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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 半日缘

    大树好好儿地立在原地,树上白圈儿也圆圆地画在那里,只是圈儿里完完全全凹了进去,灰黑树皮深深塌陷进了树身,恰似树上长出一个大大的嘴巴!树皮脱落处间或露出白白躯干,又似给打得七零八落的牙——这边一张大嘴,那边大嘴一张,看上去同样惊愕,看起来都是骇怕!

    “老大,老大,老大!”

    是谁在叫老大?是这个呵呵傻笑的小和尚?是这个怪物般的小和尚?是这个对着大树说话又打得大树满地找牙,又哭又笑却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和尚?方道士默然片刻,黯然开口:“别再叫我老大了,我看你才是老大!”无禅闻言一惊,愕然道:“老大你说甚么?无禅听不懂!”说着一拍光头:“是了!定是说无禅的拳打的不成!好,看这个!”说罢转身握紧双拳,深吸一口长气,低头猛地向前冲去——

    只听咚一声大响,光光的脑袋撞在树上!再看上头枝条一阵乱抖,树叶又飘啊飘落了下来。方道士一个没留神,只觉胸腔里扑通一下大跳,旋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一软缓缓瘫坐地上!无禅见状大惊失sè,上前一把扶住:“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我,我的头有点儿晕,你刚刚是在,做甚么?”方道士茫然看过去,口中喃喃道。无禅松一口气,嘿嘿乐道:“拳头没有脑袋大,这样力道会足一些!”方殷怔怔望着他,轻声道:“疼么?”无禅连连摇头:“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看我再来一下!”说罢沉肩含胸,头一低又要往树上撞……

    “等下!”方道士慌忙起身,拉住这牛犊子般的小和尚,伸手从他脑袋上捏下一片碎树皮:“不用去撞树了,你先让我仔细瞅瞅!”说罢瞪大眼睛连连打量,上看下看右看右看,时不时摸上两下——方老大这是准备要验货了,好好检验一下这个古怪小和尚的成sè,研究研究他这副身板儿究竟是用甚么做成的!

    抬起拳头安然无恙,按下脑袋完好无损,摸摸胳膊捏捏腿儿,软中带硬挺弹手。确是个有血有肉大活人,正是个如假包换小和尚!方道士东摸西看,一时间两眼放光,口中啧啧有声。无禅低着头任他摆弄,只是神情忸怩红了脸,颇为害羞的样子。

    “小和尚,你这手儿叫甚么?”方道士终于罢手,开口问道。无禅长出一口大气,挠头笑笑:“金刚不坏功。”方道士闻言大喜,激动叫道:“威风!神气!兄弟,你这手儿可得教教我!”无禅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好!

    小和尚盘膝而坐,举臂过顶,双掌撑天,神态俨然。眼见神功已然近在咫尺,方道士喜不自胜,连忙跟着坐下,依样摆好姿式:“好了,这就开始罢!说说,怎么个练法儿?”无禅闭目行功,缓缓道:“长吸一口气,气聚于丹田……”等下!方道士大叫一声,不解道:“哪儿?甚么单田双田?”无禅睁开眼睛,用手一指:“这里,丹田。”方道士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旋即二人对坐,闭上眼睛又练。

    “收yīn引气,运行一大周天……”

    “等下!”方道士满脸通红,以手指胸大口喘道:“憋,憋死我了!不成,我这口气儿还堵在这儿,下不去!”无禅睁眼看看,奇怪道:“怎么下不去?它很听话的,让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方道士皱眉道:“是这样?我再试试,你重新来!”无禅闭目行功,口中念念有词:“长吸一口气,气聚于丹田,收yīn引气,运行一大周天……”

    半晌,只听对面气息急促呼吸粗重,一抬眼皮,却见那老大眉头紧皱,面sè变幻不定,浑似练功岔了气,又似走火入了魔!无禅大惊,正待开口询问,话没出口人已一跃而起,离弦之箭般狂奔而去:“你等等!我尿急!”

    二人对影坐,rì头已偏西。

    方道士系好裤带,神sè犹疑:“我说,你这手儿功夫练了多久?”无禅想了想,点头道:“十年。”方道士咽口唾沫,不说话了。无禅挠了挠头:“老大,不练了么?”方老大叹了口气,表情复杂。无禅怔了怔,跟着叹了口气:“是了,无禅人笨,只练到第三层刀砍不留痕,我师父说……”

    你说甚,甚,甚么!方老大今rì耳闻目睹,连番惊奇之下仍是吓了一跳:“刀子也砍不动你?”无禅点了点头,黯然道:“是了,可惜离斧钺不加身还差上一步,若以大锤重器猛力击打,无禅一样是筋断骨折!”方殷呆呆看着他,颤声道:“你,你试过了?”

    “是的,试过好多回了!”

    “看不出来!给我瞧瞧,哪个骨头折了?”

    “看——都长好了,没事的。”

    “哪儿,哪儿,你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

    “啊?这,这还有没折过的地儿么!”

    “有,脑袋!我师父说,打头不能使力过猛,否则脑子会坏掉的!”

    “好狠!好一个花和尚!”

    方道士忿忿大骂一句,注视着这可怜的小和尚,一时感同身受!不料小和尚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师父,他从来都没有打过无禅。”

    不是花和尚?不是他又是谁?方道士皱眉问道。无禅笑了笑,一脸得意道:“是老和尚,他可疼无禅了,比,比,比师父都要疼!”老和尚?还有这般疼法儿?一天到晚没事儿揍小和尚玩儿?方道士不明白了,方道士不能理解,方道士一时无话,方道士暗下决心,不管打人的是甚么和尚,这种挨打受罪的狗屁神功,自个儿是万万不能练了!

    打死也不练了!

    说话rì暮苍山隐,坎烟袅袅晚风香。

    四人在吃饭。

    一人在吃,三人在看。方道士摸着撑得滚圆的肚皮连打饱嗝儿,心里对这个和尚兄弟的钦佩之意已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中午饭好吃,晚上饭更好吃,中午饭不够吃,晚上饭吃不够——可惜吃不下了,一口也吃不下了!小和尚铜头铁臂,小和尚力大如牛,怪不得,怪不得!就说这海一般的饭量,单看他这般能吃能喝,身子骨儿还能差的了?

    无禅在吃饭。还是那般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吃,不紧也不慢。就是那般低着头红着脸羞涩地吃着,一碗又一碗。宿道长满面chūn风,夸完小和尚饭量好,又夸大和尚见识高,从未见他话如此多,也从未见他这般眼角眉梢都是笑。灵秀和尚不说话,笑嘻嘻坐在那里,就那样看着小和尚,眼神中几分无奈,几分欢喜,又几分慈爱……

    大家都在看小和尚,人人拿他当个宝。有人不免感觉受到了冷落,一时间又生气了:“这几个人都不太正常,全都有病!”方道士暗骂一句,搬了板凳坐得远远的,撅着嘴生闷气——没有人拿自个儿当宝,只有自个儿拿自个儿当宝了,可怜啊可怜,哼!有甚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小和尚,到我这儿还不是当了小弟!

    虽然有些不甘,虽然有些嫉妒,但对于这个和尚小弟,方老大心里也是很喜欢。小和尚又老实又听话,一身本事确也不凡,老实孩子大伙儿都喜欢,而对于有本事的人,方老大向来都是很欣赏的——你,你,还有你,都看好了!他是我小弟,铜皮铁骨刀枪不入饭量如牛!有哪个敢不服?你么?上来试试?小和尚,给他露一小手儿……

    哈哈哈!

    方道士掩口而笑,心里头又高兴了:“小和尚,你快吃!吃完咱俩去屋后,让我拿刀砍你两下儿试试!”无禅抬起头,端着饭碗嘿嘿一乐——

    好!

    夜风习习吹送,草木瑟瑟有声,四人对对成双,身心同样惬意。一轮明月悬上中天,房前屋后清辉遍地。月光洒如水,繁星缀满天,山空人语远,虫儿齐欢唱。当此良辰美景,方道士不由诗兴大发,开口吟道:

    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个和尚,月亮上头有树,树下有个兔子!

    无禅拍手大笑,无禅连连叫好儿!无禅激动不已两眼放光,无禅心道这个老大真是有才!岂不知这个老大肚子里的才还多的是,方道士得意之下,一时只觉文思如cháo涌,好词妙句充塞胸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地上也有个树,树下有个老大!老大刀砍和尚,和尚嘛事儿没有!

    无禅拍手大笑,无禅连连叫好儿!无禅害羞不已满脸通红,无禅心道这个老大实在是太有才了!嘛事儿?有才人不是在诗里头说了么?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待得清清楚楚——晚上,树下,老大,和尚,刀砍!嘛事儿没有!

    刀砍不留痕!

    少时二人席地对坐,一时间各自心惊,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佩服之意。对于方道士来说,眼睁睁目睹人皮比牛皮还要硬的怪事,心里自然震撼不已!方才那是无可抑制,借诗抒情了。加之白rì里看到小和尚的种种异样表现,一时怎不心cháo澎湃连连猛瞧?又怎能不对他青眼有加激赏不已越看越是喜爱!

    而对于无禅来说,小和尚早已将眼前这个老大看作神仙一流的人物,认为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不是一个凡人!无禅不敢说,因为老大不让说。无禅不敢多看,生怕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穿过自己的眼神,发现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神仙女人!

    夜已深沉,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语声犹在,房前屋后说不完的话。这一天,等了半天,等了半天等来两个和尚。这一天,宿道长重逢了老友,方老大多了个小弟,两个人都很高兴。当然,两个和尚一样高兴,小和尚多了个大哥,大和尚见到了老友。

    一处和声细语微笑对话,一处言笑晏晏欢喜不尽,是谁送走chūn天的温和?又是谁迎来夏rì的热烈!无论总角之交,还是管鲍之谊,一般相视而笑,同样莫逆于心。我们都是好朋友,真真正正好朋友,哪怕初次相逢,哪怕多年未见。我们都是好朋友,真真正正好朋友,就算相知未相逢,就算毕生不得见!说罢,笑罢,不为吃来不为喝,不为名来不为利,只为了你与我之间最最奇妙的——

    这一场缘。;

八 天与地

    晨间空气清新湿润,草香木香沁人心脾,枝枝带露青而光泽,叶叶舒展翠绿喜人。缕缕阳光穿过高可遮天的树伞,投下满处大大小小的斑驳光影,照耀着草木晨露,映出无数明明暗暗,shè在一个光头上——无禅低着头哭丧着脸,干巴巴跟在方老大屁股后头,模样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看上去委屈又可怜……

    该!

    方道士暗骂一句,继续沉着脸闷头前行,一点儿也不搭理他!犯了错误的人,就该受到惩罚,竟敢不听老大的话?你这个小弟是怎么当的?犯了错误又不知道改正,不教训他一下是不行的!

    老大!老大!

    甚么老大!你才是老大!老大绕树穿林面sè威严,老大鼻中冷哼还是不理他!还知道喊老大?老大容易么?拼着回去挨鞭子,旷课带你出来玩儿,哎!打猎,打猎,打个毛!不玩儿了!

    方道士越想越生气,当下不理不睬自顾前行,小和尚眼见老大拉下了脸不理自己,嘴一扁又要哭了!你说这事儿怨谁?反正不怨我!方道士心中冷笑,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小和尚的错!你说原本多好个事儿?方猎人指东打西,小跟班神箭无敌,多么绝妙的搭配?到时候儿整个野兔山羊啥的简单又轻松,烧来吃他个,呸!没了,都没了,抓个毛!吃个屁!

    小和尚不干。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一场二人捕猎行动是方老大经过深思熟虑半夜没睡觉计划好了的,一人熟悉地形旁边儿指点,一个人箭法神准依法施行,飞禽走兽自是手到擒来,满载而归那是必须一定的!可惜,可惜,可惜老实听话的小和尚突然不听话了,到头来满腹算计白忙活,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成——这样做不好——它会死的——无禅不要shè——我师父说过杀生是要下地狱滚刀山投油锅的!无禅如是说。小和尚认真地说着,面对远处那似鹿非鹿似羊非羊的动物,就是不肯举起手中的弓箭。没办法,让他shè他就是不shè,方老大又能怎样?方老大是想shè,但手里没弓,那张扯断的弓还没修好,这张硬弓根本拉不动,眼睁睁看着大好美食颠儿颠儿跑掉了,方老大又气又急连连跳脚大声喝骂!

    就是这般。

    不理他,不理他,今天肉是吃不上了,小和尚中看不中用,要说还得靠自个儿!方道士叹了口气,低头赶路。这是去哪里?无禅不知道,无禅也不敢问,无禅提着弓箭刀叉跟在后面,还是哭丧着脸。

    蝉声热烈,山花烂漫。

    赶路,赶路,无心好风景。爬山,爬山,太阳当头照。泉眼,泉眼,又见无名潭。泉水清清,一方白云一隅天,水波荡漾,一个光头一个簪。来了,我又来了,不为这山,不为这水,不为花花草草,为了那初夏累累的果实,为了那令人垂涎的味道,为了枝头上那一颗颗甜美又遥远的记忆——

    宝地,宝地,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清香,那是花叶果实草木水土共同酝酿出的味道,令人心痒难sāo急不可待。还有缕缕浓而醇厚的甜香掺杂其中,那是熟透的山果无人采摘,正自美酒一般挥发升腾,氤氲非一香,参差多异sè,桃李梅杏齐闹枝头,五彩缤纷煞是喜人!落花落叶复作泥土,山中山果四时不尽,单看此刻大大小小满目琳琅,兄弟二人眉开眼笑口水流到地上!还等甚么?

    吃!吃!吃他个痛快!

    有酸有甜都吃,半生不熟也吃,有壳儿的剥开吃,有毛儿的洗着吃,多半是叫不上名字的奇怪野果,也不管它,只要好吃就吃!你吃我也吃,两人比着吃,吃它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吃它个满手满口满肚皮,吃他个嘻嘻哈哈忘了烦恼,吃他个说说笑笑开心开怀!吃肉吃水果,一样好事情,方老大宽宏大量地挥手笑笑,对于和尚小弟犯的严重错误不再追究。老大笑了,老大说话了,老大还带着无禅吃好吃的果子,这是多么可亲可敬的老大啊!无禅心中万分感动,嘿嘿傻笑着又摸光头,却将红红的果汁抹了一手!

    二人吃了个肚儿圆圆满头满脸,一时指着对方齐声大笑,一时又将吃剩的果皮果壳互相乱丢,玩得开心又热闹。天高云淡,和风送暖,方老大已然兴起,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光着屁股扑通一下跳进水潭——泉水清凉彻骨,霎时身上一紧,旋即只觉遍体毛发根根竖起,方道士扑腾着连连怪叫,一惊一乍!

    无禅见状大为羡慕,连忙脱去衣裤,同样光着屁股跳进水里,惊叫连连有样学样儿!二人戏水为乐,你泼我一头,我泼你一脸,一对儿**,两个透心儿凉!好玩儿,好玩儿,本就是方有吃有喝的宝地,今天更多了一个合适玩伴,小和尚,小和尚,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好玩,好玩,老大能耐就是大,请完吃喝请洗澡,老大,老大,这水泡着凉是凉,无禅心里却好暖好暖——

    一道水柱蓦然冲天而起,为这二人更增三分惊喜!四下都是飞溅的水珠,八方回荡着清脆的笑声!快乐在水中,洗去周身的疲惫与泥垢;快乐在眼中,幻化出无数小小的美丽彩虹;快乐在心中,这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好玩,好玩,武功文章一边儿去,金银财宝去一边儿,眉花眼笑心里美,给个神仙也不干!天大地大,山美水美,二人欢天喜地忘情于山水之间,没有了烦恼忧愁,没有了道士和尚,天地间只有两个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那样说着,笑着,玩着,闹着……

    不好!

    方老大悚然一惊,神sè大变!无禅吓了一跳,呆呆道:“老大,你怎么了?”方道士看他一眼,目光闪动yù语还休——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怎能只知吃喝玩乐嘻嘻哈哈?和他?据说聪明人和笨的人一块儿玩儿久了,也会变笨的!这个小和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智商明显还停留在三四岁的阶段,自个儿怎么能和他玩儿到一块去?莫非,莫非,自个儿的智商也……

    方道士心中惊悚,面sèyīn睛不定。

    无禅一拍脑袋,点头自言自语:“是了!一定是水太凉,把老大脑袋冻住了!”说着上前摸着老大脑门儿,连连点头:“凉的!凉的!果然是这样的。”说罢张开大嘴冲着脑门儿连连哈气,试图用一腔火热化开脑袋里那坨看不见的冰疙瘩……

    方道士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他,一时又无语:“你看,他就是这般,不是一般的傻,傻得让人无奈,傻得让人心酸!却也傻得让人喜欢。”无论方老大怎么想,无论方老大怎么说,就是方老大自个儿也不得不承认,不管小和尚怎样笨,不管小和尚怎样傻,就算小和尚笨得离谱儿傻的没边儿,小和尚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和尚!喜欢就是喜欢,不用说也不用想,不为这也不为那,喜欢就是喜欢。

    “小和尚,我问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又会在哪里?”方老大看着不明所以的和尚小弟,轻声开口。无禅闻言怔住,只瞬间,泪水已如泉涌!哭了,哭了,泪水滴滴答答汇入泉水;哭了,哭了,低低抽抽噎噎语不成声——

    “老大,老大呜呜……”

    明天这个时候,无禅就要走了,不!无禅已经走了,那时候,无禅就见不到呜呜……无禅舍不得走,无禅放声大哭,哭得情真意切泪如雨下,仿佛要将这清洌甘甜的泉水全部化作咸咸的苦涩!是谁的心呐,从未有过如此的悲伤,为何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空将泪水如雨滂沱?无禅不明白,无禅并不想明白。

    “别哭了!恁没出息,动不动就哭鼻子!”方老大皱着眉头大声怒叱,不成想话说完嘴里咸咸的,一如心里的苦涩,都是万分的不舍——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不过一rì,两人怎就如此难分难舍?为何不知不觉掉下眼泪,为何泪眼相对辛酸难言?方殷不明白,方殷想也想不明白。

    花和尚!

    方道士悲愤莫名,一时又迁怒于那个带来小和尚又要带走小和尚的大和尚,指天破口大骂!活该!他这是找骂!谁叫他来了又走害的人伤心落泪?要么你就别来,来了你就别走,一走又是好几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骂,骂他,反正他也听不见!花和尚一大早就给宿老道拉进深山鬼混去了,两个人神神秘秘也不知道干些个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大,你别骂了,我师父人很好的呜呜……”无禅哭道。方道士低头猛啐一口,大叫道:“好个屁!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小和尚你也骂,反正他也听不见!”无禅连连摇头,哭道:“无禅不骂,我师父说过,背后骂人会肚子疼的呜呜……”

    “放屁!放屁!这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你别信他!我,我,哎哟哟!”正此时,肚里一阵叽里咕噜乱响,旋即一阵绞痛应声入脑,将方老大疼得险些晕了过去——怪了!怪了!方道士却也顾不上奇怪,捂着肚子大叫一声冲出水潭!说是奇怪,也不奇怪,乱七八遭吃了一通,吃完再拿凉水一激,疼不奇怪,不疼才怪!

    半晌,方道士光着屁股苦着脸走回来,哎声叹气穿衣服。无

    禅早已穿好衣服,红着眼圈儿立在那里,怔怔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我这可是拉肚子,小和尚,你别信花和尚那些个鬼话!”方道士翻着白眼儿说道。无禅挠了挠头,问道:“老大,你肚子还痛么?”

    “不疼!”

    “那就好,无禅……”

    “哎哟哟!”

    “老大,你这是?”

    “不疼才怪!”

    “老大,你到底痛是不痛?无禅……”

    “疼!哎哟!哎哟哟!”

    无禅恍然点头,认真说道:“老大,你这是中毒了!给,无禅有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塞进方老大手里——

    这是甚么?方道士打量着手中小瓶,愕然问道。这叫无忧丹,只要服上一粒,吃什么东西也不用担心了!无禅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道。方道士看看小药瓶,又看看小和尚,有气无力地笑了:“哎,有这好东西,你咋不早点儿拿出来?”无禅连连挠头,万分抱歉的样子:“是无禅记xìng不好,嘿嘿!老大你快吃,这药可灵了!”

    方殷点了点头,慢慢拔开木塞。瓷瓶里装着许多黑黑圆圆的小药丸,瞧来平平常常,闻着气味寡淡。方道士倒出一丸,皱着眉头问道:“小和尚,这药哪来的?”无禅得意道:“是我师父给的!他本事可大了,每回无禅……”好了好了,别说了!方道士将药丸丢进嘴里,不耐道:“以后少和我提花和尚,你是你,他是他,明白了么?”

    无禅不明白,一时又张着嘴巴愣在那里,连连挠头困惑不已。这个老大说话很是高深,和师父一样,他在说什么无禅听不懂,无禅也想不,是了!有本事的人想必都是这样的,无禅人笨,听不懂聪明人……

    甚么意思?没甚么意思,方道士也懒得和他解释,心说反正我就是不待见花和尚,瞅着他就来气!越看他越不顺眼!瞧见他就想骂他!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哪怕他并没得罪自个儿,哪怕他生得俊俏过人,哪怕这药灵验无比,哈!肚子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了,里头暖暖乎乎挺舒服!

    无禅见他摇头晃脑脸sè变幻不定,不同愈加好奇,凑过去小心翼翼问道:“老大,你肚子还痛么?”方殷点头一笑,递回药瓶:“好了,小和尚,谢拉!”无禅连连摆手认真道:“不不不,这个你拿着,以后用的着!”方道士闻言大喜——这可是个宝贝!有了这,rì后再也不用担心吃坏肚子!自个儿还给他那是不好张嘴,你瞧这小和尚多懂事儿,出手又这么大方,还那么听话,越看越让人喜欢!

    “小和尚,咱俩来个桃园三结义,咋样?”;

九 金兰

    “老大,你说甚么?无禅听不懂。”小和尚抬手摸摸光头,愕然问道。方老大呵呵大笑,俨然道:“你没听说过么,听好了,这里头有一个故事——话说刘备关羽张飞有一天碰上了,三个人玩儿得挺高兴,也挺投脾气,就似,呃,就像咱俩一般!后来他们三个就在桃园子里结义,当了兄弟!”

    “老大,你说的人无禅都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这样么,呃,那你知道赵云赵子龙么?”

    “不知道。”

    “哎——”

    “老大,什么是结义?”

    “结义么,就是拜把子!”

    “什么是拜把子?”

    “拜把子就是拜把子,你可真啰嗦,甚么也不懂!”方老大气道。无禅歉然一笑,低头道:“是啊,无禅什么也不懂,无禅人很笨的。”见他一脸傻乎乎可怜兮兮的样子,方老大心里一软,又有些后悔:“好了好了,也没甚么,我是说拜过把子咱俩可以当好兄弟,很好很好那种!”无禅依然不解,茫然问道:“无禅本就和老大很好很好了,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拜那个甚么把?”

    拜那个甚么把?方道士闻言大怒,指鼻喝道:“甚么乱七八糟!你少啰嗦,当我稀罕么?这是看得起你知道么?哼,不知好歹的小和尚,当真没事儿找事儿,好心没好报!”方老大越说越气,气上加急,急眉火眼怒吼一通,又神sè威严双目如冷电狠狠shè了过去——你拜是不拜?说!说!说!

    哎呀!

    这老大又生气了,小和尚又傻眼了。怎么办?怎么办?无禅慌了手脚,看着张牙舞爪连连逼问的方老大,直急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是好!无禅想要哭,因为无禅还是不明白老大要自己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无禅没有哭,因为无禅至少明白,老大是个好人,老大不会让自己做坏事,在这种状况下要是不答应他无禅可是有点儿不妙……

    “拜,拜,我拜!”无禅哭丧着脸说道。方老大转怒为喜,上前猛拍肩膀大笑道:“甚好,甚好,这就对了!告诉你罢,我方老大可从来没跟别人磕头拜过把子,你是头一个!你看,这样多好?”说罢面sè一肃,抬头看着青青朗朗的天空,一时不胜唏嘘。

    话说当年住在破庙的时候,每见三五汉子提鸡割肉,焚香把酒,借用自家地盘儿磕头换帖拜把子,然后亲亲热热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叫上一通,方老大心里那可是极为的羡慕!更有豪迈好汉自割手指,滴入碗里一口喝下!那血流得哗哗的,好汉却是谈笑风声,眉头也不皱一下儿!包都不带包的!说来威风神气,想来头皮发麻,方老大虽然始终无法理解,但那时的场景已在小叫花的脑海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鲜红sè的烙印!

    当然,那时每每好汉们吃饱喝足,给小叫花剩些肉菜馒头,那也是方道士至今记忆犹新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使得脑中烙印之上多了一抹油腻的sè彩。

    这是一句实话,方老大的确没有拜过把兄弟,手底下一帮小弟对他惟命是从,又天天吃住在一起,拜不拜也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了,方老大向来是一个自命不凡而又自视过高的人,一般人他也瞧不上。既如此,今rì他又为何生拉硬拽采取非正常手段迫使无禅和尚拜这个甚么把?难不成,小和尚在他眼里不是一般人?

    不错!小和尚出奇地听话,小和尚老实得要命,小和尚铜头铁臂还有一个天大肚皮,小和尚的的确确不是一般人,方老大就是这么想的。何况,明天小和尚就要走了,现在拜个把子亲上加亲岂不更好?更何况,方道士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心眼儿都多,这是要小和尚牢牢记住老大哥的英伟形象,以免rì后在大街上碰见了也认不出来……

    方老大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而对于无禅和尚来说,这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无禅根本就不知道甚么是拜把子,你又叫他作何感想?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无禅怔怔道。什么很好?什么都很好——不管是什么很好,老大说很好就很好,不管老大说了什么,老大高兴了就很好,不管这是在做什么,无禅乖乖去做就很好。无禅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个接下来不知道要和自己做什么的老大,口里说着很好很好,心里觉得很好很好。

    方道士忽而神秘一笑,转身道:“你从这儿等着,我去准备家伙!”

    若说这义结金兰,彼时自有许多讲究。譬如上置神像,下摆三牲,活鸡红酒,八字作帖,歃血饮誓等等,自是准备得越齐全越隆重越好。方道士所说的家伙,也不外乎这些物什,但此处只有石头草木泥土,便说是宝地,有山有水有喝有喝,又去哪里寻那酒肉香火?说来还是少年一时兴起,再一时终不免草草收场。

    不妨,不妨,只要有情谊,就是好兄弟!尝闻撮土为香,天地以为敬,便是以水代酒,饮来又如何?金兰本非金非,兄弟还是兄弟,礼仪不过礼仪,不必太过拘泥。何况聪明人向来头脑灵活,方道士心里自有计较,不必为他担心。少时方老大拍了拍手,哈哈大笑:“成了!小和尚,你过来——”无禅嘿嘿一乐,摸着光头走过去左右看看,真心赞美道:“好!太好了!”方老大打个哈哈,摇头笑道:“拍马屁,哈!小和尚学坏了!你说说,又是哪里好?”

    无禅答不出,无禅脸红了,无禅只张着大嘴嘿嘿傻笑。

    好么?好也不好——潭边一方绿苔青石,石后倒插一柄柴刀,石上数十山果大大小小五颜六sè,果前一堆干土种上几截儿细细枯枝,还有两块儿灰黑树皮。好么?不好也好——天地为祠堂,土为炉来枝为香,瓜果代三牲,滋味鲜美都一样。此处无酒有泉水,关公难请刀为媒,你再看看好不好,小道士问小和尚——

    好,太好了!

    好是它,不好也是他,说它好就是好,说它不好就是不好。好不好,又管它!还等甚么?来来来,你我今rì在此结为兄弟,来rì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谁个欺负你,等等等等!方道士一拍脑袋:“险些忘了,小和尚,你把名字写在那两个树皮上头,刚那会儿我不会写来着!”

    这叫作金兰谱,是要按长幼写上姓名,后附誓言以为结拜凭据的。当然烧香磕头喝血酒换帖子种种,方老大一时也记不全,再说条件有限,有啥算啥——小和尚,我的写完了,该你写了。无禅拿起一块儿树皮,果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另一块儿也一样,都是潦草不堪难以辨认……

    “没办法,这地儿也没个笔——”方殷递过一角尖石,无奈道:“用这个,写我名字下头!对了,你下手轻点儿,一不留神划烂了可不妙!”无禅连连点头,接过石头蹲低了一下一下在树皮上写着,是那认认真真小心仔细专注无比,尽管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做什么。

    “呃,你姓无,不错,不错!”方老大俨然点头,面露了然之sè。无禅边写边道:“无禅是无字辈的,无禅的师兄弟们也在无字上受戒,是一样的。”方老大怔了怔,奇道:“是么?还有叫无甚么的?”无禅低头慢慢写着字,轻声道:“无花,无果,无智,无勇,无凡,无……”方道士张大嘴巴,喃喃道:“有古怪,有古怪!听着一个儿比一个儿古怪!”

    “无心,无悟,无空,无能……”

    悟空?无能?方道士又惊又喜,瞪大眼睛颤声问道:“有,有,有叫无耻的么?”无禅已然写就,直起身愕然道:“无什么?老大你认识?他也是个和尚么?”看来是没有,可惜可惜,方老大非常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拿起两片树皮。

    无禅。无禅。

    工工整整端端正正四个字,一如小和尚般老实规矩,衬得上头两两字迹愈发稀松凌乱,惨不忍睹——好了好了!无禅,拿着!方老大点了点头,郑重地递过一张树皮,和一根长长细细的枯枝,深情凝视着无禅和尚,缓缓道:“无禅兄弟,咱俩这就桃园结义拜把子!再一会儿你我就是真正的兄弟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无禅不明所以,无禅莫名其妙,无禅一手树皮一手树枝怔立当场,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做些甚什么,无禅忽然很紧张,无禅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砰乱跳,无禅只觉一生之中恍似从未有过如此的心动时刻!似是惊慌,似是害怕,似是期待,一颗心忽上忽下忽悲忽喜又不知为何……

    “无禅,跪下!”

    方老大已然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你跟着我说——”无禅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道:“老大!咱们这是在做什么?无禅害怕,无禅害怕呜呜呜!”好端端的怎又哭了?这个倒霉和尚!方道士又惊又怒,扭头儿叱道:“哭甚么哭!过来跪这边儿,跪我屁股后头干嘛?”无禅双膝交错跪行上前,满怀莫名悲喜不能自抑,伏地放声大哭不止!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好儿一个桃园二结义,给他搞得哭丧一般!这多不吉利?不拜了不拜了!方道士一时间给他哭得心烦意乱,眼睁睁看着这个过于无知极为麻烦的小和尚,不由暗自嘀咕着要打退堂鼓了。但一番煞费苦心布下此局,眼见小和尚慢慢入彀,方老大却也不甘就此半途而废!此时二人万事俱备并肩而跪,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成!这把子,还得拜!

    无禅哇哇地哭,不停地哭,哭得悲伤又凄凉,像一个被人拐骗到外地又给人扔到大街上,找不到爹娘也回不了家的小孩。小和尚,别哭,别哭,方老大耐住xìng子,侧身温言软语抚慰,时而抚摸光头,时而衣角擦泪,时而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害人,时而许以糖果玩物连哄带骗,使出浑身解数,忙得不亦乐乎。

    好话说尽,和尚照哭。方老大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登时冷哼一声作势起身:“你自个儿哭罢!我走了,不管你了!”无禅一把拉住衣袖,哭道:“老大,无禅不哭了,无禅也不想哭呜呜……”无禅不想哭,无禅不知为何而哭,无禅眼里流着泪,可是心里很温暖——莫名的悲伤得以宣泄,心里只余莫名的喜悦。

    无禅破涕为笑:“老大,老大,你要做什么,无禅跟着做!”方道士给他个白眼儿,心道我这儿刚想好词儿,给你一折腾全都忘光了!也罢,也罢,好事多磨。重来,重来,你跟我说。方老大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你还愣着干嘛?快跟着我说词儿!”

    “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

    “等我想想!这又忘了,好了!我二人今rì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rì死,只求同年同月同rì生!”

    “我二人今rì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rì死,只求同年同月同rì生!”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了好了,磕头罢!咱俩一块儿磕——一拜天地——二拜高不对不对,这是娶媳妇儿的词儿,等我再想……”

    “老大,无禅现下要做什么?”

    “这儿也没酒,来,喝口水得了!对了,以后要叫我大哥,我是大哥,你是无禅小弟!”

    “大哥!”

    “兄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之言,其臭如兰。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小山峰上,两眼一抹黑的无禅和尚,在说懂不懂半吊子的方道士带领之下,举办了一个简单而潦草的仪式,当下糊里糊涂来了个义结金兰。说是儿戏,道是嬉戏,还是逢场作戏,都不过是一场游戏。哭过笑过,玩过闹过,罢了。

    然而苍天有眼,当知大地有情,共饮一掬山泉水,此时无声胜有声。红rì照耀大地,天空碧蓝如洗,花伴桃李梅杏,风和草木山石,鸟儿当空而舞,蝉儿纵声歌唱,天地共作吟咏,何人得此殊荣?好或不好,万物在眼中,是或不是,兄弟在心中。

    泉边衣袂飞扬,风动心动情动!

    二人执手相望,一时欢喜无限。;

十 再话别离

    “大哥!我走了呜呜!”无禅哭道。

    “走罢!走了就别回来了!”方老大气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无禅泪如决堤,伤悲不能自已。

    “还哭!有完没完?烦死个人!”方道士皱起眉头,大声怒斥!

    “大哥,大哥!呜呜呜……”无禅放声大哭,哭红了鼻子眼睛哭肿。

    “哎!从昨天晚上哭到现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方殷叹一口气,扭头儿擦了擦眼角。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到,小和尚这就要走了。可是无禅不想走,无禅心里万分不舍,无禅知道这一走将会很久,很久,很久的rì子里再也见不到眼前的这个大哥!无禅泪流一夜,泪水不曾流干,为何心里有那许多许多的悲伤说不出来啊,这种感觉快乐的无禅从来从来都没有有过——佛祖佛祖,无禅这是怎么了?菩萨菩萨,无禅这是为什么?哦,对了,是她!无禅心中的神仙女人,无禅口中的方殷大哥!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眼前,却让无禅泪流满面心如刀割!是了,是了,难怪师父说过,所有女人都是小和尚的克星,不能碰也碰不得——

    无禅和尚始终认为方道士是个女人,这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辩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方老大也没有办法,因为在无禅心中,男人和女人只是身份有所不同,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区别。当然,这是一个误会,方老大向来自称老子敢比英雄,是一个百分之一百二的纯爷们儿,这个事实早晚有一天会得以澄清的。至于这个女人问什么自称大哥而非大姐,这个问题无禅没有想过,反正他说甚么就是甚么。

    方道士黯然消魂,低头无语。

    小和尚这就走了,要说自个儿也难受,可也没像他一样玩儿命死哭,那眼泪哗哗地流,不要钱一般!他那儿大半夜的哭哭啼啼,害自个儿一晚上没睡好觉,还陪着掉了几滴伤心泪,哎!方老大长叹一声,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他既没完带散地哭,那就让他哭个没完带散罢!

    可是,可是,离愁本就无法释怀,眼泪自然也会传染。再一时方老大耳听对面哭得凄凄惨惨大哥大哥叫个不休,猛抬头小和尚冷冷清清一个人大哥大哥哭得死去活来,转念间又想到几rì来兄弟俩悲喜参半爱恨交加的历历往事——无禅!无禅!方老大不由悲从中来,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两脚不知不觉上前去……

    二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悲声大作。两厢愁云惨雾终得会,兄弟二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满身,一双苦命鸳鸯再聚首,大哥小弟如胶似漆再也不愿分开。一时间风声呜咽如泣如诉,草木迎风瑟瑟颤抖,虫鸣蝉不叫飞鸟不至,天地同悲万物垂泪!

    过点儿了罢?

    宿道长愕然望去,喃喃开口。灵秀和尚双掌合什,阖目低语:“善哉,善哉!”半晌,宿道长收回目光,展颜一笑:“却也很好,是么?”灵秀轻轻摇头:“爱别离苦,和尚不敢说。”宿道长拊掌大笑:“你说是苦,老道却看见和尚心里在笑!”灵秀闻言微微一笑:“南无阿弥陀佛——”

    爱别离,爱别离,两人在哭,两人在笑。本是多年挚友,相交莫逆,二人几rì来一般形影不离,彻夜长谈双双不成眠。离愁离愁,早已看淡,相知既在两心处,天各一方又何妨?别了,别了,莫道山中无岁月,来rì相会有佳期。和尚点头微笑:“宿真人,灵秀这便走了。”宿道长微笑点头:“多蒙和尚指点,老道获益匪浅,谢过,保重。”灵秀一笑转身:“有劳真人招待,和尚得的更多,不谢,走了。”

    说走了,就走了,道长目光相送,和尚没有回头。如何来,便如何走,白衣不染尘,双足踏上阡陌——岁月的风霜,不仅在眼角刻下道道的沧桑,更打磨出一颗坚韧又淡然的玲珑心,虽然它依然那样柔软而鲜活。走了,走了,和尚这便……

    走?老道是没话说,但小道还没有发话,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少时大和尚叫小和尚走人,方道士一听登时大怒!没看这儿还哭着了么?你个花和尚恁没眼力,良心都让狗吃了!方老大一气之下,伤心之余又将满腔怒火满肚子怨气一骨脑儿发泄出来,指鼻大骂道:“你还有脸说走?你个花和尚!这事儿都怨你!”看他一脸泪水横眉立目连连跳脚儿的模样,灵秀和尚无奈道:“小施主,你待如何?”小施主?施你个大头鬼!方道士愈加愤怒,当下连连冷笑以目作刀狠狠剜了过去!大和尚要带小和尚走,小施主又能如何?不能如何,方老大生气却也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花和尚点头一笑,拉了小和尚衣袖便走。无禅大哭,却也不敢挣开,给他拉了衣袖……等等!方道士大叫一声,跑上前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大和尚,不如你在这儿多住一天?一天,一天就好!”一天?一天——方老大还是舍不得小和尚,便多留他一天也是好的,一天,就好。方老大陪了笑脸儿,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方道士说罢眼巴巴看着大和尚,小和尚闻言连连点头看着大和尚……大和尚又如何?

    灵秀和尚轻轻叹了口气,举目望天:“和尚若是答应你,和尚便是害了你。”这是甚么话?屁话!方道士猛啐一口,满脸不信嗤之以鼻。灵秀低下头来,微笑注目:“明rì也有此时,那时你又如何?小施主你想,那时小和尚又会如何?”

    方道士怔住。

    甚么话一说就破,聪明人一点就通,方老大明白了,方老大不说话了——不说自个儿,明天小和尚还是要走,明天小和尚还要再哭一次,明天小和尚还是要哭个不休!无禅却不明白,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无禅只是哭,为了心中的留恋与那万千的离愁。

    明天,明天,明天只会多出一丝留恋,明天却会是更多的离愁!一rì,一rì,多出一rì的快乐时光,到头只会换来无数的眼泪。何况心里有事儿,两个人玩儿也玩儿不痛快,这个账方老大已经算明白了。方道士叹了口气,默然无语。这边没话说了,那边拉了小和尚又走,小和尚只得走人,小和尚哭得更历害了……

    等等!

    方老大心念电转,大叫一声,道:“大和尚,我还有个事儿!”说着话上前几步,嬉皮笑脸道:“大和尚,咱俩商量商量,小和尚的头我是摸过了,你这个头也给我摸摸成不?”说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那个光头,口中啧啧有声——甚么意思?没甚么意思,方道士也不是摸和尚头上瘾,只是想着刁难他一下儿,也好让无禅兄弟多留一会儿。大和尚没有生气,大和尚没有脾气,大和尚闻言只是笑笑便低下头,表示自便。方道士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呆呆看着眼前一个明晃晃的光头,一时忘了下手。无禅也是目瞪口呆,抬手不由自主摸上自家脑袋,一时却也忘了哭。

    “哈哈哈哈,你中计了!”脑中灵光一现,方道士手指光头,得意大笑:“你给我摸,我偏不摸!大和尚,你可答应给我摸了,我摸不到你就不许走!”好计好计,这一招儿叫智取光头,方老大无意之中妙计已成,一时间打定了主意死活不去摸他,要留他和小和尚在这里住一辈子!灵秀抬头起身,面sè平和:“小施主,你很聪明啊。”

    “哼哼,怎么样?这下没话说了罢!”方道士挤眉弄眼,一时得意洋洋。聪明未必聪明,计只好在眼下,谁不知他心思?泪水还在脸上。灵秀注视着眼前目光殷殷的少年,眼中已然湿润,眼角扬起一抹慈祥:“和尚还是要走的,欠你一头,rì后还上。”说罢于怀中摸出一物,点头笑道:“给,这是利钱,无事吃上一粒,当它糖果即可。”

    咦?欠头再还?还有利钱?甚么糖果?方道士大为好奇,接过那物低头看去——不过一个小木瓶,黑乌乌的毫不起眼。不及细看,耳中已然哭声大作,抬头又见大和尚拉着小和尚跑路了!想溜?没门儿!方老大飞身追上,张臂拦住二人,大叫道:“你少糊弄我!你这是骗人!不许走不许走!”灵秀叹了口气,苦笑道:“小施主,你还待如何?”

    如何?不如何!今天方老大不发话,大和尚小和尚通通不许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哼!利钱我要,人我也要,我就是不让你走,你又能如何?方老大振振有辞,方老大口才便给,方老大毫不让步软硬兼施说着硬逼利诱讨价还价的话,搞得大和尚连连挠头小和尚又忘了哭……

    嘘——

    灵秀和尚忽然竖起一指,一脸神秘悄声道:“小施主,你不让大和尚走,后边老道可要生气了!”方道士一惊抬头,宿老道正在对面不远处安静地站着,静静地看过来,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管他!大和尚又骗人,他又看不见后头,怎知,怎知,咦?这,这是!哎哟我地娘,乖乖不得了!只在顷刻之间,方殷木头一般戳在原地,yù要开口大叫硬是不能开口!想要再动手动脚手脚却已不能动!身躯瞬间僵硬没了半分气力,四肢空荡荡浑似不是自家的,如坠泥潭,如堕噩梦,呼吸渐渐渐渐慢下来,心也慢慢慢慢快要跳不动——

    有鬼,有鬼!妖道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定身术!奇了怪了,他还离着八丈远,怎会,怎能,怎就……

    隔空点穴手?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呜呜!”

    方老大无法回答,方老大不能自拔,方老大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小和尚,小和尚,你这还能哭,老大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灵秀轻叹一声,挽了无禅便走,口中喃喃道:“见笑见笑,见者不笑,见笑见笑,不见不笑。”

    “老大,老大呜呜——”耳听身后哭声愈行愈远,方老大却是不能回头,竟连再见小和尚一面也是不能!只有两道泪水缓缓流下,流在面颊,流过脖颈,流入衣襟,经心,入心——小和尚,小和尚,你这就走了么?你可看到,老大也在流眼泪,你可知道,我的心也很疼!

    “老大——你别忘了——南山禅宗——”

    东方既白,旭rì初升。声如旭rì蓦然拔高,滚滚而来声声入耳,却再望不见,那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余声回荡山谷,终于消散于天地之间,青山依然矗立,矗立,矗立在眼前,青得如那青青的头皮,模糊之中化作云烟。小和尚走了,小和尚还是走了,小和尚已经哭着走了,却将泪水留给了这山,这水,这人,留给了这片无sè的天!

    南山!禅宗!老大记住了,老大一定会去找你!再见,再见,小和尚,我的兄弟无禅。

    说是再见,只是此情何以堪!再一时方老大扑通跌倒地上,霎时一跃而起,回头儿看一眼,又满脸悲愤急急冲到宿道长身前,咬牙切齿连连指点:“你,你,你好狠的心!”宿道长扬起下巴,懒洋洋道:“如何?”如何?甚么如何!方道士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当然他不敢,聪明人不会做那没头脑的事儿,刚才还给他整得半死不活,冲上去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再说他是老大,还有一屋子一屋子的宝贝,自个儿可不能得罪了他——

    方道士长叹一声,大度道:“算了,我这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宿道长置若罔闻,宿老大也不理他。方道士自讨没趣儿,一时又不由大为光火,恨恨往地上啐口唾沫,拉下了脸低声咒骂,忽一眼看到手中之物,却是那小木瓶,仍自给他紧紧抓在巴掌里,尽管忘了看也忘了拿——

    “老大,老大,这是甚么?你帮我瞅瞅。”

    宿道长拔开瓶塞,闻了闻:“固本培元丹。”方道士闻言瞪大眼睛,满心欢喜道:“听名字不错啊,又是甚么!仙丹?神药?”宿道长一笑摇头:“寻常之物。”方道士闻言大失所望,心道花和尚果然是个骗人的,瞧他那穷酸模样,又能有甚么好东西?正自皱眉不满,宿道长点头又是一笑:“千金难买。”方道士闻言怔在原地,已经给他搞糊涂了。

    说甚么了?到底好是不好?

    宿道长大笑转身,留下一句:“老道几回求他他都不给,不想你小子自己要来了!好是不好,自个儿琢磨罢!”走了?走了。灵秀和尚一走,宿道长又变回那个神神道道不爱说话的宿道长,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留给方道士一脑袋问号儿——不过听他这话,这甚么赔本儿丹绝对是个好东西,你想他几回都要不来的东西,那还能差的了?

    琢磨了一回,方道士又高兴了,当下倒出一个药丸,一下子扔进嘴里头!药丸黄中透亮,大小如糖豆儿,吃着有点儿甜。但糖果是糖果,药丸还是药丸,没有糖豆儿脆,也没有糖果甜。片刻丹已入腹,方道士却是不敢怠慢,连忙盘膝俨然而坐,暗暗运气试图化开药力,一心只等成就绝世神功!

    百般体会,一无异状。

    花和尚死和尚骗子和尚!方老大破口大骂一句,目视着大和尚离去的方向。骂完大和尚,又想小和尚——无禅,无禅,你去了哪里?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只有那树上的蝉声四面八方远远传来,遥遥相应——

    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个屁!方道士黯然起身,垂头丧气走开。

    大家伙儿都有事情要忙,大和尚带着小和尚走了,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宿老道躲回屋里,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方道士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比如学文化,比如学武功,这都晚回去一整天了,吕老道定会暴跳如雷,还不知道怎么变着法儿地折磨自个儿!明知回去送死,还得回去送死,你说这叫甚么事儿?苦啊,苦啊,几天的好rì子又到头儿了……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五蕴炽盛求不得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佛说人有八苦,若以此言,世间无人不苦,天下万物俱是苦。然而佛又说,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不苦即苦,苦即不苦。若你无生无死无老无病,无爱无恨无yù无求,却是苦也不苦?还是苦?那岂不是九苦?苦也!苦也!

    说来都是苦,你又为何笑?;

十一 又见炊烟

    却说无禅。

    无禅跟着师父一路向南,说话间已经走了四五天。六月天气炎热,一路行来花红柳绿满目青翠,天高云淡风儿暖暖,吹散了满腔离愁,吹开了一张笑脸。无禅不哭了,因为师父说了,三年之后,无禅又会见到方殷大哥,而三年弹指即过,那也会是很快的。而且无禅乖乖回去,大哥说过定会去找无惮,无禅不用等三年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禅很开心,咧着大嘴偷偷乐了!说不定自己一回庙里,大哥马上就跟着到了!为什么?不告诉你,无禅只在心里说——因为大哥说话算话,因为大哥本领最大,因为大哥是个神仙,神仙女人!就是这样,阿弥陀佛——有个人正在低着头写字儿,忽然“阿嚏!阿嚏!阿嚏!”打了三个大喷嚏,将一张好纸画了个满脸开花!那个人叹一口气,放下笔紧紧握住双手,瞪起怒视上方:“又来?还要打?这事儿可不怨我!”

    路边鸟语花香,处处风景怡人,小和尚欢蹦乱跳,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说:“师父师父,你快瞧,那只鸟儿多好看!呀!你看那边,那边草丛里有条绿sè小蛇!”说着伸手抓出一把炒面,放在口里咯吱咯吱大嚼,一时东瞅西瞅,望着哪里都新鲜,一时满足叹息,摸着肚皮笑眯眯。

    “无禅,你少吃几口,自己看看,炒面还有多少?”灵秀和尚叹着气走在身后,无奈开口。无禅身躯猛地一颤,瞬间面红耳赤,转身连连摸头嘿嘿笑道:“无禅不是有意的,无禅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师父不要骂,师父最疼无禅了!”灵秀长叹一声,抢过布袋搭在肩上,当先而行:“小和尚,师父这才带你出来多久?怎又学会拍马屁了?哎,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无禅脸更红了,无禅没有说话。

    无禅不但学会了拍马屁,无禅也学会了保守秘密。

    忘了说,宿道长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家里放着个小道士当牛当马,却对两个和尚客气殷勤又周到,那是好得没话说。这不,来了管吃管喝,走了还得捎着,整整一大袋炒面,掂来没有一百斤,上秤也有八十多!说来那是几天前的事情,现在只有小半袋儿了,大半袋都给两个和尚吃掉了。当然大和尚饭量小没吃几口,小和尚饭量大吃的也不多,满满一袋子炒面,怎么不知不觉一下子就快要没了?无禅很奇怪,无禅不明白,无禅眼巴巴看着师父肩上那少半袋炒面,走着路总想上前伸手摸上一摸——

    就是这么没的。

    红rì当空,艳阳高照。大道边,树荫下,师徒二人坐在树下乘凉看风景,各得其乐。风餐露宿走四方,天当被来地当床!但使双足踏俗尘,管他是有,管他是无;朝朝暮暮行我路,苦也逍遥,乐也逍遥。眼观大地阡陌纵横,一如棋枰千年已过,复望天上白云苍狗,生生灭灭万载难休。

    万物入眼,哪里有我?

    万物在心中,哪里没有我?

    树下大小两个和尚,身上光光头上光光!天上一个大好rì头,照耀万物光光光光!

    天气热了,蚊虫见多。这不,草丛里摇摇晃晃飞出一个花脚蚊子,咿咿呀呀哼着歌儿慢慢悠悠飞到大树下,犹犹豫豫左瞧右瞧,一时还没打定主意先拿哪一个下口!好罢,好罢,就是你了!依照往rì觅食经验,这个小光头人小心眼儿少,比较好对付!再者小孩儿细皮儿嫩肉儿血倍儿香,不似大人那般全是烟味儿酒味儿脂粉味儿!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小光头,既然你闯进本蚊子的地盘儿,兄弟我可就不客气了!

    嗡——

    战斗号角吹响,花脚蚊子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儿,猛地振翅直取小光头左足——为什么要咬脚?不为何,这是本蚊的爱好!那里有一种不知名的味道,香而醇厚的味道,心醉神迷的味道,闻之则心cháo澎湃热血沸腾义无反顾一往直前!冲啊!一顿美餐就在眼前,那味道可是越来越香了——

    无惊无险,一马平川!小光头傻乎乎看着天上丝毫没有察觉,不时咧嘴一乐,浑不知恶魔猎手已然悄悄降临——哎!可怜的人哪,枉你身为万物之灵,还不是本蚊的腹中之物?何为大?何为小?何为高?何为低?上天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你吃他来我吃你!好了,好了,小光头,对不起,我要吃了!恶魔猎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张开大口露出利齿,准备撕开薄皮儿,咬入大馅儿,再好好地享用那红红的鲜美汤汁!

    不想一口咬下,肉皮竟然完好无损!邪门儿,再来!又是一口咬下!小光头脚面毫发无伤!怪事,怪事!这人的皮怎这般厚?难不成自家在做梦?还是说力气使小了?再来!再来!花脚蚊子猛吸一口长气,张大嘴巴看准一方皮肉,吭哧就是一口!

    哎呀,呀,呀呀……

    牙齿松动,嘴巴酸掉,再看眼前皮肉仍是安然无恙,连个牙印儿也没留下!花脚蚊子惨叫几声儿之后,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好一个可恶的小光头,好一根难啃的硬骨头!生着这般结实的肉皮,这不是故意刁难本蚊么?吃喝是小,面子事大!有眼不识泰山,知道本蚊是哪个么!哼哼,告诉你罢——嗜血雌花,蚊中之虎!

    ——花脚蚊子!

    面皮不挂,名誉受损,花脚蚊子心里暗自恼怒,当下祭出另一得意武器:空心枪!锯齿刀已然失效,霸王枪不得不出!此枪非彼枪,细堪针尖儿,长只毫厘,却锋锐难当直取敌方要害杀人于无形!好罢,好罢,小光头,这是你自找的!本蚊只得提前动用最终武器,虽然直接撮着吃有点儿费力,好了,好了,就这样罢,看枪!吃我一枪!

    花脚蚊子找准一处毛孔,露出口中利器狠狠扎了下去!为何去扎毛孔?很简单,那里有个窝窝儿,扎着轻松又愉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取其薄弱之处一举击溃从而取得胜利!这是兵法,本蚊也懂的。不成想懂得战术没有用,换了武器也没有用,小光头的毛孔比一般人细的多,使足力气一扎再扎,硬是半点儿扎不进去!

    岂有此理!这,这,这还是个人么?这空心枪牛皮都能刺破,怎就奈何不了这小光头?难道他是个小小树妖?身子是用木头做的?过片刻拿眼一看,枪都歪了!也不知道是扎歪的,还是气歪的!嗜血雌花,蚊中之虎!花脚蚊子无法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亦无法面对藏于血脉中的骄傲信仰,当下振作jīng神大吼一声,持枪连连左刺右刺,一心一意给这小光头来个一针见血!

    “师父师父,你快看!无禅这边有只蚊子在跳舞哈哈哈哈!”

    花蚊子悚然一惊!猛抬头——一双牛眼圆圆圆睁大好奇地打量着自家,忽又弯弯弯眯成两个大大月牙儿。不好!被发现了!撤!花脚蚊子急忙振翅而起,半空中划了一道诡异的弧线,悄悄然落在一片树叶背面,屏声敛息趴着不动了。

    “哈哈,跑了跑了,它跑了!师父……”

    “无禅,你不要吵,它是回去睡觉了。”

    “好玩好玩,蚊子也要睡觉么?这事情无禅可不知道!”

    “它玩累了当然要睡觉,正如你肚子饿了要吃饭。”

    “哎呀!师父,无禅肚子饿了!”

    “饿着。”

    蚊子要吃东西,人也要吃东西,人要睡觉,蚊子当然也要睡觉!花脚蚊子的确是累得不轻,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我这儿大白天困得要命还得拼死拼活出来找吃的,我容易么?容易么我?哎!小光头无知又难缠,只好退而求其次,拿那个大光头开刀了!也好,也好,那人身上干干净净,瞧来肉皮白里透红,竟然比小和尚还要细嫩!好罢,好罢,既如此,本蚊已经给他伤了自尊,这下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目标锁定:大光头!

    具体位置:脑门儿!

    攻击方案:空袭!

    打击力度:一级!

    嗡——

    大光头阖目端坐,一无所觉,浑不知神兵已天降!花脚蚊子大喜,当下直直冲着脑门儿飞了过去,只待飞过眼前区区十尺距离,便来一个刺脑而入大快朵颐!可是它不知道,可是谁又知道,小光头十分难缠,大光头只高不低!这十尺望来不远,却是永远也无法到达——天涯,咫尺,那光光的脑门儿就在面前;咫尺,天涯,相隔如同千山万水的距离。

    飞过二尺,忽然一阵淡淡幽香传来,似兰似麝,恍然如梦……

    这是什么味道?花脚蚊子不明所以,低着嗡嗡猛冲!又飞二尺,那香味愈加浓烈,闻之头晕脑涨,胃里阵阵翻腾!花脚蚊子大叫一声,恶心地快要吐了!咄咄怪事!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不管了,冲!再飞二尺,那气味入心入脑,眼望那一方明亮的地界儿,花脚蚊子只觉目眩神迷身上再没了半分力气……

    败了!一败涂地!

    花脚蚊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草间,双眼呆滞。这一场战斗结束得太快,蚊中之虎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活生生的小光头咬不动也就罢了,死沉沉的大光头竟然连碰都没有碰到!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儿?比花还要香,比花香还要浓,比花的香浓还要迷离!莫非他也不是人,而是一个修练成jīng的花妖?不错不错,必定如此——

    光头大花妖!

    还有一种可能,自家在小光头身上费了太多功夫儿,一时jīng力不济了!好了,好了,花脚蚊子还想再琢磨琢磨,可是它困了,眼皮又打架了,不知何时眼前一黑,趴在草叶上呼呼睡着了。烈rì当空,蝉鸣虫鸣蛙鸣不绝于耳,这些花蚊子都听不到了,花蚊子睡着了,临睡之前脑海中还余了一丝纠结——如果先找大光头,再找小光头,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呢?

    呱呱,呱呱,草丛里蹦出一只土黄sè的花斑青蛙。小青蛙鼓着眼睛左右看看,一时心里也是有点儿纠结——是先吃左边那只黑花白蚊子呢?还是吃右边那只白花黑蚊子呢?

    “师父,无禅肚子饿。”

    “阿弥陀佛。”

    “师父,无禅肚子饿。”

    “阿弥陀佛。”

    “师父,无禅肚子饿。”

    “南无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小和尚撒娇了,大和尚无奈一笑:“无惮,你看——”

    无禅侧目望去,但见青天白rì之下,广袤大地之上,草木掩映之间,十数炊烟袅袅升起,缥缥缈缈接壤天地,更衬得碧霄如画风轻云淡!;

十二 我佛慈悲

    炊烟,炊烟。

    白白的炊烟,是那尘世间升起的云,宁静,悠远,祥和,淡然。极目远望,道道炊烟生在树梢檐角,四野田舍,轻柔地扯住风儿的手,静静地仿佛凝固在大地苍穹之中,共同舒展开一幅美丽的画卷。炊烟,炊烟,带着千家万户风箱里的沉重呼吸,带着灶膛里炙热火红的喜悦企盼,生生灭灭经久不散,平平淡淡流传已万年。

    无禅看半晌,恍然点头:“师父,无禅知道了,你是要无禅去化斋。”灵秀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几分爱怜。回去的路还有很远,如果由着小和尚xìng子吃,这些干粮只怕留不过今晚。小和尚能吃能喝,不是小和尚的错——师父,师父,无禅肚子饿。大和尚也要吃喝,不是大和尚的错——无禅,无禅,师父肚子也饿。

    “师父,师父,这就去罢!”无禅急不可耐,一跃而起连连催促道。灵秀注目微笑:“去去去,往哪里去?”无禅指向远方,眉开眼笑:“那里,那里!”灵秀一笑起身,背了面袋大步当先而行——天下大佛堂,人人为我施,与其坐吃山空,不若上门乞食。上乞佛法以养慧命,下乞饮食以养sè身,去去去,南无阿弥陀佛。

    于是,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去化斋,说着,向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行去。

    “无惮,人人称我花和尚,你说为何?”

    “师父,无禅不知。”

    “花和尚也不知,不通不通,无解无解。”

    “想那做什么?哈哈!师父你瞧,那边有只花蝴蝶!”

    “善哉,善哉!大和尚不如小和尚。”

    “不是不是,师父有大本事,无禅知道师父有另外一个名字,叫——”

    “不可说,不可说,那人不是和尚我。”

    一处村落,十数人家,舍舍简陋,鸡犬不闻。行至一家,左右无人,几排稀疏的篱笆充作围墙,正中两道略高一些半开半闭——那是门。大和尚止步点头,小和尚上去叫门。说是叫门,这门也叫不响,只得扯起嗓子来喊:“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禅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

    无禅立在门前大声喊叫,声音宏亮吐字清楚,说来流利的很,看状况干这等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半晌,无禅转身挠头,奇怪道:“师父,你说这家有人没人?你看那房顶上还在冒烟……”灵秀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又过半晌,院里脚步声起,出来一个面sè腊黄的瘦汉,咳嗽两声儿有气无力说道:“小和尚,你去别家罢,我家没有剩饭给你吃。”无禅噔噔退了几步,满脸通红神情慌乱:“是,是,无禅知道了,无禅这就走!”瘦汉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灵秀和尚随之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瘦汉不再说话,咳嗽着转过身去。这两个和尚上门化斋,连个钵盂也不带,一看就是俩野和尚,剃了光头来骗吃骗喝的!你看那小和尚神完气足,壮的像个牛犊子,还少这一口吃喝么?再看那大和尚衣服雪白,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眉眼生得倒是挺俊俏,又哪里有个和尚样儿?哈,编的这词儿倒是不错,可惜来的不是地方,一碗稀粥一碗饭?哎——

    “施主留步。”灵秀上前几步,轻声道:“施主,你这热黄之病为何不医?”那瘦汉正自嘀嘀咕咕往前走,闻言不由微微一惊,回身皱眉道:“大和尚,你怎知——”话没说完面sè已黯然,摇头叹道:“牛二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医不医的也是一样,哎!”

    无禅慢慢挪到师父身后,拿眼偷偷打量他。这人模样确实有点儿吓人,脸上黄黄的,脖子手脚也是黄黄的,想来全身上下都是黄黄的!生的那么黄那么瘦,偏生长了一个大肚子,怪不得他一出来无禅心里那样害怕了!是了,是了,师父说他这是有病了,别怕别怕,师父一定有办法!灵秀注视着那一双淡黄眼睛,认真说道:“施主,有病就要治病,你这黄病也不难医,和尚……”牛二掉头便走:“少来管我,治甚么治?早死早投胎!你们走罢,赶快走人!”灵秀一把拽住他,连连摇头道:“施主万莫大意,此症虽一时无碍,但rì久必生大患!和尚观你腹水淤积已多,待得热毒内陷,伤肝化疝之时,和尚……”

    “你这和尚恁地啰嗦!”牛二不耐甩手,扭头儿怒道:“治治治,你给我治?你有药么?”灵秀摸摸光头,笑道:“和尚没有药,药不在和尚身上。”牛二狠狠瞪他一眼,二话不说回走又走!骗子就是骗子,说的天花乱坠,到头儿屁事儿不顶!牛二要是有药,牛二生病好端端地又怎会不去治?不能搭理他,不用听他废话,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种红口白牙的骗子,尤其是这种冒充和尚招摇撞骗的花和尚——

    肚里大骂低头疾行之际,猛地右肩一紧,袖口又给花和尚拽住了:“施主,和尚身上没有药,却能够治好你的病,来来来,给我看一下,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保证分文不取阿弥陀佛……”放手,放手!牛二烦不胜烦连连猛挣,却又一时挣脱不得,二人拉拉扯扯之际已到院中,牛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骗子面目可憎,一时又开始后悔为何不听老爹的话出来惹上这不明不白的花和尚,牛二忽然想哭,哭这天,哭这地,哭这人,哭这病,哭这让人哭笑不得的世道……

    “牛二!放手!放手咳咳咳!”

    土屋里走出一个干瘦老头儿,灰白头发满脸皱纹,喉咙里呼哧呼哧有如一只破风箱在拉着:“这位大师,咳咳,俺家牛二不懂礼数,莫与他一般咳咳,见识!”牛二忿然回头,大叫道:“爹!这两个贼秃儿是骗子,您老别理他们!”住口!老头儿气得胡子直哆嗦,举起拐棍儿就要打牛二:“咳咳,咱爷儿俩穷得锅也揭不开了,一间破房,光棍儿两个,又有甚么可骗的?咳咳,对大师不敬,就是对佛祖不敬!你,你,你这畜牲!要不是看你娘死的早,你哥又,哎!今天你爹我就打死,打死呜呜呜,孩儿他娘啊!老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

    拐棍儿一举再举,终于还是有没打下去,老头儿指着牛二又咳又喘,直哭得老泪纵横——牛二的爹,牛老汉出来了。说是老汉,不过五十许人,只是辛苦的劳作与生活的磨难,早已早早催白了白发,又于面上侵蚀出深深的沟沟壑壑。当然,苦难岁月磨砺出的并不仅有这些,还有那饱经风霜的人生阅历,更有那明辨是非的一双眼睛!在牛老汉看来,这两个和尚——

    还是骗子!

    牛二说的话,牛老汉都听到了,和尚说的话,牛老汉也都听到了。早说牛二不能出去,牛二非得出去看看!看看,看看,看看这不是给人家缠上回不来了?牛二啊牛二,不是爹说你,以后可得长点儿心了啊……牛老汉暗自叹息,当下接着大哭!儿子不成器,还得老子出马,这是告诉你——这儿没钱,没吃没喝没东西,一对儿骗子赶紧走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泪眼看你如何演,我只比你更可怜!冷眼看他又如何,可叹人生一出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旁小和尚哭了起来,哭声情真意切,瞧来模样更为可怜:“师父师父,你帮帮他们,无禅心里好难过呜呜!”牛老汉一怔,大和尚笑着上前温言道:“老人家,贫僧jīng通医术,不如……”牛老汉慌忙大叫一声:“我家没钱!没吃没喝没……”灵秀一笑回头:“无禅,你去别家化斋。”无禅哭着就走。一旁牛二冷笑道:“装可怜也没用,别家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去了也是白去!哼,我看你不如叫他去村东头儿老寡妇家里,看他还哭不哭的出!”

    “无禅,去村东首那一家。”

    无禅哭着走了。

    “老人家,此时当是麦熟不久,各家各户rì子怎会这般窘迫?”咳咳,咳咳,牛老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满脸戒备之sè。牛二冷哼道:“你个假和尚又懂甚么!你道地是你种的,便是你家的么?你道粮食打下来哎哟!爹,你又……”牛老汉收回拐棍儿,瞪他一眼:“乱嚼舌根子!忘了你大哥是怎,是怎,哼!”牛二摸着屁股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了。

    灵秀默然片刻,转过身去:“和尚去采药,去去就回。”牛老汉哼道:“采药采药,只怕方圆百里之内,你也采不到一味!”灵秀回头一笑:“元参茯苓车前子,树皮苇根墙头草,管他是个什么药,医得病来不就好?”眼见这假和尚飘然出尘,很有几把刷子的模样,牛二一时又不由心生希望,干笑一声叫道:“那和尚,不如你多采它几味,顺便治治我爹这多年的老哮喘!”和尚又是一笑,大步出门:“哪里有哮喘?少抽几袋旱烟就是了。”

    “爹!你怎这不听话?又趁我下地偷偷抽那破土烟!”牛二闻言怒目而视,大声责问!牛老汉尴尬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牙齿:“二啊,你莫听和尚胡说,没有的事儿,爹又上哪儿淘弄那烟叶子去?”

    “没有?没有你手捂着裤兜儿?那是啥?交出来!”

    “没有!真没有!爹一把年纪还会骗你么?二啊,哎哟!你莫抢,莫抢!”

    “还说没有?这是啥?爹,你扔了它罢,咱不抽了!”

    “哎——老汉我没几年活头儿了,眼下是抽一口少一口,二啊……”

    “少跟我装可怜!哭?哭也没用,扔了它,你不扔我扔!”

    “不给!打死我也不给你!哎哟别抢别抢,快给我!你是我爹成不?”

    “爹!”

    “儿啊——”

    二人拉拉扯扯又哭又闹,父子真深流露不亦乐乎,却不知那去采药的灵秀和尚已然采药归来,经过自家大门外,此时人已在那村东头儿。

    也是一间土房,更加破旧,更加低矮,屋顶上茅草长得老长老长,却没有院儿。虚掩着的破旧木门前,无禅和尚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不语,傻了一般。灵秀走上前,微笑道:“无禅,怎不上前化缘?”无禅脸上泪痕未干,看着屋里喃喃开口道:“师父,无禅害怕,无禅不敢……”灵秀一笑,伸手摸了摸那青青头皮,上前一步踏入:“不怕不怕,随我进门来。”

    屋内一张床,一灶一锅,狭窄拥挤,却有四个人。一个四五岁的光屁股小男孩儿立在床边,嘻嘻笑道:“又来了一个秃子,娘,娘,你快看!”床上一妇人背身而坐,哄了哄怀里呀呀大哭的女婴,扭头歉然一笑:“大师父,喝碗水罢!三儿,去缸里舀水。”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慈祥地看过来,只是笑——平常不过的场面,寻常不过的人家,无禅为何害怕?无禅为何不敢进门不敢说话不敢要那一口饭?

    无禅不明白,无禅只是怕。怕得不敢看,怕又忍不住去看——

    一眼光线昏暗家徒四壁!一眼灶膛之内冷冷清清!一眼锅盖之上满是尘土!一眼破衣烂衫面有菜sè!不过平常?不过寻常?看那小童瘦骨伶仃,肋间每一根骨头都可以见到,脖子细得就要支撑不住大大的脑袋!他光着屁股,是因为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夏天是这样,冬天怎么办?还有一个更小,哭得软绵绵声音小之又小,像只猫!她要哭,因为她想吃nǎi却没有吃不到nǎi!她只会哭,尽管已经饿得快要哭不出!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看甚么?那两眼中白惨惨没有半点黑sè!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笑甚么?暗夜之中你在向谁无声地诉说!

    无禅怕得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无禅只是害怕,心里并没有其它想法——

    “大师父,小师父,对不住,我家没有吃的。”妇人疲惫一笑回过身去,将苍白的面颊隐于昏暗之中。那小童正自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破碗过来,闻言大叫道:“娘,娘,你骗人!”说罢冲着无禅得意一笑:“我家有吃的!我娘一会儿带我出去捉虫子,那个能吃!野菜草根树皮都可以吃!”无禅怔怔地望着他,无禅还是说不出话,浑不知眼泪又慢慢流下。

    “无禅,这就化缘罢。”灵秀微笑注目。无禅茫然四顾,喃喃道:“师父,无禅,他们没,无禅……”灵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有你无你化我缘,他无你有你又化谁?”无禅愣住,瞪大眼睛看着师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忽一眼看到!是了,是了,是那!无禅登时大喜,一把抄过那小半袋炒面:“给!给!这里有吃的,都给你们!”说着将布袋轻轻放到床头,叹着气啪啪连拍光头:“都是无禅不好,一下子吃了那么多,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灵秀双掌合什深施一礼,转身快步出门。

    “娘!娘!这是甚么?好香的啊,这个能吃么?”眼瞅大小秃头先后走出去了,小童好奇地抓出一把金黄sè炒面,放在鼻下连连猛嗅,表情深深陶醉——能吃,能吃!小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高高举起手臂:“娘,这个能吃,你先吃!”看看儿子,看看布袋,看看一家老小,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妇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啊,哭啊,哭这天地,哭这命运,哭这艰辛而无奈的生活,哭出满腹的酸楚与委屈!

    “娘!娘!不哭,不哭!”猛见娘亲痛哭失声,小童一下慌了手脚,忙不迭伸过小手去拭娘的眼泪,别一只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那把炒面!炒面终将吃完,泪水却如何可以擦得干?转眼小童急得哇哇大哭,那女婴一直在呀呀地哭,妇人哭着看看这个,哭着看看那个,一时哭得愈加悲戚!老婆婆,老婆婆,你怎不哭?莫非你看不见,也听不见,独自安享那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世界,甘愿沉沦于无边无际无悲无喜的黑暗?

    老婆婆没有哭,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心中曾经盛开的花朵,伴着饥寒交迫的rì子一天天枯萎,眼中曾经闪耀的光彩,随着浑浊泪水的干涸一丝丝黯淡!老婆婆看不到,老婆婆都听到了,老婆婆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因此她笑,因此她不笑,因此她用无光的眼睛看着外面有声的世界,心里流着泪开口嘶声大叫:“菩萨啊——老天开眼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灵秀低头急急走出门外,望天无语,蓦然泪落两行。

    “师父,师父,我们走罢!无禅不想呆在这里呜呜……”无禅拉着师父的衣袖大哭,却没有看到师父脸上的泪水。灵秀举目望天,已是泪流满面:“为何要走?这里不是很好么?”这里不好,不好,不好!无禅的感觉非常不好,无禅拉着师父衣袖哭着要走,无惮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到了——恐惧。

    灵秀和尚笑了,笑着摸着小徒的光头,凝眸柔声道:“无禅,肚子还饿么?”无禅不饿,无禅只觉肚子里胸腔里五脏六腑里全是东西,满满当当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无禅想要告诉师父自己不饿,抬头却见师父笑得满脸是泪,一时又怔住,怔住,怔怔地忘记了想说甚么。

    “大师父!小师父!”

    猛听身后号啕之中一声哭叫,再看那农妇披头散发抱着孩子奔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无禅见状大惊失sè,慌里慌张躲到师父身后!灵秀直立不动,低眉垂目双掌合什连念阿弥陀佛。门框边儿上伸出一个大脑袋,瞪着两只大眼睛——

    三儿,快过来!给二位恩公磕头!

    三儿在磕头,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愈显单薄,两支尖尖的肩胛直直刺向青天,更衬得那颗大大的脑袋出奇地大!灵秀轻叹一声,转身前行:“走罢。”无禅连连点头,无禅却没有跟着他走,无禅飞快脱下身上僧衣,大步上前披在小童身上。

    无禅追上师父,挠头一乐。

    灵秀点头笑笑,二人大步前行。

    哭声已在身后。

    前方,也有。

    二人跪在小路边,泪眼相望:“大师父!小师父!”正是牛家爷儿俩,牛老汉呜咽道:“大师父,小老儿有眼无珠,好人,好人呐!”牛二也不说话,只看着那被自已认作骗子的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眼泪如雨落下滴滴嗒嗒……

    就是这样小小一个村落,这头儿揭锅喊上一句来吃饭喽,那头儿听见走过来饭还没有端上桌。哭声惊天动地,谁人听不到?前事历历在目,谁又看不到?真的假不了,对的错不了,如果这样的人是骗子,给他骗上一辈子又何妨?动容,动容,顷刻之间村里的人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无不动容;议论,议论,这光着膀子羞红了脸和那漂漂亮亮微笑不语的大和尚,究竟是来做什么?

    他来了,他来了,他们都在这里;他为何哭?他又为何哭?她们又为何而哭?我等命如蝼蚁,穷便穷,却不卑贱——你,你,你们,头颅为谁而低?双膝为谁落地?为何要跪这两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他,还有他,又给了你们甚么天大的好处!起来,起来——

    灵秀不yù久留,上前将手中草药交与牛老汉,又低声嘱咐几句,便唤了无禅匆匆离去。

    苍天茫茫,乾坤朗朗。

    在那大地上,在那田野中,在那小路旁,在那再也看不见人烟的地方,灵秀蓦然回首,又将泪水横流——天地无语,万籁相和,尘世之间响起低沉的梵唱:“我与施主半幅僧衣,施主脱我一身厄苦,我与施主一碗清水,施主赐我十万慈悲。施主拜和尚,和尚拜佛祖,佛祖拜和尚,和尚担不住,和尚生受,生受,南无阿弥陀佛。”

    灵秀和尚双膝跪地,双掌合什阖目低低吟诵。旋即起身,复跪于地,面朝来时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无禅,来。

    无禅跪在地上,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磕了九个响头。

    “无禅,你有话说么?”

    “没有,师父。”

    “无禅,你身上冷么?”

    “不冷,师父。”

    “无禅,你肚子饿么?”

    “不饿,师父。”

    “无禅,不可以撒谎。”

    “我饿,师父。”

    灵秀一笑起身,挽过小和尚:“走,师父带你去吃饭。”;

十三 和尚进城

    来州城。

    rì上三竿,晒出一地花花绿绿。绿的是柳,街边撑开百般浓浓风韵,水畔垂下万千细细丝绦;花的是衣,姹紫嫣红乱花渐yù迷人眼,清清淡淡碎花悦目更迷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呼小叫,攘攘熙熙。空气中弥漫着酒水的气味,饭菜的气味,鲜鱼甜腥的气味,生肉油腻的气味,瓜果与青菜汁水的气味,脂粉和烟草蒸腾的气味……

    林林总总,数之不清,千百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便化作——

    人气。

    这是闹市,热闹吵闹喧闹你闹我闹闹上加闹的闹市,自然人气爆棚。闹市有市,三百六十行开门摆摊儿做生意,大家伙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只挣一口饭,还要争一口气。闹市有闹,越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而人多了自然会有纷争,不但买的和卖的吵,卖的和卖的也吵,这不是?瞧那边儿,卖豆腐的张老三和李老四又吵起来了!

    “张老三,人家卖豆腐,你也卖豆腐,你瞎吆喝个啥?哼!嗓门儿这般大,不去戏班子真是浪费你这块儿料了!”

    “我乐意!大伙儿听听,有他这般不讲理的么?你喊你的我喊我的,我嗓门儿大关你屁事——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三文钱一块儿!”

    “叫叫叫,一边儿叫唤去!你把摊子挪远点儿,省得老子听着心烦!”

    “愿挪自个儿挪!李老四,你怎不去西头儿城隍庙里头摆摊儿?那儿清静又凉快儿——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三文钱一块儿!”

    “你!好小子,你等着——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两文钱一块儿!”

    “李老四!你疯了么?赔本儿赚吆喝,这……”

    “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两文钱一块儿——”

    “好好好!你不仁,我不义,大伙听着——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一文钱一块儿!”

    “你这厮……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不要钱白给!”

    “你,你,气死我了!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一块儿倒贴一文!”

    “呸!我倒贴两文!”

    “我倒贴三文!”

    “你八文!”

    “你十六文!”

    转眼二人越吵越凶,急眉火眼撸起袖子上前怒目而视,看情形马上就要干起来了!众人嘻嘻哈哈说你一句说他一句,却也状似习以为常,并不上前拉开二人。

    “买豆腐——”一个老太提着菜篮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左看右看。二人立马儿回去站好,挺胸抬头满面chūn风,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老太叹一口气,摸出三个铜板——承蒙惠顾,您老走好!李老四笑逐颜开。老太拿了豆腐放进篮子,又叹一口气,摸出三个铜板——承蒙惠顾,您老走好!张老三欢天喜地。

    老太慢慢慢慢走过摊子,却见后头还跟着一个小不点儿,细声细气问道:“nǎinǎi,他们不是说白给咱们的么?”老太叹一口气,念念叨叨往前走:“这哥儿俩十几年天天喊着倒贴,太婆我也没见他俩贴出过一文钱,哦,对了,大前年还是有一回,那回是哥儿俩一块儿把外地来的打了,贴给人家的药钱……”

    闹市一隅,寻常可见。

    rì头刚好,忙乱更甚。大伙儿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买的卖的讨价还价的,吃的喝的信口开河的,诉不完,道不尽,多少辛苦多少事,又为谁辛苦为谁忙。当然也有闲着的,譬如闲汉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墙根下,树荫上,慵懒的目光扫过这万千的繁华,不知道心里在想些甚么。又如一些公子少爷小姐丫头穿过人群,心里想看将看不看,目光躲闪yù语还休……

    看甚么?看新鲜。新鲜事儿不多,新鲜人总有。

    东头儿来了两个和尚,和尚不新鲜。两个和尚走在大街上,那也不新鲜。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还是不新鲜。大和尚白衣飘飘小和尚光着膀子旁若无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一点儿也不新鲜。说着不新鲜,还是很新鲜,新鲜不新鲜,单看怎么讲,若说唐僧西天取经回来了,带着他的和尚儿子走在大街上……

    有点儿新鲜了。

    那可不就是唐僧么?你看他皮肤白嫩眉眼俊俏,唇红齿白文静秀雅,双目含情似笑非笑,衣白如雪不染尘埃。干净,干净,干干净净!唐僧就该这般干净,要不是个妖怪就想咬他一口?漂亮,漂亮,漂漂亮亮!唐僧就该这般漂亮,要不是个女妖jīng就想搂他一搂?唐僧!唐僧!这就是唐僧!唐僧西天取经回来了,带着他的儿子……

    小和尚肌肉匀称,小和尚身材健壮,眉眼儿jīng神气势惊人,打着赤膊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街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说他是唐僧的儿子,他就是唐僧的儿子,你看!你看!小和尚脸红了,慌慌张张拉住唐僧衣袖躲在唐僧身后,偷偷摸摸叫一声:师父——含糊其辞,yù盖弥彰!唐僧西天取经师徒本四人,如何身边不明不白多出一个小和尚?定是取经回来路上动了凡心,生生生出这个来路不明的……

    无禅终于经受不住众人如火如荼的炙热目光,本就强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无影无踪,只低头拉着师父衣袖呼呼大喘!灵秀和尚无奈止步,回头安慰道:“他要看,你便让他看,又来拉我做什么?”无禅红着脸不说话,无禅也不知道拉着师父做什么,无禅只是觉得,脸上身上还有心里都有些热……

    chūn天是播种的季节,chūn天的酝酿的季节,夏天是盛放的季节,夏天是热情的季节。大伙儿都很热,这边蒲扇敞怀,那边轻罗小扇,这边轻罗小扇,那边折扇猛摇,这边折扇猛摇,那边香汗初蕊,这边香汗初蕊,那边大汗淋漓,汗汗汗,怎么这天儿这般热?里里外外都是热!火火火,热得心里腾腾直蹿火,怎么这天儿越来越热!

    和尚一到,温度升高。

    大姑娘东边过来左边倚树,小媳妇西边过来右边乘凉,一齐去看那漂亮的大和尚,将脉脉目光明里暗里粘在那厢。你的脸儿红霞飞,我的脸上火烧云;你的心里敲小鼓,我的心儿砰砰响;妹妹你莫和我争,这个和尚年纪大,还俗恰是我郎君;姐姐你莫和我抢,但使和尚生得好,年纪大些又何妨?不说不说,肚里思量,你想我想她也想,谁叫和尚生得花儿一样!心里思量,和尚和尚,这边想得正开心,那边却已不见了和尚!

    锵锵锵!

    早有作风大胆中老年妇女七嘴八舌围了上去,品头论足指点江山口若悬河,轰轰然将两个和尚淹没——这个说:这和尚,我家女儿生得好,正是双十好年华,不如你就随我来,当我快婿上东床!哗然,哗然,那个说:那和尚,奴家至今未出阁,一支家花老来香,还是随着奴家来,进了家门入洞房!愕然,愕然,没的说:我家闺女正二八,老娘也是一支花,大的成双小配对儿,一锅儿端了俩和尚!悚然,悚然,还得说,你争我夺她也抢,谁叫和尚生得花儿一样,群情汹涌和尚和尚大拍卖,独此一家错过错过没商量!

    七个隆咚锵!

    讨厌!别挡!老的奋勇上前,少的不甘落后,姐姐妹妹一块儿上!但见场中红红绿绿手帕齐飞,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娘子军齐发威,胭脂阵大排场,里三层外三层将两个和尚困在垓心!公子哥,少年郎,一旁观望,人人眼中羡慕嫉妒恨,纷纷肚里大骂花和尚!观望观望,不见和尚,不见和尚,只见姑娘——白白藕臂红酥手,为谁摇摆为谁晃?眼波脉脉咬编贝,玉颊香汗为谁流?这边风度翩翩,那边视若不见!这头儿月老牵红线,那头儿情丝缠和尚!便他是个唐僧,不过还是出了家的和尚,你又不是妖jīng干嘛上前凑热闹,却将我孤零零心里没着没落儿地冷落一旁!恼也,恼也,教人怎不咬碎钢牙?怎不教人火冒三丈!

    哇呀呀——

    和尚来到,温度太高!着急,着急,人人口干舌也燥,上火!上火!眼眼火星儿噼啪冒!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和尚,可怜和尚又去看谁?和尚谁也不敢看,只得你看我,我看你,看到了对方的无奈与不明所以。无禅看着灵秀,呆呆道:“师父,她们在说什么?什么是洞房?”灵秀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要说,你便让她说,又来问我做什么?”

    师父在说,无禅却已听不到,滚滚音浪已将大小和尚淹没,阵阵香风更熏得小和尚晕头转向。可无禅还是要说,因为无禅发现了一件事情,必须和师父当面说个清楚:“师父师父,你的脸变红了!”灵秀和尚又叹一口气,以手遮面悄声低语:“走!”无惮点点头,挺胸抬头迈开大步向前走——前面没有路,一直向前走!因为无禅不想呆在这个地方,这里有些热,有些闷,还有点儿尴尬,还有……

    小和尚走了?走了正好儿,省得碍手碍脚!目标只有一个,众女人人心里有数,见状自发让开一条路,只待这碍事儿的小和尚一走,便给那花朵儿般的大和尚来一个瓮中捉鳖!却不料变故已生,只一转眼大和尚动如脱兔,走如惊兔,飞快超过小和尚兔子一般狂奔而去!顷刻之间飘飘白衣没于人cháo人海,一颗光头消失在万千青丝白发之中——

    大师父——

    大和尚——

    和尚兄弟——

    和尚哥哥——

    众女愕然茫然复又恍然,惊叫哭叫连连蹙眉跺脚!大和尚逃跑了,大和尚跑掉了!变生肘腋,措手不及!胭脂阵被破,娘子军大乱,娘子军虽乱,娘子军却也不惧!当下分作几队,一队提足提裙提气猛追,一队流泪落泪默默垂泪,一队商讨商量互相商议,还有一队,将那被用来声东击西当枪使又遗为弃子愣在原地的小和尚团团围住——

    团团围住,柳眉倒竖面凝霜!紧紧包围,唇枪舌剑语如珠!说!大和尚跑哪儿去了?说说说!快说!这是客气的,还有恶语相加的,不说?好你个小秃头!快快说,不说把你卖进黑窑里!威逼者有之,利诱者亦有之,或许以钱,或许以饭,好吃好住干不干?不说话?好好好,小和尚不要太贪心,这样罢,给你娶个小媳妇儿干不干?

    无禅不是不想说,无禅又怎知师父跑去了哪里?无禅缓缓坐下,盘膝合什闭目不语,宝相庄严神sè坦然。任你七嘴八舌,我自不开一口,任他恶语甜言,我自八风不动,本无可说,莫来问我。无禅也不傻,无禅知道这种情况是跑不掉的,铁头铁拳没有用,金刚不坏也没有用——

    因为师父说过。无惮不怕,无禅不急,无禅坚信师父一定会回来,不会就这样把无禅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好香,这里是天堂!这里好热,这里是地狱!难怪师父说过,有天堂的地方就会有地狱,原来,原来,是这样!

    可无禅不急,无禅也不怕,无禅坚信师父一定会回来,带着无禅离开这方遍布鲜花的苦海,然后再带着无禅美美吃上一顿,饱饭!话是这样说,但对于师父很不仗义地丢下无禅自己一个人跑路这件事情,无惮心里还是有一点点——

    生气的。;

十四 遗毒

    话说无禅小和尚跟着师父下山游历过几回,对这世间的五花八门儿也并非是一窍不通,他是很喜欢,他也不稀罕,无禅眼中的世界,是一个缤纷绚烂丰富多彩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是那样生动有趣。在无禅的世界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只有男女老少之分,只有对错是非之分。

    当然,凡事无绝对。

    因此,以上是废话。

    无禅十四年大了,无禅也在慢慢成长。就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无禅发现世上的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发现了世上的事,并不是一味让人开心欢喜,发现了许多与自己观念格格不入的东西。无禅也有了自己心里的小秘密,比如说,师父就是一个善人,一个高人;比如说,大哥就是一个好人,一个贵人;比如说,此刻江州民众火一般的的热情着实令无禅难以承受,绚丽而jīng彩的世界已化作黑暗之中漫长的呼唤——

    师父,师父,你快回来——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这是一个大城市,小和尚却是来的头一遭。以往师父只在穷乡僻壤小镇荒郊活动,似这般热闹的光景无禅从没有见到过。好玩么?不好玩!无禅是一个欢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小和尚,不喜欢这样给别人围起来指点观看!好玩么?好玩!这是一个大城市,大城市的人总是热情而开放的,现下不慎捕获一个装哑巴的小和尚,你说你说又该拿他怎么办?

    女施主们是不会放过小和尚的,将他紧紧包围起来,反复逼供严加看管——不用可怜他,和尚装哑巴!不用装可怜,妹妹不好骗!说!说!说!他在哪里?你说不说?不说?哎哟,小和尚你别当真,姐姐可是刀子嘴豆腐心,呆会儿给你买糖吃,不如你就招了罢?无禅yù哭无泪,无禅紧咬牙关,无禅不吐一字!可怜小和尚无法开口心里根本不知道,你又让他往哪儿招?

    师父,师父,你快回来——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好个嘴硬心狠的小和尚!不说是罢?好好好,走着瞧!众女冷笑抱臂,不再搭理小和尚,一时又互拉家常,家长里短,或诉衷肠,柔肠百结,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醉翁之意不在酒,苦苦等候负心郎!这叫做守株待兔,就不信你个没良心就真个没良心,一去不回头扔下这个没良心的小和尚!

    守的是谁,待的是谁,大家都明白——守住这株木头般不动不语的小和尚,待来那个兔子般飞快跑掉的漂亮大和尚!

    等啊。

    等啊。

    等啊。

    等。

    有喜有忧,红rì当头。望眼yù穿,却始终不见那一袭白衣那一抹亮sè——奈何?奈何?纵是有缘擦肩过,和尚一去不回头,芳心可可付chūn水,无情落花不入流,心灰意懒,兴致阑珊,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散了罢,散了罢,大娘我这儿还有事儿,做饭洗衣抱孙子;我也走,我也走,大姐我这儿也有事儿,伺候公婆端茶水;都散了,走走走,莫再管那死和尚,回去晚了可不妙……

    红rì当头,有喜有忧。娘子军溃不成军,只余七八大姑娘坚守阵地!走了更好,走一个少一个,都走了才好,和尚回来就是我的了——人人都是这般想,七八大姑娘还是七八大姑娘,誓死!苦守!归来吧,归来吧,我心爱的人呐,你可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可惜心爱的人还是没有露出那颗光头,一见钟情的姑娘却已再也无法留下死守。为何?为何?不说不说羞死人,别讲别讲臊的慌——

    这时的场面是,撑场面的中坚力量已然撤离,余下的几个只不过是强行上阵的纸老虎,面皮比纸还要薄,轻轻一捅就破的——不捅不捅,不破不破,你不让说我不说,反正你是想看看不到大和尚,却有人在你看大和尚般看你,围观的变被围观的,那场面又能是什么样儿?

    藏没处藏,躲没处躲,红rì当头,谁个不羞?一声娇呼起,金莲两步移,三四掩面五低头,走了七八大姑娘!六,六,你还不走?羞也不羞!羞羞羞,六也走,大姑娘走,小伙子走,雨儿跟着风儿走,风儿跟着蝶儿走,蝶儿跟着花儿走,花儿跟着蜂儿走,走了走了,全都走了,接下来路人各走各,商贩各忙各,浑似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除却那个坐在地上的小和尚。

    无禅看不到,无禅听不到,无惮已然入定,将这世间的纷扰万千的喧嚣归于寂灭之海。

    但已然发生过的事情,又怎能当作没有发生?有人看到了这一切,有人听到了这一切,有人不置一词却从头到尾目睹了这整个事件,有人眼望这吵吵闹闹有哭有笑的人间悲喜却无动于衷——是那闲汉。只有闲汉。闲汉坐视眼前红尘众生百态起起落落,复观天上流云幻化万相生生灭灭,非常非常沉重地叹了口气,冷冷开口:“都是——闲的!”

    无禅,无禅?无禅——

    兔子一般逃走的大和尚又兔子一般冒出来了,狡兔有三窟,谁也不知道他方才偷偷摸摸窝在哪儿了。灵秀摸摸小和尚头,微笑开口:“无禅,师父回来了。”无禅猛地睁开眼睛,登时惊喜大叫:“师父!无禅……”

    师徒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

    那场面没有出现,下一刻无禅虎着脸坐回去,闭上眼睛又不动了。鼻子里还哼了一声儿。灵秀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哎哟!小和尚生气拉?还不理人哈哈哈哈,新鲜事新鲜事,阿弥陀佛哈哈……”无禅生气了,无禅真的生气了,凡事总有第一次,小和尚生气了,小和尚也是会生气的!遇上生气的事儿,是人都会生气的,佛祖也会生气,泥菩萨也有个土xìng儿!何况,何况,何况无禅此前又认识了那个爱生气的老大哥……

    无禅本来不太气,不想这下气大了,无禅已经气哭了,当下含泪气愤道:“师父你还笑无禅!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那样做也是不对的!”是了,是了,师父这样笑无禅是不对的,师父那样丢下无禅也是不对的,灵秀连连点头认错,诚心诚意道:“无禅,师父不对,师父有错,阿弥陀佛——无禅不哭哈哈哈……”

    忍俊不禁,大笑出声,灵秀和尚笑得很开心,面对眼前神sè悻悻流着眼泪怒目而视的徒弟——场景何其相似,那个叫作方老大的小道士,那rì不也是这般看着和尚么?有趣,有趣,禅宗小天地,世界大染缸!哈哈,哈哈,小和尚中毒已深,大和尚无可救药,小和尚怒气勃发,大和尚却很欢喜!

    无禅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师父还在哈哈大笑,也不管无禅哭了鼻子!无禅生气地坐在地上,悻悻地看着师父,准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去理会他了。不错!禅宗小天地,世界大染缸,无禅和尚中了毒,已经不是那个有如一张白纸的小和尚了!小和尚既入尘世,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就目前而言,这些不良习气都是得自他方殷大哥——

    生气是,不理人是,悻悻的面sè也是!对于无禅和尚来说,方老大就是他的偶像,是一个仙佛般可以用来崇拜的人物,而这种盲目的崇拜导致了小和尚有样学样儿,最终使自身纯洁无暇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毒害!方老大是个什么人?社会最底层打拼出来的人物儿,穿上道衣也脱不去那一身市井习气!小和尚为什么崇拜他和他学?因为恰恰是那一股来自尘世间的神秘气息吸引着他,让他引为神圣以为神仙死心塌地。至于为什么小和尚学坏不学好,那是因为方道士……

    不说了,反正当一个人死心塌地去学另一个人的时候,学到的都是他身上最最鲜明的个xìng与习气。小和尚毛病见多,大和尚不以为意。小和尚极为生气,大和尚愈加欢喜。灵秀开心地笑着,jīng神饱满神采奕奕大笑说道:“走,师父带你去吃饭!”

    吃饭去!吃饭去!无禅跟着师父去吃饭喽——

    好在小和尚生气就一会儿,好在小和尚不理人就一会儿,好在小和尚面sè悻悻也就那么一阵儿。无禅一会儿又乐了,爬起身来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师父后头去吃饭了。说不生气了,就不生气了,屁大一点儿事儿,没有为甚么。当然这也是方道士身上最最鲜明的特点之一,无禅和尚学的还是比较全乎的。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方猎人眼睁睁看着花兔子飞快跑掉,悻悻将弓箭掷在地上,满脸晦气揉着鼻子嘟囔道:“谁个老是念叨我,没事儿成天打喷嚏!见鬼了见鬼了,啊——啊——啊——阿嚏!”;

十五 小生意

    天光大作,炽rì堂皇复傲然,以威严的目光俯视大地苍生,将万千生灵置于炎炎巨炉之中百般煎熬!天有yīn时,便有晴rì,季有严寒,便有酷暑,正如人生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同样yù求难得不期而至使我无奈使我叹息,使我有如cháo汐中的一颗石子,在那岁月的无尽风浪中跌跌撞撞奔跑,奔跑,奔跑,磨平了身上心里所有的棱角。

    何以苍穹为圆?圆可生万物,圆可化万物,圆无破绽却又周身处处破绽,圆是有无。何以大地为方?方可容纳万物,方可养育万物,方是稚嫩却又坚强的赤子之心,方是希望。天在地上,圆在方上,如rì月星辰,如芸芸众生。然圆中有方,方中有圆,一如方圆相覆生出的边边角角,天罩他不住,地顾他不到,也一样蓬蓬勃勃红红火火生长着无数顽强的野草——卑微地生,无声地死,却不会恨天怨地,只将平平凡凡的生命过往活出热热闹闹的灿烂辉煌!

    热闹,还是一般的热闹。

    天气很热,热得狗吐舌头猫瞌睡,石头冒烟儿树打蔫儿,只有那蝉儿叫得依然响亮——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大姑娘都回家了,天上rì头这么毒,给它晒黑了可不好。因为晒黑了就不白了。怕晒的走了,只余不怕晒的,小伙子不怕晒,小伙子本来就是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可是小伙子要吃饭,更要喝酒,小伙子三五一伙儿都去酒馆儿了。过路的可以走,街边的小商贩们不能走,他们顶着烈rì大声地吆喝,将大街上的热闹吆喝成生意的红火。

    凉棚下,树荫里,街边小吃摊儿。商贩们在不停地喊着,卖力地喊着,热情地喊着,声音一个比一个喊得大,浑似喊破了嗓子也不怕——因为他们要做生意,因为他们也要吃饭,因为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家。明明有吃的,却要拿来卖,卖掉吃的然后再买吃的然后再吃买来的吃的,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让人想破了头也搞不明白。

    无禅就不明白。

    和尚,还是那两个和尚。

    和尚走在大街上,在这方吵闹的世界里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清静。和尚经过小吃摊儿,无禅有些走不动了:“师父,师父,你说这是为什么?”灵秀和尚答道:“有所得而有所失,这就是买卖。”既然有吃的,为什么不吃?无禅听不明白,无禅认为他们在做无用的事情,如果是无禅,早就把自己的那份儿饭吃掉了。

    可是无禅不再问。无禅肚子饿了,无禅想要吃饭,现下无惮脑袋里面只有这一个想法,别的念头一闪而过只是刹那。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为什么有吃的却不吃,非得拿来卖?小和尚不明白,大家伙儿都明白,无需多讲。终有一天小和尚会明白——天下是个大集市,人人都是买卖人,用来买卖的,并不是这衣这饭这吃这穿,而是汗水手艺时光与生存!而能够交易的,也并不一定是物品,也有忧伤快乐命运与情感。失去得到,得到失去,得失之间,便是买卖。

    “师父师父,无禅肚子饿!”

    灵秀笑而不语。

    “师父师父,无禅要吃饭!”

    灵秀大步向前。

    无禅干巴巴跟在后面,一时间左看右看,口水都快要流到地上了……

    摊上小吃有干有稀,香味四溢,林林总总,样式齐全。吃饭的大多苦力杂工大老爷们儿,一式汗衫短褂儿,个个儿五大三粗,进馆子兜儿里没有几个大子儿,来这里吃喝却能混个肚儿圆。大伙儿都在乐,有的吃,有的穿,我穷但是我快乐!山珍海味如何?绫罗绸缎又如何?对不起,那不是我——

    辛苦劳动换来干净铜板,心里舒坦,吃得舒坦。

    摊主也在乐,吆喝着乐,忙活着乐,数着手里的铜板乐。大伙儿乐起来,财源滚滚来,汗水换笑脸儿,管他天儿多热!莫道rì子苦,苦中自有乐,说说,笑笑,三五新鲜事,七八古怪人,说东道西侃大山,天南海北信口吹,乐子要找总是会有的,只要有眼,有心,有功夫儿——

    瞧这不是?一前一后大小和尚,穿街过市两个模样,市井中人,风风雨雨经的多了,稀奇古怪也见的多了。人们并没有把那个前头又白又干净目不斜视的漂亮和尚放在眼里,反而对后头那个打着赤膊愣头愣脑的小和尚稀罕得紧——

    你瞧,你瞧,小和尚圆头圆脑浓眉大眼多么jīng神!

    你瞧,你瞧,小和尚口水流出来了!傻乎乎的好生喜人!

    快看!快看!小和尚脸红了哈哈哈!

    快看!快看!小和尚挠着头冲我乐了嘿嘿嘿……

    卖羊杂汤的老倌乐呵呵道:“来来来,小和尚,吃上一碗羊汤,老汉不要你一文钱!”无禅怔了怔,赶紧双掌合什,躬身作礼:“阿弥陀佛,小僧不能吃肉的,罪过罪过。”话是这样说,说完却又深深呼吸着热腾腾的膻香,表情陶醉又陶醉!老倌笑得山羊胡子直抖,手上连连加劲儿,将那锅中白亮浓汤搅得愈发香气淋漓。

    卖馒头的大婶儿笑吟吟道:“小和尚,婶婶送你个大馒头,快趁热吃罢!”说着递过一物,果然是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无禅忙又合什为礼,恭敬回道:“阿弥陀佛,小僧,小僧,小僧……”小僧很是为难,转头看看师父,师父没有回头,回头看看馒头,馒头就在那里!怎么办?怎么办?无禅很为难,无禅想吃又不敢,因为师父说过……

    众人看他抓耳挠腮犹犹豫豫的模样,纷纷齐声大笑,一时乐不可支!那大婶儿是个热心肠,当下诚心诚意将馒头塞了过去:“吃罢吃罢,婶婶乐意送你,婶婶瞧着你心里欢喜!”小和尚十分想吃,小和尚还是没接,无禅忽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扭头儿甩开大步跑掉了——

    师父师父,等等无禅——

    因为师父说过,二人来此不化斋,别人施舍的东西不许吃。无禅不吃,无禅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因为师父还说过,师父也要带无禅去摆摊儿做买卖了,等挣下铜板,再让无禅吃上一顿饱饭!无禅相信,无禅坚信,无禅穿街过市再也不去看那诱人的美食,信心百倍地随着师父一路大步向前!

    不一时走到大街西头儿,无禅来到了一片更加热闹的开阔地。

    杂耍吹笛拉二胡,纸人纸马皮影戏,八哥笼里说人话,猴子穿上小红褂儿,这边狮子滚绣球,那边老鼠转车轴,前面说书听不听?后头算命行不行?东一堆,西一簇,南一圈,北一处,真个五花八门,还是三教九流,真假莫辨,嘴皮子功夫假把式,莫辨真假,再给你变个戏法儿,你看这不乐了?乐了还不赏俩?

    世间出奇之人新奇之物多集于此,不卖别的,卖的就是本事。这里的本事不叫本事,叫作——艺。艺为出众之能,又为奇技yín巧,常人不知,常人不识,常人知而难见,常人识而不及,称其为艺。艺也能卖?当然能卖,而且非卖不可,jīng神生活嘛,走到哪里也是必须要有的,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是这样的!似乎是这样的。

    你道卖艺容易?十年寒暑博你一笑,演不好你还不笑,演好了你还不给钱,演砸了还得挨俩大耳刮子!不过为了混口饭吃,那是相当相当的不容易!因此卖艺的人,简称艺人都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不管真功夫,还是假把式,都是值得敬重的,因为能糊弄人也是一门手艺……

    至于有些个连假把式也没有的都出来卖了,生搬硬套呆板无趣自娱自乐睁着大眼自己糊弄自己,还要胡卖乱卖死卖活卖丢人现眼卖拿刀架人脖子上强卖,那个是后世演变出的另外一种卖艺,我们身边没有的。

    没有罢?似乎是没有。

    艺如人生,真真假假一场戏,上他一当又何妨?只要心里欢喜。

    无禅惊喜大喜后又狂喜,欢呼一声钻进人群,眨眼间就没影儿了。忘了肚子饿,忘了师父在,连跟着师父摆摊儿挣钱也忘了!没办法,这是天xìng,便小和尚是个听话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大孩子而已。灵秀叹一口气,低头慢慢前行,不去看人,不去看艺,不去看小和尚跑去了哪里,只去看有没有——

    不错,大和尚正是来摆摊做买卖的!灵秀和尚也有手艺,灵秀和尚也要卖艺,灵秀和尚打算着挣钱养活小和尚养活自己,然后,没有然后,说了卖艺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如意算盘打的好,最后未必真如意,大和尚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能拿什么手艺来这里卖?又怎么挣钱养活小和尚养活自己,然后挣足路费顺顺当当回到寺庙里?

    不错,大和尚略通医术,大和尚自己说过的。莫非要悬壶济世,普度众生?不错,小和尚铜头铁臂,大和尚也是知道的。莫非要表演功夫,哗众取宠?可是两个和尚什么家伙物儿也没有,没连个收钱的破钵也没有,简直比生意最不好的叫花子还要穷,即使有技艺在身,恐怕也是不太好卖出去!难难难,难于上青天,一无名气二无本钱三没关系,大和尚想的挺好,可是要吃上这口饭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莫非仗着自家生的漂亮,哄骗无知少女良家少妇热心大妈钱财?谁说的?开玩笑了,和尚卖艺不卖身,是不会干那种丢人现眼辱没门风玷污佛祖的事情的。莫担心,大和尚自有计较,这般东瞅西瞅左看右看慢慢走着,只是为了找到一方——

    风水宝地!;

十六 十龙十虎大力丸!

    这是一方宝地。

    哪里有人,哪里便会有人气,哪里人多,哪里便会聚集人气。这一方地界儿的人气是经年累月一天天聚拢起来的,自然是非同小可。哪里人气越高,哪里挣钱的机会就越多,而哪里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哪里就是生意人趋之若鹜的宝地!你看说的笑的一本正经的,叫的跳的扭腰摆胯的,连连喝彩肚里大骂的,貌似不屑心中暗许的,那都是钱,那都是商机,那都是养活自家的财神爷,得好好哄着,当菩萨一样供着,哄美了供乐了保你赚个钵满盆儿满!

    就怕你不来,只要你来了。

    既然是宝地,那必定是寸土寸金,挤破头也要进来占上他个一席之地的。开场子做生意是要有地盘儿的,现下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四下都是人,前后左右几无立锥之地,又去哪里找到这方宝地中的小小一席?没办法,来晚了,若是起五更天没亮赶到这里,大和尚说不定还有些机会,此时地盘儿都给人家占了——

    灵秀和尚找不到。

    灵秀和尚没办法做生意。

    灵秀和尚只得又去找小和尚。

    小和尚也找不到。

    小和尚混迹于江湖之中。

    小和尚已为眼前的一幕震撼!

    说来话长,从头开始。

    咣咣咣——

    身在江湖飘泊苦,四海之内皆兄弟,盘缠用尽亮把式,仰仗诸位有仁义!

    咣咣咣——

    老夫关海山,乃翼州人氏,现借贵宝地斗胆献丑,敢请诸位朋友留步一观!吾子关猛,擅外家硬功,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小女关灵,能柔术巧技,缩骨功立软索飞檐走壁!莫听老汉自夸自卖,诸位都是明眼人,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咣咣咣——

    来来来,瞧一瞧也看一看!有钱的捧个钱场儿,赏下一二铜板,没钱的捧个人场儿,拍上三五巴掌,不为求财交个朋友,不枉大伙儿相识一场!来来来,诸位看好,先来一个胸口碎大石!来了——

    大猛子——

    走着——

    不为求财你又来这儿干嘛?不为求财还说盘缠用尽?大伙儿都是明白人,当下抱臂会心一笑,驻足观看。不是听他说得有多么好,眼下确也值得看上一看——

    说话的关老汉却也不老,五十几岁的人,腰杆儿笔直往那儿一站,满脸红光声音洪亮就像个大小伙子!这老汉黑裤白褂儿,穿着整齐,眉眼端正一团和气,细长双目中时而透出一抹光亮——那是jīng明而狡黔的光。这是一个老江湖,场中一站罩的住场子撑得住场面,非常能唬人。

    那关猛更是唬人!威风凛凛黑塔般的一条汉子,年纪不大却气势惊人,光着膀子瞪着大眼直直杵在那儿,简直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公牛,公牛,高大粗壮一身黑黑亮亮腱子肉!公牛,公牛,环首怒视四方浑似天下所有人都和他有仇!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恁大气xìng,一时间怒目凶睛很是生气地直直瞪着前来捧场的所有观众,将在场每一个人都吓得不轻!有一个小姑娘赶紧把红手帕藏了起来,生怕他突然冲过来给自个儿吭哧来上那么一下子……

    走着!

    关猛愤怒地往地上一坐,愤怒地抄起一块儿大石,愤怒地放在胸口躺直挺挺躺下,愤怒地闭上了两只牛眼!关老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向诸位观众拱了拱手,乐呵呵慢慢走上前去,二话不说猛地抄起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狠狠砸下!

    啊——

    只听一声惨叫,飞屑溅shè之中大石四分五裂,再看关猛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了一般!众人骇一大跳,一时愕然四顾。一人皱着眉头看着另外一个人,道:“人家没叫,你又从这儿瞎叫唤甚么!”另一人左右看看,脸上一红,讪讪道:“我这是在,呃,烘托气氛。”旋即受到惊吓的群众吐唾沫丢白眼儿,纷纷对其胆小的程度表示鄙视。

    人人心里砰砰跳,胸闷气短喘不上气儿!说是不害怕,还是有点儿吓人,你道这是一般的胸口碎大石?看好了,瞅仔细,这是方方正正的脸盆大小的石头块儿,可不是石板儿!真正硬功夫,不是偷jiān取巧那种。不信?不信你上去试试?一锤下去,必碎无疑!至于碎的是个啥,那要看你敢不敢上去了。

    关猛使了个鲤鱼打挺,噌地跳起来挺身屹立场中,脸不红气不喘浑若无事,看上去好似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既是真功夫,大伙儿自然会捧场,随即观众猛拍巴掌齐喝彩,叫好儿声口哨儿声响成一片。关老汉四顾一笑,朗声道:“献丑,献丑,雕虫小技不足打赏,下面再来一个铁枪刺喉!”说罢于兵器架上取下一枪:“各位看好,便是此枪。”

    梨木枪身粗若鸡子,**其有份量,菱形乌铁枪头尖锐锋利,确不是戏班子里头那种银样腊枪头。众人掂上两下儿,摸上两把,又将长枪还于老汉,一时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关老汉退后丈许,振臂抖枪大喝一声:“走着!”关猛一把抄过乌铁枪头,深吸一口长气直抵于喉,旋即沉腰扎马将手一松!

    啊——

    一人失声惊叫,面sè苍白。另一人叹了口气,道:“老兄,你方才取笑兄弟,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人咽口唾沫,左右看看,无奈摇头道:“我也不想叫,适才不知谁人掐了我一把!”又一人低喝道:“噤声!快看,那枪弯了!”

    是的,那枪弯了。初如蛾眉,又如残月,后如弦月——

    月半弯,好震撼!关猛周身雄健肌肉尽皆贲起,屈身弓臂以喉抵枪缓缓前行,怒目奋力前行!关老汉脚底生根,半步不退,只单臂持枪直直立于场中,意态从容。弦月过半,此生再无圆满,少时两力相较之下梨木枪身再也经受不住,蓦地喀嚓一声当中崩断,断为两截儿扑扑两声落在地上!

    啪啪啪——

    好!真个好汉子!

    哗哗哗——

    历害!历害!今天算是开了眼!

    唿——悠——

    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儿,猛吹口哨儿交口称赞,当下给了个完完全全的满堂彩!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把式大家伙儿不是没有见过,可这般实打实的真功夫硬功夫确也少见!大伙儿都是明白人,真功夫假把式心里都是有数儿的,这个好!非常好!好上加好!练的不错,再来一个!

    大伙儿都在打量那铁塔般的青年汉子,心中惊竦又佩服。关猛浑若无事,就那么抬着头抻着脖子给大伙儿看,眼神已由愤怒转为平和。嘛事儿没有,皮儿也没破,好个霸道硬气功!果然是个练家子!众人纷纷惊叹赞叹,又有明眼人连连打量那不起眼的关老汉,心道莫光这那小的威风,这老头儿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你看他行如风,立如松,九成九这也是练家子儿,恐怕此人更不是一个善茬儿!

    节目jīng彩,观众聚集愈多,一时间刚刚赶过来凑热闹儿的七嘴八舌连连追问,在场热心观众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连说带比划,眼见这一处场子已然火起来了。打铁须趁热,火上更浇油!场主关老汉江湖卖艺多年,心知此时火候儿快到了,热腾腾的好饭就快要出锅儿了!急不得,不着急,还得再添一把柴,后面节目更jīng彩!

    ——金锤贯顶!

    关老汉一手一个拎起两把铜锤,咚咚咚互击数下,高声叫道:“诸位,诸位,且听老夫一言——”四下一寂,吐气场声:“诸位看好,此锤有个名堂,叫做——擂鼓瓮金锤!此锤乃是隋唐时期赵王李元霸所使,彼时杀敌斩将无数所向披靡,可谓是神兵宝器!咚咚咚——此神锤为关某祖上所传,直传了九九八十一代,今rì各位有眼福……”

    话没讲完,众人已是哄堂大笑,直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个说:“老头儿,你这也吹得太邪乎了罢?这等宝贝能落到你手里?神兵宝器?哈哈哈哈!”那个笑:“老汉,你这锤还没个西瓜大,我看不如改叫金瓜敲鼓锤,想必敲起鼓来通通通好听得很!”这个讽:“我说姓关的,你这家传宝物怎不是那青龙偃月刀?那里那里,就是架子上那把长柄大砍刀!”那个嘲:“啧啧啧,九九八十一代,果然是大大的宝物!不如这就卖给了我,我出一个大子儿你看……”

    “我出两个!”

    一个大子儿的回头怒道:“我说兄弟,大伙儿都在说,你怎么专门儿和我过不去!”两个大子儿的哼道:“谁教你刚刚笑话我来着?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大子儿怔了怔,皱眉道:“八辈子以前的事儿你还记着?你这人恁地小心眼儿,我笑话你之前你不也笑话我了么?我就硬是没往心里去……”

    说归说,笑归笑,也没人当真,更没人叫真儿,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这信口胡吹的关老汉,也是在和大伙儿开玩笑。关老汉笑道:“诸位!诸位!老汉开个玩笑,闲话不多讲,且看今rì这李元霸的无敌金锤,破不破的了咱们大猛子的铁头硬气功!”说罢高高举起双锤,点头示意——

    关猛大步上前,沉腰扎马运气,运气,运气,只待……

    观众屏声敛息,人人拭目以待,面sè紧张惊惧又兴奋——咚!咚!咚!大锤没有落下,那是心里大跳!金锤贯顶,说白了就是用锤子砸脑袋,还得使劲儿砸!这不是开玩笑么?这般一锤落下去,石头怕是也得碎了,难不成真的有人脑袋硬如铜铁?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想着就有点儿悬乎,怕怕,怕怕,看着罢!

    艺高人胆大,胆大是艺高,关猛扬眉立目气贯顶门,蓦地低吼一声:“嘿!”声落处,大锤忽一下带着风声猛地落在头顶上——咚!声未落,又是一锤紧随而至忽地重重落下——咚!硬碰硬,实打实,一打一挨毫无花巧,却又那样震撼人心!

    四下静而又静,众人只觉头皮发麻,瞪大眼睛纷纷怔住,一时间忘记了鼓掌忘记了叫好忘记了惊骇——为他刚,为他猛,为他硬,为他真!关老汉微笑点头,口中叫道:“好事成双,好上加好,再来两锤,四季发财!”说着抬高双臂,照着脑袋顶儿上咚咚又是两记重锤!关猛双目圆睁面sè不变,竟似一无所觉,竟然好似很舒服的样子,竟还牙一吡嘿嘿乐了两声儿——

    霎时巴掌声叫好儿声震天价响,惊叫声口哨儿声直入云霄,众人大饱眼福,眉开眼笑,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叹着气将手伸进了自家兜儿里。演的是行家里手儿,看的也是行家里手儿,什么时候儿该掏钱打赏,大伙儿心里都是有数儿的。人家这都给你露了好几手儿了,再不赏可就说不过去了,既他是真本事拿出来的绝活儿,那么当赏便赏,谁也不在乎那几个闲钱儿……

    咚!咚!金锤两记,六六大顺,高抬贵手,恭喜发财——

    少时铜锤上架,洒落一地铜板。就是这般,观众们都是知情识趣体贴人的,不用等你开口赏钱就送到了。要不然等你开口了,没钱给的没面子,有钱不给的没面子,有钱想给不乐意明着给的也没面子,他不给你你死皮赖脸硬要去要要不来没面子要来了也没面子,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搞得大家伙儿都没了面子,那样不好。

    真的不好。

    下面还有jīng彩节目,另一个会绝活儿小姑娘还没有出场。节目jīng彩,货真价实,大家伙儿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给完钱准备接着往下看了,看那个羞答答低着头不言不语立在场中的小姑娘,小姑娘不言不语低着头羞答答地让人看得让人心里那个痒痒!却不料众人已经买完账给了关老汉面子,关老汉竟然还不知足,竟然反过来刁难观众了,竟然光天化rì之下暗中留了一手!

    再一时大猛子乐呵呵地四处去拾铜板,关老汉拱手赔笑相谢再三,又于架前矮桌之下取出一只木箱,双手郑重地放在木桌上,而后目视四方扬声叫道:“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姐妹,得大伙儿如此捧场,老汉实是不胜感激!无以为谢,特以祖传灵丹敬赠诸位!此丹乃以蛟之血,虎之骨,配以无数珍稀草药炼制而成,服之身强体壮百病不生,久服更得龙虎之力,名曰——”

    打住!打住!

    轰然一声响,众人大声起哄,或喝或骂,或笑或啐,或讥之以口,或嗤之以鼻!明人不说暗话,何必拐弯儿抹角儿!祖传灵药?蛟血虎骨?敬赠给谁?老汉老汉,不要开玩笑了,要想骗钱就明着说,便野药儿也不是你这般卖法儿!你这是糊弄谁来了?恁地可恶!好好儿的把式不好好儿耍,偏偏虚头八脑儿整这没头没脑的幺蛾子!这叫不专业知道么?这叫不入流知道么?这样下去会砸了你饭碗的知道么?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伙儿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不会上当受骗,让关老汉这套鬼把戏演下去。再加上给他脸他不要,想看好戏看不到,好心好意没有得到好的结果,更何况本是明明明白硬是给人往糊涂里整,这已经涉及到智商和判断能力的问题了!众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当下纷纷摇头叹气表示不满,义正辞言加以指责,更有人破口大骂怒目相向!一时间群情汹涌激愤,场面已然陷于混乱……

    十龙十虎大力丸!;

十七 蝶舞

    关老汉不动声sè,继续一本正经高声叫道:“诸位莫要不信,老夫这祖传秘方当真是灵验无比!大伙儿瞧好——”说罢俯身慢慢打开木盒,终于将那祖传灵药十龙十虎大力丸亮于众人眼前!数十药丸圆圆的龙眼大小,又黑又亮煞是喜人,一颗颗配以盒中暗红的绸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与神秘的气息。

    关老汉深情凝望着眼前黑sè药丸,眼神中满是珍惜爱惜和痛惜之意:“世人皆道你无用,满腹锦绣诉谁知?知己难觅,知己难觅,惟我听得你在叹息!”说话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朵里——众人愈加恼怒,这老头儿自卖自夸也就罢了,却话里有话儿将别人说得有眼无珠!可恶,可恶,极为可恶!这是找骂了,骂他,骂他!没事儿找抽消遣老子,你这不是作死么!关老汉蓦然抬头,眼中带泪悲愤叫道:“真金不怕火来炼!敢请诸位看看——”说着伸手一指:“俺家猛子身大力强坚若铁木,何以如此?只因他打小儿便吃这十龙十虎大力丸!”

    关猛正自低头捡钱,闻声登时挺直身板儿,双拳捶胸嗬嗬大笑!

    这叫做以身试药,实例验证,不看广告看疗效。奈何大伙儿还是不买账,因为大伙儿也知道这招儿——这叫做以身试药,实例验证,疗效也是打广告。别人又没看着你吃,怎会知道你是不是吃了这药?便你吃了这药,怎又知道你吃了这药是不是真的有效?广告是广告,疗效是疗效,说的再动听没有听的会听!老汉,老汉,你这套把戏已经过时了,撤下去罢,把狐狸尾巴掖回裤子里,正正经经干点儿人事儿!

    众人冷笑嘲笑讥笑大笑,便有喝彩的也是喝倒彩,已经有观众叹着气离场了。关老汉黯然垂泪,长声叹道:“宝物无可许,只待有缘人!老夫我,哎!天地良心呐——”忽又捧起木盒,四下大声吆喝:“瞧一瞧来看一看,十龙十虎大力丸!降价甩卖,买一赠一,只收本钱一两纹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来买来买……”

    一两银子?穷疯了罢!就这也值一两银子?老头儿你见过一两银子么?在场众人大摇其头,纷纷上看天,下看地,中间看人看东西,视上前兜售野药儿的关老头儿于无物。没有人掏钱,没有人上当,大伙儿一致认为这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就连小孩子也糊弄不到的!除却对方是个傻子,但即便是傻子九成九也不会买他的那……

    “我!我!我买我买!”

    众人闻言俱是大惊,一时间纷纷侧目——

    却见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小和尚,正自在人群中红着脸比划着手脚儿激动大叫,满头满脸满目满心眼儿里都放shè出佩服敬服信服以及肯定认定坚定的光芒!无禅活了十四年,从未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激动之意无以言表,直激动得热血沸腾眼含热泪,直激动得忍不住开口大呼小叫!

    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对于我们的小无禅而言。何以如此?因为他懂得,因为他识得,因为在场所有观众之中,他才是真正的行家。大伙儿所看到的,无禅也都看到了,大伙儿都知道那很难,但只有无禅才知道那究竟有多么难!

    胸口碎大石,无禅可以做到。

    铁枪刺喉,无禅勉勉强强可以做到。

    金捶贯顶,无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无禅做不到,小和尚的功夫和这黑牛般的青年一比,已然相形见绌!无禅的脑袋也很硬,可以拿来撞树,可以拿来撞墙,可以拿来去撞一切坚硬的物事,可是这般以大锤猛砸,那样的力道是这时的无禅是禁受不住的。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金刚不坏功的第五重——

    一气贯rì月!

    一切外力不能加,周身有若钢铁,那已是外家横练中的顶级功夫!整整比无禅高了两个层次!历害,太历害了!无禅佩服至极,无禅双目放光,无禅心驰神往——怪不得师父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禅的武功不算什么,天底下比无禅强的比比皆是!是了,是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可是又有这十龙十虎大力丸!丸药在前,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铁证如山,铁一般的汉子屹立如山,使得小和尚开始胡思乱想动上歪脑筋了——无禅有了这仙丹神药,岂不立时武功大进一rì千里?甚至武功大成一步登天?是了,是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无禅这般想着。也许有人会失望,但无禅就是在这般想。可惜,很可惜,多么单纯的一个小和尚啊,竟也有了这样杂七杂八的想法!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舍难取易是人的本xìng,小和尚再单纯,小和尚也是个人!更何况,世上越干净越是纯洁的东西,就越容易受到浸染和玷污。

    无禅想要,可是无禅害羞,无禅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开口,无禅眼睁睁看着大好宝贝无人理睬就要被眼睁睁地拿走,终于鼓足勇气喊出心里忍了很久的话——

    我买!我买!

    你买?你是傻的么?你买?这是甚么你就买!众人哗然,纷纷看向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和尚,一时又是同情又是可怜。这样的骗子,这样的骗术,也只能骗骗这种刚刚下山不通世事的无知小孩儿了!当场有人古道热肠地叫道:“你个小和尚别在这儿添乱!不在寺庙里念经跑出来玩儿,回去定然给你师父打上一顿!”又有人压低声音善意提醒:“我说小孩儿,这老头儿是个骗子,你快走!哪儿凉快儿往哪儿去!”

    众目睽睽之下,无禅脸又红了。

    可是无禅不走。

    因为无禅坚信——他,他,还有它,都是真的!

    关老汉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他买?没来由空欢喜一场,看明白原来是个和尚。而且是个光着膀子的小和尚!小和尚只有一双草鞋,一条单裤,便他想买又拿甚么来买?可叹,可叹,看来今天这生意,还得如同往rì那那般惨淡!哎,这年头儿,人是一个比一个jīng,生意可是越来越不好做喽!

    这年头儿人心不古,骗子出来都骗不到钱了,这年头儿莫名其妙,骗子出来骗钱还得倒贴钱。这年头儿谁也不容易,关老汉全家老小在这儿扎场子卖把式,卖到现在已经赔了本儿了——收这几十铜板,不够那条枪钱,是想挣点儿外快他不给你,你又让我怎么办?但使够吃够喝能度rì,谁又乐意出来混这口饭?可悲,可悲,卖的是它,卖的又不是它,十龙十虎大力丸……

    好在总会有人上当,比如眼前的小和尚。别人不信,小和尚相信,小和尚愣头愣脑可爱得紧,小和尚真心真意想买自己手里的药,可是,可是,哎!小和尚,便你有钱,老汉我也不能卖给你,因为你只是一个,小和尚。关老汉暗叹一声,缓缓覆上手中木盒,上前拍拍小和尚肩膀,便打算说上句场面话接下来该干嘛干嘛……

    掌甫及肩,抗力隐生!关老汉脸sè微微一变,旋即平复:“有劳各位久等,小女关灵这便献上一二舞技,以娱诸位!大猛子,二丫头,走着——”说罢拉过无禅,挤出人群匆匆走到角落里笑眯眯说个不休,将老脸皱成一朵儿花……

    小傻子终于被老骗子糊弄走了,羞答答的小姑娘终于出场了!众人见状登时jīng神为之一振,纷纷瞪大眼睛去看那叫做关灵的小姑娘,将那耽误事儿又搅和事儿的一老一少甩在身后。他去骗你,你让他骗,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小和尚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已经没人关心了——甭看老汉脸上笑得花儿一样,那叫笑里藏刀专门儿宰人的!这边小姑娘虽然没有笑,可是看上去比真花儿还漂亮!

    花开两朵,单表一支。

    关灵出场。

    小姑娘二八年华,正是花儿一般的岁数,轻轻巧巧往那儿一站,瞅着就让人心里舒坦。莫看他哥像个黑塔,小妹可是一朵鲜花,虽不见得人见人爱,说来也是人见人夸!如何?看罢——眉清目秀足小巧,腰挺背直身纤细,清新可喜瓜子脸,一条大辫黑又亮。绛红衣衫,劲装箭袖,更显英姿飒爽!肤sè微黑,瑕不掩瑜,这叫作黑里俏!如何?更好!

    唿——悠——

    当下有人挤眉弄眼儿猛吹口哨儿,将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吹得更害羞了……

    公牛!公牛!怒目瞪向四方再度摆尾甩头!公牛!公牛!找出登徒浪子给我妹子顶他一头!关猛大怒,一时凶睛立目如似猛虎!

    众人大惊,一时噤声若寒蝉。

    没办法,美女身边总会有个莽汉,这是一件让人扫兴又可奈何的事情。忽一人大叫道:“是他!是他!是他吹的口哨儿!”循指望去,吹口哨儿的人同样指着对方鼻子大叫道:“你这小人!方才还说我记仇来着,八百辈子以前的事儿你还,好好好,今儿跟我飙上了是罢?你有种,走着瞧!”揭发之人亦是不惧,冷笑嗤道:“这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样?你想打我?你打一个我看看?不打你是我孙哎哟喂!”

    话说到这份儿上,基本没有不动手儿的了,旋即二人乒乒乓乓干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硬是谁也没吃亏!好戏即将登场,难免会有插曲,不妨不妨,这样气氛更热烈!众人不以为意,你一下我一下将二人推到场外,一般任他哥儿俩自生自灭去了。好了好了,闲杂人等清理出局,可以开始了——

    小姑娘,小姑娘,你要表演什么绝活儿?这就亮出来罢,大伙儿都在等着看——

    关灵是个羞涩的小姑娘,这下给人明里暗里瞅着瞄着,直羞得低眉敛目心里扑通扑通心里头直敲小鼓儿!通通通,通通通,谁的心儿那样扑扑扑猛烈地跳?通通通!通通通!谁又仿佛听到战斗的讯号!小姑娘是羞,小姑娘不怕,小姑娘心里有底,小姑娘这就亮出绝活儿把jīng彩的节目表演给大家——

    关灵轻轻一点头——

    关猛伸直手臂双手并拢掌心朝天——

    关灵微微屈膝足尖点地,身子轻飘飘飞起,双足轻盈盈落于双掌之上,定住,凝住,只有衣角轻摆辨梢拂动,恰似一只枝头上休憩的蝴蝶。一切都在眨眼之间,众人不及惊呼关灵已然缓缓抬起一足,使了一个朝天蹬!复将细细的腰身垂下——

    但见一足绷直刺向青天,两腿笔直连成一线,腰直背直兰花倒垂,其下一条直直大辫——关猛亦是纹丝不动,双臂如铸身若磐石,掌中直似凭空生出一株挺拔的红sè小树,凝定,凝固,只那长长的大辫子微微摆动,又如水面上随风轻轻颤动的鱼线——

    辫儿无钩,勾起多少相思?辫儿无饵,钓起几厢chūn愁?盈盈纤腰谁来握,花样年华为谁留,万千青丝拂动处,百炼钢作绕指柔。发编红线,鱼儿上钩,很多大鱼中鱼小鱼已经被钓起来了,心随身动钓到嗓眼儿里,身随情动钓到手掌上——巧妙!地道!身轻如燕,柔软似柳,绝,那叫一个绝!小姑娘小试身手不负众望,众人大开眼界纷纷大声鼓掌。

    鼓掌,鼓掌,好戏刚刚开场。

    关灵旋转身形轻巧立起,竖了足尖儿便在那手上方寸之地翩然起舞——

    素手指兰花,风吹垂杨柳,摇摇多婀娜,险险堪不落。无风无雨花起舞,清水芙蓉空绽放,花开堪折直须折,风雨作时化尘香。优美,优美,花儿般的姑娘花儿般地盛开,惊叫,惊叫,惟恐一个失足玉陨香消!尝闻昔时飞燕能作那掌中之舞,不想今rì于街头闹市也能目睹!好好好,妙妙妙,这叫做白菜般的价格,帝王级的享受!谁说寻常百姓rì子过得穷无聊?有钱没钱还不是一样大饱眼福?值了,值了!这趟来值了——

    既享受到超值的服务,大伙赏心悦目之余不免浮想联翩,纷纷被小姑娘奇巧的舞姿打动了,又纷纷给自家美妙的联想感动了!于是,不由自主地,纷纷将手摸向裤兜儿……

    关灵在跳着,美妙地跳着,欢快地跳着,越跳越快无休无止地跳着那掌中之舞,轻巧的足尖辗转在身下那一方小小的舞台。关猛巍然直立,如山,如岳,用雄壮的臂膀担住小妹那纤柔的身躯,以厚实的双手为小妹撑开一片大大的世界!妙矣,妙矣,这是动与静的对比,这是刚与柔的呼应;壮哉!壮哉!这是力与美的结合,这是灵与韵的呐喊——

    轰然彩声如雷,震落一地铜板!

    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掏出本就不多的铜板。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花上不多几个铜板却看到一样jīng彩的表演。我等穷是穷,可是并不笨,莫说那甚么阳chūn白雪下里巴人,真正的艺术没有高低之分!无声的舞蹈,心弦的共振,惟有辛勤汗水浇灌出的美丽花朵,才能敲开我心中那道枯燥又渴切的门——

    欢呼,欢呼,为这愈加jīng彩的节目!

    关灵舞毕,俏立掌中。

    关猛单掌而托,行于架前抄过一支长长竹竿,直臂向天高高举起——关灵腾身把竿,三旋两转便已落在竿头,继而掌撑足点,又于这小小的竿头之上展动身形,不急不徐忽上忽下有动有静。既有高度,又有难度,望之心悸,有惊无险。只见蓝天之下,白云之间,一袭绛红衣衫飘飘然直似当空飞舞!动时几yù乘风去,静处复作雨中柳,红红衣裳映衬白白天光,倾泻,倾泻,倾泻,倾泻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欢呼罢,大声地,纵情地欢呼罢!为这舞动的身影,为这高超的技艺,为这平凡中的不凡美丽!小姑娘,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小姑娘,花儿一样无声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花儿一样默默地奉献出醉人的芳香;小姑娘,小姑娘,独舞在百尺竿头众人之上的小姑娘,正像一只硕大艳丽的蝴蝶,用那风雨之锤汗水之链反复锤炼,锤炼,再锤炼,脱却臃肿的身,破开灰暗的蚕,终于绽放出令人眩目的美好,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

    新生!;

十八 真正的托儿

    这个世间呐,有多少美好,便有多少丑陋,正如光明与黑暗,真诚与虚伪,老练世故与懵懂无知,一样一样地让人无奈又无语。好看的节目大伙儿都乐意看,扫兴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听,但你不听不成,不去看他也不成,无视于他又不成,该来的总会来,让人无奈又无语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因此不管不成不提不成不说终归不成——

    说甚么了?

    说的是yīn暗角落里窃窃私语面sè惊喜相见恨晚的两个人——关老汉和无禅。戏有台前幕后,人在圈里圈外,表演者是在认真卖力地表演,观众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此时剧情已经到了高cháo部分,便方才乒乒乓乓打起来的那哥儿俩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脸青鼻肿两个人都占了不少便宜也已经罢手和好一起勾肩搭背高兴地看节目了,所以,所以,大伙儿都把老周瑜和小黄盖遗忘在了身后,尚不知,尚不知……

    尚不知那一老一少已经达成了一项暗中的交易,定下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准备下一刻合起伙儿来骗人了!关老汉是何许人也?是一个市井中的老狐狸,是一个江湖里的老油条,手里捧着卖不出去的绝世好药,又怎会放过眼前这天上掉下来的稀世珍宝!小和尚身怀武功,关老汉早已觉察到了,小和尚武功高低,关老汉一搭手儿也能试出个三分!

    那七分笑模笑样问上几句,没一会儿小和尚也全都招了。无禅是个诚实的孩子,你问他他就说,问一句说一句;无禅也是个简单的和尚,南山禅宗、无禅、刀砍不留痕,就是这般。师父呢?不知道。因此关老汉认定他是一个走丢了的小和尚,一个武功高强的小和尚,一个可以利用一下的小和尚!至于禅宗声名虽盛,但那远在万里之外,此时却也不必理会,反正只是小小利用一下而已——

    说到这里大伙儿都明白,关老汉所谓的灵丹卖不出去,这是要拿无禅小和尚当托儿了!这是一个yīn谋,灵光乍现又经周详思虑布下的又一个骗局!这是一个圈套,小和尚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足入局沦为同谋!

    无禅是多么想要那神奇的药丸啊,无禅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个神秘的木盒!可是无禅没有钱,无禅知道这样宝贵的物品别人是不会白白送给自己的,无禅也知道天底下有些东西是需要拿钱买的。无禅想要,可是无禅没有钱买,可是,可是,可是关老汉许下承诺:不要钱,白给一粒,只要轻轻打上两下,只要慢慢划上几刀!而且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先吃一粒,砍完再送一粒,天地良心,老汉绝不反悔!

    天地良心!这是一个大善人呐!无禅激动感动心中大动,连连点头立刻就答应了!刀砍枪扎,无禅不怕,那些都是小事情。无禅信他,深信不疑,灵丹就要到手了!二人一拍即合,同样欢天喜地!至此合作意向达成,下一刻便是研究方案,讨论步骤,一个在说一个在听,听的只是点头说的心里窃喜,接下来便要完成那不可告人的罪恶交易……

    好戏终于落幕,观众开始散场。

    ——诸位留步!

    关老汉大喝一声,快步走到场中,举起手中木盒扬声叫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大伙儿不信老汉也罢,现下这位小师父愿意当场以身相试,还请诸位留步看上一看——此药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谁?是谁?哪个小师父以身试药?怎又加戏了?众人闻声大奇,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小师父——

    无禅红着脸慢慢走到场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原来是他!这不是那会儿上当受骗喊着买药的光膀子小和尚么?由他来试药?怎么个试法儿?又能试出个甚么?这个小和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众人看看关老汉,又瞧瞧小和尚,一时只觉莫名其妙!小和尚来路不明,眼看着事有蹊跷,众人暗自嘀咕摇头不语,更有人一语道破:他,就是一个,托儿!

    彼时人人蓄发,剃了光头就是和尚,不似后世有人不是和尚也剃光头,更有甚者剃了光头假装和尚!还有尼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场就将关老汉的jiān计识破!指责,指责,谁教你没有职业道德?大骂!大骂!这般利用无知小孩赚那昧良心的钱,简直是没有人xìng!正是千夫所指,唾沫星子乱飞一气,场面已然乱的不能再乱,关老汉一计不成现下又该怎么办?

    关老汉泰然自若,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众人,不急也不恼。本是意料之中,计划之内的事情,好办,好办,不怕你叫不怕你骂不怕你喊,只要你在看!真正高明的骗术,不在于奇,不在于巧,不在于云山雾罩稳准狠,而是——叫你明知是套儿还要去钻,明知是井还要去跳,明知是个火坑还要争先恐后涌上前去,想要看那一堆能够烧死人的死灰究竟能不能够复燃!

    关老汉深谙骗术,正是此道中的绝顶高手!灵丹妙药一时卖不出去不打紧,众人揭破骗局指鼻大骂也是小儿科,此时义愤心起人人激动场面几乎失控,在他看来却是火候儿刚刚好——可以开始了,时机不容错过!此刻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求以真乱假去真存伪,得到那一幕震撼人心的逼真效果!

    当然小小的铺垫还是要有的,少顷关老汉大声问道:“小师父,你告诉大伙儿,方才俺家大猛子表演的那些功夫,你能不能一一做到?”那些功夫无禅不能一一做到,便有能做到的无禅也不能说能。这话是个套儿,无禅又怎知?无禅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这话是个套儿,别人都知道,观众连连冷笑纷纷嗤鼻,只看他二人这出蹩脚的把戏如何演下去!

    既知是骗,为何要留下来看?因为众人都想彻底拆穿这无聊的骗局,叫他丢人现眼颜面扫地给他一个难堪!既知是托儿,又为何还让他演?因为所谓的托儿,终不过是半吊子水货,呆会儿给你来个掌劈砖头儿,或者来个头碎木板儿,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就那么马马虎虎一糊弄,那假药儿就这么顺顺利利卖出去了——

    想得美!没门儿!

    误会的种子便在此时悄悄种进了人们的心里,导致本来明明白白的一场骗局化作茫然不解的惊愕。不错,此时无禅正是个托儿,就算无禅糊里糊涂给人诱骗入局一无所知,无禅也是真真正正当了一回关老汉的托儿!但是,无禅并不是甚么半吊子水货,无禅是一条小小的硬汉,硬得足以让人打消所有疑虑信以为真瞠目结舌!

    关老汉再次打开木盒,无比小心地取出一粒丸药,神sè凝重地递了过去——无禅欢喜接过,乐呵呵放进嘴里,嚼巴两下儿咕嘟吞进肚里,登时神情舒畅眉眼儿生动陶醉不已,就像猪八戒刚刚吃过人参果!关老汉点头微笑:“小师父,你且坐下行功,细细体会灵丹妙处,三五息后便可见效!”无禅盘坐行功,一时宝相庄严极为认真地体会着,谁也不知道他具体体会到了甚么。

    这个骗不了人,废话不必多说。下一刻无禅只觉全身jīng力弥漫,登时一跃而起欢喜大叫:“好!好!真好!”好在哪里?大伙儿不知道,无禅也不知道,无禅只是觉得好。关老汉知道,关老汉微笑:“小师父,可以开始了。”

    诸位,诸位,诸位看好!真金白银还是破铜烂铁就要分晓,诸位且再看——胸口碎大石!于是,在众人迷惑的眼神之中,在无数议论与质疑的喧嚣声中,无禅和尚乖乖躺在地面上,同样闭上眼睛直挺挺一动不动——

    无禅也很期待。

    胸口碎大石!人换了,石头也换了。石头还是又厚又重有棱有角的大石,下头却是个半大不小的光头和尚,这回又会怎样?观众有些出乎意料,眼睁睁看着小和尚给压在大石头底下悄无声息,而关老汉慢慢举起那沉重的大铁捶——心悸,心悸,实打实的真表演,这个老汉可是真狠!不忍!不忍!便是个托儿也不能这般当法儿,真个给他一锤打死了你又去找谁?

    不好!赶快提醒小和尚,不然定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住手!住手——

    未及开口,忽地一声大锤已然狠狠落了下去!不及惊叫,轰然作响大石瞬间已是四分五裂!一般无二,大石碎的一般无二!只是将石头底下的大猛子换作小和尚。一般无二,一般无二浑若无事!少顷小和尚嘿嘿笑着站起来,一般无二活蹦乱跳!奇哉,怪哉!小和尚明明是个托儿,又怎能在这儿一般无二地表演绝活儿?

    “诸位,如何?”关老汉微微一笑。如何?又能如何?众人早已惊呆,全场鸦雀无声。打铁要趁热,猛火催油锅!关老汉并不留给大伙儿详细思考的时间,当下返身取来一把钢刀,举刀扬声叫道:“诸位听好——小师父自幼习武,本就筋骨强健,方才只是自身硬功使然,并不是那十龙十虎大力丸的功效!”

    咦?这里正自半信半疑,骗子怎又自个儿招了?众人大是奇怪,一时又交头结耳议论纷纷,不知那关老汉葫芦里头卖的甚么药——关老汉转过话头儿:“但是,小师父今rì得我灵丹相助,终于突破自身瓶颈,护体神功得以大成!小师父,你和大伙儿说说,现如今你是否已然刀枪不入?”

    这话又是个套儿,无禅再次中招儿。

    是的。

    这回又有个套儿,众人慢慢忘掉——

    七分真来三分假,信他半分已是十分百分不牢靠!

    寒光闪闪的刀身,薄而锐利的刃口,缓缓缓缓地划过胸膛,留下一道长长的白sè印痕——旋即慢慢消失,一如平静的湖面上,掠过了一剪轻巧的燕尾。众人张着嘴巴瞪圆眼睛,无禅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好痒,好痒!”关老汉含笑点头,忽又扬起手中钢刀前后左右猛砍一气,毫不留情!

    刀砍身上,夺夺有声!声声响在心里,众人终于震惊!好一个刀枪不入小和尚,哪里得来这一身夺人心魄硬气功!人力有时穷,药有几分功?莫非真是仙丹神药,将这本就强健的筋骨淬炼成铁,身体才得以如此的坚硬?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误会的种子破土而生,众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坚定。

    而信心一旦开始动摇,不多时便会瞬间崩塌!

    老汉砍毕,持刀而立:“诸位,怎样?”怎样?还能怎样?众人一时无语,愕然两两相望。说是真假难辨动了心,反复思量心里还是犹犹豫豫,莫道大家伙儿的钱就真个那么好骗,千般算计万般忙,浑身解术都使尽,怎不见得一人上当受骗当场掏钱?苦心经营费了好半天功夫儿,最后药还是没卖出去一粒!关老汉,关老汉,不如这就算了罢,你这一套也不新鲜,这骗人的把戏还是,过时了!

    骗术永远不会过时,因为天底下不会所有人都能够跟上时代的脚步。骗子永远都会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心里存在着哪怕一点点贪yù。关老汉心知肚明,所有蹩脚的骗局全因人xìng上那一致命的弱点而生,关老汉还是不慌不忙,当下又给局中的人压上最后一根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关老汉心中冷笑——真正是托儿并不是立在场中的小和尚,真真正正的托儿就站在你们中间,而他,即将出现!

    “诸位,诸位,老汉的话大家伙儿可以不信,小师父的本事也可以是老汉凭空捏造!不妨,不妨,老汉愿意免费赠送两丸,当场请人验证真伪!如无半分效果,请当面指出,老汉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关老汉信誓旦旦语声诤诤,面sè激动又去表那天地良心——

    还有这等好事儿?不用花钱白吃他的,上去试试倒也不妨!只是谁来试?你?你?你?还是他?反正我不试,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前做那出头鸟儿。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白给的东西总有人要,正自犹犹豫豫你推我让之时忽有人大喝一声——

    “我来!”;

十九 尽在不言中

    人之贪yù一生,立时心窍蒙昧,接下来便是七窍俱昧脑筋短路,给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着人家数钱,落得种种悲惨下场,轻者破财免灾,重者死无葬身之地,更连带着亲朋好友一块儿跟着倒霉,沦为别人手中赚钱的工具仍不自知。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和那子虚乌有的金山银海,值得么?不值得,大伙儿都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值得么?值得!馅饼没有掉下来那是你运气不好,我脑袋上这片天就嗖嗖往下掉馅饼了!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不来?

    我来!

    馅饼陷阱,是多么相似的一对儿啊,就像非常非常相似的孪生兄弟,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让人分之不清,误以为认。却也不妨,馅饼陷阱虽然相似,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只需稍加留意,即可认清其本来面目。但是,但是,所谓贪yù,不仅仅是贪财贪利,贪yù勃发之时,如野草般于心而生四处疯长,又如火舌般八方席卷,吞天吞地吞你吞我,吞掉一切一切可以吞下的东西!

    譬如来的那个,他。

    天上掉下一张大陷饼,你我都不上去捡,可他上去了,吭哧一口咬下去,馅饼变成大陷阱!叽里咕噜掉进去,地上一个黑窟窿!完了?自然没完,他掉下去的是要爬上来的,可是他爬啊爬啊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喊救命呗!不能,万万不能!你我眼睁睁看着他欢天喜地美滋滋跳进陷阱,他再喊个救命给大伙儿灰头土脸拉上来笑话几句数落一顿,你叫他脸往哪儿搁?因此他不能喊救命,但是他又想要上来,又该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

    大伙儿快跳进来!这个陷阱里头有陷饼!

    是么?是这样么?

    是的。

    胡说!八道!

    真的真的!我在吃,吃得很香!吧唧吧唧……

    我不信,有多少张?

    二百五十一张,刚刚给我吃了一张!

    我还是不信,你在骗人!

    来罢,快来,骗你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反正我不信,我要回家了,我是出来打酱油的……

    你可以先进来看看,如果没有你再打了酱油回家呗!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也罢,看一眼就好,看一下又不会死!

    于是乎,我就这样跳进去了。跳之前认真地告诉你:我进去看一下,如果有馅饼,那么我叫你进来,如果没有馅饼,那么你救我出去。许久以后,你等急了——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又是许久,我回答道:“有,你进来罢,很多很多的馅饼。”你来不来?许久许久以后,你说你不来。是的,你不来,因为你是一个心明眼亮的人,因为你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人,因为你是一个不被看的见的金钱和看不见的利益所蒙蔽的人!是的,你不来,你不为所动,那么,如果在场其他人纷纷争先恐后大声欢呼着跳了下去,你会不会跳?也许,也许,你仍旧不为所动,那么,那么,如果跳下去的有你身边的朋友,有你最最亲爱的家人,有你宁肯牺牲自己也无法舍弃的情义,你……

    你,来了么?

    低级的骗子,只能用谎言来骗人;高级的骗子,懂得抓住人们的贪yù;顶级的骗子,利用的不是你的眼睛和你的耳朵,而是一个人身上最最坚硬又最最柔软的东西。

    来了,来了,废话何其多,到底谁来了?

    来了!来了!真的不啰嗦,说来就来了。

    说话的人鼻青脸肿,却是百十年前打起来的哥儿俩之一。那人昂首挺胸入场,伸出巴掌点头一笑:“与我一丸,这十龙十虎大力丸!”少顷大力丸落入肚里,那人傲然闭目,开始体悟那神奇的效力。

    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与不知名的恐惧中,那人忽然双目大睁,一股冲天霸气随之凭空而生!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与莫名的恐慌之中,那人已是猛擂胸口一脸亢奋向天吼道:“好药!好药!果然是绝世的宝贝啊!”果然好药,一试见效!吼声起时滚滚如雷,落处那人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给他把胡子他就是张飞!给他把大刀他就是关羽!地若有环必升三尺,天若塌下一肩能扛!

    众人一时惊竦难言,纷纷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这也太夸张了罢?莫不是灵丹药xìng太过猛烈,仙气一下冲进脑子里了?余光落处那人已然脱胎换骨,又架着膀子开始横着走了——横着走到另一人身前,大笑着拍拍对方肩膀,得意道:“兄弟,你再打我一拳!来来来,试试!”对面那人脸青鼻肿,正是八百年前与他对打的那个兄弟。

    众人闻言哄然叫好儿,脸青鼻肿却一时间有些犹豫:“这,合适么?”合适,合适!鼻青脸肿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莫怕莫怕,你尽管打!要小心一些,莫打折了自家手腕子哈哈!”脸青鼻肿定了定神儿,又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儿,才点头道:“既如此,那么兄弟就勉为其难,小试一下了。”来罢,来罢,不用客气!鼻青脸肿放声大笑,以手指面连连催促道:“打这里!打这里!”

    呼一拳重重挥出,砰一声正中面颊!

    鼻青脸肿霎时痛入骨髓,直疼得泪珠儿在眼窝窝儿里滚来滚去!在场观众同时怔住,人人大脑一片空白。只在一怔之间,鼻青脸肿再度放声大笑,直笑得泪水四溅天雷滚滚,声声大叫化作霹雳:“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神功护体,神功护体哈哈哈!”眼见他捶胸顿足如同疯了一般,众人心中惊骇莫名却又蠢蠢yù动。脸青鼻肿更是大为艳羡,登时脑子一热飞身冲上前去!

    没过多会儿,同样霸气冲天横着身子走回来了,点头一笑:“果然仙丹,灵验无比!兄弟现下也有神功护体了!”鼻青脸肿飞快擦掉满脸泪水,报之一笑:“既如此,那么老兄自当投桃报李,也为兄弟小试一下如何?”众人闻言还是大声叫好,脸青鼻肿还是心里有点儿犹豫:“这,不太好罢?”

    “好!好!怎会不好?你放心,一点儿也不痛的!”

    “真的么?我怎……”

    “真的!千真万确,不信你给我打一拳试试!”

    “这,还是算了罢!”

    “胆小鬼!大伙儿都在看着你,快点儿快点儿!”

    “不好罢?还是……”

    “好罢?”

    “不好罢?”

    “好罢!”

    “不好罢!”

    “砰!”

    “哎哟喂——”

    一拳正中鼻头儿,登时鼻血长流!脸青鼻肿捂鼻大叫道:“你!你怎偷袭?小人,小人!”鼻青脸肿大仇得报,却又不动声sè:“如何?不痛罢?”废话!这血都流成河了,你说痛不痛?脸青鼻肿肚里大骂,却也口中连连哼道:“不痛,不痛,真个不痛!老兄,我跟你说……”说甚么?没的说!冷不丁又是一拳送出,将鼻青脸肿打了个满脸开花!旋即二人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拳又一次乒乒乓乓干将起来,一时间拳风虎虎声势猛恶,眼看着就要打他八百回合——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哥儿俩都比较二儿,明明肚里哭爹喊娘,口中兀自强硬无比!眨眼间二人翻翻滚滚又从圈儿里斗到圈儿外,又去互相倾诉那八百年也说不完的恩恩怨怨去了。众人各自叹了口气,一时又无语。都是药丸惹的祸,吆喝完了,试验完了,又赠送完了,大伙儿从头看到尾,末了儿心里还是没底。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买,不买,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说到难题,已然信了三分。有句话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一两银子也不多,在场能掏出手的也不少,不如买他一丸吃来试试——试试?试试!吃了没用不过上个小当,万一真来个百病不生龙虎之力,那可就赚大了!此念一生,不少人已是跃跃yù试,有几人又将手伸向裤兜儿……

    “不可!不可!”

    一老成持重之人越众而出,义正词严喝住众人:“不可贸然行事,不可随波逐流!大家莫要着急,鄙人jīng通医术熟悉药xìng,待我来辨他一个是非真假,大伙儿再作定夺不迟!”话音一落,大伙儿纷纷热烈鼓掌,神情兴奋又激动!不明不白看了半天,这下终于出来个明白人!这人看着老成又持重,态度严肃又认真,一看就让人信他的!一看就让人服他的!一看就是一个大大的,行家啊!

    行家上前,冷笑两声儿,丢下一两纹银,施施然淡定而立。

    少顷一丸入腹,行家阖目不语。

    观众噤声,噤声,再噤声。

    人人期待,期待,更期待!

    行家面sè一变!再一变,又一变,终于大变!

    良久,缓缓抬起双目低头深施一礼,复神采奕奕面向众人朗声道:“果然好药,此物上佳!鄙人枉称医中圣手,竟不能辨出其中一味,可叹,可叹,惭愧!惭愧!”既不能辨,如何称之为好?众人大为不解,纷纷开口询问。行家叹道:“仙丹无方,唯以效见——初时入腹无异状,少时一股热流于神阙处升起,后由经脉气血送至周身各处!彼时四肢气力大增,胸腹处暖洋洋如置温水,待到药力与jīng血完全融合,飘飘然身轻如燕,快美难言,快美难言矣!”

    语毕行家分开人群扬长而去,走时仍自摇头晃脑赞不绝口。

    “哪里来的傻冒儿,吓了老汉一跳!”关老汉暗暗松了口气,低头擦去额上冷汗——最害人的便是这种假行家,骗起来人比骗子都狠,着实令人防不胜防。关老汉是心里明白,别人又怎知那是个假货?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现下行家说都自个儿有了,大伙儿登时信了八成儿!还等甚么?你有他有我也有,当出手时便出手,仙丹!神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上罢!冲冲冲!

    冲冲冲冲,抢购一空!

    就是这般快,不过喝口凉水的功夫儿。大多骗局都是如此,越到后头越省事儿,就像钓鱼,之前做足准备耐心等待,鱼儿上钩儿只在刹那之间。又如淘鱼,只要鱼儿一个不慎给他堵到河沟儿里,剩下的事儿就只有等死了。更似网鱼,找好水域轻轻放缓缓收,等鱼发现的时候早已是身在网中,逃也逃不掉!

    看罢,买到仙丹的自是兴高采烈如获至宝,没抢到神药的更是懊恼不已连连跳脚儿,有人当场吃下得到了龙虎之力护体神功,有人捧回家去准备沐浴焚香细细品尝,一个骗局就这样成功地,收场了。当然既是骗局多多少少总有漏洞,也有人质疑效果为什么没有宣传的那样好,也有人证实刚刚自个儿划破了手磕破了头!奈何人家早就备好了说辞,你是没有根基,他是天分不够,各人体质有所不同等等等等——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散了,散了,留下遍地狼藉。

    无禅和尚又得到了一粒神奇药丸,正自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乐呵呵看来看去;关家兄妹正在收拾凌乱的场地,两人神sè平静好似早已司空见惯;关老汉坐在那里低头清点银两,一边数一边长长叹了口气:“哎!这年头儿,挣钱是越来越不容易喽!”尽管在叹着大气,尽管在发着牢sāo,老汉还是静悄悄地笑了,笑在心里肚里,笑在眼角眉梢。

    ——师父!

    猛然抬头,还有一个没走,那人也是和尚,也在望着自己静悄悄地笑着,同样笑在心里肚里,同样笑在眼角眉梢。;

二十 黑白两道

    “师父师父,你看你看!无禅得到一个大药丸!”无禅欢喜上前,拉着师父衣袖激动大叫又连连追问,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无禅不但得到一个大药丸,无禅还吃下了一个大药丸,无禅认为这神奇的药丸非常之好,可是这药丸究竟好在哪里又具体有多么好无禅并不知道,那些都得师父说了才算,因为无禅知道,师父才是一个真正的大行家!

    灵秀和尚看一眼,点头一笑:“还好。可以当糖吃。”

    当糖吃?

    关老汉一时无语。眼看着那个和和气气的漂亮大和尚,关海山忽然感觉心里有些紧张——南山禅宗!自家行走江湖多年,对于这个大名鼎鼎的佛家圣地自是并不陌生,尽管没有打过任何交道。确也没甚么交道可打,一个混迹江湖的三流儿人物,便想着和人家拉上几分交情,怕也落个自讨没趣!一时有些感慨,一时有些失落,再一时心里那隐隐的不祥之意愈加强烈!

    不好不好,不妙不妙!说是没打过交道,今儿这不是撞上了?不但撞上了,而且还拿着无知小和尚当托儿,更锤砸刀砍噼里啪啦打将一顿,不妙不妙,大是不妙!瞧这不是?打了小的,大的出来了!和尚又怎样?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看着他是笑模笑样,谁知是不是笑里藏刀?看着他是温和可亲,也许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大是不妙,坏了坏了,呆会儿他要一翻脸,老汉立马儿死翘翘!

    灵秀见他看过来,点点头报之一笑。

    关老汉摸不清路数儿,一时间愈发心里没底,yù要开口试探又不敢走上前去。无禅却依然欢喜——师父既说好,那便是好药,好药好药,无禅一口吃掉!眨眼间小和尚嘿嘿一乐,将那颗十龙十虎大力丸丢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当糖吃了,又赶紧坐到地上闭着眼睛运气!说它是糖,它就是糖,无禅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师父的话,因为师父有很多药丸子,也是给无禅当糖果吃的——

    还真有点儿甜!

    关老汉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灵秀和尚,只在心里计较。灵秀和尚也不说话,也笑眯眯地看着关老汉,也只在肚里思量。片刻,无禅起身,左右看看,奇怪地摸摸光头:“你们在笑什么?你们在干什么?”自说自话,没人理他,二人各怀心思,战况已然胶着!会心的笑容与平静的场面下,老江湖和大和尚正自激烈缠斗,用无声的目光擦出了心灵的火花!无禅呆望半晌,看不明白也就作罢,又跑到武功比自己还要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关猛身边,蹲下身子,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直直看过去——

    关老汉心中愈惊,已经给大和尚瞅得有点儿找不着北了——

    四下依然十分喧闹,老汉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他就那样微笑着,他就那样沉默着,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你,在人来人往cháo起cháo落的人cháo里。老汉表面还是很镇定,可是老汉的心已经乱了!和尚,和尚,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和尚,和尚,为什么你还是不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高人,高僧!南山,禅宗……

    又过半晌。

    关老汉长叹一声,起身走上前去,拱手笑道:“大师果然好定力,关某佩服!方才关某对无禅小师父多有不敬,得罪之处还望大师见谅。”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都是聪明人不必废话,关老汉这是主动上前赔礼道歉了,在做了亏心事又顶不住压力的情况下。不料大师忽然收起笑容,面sè化为惊愕:“老人家,你在说些什么?”

    说甚么?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关老汉暗叹一句,心知此事已然无法善罢,当下面sè一整,躬身施礼:“小老儿今rì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二位高僧,还望大师大发慈悲,恕罪,恕罪!”大师装糊涂,定是嫌老汉认错态度不够好,这下总可以了罢?这下可以了,那只是关老汉的想法,大师面sè一肃,亦是躬身施礼:“罪过罪过,施主莫要如此,和尚担不起,担不起。”

    担不起?担不起甚么?施主?哎!关老汉暗叹一声,已是心中恍然。高人就是高人,三言两语已经划下道来儿了,这是要钱!要就要罢,这情形还能够不给他么?谁说的和尚不贪财,反正老汉也是见过!明白明白,老汉明白,关海山压下嗓音低声道:“三七如何?”

    “三七?”大师一脸茫然。

    “哎!还是四六罢!”关老汉无奈叹道。

    “四六?”大师更加茫然。

    “不是罢?难道五五?”关老汉皱眉沉吟。

    “五五?”大师愈加茫然。

    “可以了大师!你不要太黑了,老汉我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你还想怎样?6sì?七三?八二还是九一?不如都给了你!”见这贪心的和尚始终不肯点头,关老汉终于生气了,别过头忿忿嘟囔着。灵秀茫然不知所措,灵秀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灵秀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灵秀只得低下头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终于点头了!

    他想都要!

    黑吃黑!

    和尚!

    呵!

    关海山怒极反笑:“老夫行走江湖多年,说来黑白两道的人物也是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你这,哈哈!罢了!”罢了,罢了,关老汉忽然想到,这黑吃黑的人不在黑道,这一身儿白的人也不在白道,他不在道儿上,他是个出家人!和尚,和尚,你好狠!老汉辛辛苦苦挣来几十两银子,难不成就这样轻轻松松又给你骗了去!罢了,罢了,关老汉说是罢了,可是关老汉不会将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给了他,因为和尚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一个正经和尚了,而是一个——

    花和尚!

    花和尚叫作灵秀,灵秀不是花和尚。灵秀又不幸成为了花和尚,花和尚灵秀其实也很冤枉。灵秀始终没听懂关老汉在说什么,关老汉一直认为灵秀和尚心里明白,两个人完全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这件事从始至终一直以来都是个,完完全全的误会。而所有误会都来自于交流的方式不妥当,比如说关老汉戴着有sè眼镜看人明话偏偏暗说,比如说灵秀和尚明明有话要说却羞于出口张不开嘴。

    其实,灵秀只是来借东西的。

    灵秀找到了一方宝地,那方宝地就在这方宝地的旁边,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偏僻角落里。且不论灵秀和尚找到的宝地能不能生出宝贝,灵秀和尚是来做生意的,摊位是找到了,总得多多少少摆些物什,比如笔墨纸张,比如板凳桌椅,可是和尚一穷二白两手空空,所以——

    灵秀只是想给人看病,开上几张药方,挣一点钱,而已。之前的场景,所有的骗局,灵秀全都看到了。灵秀看在了眼里,却没有放在心里。没有什么,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卖的使劲儿卖,买的乐意买,大伙儿都开心,何必管它真药假药?不错,老汉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辞,无禅是莫名其妙挨了顿打,众人也上当受骗掏了银子,可是那些不关灵秀的事,灵秀真的真的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和尚医的了人,知尚医不了心。

    一方脸皮太薄儿想借说不出口,只得干巴巴杵在那里傻笑;一方满腹狐疑自行乱了阵脚,只好上前赔礼道歉谈条件。误会了,误会了,一直误会到和尚怔怔念着阿弥陀佛,老汉气得呵呵大笑换成冷笑:“这位大师,你要的老夫可以给你,但依江湖规矩,大师你须得亮出几分本事!”关老汉冷笑道。这句话灵秀听懂了几分,一时间心里又惊又奇:“和尚还没有说,他怎知和尚来借东西?和尚还没有说要借什么,他怎知和尚想要借些什么?说什么江湖规矩,他又要和尚亮出什么本事?”

    和尚思之不得,灵秀以目相询——

    他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关老汉打个哈哈,同样注目而视:“老夫也不难为你,只你说出我这丸药为何物所制,老夫便将今rì所得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钱便明说,又来这里装模作样寻老汉开心作甚——

    还好?可以当糖吃?

    这两句话一直萦绕在关海山耳畔,令老汉心里大为光火耿耿于怀越想越是生气!和尚,和尚,你说!你说!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赶紧灰溜溜给我走人,从哪儿的来滚回哪儿去!灵秀话听一半,灵秀不疑有他,灵秀可以回答:“参须酒头锅底灰,还有些许红糖水。”恭喜恭喜,全部答对!

    和尚在笑,老汉傻掉:“你,你,你怎知?”灵秀笑道:“和尚有鼻子,为何不知道?”谁个没鼻子?怎就你知道?这,这,这还是人鼻子么?没成想一下子给他揭掉了老底儿,关老汉一时间阵脚大乱,心里那是又惊又疑又恐慌,已经彻底找不着北了。

    无话可说。

    老汉和尚干巴巴站在原地,一个还是开不了口,一个愈加满腹疑虑,二人看着对方都有点儿尴尬。良久,关老汉长叹一声,缓缓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双手奉上:“老汉说话算话,还请大师笑纳。”灵秀愕然:“老人家,你这是?”关老汉咽口唾沫,强笑道:“大师,银两确是只有这些,小老儿万万不敢私藏!大师你就收下罢,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呐!”这次老汉在笑,换作和尚傻掉,天地良心,和尚真的不想要,和尚不是来化缘的,和尚终于觉得有些蹊跷——

    灵秀皱起好看的眉头,只是摇头苦笑。

    关老汉察颜观sè,心里怦怦乱跳!还是心里有鬼,只得不打自招。少顷,老汉暗叹一声,慢慢从身上又摸出两块儿银子,赔笑道:“大师目光如炬,佩服,佩服之至!小老儿该死,罪该万死!”灵秀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解释道:“老人家,和尚不要钱,和尚……”不要钱?他不要钱?他怎么会不要钱?关老汉闻言一怔之际,灵秀和尚伸手一指,终于说出了一直羞于出口的想法——

    和尚要那。

    关灵小姑娘双颊晕红,两手托腮,正自坐在桌前假装看天。时不时拿眼偷瞄一下大和尚,也和她老爹般一肚子奇妙想法。忽见大和尚拿眼看过来!大和尚更拿手指着自家!小姑娘登时大羞,连忙低下头又去看地。看完地又看脚尖儿,看完脚尖儿又咬了咬嘴唇,最后忍不住又偷瞄了大和尚一下——

    关老汉见状登时大怒:“好个花和尚!老夫早见他神sè有异,又吞吞吐吐,哼!原是将鬼主意打到二丫头身上去了!”话还没出口,却见那厢二人已是眉目含情yù语还羞将看不看已然勾搭上!眼见再不开口自家这个便宜老丈人就得当上了,关老汉猛一跺脚,长叹道:“大师,你不要这样,俺家闺女未满十六,还不到嫁人的年纪,你,你又是个和尚,这,这,哎!”

    闺女?嫁人?

    灵秀怔了怔旋即恍然,一时也是臊得脸红脖子粗,正待开口解释,那厢小姑娘已然辫子一甩,埋头趴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呜咽有声:“爹,你怎不说实话!人家,人家已经十六岁半了!”关老汉扭头喝道:“一边儿去!一个姑娘家的没羞没臊,也不嫌丢人!”关灵猛然起身,咬着银牙含泪怒视老爹一眼,又咬着嘴唇偷偷看下大和尚,然后哭着跑开了。

    女大不中留啊!

    关老汉暗叹一句,托过双手讪讪笑道:“大师,此事万万不可,你还是要银子罢!”灵秀红着脸指道:“老人家,和尚是来借那桌凳的,还有纸笔。”话音一落,关老汉怔在当场:“甚么?你,你说甚?”和尚说了说不出口的话,话说出口老汉反又不信了:“大师,莫与老汉说笑,银两不多,你就高抬贵手收下罢!”

    一个真心给,一个真不要,灵秀只是来借东西的,平白无故收他银子作甚?好在误会是误会大了,要说清楚也就三两句话的事儿,少顷关老汉唉声叹气揣起银两,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不早说?哎,这才多大点儿事?老汉我,哎!”灵秀歉然一笑,合什躬身:“罪过罪过,和尚不说,是和尚错,阿弥陀佛——”

    “大师父,你一个出家人也来做生意么?”关老汉有些奇怪。灵秀点头一笑,并不多说。关老汉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要做什么生意?”灵秀默然片刻,轻声道:“看病,医人。”是了,是自家多心了,他确是来做生意的,没有那甚么黑吃黑,注视着眼前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大和尚,关海山猛然想到一人!

    “你,你,你是……”关老汉两眼一亮。

    “阿弥陀佛——是我,是我。”和尚点头笑道。

    “你,你是白……”关老汉瞪大眼睛。

    “不可说,不可说,那不是我。”和尚摇头笑道。

    “你,你……”

    关老汉犹在梦中,大和尚一语点醒。

    ——贫僧灵秀。;

二十一 心事数与谁人知?

    关猛大为不耐,扭头儿怒道:“你个小和尚有完没完?干甚没完没了盯着俺看!”声如洪钟,轰轰隆隆,无禅吃了一惊,赶忙立起肃然合什:“阿弥陀佛,小僧无禅。”小僧无禅答非所问,关猛见状愈加生气:“我管你是谁!去去去,少在这儿烦我!”说罢愤愤蹲在地上接着一五一十数那数那数不清的一堆铜板。

    重数!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

    无禅是不会走的,对于眼前这个天神一般的钢铁战士,无禅的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无禅恭敬施礼道:“大施主,无禅……”关猛怒视一眼,断喝道:“甚么大施主!俺叫关猛!”无惮悚然收声,小心翼翼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很生气的大施主,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半晌,无禅认真说道:“关猛大施主,无禅,无禅想……”

    说是施主就是施主,不然无禅叫他什么?师父说过,凡间一切可施,众生均是施主——男的是男施主,女的是女施主,小的是小施主,大的是大施主,虽然有的女施主偏偏要让无禅叫他男施主,有的小施主更是硬要当无禅的老大哥,但是眼前这个人又高又大又强又壮,不叫他大施主,又该叫他什么?哦,是了,他叫作关猛——

    “关猛大施主,无禅……”

    关猛生气地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奇妙的小和尚,只觉得心里头是越来越生气,也没听他磕磕巴巴啰啰嗦嗦说些个甚,一时想要发作,但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无辜地望过来,关猛的一腔怒火终于没有发作,扭过头数着铜板嘟囔道:“行了行了,叫我大猛哥好了!你个小和尚真是麻烦,这还得重数!”

    大猛哥年纪不大,气xìng却是不小。在大猛哥的眼中,这个世上有许多可恨的人和可恨的事情,总有那样让人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怎么能够不生气?又怎么能够不恼火?可恨的事情好比大海里的水一样多,可恨的人就像这手里的铜板,数也数不完的!关猛平生有四大恨:恨那登徒浪子,更恨弄虚作假,尤其恨登徒浪子纠缠小妹关灵,最恨,一会儿说,小妹这又出事儿了!

    登徒浪子又来了!

    关灵抽抽嗒嗒跑了过来,哭道:“哥——”关猛立刻火冒三丈,噌地立了起来,愤怒地左右看看:“小妹,是谁欺负你了?说!哥给你出气!”小妹yù语还休,小妹看看身后,小妹泪水在流,好似梨花带雨,真个楚楚可怜!后头,后头,登徒浪子就在后头!关猛一眼望去,登时怒火中烧!

    ——是和尚错,阿弥陀佛。

    此时灵秀和尚正在红着脸低头道歉,关老汉皱着眉头一脸不豫之sè!能有谁?还能有谁!方才定是这个不守清规的花和尚,没皮没脸调戏自家小妹将她气哭了!关猛重重一哼,扬起大拳头咬牙切齿道:“小妹,你等着!看我不把那死贼秃儿打个满脸开花!”说着就要冲过去,无禅和尚挡在前——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猛哥愤怒之下已然对这小和尚印象大坏,伸出大手一拨拉:“小贼秃儿,滚一边儿去!”肩膀受力,无禅身形微微一晃即又定住,挠挠光头奇怪道:“大猛哥,无禅不叫小贼秃,咦?那又是甚么?”关猛见状一怔:“自家手上多大力道自家知道,这小和尚……”

    大猛哥忽然想到,小和尚也会功夫!而且还是……

    说来只是眨眼功夫儿,小姑娘连忙拉住大猛哥手臂,又羞又急:“哥!你这人总是这样鲁莽!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花和尚?不是和尚又是哪个在发浪?关猛闻言又是一怔,茫然瞪着牛眼连连追问!姑娘家的心事,此时又怎能说的出口?哪个发浪?你才发浪!关灵愈加羞恼,当下咬着嘴唇狠狠剜过一眼,又低下头嘤嘤哭泣……

    其实,欺负关小妹的是他老爹。

    关灵不说,因为二丫头已经十六岁半了。

    不问哭个没完,问她她又不说,关猛直给她哭得心烦意乱,枉然着急上火却又一筹莫展——满腔怒火何用?只恨没有对手!要说小妹今儿个也是莫名其妙,干甚么平白无故找哥哭上一抱?可恨,可恨,有话不说也是恨人,你将心事憋在肚里别人又怎知道?哭罢,哭罢,丫头越大越不懂事儿,一边儿哭去哭死得了!关猛愤愤埋怨几句,又转过身蹲下掏出铜板一二三四五六地数,不打算再管这莫名其妙的闲事儿了!

    关灵姑娘本就满腹委屈,哭着来找大哥又给他数落一顿,当下立在原地低着头哭得更历害了!姑娘害羞,低低啜泣,肩膀一耸一耸,泪水无声地流,哥呀哥,你就是一头大笨牛!你怎么就不懂小妹的心思呢?若是平白无故我又怎会哭着回头?说不出的话你又让小妹怎么怎么说出口?

    没办法,既然是大笨牛,那么小姑娘的心事他是不会懂的。无禅和尚就更不懂了,无禅张着嘴巴呆呆立在一旁,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间完全摸不着头脑,浑然忘却自己刚刚想要做些什么。哦,是了,无禅想起来了,大猛哥武功高强胜过无禅,无禅是要和他讨教讨教:为什么同样是神奇药丸,大猛哥吃了可以一气贯rì月,无禅吃了还是……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弟?

    无禅和尚正要上前讨教,冷不身边一道红光闪过,再看那位女施主已然俏生生地立在身前,脸上笑意盈盈泪痕未干。关灵见这个小和尚呆呆地不说话,一时笑得愈发甜了:“小弟弟,你告诉大姐姐,姐姐给你买糖豆儿吃。”大姐姐?糖豆儿?无禅脑子已经有点儿迷糊了……

    糖无禅是吃过,糖豆儿又是个什么东东?小和尚皱眉思索,一时间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无禅吃过的糖并不是糖,大姐姐的糖豆儿无禅现下也吃不到,不过无禅终归是个有礼貌的小和尚,大姐姐问无禅的话无禅还没有说——再一时回过神儿来,无禅慌忙双掌合什老老实实回答道:“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小僧有没有禅大姐姐并不关心,大姐姐关心的是大僧有没有禅。关灵姑娘自不是平白无故要给小弟弟买糖吃,这是来套近乎儿拿小和尚作铺垫了:“无禅小弟弟,他,他是你师父么?”关灵红着脸悄悄指道。这也是一句废话,关老汉和花和尚说的话大姑娘偷听了十之七八,现在问和尚也不过是心里害羞再来铺垫一下——

    是的。无禅小弟弟乖乖答道。

    那,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关灵大姐姐声音很轻柔。

    灵秀。无禅小弟弟非常之乖。

    灵秀!原来他叫灵秀!关灵大姐姐登时眼睛一亮!

    关灵灵秀,多么巧的事情呀!两个人名字里面都有一个灵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小姑娘面泛桃花,低下头用手指在辨梢绕呀绕:“那,他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不是不是!他在哪里出,家,哎呀羞死人了!”说着说着小姑娘忽然羞不可抑,两手捂住了脸只觉脸上烧得快要将手烧化……

    无禅呆若木鸡。

    她在做什么?无禅很奇怪。大姐姐自说自话,声音小得如同蚊蚋,无禅虽然听清楚了却也不明白——她是在问无禅吗?可是无禅也不知道师父有多大,无禅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家,无禅知道什么叫做出家却不知道什么叫做出,家。大姐姐的样子好奇怪,怪不得师父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们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小和尚还是看不懂,大猛子却已经听明白了。关猛噌地立起来,转身怒冲冲叫道:“小妹你疯了罢!那人是个和尚,是个出家人!你,你,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些甚么!”关灵一惊抬头,旋即面红耳赤忸怩道:“哥!你别乱说,人家只是随便问问,你小声点儿,别给人家听见了!”随便问问?问问和尚有没有成家?关猛重重一哼,虎着黑脸怒目瞪住自家发了花痴的小妹,打算用大哥的威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哥,你去那边数钱,去去去,快去!哥!哥——”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掉落一地鸡皮疙瘩!再一时小妹红着脸连连催促,眼看大哥横眉立目不动地方儿,又嘟着嘴巴使出了百试百灵的撒娇战术。大猛哥其实并不笨,此时更是心如明镜!小妹这是嫌大哥在这儿碍手碍脚,坏了她的好事儿了!哎,管不了,管不了啊!二丫头这是长大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了……

    关猛终于走了。

    关灵大姐姐松了口气,回过头正要接着打探人家的情报,却见无禅小弟弟已经颠儿颠儿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走了。关灵姑娘有自己的想法,无禅和尚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是跟在大猛哥后头想要过去讨教一二!

    无禅和尚十分恭敬地说:“大猛哥,你的功夫很高,可不可以教教无禅?”大猛哥猛一扭头儿,怒道:“高,高,高个屁!去去去,别在这烦我!”说罢又蹲在地上,生气地数着手里那永远也数不完的铜板!眼见大猛哥心情不好不爱理人,小和尚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立在那里摸着光头嘿嘿傻笑……

    大猛哥不待见小和尚,关灵大姐姐却拿小和尚当个宝,见状连忙笑盈盈走了过来,温柔说道:“无禅小弟弟,你别理他,嘻!他那些功夫都是糊弄人的!”无禅一怔,关猛大怒:“别乱说!小妹你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讨打么?”说着扬起大拳头神情凶恶地挥了挥,以示恐吓!关灵视若不见,大姐姐一边笑一边接着说,小姑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勇敢过:“无禅,我告诉你,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要论真功夫他还比不过小弟弟你!比如——”

    关灵小姑娘急着得到大和尚的情报,更有意拉拢小和尚给人家和人家搭桥,一时情急之下,当场便把自家大哥出卖了!小弟弟,我告诉你,那个铁枪的枪头是换过的,要不然一枪刺下去你大猛哥现下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小弟弟,我再告诉你,那个金锤是木头灌铅包铜皮,要不然一锤砸下去你大猛哥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小妹!关猛一张黑脸红了又红,愤然说道:“就算那样,我这也是硬功夫!再说俺那胸口碎大石可没作假!”关灵咯咯笑了,声若银铃:“哥,你还说!那次是谁自个儿逞能要小妹试试来着?嘻嘻,一锤下去石头没碎,有人吐了好几口血三四天才缓过劲儿来!”是谁?关猛羞恼不已却又无话可说,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蹲下接着去数那……

    关灵掩口轻笑,无禅和尚奇怪问道:“大姐姐,那个吐血的人是谁啊?”

    多么可爱的小弟弟呀,傻得可爱,傻点儿正好儿!大姐姐可以轻轻松松要来第一手资料,然后哄骗他去给这个灵和那个灵牵线搭——有个人心花怒放,笑得越来越甜了:“无禅小弟弟,咱们不理他,走,姐姐给你买糖吃去!”买糖?无禅和尚很奇怪:“不是说买糖豆儿么?糖豆儿怎又变成糖了?奇怪,奇怪!”无禅心里嘀咕着,却已不由自主迈开两腿跟了上去。

    无禅肚子很饿。

    于是无禅小弟弟欢天喜地跟着好心大姐姐买糖去了,只留下大猛哥蹲在地上一边数钱一边生气!没有办法不生气,生气那是没办法!一二三四,小和尚本事比自己高,五六七八,小妹也越来越不听话,八七六五,关猛生气不是为这,四三二一,关猛生气也不是为那,一五一十,谁又愿意数着钱自个儿和自个儿生气?二五一十,只有数钱才能使大猛哥对自己的恨意缓解一下——

    关猛最恨的人是自己!

    关猛最恨的事情就是,老爹总是弄虚作假自个儿却又不得不,跟着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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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