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庙堂(十)
章惇和韩冈言笑晏晏的并肩而来。UU小说,www.uu234.com
众人纷纷起身,自厅中鱼贯而出,迎接两位宰相的到来。
这一次会议,也就等他们了。
章惇一向是最后到,而韩冈,则是去了宫里面,跟太后说话。
如果是章惇等其他宰辅入宫,向来是两句请安,太后就告乏了,倒是韩冈入宫,能多说上两句话。
议政行礼问候,有的恭谨,有的平和,也有爱戏谑的,问,“两位相公今日心情这般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韩冈收起了笑容,还在丧中,喜笑颜开的确不合适,他肃容回道:“太后身体康健,当然值得欣喜。”
立刻一片应和声。
听到皇帝、太后身体好,立刻颂圣祺祥,这是大臣们的条件反射。何况话还是出自宰相之口。
当然,从大臣们的角度来看,太后能够长命百岁就是最好了。
太后如今都不管政事,平日只管拿着省下来的内帑做好事。最多的是资助各地收养孤儿的养济院,还有埋葬无主尸体的漏泽园。
这样的主君,哪个手握大权的臣子不喜欢?比起总是在折腾的小皇帝,讨喜太多了。
说了几句闲话,章惇和韩冈踱着步子在巨大的圆桌边落座。苏颂告老之后,他们就成为议政会议上最尊贵的两人,当他们先后落座,原本还有些轻声细语,陡然间就安静了下来。轻松的氛围,也随即紧绷起来。
章惇的视线横扫圆桌一周,“看来都是到齐了。”冲游师雄点了一下头,“景叔也回来了,这几个月在渝州可是劳苦了。”
“劳而无功。”游师雄摇了摇头,“渝州地势,要修铁路成本太高,穿越三峡的轨道,现在还做不到,白跑了一趟。”
“景叔莫自谦,确认一时做不到,避免朝廷钱粮白白丢进无底洞里,这也是功了。”
章惇与刚刚回来的游师雄说了几句,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夹,抬头望着厅中一众重臣:“今天事情不多,主要就两件,一个是选举法的草案。另一个,就是工业上的事了。”
都是早已经得到了通知,所有人都做了功课。
“第一,第四次预备会就在眼前,这选举法,议了三次,三次不过,第四次还不过,大议会也别弄了,选不出人!”章惇深吸一口气,“前三次,连在座的各位都没能齐心,预备会上更是群魔乱舞,这一回,我等必须先统一思想。”
他看了看韩冈,统一思想四个字还是出自韩冈之口,韩冈冲他微笑着一点头。
“第二,”章惇继续道,“大议会也是在明年,届时国是之议,要在会上议论了。这几年的总结,还有接下来的发展,我们要事前做好功课。”章惇声音清和了些,“不过这件事就不急了,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都有时间讨论。”
他又把视线转向韩冈,“玉昆。”
韩冈会意的点了点头,接下章惇的话头,轮到他发表意见了。
“子厚相公方才说的两条,一急一缓。大议会的预备会开到现在,半个月后就是最后一次了。大宪章定下来了,这选举法虽比不上大宪章,但重要度一点不差,事情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这一次预备会必须将法度定下来,日后才好依从。”
韩冈说得就比章惇更细一点,“三次预备会,接受请帖上京的人数一次比一次多。这一回,应该会是最多的。人多口杂,想要通过一条议案就更难。所以这一回拿出来的草案,必须得到大多数人认同。诸位回去,都考虑一下,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相公,有没有一个章程。”有人发问。
“章程就一个,新。”韩冈举起右手食指,强调道,“之前的几个方案,议也议了,辩也辩了,终究都不合适。就算在上面进行改动,最后肯定有不少反对的。所以我跟子厚相公商量过了,干脆重起炉灶,与之前相同的、类似的意见,都不必再提。我们集思广益,找出一条合适的新路来。”
韩冈说完,就看到了一双双眉头皱在了一起。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困扰的问题,而现在就更麻烦了。
第一次预备会议,选举法的草案上,大议会议员的名额是平均分配。一州两名,理所当然的没通过。各路人口天差地远,但军州数目反而差别不大。三十七万户的开封府,怎么可能愿意跟只有两千户口的火山军平起平坐?那一回,真正可以算是议定的,就是要开大议会。
肯定要开,没有多少人反对,韩冈的提议,让人欢迎到了骨子里。致君尧舜上,让天子垂拱而治,这是儒生的夙愿,至于皇帝的心情——管他那么多。议员的人数,也是越多越好,罚不责众,就是皇帝日后掌权,看他敢不敢得罪天下士大夫。
第二次预备会议的几份草案中,又是这选举法被否决了。
议定的是新法度的名称,草案上写的是宪诰,而论述时,韩冈又说成是宪法。这就造成一点思想上的混乱。
诰,是天子之谕,而大议会偏偏要抛掉皇帝的影响,议员们的权力来自于天下士大夫,而不是皇帝,大议会不是出自天子之意,更不想名不正言不顺,只为这一点,宪诰上的诰字就不能用。而宪法这个词说来也不对,法术势也好,变法也好,法之一字,不是日后法律的意思。
所以这一轮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只有一件事定了下来——就是之前的宪诰之名被否决,日后变法后的根本大|法,被韩冈拍板定为大宪章。
第三轮,倒是好些了,有了经验,地方上又讨论了两年,一个月的会期之后,绝大多数的议题都决定了,可是在选举法上,还是无功而返。
现在,已经是第四轮了。
“相公,能不能再说明白一点。”
还是有人想再明确一点,毕竟这一次次的否决,给议政们带来的回忆也并不好。
“其实府州军监本有高下,强求一致并不可行。但如果一个代表也没有,那朝廷怎么听到这一军州的声音?”韩冈道,“无论府州军监,都有资格在拥有自己的一张选票——当然,羁縻州肯定是不算的——而一张之外,其余的选票,该怎么分派,就是要议定的,也是到现在为止,最该议定而没有议定的。”
“不过大议会千百议员中,开封府肯定是要分去一大份。”章惇忽然插话道,“官多人多,大户也多,名额少了,与东京城也不相配。”
韩冈没有因为说话被打断而怏怏不快,配合章惇,“子厚相公说得没错。整个大宋,可以分成两部分,一个叫做开封府,另一个,叫做其他。”
一群中老年的男子呵呵笑了起来,
这是不消多说的。不论是从政治地位,还是从户口人丁,开封府都是全国顶尖的。即是日后议员名额分配看着不公平,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不公平。
以天下奉一城。开封府的富丽繁华,岂是其他地区可比?
开封就是建立在天下财赋尽输送于京师的基础上的。
一条汴水,只是单纯的维护,自开国以来,就是朝廷在营造方面最大的一份开支。如今铁路总局的开支中,编列在开封铁路局下面支出,也是七大一级铁路局中最多的一份。
因为开封是大宋的中心,是大宋的脸面,在铁路干线几乎贯通全国各路的时候,更是大宋最为重要的战略枢纽。
朝廷需要维护开封的地位,必须有所偏向。
第20章 庙堂(11)
与其他议政们一样,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李承之不着痕迹的向黄裳的方向看了一线。↗UU小说,www.uu234.com
那位韩冈的亲信,在开封府上坐了三年的翰林学士,也同样在笑,可表情中透着一丝茫然,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再转过去看两位宰相,却是平日惯常间的凡事都在掌握中的沉稳笑意。
看他们两人似乎已经把话讲明白了的样子,李承之却反而不明白了。不仅是他,李承之看了所有人的反应,都带着几分隐藏得很好的迷茫。
今天有关大议会的议题是就大议会议员的选举法进行深入讨论,而不是宰相给议政们布置功课,这等于是把相关决议,至少硬生生的又拖了两天。
不过听章惇和韩冈的话,从总体进度上,却又不是在拖延时间,反而是在快速推动。准备削除几个预定的环节,直接导向终点。
大议会预备会,基本上都是韩冈在负责。议政会议这边,除了开封府要打打下手,其他人多不怎么管具体事务。
可是议员的选举方法,尤其是各地的名额分配,比什么宪章条款,都要重要十倍不止,没有哪个议政会不关心。
预备会也好,筹备会也好,只是为了大议会而大张声势,最终的决定权,其实还在议政会议手中。
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分配,不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人越多,口越杂,争得就越厉害。如果一切依靠预备会的成员来投票,那么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一个结果。
议政们来自五湖四海,各家都有各家的利益诉求,但人数就少多了,加上还在朝廷中任职,还会受到权位上的牵制,相对的,家乡在议员名额上失去的,自己却能在朝廷中找补回来,这就让统一议政的思想,变得简单起来。
今天的会上,谁都知道,不可能遽刻得到结果,但至少会是再否定一两个不可能的方案,继续统一认识,再有两三次会议,统合所有议政的思想,至少是绝大部分,而后才会摊牌。
章惇和韩冈,一个说要有新意,一个则重新画了道道下来,他们的态度已经比较明显的。可是这个做法,就未免显得太过仓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的决定如此强硬,难道他们不怕惹来下面议政们的反感?
多一张嘴说话,这声音不一定能大一分,总有人的声音比几个人合力还要更响亮一点。
但选举上的一票之差,就是过与不过的区别。至少从章程上看,议员和议员的选票之间没有高下之别,不会有宰相议员一次十票,白身议员一次半票的。
投票前,影响力或有不同,但投票后,任何一票都是相同的。就像现在的议政会议一般。有了十年的议政会议为例证,李承之觉得,韩冈、也许还能包括章惇,他们分享天子权柄的打算,用不着怀疑。
如果一直以来,章惇韩冈两人的行事作风,都如今天这般强势,李承之肯定不会有跟这两位分享天子权柄的想法,那太天真了。
正是两位宰相,包括已经告病的苏颂,这些年来时时保持着谦逊和尊重的态度,才会让议政们愿意相信他们,跟着他们走下去。
所以说,两位宰相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议会的议员,是尊位,也是负担。不是用来争权夺利的,是要来做事的。”
之前稍稍轻松了几句,韩冈的态度又复强硬。从他的话中,让人感觉别有意味的成分越发的浓重起来。
“公堂上断错一桩案子,受苦的是一家人。议政会议上一条错误文案发到地方上,就是千家万户受累。外面看位高权重,但哪个职司不是要兢兢业业的去做,一日二日万几?”
韩冈偏头看向圆桌旁,干瘦病弱的一名议政,“去年潭州报水灾,要开仓,要免赋,路中却说灾情不重,指称潭州知州妄报灾伤,是芸叟奉朝廷之命,连夜南下查明了真相,水土不服病了一场,身子骨到现在都没好。”
张舜民沉默的点点头,瘦削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官袍中,背贴着又宽大一倍的椅背,更是显得弱不胜衣。
去年潭州的灾情并不大,受灾范围不广,受灾人数也不多,潭州知州想讨好地方,混个好名声,刻意报称灾情严重,希望朝廷能减免税赋。正是张舜民前去查清了真相。最后潭州知州被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发配云南,做出这种事,朝廷没半点人情可讲。
“前年,河北三万禁军换装,是仲谋去了河北督促着编列名录,注籍造册,六个月在真定、定州、大名、京师来回往返近万里,心力交瘁,回来后就病倒了,将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枢密院直学士张询谦逊的点头,微有自得之色。正是参与整编河北禁军的这份功劳,让他一跃进入议政的行列。
“要说吃苦,还要看看存中,景叔。”章惇看着前后两任铁路总局主官,三十七位议政,就数他们两人肤色最黑,“天南海北跑了几万里,一年就有一两个月能在京师。”
两位宰相肯定是通过气了,也达成了协议,所以才会刻意把默契表现出来。
给议政们的压力,也越发得大了。章惇、韩冈的表态如此明确,对于他们交代下来的事情,没人敢不认真对待了。
点选的几人是不是也另有用意?还只是顺口的。李承之猜度着。
他越发的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大事发生。使得两位宰相决定将之前的决定全数作废,推翻了重来。
是太后吗?
还是皇帝?!
应该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李承之偷眼觑向韩冈,这位宰相,可是刚刚从宫中出来。
李承之既然能想得到,一群政治动物中的大部分,先后都有了类似的猜测。
一边跟着宰相的话头,顺水推舟的迎合,一边开始计较起自己接下来的步调,究竟该如何行事。
只是终究是没人敢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共听着韩冈最后结尾的陈词,“议员连接地方和朝廷,又有裁断国是,选举宰辅议政,监察大政的权力,若是只知道谋求一州一县之私利,最终肯定是败坏国事。故而议员必须是明了大义,胸怀天下之人,怎么将他们选出来,要好好考量。”
拟定的议题,就在外松内紧的气氛中,被轻轻略过。不过议政们的心中,被沉甸甸的压了块石头。
这就使得另一个议题,也草草了结,本是为了确定下一届国是而准备的前奏,并非那么仓促,放到一边也不打紧。
紧绷的气氛,在这一天,一直压在都堂之上。
李承之一直都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宫中的消息,却直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却都是在报称一切平安。
在他快要离开都堂的时候,从韩冈的官厅那边,送来了一份帖子。
李承之看了帖子,以及附在里面的一张纸条,脸色就是一变,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但忧色随即浮了上来。
就着火烧掉了纸条,李承之应下了帖子上的邀请。回府更衣,继而在月上屋檐的时候,来到了韩冈的府邸。
走下马车,又看见了游师雄和沈括,李承之笑了一下,相信另有一波人,现在正在章惇府上。
但随即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接下来,看见了吕嘉问。
这不是韩冈一系的私会,而是两府宰执和两制官的集会,按照韩冈的说法,是都堂的扩大会议。
韩冈家宅后园小湖的石舫上,一群宰辅重臣济济一堂。
不再是议政会议的圆桌布置,两位宰相坐在上首,下面按照官位高低排了下去。
章惇安坐,韩冈起来主持会议,“消息想必诸位都收到了。不过我再说一下,这个消息是今天早上传来的,还没有经过密院北方房的确认。”
张璪立刻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默然摇头,不说一字。
枢密院辖下二十四房,多少耳目放在辽国,这是大宋的官方情报渠道。
可谁都知道,两位宰相手底下都有自己的一套打探消息的体系,其中韩冈的情报系统更偏向于北面。
韩冈比朝廷更早一步得到消息,根本不是什么太让人惊讶的一桩事。
“不过,早作预备没有坏事,终究是早晚的事。”韩冈双目环顾众人。
李承之轻轻点了点头,傍晚的时候来自韩冈的纸条上就只有四个字——
——辽主重病!
那个弑君篡位的窃国大盗,那位扭转辽国国运的中兴之君,有千万人恨他,又有千万人崇拜他,即使是大宋的贩夫走卒都知道他的姓名和事迹,这样的一位光辉四射的辽国之主,耶律乙辛,现在就要死了。
这个消息,干扰了筹备已久的会议,打乱了大宋宰辅的布局,李承之心中的正在想的,就是韩冈现在正在说的:
“辽主重病,很可能会一病不起。辽国即将大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或许不太方便关上门做自家事了。”
第21章 虚实(一)
穿过了阴暗的树林,从围栏的缝隙中吹进来的风,陡然变得猛烈了起来。UU小说,www.uu234.com
杨宁将身上的皮袄裹紧了一点,又向旁边靠了靠,让身边的马匹,为自己挡着越发凛冽的风寒。
车厢里面有着一股子极浓的膻味,从杨宁上车开始,就不断在刺激着他的嗅觉器官,一天下来,杨宁在嚼着冷硬的肉饼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止是嗅觉,好像连味觉都一起麻木了。
虽说车厢里的十几匹马,在上车时有一多半驼着羊皮,上车后才卸下来。但杨宁估计,能有这么大的味道,绝不是羊皮的功劳。之前几天,这节车厢里面,肯定有几十只上百只羊在里面被运送过。
地板,顶棚,四边一人高的围栏,加上四面透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运行在大辽铁路上的三等车厢。
可以运货,可以运人,客货两便,唯一不便的,就是乘客要忍受跟马羊骡子一节车厢。只能席地而坐,想要舒服一点,就弄个坐垫继续做着。躺下来可以,但睡到半夜被马蹄子踩上一脚别叫苦。
更不用提,在狭窄而陌生人众多的车厢里,马儿普遍变得脾气暴躁,与同类嘶叫踢打的事随时可能发生。
杨宁又抬头看了自己的马一眼,发现它的耳朵不停的在转动着,有些不安的样子,心中一凛,忙先将拴在板壁内侧系马铁柱上的缰绳又收紧了一点,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麸米团子,喂到马儿嘴边,小声的安抚起来。
安抚下马匹,杨宁又坐了下来,换洗的衣服打成的包裹垫下屁股下,软软的,比不停震动的地板要舒服一些。
方才他的动作,惹来了几个同行者的注意,不过车上艰苦的旅程,消耗了他们大半的精力,只瞥了一眼,就又都缩在角落里,继续安歇下去。
掏出一块冷掉的肉饼,杨宁小口的啃了起来。
杨宁前几次坐车,吃过这类的亏。曾被同车旅客的马咬伤过,更看过有人被暴躁的杜马踢断过小腿。
杨宁每次乘坐辽国列车时都想过,什么时候会给车厢装上马栏。但每次回头一想,这根本不可能实现。车厢中要是安了马栏,再要运其他人货,就又显得不合用了。
在杨宁看来,辽国的皇帝大臣,头脑虽不如大宋的相公们,但也不至于在这么明显的坑上,连摔两个跟头。
辽国的铁路,一开始人流极少。毕竟辽国国内的人口太少,只有大宋的十分之一,绝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出远门。不过道路即通,这行商的风气也慢慢起来了。
但辽国的铁路仅仅只修好了几条干线,出了车站要去下面的县中,却不像大宋那般,还有支线铁路可以转乘。寻常的官道道路上也多有坎坷,行走艰难,都是只适合用驮马,而不是马车来运货。
所以在辽国行商,都是自备驮马。即使是大商号,也不可能在每个销售地都豢养大量驮马用来转运,必须要让驮马随商队同行。
可来自宋人的车厢制式,根本没有留给驮马的空间,要是将驮马放在专门的车厢中,又没人照料,更让人不安心。大部分行商,半幅身家在马上,哪个能放心在前面车厢安坐?要是留人照料,前面的客座车厢,也没必要留人了。
这样的矛盾,以至于在辽国的铁路线刚刚修成的前两年,巨亏的辽国铁路,被大宋的报纸披露出来后,就成了与东施效颦意思相同的另一个形容词了。
直到第三任主管铁路的南院枢密副使上任,将仿效宋人排满座位的列车车厢,改成了现在的模样,才解决了问题。立刻就让铁路成为绝大多数跨州贸易的选择。
现在辽国铁路是否扭亏为盈,杨宁并不清楚,问来的消息,也并不明确。但可以肯定,至少不会过去那么亏得厉害了。这一点,可以从那位南院枢密副使,新被赐下的头下军州得到确认。
杨宁忽的暗暗冷笑起来,幸好早了两个月,要是拖到现在,这头下军州,怕是要成泡影了。不过就算是现在拿到了手,能不能保得住,那还得两说。
未来的两个月,可不会安安生生的度过。无论是大辽的地界,还是大辽的朝堂。
似乎是要过桥了,车外的风声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车厢开始摇摇晃晃。
杨宁转过身,扶着透过护栏中的缝隙向外望过去,车外的风景有几分眼熟,算一下行程,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到析津府了。
过了那段七八丈长的石桥,杨宁正要坐正回去,忽然就看见一队骑手奔驰而来,没有旗号,却穿着同样的服色。
杨宁立刻就警觉起来,在尚武的辽国,弓刀做不得数,只有服装才能确认是否是军旅中人。
这一队,分明就是在册的骑兵,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
是要拦车?看来是真乱了。
只有在车站中和事故时,才能让列车停车,否则就是违反军法。军律森严,目前的辽国铁路,谁也不敢妄自停车,也没人敢拦车。
但这个节骨眼上,却不会有人去追究了。
杨宁这边暗自心惊,而车厢内的旅客,这时候也发现了事情不对,纷纷回身,向车外看去。
就在这时,一声唿哨响过,还没等车内想明白,就只见外面的骑兵人人张弓搭箭,十几支长箭便射了过来。
其中一支,似乎是直奔面门,杨宁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夺的一声响。花了几秒钟,他才想明白,那支箭钉在了车厢外壁上。
幸运的没有被射中,但隔壁的车厢,却想起了一声惨叫。
杨宁的心一下就抽紧了,这是敢杀人放火的。
突地有想起一件事,他心一下提的又高了几分。
杨宁听人说过,因为什么惯性,越重越快就越难停,这个道理,他也有感觉,只是没注意总结出来。
列车行驶在铁轨上,前面有着三十二匹马拉动,虽不算快,却远比普通的马车重得多,自然更难停下来。
现在万一哪个蠢货,跑去射杀了前面的挽马,车夫又不敢探头去处理,那这辆列车……
正想到这里,杨宁只觉得脚底下的地板猛然一跳,自己就悬空了起来,下一刻,便重重的摔了下来。空的一声响,没在地板上,却落在了围栏上。
车厢开始滚动,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杨宁只觉得自己成了骰盅里的骰盅,在车厢四壁上蹦蹦跳跳。
整节车厢里的人和马,此时都成了滚地葫芦,人喊马嘶连声不绝。
当一切平静下来,杨宁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已是灾劫后的景象。
耳中充满了人的呻吟,马的惨嘶,自己的爱马横在身前,口中鲜血汩汩流淌,身子还在一阵阵的抽搐。只看了一眼,杨宁就知道,这匹三岁骟马,已经没得救了。
挣扎的撑起半个身子,浑身上下的剧痛,让杨宁无从判断到底断了多少根骨头,但看着前面一个头颈扭成一个怪异角度的旅客,他忽的感觉,能保住一条命,实在是太幸运了。
外面马蹄阵阵,杨宁小心的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这是要大乱了,看来已经赶不回去见李六掌柜了。
不过即使能赶过去,杨宁也不打算去了。
大乱的核心,只会是析津府旁的御帐所在,杨宁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好不容易保下来,还是没必要送到那个漩涡里去。
……………………
李丹此刻,离着御帐还有二十里。
两万神火军守定了御帐大营。外围更有五万宫分宿卫,在守卫着营地。
像他这样的外人,而且还是没身份的商人,是不可能接近御帐。
不过要接近神火军里的成员,却没有那么难。
没有几个人,当叮叮当当的铜板滚过来时,会一脚踢开的。
神火军本来就充斥着各部贵胄子弟,以近似于人质的身份,被招来成为皇帝的侍卫。
时间久了,有的升官后再继续留在军中,还有一些就离开神火军,回家里去。有皇帝和神火军在背后,他们一般都能轻松掌握住自家的军队。
但若是回去后,能够给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那就更能坐稳位置了。
李丹的手上没有现钱,可他手中的技术,却能带来滚滚的金钱。
将荒山改造成果园,采用最新发明的嫁接法,经过三年的培植之后,就能带来数以万贯的利益。
李丹已经说服了数家贵胄,现在在他的面前,是新的一家,也是最尊贵的一家。
“想必大王已经去了解过什么是嫁接了。这是大宋农科最新的技术,韩相公都赞赏有加。在《自然》上都能看到韩相公的评语的。”
李丹拿出一本《自然》,翻到其中一页。
在他对面,发结金环的贵人瞥了一眼后,只知点头。虽看不懂,却知道韩冈赞赏的意义。
“同科便可以嫁接。李子、林檎、梨子、杏子,都是一家,都是蔷薇科,都能嫁接。要在野枣上嫁接大枣,就更简单了。去岁,刘枢密家在蔚州盘了一座山,种了一片野枣木,等两年后砍去枝干,嫁接大枣的芽枝,转眼就是一片上等的枣林了。”
“千亩果园,一旦全部种上枣树,又都长成,一年就能收入万贯。而投入不过是一座五六百贯买下来的荒山,以及种植枣木的开支罢了。剩下的,不过是施肥松土除草的事了。顺便再养几十箱蜜蜂,蜂王浆有了,蜂蜜也有了。”
“但这边哪有那么多人手。”听着李丹侃侃而谈,那大王皱着眉头。
“大王放心,既然小人敢在这里应承,自然是由小人来操办,大王只管在府中坐等便是。”
“什么都不要做?”
“派几个亲信子弟来监察这是肯定要的,还要至少二十名家人,来学习怎么照料果园。至于嫁接,这是鄙号的机密,却不能教给大王家的人。”
大王眨了一下眼,笑道,“书上都写了怎么嫁接,难道还要收着藏着?”
李丹拱了拱手,自得道,“大王明察,要是照本宣科就能学得会,这世上还会有赵括吗?”
“这话有理。”那大王点点头,却又道,“不过本王也想问了,照本宣科不行,那在南方成功的事,能照搬到北方吗?岂不闻生南则橘,生北则枳?”
李丹本知,这位大王虽是契丹贵人,却对汉家文化十分精深。并不以为意,谦恭道:“大王,当然是经过试验验证的,可看刘枢密,他岂是言辞可以打动的?”
大王仿佛猛兽一般的龇牙笑了起来,“刘枢密觉得好的,本王不一定觉得好的,本王觉得好的,皇帝不一一定会觉得好。皇帝觉得好的,太子眼里,却也不一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22章 虚实(二)
“又下雪了。UU小说,www.uu234.com”
出了门,走在李丹身边的郡王世子就抬起了头。
李丹也微微扬起头,铅灰色的天空,正絮絮的飘落着细小的雪片,刚刚开始下,可以看见瓦片上只有少少的一点白迹。
只听得世子一声叹,“二月时节下雪,不知会不会误了农时。”
李丹摇头:“三月下雪才要担心,二月初倒是不妨事。若是草原也降瑞雪,更是能助牧草返青。”
“也要这场雪能下到草原上去。”郡王世子身姿挺拔,举止不俗,没有丝毫骄气,冲李丹拱手,“家中一点俗事,就拜托李先生了。”
“敢不从命。”李丹深深一揖。起身又抬手,挡住了作势欲再相送的世子。
区区一家商号的客卿,能让郡王家的世子送到院中,已经是超乎应尽的礼数了,看在黄澄澄的铜钱份上绝不至于如此,主要还是李丹自身的背。景,“世子,还请留步。”
“先生请慢行。”
世子谦恭有礼,招来了两名仆人,打着伞,殷勤的将李丹送出混同郡王府的大门。
出门上车,回头望了一眼刚刚离开的王府大门,李丹便闭起了眼睛。
“别睡啊,说说吧。”
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一位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中,正坐在李丹的对面。
李丹睁开眼,没好气的看着面前这位神出鬼没的同伴。
这辆马车刚刚从混同郡王府车马院出来,从前到后都没少过人,但李丹连问他怎么钻进中的想法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太多次了。
“张兄,这么快就回来了?”
“平常会更快。”张姓中年笑眯眯的,“路上开始设卡了,那帮鞑子,好几辆车连车轮都给拆了。”
“哦?……什么!”
李丹才反应过来,刚刚驶出街口的马车,就猛地停了下来。
车门被人在外面敲了一敲,然后就哐的一声,被粗鲁的拉了开来。
一个契丹军汉站在车门前,横眉竖眼,长相亦是狰狞,一对眼珠子在李丹和他同伴身上扫来扫去。
在他的身后,更有两人住着枪,警惕的望着车厢里面。
“出了什么事?”
李丹努力挺起腰背,状似威严的问着。
可对面的同伴却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副事不关己,一旁看戏的惫懒样子。
拉开车门的契丹人咕哝了一句契丹话,“奉府尹之命,搜检城中奸盗。”
后面的一个汉人,跟上来翻译了一遍。比起冷硬的契丹原话,这汉人翻译的话倒是陪了小心,能坐上马车的,毕竟不会是普通人。
李丹自懂得契丹话,方才跟混同郡王讨论怎么在荒山上开辟果园时,多用契丹话交流,只有嫁接、大枣等专有名词,才会用汉语。不过混同郡王家的世子,却是通晓汉语汉俗,让李丹刮目相看。
可能是觉得翻译的话说得太多了,耽搁了时间,契丹军汉就呵斥了两句,转过头来,脸色更凶了几分。头微微一摆,示意车上的李丹和他的同伴下车。两人明显是汉人,也不是官身,国族之人却是不用怕的。
李丹沉下脸来,却只能尊令而行。
寻常时候,李丹还能把跟城中贵人的交情亮一亮。这个节骨眼上,谁知道会不会碰到一个百无禁忌的二愣子?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检查。只是刚刚受了郡王父子礼遇,转眼又受了小人欺,分外让人感受到了落差的存在。
可他的同伴却先一步有了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闪闪的牌子,冲着外面亮了一亮。
契丹军汉一看,登时改了颜色。慌忙弯腰行礼,又将车门轻轻合上。
李丹一头雾水,马车重新启动。车外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望出去时,却见两名骑兵护持左右。
“放心,是护送。”
同伴安了李丹的心,顺手将金牌揣进了怀里,却没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李丹看了他半日,终究还是忍住了没问金牌的问题。转而问道,“杨幺儿到了没?”
“还没到。”那人脸上更多了点笑容,像是对李丹选择很满意,“今天应该到不了了”
“怎么,是铁路被人拦了?”
“或许吧。”那人道,“今天辰时之后,没有一列车从东面抵达析津府。”
“也有可能是路桥坏了,毕竟是契丹人修的。”李丹又猜度道。
辽国的铁路地基没有大宋铁路扎实,这点是肯定的。只从投入来看,每里的造价比大宋的干线铁路还要高,可事故率,晚点率,据李丹所知,都远高于大宋。
“或许吧。”张姓男子丝毫不露口风,含含糊糊的应付了,就问,“混同郡王府一贯与齐王亲近,次子更是常伴齐王左右,可说了什么没有?”
齐王耶律怀庆是最受辽主宠爱的孙子,也是辽国皇太子耶律隆的嫡长子。如果不出意外,将会是下下任的大辽皇帝。能在他左右为伴,表面上看起来,当然是极难得的美差。
但事情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前日辽主出行,不小心摔下了马。几十年的骑乘经验,让年届七旬的辽国皇帝没有摔断任何骨头,这本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从这一天起,耶律乙辛却开始卧床不起,医官多方医治,却始终不见好转,这种情况下,整个大辽朝堂开始乱了起来。
一直用强势镇压四方的篡位者,突然间失去了对朝堂的控制力,想要复辟的前皇族,野心勃勃的各部贵胄,意图接掌帝位的皇子,以及想要维护现状的大臣们,已经围绕着御帐,暗地里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
尤其是法定的继承人,耶律乙辛亲封的太子耶律隆,还在临潢府坐镇,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率军赶来,这其中的权力真空,像台风眼一样,掀起的风暴,已经将析津府都卷了进来。
混同郡王名位虽不高,但手底下还是能聚起七八百人,本身在军中颇有些声名,宗室里也有威望,他的动向十分值得注意。
李丹不敢怠慢,将方才会面的对话,尽可能完整正确的重复了一遍。
张姓男子听完了李丹的复述,又从头将细节问了又问。从混同郡王以及他的世子,两人的表情、应对、举止,都详详细细的问了一遍。
最后,他慢慢的:“皇帝喜欢的,太子不一定喜欢?”
李丹点头,“是这么说的。应该是说齐王。可能就是帮齐王说的。只是……”他看着同伴,语气不那么肯定,“似乎是太直白了。”
“那是因为你背后是大宋!是朝廷!是韩相公!你可是韩相公的亲近乡人,鞑子怎么讨好都不过分。”张姓男子语气激昂,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讽刺的味道。
李丹没有去注意那讽刺,没有这份背。景,怎么光明正大的在辽国国中行走?
“难道齐王当真要……”他看了一眼外面,说了一堆细作的话,到这时候,却小心了起来,“跟太子争皇位……”
“他做得了太子?”
听到反问,李丹摇头,齐王耶律怀庆做不了太子。
如果耶律怀庆跟他的父亲争位,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控制了宫分军和神火军,对上他的父亲耶律隆,正牌子的太子,很难说维持住军心不动摇。
何况那位太子殿下,当年可是攻灭高丽、日本的主帅,近来所谓的乾兴中兴,正是依靠了高丽和日本的资源,才得以实现。要是没高丽的人口,日本的金银,什么事做得?
身为次子的耶律隆,也是凭了这份功绩,才将皇储之位,从他的兄长,同时也是耶律乙辛嫡长子的手中夺了过来。
现如今耶律隆坐镇上京临潢府多年,手底下有数万精锐,碾压草原各部无数。一旦举兵南向,耶律怀庆想做到两败俱伤都有难度,很可能就是一面倒的结果。
要是老老实实等耶律隆回来接位,几乎可以肯定,耶律怀庆做不了新的太子。
就像混同郡王说的,皇帝喜欢的,却不一定是太子喜欢的。耶律隆身为太子,却不得不远居北方苦寒之地,而自己的儿子怀庆,却能跟在老父身边备受宠遇。纵是亲如父子,也难免平生嫌隙。
而且太子和齐王之间的心结,李丹也好,大辽朝臣也好,多多少少都听到一些传言。
如果是耶律隆登基,耶律怀庆绝不会有现在的尊荣——他的兄弟十好几个,各个都跟着耶律隆,就他一人被耶律乙辛留在身边——说不定就会被幽禁,过几年就报个病亡,登临大宝的事就不用想了。
齐王想要在与他父亲的斗争中获胜,至少要自保,就必须要得到大宋这边的支援,才能够有那么一点希望。
“下面该怎么做?”
自觉确认了齐王,李丹请教道。
“自然是得报给朝廷了。”
“都是我们这些行商的出头打探消息,吃禄米的倒是缩头乌龟样,几年也不见有个动静。”
“能坐着吃皇粮,谁还奔走东西?”张姓男子冷笑了两声,却又道,“不过也别小瞧枢密院北方房的人,他们可不是聋子、瞎子。”
李丹点点头,张姓男子看了看外面,“希望还来得及。”
“肯定来得及。”李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张姓男子笑了一下,突然推开门,就闪了出去,车门随即又关了起来。
寒风夹着风雪,来去倏忽,当李丹从车窗再看出去时,那一人已经消失在了漫天的白雪之中。
第23章 虚实(三)
李承之刚刚走进韩冈的公厅,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UU小说,www.uu234.com
屋外的阳光被屋檐遮挡,化不开的春寒登时就向身上袭来。
李承之看看脚底的地板,他敢打赌,如果拿温度计来量一下,韩冈这边跟他的公厅比起来,起码冷了有十度。
“怎么没开地龙?”李承之问。
还没到三月,除了穷人家,谁家会把暖炉、热炕、地龙这样的取暖设备给撤了?还不用说这里是朝廷的衙门,日常开支都是走公使钱的帐。
“不都入春了吗,暖气蒸着总归不舒服,就让人停了。”
韩冈笑着邀请李承之坐下来,瞥了站在角落里的堂后官一眼。
堂后官本是在宰辅们身边服侍的亲近人,也最会看人眼色,得了韩冈的示意,立刻出去让后面的锅炉房打开开关,给地板下的热水管道送热水。
“听说相公家里没有装地龙?”
“后面起居的地方都改装了,妇人嘛,总是怕冷的。”
“别说妇人,男子又有几个不怕冷的?能如相公你这般不畏寒暑,其实世间罕有啊。”
“也不是。开封这边冬天终归比不上陕西,从小就习惯了。另一个,这样也能提醒自己,没事多起来走动。太暖和了,人也会变懒。”
虽然对自己要求比较高,主要是注重养生,但后世的暖气片,还是韩冈一直想要的。
锅炉热水暖气片,这是日后北方过冬的标配。只不过要制造合格的供暖设施,最低标准,要一条不漏水的管道。
这个问题其实挺麻烦,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单纯不漏水的管道,用铜造,锡焊连接堵漏,比容易生锈的铁管好得多,但成本太高了。
在韩冈眼中,对于有关民生的项目,可以普及到下层的技术,以及有发展性的技术才有价值。
但都堂衙门里的地暖不是。成本太高了,普通富户都用不起。全都是铜管锡焊,后面一个锅炉房,为了安全,锅炉房冲屋子的一面还是钢筋混凝土。
而且都堂中的建筑物,是自开始修建时,就确定了安排给各位宰辅的公厅,以及中书五房公事的公厅,都设置地暖,或者按此时的叫法——地龙。
其内部的结构,包括墙壁、天花、地板,都针对保暖能力,做了专门的处理。可以说,外观看起来还是那样,但结构已经可以算的上是新式的建筑了。
而老式的建筑,想要改造地暖,就需要对房子动大手术。不然这些老式屋舍,冬天时想要与新式屋舍维持同样的温度,消耗掉的煤炭,至少要多出两倍还不止,同时墙壁和地面,也会因为冷热变化等一系列问题,而产生龟裂等损坏。
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的新会馆,自然学会总部大楼,大图书馆新修的阅览大厅,国子监图书馆,都在设计建造时,便把取暖问题考虑进来。而事后改造的建筑物,只有皇宫内太后、太妃及帝妃们的寝殿。
至于私家,京师里面也就几十户人家才设锅炉房,安装地暖。对于一般富户,难道火炕就不行了?冬天上炕就坐,一样舒舒服服的。普通人家,围着暖炉同样暖和,何必充门面?
因而现阶段,韩冈是大规模推广烧蜂窝煤的火炉,只因为可以普及。而不是推广地暖这种奢侈品。
不过防暑降温的改造,则是许多人家都用上了。用蒸汽机抽取井水,浇在屋顶上,就是最简单的降温办法。
一到夏天,京城之中到处都是蒸汽机的轰鸣声,越是富贵之处,越是吵闹。一边出着大太阳,一边看雨落檐下,悠然自得的清凉之余,倒是要忍受蒸汽机的噪音,也算公平了。
韩冈公厅的锅炉房一直在烧着热水——他关掉地暖,也不是为了省煤——阀门一开,热水一通,公厅内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韩冈和李承之聊过了地暖,聊过了新瓷盏,聊过了茶叶。喝了热茶,感受到了脚底升上来的暖气,内外热力驱散了寒意,也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议政们回去拟定的预案,相公都看了吧……不知有没有合相公心意的?”
“有付出就有回报,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只要方案能做到公道二字,又有谁能不服?”
韩冈把话说明白了,李承之心领神会,基本上跟他预测的一样。
韩冈和章惇其实早有定见,一直不肯揭开底牌,就是要让外面都看清了各种议案的问题,他们才将自己的方案给抛出来。只要稍作对比,明白了优劣,与会者会怎么选择,自然一目了然。
“那明天就上会议论了?”
韩冈点点头,“早点结束也好。”
“因为辽国?”
“当然。”
李承之犹豫了一下,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少见。但他还是问了,“相公,这一回当真把对辽的筹划交给我来做?”
韩冈点头,“我和子厚相公商量过了,希望奉世你和熊伯通将这件事给担起来。”
“熊本?!”
韩冈比起两个手指头,“坐镇大名和太原,至少要两人。”
韩冈和章惇虽然和睦,但谁敢保证对方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即使对方没有,对方下面的人呢?所以两人相互牵制,一般情况下,谁都不可能出门。
如果当真对辽开战,能出门的,就只有其他宰辅。反正不管是谁,都没有韩冈和章惇的影响力,黄袍加身那么是休想。
这个任务,落到熊本身上让李承之惊讶了点,但落到他本人身上,他还真是一点不吃惊。韩冈手上缺人,总不能让游师雄能者多劳吧,铁路衙门可是要负责全局的运输。而沈括,前些年修路时伤了元气,回京后一直多病,更不合适。
“但已经有真太铁路了,其实用不着再分两处,我与熊本在一处指挥,更容易协调两路兵马。”李承之皱眉说道。
事前李承之可是以为,他会为主帅,而章惇选一武将为副帅。真太铁路已经修好了,河东河北近在咫尺,完全可以合为一个战场。
“听闻辽人从析津府往奉圣州去的南奉线【北京到张家口的京张铁路】正在修建,以辽国的技术,短期内当是修不好。如果我们调动得宜,开战时,完全可以先聚兵灭其一路,再回师另一路。”
韩冈摇头。都堂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有独吞恢复之功的可能。即使这一回,李承之和熊本北上,只是先期准备而已。
“蒸汽车头才开始试验,过些年才能上路。如今铁路调兵只是与骑兵相当,没那么神速,暂时还是无法压倒辽人。两个战场,还是两个战场,互通有无可以,但不会快。”
韩冈的话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借口。李承之其实也明白,朝廷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韩冈章惇点头了,议政会议都不一定会点头。只是名垂千古的机会在前,不去争一把总是不甘心。
相关事宜自不必细说,确定了自己要接受的任务之后,李承之便起身告辞,韩冈也起身相送。
走出厅门,李承之忽然回头,像是随口闲聊的对韩冈道,“真定城要南迁过滹沱河了,大城要津都是车船便利之地。真太铁路虽有真定,起点站却不在真定府城,京保铁路过真定,与真太线交汇的石邑镇一站,到真定城三十里又一站,大不便。”
韩冈听了,嘴角翘了一点,“奉世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李承之想了一下,“明年吧。最好在入秋之前,不然真定防务不好处理。”
真定府城在滹沱河北,但真定府到太原府的真太铁路,开封到保州的京保铁路,两条铁路线的交接之地,却是在滹沱河南的石邑镇,与真定府城隔了三十里。
真太铁路建成才一年多的时间,真定府的商税,已经有三分之一来自石邑镇,而在石邑镇设县,并修筑城墙的请求,已经送到了都堂。
这是原因,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赶在明年冬天的选举之前,迁移州治,而不是李承之所说的,为了不影响防秋工作的布置。
对此,李承之明白,韩冈也明白。
信息是无价的。
一条铁路线,将会经过哪里,将会在哪里设站,仅仅简单的几个字,只要足够早,知道的人足够少,就意味了数以万贯计的财源。源源不断,持续不竭。
真定府是北地要冲,同时也是人烟辐辏之地,地价自然不低。但这个不低,在真定府内部,还是要分出高低。
同样的平原良田,越是接近府城县城,那就越高,与府城县城越远,一般就会越低。越是接近大路,那就越高,越是远离官道,自然越低。
就像如今真太、京保两条铁路的交汇点石邑镇,铁路修通后的地皮是一个价,铁路修通前是一个价,而要修铁路的消息传出来之前,那也是一个价。三个价格,当然是一个比一个低,时间越早的越低。而真定府城的地价,则是正好相反,越是往后越低。
宰辅们身边的很多人就占了这点好处。不贪占、不受赇,不盘剥百姓,不作奸犯科,但照样赚了大钱。
现如今,石邑镇附近的土地地主,河北人只占少数,多是关西、福建,也有京畿、江南的,李承之家里也在占了一块。投入不算多,投入却极为丰厚。
不说府治迁移对地价抬升、商贸促进的作用,只要石邑成县,真定府治一迁,再开始选举,天然就占了便宜。大议会给真定府的议员名额,原本没机会,但迁址后就有机会了。
李承之想要投桃报李,但韩冈却摇头,“置县可以,迁址就不用太急。自然而然,自然一点,不必刻意。”
“但大议会上……”
“其实不必担心。”韩冈道,“关西的确在外迁人口,但并不是要抢本地人的饭碗,而是自己打造新的,顺便还能给主人家带上一口饭。土客之间,还是尽量和睦为上。”
韩冈行事越发的圆滑,看不出当年的锋锐了,但也更加老辣沉稳。
“是承之孟浪了。”李承之稍低头,认了错,而后告辞。
韩冈目送,转身回厅。
李承之的提议,再一次勾起他的思绪。
关西正在外迁人口。
经过了几千年的开垦,关中土地算不上肥沃。而且雨水也比不上汉唐之时。
关中如今工业大兴,有了巩州、秦州鳞次栉比的工厂,数以万计的棉田。
在过去,城市是消费体,财税的主体来源是农业。商税虽可为补充,但商品的主要来源,依然是农村。控制城市,不过是因为城市占据了关键的中转之地,集中了大量的税金,并不是因为城市里面有什么出产。
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陕西地区,工矿遍地开花。由于对人力的集中需求,绝大多数工厂都开办在城市内外。
但陕西的地理条件其实并不好,尤其是陇右,在地理上,有着极大的劣势。
要不是其他地方还按照惯性,保持着农业为主的传统,没有投入到办厂兴业的浪潮中来,陕西不会有如今的繁荣。
可雍秦商会的主持者,不能不为日后谋算。
天下户口增长最快的,还是远离战火烽烟不及二十年的关西。多年战乱结束后的补偿性增长,使得未来十年的关西,至少有一百万壮年男子,不是加入工厂,就是得离开陕西去异乡谋生。
雍秦商会对此就预先准备,按照设定好的规划发展,将陕西过剩的人口向外有序转移。
而在这个时代,地域问题远远严重于后世。土客之争,更是屡屡溅血,乃至夺人性命。为了维护商会和移民利益,就有了集中迁移,集中办厂,将外迁的人口和财富,集中在一县之地。
石邑镇只是一例。襄汉线上,同样有雍秦商会主导的关西聚居地。更多的,还要数沿海的州县。
沿海的土地,多是盐碱化,不利耕种。地方划分州县,主要是按照户口来设定,平定州县等级,也是按照户口,中州多与下州,望县多与上县。所以沿海军州,无不是县少等低。
河北沧州,北邻黄河口,东面大海,位于河北东北,面积几乎有河北的五分之一,但户口不多,若大的面积,早几年就分做了五个县,基本上集中在沧州西南部。
棉花能耐盐碱,对水的要求也不高。沧州沿海,很多荒地都可以种植棉花,加上北面的七百里城寨防线愈加坚固,故而迁来沧州的西人甚多,辟田办厂,如今朝廷已经在沧州新设了海兴一县,其中户口,大半来自陕西。
沧州南面同样靠海的滨州,只有两县。再南面,已经是京东东路的青州,四县皆远离海岸。大片大片的近海盐碱地被空置。因而都有许多山西人移居来此,并准备谋求新设一县。
在军州与大议会议员名额紧密相连的如今,新设一州并不容易,但新设一县,却还是挺方便。
天下户口籍簿,都是在闰年重新登记造册。确定了人口规模,有了足够的赋税,新的聚居点就升格的可能。
到明年,可就要多出三个县了。
至于州府,有自然学会在,其实不需要那么急。
一边是雍秦商会,一边是自然学会,两边相辅相成,不必急功近利。
第24章 虚实(四)
黄裳赶到都堂的时候,已经算是迟了。UU小说,www.uu234.com
前院院中的钟台上的指针,告诉黄裳,距离今天的议政会议还有三刻钟了。
黄裳本来还想在会议之间,拜访一下韩冈,特地留了一个时辰,没想到在府衙那边,因为一桩突发的案子给耽搁了。
现在还剩三刻钟,如果去开会,还算早,如果是去拜访宰相,却是迟了。
开封府本就事多,麻烦也多,日常做得再辛苦,也落不找一个好字。随便处置个人,背后就能有个某某伯,某某侯,便是以包拯那般铁面无私,人人敬畏,也没敢在开封府上做满三年。
而黄裳已经做了快满三年了。
要管兵马改制,要管里坊防火,要管街巷整修,要管河道疏浚,要管商贸往来,要管工厂建设,要管教育考试,开封府本就号称天下繁剧之地,而黄裳比过去的开封知府,更是辛苦了十倍都不止。
过去哪家权知开封府,还要管在城墙上修路的?可黄裳得管。
一边用能者多劳安慰自己,一边匆匆忙忙的赶到议政大厅。
来到厅前,却见一群工人站在屋檐上,里面也是一堆生人。转头四顾,却见韩忠彦、许将两个同僚,正在偏厢里坐着。
韩忠彦起来招呼黄裳,“勉仲来得早了。”
“一堆麻烦事,先过来躲一躲。”黄裳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城墙上的工地摔死个人,本来无事。今天家里人跑来喊冤,说是发生口角后被人推下来的。”
许将扬眉问道,“真是故杀?”
黄裳婉拒了小吏端茶来的殷勤,又道:“哪里知道,派推官去查了,就这么耽搁了。”
开封府,政事、刑名有判官、推官,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法曹参军,维持治安、追捕人犯,又有左右军巡院,但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人命案子,是不能交给推官去处置的,必须交由知府主审。
既然案子上门,黄裳身为权知开封府,自然责无旁贷。虽说这个案子才递上来,可就是说一句查明后再审,也得用上黄裳一点时间开一次公堂。
“安心。”韩忠彦安慰道,“等过两年,就可以推给法院去处理了。”
黄裳没好气,“谁还会做到那时候!”
三年就受够了,做五年?那不要了老命!
他望着议政大厅内外的一群人,指了一指,问:“怎么回事?”
韩忠彦道:“通风管道积灰太多,给堵了,正清理呢。”
正说着,轰的一声响,从管道口中,让人毫无防备的喷出一蓬灰来。一阵烟灰笼罩了数丈方圆,站在近前的小吏和堂后官,走避不及,一群工人和小吏全都被迎面喷上。乱哄哄的一阵,待他们站定,皆是蓬头垢面,从上到下灰扑扑的一片,只有眼睛里还能看见白色,地面上更是灰黑色的一片。
许将看着摇头叹:“这议政大厅好是好,就是容易出篓子,上个月还掉下一块天花板。”
韩忠彦道,“此厅可避寒暑,一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还是开封府的灰霾太大了,”黄裳则道,“换做其他去处,不至于才一年,就堵上了通风管。”
“只是堵了通风管还算好,要是哪一天,灯上出了篓子……”许将没说下去了。
“日后换了电灯,会不会就不会走水了?”韩忠彦问黄裳。
许将冷笑道:“雷火不是火?”
黄裳笑了一笑,没去跟许将打嘴仗,“还不知要多少年呢,说太早了。”
作为都堂主体建筑的议政大厅,已经是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从外表上看,远远没有大庆殿那般雄阔壮伟。仅仅是一间比开封府正堂稍大一点的建筑物。
唯一可算是新奇的,就是拥有了第一套全新的取暖、制冷和换气系统。
大号锅炉烧开的热水,在地板下的地龙里流淌。屋角的隐蔽处,十几处通风口正向内吹着经过滤净的新风。现在是春天了,所以只是过滤,在零下十度以下的数九寒冬时,进来的风还会经过加温。
屋顶的琉璃瓦下,有一套水降温系统。如果掀开铅灰色的琉璃瓦,就可以发现下面是密布的红铜管道网。比直接在屋瓦上浇水的降温手段要精巧得多。系统内的冷却水,利用连通器的原理,由远处高耸的水塔来提供,这样可以保证蒸汽抽水机的声音,不会干扰到议政大厅里的会议。
而且到了酷暑超过极限的时候,不仅仅水降温系统会启动,从通风管道吹入的新风也会事先经过喷水降温,琉璃瓦上层更会再浇水,三重措施确保清凉一夏。
屋内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盏油灯。尽管都堂外的大街上,已经安设煤气路灯作为夜晚照明,但都堂内,由于安全原因,还是使用老式的煤油灯——煤气和煤油都会引发火灾,但煤油灯至少不会爆炸。
而电力照明系统,已经都堂建造时就在各处楼阁上留好了专门的位置。不过所谓的电灯、电话、电报,在黄裳看来,就像是韩冈当年说的铁船一样,拿出来逗人用的。
按黄裳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电力驱动的各种机器,起码要十年时间才能有点像样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发电机,更是得二三十年才有可能。说是现有的磁性材料磁性都太弱了,必须合金材料上有所突破才行。只有安装了强磁性的磁铁,那样才能造出合用的发电机。
现有的电池,在夜里放点火花没问题,照着自然学会上刊载的文章,一步步搜集材料,谁都能做得出来。即使是能长时间放光的电灯,实验室里已经有人做出来了。用竹炭丝做灯丝,放入玻璃泡里面抽气密封,就能发出比煤油灯亮得多的光。
不过所谓的长时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要变成煤油灯一样的照明工具,这么短的使用寿明肯定是没希望的。同样的,现有的电池也只能支撑电灯很短时间的使用,按照韩冈的说法,都没有实际使用价值,只是有足够的研究价值。
“哪儿的话。”韩忠彦却不认黄裳的话,“前些天,不是说横渠书院有个学生,弄出了个什么电灯来嘛?据说是光同炽阳,不可直视。”
作为自然学会的资深会员,黄裳不得不又解释,“他那是将一千多件电池连接起来做的。两极各连上一根木炭,接近了之后,就能发出强光。但时间还是长不了,木炭转眼就烧完了。”
方才又捅出一个篓子,这议政大厅眼看着赶不及弄好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跑了过来。
许将仰起脖子,大声道,“伯脩,我们就在这边站着?”
现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是陈师锡,出身福建建州的他,又是一福建子。不过不是章惇党羽,而是苏颂提拔上来的。熙宁九年的榜眼,此时能走到这一步,算得上是官运通达了。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可不是只是辅佐宰辅处置公事,都堂内部的大小杂事,都要负责,其实就是一都管。许将看似是开玩笑的模样,可话在陈师锡耳中,已经是在严厉的责问了。
陈师锡忙走过来,“龙图、内翰、大府,下官方才已经安排人去布置了,左院的议厅马上就能安排好。”
韩忠彦倒是和气,“那这边就不要催了,有什么磨损的地方,正好一并检查一下。”
陈师锡应了,韩忠彦又对许将、黄裳道,“冲元,勉仲,我们先过去吧,这边也是乱,刮阵风就难看了,左院好歹没这么多灰。”
许将、黄裳应了,三名重臣便一起起身,向左院移动。
韩忠彦走在中间,“不过冲元方才的话也有道理。东西精巧了就容易坏。尤其这机械上的东西。像那齿轮,错了一个齿,立刻就不动了。家里的座钟隔些天就坏一次,坏了就要找人修,隔三差五就能见那钟匠上门来,我都认得他了。”
“但没钟看时间,已经不习惯了吧?”黄裳问。
韩忠彦呵呵笑了笑,“是啊,是不习惯了。”走了两步,又问:“听说自然学会里面要修类书了?”
许将的视线一下就投了过来。
类书,辑录各种书中的材料,按门类、字韵等编排以备查检。最近也是最有名的一部类书,名为《太平御览》。就是宋太宗诏令宰相李昉等人所编纂。更早,还有《皇览》,魏文帝曹丕下诏编纂,《艺文类聚》,唐高祖下诏编修。
基本上这样的大典籍,都是由天子下令,宰相负责编纂,以彰显当朝的文治之功,给皇帝脸上增光添彩。自然学会要修类书,不管使用什么名目,也算是越线了。
黄裳反问,“是驸马说的?”
韩忠彦点头,“是六哥回来说的。”
韩家老六韩嘉彦,与韩忠彦年纪相差甚远,自幼便与熙宗皇帝唯一个养大的女儿赵国长公主定了亲事,前两年才成婚,也住在京中。早两年就加入了自然学会,资助了好些人,是有名的大资助者。
“驸马是误会了。”黄裳笑着解释,“学会要编的类书,可不会记录经史子集,只是将这些年来积累的论文整理一下,自然百科全书。”
“百科?”许将忽的笑了起来,“科举的科?”
要是科举的那个科,韩冈的心可就太大了。
黄裳摇头,“门纲目科属种的科。”
“不过学会内部还有些没把握,毕竟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了,但没有定论还有很多。所以不好做。而且生手居多,眼高手低的,万一编书不成,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那怎么办?”韩忠彦问道。
“所以韩相公就准备先让人试试手,编一部给蒙学的孩儿们看的小百科全书,练手之余,更能让幼【这个也要禁?】童多知道些常识。”
“给蒙学儿童看的?总是别出心裁。”韩忠彦咕哝了一下,“准备起什么名。”
黄裳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韩冈闲聊时,半开玩笑所拟定的名字太怪了,遂摇头,“还没定,要等一阵。”
第25章 虚实(五)
十万个为什么。UU小说,www.uu234.com
真不知道为什么韩冈会起这个名字。
黄裳坐下来时,看见韩冈正走进来,就又想起片刻之前,跟韩忠彦、许将聊天时说的那些话。
韩冈的确解释得头头是道,但这个名字,听着还是那么怪异。
黄裳摇了摇头,站起身,与所有同僚迎接宰相的到来。
刚刚收拾好的议事厅,比起议政大厅那间大会议厅,要小了好几圈。
议政大厅,议政们环坐中央,外围还能让在京的有职司的朝官一起来旁听,只是稍稍挤了一点。
而这间议事厅,圆桌一摆,议政们一坐,四壁下基本上就只留下堂吏上茶的通道了,旁听的中书、枢密两位检正官,负责会议记录的三位书记,都只能缩着身子坐在角落中。
不过小归小,还是有地龙。
锅炉里面的火生得也不知有多旺,韩冈进来时,登时就感觉一阵燥热,也就没有往里走,与议政们寒暄了两句,直接就坐在了近大门的地方。
圆桌会议,就是要不分高下,寻常座位都是随便坐。韩冈这位宰相带头,下面的议政们自然是有样学样,上首下首,也没那么多计较,下首的位置,反倒是参政、枢密们坐得多一点。
不过唯有上首正位,除非韩冈,没人会去坐,一直会留到最后,而章惇,一般都是最后到的。
韩冈嫌热,坐在了靠门口,执政、议政先后过来搭话,没过多久章惇也来了,入座上首正位。寒暄了两句,会议正式开始。
翻了翻摆在面前的公=文,“这么吧,今天还是先把辽国的事安排一下,不然议论其他事,心里总是悬着,不踏实。”
“子常。”韩冈对坐在角落里的枢密院都检正邓洵武道,“你把这几天收到的辽国方面的奏报都说一说。”
与陈师锡并列而坐的邓洵武起身应是,拿起手中的简报开始向一众议政通报。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陈师锡,枢密院都检正邓洵武——他是已经病死的邓绾的儿子。这两个职位,从名号上枢密院都检正更新一点,从实质上,则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更新一点。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是熙宁年间,王安石为了掌握政事堂,特别设置的职位。有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大管家的全力配合,任何一个宰相,甚至参政,都能让其他同僚成为摆设。说新,的确只有二十多年,在百司之中,也就比军器监、厚生司、铁路总局等几个新衙门资格老些。
而枢密院都检正,则就是过去的枢密院都承旨,去年才改名。名号虽新,资格却老。
这几年,朝堂上竭力削弱皇帝的影响力,禁军、三衙在计划中都要改名,更不用说这个都承旨了。
本来韩冈还提议改名为秘书令,后来一查,秘书令是中书令的前身,算起来还是章惇韩冈的顶头上司,当然就给否了。依照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例,改为都检正。
地位上也降了下来。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不入议政之列,原本枢密院都承旨在许将做的时候,还做了议政,当都承旨变成了都检正,那就跌到了议政之下。
不过从地位上说,也没有比议政差多少。而且能担任这两个职位,日后晋身议政,几乎是板上钉钉。不是宰相夹袋里面的人,也得不到这两个位置。
邓洵武是邓绾的儿子,受到了章惇的提携,他拿着简报,将最近几日传回来的消息一条条的简要地说了一通,说完,方才坐下。
“辽国的情况,也就这么多了。辽伪主发病突然,内外细作安排了不少,一个个却都措手不及。”章惇摇摇头,似是无奈。
“不过有些事是明明白白的,辽国的铁路,以南京析津府为枢纽,向西连接奉圣州——不过还没有修好。向东,去往平州,经过辽西走廊,抵达辽阳。向北,却没有铁路。”
“辽伪帝的捺钵基本上不往上京道去了。但上京道辽国却不能放弃,为了稳定上京道,不得不将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现在辽伪主在南京道重病垂危,伪太子人却在上京道,且伪主身边还有一个最得宠爱的孙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想必不用我多说。”
他顿了一顿,环顾众人,“要怎么做,才能不错过这个机会。”
一片安静,韩冈低头看着资料,其他人则不敢贸然开口。
是张璪打破沉寂,“得让王厚和种建中先准备起来。”
章惇点头,“应有之理。”
物资、军队在河北不缺,人心才是第一位的。北方太平了许久,自然是要尽快转入战争轨道运作起来。
种建中在代州,统掌河东路在黄河东侧的边防,其实也就是代州和神武军。
而王厚在定州,统辖北境防务,他是马军副都指挥使,三衙管军之一,军中地位远在种建中之上。
这是因为定州知州,顺便兼任定州路安抚使,而代州,则要听太原府的分派。
不过王厚也没有办法竞争河北主帅一职。没有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这个武将在都堂中,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就无法像当年的郭逵一样,成为战时河北方面的主帅。
即使韩冈偏向于他,也无法让王厚成为主帅。而韩冈也的确不会贸然提名王厚。
一旦王厚为主帅,保不住有多少文臣要在后面使坏,更保不住他手底下的文官会听话。
王厚可没有郭逵那样的声望来压制阵脚,也不可能杀两个不听话的文官来证明自己的权威。
与其那样坏了事,还不如一切照旧,让文臣为帅,武将冲锋陷阵便可。
王韶担任过主帅,韩冈担任过主帅,章惇也担任过主帅,皆是军功显赫。所以重要的不是文武之争,而是能把事情做好。
韩冈为自家亲家挑选的搭档是李承之,熊本会跟王厚争功,甚至打压王厚,但李承之不会。熊本帅河东,李承之帅河北,这两个任命也是确定的。
张璪早知章惇和韩冈的打算,也没说推荐主帅,只说道:“两路紧要之地,州将若不知兵,当及早更易。”
章惇再点头,“理当如此。”
韩忠彦道:“知大名府胡宗愈不识兵事,可令他官代。”
章惇转头看韩冈:“玉昆,你意下如何?”
韩冈一直都在看着面前的北地军州军备资料,之前的议论,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听了还是没听,闻言方抬头:“胡完夫看守门户足矣。”
章惇微微点了点头,再回头看向众人,挺直的腰背,支起的手肘,彰显着主导者的气势,“我意与玉昆同。胡宗愈在大名四年,官声不恶,方今北境镇、定、保、雄诸军州临敌备战,大名为其后,需稳。”
既然已经确定让李承之和熊本出外为帅,大名府就不需要资望、品级更高一层的知府。免得前面开打,后面争权夺利,互扯后腿,到时候,砍多少脑袋也挽回不了失去的机会。
而韩冈与章惇的交流,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接下来战争的人事安排,其实宰辅们早有定见。
“沧州知州现在是令堂兄?”章惇忽然问道。
韩忠彦点头,“正是鄙兄正彦。”
章惇沉吟起来。
这个沉默自然好理解,韩正彦是韩忠彦的堂兄,治才尚可,但在兵事上无所长才。
韩忠彦立刻就明白了,他看了韩冈一眼,见韩冈又低头看文件,遂道,“雄州团练使张利一久镇开德府,当迁。”
澶州开德府过去是宋辽两国交锋的重要节点,但从京师延伸出来,直抵北境的铁路,并不经过澶州,如今,就只是一个普通点的州府而已。一直放武将镇守,只是习惯而已。
“邃明?”章惇问张璪意见。
张璪道:“利一老将,在北地久矣,多有建明。”
章惇等了一下,见无人反对,便道,“那就换张利一吧。澶州沧州两镇州将对换。”
自然无人异议。
“边州人事,诸位还有何见解,可畅所直言。”
鸦雀无声。
军事和人事安排,真正敢插手的议政,没有几人。韩忠彦敢说,是他的身份,也是试探而已。
见无人发言,张璪遂道,“北地紧要军州,非知兵不除。如今又有张利一镇沧州,精兵良将济济一堂,当无须再更易。”
“玉昆?”
“安稳点好。”韩冈点头附议。
“那就这样定下吧。”章惇道。人事安排告一段落,“玉昆,辽国铁路与我相同,安肃军是否当加强戒备?”
韩冈笑了一笑,“子厚兄,反过来才对吧。该加强防备的是涿州。”
游师雄却叹了一口气,“正过来反过来,都打不过去。辽国在涿州的寨防,师雄前日正好去看过,辽人学得太像了,从外面看几乎与天门寨一模一样。”
“天门寨不好打?”章惇道。
游师雄没说话,吕嘉问道:“武学内部推演,一座拥有三十门火炮的棱堡,只要千人驻守,就必须用十倍兵力围攻,至少半个月以上才能攻下来。伤亡当是守军的三倍。驻扎天门寨的是定州路第四将,七个指挥,轻重火炮百三十门。辽国在对面是天雄城,驻军与天门寨相当,火炮数量亦相当。”
吕嘉问说完,停了一下,见他没有其他话,沈括补充道,“这推演是在双方指挥和单位战斗力相当的情况下进行的。”
章惇问:“辽人的指挥和战力如何?”
沈括摇头,“如果局限在边寨上,应当不会输给我们。”
两边轨距都是相通的,主要是辽国在修造铁路的时候,就连图纸也是从大宋这边花费重金收买了相关人员得到的,半点也不敢改动。若是沿着铁路打,大宋的列车过去都不用改装。
但自从当初两国以方便往来为由,将铁路互通,双方就围绕了铁路交界之地大修寨防。最近处的两国城寨,相距仅有五里。两边全都是布满重炮的棱堡,成了北境国界上最难逾越的防线。
“枢密院这些年准备的方案呢?”章惇问。
张璪道,“所有方案几乎都是河北守,河东攻。即使在河北有进攻,也都是以重兵掘壕沟围困天雄、威雄、定雄三城,而非强攻。”
章惇沉吟着,“看来只能等辽国内乱了?”
“辽国会不会内乱,这是必须要确认的。”韩冈道。
韩忠彦问道,“如果不乱,辽伪太子正常接位,朝廷要不要出兵?”
沈括咳嗽了一声,“以括之见,若是辽国国中太太平平,那还是不要出兵。”
“辽国如今国力,远不如国朝。且辽国一旦易主,其内中人心必然浮动,若朝廷按兵不动,岂不是给了伪太子剪除羽翼的机会?”韩忠彦又问。
韩冈道,“必须要等到辽国内战开始,再决定是否开战。除非确定开始内战,不然不当出动兵马。要是官军匆匆忙忙的攻过去,逼得辽国内部又和睦起来,那我们可就亏大了。这么好的机会,多少年才得一次,不能贸贸然给错失了。”
韩忠彦抿了抿嘴,不再质问了。
对于韩冈的回答和章惇的态度,韩忠彦一点都不惊讶。
章惇、韩冈谁会让人捡这个大便宜?
除非章惇死了,韩冈还活得好好的。那时候他来个御驾亲征,把皇帝一起带上,灭辽顺带灭宋,那倒是不怕有人挡路了。
现在章韩两人相互牵制,谁都出不了京。
要是换一个人上来主持灭辽,等成功之后,可就是要多一个竞争者,不成功,章韩则难辞其咎。
除非辽国大乱,机会难得,否则两位宰相绝不会出兵。
第26章 虚实(六)
“太尉,这次会不会打起来?”秦琬小声的问。UU小说,www.uu234.com
“怕了?”王厚放下了千里镜,回头反问。
安**节度留后、侍卫亲军司马军副都指挥使、定州兵马都总管、判定州王厚,供备库副使、定州路兵马都监、定州路第四将正将、知天门寨秦琬,一前一后的站在天门寨偏北的炮垒顶上,
新式的棱堡没有城楼,连城墙都不算高。最高的地点还是城寨四角的炮垒的顶端,在无法放出氢气飞船的时候,可以给炮垒中的火炮,提供定位指挥。
站在四座炮垒偏北的一座上,拿起高倍的千里镜,就能清晰的看见五里之外,辽国天雄城的一举一动。
若是两座城寨里的守军出门排兵布阵,双方士兵直接就是脸贴着脸。
不过现如今,两座城寨要是出门校阅演习,都是在背对对方的方向展开。
两座城寨之间的平陆,已经被一座大号的市镇占据了。市镇房舍数千处,从天门寨延伸到天雄城,中间的国境线,是横贯市镇一条宽阔大道,而铁路,从市镇一边纵向而过。
正值黄昏,下方的市镇中,市场行人稠密,数千道炊烟袅袅腾起,车马走街串巷,好一派太平盛景。
但定州路的主帅和麾下大将的话语中,脚下的太平盛景,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秦琬拍着胸口:“只要太尉一声令,末将就带着兵马攻出去。若是皱一皱眉,就不算秦家的人。”
王厚呵呵的笑了两声:“要真的我一句话,你就能领兵出击,那我倒要皱皱眉了。”
王厚鬓角斑白,脸颊尖削,倒是应了马瘦毛长这一句,胡须一尺多长,下半个脸都给遮住了。眼角细碎的纹路多得像渔网,眉心蹙起的川字纹,更是仿佛陕北黄土高原被冲刷出来的深壑。四十许的年纪,看起来已经五十多了。
在河北几年,王厚一下老了许多。相比起在京师的时候,他在定州任上的工作,不知忙了多少倍。带着筹备对辽作战的任务出京来,王厚的工作从来没有轻松过。
王厚的父亲是已故的枢密副使,自身还是三衙管军之一,儿子更是娶了宰相家的女儿,这比尚了公主还难得。在军中无人敢撄其锋。如果留在京中,尊崇、享受都不会缺。
但外任地方,却不一样了。尤其是在北地边州,天高皇帝远,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可不会像在京师那般,夹着尾巴、缩着脖子做人。
枢密副使的儿子怎么样?三衙管军又如何?做了宰相的亲家倒是要让人忌惮几分,可终究还是赤佬对不对?
王厚日常做得最多的,还是跟文官扯皮,在进士出身的知军知州面前,他的太尉身份,起不了太多用处。
就像当年王厚他的父亲一样,但凡想做些事,至少要有一多半放在跟自己人勾心斗角上。
那些文臣,一个比一个心气更高,都想复制章惇、韩冈和熊本的奇迹,出将入相——不,是出帅入相,都只想运筹帷幄,实际领军上阵,直面敌锋,他们是不干的。
也多亏背后有韩冈撑腰,章惇也多有支持,将一干文官调离的调离,打压的打压,最后总算把定州路给掌握住了。但除了勾心斗角之外,正事照样要做,这也正是王厚辛苦的地方。
王厚举起千里镜,遥望天雄城的的城头,抬起的双手遮住了脸上的表情,“没都堂的兵符、敕令,都以上的兵马,我都调不动。”
“朝廷真要打,怎么可能不给兵符、敇令?”秦玑笑嘻嘻的,“到时候,太尉可别忘了末将。末将可是头一个向太尉请战的。”
“第一个?”王厚又放下了千里镜,看着秦琬,似笑非笑,“二三四都排不进去了,七八|九还差不多。”
“谁?!不会是焦晃和苗艺他们吧,太尉明察,这帮子烂赌鬼,赌输了就浑赖的,欠了钱三五年都不知还的。用他们做先锋,不是让北虏笑话吗?!”
“你就不烂赌?”
“末将赌品好哇,当年在河东跟石守德赌意钱,韩相公还赞过末将的赌品。”
秦琬是昔年河东将领秦怀信的长子,曾在韩冈麾下听命,跟现在守着皇城的石中信交情极深,甚至都是儿女亲家了。石中信还未做官前,是韩冈家丁,改名做韩信,之后立功后又改做韩中信,因功得官后,才恢复本姓。
“哦,怎么赞的?”
秦琬一挺胸,“相公说没见过末将赌得这么直的。”
“那是因为你裤子都输掉了,还要把亵裤压上吧。”王厚摇头,“你这嘴皮子上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才好。”
秦琬嬉笑起来,“太尉明鉴,末将手腕子上的把式,可比嘴皮子上的强多了。”
王厚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秦琬之前在雄州,就是因为这幅脾气跟知州、通判、节判、掌书记、录事参军全都闹翻了,最后以生事之罪,降了两官,调来天门寨任职,没想到还是这般不知悔改。
不过,这般轻巧的处罚,也的确不会让人悔改。对武将来说,降个官根本不算什么。王舜臣当年都被一捋到底,是以白身权领兵事,现在还不是做到了节度使和三衙管军,比王厚都要高半级。只要有战功,两级、三级,甚至五级、七级,都能一跃而上,这与绝大多数必须熬资历、待磨勘的文官决然不同。
秦琬的贬谪,说是左迁,还不如说是以降官为代价,得到了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不过这个功劳也不好立,靠近市镇榷场,想要捞钱,只要坐等商人把钱奉上。不仅仅是他这位知寨,就连下面的小卒,想要挣钱都比在京师里面更容易许多。怎么保证驻军的战斗力不为腐蚀,就成了秦琬首要解决的问题。
秦琬自己组成了回易的商队,然后把好处分给下面官兵。对于绝大多数官兵来说,私下里做事,赚得并不比现在多,而且还要冒风险,自是现在更好。对于那些不这么想的,则是被陆陆续续清理了出去。
现在天门寨通常是一日一操,偶尔一日两操、三操,训练得很辛苦,弹药消耗也极为庞大,甚至引来了都堂的关注和检查——确定不是因为盗卖而减少。
不过士兵们能坚持下来,一方面有秦琬的厚待和奖赏,另一方面也因为辽人。就在北面数里之外,同样是天天放炮。两座寨子都安在门面上,谁也不愿丢脸输给对面。这么一年来,兵倒真的是练出来了。
要不是看在秦琬的确能练兵的份上,王厚也不会容忍他总是这么轻佻的耍嘴皮子。只是,日常的敲打还是少不了的。
“你兄弟是太老成了,闷得像锯嘴葫芦。你呢,是葫芦一锯两瓣,嘴巴跟身子一般大。玉昆相公给你赐字含光时,怕是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性子。要是没这毛病,何至于降到一个寨主?”
“太尉,末将是知寨啊。”秦琬抗议道。
“能差多少?”王厚哼了一声。
大寨知寨,小寨寨主,名号上有区别,但等级也没差多少。
对秦琬,他终于没了耐心,“你就尽管耍嘴皮子吧,看看过几日,朝廷派来的大帅会不会欣赏你的好口才。”
秦琬一怔,忙问:“不是太尉统兵?”
“可能吗?”王厚冷笑着反问。
秦琬脸阴沉了下来,也没了言语。
王厚心中暗暗的摇头。
据韩冈说,原本秦琬可算稳重。也不知是不是给文官们刺激的,变成爱耍贫嘴的毛病,尤其有事没事爱讥刺文官——这也并不值得惊讶,辽人入寇河东,最大的原因就是代州知州出降,如果知代州的不是怯弱的文臣,辽人连代州过不了就得退兵了。
不过秦琬是韩冈的亲信部将,跟他同僚的文官,即使再恨秦琬,最终也只能把他给赶走。而且还是要找到确凿的错处,所有人一起合力出手才能做到。到如今只成功了一次,但秦琬所受的那点处罚,用处罚来讲都算勉强。
总而言之,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是跟臭狗屎没两样。留着身边臭,丢了手上臭。
“会是谁?”秦琬过了一阵,问道。
“应该是都堂里面出人吧。想要统辖河北军事,一个制置使少不了,至少得是宰辅。”
“宣抚使呢?”
“宣抚使得宰相了,你说谁会来?”
秦琬点头。
宣抚使的地位太高,需要的资格也极高,向来不会轻易授人,都堂之中,参政、枢密都差一点,两位宰相差不多才够资格。而且最关键的,是宣抚使兼掌军政,出去后就是一路诸侯,都堂里的两位宰相谁会犯这个错?最多也只是统掌军事的制置使。
“不说这个了。”
站在炮垒上聊了一阵,西斜的落日已经接近西面的地平线,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远方的天雄城渐渐模糊了细节,只能看见城上的轮廓,暮色下,灯火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先去吃晚饭。”王厚转身下城,“说了这么久,我的肚子也饿了。有话,一会儿再说。”
第27章 虚实(七)
天门寨中,只要秦琬一声令下,置办出一桌丰盛的酒菜,不费吹灰之力。UU小说,www.uu234.com不论是宋国口味,还是辽国口味,都可以随意指定。
还能在城外的酒楼,请到当红的歌妓。虽不能跟开封与大名的伎乐比,但在刨去大名府的河北,完全可以算是顶尖了。
不过秦琬素知王厚的脾气,没有摆下歌舞酒宴,请示过后,就连军官自有的小食堂也没去,而是去了底层武官和士兵的食堂大厅。
许多军营里面,士兵是领了饭回去吃,或是各都自己开灶,但天门寨不同。地皮足够大,修起来的食堂也足够大,食堂里面的铁锅同样足够大。每个都都有一个负责行军炊事的火头队,二十多个都的火头队组合起来,可以为两千多号人分早中晚做饭。
天门寨主寨的官兵,两个步军指挥,一个马军指挥,都是类神机营的火器编制,还有一个炮兵指挥,主要是负责寨内的城防火炮。加上卫队、库房、辎重、车马,总计两千五百余兵。
这两千五百余人马,分别驻扎在寨中的五座营地里。剩下还有些地皮,除了主衙和寨中官员的居所,医院、校场、学校等必备设施,还建了几排三层小楼,提供给有家室的低层军官。从规模上,天门寨早胜过普通的小县城。
如果按照西北的分类法,千步城,五百步寨,再下是堡,周长超过四里的天门寨早就可以升格为城了,日后附近的人口多了,还能升格为县,但在河北,城寨基本上都是仁宗之前修的,也没有依照标准的分类,全都是寨。沧州沿着黄河一票寨子,但规模早就接近县了。
没家室的官兵,都住在军营里,有家室、且在寨中有屋舍的,五日才能回去一趟,平时同样住在军营里。一日三餐都是在军营中的食堂解决,只有手上还存着饷钱、又正好请到假的时候,才会去外面的快活一顿。
正是晚餐的时候,食堂之中灯火通明,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里面人头涌涌,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不过却让人惊讶的寂静无声,隔了不算太远,也听不到里面的嘈杂声。
“晚上这一顿吃得有点迟啊。”王厚走在前面,边走边说。
下了城来,已是暮色霭霭。跟在他和秦琬身边,已经是一大帮人。有秦琬的亲卫,更多的还是王厚的随行人员。
听见王厚问,秦琬道:“一日三餐,要喂饱两千多张嘴,总得让厨房里面有时间多喘口气,晚上只能迟上一点。”
“厨房里是辛苦,不过也得注意着,不要让他们吃得太多了。”王厚声音中带了三分狠厉。
“那哪儿能呢。”秦琬略夸张的叫道,“一日一操,三餐不吃饱,没几天人就废了,弄不好还兵变,末将哪敢不盯着?我天门寨这厨房里面,就没一个胖子!”
“那就最好。前两年,广济军的事可别忘了。”
最可怕的就是兵变。大宋禁军承袭五季,兵变的传统源远流长。闹得大的贝州兵和广锐军就不说了,近年最有名的就是寿州广济军兵变。
广济军是护卫汴水的厢军,分驻沿河各州。在汴水运输渐渐被京扬铁路取代之后,广济军的成员在经过拣选整编之后,归入了铁路总局。
而被挑剩下,又不愿意去边地屯田的兵员,则被安置到了寿州。军饷只给过去的六成,而且还是照人头给,没有一点吃空饷的余地。上面的军官照习惯扣了士兵们的粮饷,同时还因为希望能够将兵练好,重回正军行列,又对手底下的士兵训练得十分苛刻。
广济军最后的一千多名士兵们为此闹了起来,杀了几乎所有的军官,只留了一个指挥使推举做头领。不过他们连本县都没出,兵变当日攻打寿春县城惨败而归,两天后,就在八公山下,被寿州当地的校阅厢军和地方保甲的乡兵,联手给剿灭了。
由于两三天的时间里面,这一千多乱兵祸害了好几个村子,最后投降的几百人被愤怒的乡民打死大半,最后只剩下几十人,在寿州的法场上走了一遭。
粮饷若不足,操练得又辛苦,士兵们手上都有刀枪,没多少人会忍着上面的折磨。就算是现在天门寨这般,能够吃饱却要一日一操,放在五代时,多也是要闹兵变的,可以说再有点事端就有可能会闹起来。
“太尉!”秦琬不服气的大叫了起来,“俺们这可是与辽人脸贴脸的定州路第四将!武卫和云翼啊!可不是拉纤的广济!”
马军云翼,步军武卫,都是禁军中数得着的上位军额。其中承平几十年后的武卫军还被熙宗皇帝赞许过,称其不逊陕兵。
秦琬手底下的定州路第四将里,就有两个指挥的武卫军,一个指挥的云翼军,还有新编炮军指挥,哪一个都不是厢军序列的广济军可比,只是士兵们拿的粮饷就差了几倍。
而且天门寨中,又没有吃空饷的事,士兵的粮饷只会被扣去一月三餐的口粮和菜金,剩下都能到手,这差得就更多了。
被王厚拿来跟广济比,秦琬当然不服气。不过敢叫出来,还是因为他有个好靠山。
王厚的随行人员立刻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寨怒目而视,而秦琬的亲卫则脸色苍白了起来,毕竟王厚的脾气,在定州路军中传说里面,不是很好的那种。
王厚没生气,“这几年,朝廷管得严了,尤其是新编各军,最是忌讳的。”
秦琬也不叫唤了,“上次回京,相公也对末将说,想升官,就去新军,想发财,那就去旧军。末将听相公的,在新军里安心立功。”
如今军中人人皆知,旧式的厢军、禁军都没前途,有前途的,还是神机营,以及以神机营为模板而整编的禁军新军。
更有传言,当大议会召开,禁军将不再以羽翼天子的禁军为名,但在他们这等与宰相极亲近的心腹党羽这里,就不是传言了。
“这话该听。”王厚微笑点头,“立功就快来了,好生用心,搏一个封妻荫子。”
王厚与秦琬说着话,走进食堂。
天门寨的食堂,面阔近十丈,深又有数丈,内中两排巨柱支撑,是城寨内最大的单体建筑。数百人围坐了五六十桌,人人低头吃饭,鸦雀无声。
当王厚刚刚走进大门,几百人便齐刷刷的放下碗筷,哗的一声,整齐的站了起来。在军官们的指挥下,离开桌子,转身面对秦琬,以及走在秦琬前面,气场更强的王厚,齐齐行了半礼。
“吃饭时不用行礼,都坐下吃饭吧!”王厚提声,在寂静的大堂中传到最边角的角落里。
但起立的官兵们纹丝不动。
王厚一怔,随从也相顾失色,就听见身边秦琬的声音响亮,几字一句,大声喝道,“各部都有——!入座!吃饭!”
哗哗几声,数百官兵齐刷刷的入座就位,拿起筷子,哗啦哗啦的扒起饭来。
王厚、秦琬一众却是毫无声息,时间在他们这里如同静止了一般。直到王厚冲秦琬笑笑,“练得好兵。”冻结的时间才仿佛重新开始流淌。
“太尉谬赞了。”秦琬谦虚了一句。
“不过吃饭都得排队?要排多久?”王厚回头看了看门外,还有很长的一队,差不多五六百号人在排着。
“一个指挥一刻钟。菜汤饭桶都先在桌上放好,带着碗筷排队进来,吃完就走。厨房里面有帮工的,用五分钟收拾好,摆好饭菜,然后下一个指挥进来。”
“这顺序呢?不能总一家先吃吧?”
王厚一边问着,一边被引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旁。
“末将麾下马、步、炮四个指挥,加上卫队、后勤,每月都要赛一场,赢的先吃,输的靠后。一二三四五这么排。”秦琬伸出手,“太尉请坐。”
“都坐吧。”王厚很爽快的坐下,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与士兵们都一样,一大盆咸菜炖鱼干,一大盆带点油花的汤,一大桶饭放在桌子旁,大略还是白的,不是那种烂掉的黑米。
秦琬的卫兵过来帮忙盛饭,秦琬在旁介绍,“一桌坐一队,队正盛饭,最后才能盛给自己,免得多吃多占。”
“今天就不喝酒了。等到日后北上破虏,观兵临潢,再与诸位痛饮。”
入座的一群人,登时齐齐起身,大声应是。
“都坐,吃吧,就不客气了。”王厚说罢,拿起筷子拨了一大口,米很糙,但没有馊,没有烂,也没什么沙子稻壳,有足够的良心,再夹了一筷子菜,齁咸齁咸,不过天天操练流汗的士兵肯定喜欢,他看了看秦琬,“不错嘛……”
秦琬认真的道:“不敢不用心。”
秦琬的脸上,有着一对充满了野心的眼睛。有着不断向上的野心,方能克制自己的贪欲。尤其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宰相,是那种眼中揉不得沙子,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却绝不会给第三次的人。
“好个不敢不用心。”王厚叹了一声,连扒了两口饭,问,“比赛什么?”
秦琬稍稍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每个月,五家都要比一通,枪法、炮击、格斗、队列,还有二十里负重行军,最后看综合成绩。”
“好折腾。”王厚听了就笑叹着,然后一声赞,“折腾得好!就该这么练。”
秦琬神采飞扬,“多谢太尉赞!”
“是你做得好。知道你在这边大练兵,不过还是亲眼看了才知道效果。”
“明天虽不是比赛的日子,但末将会安排好,让太尉看看那些小子平日里是如何用心的。”秦琬说完又呵呵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天天吃冷饭剩菜,谁干啊?”
王厚点头,“这话有理。路中的兵马,也该这么练。”
“太尉,回去后就移文各部?”随行中人听了,试探的问。
王厚看了看他,“保甲法里,但逢冬闲,每一大保,都要集中各保甲乡兵,进行训练教演。熙河路是最早开始让各保甲在冬训时比试高下的。后来推广到全国,不过坚持下来没多少。”他又看看左右,“你们知道为什么?”
虽然都知道答案,但左右所有人都聪明的摇了摇头,有人一拱手,“我等愚鲁,请太尉指教。”
“缺钱粮啊。”王厚叹了一口气,“养兵花钱,练兵更花钱。兵肚子就是没底的窟窿,上面吃下面拉,有多少能耗多少。一日一操,没钱谁玩得起?!”
王厚话越说越快,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他一指秦琬,“他秦含光能这么玩,那是因为朝廷把过去的兵裁了一批,转了一批,给这两三千新军,花了过去三五倍的钱粮。而且里面将校,还不能吃不能占,得把自己爪子放在该放的地方,这才能练出好兵来!”
“太尉!”几个陪同王厚出巡的定州将领听得面赤,“有太尉督促,定州路的兵肯定能练出来!”
王厚摇摇头,“自家知自家事,能像天门寨这么练,只有第一将,第六将算半个,其他几处能做到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被王厚如此称道,秦琬倒没有了之前的飞扬跳脱,“末将本是戴罪之身,非相公如何有今日,怎敢不尽心报之?”
秦琬只说宰相,不说朝廷,王厚心中暗暗一叹,却也并不在意。
一顿饭吃得很快,糙米咸菜,也没几人愿意多吃一碗。待王厚吃完,方才吃饭的指挥已经离开了,火头兵上来收拾了桌子,搬了热腾腾的新饭菜上来,在门口排队的那个指挥列队进门,犹如树枝分叉,一队一队的来到固定的桌旁,整个过程如顺流而下,看不到半点窒碍。
“换个地方喝茶。”王厚清了清喉咙,还是盐吃多了。
依从王厚的吩咐,一行人换了一个地方,知寨衙后的舆图室中。
室内正中央摆着五尺见方的沙盘,一面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幅地图,离门稍远的两面墙,是两个大号书架,上面林林总总摆放了十几个舆图卷轴,以及大量书册。
十几二十人挤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舆图室,立刻就显得狭窄起来。
墙上的地图,大的是宋辽边境,小的是安肃军,都有着比例尺和图标,上面的标志,能看到所有已经查明的驻军和军事设施。
房间中央的沙盘,则是更近处的图示。
一南一北两座城,南面是天门寨,北面写着天雄城,两城中央,是连绵的房屋,一座座只有指头大,有街有巷,很是精致。两座大城附近,都还有几个小寨,将大城保护在中央。
如果仔细对比,除了内部建筑物的细节上,两座城寨的城池结构几乎是一模一样,包括炮垒,包括城墙,包括附堡的布置,都是一样,仿佛是照着一张图建起来的一般。
应该是才做的,王厚瞥了秦琬一眼,这一位,知道自己任务在哪里。
低头看了国境对面的天雄城内外结构一阵,王厚忽然道,“武学那边在说,十倍以上的兵力围困,一个月以上的时间,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才有可能攻下辽国设在边境上的棱堡。秦都监,你怎么看?”
秦琬不屑:“一群书呆子,武措大,笔上谈兵,”
“是纸上谈兵。”王厚更正,斜着眼看秦琬,“装粗人装昏头了?”
“末将就是粗人啊。”秦琬笑着,眼神里透着精明干练。
“但玉昆相公信了那些‘书呆子、武措大’的话了,过一阵子,要开始轮调各地守将去上……”王厚皱起眉想了一下,“短期培训班。三班院的那一班人,已经被关进去了,不学出个成果,别想出来领兵了。”
秦琬愣了一阵,苦笑起来,“又是相公想出来的点子?”
“还用说?”王厚道。
秦琬他是武将子,不是卒伍出身,读书识字那是不必说的,就是兵法,也是从小被家里教。真的要被调回去参加什么短期培训班,他还真不怕不能过关,不过是考试罢了。
只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让在任武将回去上学……莫不是要整军吧?
心如电转,秦琬道:“相公要办培训班,肯定是因为有用。等调末将回去,肯定好好学,考个头名出来,不丢定州路的脸。”
“好好学那自是好的,不过要在武学里争个头名,可没那么容易。”王厚回头,冲着一人笑道,“是不是,文走马?”
秦琬望过去,只见那人黑黑瘦瘦,手脚纤长,站姿挺拔,十二分的精明干练。
“末将文嘉,定州路走马承受,见过都监。”他出列向秦琬行礼。
走马承受原是天子耳目,现在是都堂耳目,这位新任走马承受,秦琬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是第一次通名拜见。
王厚在旁介绍,“文走马是武学上舍及第,依三舍法直接授官。文走马,你来跟秦都监说一说,要攻下天雄城,得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时间的。”
秦琬就见文嘉应诺上前,拿起沙盘旁的教鞭,指着沙盘中央,“诸位可看,天雄城从里到外,完全模仿天门寨的样式。不仅天雄城如此,东北方向上的威雄、定雄两城,也同样如此。都是标准的棱堡,不过……都是过去的标准。”
秦琬不快哼了一声。
文嘉当做没听到,继续说道:“……都属于老式的棱堡。也就是在普通的矩形的城池外,于四角上修起外凸的炮垒。”
“每座炮垒中空,上下分三层,里面能安装的四寸以上的重炮,只有两到四门,加上三寸以下的快炮,最多也不过八门而已。不是不想架设更多,只是空间不够。”
“天门寨的四座炮垒,六寸炮总计四门,架设在底层,四寸炮共八门,都在顶层,中间一层,是速射快炮,同样是八门。平均每座炮垒五门火炮。”
“而辽国喜欢加强重火力。所以辽国在炮垒里面安装的火炮都超过天门寨,平均每座炮垒的火炮在七门以上。”
文嘉说得详细,秦琬没说话,只一瞥,他手底下的副将就跳出来,不屑一顾:“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谁人不知?”
文嘉涵养极好,依然当做没听见,将教鞭又一指,指着两城中央的市镇,“位于安肃军边境上的石子铺,本来就是北地的三大榷场之一,仅次于白沟驿,同时也是河北通往辽国的几条主要道路之一。为了防备辽国,才有了石子铺附近的天门寨。”教鞭又移到了铁路上,“也正是有天门寨和天雄城对峙,才有两国将铁路修到这条路上来。”
将教鞭收起,文嘉望着秦琬,“正因为修得太早,才会只在旧时城寨模式上打补丁,修起来十几年就显得过时了。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年军事工程学上的发展十分可观的缘故。”他嘴角扬了扬,“如果将军上京,可以去武学看一看。或者走一走京郊,按开始修造的时间为顺序,参观一下现已完成的十七座棱堡。看看这些年,军事工程学的进步有多大。”
军事工程学。
这个词一听就是只有韩冈才能生造出来,秦琬自不便说什么,平静的看着文嘉。
文嘉腰背又挺直了一点,小胜一把,有些得意,将教鞭重又一指,点在炮垒之上,“评价棱堡好坏的原则只有两个。第一、火力无死角,第二、永远能在一点上集中更多的火力,压制住城外的敌军。北境的棱堡,如果用这两条标准与新式棱堡对比,都不符合要求。”
“那天门寨这边要怎么改?”秦琬问。
“没必要改。只要攻下天雄城,两城成犄角之势,比任何棱堡都要更坚固。”
秦琬都要笑了,“那要怎么攻?不是说得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以上。”文嘉神色严肃的更正,又道,“这是在双方单位战斗力相当的情况下进行的推演。”
虽然文嘉用的生僻词,秦琬都不明白,但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听得懂整句话。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如果要攻打天雄城,最好调集十倍于守军的兵力,做好用上一个月的时间和三倍伤亡。”文嘉又补充,还是之前的那番原话。
秦琬盯着沙盘,“辽国可不会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
文嘉道:“阻止辽人解围,那要靠朝廷和帅府的战略安排,末将现在说的是攻城的战术。”
“如果派出更多兵力呢?”副将忽然道,“天雄城的驻军不到三千,如果用四万到五万的大军进攻,应当能十天半个月内拿下来。”
秦琬不满的盯了副将一眼,整一个丢人现眼。
“战场空间是有限的!”文嘉倒是没抓住不放,而是像老师一样,认真教导,“以天雄城周围地理来说,投入的兵力三万就到顶了——这其中有一万应该是作为后勤和外围护翼,轮换攻城的兵力最多两万——再多也不会让城池变得更好打。反而会因为太多兵力聚集,影响了粮秣辎重的调动。”
文嘉的态度让秦琬多了些许好感,应该是个认真的武措大吧,有点不通人事。
“敢问走马,那究竟该如何打?”秦琬和声问道。
“都监在天门寨戍守近两年,与天雄城也对峙了两年,想必都监肯定考虑过如何攻打天雄城。”
文嘉的反问,成功的让秦琬的那点好感又飞了去。
秦琬沉下脸,看着沙盘,“我会设法在对方火炮射程之外,引城中北虏出来决战,争取一击破敌。这样的城池,我不会硬攻的。”他抬起眼,看了文嘉一眼,“如果你们推演的结果,当真是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以上,那就意味着真正那么多兵马去攻城,只会死得更多,拖得更久。”
文嘉眉头一挑,正欲争辩,忽的听闻一阵轰鸣,两三声连串而来。
在场的将校皆是神色一边,这样的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
“是辽人的火炮声。”秦琬笑着解释,“我们两边,每天都会放炮,按时辰来。有时空炮,有时实弹,冲没人的地方打,就当给炮兵练手了。”
“都监,还不到戌时。”副将呆呆的说。
秦琬一震,猛然掀帘而出。
王厚跟了出来,“怎么了?”
秦琬望着北面,肃容摇头,“时间不对,也许……当真出事了。”
第28章 虚实(八)
来自北方的炮声,就像捅了蚂蜂窝。UU小说,www.uu234.com
连着七八声巨响从天际传来,如同雷暴。
井井有条,甚至显得过于平静的天门寨,在炮声后,陡然间沸腾了起来。
食堂里正在吃饭的官兵纷纷抬起头,还在外面排队的指挥,几百人的队伍中有了些骚动,队伍中的军官纷纷出列弹压。
王厚站在稍后的位置,跟他的随行人员说话中间,抬头看了看那边的人群。
秦琬从侧面看见王厚脸上的表情,脸色就微微一沉,“唉……都是沉不住气的混账,让太尉见笑了。”秦琬脸上带着尴尬的笑,瞥了那些士兵一眼,心中计较,回头往死里练。
寨中的军官这是都已经听到了炮声,先后狂奔而来。
秦琬见王厚和他随从还在说,走上前去。
跑得急了,军官们各个大喘气,问秦琬,“都……监,出了何事?”
秦琬没好气,“谁知道?”
军官们相互一看,一齐摇头。
“辽狗打起来了?”有人猜测。
“莫不是弄夜间演习?”又有人猜。
另一人冷笑,“夜战演习还开炮?!”
秦琬就任后,在天门寨中练过两次夜战,但枪炮都没敢用,怕出事。
以天门寨的训练水平,都没敢玩那么大,天雄城的辽军都没怎么演习过,谁会相信他们敢直接上夜间演习,还敢动用火炮。
几个人相互否定,谁都弄不明白,又向秦琬请示,“都监,怎么办?”
秦琬望着声音过来的方向,“晚饭照常吃,花三、乐文,你们已经吃过了,先上城去守着。炮垒那边注意支援,值班的人数不够搬火药炮弹。”
两名军官应诺,又是飞奔而去。
就在秦琬吩咐的时候,又是几下炮声传来,隐隐约约的,还夹杂着轻微的砰砰声。
连火.枪都动了,这是真打起来了。
秦琬点了自己的亲卫,“去跟卫弘说,最快速度,把飞船升起来。”
一名亲卫飞奔远去,秦琬又对另一人道,“去放警。号,所有请假离营者,即刻回营。”
“几级戒备?”亲卫问。
新的军事训练大纲中,数字化的程度很高。就连军事戒备,也分为一二三和日常四级。
秦琬学过了,背过了,但是还不习惯在日常上应用。幸好经过训练后的亲兵,知道该问上一句。
身旁脚步响,王厚跟身边人说完话,走了过来,“要提升警戒等级了?”
“请太尉示下。”秦琬躬身请示。
“你的兵,你的寨。”王厚没有越俎代庖的打算。
秦琬应声,回头道:“二级戒备。”
算是不过不失的一个决定。
来自城衙锅炉房的汽笛声响起,短促的接连响了一长两短的三声,隔了十几秒,又重复了一遍。前后五遍,方悠悠止歇。
还在家中的官兵们,纷纷从小楼中跑出来,满大街都是人,有一些连衣服都没穿戴好,边走便穿衣。
二级戒备下,内卫马队开始在城中巡防,除了归建的兵士,穿戴有异之人,全都被拦下查问。
安放在炮垒顶端的探照灯被点亮了,特制的灯罩将焦点处火炬火光,投射到巨大的凹面镜上,被凹面镜反射之后,笔直的照射出去。几道光柱划破夜空,开始在城外的市镇、田宅和野地里来回扫射。
城门开了又关,进来的是从外面听到警。号,赶回来的士兵,出门的有几个信使,带着秦琬的文书、手令和令箭,赶往安肃城和其他几座近处寨堡。
但更重要的是派出去的斥候。几队探马身着黑衣,骑着黑马从四门散出,分头去往各个重要地点查探。有去边境上的,也有要越过边境。王厚在旁边看着,听到秦琬派人越境打探,也没有阻止,默认了下来。
而最重要的,则是国境线上的车站。那里集中了编组站和装卸场,那里有着千匹以上的挽马,数百节车厢,以及上百万贯的物资。不过那里本就有一个指挥的铁路部队驻扎,车站建筑也是以寨堡的制式建造的,有枪有炮,食水不缺,守住一两天不成问题。秦琬也派人去联络了,让他们保持最高戒备,受到进攻或发现有人劫掠,立刻开火,天门寨会立刻赶去救援。
一切安排好,王厚、秦琬一同上了城楼。迎面北风来,远处那座用灯火镶出金边的黑影方向,传来的枪声如同炒豆一般,比之前更加清晰了许多。
王厚和秦琬在炮垒上一直在等着,时不时拿起千里镜,但在镜片中,连炮火和枪支的闪光口看不见。似乎辽人方面的枪炮发射,并不是发生在面向国境的这一边。
半个时辰过去了,所有指挥都结束了晚上的用餐。炮兵指挥全数就位,所有步骑指挥,全都回营进行战斗准备。包括原本被派上城守卫的那个指挥,也被调了下来,返回营地等候命令。而派出去的斥候探马,还没有人回来。
这时北门方向,有人来报,说有乡人想入寨躲避。
在城墙上的最高处,王厚和秦琬都看见了弃家出逃的百姓,有的打着灯,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流,带着喧嚣的人声,一直延伸到天门寨这里。
至少上千人,不确定是否有奸细的情况下,不能放进寨中来。
秦琬问来报信的军校:“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
“下官这就去问。”
“等等,不用问了。让他们沿着路往回走。过了葫芦堤,有村子可以收留他们。”
“不问了?”待军校走后,王厚问道。
“如果知道发生了什么,直接就会说了。既然没说,肯定是不知道。问了,反而会有人扯谎想混进来。派出去的探马,比那些百姓更清楚什么是军情。”
王厚点点头,没说话了。从一开始,他就看着秦琬安排布置,最多问一问,就没干涉过。
秦琬则又叫了亲兵过来,吩咐道,“等一下去城门,看能走的都走了,剩下不便走动的,打开瓮城外门,让他们在瓮城中休息。”
吩咐过后,他转回来对王厚解释,“能往后继续走的,肯定是能走动的。实在走不了的,也不能让他们留在外面。我们吃兵粮,毕竟是为了守境安民。”
秦琬想得也算周全,王厚又点了点头,算是赞许。
半夜的时候,食堂那边抬了大筐的面饼和大桶的热汤上了城头和炮垒,给各处送上了热腾腾的夜宵。还在营中等候的各部指挥,也得到了他们的那一份。
王厚和秦琬,同样就着热汤,啃起了干涩坚硬的面饼。
王厚将面饼撕成小块,一块块的丢进汤里面泡开,“应该不是要入寇了。”
派出去的探马,已经回来了两队,都说没有发现辽人入寇,或准备入寇的迹象。还没回来的,是准备潜往国境对面的探查,需要更多的时间。
秦琬没有泡面饼,用力的啃了一口,嚼着,“那就是内斗。演习基本上不可能。现在就只能等了。朝廷不下令,看到机会也抓不到。太尉要不要回去休息。”
王厚摇头,“再等等看。”
接下来,始终没太多消息,北面的炮声早停了,枪声很快也停了下来,隔上很长时间才会响上一声,而且随着风向转变越来越弱,最后都微弱到分不清是不是错觉了。
到了下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见北方的确不会有敌军来袭,秦琬终于下令,一半士兵继续守候,剩下的回去休息。
快天明时,派出去的斥候探马除了一队之外,全都回来了。最后回来的一队,有两人受了轻伤,但带回了一具辽兵的尸体。
“辽狗似乎是有人叛乱,打了起来,战场在天雄城东北面。”抓俘虏却变成收尸的斥候队正回来禀报,“本来想抓个落单的问一问,没想到动静太大,就只能先杀了。”
“怎么把尸首给带回来了?只带个首级回来不行?”
“都监容禀,这事给辽人知道了不是不好嘛?”队正是秦琬亲兵出身,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会没马蹄印?”
队正嘻嘻笑着,“那种事,都监一咬牙,什么都不认,辽狗也没辙。留下尸首证据就多了。”
“你这狗头,就是嘴熟。”秦琬笑骂了一句,一挥手,“辛苦了一夜了,先回去歇着吧。”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已白。辽国方向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半点动乱的迹象。
秦琬看看王厚,王厚又会看过来,两人都摇摇头,折腾了这一夜,却一头雾水,实在让人不痛快。
而还没回来的一队斥候,更让秦琬揪心。天都亮了,人再也不回来,接下来一整天就没机会了。
要是他们在辽境出了事,他受责事小,给了辽人口实也没什么,折损了这些精兵就亏大了。
就在秦琬忧心忡忡的时候,最后一队斥候终于姗姗而归,还领回一个年轻人来。
年轻人二十上下,衣物整洁,身上干干净净的。不是做工的,也不是务农的,没有江湖中人的戾气,谦恭有礼,像个店员。
他也的确是个商行里做事的,跟军队看似不搭边,但秦琬却认识他。
“这是荀谅,在辽国那边的商号里做事,跟他东主一样,都是末将派过去的人。”先跟王厚解释了两句,秦琬就问那年轻人,“荀谅,你怎么跑回来了?是不是知道什么?”
荀谅目不斜视,尽管王厚看起来明显比秦琬地位高出许多,可他没往王厚那边窥视一眼,“回都监,是小东寨出事。情由不知,小人只知道小东寨寨主领兵叛乱,一下就被剿灭了。”
“小东寨寨主领兵叛乱了!皮室军的人也会叛乱?”秦琬幸灾乐祸的嗤笑了一声,又连声追问,“为什么?有人跑出来没有?从哪边知道的。”
连问几句,但那荀谅一概不知,最后一个问题才回答说,是他躲在门后,偷听到街上辽兵的对话。
秦琬无奈,“你家的东家派你来禀报的?”
“不是,是小人自作主张。”荀谅一抱拳,“东主三天前去涿州的,要过两天才回来。”
又问了几个问题,见没有更多的消息,秦琬让荀谅下去领赏、休息。
待荀谅离开,王厚问道,“他的东主是什么人?”
“他的东主姓卓名顺。”秦琬道,“帮末将打理些买卖上的事,是从顺丰行里出来的。”
第29章 虚实(九)
“在辽国,想要个好人缘,很简单,把好酒摆上了就行了。UU小说,www.uu234.com一杯有一杯的交情,一碗有一碗的交情,要是有一坛十五年陈的烧刀子,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说话的男子,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即使在高高在上的王厚面前,亦是挥洒自如、言笑不拘。正是前一天赶来报信的荀谅的东家卓顺。
“看来卓东家在辽国有几个过命的兄弟了。”王厚笑说着。
他旁边有秦琬作陪,为了确定辽人的动静,他已经在天门寨守了两天,本来早上就要走了,得到卓顺从辽国赶回来的消息,又特地多等了半日。
“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一起喝喝酒罢了,不过可以帮着打听些街头巷尾的流言,有些头疼脑热的事,还能帮帮忙。”
“辽人要是这么好结交,就不会为患这么多年了。卓东家能结交,人面广,当是本身长袖善舞,商行也有那份势力。”
“不敢,是多亏了韩相公和冯东家心胸宽广,都监给口饭吃。”
“卓东家太自谦了,顺丰行出身岂会是普通角色?你的名声,我亦有曾听闻。”
卓顺这是在北地颇有些名声的商人,王厚是第一次见,不过听过他的名号。
出身自顺丰行,做了十五年后,决定出去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辞工之后,受到了顺丰行的帮助,这几年在河北边地,外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辽国那边结交了一大帮有实力的贵人。
边境上各军寨的日常物资,都是以入中法让商人运来。早在秦琬调来主持天门寨之前,卓顺就已经是天门寨最大的供货商了。除了军饷之外,就是粮草都是卓顺运送过来交割——有铁路是一回事,但官府主持运输和私家商人主持运输,效率和损耗完全不一样。除非战时,或是数量过于庞大,否则日常消耗的物资,都是交给商人们来转运。其中的确有着不少猫腻,但终究比官府内部的老饕强了那么的一点。
秦琬初来乍到,就收服了寨中将校,也有卓顺的一份功劳。如今能坚持练兵,让士兵们不生怨言,也多亏了卓顺的帮助。
而卓顺,藉由在北地军中扎下根基,与一干将佐互利互惠,结成了一张网,笼罩了小小的安肃军北。而同样的网,遍及北地各路,
“像小人这般,在顺丰行中,实是车载斗量。苦干十几二十年,然后自立出来的人有许多,买卖做得比小人更大的,也不知有多少。”
“我知道。”王厚带着无尽的感慨点了点头,“你们顺丰行不一样。”
他是看着顺丰行发起来了的。当初开拓河湟,自家父亲、高遵裕和韩冈个办了一家商行,运出陇右特产,运进中原器物。
其中韩冈的顺丰行本钱最小,但到了最后,高家的商行被并吞,自家的商行虽还在,更是依靠资格和自己的身份,在雍秦商会里维持着高级会员的资格,有资格成为理事会的成员,但从利润和本钱来看,其实不过中等水平。
而顺丰行,已经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商会。也许普通百姓不会知道总在城外道旁建造仓库、城内却没有店面的顺丰行,但任何一个商人,不知道顺丰行的名头,那就是不合格,因为顺丰行现在只做批发生意。
任何一家顺丰行分号,一天下来,看起来只有几个客人出入,却能比城内一条大街上所有商铺、酒楼的销售额都高出许多。想想天下间有多少顺丰行的分号?这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这并不是因为韩冈做了宰相,至少不只是因为韩冈做了宰相的缘故,冯从义的经营能力的确出色,但也不至于到了超越陶朱公的水平。而是他们从来没有以赚钱为主要目的——这是王厚亲耳从韩冈那边听来的——是为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本着这样的初衷,生意做得越大,也越发的得人心。
就像眼前的卓顺,听王厚夸顺丰行,立刻就笑逐颜开,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寻常自立门户的商人,有几个会对自家旧日工作的商会有这么深的感情?
顺丰行是独一家。
“太尉说得是,我们顺丰行的确不一样!”卓顺充满自豪,“对于小人这等自立门户的行中老人,行里都是尽力扶持。小人的商行能开起来,是行里帮忙从平安号借的钱,做的买卖,是行里介绍的。在这北境,能轻易打开局面,更是占了相公的光。”
卓顺说得动情起来,眼圈都开始微微泛红,“给资源,给渠道,还通过平安号放贷。一分的年利啊,就是族中放贷,都没有这么少的!第一次赔了,还能选择债转股,然后可以从平安号再借一笔,这第二次再赔了,还能回去继续做事,慢慢还钱。天底下的商行,哪有这般待人的?真的,没第二家了。”
王厚听得也是感慨不已,韩冈和冯从义的手段,当真是学不来。真要这么学,家里都摆平不了。
只有韩冈的心胸和眼光能做到了,也只有冯从义这样能一心一意遵从韩冈信念的大掌柜,才能配合得好。
但这么做,对顺丰行并不是没有好处。
顺丰行虽然占了棉纺织、化妆品、玻璃制品、糖及糖渍食品等利润丰厚的行业,同时还掌握了一张遍及全国的物流网络——这也是韩冈发明的词汇——在各地拥有大量的库房,但还有许多行业,其实顺丰行也能进入,只是不愿意也无力分心去做。又因为铺设底层销售渠道,太过浪费人力财力,更不愿意投入太多。
所以对规模庞大的顺丰行来说,培育自家人去占领这些行业、区域,总比外人占去更好。
而且商行中老资格太多,不利于对年轻人的培养。顺丰行开办的蒙学遍及西北各路,甘凉、熙河、宁夏、秦凤、永兴军,雍秦之地的任何一个县中,都至少有一座顺丰行的蒙学,而顺丰行在各地的分号所在地,也都会开办蒙学,招收职员的子弟和亲属入学,有时候还能兼及附近的邻居。
其中成绩好的,会资助其向更高一步求学,资助出来的秀才不知多少,得以去往横渠书院求学更是年年都有,其中最早的都已进入了官场。
成绩稍差,但人品和性格不错的,就培养其进入行中职校,学习更多的专业知识。十几二十年下来,顺丰行根本不缺后备人才。
帮助行中老人自立,即能得到老人们的感恩,还保持了顺丰行内部的活力。只要韩冈还在,只要顺丰行的势力还在,更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维持人心便不在话下。
更强大的势力,对维持顺丰行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也有莫大的好处。初级和中级会员中,这都是一张张选票,保证了顺丰行、平安号在理事会中的地位。
只要知道顺丰行做了多少不赚钱,却夯实根基的实事,就能明白,顺丰行能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绝非幸至。
“好了好了,相公的为人,天下人都知道。大掌事的为人,我们也都清楚的。不然顺丰行也不会做得这么大,仁义嘛。”秦琬努力将话题扭转,“不过,还是先说一说卓二你在涿州听到的消息吧。太尉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多了解一点,也能帮相公分分忧。”
“是小人疏忽了。”卓顺先道了歉,然后就进入正题,“这一次的事,据小人在涿州的听闻,是在析津府的捺钵那边派人来,要抓萧菩萨奴回去治罪。这萧菩萨奴,就是小东寨的寨主。”
王厚、秦琬都点头,小东寨寨主的姓名、身份,他们都是知道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怎么就逼反了他?”王厚问。
秦琬也道,“捺钵派来的使臣都是猪吗?抓人抓到造反。”
“天雄城内部各军,早闹得跟乌眼鸡一般了。去年秋天,出猎时的那场火并,都监肯定还记得。”
秦琬点头,对王厚道,“据说死了三十多人,一百多人受伤,最后涿州知州和天雄知城都给调走了,还有三个寨主被撤换。”
“我听说了。是驻扎在这边皮室军里的奚人部先挑的事。”王厚道,这些相关的机密军情,王厚早已得到通报,他手底下也有人去辽国境内查探,相互映证得到的结论其实更加详细。他还知道更高层的消息,“听闻正是因为这件事,奚王被辽主用金杯砸破了脑袋,最后还罚了半年俸禄。”
“这件事,小人也听说过。这一回的事,涿州传言,就是被调回去的天雄城主弄出来的,要为当初的事报复。”卓顺道,“萧菩萨奴正是奚人,在部中颇有声望。大东寨、小东寨都是皮室军里的奚人部,涿州城和天雄城里面,都有许多奚人。因为之前的事,心里都有怨。所以这一回抓萧菩萨奴的消息一来,有通风报信的,有落井下石的,枪炮打做一团。”
“难怪。”
天门寨有四个附堡,分别驻扎了一个都到一个指挥,加上关口车站一个指挥的铁道兵,总共有一千五六百兵力在天门寨外围。除了铁道兵之外,其余附堡都是直接受天门寨管辖。天雄城也类似,作为外围防御的附属寨堡,有六个之多。
各部的系统出身也同样不一样。驻扎天门寨的第四将,其下的七个指挥,分别出自武卫、云翼、龙骑,新编炮兵等军额。而天雄城,其中小东寨、大东寨都是驻扎本地多年的皮室军奚族出身,而主城的驻军则是以调来的宫分军为主。
出身不同,矛盾自然免不了。但经过整编后的第四将各指挥,排除马、步、炮的分别,除了旗号之外,待遇、装备各方面都没有明显的差距。
而天雄城的各部辽军,则与天门寨这边大相径庭,装备了火器的宫分军近似于亲儿子的待遇,本地的奚族兵就连小企鹅带来的拖油瓶都算不上了。
积怨深重,等到机会了,就会立刻爆发出来。
王厚听了,最后一叹,“只小东寨乱,看来还是小了。”
秦琬也道:“如果朝廷早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就可以趁机打过去了。没有比昨天夜里更好的进攻时机,甚至有可能一天之内就轻取天雄城。”
可惜得到消息晚了,朝廷更没有做出决断。
“不过机会还是会有的。”王厚道,“皮室军和宫分军中,旧王残党不知多少,所以乙辛另设神火军,把各部贵胄子弟都招到身边来,大加提拔。但这其中,也造成了奚人地位下降。”“
秦琬和卓顺听得聚精会神。这种更偏近战略上的信息,就不是他们能够看清楚的了,只有王厚这个等级的重臣,才能高屋建瓴的明确。
“契丹一贯与奚人联盟,镇压百族,奚族也一向是后族,皇后多萧姓,奚王也是最支持旧王一系。辽主当年平定东京道叛乱的时候,奚人更是死伤惨重。新仇旧恨,如今已经完全化解不掉了,除非靠时间去消磨,否则就会是像炸药,只看引线什么时候烧到头了。”
王厚又叹了一声,冲卓顺拱拱手,“今日多谢卓东家解惑,不是卓东家还有令学徒,不知要几天次啊能弄明白事由。”他站起身,冲秦琬一个微笑,“多等了一日还是值得的。”
秦琬、卓顺跟着站起来,“太尉这就要走了?”
王厚道,“不能再留了,我可不想见你们安肃的知军。”
定州知州的身份,让他不能轻易离开本境,除非像这一次一样,得到了来自朝廷方面的批准。
“这一回的事,算是虚惊一场,只能先放着了。不过到现在安肃军都没回信,倒还真是够慢的。”
秦琬撇撇嘴,“从来都不会指望他。”
安肃军知军的官阶,跟秦琬相同,只是年纪稍长,是河北军出身。要不是秦琬算是戴罪之身,以他的官阶,直接就任知安肃军毫无问题。
不过那样的话,天门寨这边的第四将还会交给另外的将领来统帅,而且不会受知军的管辖——小大相制,不让一人独掌一地兵权,这是朝廷用人的铁律。
天门寨作为枢纽,军事地位还在安肃军之上。安肃城可以丢,但天门寨不能丢。兵力上或许不如安肃军本镇,但士兵训练,兵械装备,乃至军中序列上,也都高于安肃城守军。
既然如此,两边关系交恶,同样是情理中事。
卓顺在旁边看得清楚,对比辽人,大宋这边其实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防备地方,内部没矛盾都要挑出矛盾来,只差没火并罢了。
王厚是坐言起行的性子,多留了一日,也没时间耽搁了。前头离开的准备也都做好了,起身后,就往外走。
秦琬、卓顺在后相送。
卓顺老实的保持沉默,秦琬跟着,却问,“太尉,你看这一回辽国到底会不会打起来?”
“卓东家,你怎么看?”王厚没回答,却问卓顺。
这个问题不是卓顺该掺和的,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这要看辽太子能不能赶到捺钵。”
“能吗?”王厚问。
卓顺摇头,“就是不知道。”
“这样啊。”王厚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有一件事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耶律隆并不是确定在临潢府。上京道最西面跟北庭都护府接壤。北庭的兵马,这几年与辽军打交道不止一次了,看到过耶律隆的旗号。”
“不是传说吗?”秦琬惊讶着。
“是真的。耶律隆征西,走得比王舜臣还远一点,绕过了伊犁河,跟黑汗勾搭上了,这是去年年中的事,直到今年年初才传回消息来。”
“小人是听说过,但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卓顺惊讶道,要是太子又出去打地盘了,辽国境内肯定是传遍了。
“所以说不确定!”
秦琬哼了一声,“黑汗都快完了,勾结辽人也没用。”
在开辟西域,以及攻取伊犁河流域的几次会战中,黑汗的主力精锐至少损失了四成,精华地盘也损失了许多。
原本黑汗国中就是部族众多,黑汗东西两个大汗能镇压住下面的各个部族,就是靠自家人能打。现在人少了,地也少了,自然压不住阵脚。
“不能这么说,黑汗,以及再往西,皆称呼中国为契丹,只是近些年,才知道有大宋。辽国的声威,在极西之地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卓顺笑了起来,“要是耶律隆去了西域就有趣了。”
那样的话,耶律隆赶不及回来即位,捺钵那边肯定会另立新君,到时候,辽国就内乱定了。
“不知道,反正朝廷肯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王厚轻叹一声。
不能说宰相们的想法不对,但墙角你不去动手撬,等它自己塌下来可不容易。
天雄城只是抓个小将,就闹出这番声势,足可见辽国内部紧绷如弦,各派之间对立。
不要说大宋,就是辽国往前二十年,就是要抓哪个大族的族长,又有谁敢起兵反叛?
现在是辽国最不稳当的时期,如果想要灭辽,这时候就该赌一把。即使辽国皇位顺利易替,大宋一脚踢上来,照样会大乱一场。
可惜他只是武将,最多写私信给韩冈,却不能直接上书。
种谔当年能绕过枢密院,直接上书天子,把绥德城占了下来。现在可没皇帝了,要是哪个武将没有都堂的命令,擅自出兵,主动攻击敌人,即使成功了也不免会被问罪。
“即使人杰如乙辛,也免不了家室之乱。”
期待父子相残,自然有悖于圣人之道,但等着看好戏的兴致可是所有人都会有的。
走出城衙,王厚的队伍就等待门前,他站定脚,转回身,越过秦琬和卓顺,望了望身后的北方天空,“就希望辽国能闹得更大一点了。”
第30章 虚实(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UU小说,www.uu234.com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的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的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的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的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的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的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的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到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的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的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的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的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的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与妇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额头上青筋迸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动他的愤怒了。强自克制住愤怒,他问儿子,“你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该不知道,朕将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也是仁至义尽。要儿臣坐镇上京道,儿臣也从来没有觉得是惩罚。”
“那你为何……”
“儿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极西。带着三千兵马,还有粘八葛部的一万人,渡过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点交道。”耶律隆说着,盘膝坐了下来,一看儿子,“倒酒来。”
耶律怀庆看了看祖父,见耶律乙辛没反应,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装了一杯温和的马奶、子酒,双手递给耶律隆,“父亲要与皇祖父说话,就先喝点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给父亲。”
耶律隆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拿过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还像是在军中,那一个领军灭了高丽,灭了日本的年轻主帅。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头望着父亲,“儿子今天也不说那黑汗人,只说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顺,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们比阻卜部还要穷,连箭簇都是骨头造的。秃骨撒当年来上贡,贡物只有马和羊皮,父皇赐了金帛和钢刀给他,他高兴得在帐外打滚。”
来入贡的外藩土包子的样子,向来都是辽国高层的笑话了。粘八葛部的首领秃骨撒,前几年来拜见耶律乙辛,让捺钵上下笑了许久。
“现在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已经能想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止他。
“不一样了。”耶律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秃骨撒的帐篷比儿子带去的都大。苫毡外面是有一层闪光的绸子,里面也是绸子,过去连衣服上都用不起,现在用在帐篷上了。部中的贵人,外面的衣袍不是丝绸就是棉布,毡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从北庭都护府运过去的。席上奉酒,连陈年的烧刀子都有。”
“等他们跟着儿子出发。几万匹战马,全都钉了蹄铁,是宋人卖的。囊里的长箭都有铁簇,也是宋人卖的。人人腰中佩刀,还是宋人卖的。而且儿子看了,还都是军器监的铭。秃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换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还有韩冈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军换下来的旧货,全都卖到我们大辽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怀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远路这是他知道的,但连远到万里之外的穷部族,也都到处是宋人的器物,这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这样的情况当然对大辽不妙,明确一点说,粘八葛部什么时候投效南朝,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经拿到了南朝的册封。两国交界处的部族,一边拜大辽,一边拜宋人,两头拿好处,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就如当年的西夏一样,都不用感到有半点惊讶。
就听耶律隆还在说,“秃骨撒连马鞍都嵌金镶宝,宋人卖给他的。马辔头上面也全是金饰和宝石,宋人造的。马鞭柄上有颗偌大的猫儿眼,还是宋人卖的。儿子甚至还看到了火绳枪,一百多支,就在秃骨撒身边,也是宋人卖给他们的。”
“粘八葛部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耶律怀庆插话道,他不明白,一个有数的穷鬼部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买宋人的货物。
“你说呢?”耶律隆反问儿子,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学业进行寻常的考核,“这几年跟着你皇祖父,应该进益不少。”
“是卖马和皮货?”耶律怀庆想了想,又补充,“应该还有人。南朝办工厂、种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直到耶律隆轻轻的点了点头,才松下一口气的样子。
“他们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帮了宋人的忙。另外,也卖了不少马和皮货。还卖了人。”耶律隆道,“这些特产,大辽从来不缺,也卖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与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里掉钱了。”
“看到到处都是宋人的货,儿子心里都吊着,三千兵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粘八葛部,儿子真的心里都没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点,跟北庭都护府打个照面,当着秃骨撒的面,儿子硬是没敢说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听到儿子说去黑汗,秃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的跟着儿子走,要是当时儿子说去北庭,还真不知他会怎么样做。”
“谅他们也不敢!”耶律怀庆低喝道。
“怎么不敢?联络上北庭的宋军,灭掉我带去的三千兵马也不是难事。就在秃骨撒的帐中,他暴起发难,我能杀掉几个人?”
耶律隆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儿子,哼了一声,对木然沉默,犹如一块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别说是万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难道不是也一样?马蹄铁是宋人的,铁锅是宋人的,就连钉马蹄铁的铁钉、铁锤,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军中的刀枪甲胄,火、枪火炮,所有的铁器全都宋人来的。只有我们买不起的,没有买不到的。”
“父皇。儿臣知道,自从南朝开始变法,不,自从南朝开始重用韩冈,宋辽之间的国势就开始逆转。父皇你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去学习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撑二十多年,费尽心思去学南朝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南朝的器物,卖到大辽的每一座帐篷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耶律乙辛反问。
“其实已经迟了。”耶律隆叹了起来,“如果父皇在开始学习宋人办铁厂,造铁器时,就禁绝国中与宋人的贸易,就不会今天的局面。但现在商路已经给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货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造出来的铁器卖给谁?粘八葛部?他们拿什么来买?马和皮货?!”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国不是想当然的!”
“宋人的铁场,已经能够直接产钢了。而大辽这边的铁场,要出钢,只能依靠不断的折叠锻打,或是用生熟铁糅合而成。”
从南朝那里,能学到造枪造炮,但学不到炼钢。这个差距,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大辽的铁场办了有好些家了,可生产的铁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锅炉——学会了如何用来铁轨还是最近的事。
蒸汽机最终也没能发明一套合用的型号,不过从宋人那边弄到了一台,费尽气力给仿造了出来。
但对于辽国来说,最受欢迎的还是蒸汽机的配件锅炉,大冬天能方便的洗个热水澡,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而锅炉也不难造,以辽国的铁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锅炉,当然不在话下——宋人的锅炉是不错,但没人会运来卖,对宋人来说,就是卖铁钉都比卖锅炉更有利润。
耶律乙辛当然像改变这个局面,但他也无能为力。试造出来的农具,质量不如宋货,价格也比不上宋货,竟然连成本都比宋国商人卖得价格还高,这要怎么比?铁料多得都只能发行铁钱了。
“就是用皮货和马来做买卖也是好的,可以卖给南京道的汉人,总比人心给宋人赚去的要好。”
“你能挡得住国人不跟南朝做买卖?东到渤海,西到葱岭,边境线长及万里,你挡得住宋人的商货?”
“儿子还记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绝汉俗,汉物?”耶律乙辛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这么做,从来都没在南院做过。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汉人?!”
“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外贼不用怕,内贼不用怕,就怕内外勾结!”
“内外勾结,难道现在就没有?!”
“他们是为了造反,还是为赚钱?”
辽国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御帐中争吵起来。耶律怀庆在旁边看得发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吵起来也没那么多气力。
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声音中没有了怒气,“三十步内,三箭射杀一人的战士,你觉得要几年才能养出来?”
耶律隆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的反应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问题,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问题。
三中一要一箭毙命,那是要能开硬弓。三箭毙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难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种,达到这种水准的弓箭手起码都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而且射击能力,跟体力精力息息相关。
汉家兵书有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那是因为行军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动弓,挥不动刀。可换作火、枪呢?只要有能端着枪前进,加上扣动扳机的力气。
火、枪手最多也只要训练三个月,上了战场能拿得动枪就够了,行军百里之后,照样能上战场。这个进步实在是太大了,轻易就淘汰了沿用数千年的刀枪剑戟和弓弩。
这个道理,宋人通过各种途径说了又说,宋国内部也掀起了刀枪换火、枪火炮的**。
这就逼得辽国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检海,在辽国国中凑出百万兵不成问题,但真正的属于契丹的战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个月就训练出一波的火、枪手兑光了,那日后还有大辽吗?
对。
道理是绝对没有错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军经过的实战,比宋人的神机营更多。
火器必定会取代刀枪,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发手枪从南朝传过来之后,这更是不能否认了。
十二三岁的小崽子,拿着手枪上阵去,手指一动就能射死一个勇士。
或许拿着手枪的小崽子,与成年的骑手争斗时不一定能赢,说不定会被反杀。不过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让还没成人的小娃儿跟成年战士厮杀,那是十死无生,试几次死几次。
但那只是个人武勇,可不是行军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枪就能赢,那大辽早在睡王的时候,就被宋人抢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气里面也没了火药味。
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主动进攻宋国。只是在他看来,大辽必须对内对外都要强硬,减少对南朝的依赖,维持住与南朝对抗的实力。
一旦南朝挑衅,就必须毫不犹豫的进行还击,给宋人造成足够大的损失,才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亲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认同。但他也不想与父亲争,能好好说话,他也想尽量说服父亲。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儿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终还是要看人。”
“人心还在你这边吗?”耶律乙辛问,“强逼国人禁绝汉物,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还要去跟枪炮犀利的宋人开战,你觉得人心会在你这边吗?”
宋国的富庶,没有一个辽人能够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他们做了宋人,就能变得跟宋人一样富裕。
“难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为南朝要开大议会。”
他看着儿子,又有些不耐烦,“这个道理,朕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为什么还不明白?”
“宋人并非选皇帝,皇帝还在那里,只是自选宰相。难道父皇不知道,大辽这边,更有人想要恢复世选?”
“此辈不值一提,这一回就先杀一群。”
“就算今天杀了,日后还会添乱。”
宋人将会由天下各军州选出的议员,来挑选宰相、议政,这件事早就传遍辽国。在耶律乙辛看来,宋人这是自寻内乱,更给了大辽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有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经绝望了。
不过大议会的消息,也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之辈。
因为大辽过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选大汗,直到辽太祖,领军击败了室韦,回来后却丢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对者,废除了世选制。
现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复世选,他们不是要撺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学习南朝的重臣,用温和的手段分享皇权。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来,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从刀枪中得到权力,却要用口舌来,那还叫契丹人?
到底哪边先会乱起来,大辽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内乱,宋国的内乱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儿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内忧外患,聪明人谁还会闹内乱?
想到南朝,那还真是闲的。
“至于日后添乱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叹了一声,“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而耶律怀庆更是惊得呆了,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领军,朝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吧?在捺钵这里好好待几年,帮朕管着点。”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内侍,“你带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后跪下磕了头,跟着内侍转身出了帐。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怀庆不敢说,也不敢动。
“佛保。”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开口。
“孙儿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问,“朕和你父,哪个说得对。”
耶律怀庆低下头去。
他在亲眼目睹父祖之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仅仅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还要确定自己对国势的看法,两桩事,都容不得他首鼠两端了。
“子不当言父过,孙儿……不敢说。”
耶律乙辛不快的拧起眉,“儒家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老子的错了,难道做儿子的为了守孝道,还必须一直错下去!?你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决定他能不能继位的关键了。
“宋国人口是大辽十倍,钢铁产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欢在报纸上公布这种让人看了心寒的数字,“是大辽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耶律怀庆一停下来,他就催促,“继续。”
“无论布帛,器物,都是宋国远远比大辽要多。铁路铺遍了天下,商队也是走遍了东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开疆拓土,但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点头,耶律怀庆是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宋人,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生意人。按照孙儿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设法要工业化。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肯定要卖出去。也就是说,其实还是要行商。”
“继续说。”
“所以孙儿觉得,必须要让宋人感觉攻打我大辽,成本太高,并不合算。从我大辽手中夺取一块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来,当然宋国国内,愿意攻打我大辽的想法就会少了。”
“所以你觉得你父是对的?”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就是想要强化大辽的军事力量,对每一个挑衅都强力回击,让宋人不敢轻易言战。
“不。”耶律怀庆连忙摇头,“父亲要断绝贸易,这是逼宋人开战,孙儿是不能苟同。在孙儿看来,必须更进一步加深与宋人的商贸往来。兵足以拒之,财足以诱之,两相而下,让宋人无法开战。”
“你父说到处都是宋货,难道你就不担心?”
“当然也要开发国中的特产,不要让金银铜这些贵重之物流入宋国太多。矿山迟早会用完,但牛羊马驴、木材草药,这些能不断生长的,却是可以长久。”
耶律怀庆说完,期待的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说得能不能让祖父满意,决定了自己日后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战场上,用兵是没话说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宋国的将领中,无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种谔也好、燕达也好,都不如他。现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辈,更是差得远了。”
“当然。”
“但治国上,却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摇了摇头,“你去上京道历练一阵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边,上京道不能无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耶律怀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浑浑噩噩的跪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耶律怀庆退下后,耶律乙辛又挥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无人的帐篷里,耶律乙辛无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软垫中,年事已高的身躯更形衰弱,仿佛嵌了进去。
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宋人没有大张旗鼓,但大辽越来越离不开宋人。开办工厂,修筑铁路,不断开疆拓土,看起来大辽是蒸蒸日上,可本质上却毫无起色。
国势越拉越远,只能期待宋国内部出乱子。
如果不是宋国的宰相们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国的皇帝不得不冲龄即位,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的压倒大辽。
幸好宋人自废武功。
大议会可让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天下万州中选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为议员共聚京师,组成大议会挑选宰相、重臣。
宰相虽有权柄,大政独揽,但也只能以五年为期,最多更不能超过十年。
不会出现篡位的权相,也不会让一个不胜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听起来一切都那么好,简直没有弊病。充分满足了汉人士大夫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废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选,才将契丹送上了千百年来的最顶峰,造就了东西万里的大帝国。
连同一个祖先、相互又不断联姻的亲戚都能为了一个汗位反目成仇,来自天南海北,相距上万里,口音都不相通的,决定的还是宋国的执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句话都是件难事,哪里可能和和气气,秉持公心的选一位合格的宰相出来?好一点的党同伐异,差一点的就是内乱之始。
在儿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说得那么肯定,斩钉截铁。但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无法像之前那般确定。
韩冈改变了天下,厚生制度、军器制度,格物之说,无不成果斐然,影响了亿万人,当他推出了大议会,结果当真会是鸡飞蛋打吗?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第31章 虚实(11)
会议的气氛很是沉闷。UU小说,www.uu234.com
大宋在辽国的商人,大批的被捕入狱,财物也大量被没收。其中有许多人,都跟议政重臣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议政们的态度,竟然不是愤怒,只是沉闷。如果是外人看来,这就很有些奇怪了。
但作为当事人,却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因为两位宰相,到现在都没有表态,气氛当然激烈不起来。
“损失很大啊。”章惇拿着新出的铅笔——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根本就没有铅,为什么韩冈硬是要命名作铅笔——在册子上点着,“至少三百万贯。怎么会这么多?”
有了章惇开口,气氛算是一松。
方才还如蛤蜊一样,死不开口,转眼就开始踊跃发言了。
“这不是铁路修通了。在国境上装卸货,还不如直接运到析津府方便。”
“在析津府买进卖出,据说利润比石子铺榷场要高出三成。”
“眼里就只有钱了,命都不顾了。”
“谁能知道耶律乙辛会发狠。?”
“大概是耶律乙辛忍不住了。”
“诈病欺人,这还是皇帝该做的事?”
耶律乙辛是当真伤了。韩冈低头看着报告,更详细的情报已经放在了两位宰相的桌上,只是这点小事,就没必要更正了。
“耶律乙辛这么做,两三年内,没人敢去辽国境内做买卖了。”
“他都火烧眉毛了,哪会考虑那么多?”
这一次,换作韩冈敲了敲桌子,把飞出去的话题拉了回来,“风凉话就少说吧,先弄清楚整件事,再讨论一下怎么办。”
“玉昆说得对,”章惇也发话,“没用的风凉话就别说了。景叔,辽国对我皇宋商人的搜捕,规模到底有多大?”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游师雄道,铁路总局被戏称为小都堂,就是因为政、军、工、漕、刑,以及情报搜集,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尤其是与铁路相关的信息,比枢密院还要快速、精确,“辽人对商会的搜捕,主要还局限在析津府和捺钵附近,而许多不在这一区域的商人已经在返回河北。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圆桌旁的同僚,“许多人都是直接放弃了自身所携带的货物,总体损失要远远超过三百万贯。”
“这生意做得太吃亏了,”李承之偏过头对韩冈道,“赚没赚多少,一丢都是几百上千万贯。”
韩冈低声道,“与辽人打交道,的确要冒风险,但不与辽人打交道又太可惜。不说那些特产了,谁知道收复幽燕的机会什么时候来呢?”
有句话韩冈没说。要不是耶律乙辛下手快,在辽国境内乱窜的大宋商人,迟早能将辽国的老底给掀开来。
辽国牧场里面的牛羊马,日本的金银矿,白山黑水中的木材,甚至人口,都是大宋所需要的。
同时,繁荣的贸易,使得宋人能够自由进出辽国,反过来难度稍大一点,但也只是难度稍大。
比起过去两国之间还有兄弟之约的时候,在东京街头上看见契丹人的几率反而更高了许多。
当然他们不会仅仅是做生意,相互之间刺探、收买,都是不用说的。
相对而言,大宋的优势更大一点。国力上的差距,两国的上层都看得很清楚,辽国能够自恃的,不过是过去百多年一直压着大宋的历史罢了。
因而与大宋一边有着私下往来的很多,耶律乙辛得国不正,就是这些人为自己寻到的最好的理由。
“玉昆,”章惇提声问韩冈,“你说该怎么办?”
韩冈毫不犹豫,“人命关天,先保住人命。”他反问章惇,“子厚兄你的意思呢?”
章惇道,“得搜捕辽国在京师的细作。”
韩冈点头,“对等报复这是必要的。勉仲,这件事就交给开封府了。”他又对章惇解释道,“可以拿这些细作把我们的人交换回来。”
章惇沉吟起来,“那就要派人去跟辽人交涉一下了。”
“派谁去?”张璪问,“……以什么名目?”
自从耶律乙辛篡位之后,大宋与辽国没有正式的官方外交。而且大宋一直拒不承认耶律乙辛的皇帝之位。
即便商贸往来,即便连铁路也连了起来,即便都堂私下里与耶律乙辛也偶有沟通,但官面上,不会有任何妥协。
主持与辽国商贸往来的,是一个没有名目的行会,但决定了输送辽国的商品的价格。倾销铁器,倾销丝绸,倾销瓷器,倾销棉布,倾销玻璃器皿,倾销一切能够赚钱的工业品。只要有利润,除了兵器之外,什么都能卖。私下里许多议政重臣都参与其中,但这也是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说明的。
“使臣待会儿再定,名目也好说。”章惇问,“被辽人劫走的财物怎么办?”
立刻就有人回道:“肯定得让辽国交还!”
“如果辽国不肯交还呢?”章惇再问。
没人敢立刻回答了。
那就意味着,朝廷如果不想成为笑柄,就必须做出更加强硬的反应。
这个决定,只有宰相才够资格说出来。
厅中数十道视线都聚集到韩冈的身上。既然是章惇问得的,就该他回答。
“以我之见,如果辽人不肯交还无故扣押的国人,同时不愿赔偿国人的损失,应该向其宣战!”
韩冈的话,惹起了今天会议以来最大的一片声浪。
“相公是要攻辽?!”熊本第一个叫了起来。
韩冈更正,“前提是辽国不愿意释放无辜国人,并赔偿他们的损失。”
这是借口。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辽人的行动中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每一位议政都不会认为以此为由,与辽人交战,是出自于韩冈的本心,而不是权谋。
借口这东西,想找总能找得到。虽然不至于编一个辽宣宗遗腹子,但随便找个辽国的宗室子弟,扶持他回去复国,也是相当容易的借口。
眼下的这一个,比不上为兄弟之邦复国更有号召力,更加名正言顺,但只是作为开战借口而已,哪里需要那么多计较。
“虽然辽国的局势没有变成我们希望的那一种,但不论打不打,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蛮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你不去做出要打的样子,他们就不会把你说的话当真。和平不到绝望的时候,我们也不当诉之于战争。但如果当真开战,这一切的起因,完全是来自辽人不改其强盗本性的缘故。”
听到韩冈的发言,所有人都觉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不过如果当真要开战,有一个问题必须先行确认。
“敢问相公,攻打辽国,到底能不能赢。”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让人信服的肯定答案,才能得到议政们的认可。
“想必这些年北境的变化,诸位都应该看得清楚。可以这么说,现在只凭河东、河北两地驻军,就可以对抗辽国不落下风。”
如果只看军事实力、动员能力、生产能力,只凭关西,就足以与辽国对抗。这一句,韩冈就不想在这个场合公开说了。
“只是不落下风?”
韩冈的回答是不能让人满足的。
“所谓不落下风。就是未虑胜先虑败。河北河东直面辽国,两路的军备,从开国时,就是抗衡辽军。不过旧日的战略规划,虽是阻敌于边境之上,但希望去几乎都放在一纸盟书上,辽人一句威胁,就不得不奉上金银。而如今,则是不断修筑边境寨堡,便是要组成一张网,在边境上拦住辽军的主力。”
韩冈的话,让许多人陷入今日与旧日的对比之中。都经历过连西夏都能骑到头上的日子,如今直接压制辽人,自是让人心怀大畅。
韩忠彦道,“辽人的火炮不少了。”
“辽国全面转向火器建军,战斗力的确有提升,但也损失了辽军最大的特点。截长补短,整体上变得平庸了。”韩冈插话道,“火器对后勤的依赖是远远超过此前的任何冷兵器。枢密院应该最清楚这一点。”
张璪和沈括同时点了一下头。
韩冈继续道,“辽人本是离合之兵,一击不中,远飙千里,我大宋精兵那是望尘莫及。但骑兵加了重炮后呢,就变成了老鼠拖龟,吭哧吭哧一天也走不到三十里。”
韩冈的话说得有趣,会场中带起了一阵畅快的笑声。
“至少不用担心被辽人打进来。想必诸位都明白这一点了,不需要我连篇累牍的再说了。总结一下,就是比起二十年前,皇宋与辽国的攻防之势。是颠倒过来的,开战和终战的权力,已掌握在我们手中。辽人大举来攻,只会被挡在边境上的寨堡外,至于小股的敌人,进入河北之后,能逃过半个月都算多的。”
不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至少现在,议政们都相信了韩冈的话。毕竟这些变化,都是他们一直看在眼中的。
“既然不怕辽人反击,那是否能收复幽燕故地?”韩忠彦又问。
这一回,韩冈却是摇头了,“毕其功于一役,这是不现实的。当年对西夏,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是几次会战,其中不小心还败了一场。要不是辽人在背后偷袭,更得几年的时间。”
现在的大宋,根本不可能动员举国之力。虽然比过去的情况要好一点,但地域歧视依然严重——这在千年之后都没办法消除,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北方看不起南方人,南方人也敌视北方,地域的鸿沟几乎无法弥补。这还是寻常时的看法,一旦关系到切身相关的利益,那问题就更加严重了。
一旦辽国占领了河北、河东,让江南出钱出人,如果这件事交由各地州议会来决定,有多少议员会投票赞成,多少反对?
如果辽人占了大宋的半壁江山,朝廷不得不将行在搬到江宁、杭州,南方各路会支持朝廷光复旧地吗?
韩冈不觉得在没有进行宣传鼓吹的情况下,能动员起江南百姓的支持。只有南迁的侨居之民,才会鼎力支持,南方的土著只会抱怨朝廷收得税太多了,抱怨朝廷把他们的子弟送上战场。这是现实,必须要承认。
而且大宋军事动员上的水平,也还没有达到与铁路及热、兵器战争相配合的程度。
也许过去,韩冈对于军事动员,没有太深的认识。但现在的韩冈,在中枢做了十年,也曾多次参与和指挥过战争。他明白一件事,就是军事动员,是一件必须要有着精密计划和计算的学科,不是派吏员下乡把民夫赶出来就算合格的。
战争期间,征发百姓服役,这就是动员,但每一次征发,都会有大量的逃亡,导致同样多的工作,要压在人数远比预计要少的民夫身上,接下来,就是民夫不堪其苦加速逃亡,剩下的民夫接受他们丢下的任务,如此近乎于死循环的过程。那要浪费多少民力?
低劣的动员手段,就像榨油一样,用简单的重锤,你可以把油菜籽里面的油料给挤压出来,但被榨出来的,最多只是六七成,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弄出来。想要榨出更多的油料,就得换更好的压榨机。想要将民力用尽,就得对动员手段进行更好的优化。
何况如今的战争,不仅仅是民夫,军队了,还包括工厂、铁路等各方面的战备,必须做到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多的实力。
不过韩冈虽然给了否定的答案,却让人更加相信他之前的判断,不管怎么说,一个能理智的判断成败的领导者,比总是宣扬战无不胜的人,更值得相信。
“玉昆,已经说了很多了。”章惇出来,“总结起来就两点,一个,向辽国要人要赔偿,第二,辽国不干,我们就打他。”
章惇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但没有人笑,反而因为他的总结,结束了之前的讨论,让气氛渐渐严肃了起来。
因为已经到了最后。
“大家可以表决了。对玉昆的提议,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32章 虚实(12)
“又是全票通过。UU小说,www.uu234.com玉昆你说,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议政会议之后,是只有宰辅们参加的会议。
之前的会议上,议政们以全票通过了韩冈的动议,向辽国要求立刻释放被捕宋人,同时赔偿他们损失,并开始准备战争。
那一场会议,决定了大宋对待最大敌国的态度,甚至可能直接引发宋辽之间的战争,如果从两国的国力、人口、兵力,以及装备水平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世界大战了。
不论从普通百姓的眼中,还是对外的宣传上,每一次的议政会议,都是极为严肃、且与天下亿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会议。
不过离开了那个公开场合,在同立于帝国最顶端的韩冈面前,章惇却丝毫没有把刚刚作出决议的议政重臣们放在心上。
这么些年,议政制度刚开始的时候会有所争执,现在基本上就是宰辅们的一言堂。
两位宰相可以尽情施展他们的意志——除了部分领域之外,伸展意志的主要还是章惇。
时间长了,章惇对唯唯诺诺的会议,一呼百应的场面都失去了兴趣,反而开始有些期待什么时候能看见一两声反对的意见。
今天亦是如此,才有了章惇的一句,“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听章惇的昏话,韩冈拿过桌上的资料翻了翻,抬头呵呵一笑,“怕是只有不记名的时候。”
章惇一怔,看着韩冈脸上看不出真伪的笑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叹了一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韩冈也没了笑,“谁说不是?”
如果按照定义,章惇和韩冈的确可以算是独裁者了——如果不计较两人分掌权力的话。
在过去,就算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更不用说宰相。那时候,皇帝和士大夫各派相互牵制,谁都不能当真一言九鼎。
皇帝若恣意妄为,朝臣们能连番苦谏,一道道奏表可以让皇帝从早到晚都耳根不净,煽动起来的士林清议也会让皇帝的名声臭不可闻。反之,若是宰相专权,其他重臣也能请出皇帝,轻易将之赶出京师。
但如今,宰相们执掌的是皇帝的权柄,同时又牢牢控制着士林清议,朝堂中即使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可他们想找一个撑腰的都没有,
过去宰相势大,朝臣们能直接告到皇帝面前。现在向谁控告?还没亲政就成了昏君的皇帝,还是退居宫中养病的太后?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稳定,大多数时候,议政会议的决议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还是靠了事前的沟通,并尽量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如果章惇当真自大得看不清人心形势,现有的政局很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崩塌。
在韩冈警告之后,章惇也及时醒悟。
不过韩冈不知章惇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确没在章惇的脸上看到被冒犯的愤怒,但这是政客的基本要求,做不得数。
章惇还想说些什么,但张璪、曾孝宽等其他执政先后到来,让他把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议政会议上作出的决议,终究只是说要去做,而该怎么去做,则是在都堂会上来决定。
宰辅们的密级高于议政吗,不必进行太多的说明,之前更是做足了沟通,最重要的人事安排,就没必要耽搁时间了。
会议刚开始,章惇便宣布:“河北是奉世,河东是伯通,设制置本路军务司衙门,以两位为主帅,制置两路军务。”
韩冈担任枢密副使时,就任的就是制置使,制置河东军事。更早之前的韩绛的陕西河东宣抚使,是做到了宰相才就任。
李承之和熊本,都不是宰相,有韩冈的先例,自然依循下来。
但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先后站起,一一领命。心中的激动已形之于外,掩饰不住,。
这两桩任命,基本上就定下了李承之将会接掌韩冈的宰相一职,而熊本担任枢密使。
与会的宰辅们则了无讶异,也纷纷恭喜了两人,看起来都很是真诚。
他们前几日已经陆续知道了此事。
张璪对此无所怨言,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根本没有办法去争宰相之位。致仕后,少不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比宰相更上一层的使相级的待遇。
同样的还有曾孝宽,他比章惇年长十岁,比王安石小四岁——这其实不成问题,李承之与他年龄相仿——但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时常病假,基本上也没有宰相的希望。
两人的年龄都只比王安石小几岁。现在可以这么说,王安石那一辈的大臣,到了此时,基本上就要尽数退出朝堂了。李承之虽也差不多年龄,但他的宰相之位也只是过度而已,没人会认为他能做足十年。
由于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出外就职,并非是离任,所以都堂最多补上一位,因为等他们回来,差不多就是大议会召开的时候了,韩冈那时候就要退了。
在沈括参知政事后,游师雄递补成为除韩冈之外的最年轻都堂成员,但这要等到李承之和熊本出京之后。
“虽然说奉世和伯通要制置河北、河东了,但有一件事要先确定……”待李承之和熊本坐下来,韩冈出言强调,“这一仗,不一定会打。
辽国不是西夏,才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没办法完全扭转世人对宋辽两**力对比的看法。
就算之前赢了一次,那也是辽人先打进来,大宋被动防守,反击过程中夺了一块地,但之前几年,不也割让出去一块吗?不过是加点利息收回来。
现在两国平起平坐,不用花钱买平安,对立国百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契丹铁蹄下的宋人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
要是对外宣传说,大宋已经可以吊打辽国,相信的人有,但不相信的同样不会少,即使相信的人,心中怕也还有几分不自信。
而贸然挑起对辽战争,这种不自信就会成为阻碍,甚至被人利用影响到战局。如果战事胶着时——这不是不可能,以辽国的实力,势如破竹的情况几率反而更小一点——以此为由,煽动民意,从而打击推动战争的宰辅们,那一干被章韩为首的都堂压得抬不起身的人,是很可能干得出来。韩冈从来不会高估政治人物的节操。
这也是在宣传上,一直没有偏向于鼓吹对辽战争。但神机营的强势,已经通过历年来的宣传打出去了,只需要更进一步,加强天下士民心中的信心,日后对辽全面战争,民意的基础就从此而来。
韩冈的目的也只是如此,一步步来,“我们要先看看辽人会不会同意我们的要求,才会做决定。换个说法,就是首鼠两端。”
不是什么好词,有些自嘲的味道,宰辅们配合得笑了两声,专注的听了下去。
“就算打起来,也不求恢复幽燕,更不求攻灭辽国——理由就不必说了,议政们不一定明白,我们都是知道的——最多也只是先试探性的报复一下,把辽国打回到谈判桌上来,老老实实的解决问题,让朝廷面子、里子上都能过得去。”
短促的战争,逼得辽人输诚,如此一来,宰相们的声望又能更上一层。对,正好赶上大议会的召开。
算盘打得很精,但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就两说了——如果有人做些手脚的话。
但没人指望赶着回京就职的李承之和熊本,会将边境冲突变成大会战。
在场的谁也不会戳穿这一点,都是你我心照。
“玉昆相公。”吕嘉问抬了一下手,示意发言,“我要问一下,如果当真开战,这一仗该怎么打?”
“这就是制置使的任务了,等定下来,再交付都堂议论。”韩冈道,“都堂这边要做的准备,就是粮草,弹药。”
“火炮呢?”吕嘉问问。
韩冈道,“只是河北、河东两路,就有三寸以上的火炮一千七百余门,遍布两路的各州军寨堡。”
“辽人的火炮也有一两千吧。”吕嘉问又道。
“两千五百门以上,北方房去年有一个报告。”沈括对同在枢密院的吕嘉问道,“其中摆在南京、西京两道上,差不多也有一千七八。”
章惇将头歪向韩冈,笑道:“与我们相差不大啊。”
韩冈道:“如果奉世和伯通到时候觉得有必要再加配火炮,军器监随时可以将两路的火炮数量提高一倍。”
“辽人去年铁产量超过千万斤了。”熊本道,“用上几个月,或许也能做到。”
“那耶律乙辛就要抱着他空荡荡的金库哭了。”韩冈向后一靠,得意的笑,“事实证明,将辽国拖入军备竞赛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他就能用日本开采的金银给自己筑一座宫殿了,而不是铸成金锭银币,放在了朝廷的封桩库中。”他摊摊手,“朝廷付出的只是铁而已。”
‘还有许多在平安号的金库里吧。’
与雍秦商会相辅相成的银号平安号,从不涉及宋辽之间的直接贸易,但一向赚得最多。可这句话,吕嘉问和熊本倒是没敢说。
“海军能做到多少?”气氛有些微妙,张璪岔开了话题,“能不能攻下几个重要的岛屿,比如对马岛,逼迫辽人先攻过来。”
吕嘉问笑道:“等攻下对马岛后,是不是干脆把日本也攻下来?日本的黄金白银可是好东西。”
张璪气一滞,一时无话,曾孝宽道,“枢密。对马五个岛,驻军四千多,南北两主岛上的寨堡加起来有七座,皆棱堡制式,控扼要冲,岛民也尽是军户,不好打。”
第33章 虚实(13)
张璪叹了一声。UU小说,www.uu234.com
对马岛是高丽和日本海运的中心点,打不下来,攻打其他岛屿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对韩冈道:“当初打下来就好了。”
韩冈叹道,“那时候太后才垂帘,太皇太后和戾王还在,河北河东刚遭劫难,又撞上天子和先帝的事……”他看看张璪,无奈的一摊手,根本不必说了。
当然也不止这个原因。
当辽国接连攻下高丽和日本的时候,京师里正乱,当然没办法干涉。但之后几年,章惇和韩冈双头政治确立,朝局进入了稳定期。那时候不去争夺日本,就是韩冈的私心了。
那时候,如果拼命发展海军,虎口夺食还是有机会的。
但一来,辽国届时肯定会力保日本不失,不仅日本那边会开打,河北同样不会轻松。纵然能赢,损失也不会小,那时候,主导者必然会受到攻击。
二来,一旦开战,国内资源调配将会干扰到韩冈的发展规划,在全国范围修铁路,可比一个日本重要。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与旧日贫瘠的日本国的海上贸易,对南方的帮助不算很大。即使与辽国治下的日本有大量的人口买卖,同样不会有太大影响——毕竟是有限度的。但一旦夺取了日本,却是另一回事了。巨量的人口和资源流入大宋,南方的势力又能通过地理优势抢先掌握日本,势力膨胀得太快,对韩冈和他的班底并不利。
雍秦商会的主要势力范围还是在北方,南方就比较薄弱,只有荆湖和两广还算强一点。
说起雍秦商会的商业布局,如果潼关以西是厚实的帆布,在河北河东便是要轻薄一些的锦缎,在京畿和荆湖、两广则是粗糙多孔的麻,到了江南和巴蜀,就只能算是到处是洞的渔网了。
因而韩冈主政之后,干脆就无视了日本,反正金银都能通过贸易流入国中,倭女和高丽婢充斥国内,也让人觉得,就算不打下来,辽人也会帮忙开发。
而与此同时,对南洋的开发,也拖了章惇和福建商会不少的精力,攻打辽人的日本,与攻打土著们的南洋,选择谁,那是不用多想的。
“当年不打日本,的确有其原因,但现在可以了。”沈括道,“攻打对马难度很高,不过登陆高丽日本,可以选择的地点很多,登陆时不必担心辽人的攻击。”
“登上去有什么用?打矿场,全都在内陆。占城市,城都快给拆光了。”曾孝宽冷嘲,他看了眼韩冈和章惇,“耶律乙辛还真是好学生。”
辽国对高丽日本的征服,学的是大宋在交趾的做法。两个国家里面,只剩下庄园和牧场,至于城市?只有港口可以勉强算是了。
对于被分封在两国旧地的部族、贵胄们来说,他们需要的只是农田和牧场,至于城市,完全没有必要存在。如平壤、平安京这样的古城,早已成了后人凭吊的遗迹。
“那海军是派不上用场了?”张璪问。
“可以断掉对马岛附近的运输线。”吕嘉问如数家珍:“北海舰队现有各级战列舰十七艘,巡洋舰三十一艘,火炮加起来一千三百余门,河北河东才一千七啊,几乎抵得上两路军备,总不能干吃俸,不做事。”
“那是加起来一千三。”沈括这个枢密副使虽然一直在做铁路上的事,但他对枢密院里的事务同样很熟悉,自然包括海军,“其实最早的战列舰,火炮现在才二十四门,比最新的华亭级巡洋舰还要少八门,更比不上辽国最新式的战列舰。”
吕嘉问反驳,“登州号一级战列舰,有轻重火炮一百零四门,同级别的有青州号和楚州号,只是这三艘,加起来就占去了北海舰队火炮总数的四分之一。辽国可没一艘比得上。”
“一百一十。”曾孝宽道,“最近登州号在甲板上又加装六门七寸短管榴弹炮。”
“七寸?”章惇转头对韩冈道,“我记得陆上的炮军,都没六寸以上的重炮。”
“榴弹炮里没有。”韩冈道。
造船业的大发展,以及钢铁在船只上的使用,使得建造大型舰只不再是难点,船上的重型火炮的等级也要远远超过地面。
“在神机营中,配属步军和马军指挥的火炮,都是三寸炮,炮兵指挥的火炮,基本上都是四寸炮。只有重炮指挥,标准编制是八门六寸榴弹炮。”
张璪好奇的问韩冈:“前段时间李复不是说要造口径十五寸的攻城榴弹炮吗?”
“没用。”韩冈摇头,“炮管长了,自重太重,架起来没两日,炮管自己就弯了。炮管短了,就是臼炮了,又打不远。”他又笑着,“十五寸其实也不算什么,还有人给我提议造口径二十五寸、自重三万斤的超重型攻城炮。”
“三万斤?!”不止一人惊讶失声。
韩冈点头,“说是能发射一千三百斤的石弹。”
“铁弹呢?”
“同口径的铁弹太重了,会影响射程。可就算是石弹,射程大概也不会超过三里。”
章惇摇头,“浪费钱。”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当然是浪费钱。射程短又不好移动,除非能够野战击败敌军,将敌人围定在城中,那时候才能派上用场。不过当真能围定敌军,还不如用臼炮,口径还能更大,重量还能更轻。”
“军器监是不准备造更大口径的重炮了?”张璪问。
“现在军器监的目标是尽量加强火炮射程,而不是口径。”韩冈张开左手,比了个五,“现有实验型的火炮,最少都有五里以上的射程。放到边境上,石子铺那里的天门寨里面,一炮就能打到对面的天雄城里,都不要出城。”
韩冈爆了一个料,张璪惊讶道,“五里,这么快就做到了?怎么做的?”
韩冈道,“第一是加强密封,第二是加长炮管。”
“我还以为是换了新弹托。”章惇说,表示他对军器监内部的研究进度并非一无所知。
“其中之一。”韩冈道,“主要是工艺进步了。过去的火炮,炮管口径从炮口到炮膛身处,是越来越大的,小口大肚。”
“像长颈花瓶。”张璪笑道。
“差不多,就是比例没那么夸张。但现在,基本上是做到前后一致了。”
“就这么简单?会不会给辽国学了去?”吕嘉问皱眉问道。
“错了,这才是最难的。”韩冈充满自信的笑了一笑,“工艺标准就是工业的核心,歪歪倒倒是屋子,煌煌屋堂也是屋子。都是要看手艺的。辽国可没这么好技术。”
他向一干农业社会出身的宰辅们再一次进行科普,“以火炮论。影响火炮射程最大的问题,就是炮弹和炮膛之间的缝隙浪费了火药药力。火药爆发时,缝隙越小,射程越远,以辽国工火监的工艺精度,炮弹直径平均要比炮膛要小半寸,军器监造的火炮只要小两分。这一差,就是半里。火药的质量上再差一点,就又是半里。火炮炮管长度又差一点,还要再少半里。同样口径的榴弹炮,我们的能打四里,辽人三里都勉强,就是工艺上的差距,换作最新型的火炮,那差得就更远了。”
章惇听得不断点头,显得有会于心,最后问,“听说火药上改进了制造工艺和配方,褐色火药比旧式黑.火药威力大了三倍。”
韩冈叹道:“死了三十多人了,再没个好,那就亏大了。”
在座的宰辅都感叹了起来。火药制造一向危险重重,死人是经常的。所有新进工人,都要先学习半个月的安全生产规范,规范中的每一条,后面都是一条、几条,甚至十几条、几十条的人命。但火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是热.兵器的基础,没有火药,威力巨大的火炮就是一团废铁了。
李承之弄了杯茶喝着,忽然道,“今天都在说炮,火.枪呢?不是说前些日子造成了新式线膛枪吗?之前一直说不好造的。”
“主要是在子弹上做了些文章,所以说三人行必有我师。”韩冈又是轻轻一叹,“本来我一直认为线膛枪应该配合后装,谁想到用不着。”
“用不着后装枪了?”李承之问。
不少人都听说过,韩冈让人在军器监里悬赏后装线膛枪,价码还不低。
“不,还是有后装枪的好。装子弹方便,趴着都可以。前装枪必须要站起来。”
“趴着怎么打仗?”张璪道。
“趴下来子弹打不着,炮弹打不着,枪也能架得稳,射击更精准。要是遇敌,这边拿着后装线膛枪,敌人排着队过来,还没走到位,就被射光了。就是工艺难度太高了。”
“多高?”张璪又问。
“枪支结构和子弹结构全都得要改。工艺精度还要再精确一个等级。等灭了辽国都不一定造出来。”
“那还要去造什么?”沈括道,“辽国都灭了。”
这个捧哏做得好,韩冈笑着看了沈括一眼:“总不能灭了辽国后就守家不出了吧?黑汗都已经有火炮了。火炮的结构可比弓弩都简单。看一眼就能学走的。”
这个时候,韩冈又不说工艺了。
“所以后装线膛枪还造不出来,但前装线膛枪算是成了?”
“是啊,军器监这两年,都被我指歪了路,一直没成果。”韩冈自嘲的摇摇头,“多亏有个聪明人,别出心裁,改进了子弹,可以造前装线膛枪了。”
“怎么样?”
“初步实验,射程远了一倍。”
“一倍?!”
这又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这不是说,只有我们打人家,人家打不了我们?”张璪连忙问。
“的确。但制造工艺上还是待改进,子弹,不必说了,比原来的铅弹要麻烦得多。线膛枪管同样,还少不了大工主持,现在一个月也不过十来支。”
“看来还得再等几年了。”张璪不无遗憾,到时候,他肯定是不在朝堂上了,“不过那时候,辽人的工艺还造不出来同样的火.枪吧。”他期待的看着韩冈。
“当然。”韩冈点头,“如果手工打制的几十几百支不算。”
“到时候辽国可就是要亡国了。”
“应该不会太久了。”
张璪放声大笑,笑得都咳了起来,“想不到还能有看见辽国亡国的一天。”
章惇也笑骂着,“好你个韩玉昆,把宝贝瞒得这么好!”
“还在试验阶段。都没定型,工艺也没成熟,同样的项目,在军器监里面,有百八十个呢。”
一阵开心的谈笑,辽国与大宋在火器上的跨代差距,让所有宰辅都轻松了许多。
毕竟要面对的那是辽国。
“好了。”主持会议的章惇将话题拉回,“派去河东河北的人选定了,去辽国下通牒的人选还没定。今天一并定下为好。”
“子厚兄的意思呢?”
章惇早有定见,“老马识途,还是让熟人去好。”
“宗泽?”韩冈问。
章惇点头,“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