了笔架上
年头有些久了的房门吱吱呀呀的响了一声,王厚跨步走了进来在关西边地任职多年,王厚经过几番风吹雨打,早已成了精悍干练的一方守臣,举手投足都由一股慑人的魄力
“赶了几千里路,怎么不早点休息?”王韶责怪的说着,王厚是今天午后才进的京城,回府后,问过安,吃过饭,就该去睡觉的“明天就是五日常朝的日子,你也要上朝的,说不准天子都要赶着召见你……睡得少了,到了殿上小心说胡话”
王厚淡然一笑:“出外巡边的时候,孩儿可是整宿整宿的睁着眼睛,只是中间与人轮班的睡一两个时辰”
王韶皱起眉,训斥道:“你这个边臣,没事往外面跑那么勤作甚?想着被党项人埋伏吗?”
“也要他们敢来啊”王厚笑容冷冽,“现在不开眼的越来越少,多少部族想投过来兴庆府那里是笑话,都死到临头了,还闹着要不要撤帘归政”
梁氏不肯放弃手上的权力,但秉常也到了亲政的年纪,就算外敌已经逼到了横山,可兴庆府中还是在争权夺利这消息自是瞒不过横山内外诸多宋人的耳目,一早就传到了东京城中身为枢密副使,王韶当然不会不知
王韶抬头看着几个儿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轻声一叹,指了指对面,“坐下来说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
“也只是想找爹爹聊一聊”王厚扯过来一张方凳,在王韶面前坐下,看看干干净净的一张桌子,转过来问着王韶:“听说这些天,朝堂上乱得很?”
“你问这么多作甚?”王韶听着脸色就冷了下来,“管好你手边的一摊事就好了”
王厚不以为意,他知道父亲这是怕他万一在天子面前说漏了嘴,就是回到了关西后,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他一个武将能说的,还有走马承受给天子做耳目呢
“只是见爹爹吃饭的时候有些郁色,”王厚顿了一下,“所以有点担心”
“朝堂上的事,你不该问……”王韶依然是板着脸,“为父也只能在旁边看着,你这个武臣就该有多远躲多远,谁来问你都该说不知道”
王厚看见老子脸色沉郁,心中有了几分了然,遂转过话题:“方才听大哥说玉昆这一次终于也被召回京城了?”
“嗯”王韶点了点头,脸色也缓和了些,“这两天就该到了”
“这多久不见了……”王厚脸色多了分喜色:“上一次通信,已经将孩儿家的五哥儿与他家的大姐将亲事说定了,这一次撞上了,正好可以把换名纳聘的事一次都做完了”
自家的孙子能与韩冈结亲,王韶当然乐见其成他只恨自己的内侄女没福气,要不然也不会给王安石捡了便宜去,不过现在孙子能娶韩家的女儿,也算还了愿
“对了”王韶神色严肃的吩咐着,“好生的教五哥儿读,韩玉昆日后都要往两府中走的你要是不能还他一个进士女婿,看看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儿子也不是进士啊,要没脸早没脸了就是玉昆他自己,也是靠了时运,换个时候连贡生都难做”王厚笑得不以为意,能不能中进士那还真是得看运气了,“等五哥儿再大一点,就让他拜在玉昆的门下,若是日后还不了孩儿一个进士儿子,那就是他没脸面见我了”
当着自己的看玩笑,王韶瞧见王厚咧嘴笑着,心道他这个二儿子当真是成人了,不像旧时,与自己说话时都带着一份胆战心惊
心中暗叹一声,王韶开口说道:“当年王介甫辞相,朝堂上也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考了韩玉昆出手,加上韩绛,打动天子将王介甫从江宁召了回来”
王厚稍稍吃了一惊,他的父亲怎么又突然说起了方才严令自己不得询问和打听的消息,不过这也正合他的心意,“那这一次玉昆入京,能否挽回现在的朝局”
“难”王韶给出了一个极简洁的回答,“时势易,已经不是两年前了天子对法的心思说不准”
尽管从眼下国家财政的情况上看,这个时候天子不可能抛弃法,熙宁六年以后,就没有遇上一年没有灾情——若不是有青苗、免役诸法,国库早就完蛋了——月初天子才下诏明年改元元丰,求个风调雨顺,但谁也不敢打包票,也不看看东西二府的都是由谁来主掌?
王厚点点头,表示他对王韶的话能够理解,想了想却又问道,“那韩玉昆会不会坚持帮吕惠卿?他跟章惇据说是在广西配合得极好,而且他与章父有救命之恩不会看着不理?还有王相公的脸面在”说着就有些发愁了
“说不准”王韶摇了摇头,“韩玉昆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当初王介甫在的时候,几次三番都没能压得下他举荐张载如果他不想帮,可不会顾忌半点王介甫的面子”
“况且吕惠卿和章惇也不一定需要人帮他们唆使张商英弹劾冯京的时候,天子并没有坚持要留下冯当世,否则就该是张商英回去监酒税了”王韶冷笑了一下,“恐怕冯京自己都没想到,吕惠卿下手会这么快”
第29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下)
“这一次回京,还以为天子会想着对西夏开战。交趾都灭了,西军的战力天下人也都看到了,不是说北方的禁军,都已经全数配发铁甲了吗?斩马刀和神臂弓也是几千几千的押送进军库。有这十万虎贲,杀到兴庆府都没问题。兴庆府中还争得不相上下,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王厚长长的叹了口气,摇头间满是无奈,“爹爹你管着熙河秦凤和泾原,种五管着鄜延、环庆,郭太尉自河东,几方合力,西夏也就能撑个一年半载……不,三五个月而已!”
“熙宁八年的正月板甲局创立。到上个月为止,总计造甲四十一万六千八百余具。斩马刀,十二万两千四百余柄。神臂弓更是有六十多万具。除此之外,飞船,霹雳砲,都是有足够的储备,军中马匹,靠着这些年的茶马互市,光是关西就有了十万余匹,其中战马就有三万。关西和河东的禁军,的确什么都不缺了。但河北军和京营还没有训练完毕,至少还要个两年左右。”王韶顿了一下,声音低了点,“西军太强了,五千灭国。也算是西军一脉的荆南军,则是千五破十万。河北和京营不练起来,谁都不能放心。”
王厚双眉一挑,正要说话,王韶抬手阻止了他,“别忘了,还有契丹人呢。”
王韶对于西夏的政局看得比他儿子要清楚,“梁家根基已深,此前几番大败,反而让他们趁机整顿了国中,秉常背后虽有契丹人支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赢的。而且秉常才十六七,梁家找个借口还是能拖上几年时间,估计要到他二十岁才会闹出来。不过……”王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若是进宫面圣,还是照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儿子明白了。”
……………………
远在东京城西南方数百里的地方,一座小城的驿馆中,韩冈正在与来访的监察御史会面。
在韩冈的记忆中,御史一般的都是傲气凌人,就是在宰执面前都只维持最基本的礼节,因为他们是天子用来制衡相权的工具,不需要对宰执们太过敬畏。不过舒亶倒是很是有礼貌。
御史礼数周到,韩冈也不会生生受下,还了一个平礼,到了几句久闻大名,便请了舒亶,在小厅中坐下。
监察御史是风闻奏事,说话不需要有谱,不需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咬上谁谁就倒霉。说句难听话,就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论有理无理,即便是宰相也得先避位待查。正常的情况下出京的可能不大。现在舒亶跑出来查案,自然不可能是小事,当是想用铁证将某人给钉死
韩冈神色间不见任何异样,与舒亶分宾主坐下来聊着闲话,心中则是揣测着,不知他又盯上了两府中的哪一位了。站在他身后的吕惠卿或是章惇,又是将目标投向谁?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韩冈想着,他一个都转运使离着东京城远得很,天上乱飞的石头,砸不到他的头上。
“前岁岁中熙河水患,之后家严在信中说,若非有熙州、河州、岷州新辟的四百余顷良田,是岁军需几乎不保。而信道兄与其中出力良多,熙河军民一说起舒管勾,听说是无人不赞。”
“龙图的夸赞舒亶可不敢当。在下在熙河,多得尊翁襄助,且也是给郑提举辅佐而已。”
“这是哪里的话,郑民宪提举营田务不便远离巩州,家严又是老迈,岷州、河州之地,可都是信道兄的功劳。”
韩冈的开场白,骚着了舒亶的痒处。他去熙河路担任营田司的勾当公事,的的确确很卖了份力气,也是他由选人转京官的主要依据。不过若说功劳,还真比不上韩千六那位老农官,只是占了身为进士的便宜。
他瞅着韩冈,年轻的面庞因为久在南方而被晒得黝黑,眉眼和鼻梁有些太过硬朗,但微微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得温和从容、和善可亲。
能做到一阁学士,往往都是四五十岁之后,资历、经验、人脉和才干,再加上天子的青睐,才能有幸得到学士的头衔。如韩冈这样,完全功劳堆起来的,完全是独一无二的特例。
这样的人,在待人接物时没有半点傲气,表现得谦和有礼,让舒亶感到惊讶无比。以他的眼力,并没有发现韩冈的谦逊是伪装而成,而是当真是发自于内心。
要么是韩冈的性格当真平易近人;要么就是他虚伪过人一等;还有就是他已经习惯了眼下的身份,不需用高傲来彰显自己的地位——这在遽得高位的寒门子弟中很少见。且不管是什么理由,韩冈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人愿意与他交流。
两人又说了一阵拉近关系的闲话。韩冈总是在说着自己在熙河路和南方的见闻,对舒亶出京的缘由则半句不提。
但舒亶有些不耐烦了,“龙图在交州所立功勋,舒亶一直以来都是感佩不已。我等生在东京,却难以想象交州的艰难。”
“上有天子福佑,下有将士用命,中间还有章子厚的指挥之力。”
“此乃百年不见的盖世奇功……不过河湟开边两千里,其功不输收服交州多少。”舒亶感叹着,“河湟开边之后的献俘阙下的大典,在下无缘一见。但为了交州收复的献俘和进献图籍的大典,在下可是从头看到的尾。宣德门城楼上,天子朝臣在上,罪臣在下,周围人山人海,那是再好的丹青圣手都难以描画的场面。”
舒亶啧啧感叹着,韩冈笑呵呵的说着:“若能平定西夏,将梁氏和秉常一起,场面只会更加宏大。”
人心隔肚皮,韩冈前后两段人生,在世上打滚得久了,对舒亶从甫一见面就有几分提防,当然不会随便相信他说的什么话。谁知道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变成了他弹劾自己的罪状?只是韩冈的态度热情得很,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对舒亶的戒备。
“章子厚如今身列西府之中,如有出战西夏,他可少不了在其中了。”
“韩冈也是一般。此次得授京西都转运,便有重启襄汉漕渠之事。若能荆襄入京的通道打通,日后东京一城就不用全压在汴河之上了。韩冈自入官来,承蒙天子不弃,多委以重任,一点微末之功,也不吝爵赏。此番当皆心尽力,以报天子殊恩。”
舒亶本以为提到章惇,韩冈会有个反应,无论喜怒,他都能跟着说下去。他没料到韩冈根本就不接话茬。
只见韩冈都是东拉西扯,根本就不理会舒亶。到最后百般无奈之下,舒亶也只能选择告辞离开,不敢再跟韩冈闲扯下去。
送了舒亶出了小楼,韩冈返身回了楼上。
“当不是吕参政让他来的吧?”
方兴已经不能算是韩冈的幕僚,在韩冈方才见客的时候,他回去了自己的房间。当舒亶告辞之后,他才从房间里出来。听了韩冈的转述,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韩冈与吕惠卿的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有旧怨,这一点,方兴也是知道的。
“吕吉甫没这么糊涂。”韩冈很肯定地说着,只是他本人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亶虽然说得隐晦,但也是在劝说韩冈出面支持势头陡然低落的新党。吕惠卿当不会让他这么做,而章惇,则根本不用他代劳。
“既然舒亶已经说出了口,龙图打算怎么做?”方兴问道。
韩冈笑了一笑:“章子厚新立殊勋,怎么都不会动到他头上。”
也就是说,吕惠卿怎么死都没关系。虽然之前方兴已经隐隐觉得事情的确如此,但现在还是为韩冈对吕惠卿的冷淡而感到惊讶。吕惠卿虽然与韩冈没有培养出任何交情,但他毕竟是王安石离任之后,坚持将新法保持下去的首要人选,韩冈这位前相国的女婿,怎么连新法的存续都不放在心上?
对于这件事,看方兴的样子,就知道当是被他误会了。但韩冈无意多加解释。而且他也不认为,新法会有什么危险。若是吴充、吕公著欲废新法,只要让他们看看国库就行了。已经习惯了丰厚的钱粮供给的军队和官吏体系,怎么可能会愿意回到过去,闹出事来,天子都要拿他们来安抚人心。
韩冈拒绝吕惠卿,也只是在确认新法可以安然度过难关的基础上,不想被人用作马前卒罢了。反正他也不怕吕惠卿能将他如何。
这是韩冈的底气。他现在都已经是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做到宰执,除非是有意外,否则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他现在不能进京为官,是当今天子挡在他的面前。就算讨好了任何一位宰执,是能进两府呢,还是做翰林?都不可能!没好处的事,他疯了才会为人冲锋陷阵。
方兴仔细看着韩冈的神色,知他心意难改。便放弃一般地笑道,“不过京城里面的水还真够浑的,隔着五百里,浪头就扑过来了。”
韩冈笑了一声,“打破了过去的平衡后,要重新找回平衡差不多要一年半载。”
“龙图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方兴生刚停口,响起了什么,连忙补充,“我是说舒亶那里。”
“那要看他自己打算怎么做了。”韩冈冷淡的说着。
韩冈现在已经够资格拉拢人了。身为一路漕司,只要有他的一份荐书,任何一位选人就能在改官的道路上踏上一大步。
舒亶做为监察御史,虽然不需要再为沉浮于选海而苦恼,但与韩冈有着良好的关系,就意味着日后能得到一个强援,就看看他的心理能不能拐过这个弯了。
第30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上)
更新时间:2011-12-30
【年终聚餐,弄得太晚了,也只有一更了。】
踏着官道上薄薄的冰雪,就在熙宁十年还有几天就要结束的时候,韩冈一行人马正向着东面的汴梁城前进。
舒亶当然不在队伍中。他在第二天,便跟韩冈告辞,继续去前进,去查他的案子。不知道他最后究竟会怎么打算,但韩冈则是想了一想之后,便抛诸脑后。
通往东京城的官道,就在蔡河这条京西主要水道左近修建。韩冈一行人一路走过来,离着蔡河大堤最远也没超过半里路。而且蔡河对韩冈来说很是重要,如果襄汉漕渠修通,也是连通到蔡河,然后方才驶入京中。
也因如此,当韩冈走在蔡河边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多次被身边的水道所吸引。蔡河上最让人吃惊的状况,是完全不见雪橇车的存在。
蔡河之中,流淌着活水,冰层想要变得厚实可以通行车辆难度便大了许多。韩冈的发明虽然对冰层的要求不算很高,但眼下的蔡河依然是远远不够。
今年中原冬天暖,韩冈和他的随行伴当们刚刚从一年到头只见春夏的广西回来,分辨不出这一点,但方兴任官数载,基本上都是在中原打转,却是很敏锐的感到今年与往常年份的差异。
“今年天气暖啊。”方兴满载着遗憾,“都不见雪橇车了。”
“不过汴河应该是上冻了。”韩冈笑说着。每年冬月开始,连通黄河的汴口一封,自宿州符离以北,这条运河之中,就见不到活水了,一点底水很容易就冻结起来。在冬天,继续作为沟通江南和汴京的重要通道而发挥作用。
观察蔡河只是顺便,正经事还是早点抵达京城。一行二十多人,在宽阔的官道上疾驰,过年的前几天,道上的行人锐减,正好利于他们快速前进。
就这么小步快跑的有了小半个时辰,方兴突然讶异的叫了一声,前进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
就在方兴望过去的方向,浑浊的黄色烟柱直上云天。身处平原,周围没有任何山峦或是建筑物的遮挡,即便烟柱腾起的位置几乎就在地平线上,韩冈一行也是清晰地看到这个奇异的景色。
“是哪边走水了?”方兴惊讶的望着浓烟腾起的地方,从烟柱的浓度和高度来看,火势不可能会小,所不定那里连村镇都一并给烧掉了。
“不,那是炼铁、炼焦产生出来的烟雾。”房屋楼宇烧起来,不会是这个颜色的烟。更重要的是哪个方位上是什么地方,曾经担任过判军器监的韩冈再清楚不过,“那里是军器监辖下的铁冶,有炼铁炉和炼焦炉的。”
蔡河在接近东京城的那一段,北面不远就是汴水,那里不仅仅是有着前出城外的锻造作坊,也是有一座实验性的铁冶作坊,当初实验修建高炉,就是在那个方向。
“原来如此。”方兴点着头。
韩冈执掌军器监虽然是在他任官外放之后,但韩冈在军器监中的历历功勋,他这位身上已经打了韩字印记的选人,不可能不去了解。以高炉焦炭炼铁,尽管在飞船和板甲的炫目光芒掩盖下,显得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不过只要对政事稍有了解,就会知道究竟是孰轻孰重。
“想不到区区一座铁冶,竟有这么大的阵仗。乍看上去,当真是以为哪座镇子全都烧了个精光。”
“一座炼铁炉,一年产铁量至少有百万斤,声势当然不会小。”韩冈笑着解释。
方兴倒抽一口凉气,“百万斤?!”
“如果送来的矿石和和煤炭没有限制的话,其实数量会更多。”韩冈态度宁宁定定、说话气定神闲,可心中对方兴的惊讶很是满意。
尽管滚滚浓烟会带来各式各样的问题,水源、土地,甚至当地人民的健康,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损害。但这是工业化的标志,是让人兴奋的技术进步的结果。相对于造成的损害,其得到的好处是远远过之。至于污染不污染的事,只能先放在一边了。
方兴在马上眺望着远方,凝固在脸上的惊讶半天也不见变化,“一年百万斤,想不到京城中的铁冶都能有这个数目。”
韩冈笑了笑,心中更是有了几分自豪,“这只是军器监消耗掉的铁料的一小部分而已。光是徐州每年通过五丈河运往京城的生铁就超过五百万斤。”
“这么多?!”方兴心中的惊讶更甚,几乎都要叫了起来。
这些年朝廷一年的铁课数量也不过是五百多万斤,这是全国各地的数字——自从熙宁以来,矿区的生铁冶炼已经逐步转给冶户私人生产,朝廷从中以二八抽分,以两成的税率作为铁课——现在竟然是徐州利国一监,就达到了过去全国的数目。
“多?”韩冈略带不屑的摇头,数目听着的确挺大,可换个单位,也就是两三千吨而已。如果是千年之后,连个村办铁厂的年产量,都是这个数字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韩冈在军器监中不过一年多,但他留给军器监的财富却是丰厚无比,在他卸任之后,他之前所安排下的各项研究和实验,有许多得到了回报,尤其是钢铁,其产量有个爆发性的增长。
韩冈还在广西的时候,时不时的从他留在军器监的几个家人中,收到关于钢铁工业的发展情况。
短短两三年间,朝廷收入的生铁数量就翻了一倍,而且增长趋势并未减缓,压下了所有的质疑,还有对技术外流的攻击。与此同时,也就是韩冈以国力上的优势来压制西北二虏的言论,在朝堂上渐渐响亮起来
——话说回来,用财富击败对手的方略,并不是韩冈的发明,当初太祖赵匡胤曾对臣子们说,契丹堪战之兵不过二十万,一人悬赏十匹绢的话,只要两百万匹就足够,但这样的想法在太宗赵光义的高粱河之败后便宣告破灭本,而到了澶渊之盟时,更是变成了花钱买平安。
“当初,使北之人回来后,说到辽主也造了一艘飞船用以游猎,当时还有人弹劾于我,说我求名心切,使军国之器沦于敌手。”韩冈将自己了解到的军器监的现状说了几句后,就笑道,“但现在看到钢铁产量,就没人再说了。对付西北二虏就是得靠足够的钢铁。一千万斤不够,那就两千万斤;两千万斤不够,那就五千万斤;五千万斤不够,那就一万万斤,五万万斤,十万万斤,终能压倒二虏。”
“十万万斤……”方兴忽而笑叹,“给天下人一人配发一件甲胄都够了。”
方兴对于生铁年产量达到十万万斤难以置信,看他的神色也只是以为是韩冈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但韩冈却不是这般想的,他一点也没有夸张。以大宋的人口规模,一旦进入工业化的进程,五六十万吨的钢铁年产量,其实算不上多——自然,这是要经过几十年的顺利发展才有可能实现的梦想。而眼下,如果仅仅是三五千万斤,则是很容易就达到的数目。
对旧型炼铁炉的改进工作,在韩冈离开的两年里并没有停顿。由旧时只有两丈不到的炉体,变成三五丈髙的庞然大物,一次产铁万斤都是等闲。
这样的高炉,在徐州有四座,东京一座——这是韩冈半年前收到的信上所写,如今的情况如何却是不得而知——而河北,因为太过靠近前线,所以封锁了技术,并没有修建高炉。
修造高炉,技术含量不低,加上甚为显眼,还要吞吃大量的矿石、焦炭,所以也只有官办,民间就算想造,没有技术,没有财力,而且一下就能给查出来。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徐州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如此突飞猛进的原因——尽管其中的确有矿冶几方面技术进步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官办的炼炉不会与冶户二八抽分,而是由官府全数吞吃。
韩冈不喜欢私人的小作坊,他们太脆弱,而且对于钢铁产业技术进步的用处不大,除非他们能联合起来,否则任何一项技术发展,都会将他们推下破产的深渊。
徐州利国监要不是靠着遍布矿区的轨道,让矿石的出产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地冶户的接纳极限,使得官办的高炉不需要争夺矿石,恐怕几万户冶户起来捣毁高炉都不是不可能。
不过出现这个情况也为时不远了,随着全国禁军铁甲装备即将告一段落,军队对钢铁的需要就会下降一个数量级,多余出来的钢铁只会流向民间,韩冈当年安排锻造作坊转产民用铁器的计划,也会大规模的推行。生铁和铁器的价格会立马下降一个台阶,到时候,不知多少冶户会破产。
一行人继续前进,方兴仍在为百万斤、千万斤、万万斤的钢铁产量而惊叹不已,而韩冈则想着当军器监转产民用铁器之后,自己会受到多少弹劾,到时候,一个与民争利的罪名肯定是少不了的。
罪名如何韩冈不在意,他有办法洗脱,但要是有人以此为借口,去破坏钢铁技术的发展,那他就绝对无法容忍。
要想毁灭一个千万人口、带甲百万的大国,不是单纯的比拼军力,而是在较量国力。钢铁业的发展,是工业化的里程碑。一个半工业化,甚至只是初步工业化的大帝国,那就是一个怪物,有钢铁和火药作为车轮的战车,能轻易碾碎任何野蛮的游牧部族。
到时候,所谓的西北二虏,也就在指掌之间。
第30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中)
【好了,今年的事告一段落。今天拼命补更。这是第一更】
朝堂上一团乱象。
本以为将冯京弄下去之后,升任宰相的当是吕惠卿,最差也该是王珪这个老牌的参政——王珪虽然不亲附新党,但他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他就不会加以反对,王珪做宰相,也是新党勉强可以接受的选择——这也是为了维持新法的稳定。
吕惠卿和章惇都以为天子也会如此想来,可谁知道竟然是吴充,而接替吴充位置的,更是吕公著。
吕惠卿不死心,毕竟现在的御史台还是偏向新党,如果有机会,得到将吴充或是吕公著钉死的铁证,也不是不能翻盘。但谁也说不准一台之长的邓润甫还能控制得住御史台多久?
毕竟宰相和枢密使都成了旧党中人,如果他们打算往御史台中掺沙子——这几乎是必然的,王安石也好,吕夷简、韩琦也好,大权在握的宰相没有不这么做的——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御史台中的监察御史们,纵使是弹劾重臣,行动亦各自独立,许多御史除了在礼节上对顶头上司表示尊敬外,根本就不理会御史中丞的号令——这也是天子所期待看到的,没人会希望拥有弹劾审讯之权的御史台,变成一个用同一腔调声的权力机构——邓润甫对他下属的约束力其实很小,又等于无。
章惇也是纳闷,为何皇帝会任用旧党?不是想不出原因,而是可能性太多了,不知哪一条才对。所以章惇干脆就不想了。反正他现在只想暂时偃旗息鼓一阵,看看天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青苗、免役、市易诸多新法给国库带来的收益,与每年的夏秋二税比起来,已经是不小的比例了。如果想要废除新法,想想会给朝廷的财计造生多大的窟窿。
如果吴充敢在此事动手,章惇乐得看他自食其果,多余的钱是变不出来的,几年来接连不断的大灾让国库如同泻.了肚子,根本没攒下多少积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有本事的宰相也应付不了千万一级的窟窿,而吴充,在章惇看来也不过只能算得上中人之材罢了。
章惇不像吕惠卿那般不甘心,他的资历浅薄但地位稳固,枢密副使至少能做上两三年,也需要坐上两三年,并不指望能往上跳,而吕惠卿可就是想着能宰衡天下,并不甘心在吴充之下做事。
章惇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朝着谁人而。不过他很快就低下头去,看着手上的厚厚几份纸页。
这是他几个儿子的功课,虽然已经请了西席,家中的门客也有有才学的,但章惇都是习惯于隔上十天半个月就检查一遍。
章家是福建大族,又是书香门第,宰相出过、状元也出过,各房之间的竞争心理很强,要不然章惇也不会因为不愿意屈居自己的侄儿章衡之下,便放弃了嘉佑二年所考上的进士之位。
眼下自己已经是执政高官,而比自家还要年长十岁的状元族侄,现在则远远不及自己。只是他眼下算是赢了半步,但自己的儿子若不能考上进士,该丢脸的还是会丢脸,就算自己能做到宰相,在族中还是会被人暗地里耻笑。心高气傲的章惇哪里肯接受这样的耻辱。
对于儿子们的功课,章惇一向有着十二分的耐心,但也有着同样程度的苛刻。点头、摇头,接着又是摇头、点头,手上的笔,也不停的在原卷上加以批改。
只是这样挑剔中带着一分满意的神色,再看到新的一份卷子之后,立刻就化为数九寒天中冰结的黄河,在厚重的冰层之下,有着直欲爆出来的滚滚激流。
“将章持给我找来!”章惇厉声对书房外喝着,立刻就有人应承了一声,脚步声转眼就跑得远了。
章惇的第二个儿子章持很快就被找了过来,来到门外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如同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脚步欲抬又止,就是不敢踏进去一步。
“还不给我进来!”章惇在房中一声断喝。章持不敢违抗,只得缩头弓腰,迈着细碎的步子挪进房间。
章持这样的,章惇看得更怒。一等儿子进房间,章惇便拿着那份卷子在他面前抖着,“这是你做的功课?!易、书两经的题目没一条答对的,这些天你到底在玩些什么?”
“孩儿……孩儿……”章持吞吞吐吐,舌头打结。
章惇脸冷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从你娘那里要钱去买水晶镜,要了几次,买了几块?!你是眼睛不好吗?”
章持坦白:“孩儿是在做显微镜。”
“显微镜?”章惇顾名思义,很快就想明白了实际的用处,“与韩玉昆的放大镜有什么区别?”
“比放大镜要强出百倍!就是将凹透镜和凸透镜交叠起来,用两节纸筒或是铜皮做的圆筒包住,做成的便是显微镜。就是细小如蚁虫,其身上的须腿眼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两种透镜都要经过特别的挑选,不是随意取用便能派得上用场。”
章惇脸色好看了些,口气也不那么严厉,“这显微镜是谁的明?你又是从何得知?”他不觉得这是韩冈的明,否则在广西共事的两年,韩冈肯定会跟他说。
章持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从谁那里流传出来的,反正现在京城中不少人都在自己造。孩儿是从国子监里学来的。”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低头道:“孩儿也是想着格物致知,所以才会去造这显微镜。”
听说章持不过是随波逐流,章惇已经缓和了一点的脸色,立刻又冷了起来。
“韩玉昆之才是天授,看得简简单单的东西,在他之前就没人归纳得出来。这样的学问,越是浅显处越是见真功。就像是介甫相公的诗文,看着平易,却没人能学得来。想要沉在里面钻研,等你六经皆通之后再说!”
被疾风暴雨的一番训斥,章持方才煞白着一张脸,从父亲的书房中退了出来。
“爹爹近日心情不好,哥哥你正好给撞上了。”章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向着书房还没有关上的大门张望了一下,嘻嘻笑的说着。
“你也别想逃!”章持狠着,“少不了三哥儿你一份。别以为你前两天偷偷去了城东车马行的蹴鞠场我不知道!今年的总决赛好看吧?!”
“好歹也能混过去。”章援不以为意,他的成绩比章持要好上一点。
但随即书房中又是一声吼,看到三儿子最近的功课,章惇的火气又上来了。
章援笑不出来了,而章持的脸上则多了有难同当的欣慰笑容,“兄弟,‘子其勉之’……”
这时候,一名家丁从外匆匆而来,进了书房,就听见里面传出章惇惊喜的声音,“玉昆终于抵京了?!”
“好险。”章援如蒙大赦,丢下不甘心的章持一溜烟的先跑了。
……………………
原本属于王安石的相府,已经被开封府所收回。王旁跟着王安石回了江宁,任职当地的粮料院。而借住在相府中的韩冈一家,自是不能跟着去江宁,也就搬了出来。
尽管又添了几个孩儿,服侍他们的婆子、使女和乳母也随之多雇佣了许多,不过王旖这位主母带着一家老小从相府中搬出来之后,还是住回了原来的院子。
家中的人口多了,旧时的宅院就显得过于狭窄,也不符合龙图阁学士的身份。不过韩冈的职位早就公诸于众。既然一家之主很快就要任职京西,全家便都可以跟过去,也就不在乎宅邸的狭小了。暂时挤一挤,倒还都能忍耐,也显得家中热闹些。
不过这一天的韩龙图府,却是热闹得近乎于喧闹,但周围的邻居只是派人打听了一下,也就明白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吵闹。
这个家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早在昨日快入夜的时候,韩冈提前派回来的家丁终于将消息带回了家中。为了迎接韩冈的归来,韩府之中从上到下都是显得手忙脚乱。
王旖倒不愧是大妇的作派,管了几年的家,一个一个的吩咐着,从里到外的安排得一一当当。当一切消停下来,都快到了中午时分。
王旖歇了下来,忙了一个上午,也是累了。严素心去了后院的小灶,准备亲自为丈夫做几道拿手的小菜。而周南则看着几个孩子。
云娘已经做了母亲,但她的心性还是如同少女一般,心急的要去门外守着:“三哥哥也该到了吧?”
王旖则拉着她,“前面都已经派了人去城门口守着了,官人要是到了,就会先赶回来通报的。”
“可是……”云娘还是心急。
“云丫头,莫要让人看笑话。安心坐下来等着,官人不会耽搁的……”
话声未落,外院就一片声喊了起来:“回……回来了。龙图,回来了!”g!~!
第30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下)
韩冈进城的时候都已经中午了
就在城门口,撞见了守着自己的家人一行人便骑着骏马,在东京城中穿街过巷走到快到州桥时,队伍中就分出几个人来,赶去宣德门帮韩冈报到——韩冈进京是转任前的入觐,要先去报名等待轮对——不过他自己还是直往家中行去
按道理韩冈应该亲自去宣德门报名,毕竟规矩如此,不过他倒是没太放在心上这样的错误,许多臣子都犯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以韩冈如今的地位、功绩和声望,犯点小过错,背上两三份弹章,才是件能让人松口气的好事不过恐怕赵顼都没脸看着在别妻弃子在广西辛苦两年的韩冈背上这个罪名
韩冈一行人,身上都穿戴着简朴的行装,看不出是当朝重臣的模样不过进了家门前的巷子后,将他认出来的一下就变得多了
一支不大的队伍,却惹得人人侧目韩冈就在一路的注目礼中,看到了久违的宅院大门
朱漆的大门,让韩冈心脏跳得快了一些韩府的正门此时已经中开,韩家的仆役在管家的带领下,迎出门来,在门前跪了一地
就在门前,韩冈翻身下马,两步跨上五级的石阶,又是两步跨进家门就在院中,王旖领着周南、素心和云娘,领着一众婢女,盈盈屈膝,向韩冈道着万福而几个已经能自己走动的儿女,也一起跟着向韩冈拜倒
韩冈先是一把将王旖扶起来:“辛苦娘子了”
朝思暮想的脸庞就在眼前,王旖抿着嘴,已经是泪水盈眶
韩冈又一手一个的将周南、素心、云娘都搀起来,“这一年多,也是苦了你们了”
周南、素心也都是泪中带欣喜的笑意,如雨带梨花,颜色动人无比
“三哥哥……”云娘细白的手指则绞着韩冈的袖口,眼中的珠泪不停地从脸颊上滑落看得韩冈的心都痛了起来
对妻妾安慰了一阵,韩冈又转过看着他的几个儿女
长子韩钲、次子韩钟,此时都已经快到了该入学的年纪,行事的礼节都是自幼便被培养,向韩冈行礼时一板一眼,只是少了一份亲近韩冈暗叹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太多,陪着儿女的时候太少,疏远的都不像是父子了不过韩冈一向疼爱的女儿,倒是一点也不生疏,缠着韩冈要抱,让他欣慰不已
至于韩冈一年半前离开京城时刚刚出生的三子、四子,以及当时还在王旖肚子里的幼子,此时都已经在牙牙学语却也是对韩冈很是陌生,当乳母将他们带过来,韩冈要抱他们的时候,都是一下就哭了起来韩冈这个做父亲的也是一阵难堪
只是儿女俱全,也足以让他感到欣喜和安慰
不过二十六七,就已经有了五子一女,这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每一个都是长得健健康康的无病无灾,这却能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韩冈的子嗣情况,连皇帝都要羡慕——赵顼也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才有多了一个儿子,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时隔一年半,一家团聚在旧时的宅院中
“不知官人能在家中待上多久?”
“好歹要歇到上元节”
“官家可不会让官人歇息”
“当是不会”韩冈搂着妻妾,笑道:“皇帝不差饿兵为夫可饿了一年多,强差出来,也上不了阵”
“饿了一年多?”云娘被唬住了,紧张看着韩冈的脸,“是瘦了好多”
但其他三人可都明白,王旖和素心的脸一下又都红了,羞赧的,看着韩冈的而周南钩钩韩云娘的袖子,凑到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就看到云娘晶莹玉润的小耳朵就蹭的红了起来返身抱着周南,就留给韩冈一个后背
在广西,韩冈也不是没沾荤腥,只是隔着一段时间才有一两次调剂而已这两年来,每天有忙不完的公事,一日也不得闲
而重要的是,他被养叼的胃口实在适应不惯南方的风味,而他本人是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平日里多是演练拳脚、习练弓箭枪棒,作为消耗多余精力的手段,所以看着倒是瘦了,但身子骨,可是用广西从不缺乏的牛肉和海鲜将养得精力十足
正如韩冈所说,当真是饿了一年多,饿得眼都绿了
,又一把抓住害羞的想要逃开的王旖,竟是一起往内间去了
感受着身边的四位妻妾温香软玉般的身体,韩冈他庆幸着,他终于可以好生歇息一段时间
朝堂上正逢变局,自己除了几天后,礼仪性质的正旦大朝会上能见到天子以外,想指望赵顼能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派人来招他入宫,那几乎是幻想
毕竟,作为一枚秤砣,他的份量已经太重,但想成为拨戥子的手,却还有一段距离
……………………
韩冈抵达京师的消息,赵顼没用一个时辰便收到了
只是他考虑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将韩冈暂时冷上一冷如今四方安定,也没有什么紧急军情需要处置,不需要急着召他入宫询问
韩冈是能臣,以他的功绩,不让他越次入对,的确会伤了人心不过比起朝堂上的局势来,这点小事,赵顼还是只能放在后面了,当真不算什么大事
要是韩冈在觐见时,帮着吕惠卿和章惇说些什么,赵顼可就会陷入两难了直截了当的拒绝,比起现在的拖延会加伤了人心;但若想含糊过去,这个态度被朝臣解读,那就会给他目前想要达到的目的,带来不可预测的变数
至少在眼下,赵顼要极力维持他所做出的人事安排,直到朝局彻底稳定下来要是韩冈在这时候插足进来,局面可就难以收拾
一阁学士,不论什么资历、年龄,都已是重臣中的重臣,只是略逊于朝堂上的十几人罢了外放的诸多经略使中,有学士资格的都没几个,也就侍制、直学士,比韩冈强的,都是些出外的老臣了
而且以韩冈的才能,就算没有现在的地位,份量也已经足够重了,当初几次帮着王安石扭转朝局,就是靠着他过人一等的手腕和才干这个时候,赵顼也只能选择将韩冈放远一点
“你先下去”赵顼挥挥手,让来报信的童贯下去候命
童贯心中惊疑不定,难道韩冈失了圣眷不成?不至于啊,京西南北二路再次合并而成的都转运使,想想这个位置,天下诸多转运使中,也就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合并为河北路,或是永兴军路和秦凤路,重合并为陕西路,才能压得过去
韩冈得此重任,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失圣眷的样子但天子不再像过去那样,韩冈一到,便宣其入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童贯如今尚算浅薄的政治智慧,一时间还是想不明白难道当真是因为如今要起用旧党秉政,而刻意将其冷落不成
弓着腰,倒退着走出殿门,在直起腰的同时,飞快的瞥了一眼高居殿堂深处面无表情的天子,童贯带着满腔疑云,离开了崇政殿中
赵顼有赵顼的想法,也许在外人看来吴充是铁杆的旧党,但赵顼觉得吴充只是是跟王安石这个亲家拧着来罢了赵顼能在王安石担任宰相的时候,让他的亲家担任枢密使,可就是看到吴充始终保持着与王安石相抵触的态度
但在赵顼看来,一旦王安石离朝,吴充对法的态度就会缓和下来如果他当真与法势不两立,与枢密院有关的保甲法、将兵法,怎么可能顺利实施?早就辞位请郡
吴充做上宰相之后,肯定会改变他旧有的态度赵顼深信这一点只要自己维持法,吴充就会默认并执行下去——王珪其实也听话,但赵顼相信吴充的才能一点
至于吕公著的任命,不用担心枢密使无权干涉属于东府权限范围的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他只能对保甲法和将兵法发言但吕公著虽是旧党,却是难得的支持保甲法的一人——旧党中人,可也不是见法必反
且这项任命,也能让西北二虏暂时释疑世人都知道,旧党大多反对用兵于外,这项任命,应当能安定辽国和西夏两国君臣的心
法如今已见功效,最需要的是稳定,将行之有效的法条款稳定的执行下去,而不是再推行的法令吕惠卿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一旦让他做了宰相,定然会设法标立异赵顼不想看到这一点
而且朝臣之间能互相牵制着才是好事,若是吕惠卿当政,想要维持‘异论相搅’四个字可就有些难了,没见他连冯京都无法容忍吗?
赵顼正盘算着该如何稳定眼下的局面,一则来自于辽国,简短到只有六个字的消息,让赵顼惊喜得失声而叫——‘废太子浚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