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土行孙
军旅不是江湖,一样藏龙卧虎,继无禅和尚识得了神箭候羿之后,方道士也是见识到了凉州城里的另一奇人——
土行孙。
是在晚上,当rì西凉三军齐齐将阵营后撤五百步,人心不安气沮不已,南北王旗相对寥落风中,无禅已经是一个传奇。而方殷在关禁闭,地点就是来时那一条地道的出口,三花公公的内室里。当然方殷并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他也明白老夫子和老将军的良苦用心,正是学无止境,两国交战一个小兵确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好好学习——
一本道经,一本兵书,三本剑谱。
火盆炭炉,软榻罗帐,三花公公的房子是凉州城里最豪华的房子,温暖而又舒适。
其实方老将军只是找一个借口,为了方殷能够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
父爱如山,无微不至,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至于武功,至于学识,方老将军并不是很看重,平安就好。
当然在方老将军眼中方殷还是一个小孩子,尽管他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个头儿比方老将军高出一大截儿。晕黄的火光欢快跳动,驱走寒意带来温暖,脸是半明半暗,伤痕早已平复。夜深了,也困了,旁边床上的三花公公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一点形象也不顾。方殷打了一个大哈欠,惺忪着睡眼阖了书卷,起身准备与三花公公同床而眠。
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说凶险,因为三花并没有睡着。
三花心cháo泛滥,三花求之不得。
“呼——呼——呼——”三花假寐之中,感觉到他的温度慢慢靠近,感觉到他的气息缓缓逼近,等待是那样地漫长羞涩与喜悦交织,一点惊恐一点慌张,这分明就是初恋的感觉啊:“怦怦!怦怦!怦怦!怦!”哎呀!三花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只觉身体膨胀血脉贲张,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我的心肝!”
方道士一无所知。
方老将军老糊涂了,亲手将小方道士推进了火坑,这一夜不会平安。
可以想见,必须折腾!
第二天一大早,方道士就上吊了,悬梁自尽,以死谢天下。
若非土行孙。
土行孙是一个神人,名叫孙闰,此人jīng擅土木机关之术,是方老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方道士应该感谢土行孙,是土行孙保全了他的清白之躯,从三花公公这个sè魔的手中将他拯救:“呸!”当土行孙手持镐铲,身穿厚重的棉衣,像一只地老鼠般地悄无声息从洞口现身的时候,三花方殷是盖着大被同床共枕,一屋子不明不白的旖旎气氛:“呼——呼——呼——”
当时,土行孙是误会了:“一对儿狗男女,污了老子的眼!”
“我地个天!”当时方道士还没睡着,冷不丁看见他难免吓一大跳:“装神弄鬼,吓死个人!”
而三花已经绝望了,美梦破灭,三花心如刀割!
三花绝望睡去。
这土行孙三花公公原本就认识,有官职的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官小脾气大,尖酸又刻薄,三花不想和他说话。
“滚!”土行孙见不得这个,自是心下不爽:“你个小兔爷儿,滚回窝儿里去!”
“呸!”是误会了,三花公公臭名昭著,风流糗事一箩筐,方殷却也不知:“你个地老鼠,爬回洞里去!”
但方殷已然醒悟,他是土行孙。
矮小、瘦弱、山羊胡、老鼠须,年五十许,土行孙是其貌不扬,一点儿也不像个神人:“小王八羔子,你这是作死!”
“你才作死!你个死耗子!”方道士牙尖嘴利,自也针锋相对:“少来烦我,打你的洞去罢!”
说罢翻一白眼儿,躺下又睡。
土行孙怔住了。
在凉州城中,没有人敢和土行孙这样说话,除了方老将军。
“哈哈!有种!”可是方老将军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听说过土行孙,可是他的眉目依稀之间又有他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臭小子,你姓方?”
方殷睁开一眼,吡牙做个鬼脸:“老土怪,你姓孙?”
可不就是老土怪,可不就是土行孙,他的身上脸上衣上都是土,唯有帽上镶嵌的一颗圆大明珠熠熠生辉。淡蓝如晴空,亮白如炽rì,两种颜sè完美融合光彩通透动人心魄,那是稀世之宝夜明珠,大地孕育的奇迹天然生成的膏烛。此珠有名,名曰顾兔,正是天上明月坠落凡间,是为天下第一打洞高手土行孙独一无二的标识之物。
这一颗珠,本为隆景帝冕冠所用,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而方老将军为土行孙讨来,不过一句话,可以见得三人之间的关系。
方老将军从来没有向老皇帝讨要过什么,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老皇帝也无二话。
物尽其用,当是如此。
斗室放光明,火光不能掩,三花将大被蒙在脸上,绝望地睡着了。
“哎!胡闹胡闹!”而态度的转变,而慈祥的笑脸,所有的亲切与关怀不过一个转念。方殷当然姓方而他正是方老将军的亲生儿子,这就够了:“你这孩子,三花是什么人?你怎和他厮混一处?”心中那是痛惜,略略有些责备,土行孙不怪老方也不怪小方甚至不怪三花公公,只怪自己失职了:“来来来,小方啊,过来陪老伯唠唠磕儿。”
土行孙,说了三花许多坏话。
而方道士终于知道了三花公公的可怕之处,此人作风混乱生活糜烂着实令人发指!
之所以三花还算老实,是因为他在凉州城里。
回到京城的三花,才是真正的三花。
方道士叹了口气,起身,轻轻地给三花盖严实被子。
然后,重重地踹了他一脚!
睡梦中,三花侧过身去,嘴里嘟囔着摸了摸屁股,心满意足地睡死过去。
这一夜,又是不成眠。
在老土怪,不,是孙闰老伯的言传身教之下,方殷明白了许多事情。
凉州城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就如同来时爬过的地道,方殷只见得千万分之一。
地下的世界更深,更大,更宽广,可说玄机处处奇巧无数。
打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旭rì初升,方殷消失了,消失在凉州城中,带着他的钧天剑,与土行孙一起消失在洞口。
出口,也是入口。
三十九 地下工作者
只有历经过黑暗,才知道光明的可贵之处。
黑暗的漫长,绝望的慌张,来时种种方殷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不料没过几天,又一次返回地底。
yīn冷cháo湿,狭窄逼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是不好走。
是不能走,只能爬。
爬啊爬,爬啊爬,大老鼠后面跟了一只小老鼠,呼呼呼,呼呼呼。
顾兔果然奇珍异宝,黑暗之中华光万道,有了引领有了方向,这一次方殷并不觉得苦:“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只是奇怪,这是哪里?
空自四通八达,不辨南北东西,寂静之中耳畔呼呼喘息声,怦怦心跳声,身下悉悉索索左右泥土簌簌声,还有沉闷微弱的回声:“哪里?哪里?”方殷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方殷更不知道身在何处,狭窄而又漫长,神秘而又空洞的地下世界之中,方殷早已迷失。好在还有土行孙,尽管他一直不说话一直就在前面默默地爬,但有他在方殷就是安全的,方殷心说这回可是一定一定要跟紧了他——
扑!老土怪放了一个闷屁!
方道士捏着鼻子,无奈叫道:“老土怪,你又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
人吃五谷杂粮,放屁在所难免,有屁憋着不放对身体不好,所以该放就放。
不用解释。
何况孙闰年纪大了,又常年在地下工作,肠胃不好,情有可原。
跟得慢了怕他跑掉,跟得紧了又要吃屁,方道士的人生从来都是如此和纠结。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丢了,哪怕一路吃屁,方殷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给老土怪将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那就是必死无疑,天知道哪条路通往出口!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有过多少路口方殷数也数不清,老土怪说出口是有很多但是没有几个能够爬得出去,因为那些是通风用的。
纵横交错,方圆数里,以凉州城为中心,这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孙闰当真是一个神人,是一个土木学建筑学方面的专家,凉州城就是他设计的,尤其这盘踞地下的蛛网般密布的地道,是孙闰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亲自完成。三个人,历时十年,那是多么大的恒心多么大的毅力,繁重艰苦的工作,更是智慧的结晶。
这值得敬佩,方道士就很敬佩,不服不行,五体投地。
吃个屁,小事情。
是有许多无名英雄,比如孙闰,比如他的徒弟,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不为世人所知。
胡思乱想,又爬一时,渐有许多奇怪声音传至。
“叮叮当当”“喀喀哧哧”“吱吱呀呀”“轰轰隆隆”,以及人声。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在说话,万千声混杂,听也不甚分明。但于寂静昏暗之中似是四面八方传至,近了,近了,越来越清楚,愈听愈分明,方殷甚至可以听到“咣啷啷”锅铲交击的声音,听到“呼噜噜”那是喝汤的声音,听到“唏律律”不时战马嘶鸣,听到“哗啦啦”风动营帐旗帜飘扬——
“哈!”方殷明白了,这是西凉大军阵营之下的,某一处。
一时惊奇,极为兴奋,方殷趴在原地侧耳倾听:“我知道了!原来,原来,老土怪!”
不料四下一黑,老土怪不见了。
“老土怪!”忽又陷入黑暗之中,老土怪是踪影全无:“喂——土行孙——”
“土行孙孙孙孙孙——”
“孙老伯——孙老伯——等等我——”
“等等等等我我我我我——”
“……”
“不是罢?”方道士自己问自己,因此只能得到自己的回答:“是罢?”
这又玩儿的哪一出?
方殷起先不在乎,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啊!啊!阿嚏!”
可是马蹄践踏大地,可是车轮辗轧而过,可是震落簌簌的尘土迷了眼呛入口鼻,谁人又知这幽深黑暗的地下还藏着一个小兵:“啊——哈——”
小兵没心没肺就地一躺,两眼一闭睡了过去:“正好困了,睡觉睡觉。”
是困了,困极了,和老土怪说了一宿的话,方殷都要困死了:“呼——呼——”
当真是万事无忧,真个呼呼睡着了。
怀抱钧天,长眠于地。
安之若素,信之不疑,这当然只是一个玩笑。
前方十步,右拐十步,前行五步,左走五步,有一个半回形的地下小屋。
九尺长,十尺宽,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里面,都在睡觉。
有些cháo湿,并不很冷,有些憋闷,微微有风,这是一个落脚点,千百个落脚点之一。
明珠暗投,却也合用。
当方殷醒来的时候,三个人早就睡醒了,另外两个就是老土怪的徒弟。
一名孙为,一名孙安。
入土为安。
两个徒弟,儿子一双,这就叫做子承父业,千秋万代。
一个三十,一个二十八,论过了,都是方殷的大哥,大哥二哥。
兄弟二人一般矮瘦,弟弟孙安略高一些,顾兔照耀之下两张惨白惨白的脸,正自一坐一立一哭一笑看着方道士——
坐着哭的是孙为,大哥孙为哭道:“你,你,你可来了!”
像是一个鬼。
立着笑的是孙安,二哥孙安笑道:“小兄弟,我们等你很久了。”
更像一个鬼。
方道士早有一种进入到坟墓之中的感觉,此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等,等我?等我做甚?”
不上道儿啊不上道儿,见他傻不愣登不知死活,孙二哥叹了口气,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四人整好凑一桌儿。”
是的,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了,这爷儿仨三缺一已经很久了。
可是这里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提麻将了:“这,哈!孙大哥,你又哭甚么?”
“我,我,我不是人!我是个鬼!”孙大哥有气无力哭道:“我不要干活,我已经累死了!爹,哥啊!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土行孙只不说话,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灯。
方道士忽然心生jǐng觉,其后冷汗流了一背:“你说带我来开眼,难不成这开眼就是——”
“打洞!”父子三人一齐叫道:“干活!”
原来洞还没有打完,原来钧天剑还可以挖土,原来凉州城的地下又多了一只老鼠:“不是罢?”
“是!”
四十 天马之骨
鬼使神差也好,给人拐骗也罢,既然方道士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地下工作者,那么暂且不说他。
以免暴露。
该说青云了,也必须要说青云了。
作为一匹绝世神驹,马中王者,主动参加了伟大的卫国战争的青云,此时快要郁闷死了。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马亦如是,青云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在石巷之中,就连清脆的蹄声听上去都是那样落寞。谁当凌云志,四蹄踏乾坤,当然这样那样的挫折只是一种磨炼,而心中的理想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所以,还是再忍一忍罢!
青云这样告诉自己。
当然青云是来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可是这里太小,青云施展不开拳脚。
本非池中之物,是有多么骄傲,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存在,或多或少。
原来青云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会出头。
青云始终认为,只有本领大,万事不愁。
青云绝对是有能力,青云本领比天还大,可是青云愁白了头。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想不明白。
总而言之,青云在凉州城的rì子过得并不好,也可以说,很是糟糕:“噗噜噜!”
青云怒了,恨恨打一响鼻儿,狠狠踢向墙角儿:“唏律律律——”
结果就是,痛入骨髓!
腿受伤了,石头砸的,那时青云正以矫健的身姿飞跃着一个个的石头房顶,面对从天而降的无数大石青云毫无惧sè,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就像是在跳着优美的舞步。
结果就是,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了前腿。
差一点儿就砸断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当青云悻悻然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逃进石头马厩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极了当年的方道士。当一匹骏马不能尽情驰骋在广阔的天地,整天都像乌龟一样将头缩在壳里,那种滋味可以想见。回想来时种种,那是多么惨痛的回忆,青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事实就是青云这几天一直都在恨天怨地生闲气——
青云后悔了,青云想家了。
但青云不能走,因为青云要证明,自己可以。
在她面前。
证明给所有的人,和马,看。
人马人马,真正打起仗来,马的重要xìng是不言而喻,凉州城里的战马也有很多。
有三千匹。
但独一无二,昭彰夺目的,只有一匹。
就是胭脂。
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就像阿乌第一眼看到了牡丹,完全一见钟情,此生认定了你,从此一条无形的缰绳套在了青云的颈上,使之将身束缚更是将心羁绊,浮沉于爱的河流。是的,青云已经长大了,眼看就到八周岁了,在这个年纪的青年马就像是二十一二的小伙子,当然会有许多想法各种冲动。青云已经成熟,明白那些事情,但青云一直很有定力,直到遇见了雍容华贵美艳无匹的胭脂——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人如是,马亦如是。
三千马中,青云第一眼就看到了胭脂,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或说真理。火焰云霞般的红,欺霜赛雪般的白,完美地融入那一双黑漆漆无底深潭也似的大眼睛,当时青云扑通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正是此马只应天上有,世间哪得几回闻,胭脂之美青云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所以当时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完全就是大失水准,表现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毛头小伙儿,一个初哥儿:“你——”
有些熟悉,譬如某人,当时的场面值得反复回味——
不理。
“我——”
不理。
“我是青云,你是?”
不理。
“我,呃,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天气很好,哈哈!那个,你也很好,嗯,很好看!”
不理。
“……”
不理。
搭讪失败,青云无话可说。
胭脂当时正在嚼着草料,从容而优雅地,一口一口地嚼,嚼得是口吐白沫。
但那在青云看来,是美,就是美,无一不美,高贵而冷艳。
青去自惭形秽,就连身上光鲜的毛sè都黯淡了。
不再骄傲,没有自尊,青云那是生平第一次被镇住,从此被镇压被俘虏,被征服。
不用找借口,不需要理由,这就是爱。
追求的过程是痛苦而又漫长的,青云也不知道胭脂心里到底怎么想,总之见面以来胭脂女王统共就说过三句话——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想认识你。”
“少来这套!”
这并不奇怪,有猛拍马屁大献殷勤的,就有冷若冰霜爱搭不理的,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奇怪的是心里再难受也是好生受用,可说甘之如饴。
并且乐此不疲!
来回自讨没趣,左右没事儿找抽,一个字,贱!
但青云乐意。
痛并快乐着,胡思乱想着,青云第一百二十八次来到了胭脂所在的马厩。
胭脂遥遥在望,青云心中忐忑。
腿,忽然就不疼了,青云迈着矫健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走过一匹一匹又一匹的战马,就像一个威严的大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无论如何青云是zì yóu的,这一点谁也比不上,所以青云在这里是一个异类。群马安静吃着草料,或休憩,或低嘶,但没有几匹在意青云,所以青云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不速之客:“恶人!”
青云肚里骂道:“大恶人!”
说到大恶人,大恶人就冒出头来,眯缝着两只老眼不怀好意地瞄过来:“龙颅突目,平脊大腹,肶重有肉,此三事俱备者,千里马也。”青云一直认为方道士很可恶,可是方道士和这大恶人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每次见到大恶人大恶人的嘴里总要唠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上唇急而方,口中红而有光,牙剑锋者,千里马也。”说他可恶,就是可恶,非但形容猥琐面目可憎,一大把年纪了也是个老不正经,总是拿眼偷瞄青云胯下:“耳角长一二,逆毛入腹带,胁肋,胁肋——”
此人,年过五旬,身形瘦削,寡脸鹰眼,朝廷六品太仆寺丞,掌车辂牧厩。
名曰:马千里。
外号儿:马王爷。
另有一号:骟一刀。
毫无疑问,他是这里的主人,掌管群马生死,以及爱恨情仇。但青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小方子并不把血踪万里薛大侠放在眼里,马千里jīng通相马之术,可比伯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时摆在青云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目无双瞳,鼻无寿纹,何以,唔,奇哉!怪哉!”
青云,无疑正是一匹千里马,口耳鼻蹄形容根骨诸相无不俱足,奇怪的是,青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纯净,青云的鼻额之际没有任何杂sè纹理。马千里是想不通,一直都是想不通,难道说,相马经所述有误?事实就是,伯乐不常有,千里马更难寻,在此之前马千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千里马,尽管他已经相过无数匹马相了很多很多年:“来来来,小马驹儿,过来给马王爷看一看——”
“噗噜噜!”青云当下一脚踢过,半点儿也不他给面子,“喀哧哧”木栏崩飞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马王爷有三只眼,第三只眼就是马千里的一双手,这一蹄子马千里是斜里蹿出险险避过,模样颇有几分狼狈:“啧啧,好硬的蹄子!哈哈,好大的脾气!”该!活该!要不是这里施展不开青云早就一脚踢死了他,出口恶气也好除这一害:“噗噗噗噗噜噜!”
青云笑了,嘲笑,也是耻笑。
他是要摸青云,他是讨好青云,但青云何许马也,那是什么人都能摸的么?
开玩笑了,自讨苦吃!
这是一匹野马,也是一匹烈马,难以调教难以驯服,更是高傲无极有个xìng,不容得人来染指。但在马千里眼中它只是一匹调皮的小马驹,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最了解马的从来都是爱马的人:“楞头楞脑,楞头儿青一个!”马千里早已摸透了青云的脾气,打个哈哈走开,伸手去摸胭脂:“狂妄自大,不知好歹,哈哈!怪不得人家姑娘不理你!”
胭脂就给他摸,模样舒适而又惬意,七分亲热三分忸怩:“咯吱!咯吱!”
胭脂是随和的,当然他手里的黄豆,胭脂也爱吃。
青云大为眼红!
更是气愤不过,当下梗着脖子扬着脑袋凑上前去,试以唇吻碰触胭脂的颈项:“噗噜噜!”
胭脂飞快躲开,如避蛇蝎,眼神七分傲慢三分不屑:“咯吱!咯吱!”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气沮不已。
因为青云就是一个楞头儿青,一个毛头小伙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追女孩子的。
高端大气上档次,如同牡丹,这就是胭脂。
但胭脂不是牡丹,胭脂是玫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yù要求得当用非常手段。
如此三番,徒劳往返,在马千里的指点,或说引诱下千里马终于明白了。
他是一座桥梁,可以通向彼岸。
相传良驹宝马之上,更有天马一说,相马经有云:胁肋得十者良,得十一者二百里,得十二者千里,十三者,天马。
马王爷终于摸到了青云,胁肋有数,其数十二。
是千里马,不是天马。
马千里自是又惊又喜,却也有些失望,青云毕竟是凡马,而且是一匹有缺憾的千里马。
他不知,天马之骨生在胁肋,也在心里。
“希律律——希律律——”当颤抖的唇吻终是轻轻吻于火红的颈项之上,霎时chūn暖花开,两心融化一处,青云的身体里面似乎多出了一样东西:“希律律律律律——”
此生有你,再也无憾!
四十一 火霹雳!雷震天!
建功立业谁都可以,但要建立丰功伟业,那就必须得是牡丹神将!
必须得是!
作为义勇军的首领,作为更胜须眉的巾帼英雄,作为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军中之霸主,牡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任何人见了都是点头哈腰脸上陪着笑而且是万分崇拜爱戴,但不能说出口,不能瞎嚷嚷,只能——
让!
任何溢美之辞都无法形容牡丹姑娘的排场,一个人就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牡丹大姐当真是威风无二!当然牡丹所有威风神气的称号都是她自封的,可也没人有意见,一个人也没有,每一个人都服,每一个人,都很服。当三花公公在三万多人面前公然拜倒在牡丹裙下说我是真服了,你是大姐我是小弟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只能有一个感觉,不服!
不行!
不服,就得死,就是这话!
人美、心大、量宽、脾气好、手段高、后台硬,这就是此时的牡丹姑娘,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一种无名霸气,飞扬跋扈的感觉。
牡丹扫了一眼头顶上高高飘扬的大旗,私下认为上面那一个字可以改了。
改成牛字。
是牛,牛气的牛!牛气冲天的,牛!
当然也只能是私下认为,牡丹神将是心比天高但也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头发短了见识更长,事关方老将军,牡丹必须让他三分。这就是命,命运的命,命理的命,命好的命也是命不好的命,譬如方坏水儿之流也能走了狗屎运摊上一个当大官儿的爹,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再比如以牡丹的姿sè以牡丹的才能也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个脚印辛辛苦苦往上爬啊,这完全就是没有天理!
是的,牡丹的理想就是当将军,而且得当,大将军!
说的就是方老将军这一种,辅国大将军,多么威风神气,着实令牡丹羡煞!但有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或说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将门之子,偏学老鼠打洞:“轰!”牡丹狠狠丢出最后一个火霹雳,当下将方坏水儿炸了个灰飞烟灭:“哗!”夹道欢迎乱起哄的人,无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放火啦!杀人啦!母老虎发威啦!”都是浮云,不上道儿的,牡丹神将拍拍手,意气风发向前走:“震地大将军驾到,尔等速速回避——”
“哈哈哈哈!挡我者死!”正是火爆霹雳,牡丹如虎添翼!
就在来到凉州城中的第十三天,就在方道士像只地老鼠一样跟着土行孙钻地打洞的时候,就在无禅像个机器人一样傻立在城头和他徒弟学shè箭的时候,牡丹早已横行霸道,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只真正的,火凤凰!奇人是有很多,神人不只一个,真正霸气的靠山真正强硬的后台早已被慧眼识珠的牡丹找到,他就是凉州城中官阶仅次于方老将军与三花太监的兵部侍郎雷公:“呜————————————————”
阿乌直挺挺立在旗杆之上,发声怪叫,明显又是闲得蛋疼了:“咕嘎嘎嘎嘎嘎!”
一只灰鹞子上下翻飞与之相戏,其形欢悦。
鸟人就是鸟人,尽玩一些没用的小把戏,牡丹不作理会,扬长而去。
找雷公去也!
雷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雷震天。
所以牡丹神将自号震地大将军,甘于其下,以免冲突,以示谦让。
雷震天,隆景朝兵部待郎,正三品职,是一个火器弹药研制方面的高手,军中以雷公之名称之。多么响亮的名号,多么霸气的事,此人的年纪比方老将军和三花公公都要大,正是六十有六,六六大顺。但雷公是一个低调的人,比方老将军还要低调,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一人个躲在屋里埋头工作,无比低调地做着惊天动地的事:“轰!”
早晚有一天,雷公会被自己雷死:“雷公——雷公——”
一间比较大的石头屋子,紧挨军械库,那里就是雷公的住处:“雷公公——”
一声沉闷大响过后,那处又是消无声息。
牡丹嘻嘻哈哈扬长而入,完全不拿自家当作外人,不同于无禅不同于方殷,牡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拜访:“雷老公?雷老公?”
尘土飞扬,雷公现身:“咳!咳!咳咳!”
雷公不是雷公公,更不是雷老公,对于牡丹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傻大姐,雷公心里却也喜欢得紧:“唔。”自顾点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要知道这已经极为难得,一般情况之下就是五雷轰顶也打不出雷公一个屁来:“老雷啊,再给我几个火霹雳,我这使完了。”牡丹当然也不客气,更是领导派头十足:“呃,这个不错,不错不错,咦?这是甚么?”
“不要乱摸,会出人命的。”雷公淡淡道。
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地上堆的,一屋子都是火器铁具,加上瓶子罐子斧子锯子种种满处都是,大小小小长长短短圆圆扁扁更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反正就是很新鲜,很好玩:“这个啥子?这是啥子?这又是啥子?”雷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只将一个锃光瓦亮的秃脑袋露出来,昏暗的光线下又像一个灯儿:“说了不要乱摸,你去军械库玩。”
牡丹很听话,牡丹并没有乱摸,雷公一张黑脸上是坑坑洼洼无数的疤瘌头发都给烧没了,牡丹可不想像他一样玩儿火**,直接毁容了。牡丹只是偷了几个火霹雳,而且是小号儿的:“哈哈!遵命!”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火药硝石铁锈油土,让人头晕脑涨直呛鼻子:“啊!啊!阿嚏!”而军械库里不只刀兵车甲,还有四门大炮,火炮,那个更好玩:“轰!轰!哈哈,放炮去了!”
“回来。”牡丹刚要出门,雷公终于抬起了头,叹道:“乖乖坐好,不许乱跑。”人是老眼昏花,脸是坑坑洼洼,雷公的模样只能用丑陋来形容,与牡丹的另一老大定海不相上下。当然雷公不是和尚,雷公谢了顶的秃脑袋上脑袋只余一圈稀疏头发,配上矮胖臃肿的身材,模样狼狈又滑稽:“咳咳,听话,在这里等。”是的,雷公还是不放心,牡丹就是一团火,保不准真个给她风风火火跑到军械库里头放上一炮,怕是整个凉州城都要飞上天:“是!遵命!”雷公咳嗽着,灰头土脸出去了,牡丹当真乖乖坐好,眼观鼻,鼻观心,规矩老实又本份,一下子又从一个傻姑一个疯婆变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温婉小娘子:“雷公公,雷老公,快去快回,牡丹在这里等你——”
“咳咳!”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牡丹很聪明,这必定是,又有好处了!
“咳!”雷公气管儿有毛病,不一时门外咳声又起:“来了,来了。”
这一回,牡丹又是赚到了,雷公直接拿来一把枪。
是枪,火枪,火铳!
铜制火铳,紫铜颜sè,长尺许,膛管药室尾銎柄括俱全,搁手里头沉甸甸地很有份量:“拿上这个,去别处玩。”
“哇!”牡丹当时就傻掉了,牡丹没有见过这个:“老公,不是老雷,这,这——”
这是历史xìng的突破,这是划时代的杰作,铁弹入管,火药添装,通条夯实,由雷公亲自教学演示:“轰!”
火舌吞吐,硝烟弥漫,石屑纷飞处,墙上开一洞:“哇!”
牡丹一惊一乍,其后鼓掌欢呼猛拍马屁,而雷公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得意之sè:“去罢。”
冷兵器时代宣告结束,战争的棋局就要翻覆。
“哈!”当时的情况是,凉州城中只有一把火铳,可以想见这什物是有多么多么地珍惜贵重,那年头儿就是天底下也没有几把火铳,就这样,命中注定地落到了牡丹神将的手中:“哈哈!”当牡丹满心欢喜地接过雷公手中的枪,当时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家无禅:“哈哈哈哈!”当然牡丹娘子是有良心的人,当然好东西要与无禅相公分享:“无禅——无禅——快来——快来——”
不是铜头铁臂么?不是金刚不坏么?
是了!机会来了,当然,也必须得要试一下!
可以想见。
四十二 一枪
无禅已经瘸了。
继青云瘸了前腿之后,无禅又瘸了另一条前腿,可以想见这场战争是有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此时战事的激烈程度:“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疼么?”灵秀笑道。
“疼!”无禅哭道。
“她为什么打你?”灵秀问道。
“无禅,无禅,呜呜!无禅也不知道呜呜!”无禅哭道。
“你还爱她么?”灵秀笑问道。
“爱!”无禅毫不犹豫,无论哭着笑着:“爱!”
“那好,这条腿。”灵秀哈哈大笑,指道:“去,再给你那牡丹娘子打上一枪!”
无禅低头不语,心中百味陈杂。
当时无禅正自弯弓搭箭,立在城北头儿高高兴兴地shè大车,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牡丹姐姐大呼小叫满脸是笑跑了过来,砰地一枪!
就把无禅打残了。
铁弹凶猛,入肉三分,这也就是无禅,要是方殷大哥——
这不怪牡丹姐姐,打的是腿,牡丹姐姐已经手下留情了。更何况牡丹姐姐还好心好意提醒无禅说那个东东很厉害的,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劝过无禅不要给她打,是无禅心里不服,非得硬要试一下,结果。怪不得旁人,这完全都是无禅的错,哎!无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说无禅就是记吃不记打,应该回到南山面壁思过。
伤无大碍,无禅不是铁打的,但无禅的皮肉筋骨都要比别人结实一些。
灵秀给他包扎好,不再说话,还是那样地看着无禅。
慈祥与爱的眼神。
无禅脸又红了,无禅如坐针毡,低眉臊眼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师父,无禅去找方殷大哥了!”
据说,牡丹姐姐又去找方殷大哥试枪了,这让无禅很是担忧:“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跑掉了,一瘸一拐,但是很快。
天高云淡。
灵秀摇头笑笑,缓缓踱出屋来。
灵秀是会冶病,城里也有军医,其实凉州城里用到灵秀的地方并不多,此时的灵秀很是轻闲。事实如此,并非外界所传,三花公公带来的三千援军多半是医官火工马夫杂役,但那些人正是凉州战事的极大助力。人人各司其职,以为坚实后援,实则他们的重要xìng并不亚于坚守在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他们在后方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他们是战斗力的有效保障,同样是重任在肩不可或缺。
说是轻闲,白衣菩萨的大名是无人不知,灵秀还是负担起了一个最最艰巨的任务。
监察水质,保证水源。
凉州城中只有一口井,深井,于城中东北方,是为数万军人数千战马饮用。
四十余丈的深井,就像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望之使人心惊胆寒。
但有轱辘,长索水桶,咯吱吱吱,哗啦啦啦。
清亮亮的水,一桶一涌汲取上来。
简单的工作,又繁重无比,几万个人几千匹马的用水量,取水的伙工如何不辛苦:“白衣菩萨——”“灵秀神医——”“灵秀师父——”一来二去,也都熟了,此时井边取水的伙工是有五人,却是数十人rì以继夜地轮流劳作:“快来瞧瞧!瞧着不错!”水于桶中荡漾,观之白亮清澈,灵秀微笑看过,又一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手掬口饮,当先尝试。
瞧着不错,未必安全,每一次打上来的水灵秀必须第一个喝进肚里,才能放心。
灵秀闭目,似在回味。
咯吱吱吱,哗啦啦啦,有人在取水,有人在看着,一般悄无声息,心里七上八上。
直直过去半个时辰,灵秀才抬起眼皮。
却是皱眉,摇头,脸上变sè!
当下人人变sè,二人停下手中活计三人齐齐上前:“怎了?怎了?”
但见他脸sè忽青忽白,捂着小腹神情痛楚,两道修长的眉毛已然紧紧皱到一处:“有,有,有——”
有毒!
“灵秀师父!灵秀师父!”骨碌碌轱辘乱转哗啦啦水桶掉落井中,五人齐声惊呼,正是灭顶之灾!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非但鱼儿离不了水,人畜也是一般,此时水源一失凉州城定然守不了三rì,可不是大祸临头!果然,果然不出所料,西凉人终于动手了!他们自有蟒江之水饮用,却教城里的人活活渴死:“灵秀师父!灵秀师父!”“不好不好,大父!大父!”“呸呸呸!大事不妙!”几人已是完全慌了手脚,当下三人忙去报信二人留下看护,也不听和尚把话说完:“有,有点儿凉,透心儿凉!”
凉,有点儿凉,当然这是一个玩笑,灵秀又不是不会开玩笑。
冷,有点儿冷,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这玩笑开的可不是时候。
五人哭笑不得,冷汗流了无数,着实是给他吓到了:“你这,这,哎!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眉眼灵活生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水是仍旧洁净,灵秀还很年轻。
头顶的天空仍然晴郎,战争的yīn云早已密布,没有硝烟的战争才是最最残酷最最激烈的战争,无论何时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生死较量,寸土必争,任何事物都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就如同此时凉州城里的人们看上去很是轻松自也只是表面上的轻松。战争是无情的冰冷而战火将会肆意燃烧无孔不入,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每一人的神经都是紧紧绷着的,所以需要放松一下——
如同这水,如同灵秀,这一次可以开个玩笑,下一次也许就会中毒,毒发而死。
世间的毒,多半是解不了的。
几人一笑而过,接着各忙各的,但谁人也不知道,灵秀的心里是有多么地担忧。
因为无禅,灵秀可以预见到。
因为简单,所以快乐,无禅不同于任何人。
成败转头空,是非转眼过,无禅真我本我不能以成败论之,但是非对错无禅一样也是堪不破。是非人,是非事,怎是对?怎是错?试问天下,谁能堪破?正因如此,无禅的知见障来时怕是比灵秀当年那一次都要猛烈凶险,这是多年以来灵秀心里一直,也是最为担忧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无禅的口头禅,当无禅真正问到了自己心里面的另一个无禅,就是无禅的知见障来时。
旁人未必是有,灵秀曾经有过,有也不若无禅,因为一个人最大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因为来时空闻方丈说过,无禅离佛最远,无禅最近于佛。
最近,就是最远,是么?不是么?
道理太深奥,灵秀不能解,当灵秀离开了那一口深深的水井,心里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厉无咎。
厉无咎,灵秀见过,虫谷,灵秀去过,厉无咎是一个使毒的大行家。
若厉无咎在此,又会如何?
只要他想,一夜之间城外数十万人尽皆毒死,他可以让这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灭绝。
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从来都是极少数几个人决定的,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次,他说,这一只蚂蚁,你能医好么?
十年前,那一次,灵秀救活了一只大蚂蚁,一只被即将被万千只小蚂蚁吞噬的大蚂蚁。
也是一个小孩,一个名叫小小的,蚂蚁小孩。
不要忘了小小,小小很可怜的。
四十三 两枪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指的就是牡丹神将和方道士。
“你不是人!”无禅哭着喊着找到两个人的时候,两个人正自城头东南角大吵大闹,当时是有一万多个人直楞楞地看着:“你才不是人!你是一条狗!”牡丹就是个疯婆娘,一个有头无脑的二货,无禅给她打伤了没有人比方殷更心疼:“你没良心!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事实并非如此,无禅不幸受伤以后最心疼的一个人当然也必须得是一时失手误伤于人的牡丹了:“给你吃了!我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当时,方坏水儿用剑抵着牡丹姑娘的胸部:“谁个怕你,来!有种你就——”
而牡丹神将用枪顶着方道士的额头:“叭!”
这完全就是逼人太甚,自取灭亡了,牡丹也无二话,当下就是一枪:“啊————————————————————————————方殷大哥!”无禅只觉头皮一炸,当场瞬间泪崩,大叫一声滚落城下:“死了!死了!方殷大哥!呜啊————————————————————————————”
神马情况?
二人互视一眼,各觉大是意外。
当然放的只是空枪,空枪自是叭地一下,方坏水儿虽然恶贯满盈,可是罪不至死,牡丹神将只是小小地,吓唬他一下:“哎呀!无禅!”
当然方殷也知火铳里面没有装上弹药:“哎!无禅——”
这玩意儿方殷见过,而且玩儿过,宿道长的草屋里头就有一把,比这还粗还长还大,方殷小时候儿拿着打过鸟儿来着:“无禅——无禅——”二人同时援救,一时争先恐后,要问无禅和谁最亲和谁最近,这个可要说个明白分个上下:“哎呀呀!哎呀呀!无禅,这下碰着脑袋了了罢?”一个忙搂抱,一个猛扒拉:“闪开了!我摸摸!还好无禅脑袋硬,咦?无禅?无禅?”
话是明明白白,是有高低上下,可是无禅已经分不出来了,无禅的脑袋就像是给驴踢了一下完后又给门挤了一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上去表情痴呆已经彻底找不着北了:“死了!死了!活了?哈!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胡闹,自也不在话下,转眼三人搂抱一处,众人更是嘻嘻哈哈:“厉害!厉害!有种你就来,叭叭叭叭叭!”
凉州城头,三虎齐聚。
当然说过笑过,众人便就各忙各的去了,由他三人胡闹玩耍。
车于前陈,阵于后列,西凉军以驽石sāo扰多rì只为疲敌之用,真正大规模的战役即将来到,战事一触即发!有张有弛,有度有法,这里的隆景将士多半都是身经百战的,对于战争的节奏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试探过后sāo扰过后必然是更为猛烈的攻击,凉州的城墙是很坚固,但又怎能小看了这同样jīng锐勇猛的数十万人马——
备战!备战!
石要搬运,兵器要擦,箭矢入袋刀磨快,桐油藏好火器来。
这一天是十月十五,是方殷和无禅来到凉州城的第十天,也是西凉军第一波攻坚战后的第七天,守卫在城头的隆景将士足有两万人,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是高度戒备,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开打,牡丹方殷无禅三人翻起的不过三朵小小浪花,此时凉州城头上是忙碌而又紧张的气氛,说实话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是军中征战多年的老兵也没有几个人经历过,三万多人对五十万人,当真想想就怕!
怕是正常的,谁个都怕死。
保命第一,胜利第二,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就是方老将军灌输给每一个人的理念。多年灌输,融入血脉,所以方老将军另有一号叫作三无将军,所以方老将军手下的兵都是缩头乌龟。当然那是以讹传讹,和方老将军以及他手下子弟兵们交过战的都知道,缩在龟壳里面未必就是一只乌龟,那根本就是一窝毒蛇隐于其间千头万信——
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利益,方老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常胜将军。
前提就是,多看一步。
“牡丹大姐,你就行行好,给我玩一玩!”方道士涎着脸,求肯道。
这话说的,多么下流,牡丹大姐当时就怒了:“你玩儿个屁!门儿都没有!”
说着装填火药,拿着通条猛夯:“滚!”
火铳就是牡丹的命,那是绝对不会给任何人的,当然这一支火铳落到牡丹手里必定是闲不住的——
第二枪,就要打响!
“方殷大哥,你玩无禅,嗯!无禅这个!”无禅递过九曜弓,满脸期待地看着方殷:“你来shè!你来shè!”无禅不喜兵刃,却是极好shè箭,在侯羿徒弟的调教下无禅的箭术是越来越高了,胜过侯羿师父不过短短数rì:“给你给你!拿着拿着!”但不shè人,也不shè马,只shè车,只有天知道他练来做甚么:“方殷大哥,你可以的!”
方殷只不接,方殷不可以。
开玩笑了,这一张弓,方殷用尽全力也只能开到一半,九石之弓岂是等闲!但这足以使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不已,直比能够拉满了九曜弓的无禅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没有人能够想到方殷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即使半开九曜弓凉州城中也没有一个人再能做到,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方殷不愧是将门虎子!
不开玩笑,小试牛刀,空冥神功岂是等闲!
铁血的战场能够催发人快速成长,无禅时时在进步,牡丹更上一屋楼,当然这几天方殷也没闲着:“无禅你看,那里有一条地道——”指的是东南方向,城头与敌营之间是有一条直线,无禅循指看去,自是一脸茫然:“甚么?”飞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那处地下自有玄机:“孙闰老伯说,rì上中天,地道塌陷。”无禅看看头上的天,一轮白rì很是刺眼:“地道?”
是的,西凉人也在挖地道,东南、西北、各有一条。
以为攻城之时,奇袭之用。
但在土行孙眼皮子底下玩儿土,无异作茧自缚,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及至正午,孙为孙安同时现身,哥儿俩都是灰头土脸,孙为一脸兴奋,孙安一脸淡然。
出来透透气,也来看看戏,孙为跑去了西北城头,孙安留下。
与方殷一起:“孙二哥,快了么?”
方殷已经急不可耐了,孙安点点头,rì已上中天。
消息早已飞快扩散,城头两角陆续聚集了许多人都在等都在看,没有人怀疑土行孙所说的话:“老鼠打洞,有甚么好瞧!”除了牡丹:“狗屁门道,傻了唧!”牡丹神将早已填装好火药铁弹,只等放上一枪了,这火铳是千好万好只是用起来有些麻烦,为牡丹神将所不喜:“装神弄鬼,甚么东西!哪里有甚么天塌地陷,看我一枪打他个人仰马翻!”
“轰!”
话声未落,奇迹发生,牡丹惊恐地瞪大两只美丽的眼睛:“哎呀呀呀呀!”但见天生一条长渠,忽就平地凹陷三丈,其间密密麻麻有人蠕动如千百泥猴破土而出,眼见尘烟滚滚笔直一线却是半截:“我滴个娘!”牡丹惊叫,众人惊呼,自千米开外的连营至五百米外的空地,鸿沟生成之处是人仰马翻一片大乱,万千喧嚣遥遥入耳听不分明,只见得西凉大军分明就是奔走呼号惊惧惶然——
孙安淡定地笑,正当如此,不出预料。
东西如此,西北如此,两条巨大沟渠几是同时生成,深三丈许,宽达丈半,西凉工兵这是挖了两条长大的笔直的地道。挖了一半,惨遭活埋,好在地道不深,当下翻滚攀爬来逃命,更是扒拉着土忙救人,数千人狼狈不堪乱作一团。这就太岁爷头上动土的后果,这是一个jǐng告也是一个教训,可笑的是西凉军至今仍不知地道之下另有玄机,以为这是天灾而非**——
我的地盘,我来做主!
这就是土行孙,其貌不扬的土行孙,父子师徒三人的杰作。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殷知道一些,这里面也有方殷的功劳,当然方殷只是一个指哪儿挖哪儿的小兵,做的工作不及孙家父子九牛一毛。这很难,极难,方殷知道,学问太过高深方殷学也学不了,只能是心下赞叹摇着头笑。十年不见天rì于地底辛苦劳作,自此峥嵘乍现崭露头角,也只是巨大冰山露出一角:“怎样?怎样?比你的箭,比你的枪,怎么样?”
一枪只能打一个,一箭只能shè一个,这下无禅牡丹小两口儿可给比下去了:“哇!厉害!厉害!”无禅自无二话,牡丹可不干了:“你有地道,我有大炮,哼!你给我等着!”牡丹当然不服,牡丹还有后招儿,军械库里还有四门火炮,牡丹这就去和雷公讨要:“别走开,等着瞧!”牡丹气呼呼地走了,当然临走不忘对天放了一枪,这是第二枪:“轰!”
这是示威!严重jǐng告!
牡丹就是军中的魂招展的旗,牡丹才是独一无二的风向标,鸟枪又换炮,战斗升级了!
大场面来到!
四十四 三枪!
“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又一枪!
时于隆景二十一年,十月十八,牡丹神将一枪打过,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
一己之力,翻天覆地,这就是牡丹神将,之大威能!
当然这是一个信号儿,铁弹胡乱飞出,不知落于何处,无论这一枪牡丹打是不打西凉大军也一样会进攻,攻城:“呜——呜——呜——”又是一大清早,天地混沌始分,三军集结号角吹起,战鼓擂响万马奔腾:“轰隆隆!轰隆隆!”伴随枪声响起,天公怒发雷霆,数十万西凉大军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如乌云蔽rì一般涌来,密集的蹄声沉重的车轮践踏辗轧之下大地也在颤动:“轰隆隆!轰隆隆!”
这一战至关重要,对于双方都是,全力坚守!全力猛攻!
西凉军仍是采用人海战术,此番更胜于前,尽遣jīng锐出击,乌努亲王帐下十五万乌骨乌合二亲王帐各十万共计三十五万大军,十万匹战马万余辆战车尽出,以十几倍的兵力冲垮凉州城!攻陷凉州城!淹没凉州城!毕其功于一役!忽将乌云腾空,漫天箭雨先至,马、车、盾、人于其后,合力化作暴风骤雨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凉州城外无处不在涌动着战争的洪流——
说来大场面,也是老套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凉州城仍是凉州城,一座坚固无比的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般四面齐攻,一般四方城头,这一次城上坚守隆景将士是有两万人,仍以地利占尽优势,居高临下应以箭石,人人面sè沉静不为所动,看是情形与上一次并无不同。这一次,方殷无禅牡丹齐于北方城头之上,北方正是乌努亲王的人马,遥遥可见那一面金乌黑虎王旗仍自风中飘扬——
人于城头正中,前是旗,后是旗,又是谁的心在飞扬!
方!
这一次,方老将军还是没来。
方老将军在和孔老夫子下棋,两个老头子好像只会下棋,完全置身事外。
灵秀也没有来,灵秀在观战,观棋。
阿乌来了。
阿乌终于来了。
据阿乌自己说,阿乌哥只是来保护他的牡丹妹妹,充当护花使者。
四个人,形成了一个战斗小组,团结一心戮力杀敌,义勇军进行曲终于唱响:“起来!起来!”不是,不是起来,是起开,义勇军之首领牡丹神将已经怒了,该死的阿乌总是拿着一面盾牌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使得牡丹神将手中的火霹雳投将出去大失准头:“死阿乌!你滚开!”牡丹就是这样,阿乌也很无奈,箭雨之下阿乌不想让她变成一只死刺猬,但牡丹本身就是一只暴怒的豪猪:“杀!杀!杀啊————————————————————”
功不可没,必须牡丹!
其时无数战马无数战车无数战士已然涌至城下,四面合围,围得是里三十层外三十层,巨大的人数优势已然将凉州城化作风雨飘扬中的一座孤岛,眼看着随时就要被拔地而起的滔天巨浪吞没!场面血腥的大杀阵再次重现更胜以往,极度重压之下方道士瞬间就崩溃了,连rì以来积攒下来的勇气血xìng一下就化为乌有,此时两手抱头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又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无禅!过来!无禅!留神!”
而无禅,高高举着一块大石头直挺挺定在城头,眼看着又给吓傻了:“啊?”铁槌冲城通通通,霹雳发作轰隆隆,高高的云梯车其下是尸山血海,悲剧再一次地重演了:“方殷大哥?你在哪里?”这一次,是不同,车与人马乌乌压压密密麻麻几是汇于一处,无禅根本无从下手,无禅更是胆战心惊:“是了!shè!shè!”无禅放下了石,无禅拿起了弓,九曜弓仍是开如满月也是飞快搭上了箭,却教无禅shè向哪里:“不对,不是,不好!不好!”眼前千军万马有如海中鱼群狂乱作舞,东一团,西一簇,无论无禅的拳还是无禅的石还是无禅的箭,没有目标又怎发出:“呼——”
火焰升腾,石雨降至,一块大石是当头落下迎面而来,无禅是浑然不觉:“通!”不觉间却是拢了两臂护住头面,澎湃巨力重击之下无禅亦不能当,当下直给那石砸得向后飞出滚落成了一个倒地葫芦:“啊呀!弓!弓!”九曜弓是脱手而飞,无禅哇哇大叫一跃而起,却见弓是落入方殷大哥手中:“无禅无禅,快过来!听话!”
这也就是无禅和尚,要是方道士,一下就给砸死了:“是!”
所以说,方道士不行。
无禅也不行,哥儿俩都不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也是一个事实。
事实就是,火霹雳出手,火凤凰发威,龙兄虎弟那是鼠兄猫弟,关键时刻还得看牡丹神将的!
英勇表现!
火霹雳!火霹雳!出自雷公之手,正是威力无穷!
“轰隆隆!轰隆隆!”这一次没有动用火铳,直接火霹雳,更大杀伤力!盾已密集如墙,箭石可以克当,但火霹雳猛力掷出击在钢铁盾牌上轰将炸裂开来,如狂雷落地,生生将墙盾车盾人马肉盾炸出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坑!眼见得血肉横飞残肢断骨无数,耳听得战马悲嘶人是惨嚎哀呼,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是激烈更是惨烈的,隆景军动用了火器,不止牡丹一个在用,万千人手中都有大大小小的火霹雳:“轰隆隆!轰隆隆!”火霹雳出,喷火器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铜制油柜之上一根根七尺长短的黄铜火管万千条火龙烁烁吞吐,并以泼下的石漆桐油轰将发作肆意燃烧,四方火海生于城外,雷霆动地乌云腾空:“轰隆隆!轰隆隆!”
正是烈火焚城,置于死地而后生,纵有甲盾相护血肉之躯怎当雷公发威火神暴怒,西凉军车焚毁无数人马伤亡惨重,而凉州城仍是巍然屹立于火海之中。红的火,黑的烟,染就白rì青天,浓彩重墨画面,城上的人无情地冷酷地目视着城下的人翻滚着哀嚎着,是一个个的火人,是一匹匹的火马,是一辆辆的火车,目视着眼前尸山火海焦骨堆砌,而他们仍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冲冲冲冲——
牡丹没有杀过人,但这一次,牡丹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牡丹没有手软,依然将手中的火霹雳一个一个又一个地掷出去,炸伤炸残炸死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牡丹并不心疼。滚滚热浪席卷而来,火光映出一张红艳艳的脸,无比灼热的温度恍似置身于洪炉,然而身心已是慢慢冷却,眼是空洞的眼。是因为,牡丹已经麻木了,或者说牡丹已经着了魔,她在一下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挥舞着手臂,将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梦魇之中:“杀啊,杀啊,杀啊,杀!”
若非阿乌,牡丹早就死了千八百次,死透了。
箭雨已霁,石雨零落,血战恶战肉搏战刚刚开始,阿乌伤得不轻。
阿乌一句话也不说,阿乌也是无话可说,阿乌只用行动,来说明,什么才是护花使者。
牡丹毫发无伤。
“啊!”牡丹还魂惊梦,火霹雳用完了:“阿乌!阿乌哥!”
阿乌血流满面,阿乌遍体鳞伤,触目惊心的鲜红凄厉遮掩不住白亮的牙:“不哭。”
阿乌倒了下去,含笑阖了双目。
战火在燃烧,已臻白热化,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渺小的,牡丹也是。
不值一提。
是有飞蛾投火,一心向往光明,但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高高的城墙横亘于前正是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西凉军这是要用血肉将之生生填平!
还有土。
四十五 坑杀!
一袋沙土,一袋碎石,一袋十袋一百袋,千袋万袋千万袋,堆起来。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一次,西凉人马携了土石沙袋而来,肩上扛着马上负着车上拉着,袋袋投于城下,层层叠叠堆积,与鲜血尸骨兵车盾甲汇于一处,就是赴汤蹈火冒死前来,就是要不计一切代价杀上凉州城头!宁以巨大伤亡,抹煞地势之劣,数十万人是有移山填海之力,不多时凉州城四门皆没而那十丈高的城墙已然掩蔽其间,一点一点被吞没,一点一点被埋藏,十丈、九丈、八丈、七丈——
你是遥不可及,我用生命堆积,你是高高在上你的脚下是却是坚实的大地,而我踩着血肉的坟茔踏着同伴的尸骸,披肝沥胆浴着血火而来!来罢!来罢!与我一战,公平一战,我们都是英勇的战士我们都是铁血的男儿,杀就杀个尽兴,死也死个痛快!来罢!来罢!这很公平,很是公平,人数的优势与地形的优势是一样巨大,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用鲜血用生命来抹煞,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呜呜呜,号角在吹,通通通,战鼓在擂,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大战仍在继续,尸骨如山堆积血水早已成河!闭上眼睛,喘一口气,放松一下心情,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人,闭上的眼睛再也睁不开那一口气也再喘不上来,心情就是不若一死百了,那才彻底放松!热血已将热血沸腾,恐惧已被恐惧驱散,在那一刻敌、与我、是那样那样地分明,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又是那样那样的模糊,两丈、丈半、一丈、半丈——
及至距城头三丈之遥,近百万只沙袋已是全数用尽,车马尸骨皆没其间,凉州四方城墙之下完完全全就是四条斜而长的坡!像甚么,有一说,添新土,续老坟,旌旗烧纸,血肉为祭,刚刚死去的人马已然可以安息,刚刚生出的魂灵就已飞天入地!只差一杯老酒,血泪和泥饮得,死者逝矣生者何哀,生者逝矣死者何在,叹一声苦海无边,无人可渡!
所以,后面,就是完全人的尸体,或是活着的人,生生堆上去的!
西凉军死了是有多少人,便是隆景军中资格最老经验最多的将士也说不好,总有几万人了罢,一万两万还是三万?而猛攻之下隆景军自有伤亡,也开始死人了,战死了多少也不好说,数十成百还是上千?最小的损失,最大的利益,无论如何此时隆景军是大获全胜,杀敌无数战绩彪炳!但话有两说,此时占了优势的反而是西凉军,西凉军死得起隆景军死不起,待余下的二十多万人加上后援的二十万人一共四十多万西凉人马一起冲上城头之时,以隆景军不到两万人,定是全军覆没!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万千西凉勇士已然冲上城头,与隆景将士刀兵相见,血肉相搏!而其后是cháo水般的西凉军士奋勇冲杀齐齐涌上,更有早已准备好的jīng锐铁骑列阵遥遥弛来,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乌努乌骨乌合三亲王亦亲自披挂上阵,攻城战即将变为野战,冲城!杀阵!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今rì凉州必破,今rì隆景必败,其后便是赶尽杀绝一个不剩:“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忽然号角声止,忽然战鼓声止,雷霆不再发作烈火也将熄了,天地间只余密集的马蹄声无尽的厮杀声,刀兵枪盾交击声声。正是倾巢而出,毕其功于一役,西凉城只是阻挡在马蹄前的一块小小石子,却也是生根的石子,一根刺入蹄中不能不拔的刺!杀!杀!杀!现下到了拔除的时候了,天堑变作坦途,此时该当冲锋!冲!冲!冲!
“不长教训,合该活埋。”孙闰掸着身上的土,打着哈欠走过来。
“老土怪!快快快!”就在西凉军于四面八方几是同一时间攻上凉州城头的时候,土行孙现身,于北方城头:“十万火急,该出手了!”其时方道士心急如焚,其时无禅和尚雄风不再,其时牡丹正自伏尸痛哭而阿乌却是倚在石后无奈地笑,这里是城头上的小小一角。老土怪怪眼翻过,就地盘腿坐下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我自心里有数儿,这还用你说!”
土攻?
太岁头上,动土?
在土行孙眼皮子底下,玩儿土?
不急,不急,皇上不急太监急死,土行孙早在十年前就出手了:“啊——哈——”
又是一个哈欠,又是一夜没睡,但有孙家父子,凉州才能安眠。
“轰!”
是轰,只一声沉闷大响,轰!似是惊雷鸣于地底!
与我无尽威压,不能承受之重,便就坍塌!坍塌!弹指移山填海,这是神人大能!
北城之外当先塌落,生生塌落,齐齐塌落,一千五百米长的石土车盾血肉化作的长坡瞬间塌落,其上足足数万人齐齐坠落而尘土漫天喧嚣其上,黑红化灰,血肉入土!
“轰!”
那是南城之外,紧随其后陷落,生生夷为平地,不过弹指之间!云开雾又散,半城复旧观,巍峨雄浑的四方城池渐露三分真容,原来这座石头城是地上一半,地下一半!
“轰!”“轰!”
东西城外齐陷,正是地动山摇!巨大的尘霾已将凉州城团团笼罩,依稀可见鬼斧神工般的奇巧!奇巧的是坡已翻覆,墙根处内陷三丈,距城头已是高达一十三丈,及外斜斜而上,至外围十丈许是截然断裂,化为四条巨大笔直的长长沟壑!回!回字!回形!内如一口,外如一口,环环相套正正一回,口口之间杀机毕现!
多少人跌死,多少人砸死,多少人压死,多少人筋断骨折自相践踏而死,西凉军直有十余万人同时惨遭坑杀!人于其间是呼号奔逃,外围的人是同时怔住,而其后二十万jīng锐骑兵的铁蹄尚未踏至城下已是乱了阵形,骑手们目瞪口呆忘了喝止,战马是齐齐惊嘶扬蹄,畏而不前!而这一次隆景将士们已将冷酷无情的一面完全展现出来,当下又是石如雨落,砸得城下血肉模糊,眼见十几万人陷于渠中上天无数入地无门逃也无处可逃,四条血肉土墙生生化为四条血肉石渠,好不一场使人惊惧悚然的大屠杀,血腥惨烈之处已然难描难述!
西凉退兵,无鸣,无令而退。
就是溃逃,丢盔弃甲,援也援救不得,逃一个是一个。
沟渠平时,战斗终止。
这才是一以敌万,雷公及其部下所制火器杀了数万人,孙家父子三人退得数十万大军,他们已将神话写就。
他们甘于平凡,他们默默奉献,但他们绝不平凡,他们才是伟大的!
真英雄!
四十六 将旗裹尸
“……是役,西凉殁一十七万五千三百六十二人,五万六千四百四十七马,八千三百九十车,伤者不计其数。”大大一场胜利,当然军功要记,三花天花乱坠,两名随军书记官笔走龙蛇:“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伤一百四十八人,殉亡七人,经此一役西凉国元气大伤西凉军士气低糜……”
三花公公上报的统计数据从来都不准,但有门道,敌方伤亡多报一倍而我方伤亡拦腰斩过就是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三花公公脸都笑成一朵花了,而牡丹神将此时却像是一只落了毛了凤凰:“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杀敌,战功赫赫,一人轰杀敌将百余敌兵千余……”吹罢,吹,吹破了天!反正牡丹是无话可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杀人的滋味儿只有亲手杀过人的人才知道,那可真是不好受:“呕——”
当然这一次必须要记工部员外郎孙闰的功,还有兵部待郎雷震天的功,三花据实上报,尽多溢美之辞,不提。只方道士和无禅和尚寸功未立,但在三花口中,一样功劳很大。无禅shè落了王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方殷打通了地道,这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吓破敌军之胆奋扬我军之威,智勇双全好一双龙兄虎弟!牡丹没有办法不吐,三花实在是太恶心了:“放屁!放屁!满嘴狗臭屁!”
小孩子,不懂事,三花不与她计较,她又怎知三花公公的良苦用心!事实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能和方老将军的儿子方道士沾上一点边儿的人,以后都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牡丹也有一号!隆景朝是有女官,不外文书礼乐之用,要是没有方殷,甚么牛牡丹之流三花提都不会提,一个女人报甚战功?无禅是方殷的义弟,牡丹也就是方老将军的干儿媳妇了,话说回来还是方老将军的干系,三花这是破了例——
至于阿乌,三花不提。
阿乌不能提,阿乌是真龙教的人,真龙教的任何人在老皇上面前都不能提。
三花一边说着,一边用十只蚕宝宝算着rì子,十多天过去了。
圣旨,就快来了。
“方殷大哥,二姐夫说你,说你,嗯!”无禅神情振奋,一扫之前颓靡:“快要当将军了!”方道士还没缓过劲儿来,耳鸣心跳两眼呆滞:“甚,甚么?将军?”哥儿俩坐在屋里说话,床上还有一个阿乌:“呼——”阿乌的伤势不重,阿乌的心情不好,阿乌脸上失了血sè,寡淡且白:“将军将军,将个鸟军!”当然阿乌这是妒嫉了,羡慕嫉妒恨,关于凉州城里里外外的情报阿乌只有比旁人知道得更早:“咸鱼翻身,小丑跳梁,哎!当真是没天理!”
说完,走人,摇头又叹气,阿乌不屑与之为伍。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说。
当然方道士是一个道士,半个也好,并不是甚么将军。但命运已经改变,就在不经意间,三花公公早说过保他平步青云福星高照,那可不是开玩笑。此时二人犹不知,京城已然轰动,天下传扬美名,方殷与无禅的名字又一次传遍了大江南北,继万鹤谷武林大会之后。一个禅宗高徒,一个将门虎子,一双福星将星终是同时冉冉升起,再也没有人能忽视——
第一道捷报,便就引发了轩然大波,那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渲染,造势,自不止三花一人,而第二道捷报还没送出去,可以想见举国欢庆之时。
但那并非二人所求,功名利禄种种,不过浮云。
石头小屋里,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彼此各觉索然无味。
方殷别无所求,奉养老父寿终正寝,过上平静安好的小rì子,一个村姑,一个村夫——
当然,忘不了的是林黛,一曲采桑篱,至今动心弦。
而无禅,只是一个和尚。
当然无禅不是一个合格的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过一天算是一天,无禅对于将来没有打算。
有牡丹,有南山,无禅的事从来不用自己费心。
这一天,方殷的心情是沉重的。
这一天,无禅的心情是失落的。
屠杀不过昨天的事,血腥场面犹在眼前,这一次无禅并没有追问而方殷也无法回答,为什么。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残杀,说不得是非对错又无关情仇爱恨。若是真的棋局,那样是有多好,赢了也好输了也罢,大不了从头再来。若是真的棋子,反而更好一些,石与木头没有感情,不会这样饱含血泪——
同一时间,大旗之下,广场之中,城头之上,数万隆景将士在为死去的兄弟送行。死了十三人,尸陈天地间,没有香烛纸钱,没有绢花祭品,没有诵经没有超度,就连薄薄的棺材也没有一口。唯一的仪式就是默哀,人人都是无声泪流,是方老将军亲手为他们整敛遗体摆放停当,他们也是方老将军的儿子。十三个人,每一个人的名字方老将军都是熟记于心,甚到每一个人的脾气禀xìng方老将军都是了如指掌,只因方老将军对待凉州城中三万子弟兵尽皆如此,人人视如己出。
没有人知道方老将军是有多么悲伤,他是面无表情眼中无泪,花白的头发萧然风中。
没有人说话,静寂,死寂。
也不知立了多久,城里,城头。
只有一个结果,火化烧骨,盛敛入匣,送回家乡。
是有一种说法,死者当停尸三rì方可焚化入土,只因亡者神识三rì离体,其间六根觉受仍在,即时处置则魂灵嗔而坠落,不复往生。所以这十三具遗体是在后天焚化,悼念一时三刻,尚须入屋转置放。死者为yīn,不见天rì,可以见得其上那一根光秃秃的大旗杆,不为降旗追悼,旗已覆于其上。好大一面旗,好大一个方,人于旗下不见遗容,但有大父相送千万兄弟相送——
当是瞑目,含笑九泉。
当牡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想开句玩笑来着,这里有和尚不会念经,这里有道士不做法事,一边儿放着真是浪费材料儿了。当然这个玩笑开不得,话一出口立刻乱刀五马分尸,或是绝代佳人惨遭活埋陪葬,这些傻大兵的臭脾气牡丹也是心知肚明。气氛是凝重的,悲凉又肃穆,无比压抑。牡丹也哭了,一般地情真意切,默默流泪。
是的,牡丹昨晚做恶梦了,万鬼齐哭冤魂无数,心里那是怕得要死!是的,相较而言这些死人还算是是幸运的,城里死了十三个人,城外死了八万多人,昨rì战事止时数万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运走了暴露于光天化rì之下的数万尸身。至于深埋入土的那些便就留在土中,他们是手无寸铁隆景军也不容许他们在城下挖墙角,那些尸骸便就齐葬于凉州城下,运走的尸体夜间便又火化烧骨,而他们之中就有牡丹杀死的,化为厉鬼来索命:“无禅!无禅!”牡丹怕鬼,和三花一样,这又做了亏心事,心里自然怕得要死:“相公——相公——”
“牡丹姐姐!无禅来啦!”缠绵悱恻,动人心扉,尽管牡丹很强势,是个女强人,但牡丹心里害怕的时候心里面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无禅,以及那一双宽厚的肩膀那一个温暖怀抱:“哎呀呀呀!”不巧无禅闻声飞跑而出,刚好二人“砰”地头碰一处,无禅自是不痛不痒牡丹却是遭了殃,手抚额头疼得跳脚,怨气泪水同时迸发:“你个不长眼的!死和尚!”
哄一哄,吹一吹,抱一抱,亲一亲,不是冤家不聚首,打打闹闹到白头。
可是晚了,来不及了。
门外就是广场,风声低沉苍凉,当其时方老将军缓缓跪倒在地随之三万余隆景将士呼啦啦齐齐跪在地上,直挺挺地面对着那一面铁血大旗,无禅是直愣愣地看着,眼神和牡丹一样迷茫。是的,方老将军心中有愧,他没有照料好自己的儿郎。是的,每个人都心中有愧,他们没有保护好自家的兄弟。还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人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地跪着。时间停止了,空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像是石化了,像是一个个的石头人。
一个个流着泪的,石头人。
无禅跪了下去。
浑然不觉已跪,浑然不觉流泪,无禅这是又做梦了,梦也浑然不觉。
牡丹也跪,半跪,用衣袖去擦无禅脸上的泪。
只有一人不跪。
那人就是方殷。
所有人都跪着只他一人立在门口,一人一剑显得格外醒目,格外突兀。
这也正常,他是怔住了。
这也难怪,他是傻掉了。
及至那一道冷电也似的目光骤然shè至,如渊之深如岳之威!
及至万千道利刃也似的目光齐齐shè至,半是爱惜半是责备!
方殷还魂惊梦,霎时汗流浃背,也不觉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云开雾散,不过转眼。
那道冷电恍似一个错觉,却是生生灼瞎方殷的眼!万千利刃化作天光照耀,却是化解不开冰冻的心!及至众人起身,方殷一人独跪,方老将军没有去搭理他隆景将士们也不敢扶起了他,便就留下他一个人跪在那里忏悔。方殷错了,大错特错,正是爱之深责之切,他是方老将军的儿子也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兄弟,怎能不跪!怎不有愧!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呜呜——”
方殷不起,无禅陪跪。
牡丹开心地笑,笑在眉梢眼角,无禅从来都是值得牡丹骄傲:“一拜天地——天拜高堂——”
号角冲天起,鼓声齐动地,战事犹未了,豪情万丈高!
当此一跪,英灵告慰,不跪王候将相,不跪达官显贵,不跪天地跪苍生,不跪鬼神跪亲人:“呼啦啦啦啦——”
星辰可陨,志不可坠,铁血大旗,再次升起!
四十七 楚乌楚乌
“哗啦啦啦啦啦!”乌骨将一串骨牌掷于案上,雄狮般愤怒咆哮:“吃掉他们!吞了他们!”骨牌,骨制的牌,刻有人名,以索串之,足有数十枚之多:“活活吃掉,连皮带骨!”骨牌的主人已经死去,大将三人,部将七人,千部主十数百部主数十,余者不计:“啪啪啪!”乌骨猛拍桌子,直震得杯盏狼藉:“你!还有你!都该死,砍下你的头,给我兄弟陪葬!”乌骨亲王自比草原上的雄狮,乌骨王子的火红战袍上也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当乌骨亲王咆哮如雷的时候他就会化为为一头愤怒的雄狮,其狮脸之上浓密的须发是会如同雄狮之鬃一样蓬然乍起:“哗啦啦啦啦啦——”
这一回,是掀桌子,是第十八次。
这是在乌努亲王的王帐之中,作为二弟,乌骨王子也太过分了:“你还有脸来说?你还有脸来说!”乌努生气的时候喜欢重复,加重语气:“父王的话是怎么说的?你说说,你自己说说!父王的话,是!怎么说的!”当然乌努也很生气,乌努王帐下的人马最多,这一次损失最严重的就是乌努!当然乌努生气的样子也是病殃殃的,就如同他袍襟之上绣着的那一只斑斓病虎:“没话说了罢!没话说了罢!哼,哼,哼哼!要是依了我,依我说的——”
若依乌努所说,舍凉州城,直取京城,不失一条绝妙好计:“凉州城必须要打,而且必须要打下来!”乌哈王子不偏不向,两边搅和道:“当然不可强攻,当以围困战术,将其活活困死!”这就是马后炮,事后小诸葛,当时乌骨提议地上地下双线土攻的时候哥儿仨还举手表决来着,大哥乌努当时就坚决反对,这小三儿乌哈却是将宝贵的决定xìng的一票投给了老二:“中原人从来都是缩头乌龟,而且是jiān狡如狐,这一次我们必须好好合计一下——”
狡猾的不只狐狸,还有猫,山猫,乌哈王的战袍上就绣了一只猞猁。
狮王,虎王,猞猁王,就是三位亲王的别称。
是在深夜,灯火通明,乌努的王帐之中自是温暖如chūn,金杯银盏黄铜火盆,厚厚的毡毯铺得就像层峦迭嶂。帐外守卫亲兵此时不敢靠近,因为乌骨王子杀人不眨眼,尤其当他发怒的时候,真个一头择人而噬的暴怒的雄狮。乌努王子也不好伺候,乌努有病,神经病,完全就是喜怒无常,直比他爹乌河图更像个汗王,病虎也是虎,一样。还是三王子乌哈脾气好,大伙儿都很喜欢他:“喝酒!喝酒!二位大哥,边喝边说!”
酒又端来,菜又摆上。
“我是大哥!”乌努怒道:“我!我是大哥!”
乌努是大哥,手下人最多,但他也就这点儿出息了:“是是是,你是大哥,坐下喝酒,我们亲爱的大哥!”乌哈抬举大哥,自也不忘二哥:“二哥也坐,这杯敬你!”乌骨也不理会,立着一饮而尽:“你自攻城,攻也好围也好,明rì我自入京,杀他个人仰马翻!”这话乌努又不爱听了,当下又将酒杯一掷:“你自入京?你?自入京?哈哈!哈!哈!”一个说话yīn阳怪气,一个更是暴跳如雷,当下二人吹胡子瞪眼又翻了脸,一时双双怒目凶睛互相瞪视,眼瞅着又要掀桌子了。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脾气还像小孩子一般,说来真正懂事的还是四十不到的乌哈:“国师——”
“哼!”国师二字一出,狮虎齐齐石化:“哼!哈!”
“国师说了,先取凉州。”猞猁笑道:“国师一至,万事无忧,大哥二哥,喝酒喝酒!”
国师自是陀迦落,雪山活佛陀迦落,骑黑虎掌虎符的陀迦落。
苦难之神,陀迦落,就快来了。
“还有几天?几天?还有几天!”乌努忽就哈哈大笑,成为一只笑面虎。
而乌骨则变成了一只懒洋洋的,吃饱喝足晒太阳的狮子:“好酒,好酒,醉了,醉了……”
七仈jiǔ天,不出十rì,国师也该到了。
“呼——呼——呼——”狮子睡着了,刚才说的几句醉话,不必放在心上。
“三弟……美人……好……”病虎也很好sè,酒能乱xìng,乱了乱了:“去你那里!走了走了!”
“二哥?二哥?”乌哈帐中有美人,还且成百上千个,猞猁王最好sè,这个大伙儿都知道。
狮子睡着了,变成一头死猪。
当下借着酒兴,一大一小两条sè狼又去寻欢作乐,每天夜里都是这样。
sè为刮骨钢刀,怪不得老虎变作病猫。
乌骨不好sè,但是冲动易怒,不得人心,不足为虑。
乌哈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常常扮猪吃老虎,看起来老汗王的宝座非他莫属。
但也未必。
乌骨一骨碌翻坐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一双眼比鹰还锐利!曾经的乌努不是老大,曾经的乌骨乌哈也不是老二老三,乌河图膝下有上百个儿子,能够活下来的绝对都是肉食动物!乌哈在收买乌努乌骨知道,乌哈在收买乌努乌努也知道,乌努那是将计就计,不让乌哈起疑心!真正好sè的是乌骨,但这不是好sè的时候,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更加残酷更加凶险的战争,凉州城可以绕过去,绕不过去的是人心——
伤及筋骨,十去一二,这一次是惨败,西凉死了很多人,老汗王想必很是开心。
乌骨最想吃掉的是老汗王,乌努乌哈一般,乌河图的意图三人心知肚明。
没有人是傻子,虎、狮、猞猁一般,三人都在演戏。
但凉州城太过难打,但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看起来乌骨要再一次,认真地,冷静地,好好地考虑一下乌努的提议了——
不是攻陷凉州也不是攻入京都,而是不攻,撤军。
杀入王帐!灭了汗王!
这话是乌努说的,昨晚乌努和乌骨说的,当时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是个好主意,父王手下只有二十万人马,经此一役二人手下尚有三十万人马!但届时谁来当王?乌努说是分一分为二,乌骨可不信他!乌哈又知不知道?说的是一分为二乌哈又作何感想?乌骨有些头疼,想必乌哈也很头疼,想必想必乌努此时一样一样也很头疼,哪有心思寻欢作乐!
或者说,父王买通了乌努?这是一计?
应当是,父王打动了乌哈,必定如此!
父王就是父王,当真聪明过人,他说乌努天生反骨,等他造反的时候你与乌哈一起动手杀了他,王位就是你的了!
那么这话,同样的话,他有没有和乌努说?他有没有和乌哈说?
头疼!很疼!疼得都要裂开了!
一刀砍掉,就不疼了!乌努拔出了刀,一刀狠狠砍了过去!
想必,此时,父王的头也是很疼!
生于帝王之家,未必是件好事,乌河图的一百多个儿子此时也是死了十之七八,多半是头疼死的。
或者是,因为头疼死的。
摊上王庭内斗事,百万雄师也头疼,只有一个人不头疼,因为她是女儿身:“狮子头?狮子尾?”当不了王,当个郡主也快活:“清蒸好?红烧好?”大帐掀开,探入一张红艳艳的笑靥,熊熊火光之中辫发如瀑:“大老虎呢?小野猫呢?”乌骨瘫倒在地,又是烂醉如泥,这个郡主妹子,谁也惹她不起:“呼——呼——呼——”
娇小玲珑,英武俏丽,她就像是一颗饱满的松褐sè果仁,一双大眼顾盼有神,目如点漆格外灵动:“贪杯的贪杯,好sè的好sè,哼!都是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很天真,也很可爱,她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莲花尽管她不白,她就是老汗王膝下最小的也是最最疼爱的一个女儿,名字叫作乌楚楚。
乌楚楚,小郡主,芳龄二十八,当然还是一朵鲜花。
未婚。
当然不是嫁不出去,以其过人姿sè以其身份地位,西凉国中追求她的男人无数,多如过江之鲫。
可是乌楚楚,可是小郡主,认为都是臭男人,一个人也看不上。
所为何来,另有一号,旁人都是攻城拔寨大杀四方来的,乌楚楚小郡主可是不一样。
她这是,选郡马来了。
入选之人,不分敌我,条件有三,必须符合:一是未曾婚配,二是不留胡子。
三是对得上眼。
不得了,很难找,单只前两样就把西凉国大半男人斩落马下了,胡子就代表着西凉国的男人是个男人。当然主要是第三点,这个对眼,谁也说不好,可说难上加难。何况三个条件,还有一个底限,说的是小郡主胯下有一匹宝马,千里马,号称马中之王,名曰“望君”。谁人能够追上望君,谁人就是小郡主的夫君!骑马也行,就是这话!
既然马王,又怎追上?
终是镜花水月,不切实际梦想,小郡主也很失望,直到那一天——
城头巍然立,弯弓shè王旗,那伟岸挺拔的身姿——
非但胡子,毛都没有!
自也未婚,是个和尚!
这就,对上眼了。
帐中,小郡主独坐托腮,面泛桃花,越想越爱。
他,能不能追上望君?这个不好说,没有人能够追得上望君,也没有马。
可是,但是,他的箭能追上啊!对了!成了!
情敌!危险!这年头儿和尚最抢手,第三者已经出现了!牡丹!
望君夺夫,杀阵已现!
四十八 骂阵情歌
自十月十八惨遭坑杀以后,西凉大军再也没有攻城,箭也不shè了,石也不投了,似乎是一门心思只待将凉州城里的隆景军困死了。忽忽几rì过去,仍是风平浪静,就连天气也是一直晴好,只是一天冷过一天。边塞苦寒,士气低落,西凉数十万人马长途跋涉而来,rì子并不好过。好在有吃有喝,更有乐子可瞧,英勇善战的乌骨王已经当先发难了——
挑战,骂阵,一连三rì,隆景军畏不敢出。
西凉军中亦有通译,狮王乌骨亲自上阵,只带麾下一双虎将,却将数百老弱病残嗓门儿特大的军士聚集起来,由数名通译带领,于城东rìrì叫骂不休。骂阵自古有之,激将之法,有种单挑,西凉军也确实需要鼓舞一下士气,找回一些面子了。骂得当然很难听,多半缩头乌龟,加上胆小如鼠,总之不是爷们儿,是爷也是兔儿爷。
骂也白骂,白费力气,隆景军自不搭理。
纯属个人爱好,这又不是演戏。
激不如晾,隆景将士的应对办法就是晾着,反正也得难得清闲,干脆用巨石将大门一堵,睡觉的睡觉,cāo练的cāo练,城也不守了。一方猛使激将法,一方大唱空城计,有趣的是骂到后来城头上是一兵一卒也无,只有一个和尚。和尚在shè箭,一箭又一箭,箭箭凌于顶,箭箭shè大车,夺夺夺,夺夺夺,无禅是真正爱上了这项运动,因之是有一种快感,直来直去直指本心——
可以解忧。
打人是不好,骂人也不好,还是shè箭好。
阿乌哥又骑着那只大鸟飞到天上去了,方殷大哥又跟着土行孙钻到地底下去了,牡丹姐姐去找她的雷老公放炮去了,都不带着无禅玩。无禅就自己玩,无禅玩得很开心,很快活。当然无禅内心之中还是有一点点孤独,无禅忽然很想他的无能师弟了,其实无禅不傻,心里明白着了,无禅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无禅和无能才是一个品种儿。
骂人是不好,越骂越生气,三天骂下来西凉军士气更加低落,只见得那倒霉和尚一箭一箭又一箭shè得越来越欢实,而己方是人人没jīng打采有气无力,末了儿直接累晕过去好几个。所谓西凉大马横行天下,不想就此给一块又臭又硬的小石头绊住,就好比城头上那个箭法神准jīng力无穷的死和尚,打不动又骂不动,当真是让人懊恼忿恨也!
无可奈何!
当然事有利弊,关乎荣耀梦想,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好机会!
立大功劳,出大风头的好机会!有炮不让打,枪也玩儿腻了,真正被激怒的只有一个人,震地大将军早就坐不住了!二鸟尚且分雌雄,三军谁不辨公母?这不像话,太不像话,凉州城中可是不光有乌龟兔子老鼠,巾帼大英雄盖世女豪杰的威能怎可容人小觑!明显送死,主动找抽,说不得牡丹神将的情绪这几天很是糟糕,也没的说,全部干掉!
将为军中之胆,岂能畏而不战!
听听,听听,这都说的是甚?小孩儿把戏?无关大局?要玩自己玩?没人陪着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了,可笑至极!义勇军首领足智多谋,手下能人异士无数,这一仗是必须要打!而且要打得漂亮,赢得光彩!实际上,这几天,牡丹神将是身体不适,来那个了,所以才容得城外一干宵小败类猖狂!且由那些蛮人得意着罢,这就死到临头了,牡丹已经开始召集手下大将准备应战:鸟人阿乌、上清方道士、南山无禅和尚、隐儒孔老夫子、胭脂,等等。
但阿乌哥已经飞上天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临阵脱逃,开除。
但方道士已经钻进洞了,头都不敢露出来,废物一个,清除!
而胭脂,已为方下流的流氓马所勾引,只顾谈情说爱,也指望不上了。
这让牡丹很是头疼,头疼yù裂!
若非老夫子,这一次牡丹会很失望,这一支队伍也不会成形。
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用老夫子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活一天少一天了,临死之前不找点儿乐子怎成?阿乌并没有临阵脱逃,阿乌骑着神鹤是去收集情报了,陀迦落的野兽军团过几天就要来了。方道士也不是废物一个,让他去地底打洞那是老夫子指使的,用钧天剑来挖土对于臂力腕力的增长都有好处。无禅自不用说,一个也跑不了,至于胭脂那是夫唱妇随——
及至第四天,午时,城里的隆景军也都坐不住了。
这一天,城外只来了一匹马,一个人。
悠哉游哉,遥遥而来。
及至城下十丈开外,方止,一人单挑凉州城池。
傲的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么傲的!狂的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么狂的!如果她不是她如果她不是一个女人,早就一轮乱箭当头shè过,那是必死无疑!但她是她,她终于来了,她就是西凉国的小郡主乌楚楚,她是只为一人而来无视刀山火海无视敌我双方无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只为城头上那一个雄姿勃发爱煞了人的,郡马和尚!
一时奇观,情挑和尚。
“和尚——哥哥!”乌楚楚深情仰望,坦坦荡荡:“你听我——说!”
美人计?说的甚?当时城头上没有人能够听懂乌楚楚所说的话,一时纷纷交头结耳胡乱猜测,又齐齐用大为惊喜的眼神去看无禅和尚:“啊?”无禅也听不懂,无禅也不知道无禅这是撞上桃花运了,但那直白热烈的目光但那强烈无比的爱意就连无禅也能看出来:“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任那狂风吹哟!缠紧不放松——”
这就,唱上了!
大胆示爱,直接表白,这就是人见人爱的乌楚楚小郡主:“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叶落树枯死哟!缠紧不放松——”
总之,就是不放松,死了也不放!缠着!
“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风吹雨来打哟!缠紧不放松——”情歌在唱,万人齐观,爱已入骨,不听也懂:“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树死藤也枯哟!缠紧不放松——”其声清脆悦耳,余音袅袅动人,其后不是一句两句而是好几十句,总而言之是chūn花秋月山海绝灭合天地冬雷震震夏雨雪西天取经八十一难都搞出来了,末了就一句,缠紧不放松!
好在城墙够高,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乌楚楚小郡主这条藤已经爬上城头,将无禅和尚紧紧地,死死缠住了!这是多么强烈的爱意,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当时城头上每一个耳闻目睹的人以及其后闻讯赶来的人都被感动了,纷纷大声欢呼击掌相庆,认为无禅和尚好运连连,艳福无边!无论如何乌楚楚也是一个美女,无论从隆景人的角度来看还是在西凉人的角度来看,美,是没有国界的!
歌声,以及爱情也是没有国界的,不分敌我!
当然乌楚楚胆子再大,也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待到情歌唱罢,终于羞红了脸。
只待,待那,和尚哥哥作出回应了。
奇哉妙也,殊为可喜,奇妙的是无禅忽就啪啪啪猛拍巴掌,欢喜叫道:“好听!好听!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万众齐呼,地动天惊!
这在乌楚楚看来,就是:“好啊!妙啊!快来缠我!缠死我罢!”
幸福来得太快,就是一种打击。
于是乎,乌楚楚,再也禁受不住,娇嗔大发作,辫发齐飞扬:“啊————————————————”
一声尖叫,疯了也似,打马狂奔而去!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是定了,也反了。
反了天了!
你就想要做小,也得问问大的,可以想见牡丹神将闻讯赶至之时的,雷霆大暴怒!当然事发突然,牡丹来时只见到了远处滚滚飞烟之中的那一条又粗又短的马尾巴,但牡丹收到的是无禅和尚与敌方女将私自约会,打情骂俏的消息。更何况,这里的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自是添油加醋大肆挑拨,再加上牡丹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牡丹事儿还没走利索——
无禅不会解释,无禅也不会解释。
花心和尚怎么死的就不用说了,当时另有一桩更为奇异的事,不得不提。
当众人散去,当方殷来到的时候,不见无禅牡丹。
却见青云立在城头,一动不动。
直似千年。
四十九 封侯拜将
还有一个人,名叫马千里。
乌楚楚是骑着马来的,马千里这是带着青云登上城头,长长见识。
马名望君,随老汗征战多年,其威其能天下无可比肩,它才是真正的马中之王。
马千里识得望君,十年前曾经见过它。
终又得睹,风采依然。
它是奇特的,不同于凡马,其形类犼,长一丈二,毛sè灰白,鬃如霜雪。它是一匹高头大马,也是一匹丑陋的老马,从头到脚皆无千里宝驹之相,只因它是万马之王。伯乐相马相有云:凡相马之法,先除三羸五驽,乃相其余。三羸者,大头小颈一羸也,弱脊大腹二羸也,小颈大蹄三羸也。五驽者,大头缓耳一驽也,长颈不折二驽也,短上长下三驽也,大胳短胁四驽也,浅髋薄髀五驽也。
头大如斗,颈细尾短,大腹便便,耳如兔尖。三羸五驽俱全,是为马王望君,处处反其道而行之,望君与青云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望君目有五彩,眼箱下有字形,双双如川横卧,是为王公寿相。三三为九,其寿九十,因之以望君五十之寿本该是一匹老死入土的马,但它此时正当壮年。并非洪荒神种,乃是天生异相,天马之骨三羸五驽不能掩蔽,望君得十三胁肋,不为千里之驹,却是一匹千年不遇的——
天马。
马王望君此番能随小郡主来而,足以见得乌河图对乌楚楚的宠爱程度,传言此马能搏狮虎,与陀迦落座下的黑虎一般,是有神兽之名。乌楚楚小郡主是随乌努亲王而来,青云来时一鸣惊人的表现望君没有看到,便就方才望君也没有看到人cháo人海之中立在城头上的青云,它只默然垂首无动于衷,却有君临天下王者之威!
望君大名鼎鼎,天下无出其右,但真正识货的人不多,凉州城中只有马千里一个。马王爷是有三只眼,但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是他的一双手,青云是有十二胁肋他已摸过,但他并不知道,青云的父亲是青风。城头终见望君,骨已心中生成,对青云来说马王望君是一个传奇是一个梦,在驰骋四野蹄踏千山的风霜岁月在无数个rìrì夜夜反复回味的成长故事,父王青风的口中——
青风已然逝于风中,但他已将未竟的事业未了的心愿,留与青云。
战胜望君,就是青风的遗愿。
青风也见过望君,二十年前,见过一次。
那时的望君,与青风一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姿容不及,威能更胜——
青风是万马之王,而他是马中之王!
生得威风神气,出众还看实力,那一次青风是败得很惨,自是终生刻骨铭记!
何以山中无视风霜雪雨,奔跑,奔跑,坚持不懈刻苦磨砺?何以纵身于危崖渊溪之上,跳跃,跳跃,遍体鳞伤也不在意?炸响无形的鞭,擎天一把巨尺,量过青风又将青云度量,是他!是他!他是传说之中的天马,他是动如风吼如雷的望君,他就是青风的遗愿青云必须要将他战胜,他是没有看到青云可是青云已经认出了他!是他!是他!青云四蹄如钉,从未有过的沉静,以至于马王爷还以为它是慑于望君之威,吓得呆住了——
却未曾留意到那一双大眼之中的狂野,极度亢奋之sè!
是时候!是时候!
是时候出场了!是时候上阵了!在那一刻青云终于忘了胭脂也是浑然忘了一切,是时候完成继承遗志完成遗愿——
是时候,超越梦想!
三军之前骂阵激将,单骑闯关望君夺夫,这一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谁不应战谁是无胆匪类,谁是懦夫!没的说了,开打开打!以盛怒之下的牡丹神将为首,无禅和尚是妇唱夫随戴罪立功,孔老夫子那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方道士也从地底下钻出来了,阿乌哥也从天外飞回来了,而脑子受到了强烈刺激的青云这一次更是必须得要参战了:“希律律律律律——”
一声长嘶,四方惊震!
尚急不得,且慢出场,这一天不属于青云也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小方道士——
方小将军。
阿乌哥既然回来了,那么圣旨也就到了,那三花公公所说的好处,也就来了:“圣旨到——圣旨到——”
就在这一天,就在凉州城,就在方殷看到那一人一马默立城头的时候,神鹤飞天鸟人落地,城里忽就一片大乱万人争睹,三花公公更是扯着嗓子上蹿下跳大声尖叫,花枝招展于其间格外醒目:“跪下跪下!接旨接旨!”果然圣旨,华贵雍容,白玉为轴,蚕丝织就,祥云瑞鹤,银龙翻飞,徐徐展开斑斓耀目,朱红大印钤于其上,完全一派皇家风范:“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此为制书,而非诏书,隆景老皇帝亲笔所书,犒赏军功封赠之用,宣旨的自是监军三花公公了:“咳!咳!咳咳!”
“三花!三花!”所有人都来了,所有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跪下,所有人都站着听,而且嘻皮笑脸没个正形:“跪下!跪下!”这又瞎起哄了,圣旨有跪着念的么?此时的三花公公可是代表着皇上老子:“肃静!肃静!”方老将军不跪,大伙儿自是不跪,三花也是无可奈何,咳嗽也没有用,说的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帮粗野蛮人着实都给方老将军惯坏了:“听好!听好!咳!”
三花以雄厚醇正的嗓音,以饱含深情的语气念道:“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rì出,罔不率俾。功施社稷,宜膺茅土之封,净扫边尘,当沐恩荣之典——”以上都是废话,听也可以不听,打了大胜仗,皇上很高兴,下面就是好处了:“咨尔辅国大将军方解,素怀忠谨,节义兢业,丰功伟烈,洊承恩泽,加封忠勇候——”
“大父大父!封候封候!”此言一出,万众欢呼:“大父大父,封候封候!”
候是爵位,不列品级,这本是一个虚头巴脑的名堂,却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好处!方老将军面sè平静,似是无关己身,方殷犹不知早在前朝封候之举早已禁绝废立,只见得四面八方人人欢呼雀跃人人兴奋异常,有人更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皇上果然有心,这是天大恩赐,只因这候爵之位是有一样天大的好处,可以世袭!方老将军已然封候,而且是数十年来前朝当世绝无仅有的一个,这就代表着一个武将之家从此成为了王候之家——
从此,方老将军也就是,方老候爷了!
说是福无双至,好运来了接二连三,方殷是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浑然不觉众人已将万千热烈目光转投于己:“宠绥国爵,式嘉阀阅之劳,蔚起门风,用表庭闱之训,尔子方殷,克承父志,忠节应旌,奋勇杀敌,屡立军功,特封游骑将军,从五品上,俸三十银,禄十四石——”方殷是继方老将军之后第二个受到封赏的,从此摇身一变,平步青云,身份由游方道士变为游骑将军,是为——
“方殷方殷!拜将拜将!”万众欢呼,别无二致:“方殷方殷!拜将拜将!”
这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你是不服也不行!真真将军,享有俸禄,有工资领,还管着吃,就是退休了以后生活也有保障的。此时游骑将军还自云里雾里有如白rì做梦,还不晓得自家的牛逼之处!就说天下第一要紧事,以吃计算,禄十四石,就是一千七百二十斤粮食,这还是一个月的吃食,合到每天就是六十来斤,应该够方小将军一个人吃的了……
就这么说罢,从五品上的官职,等同各州知州,也就是当年江州城的假老虎贾大人或是清州城的一刀两断包清大人那种,完全就是大官儿了!是的,不错!当年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小叫花子方老大,一个艰苦奋斗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通过上清这块儿跳板通过方道士这个身份,完美地实现了人生的质的飞跃,就此一飞冲天前途无量——
这只是,一个开始。
平步青云仍不足称其运道之好,这根本就是传说之中的一步登天,世袭的好处就是代代相传,方老将军死了以后候爵之位就是方小将军的!这就代表方小将军不但是一个青年将领,而且已经是一个准候爷,一个贵族,一个步入了上层阶级的人物!正是无功来受禄,可说草鱼跃龙门,不出三花公公所料,老皇上果然没有放过这次讨好老将军的机会,所以屁功未立的方殷道士终于变成了屡立军功的游骑将军——
当然方殷不在乎,方道士也不认可!
甚么游骑将军,就说白给的,方道士还不乐意当了!
当然了,这个叫花头儿出身的将军还很年轻,鼠目寸光,眼界和思维都有着极大的局限xìng——
他是不知道,当官儿的好处!
“……兵部侍郎雷震天,敬以持躬,忠能启后,加俸三十银,加禄十六石……工部员外郎孙闰,克尽职守,劳苦功高,擢工部郎中,正五品下,加俸五银,加禄二石……太仆寺丞马千里,勤勉有加,擢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下,加俸……”皇恩浩荡无边,人人都有封赏,这里头有学问,像雷公那样的三品大员就不提拔了,只赏,其下自也少不了陈平候羿等等等等:“昭武校尉陈平,擢奉车都尉,正五品上,加俸……翊麾副尉候羿,擢翊麾校尉,正七品上,加……”
每一个人都有,活着的有,死了的有,但凡军伍身份除却为数不多的漠北刀王车斫那种曾经的军旅中人现在的江湖豪杰,军中三万多人是人人论功行赏,包括杨承祖,关猛等人。多半也是不入品级,从九品下也是不得,方小将军那样的好运气不是谁都可以得来,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多得一点俸禄而已。但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都是极为兴奋,如同榜上题名,这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
三品以上御笔亲书,其后是为吏部所制,是由随军书记官念的,反正三花是念不动了,数丈长的绢帛数万人的封赏直直念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念完。所以,实际上老皇上提到的人只有三个,方老将军,方小将军,雷公。这不公平,方殷不配,这一点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很公平,他是方老将军的儿子,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感到高兴——
当然不包括牡丹神将。
没有无禅,也没有牡丹,此情又何以堪!
“……凡尔诸等,其益励忠勋,用安社稷。”终于,念完了:“钦此!”
竟!然!没!有!牛!牡!丹!
“无禅?无禅?”当时牡丹神将还不相信来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还无辜地眨巴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极为天真可爱地傻傻问了一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甚么?甚么?”无禅自不在意,无禅也不明白:“甚么为甚么?”
问道于盲,这,还有没有天理!
呜呼哀哉,这,还有没有王法!
正是国之将亡,妖孽四起,小人当道,好人遭殃啊!
老公被勾引,军功被冒领,这是大牡丹有生以来最最倒霉的一天,倒了血霉了!这事儿,是没完了!千古奇冤!六月飞雪!这是耻辱!没有人xìng!没有人能够平息震地大将军的滔天怒火,只有用杀戮,用鲜血,用一百万个人的xìng命来抹煞这一切的罪恶与冤屈:“三花!方坏水儿!都是你俩搞的鬼!我呸!”轰将一声蓬然起,半边天是烧着了,甚么狗屁圣旨封候拜将:“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就是,牡丹,直接疯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牡丹,一把,直接将圣旨:“哧啦——”
撕!烂!了!
五十 马走日
次rì。
四野苍茫,朔风激荡,天空碧蓝,红rì辉煌!
城东。
狮王又来挑衅,带着一双虎将,百十喽啰叫骂,口号整齐响亮!
锵锵锵锵,大戏开场!
忽见一队人马,城门鱼贯而出,城外百丈止步,齐齐拿眼张望——
乌骨大喜,跃马扬刀,凶睛贲虎口,舌绽如chūn雷:“兀那鼠辈,好不嚣张!却教你家爷爷一番好等!”
他却忘了,言语不通。
只见得对方阵中遣出一个步兵,又是那个该死和尚:“阿弥!陀佛。”
待及通译上前,沟通一回,双方自无二话,打!
说的是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军中猛将如云,尽多万夫不当之骁勇之人,当下狮王乌骨拍马上前,与麾下两员大将齐于城外百五十丈止步,与之遥遥相对:“乌骨!乌骨!”终于骂出来了,光明正大较量,乌骨王是哈哈大笑,西凉大军呐喊助威:“嘿呼!嘿呼!”傲然阵前而立,正是三人三骑,尚未开打西凉军方面气势已然胜出一筹,以三对五,足可全胜!
他却不知,对方五人,那可都是牛逼人物!
只见得,僧衣灰扑扑,光头一和尚,手无寸铁,斜垮一弓:“善哉!善哉。”
此人尤其可恶,shè王旗,辱乌骨,该当第一个干掉:“赫因!”乌骨长刀挥出,正待遣将上前,却见那和尚又低眉臊眼儿蔫了唧返回己方阵营,嘴里头嘟囔着好像说着甚么古怪鸟语:“慢!”乌骨王疑心大起,当下喝住赫因,复错目观之。谁知道,这一看是不要紧,乌骨当场是魂飞魄散哇呀呀一声险些坠于马下:“果然了得!好不厉害!”
正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可叹死到临头也不知!他又怎知这和尚乃是五牛逼人之中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最不上道儿,最不牛逼的一个,没有命令是万万不敢胡乱造次的!五个人,四匹马,和尚不骑马,鸟人不骑马,马是一青一红二黄,人是一老四少一女四男,而真正使得乌骨震惊赫因忙牙齐齐震惊三人胯下三骑无不震惊的正是——
火!火!火!
打不得也打不得,瞪大眼睛且瞧着——
但见一员小将,明盔亮甲,背负长剑,资质风流,仪容秀丽,只双目无神表情呆傻,耷拉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一副半死不活也是不知死活的倒霉样子。
又见一个步兵,脸上横七竖八,其间细眉淡眼,将身标枪般挺立,只穿薄薄的灰黑单衣,薄薄的唇儿抿作一线,看着满头满脸满身满眼都是不乐意,好像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欠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
倒着数,比较牛逼的不多说,下面就是真正牛逼的了。
是个老头儿,白发苍苍,老迈不堪,眯缝着眼,骑着另一匹黄马,腰悬一剑。老头穿着一件厚重黑棉袍,将头缩在衣领里,只一顶灰白破旧方巾随风招摇,看上去就像一个贫困老农民,又像一个穷酸老秀才。但他不一般,杀气凛凛然,双目开阖之际两眼是jīng光四shè,乌骨赫因忙牙可都看出来了,他那脸上无数道褶痕皱纹之中道道之间都藏着狡猾,大大地狡猾!
小心了!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三人很是jǐng惕,感觉极为妖异!当然了,蛇无头不行,群龙不能无首,直正牛逼之中的牛逼,大拿之中的之拿,使得千军万马齐震惊人人心头无名火起,却是一员盖世女英豪!红马红刀红战袍,红衣红袖红战靴,一支红花头上戴,正是一朵红牡丹!确是一朵牡丹花,雍容华贵更娇艳,这大冬天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采摘来的,许是天涯海角水深火热之处:“嘁!”
只是面凝霜雪,白得触目惊心,烈焰红唇开启之处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一双桃花眼中真真杀机毕现煞气无边!一声轻嗤,万种风情,眼波流动,娇躯乱颤,她就连生气的样子就是那么地惊心动魄美不胜收,爱都来不及,怎忍她生气?谁人得罪了她?岂不活该就死!乌骨赫因忙牙三人当场就全都看傻眼了!三个人,六只眼,当然在场数十万人的视线最后都得落到她的身上,很明显,她,才是——
主将!
“这,这,这不是女人!不是!”所以说狮王才是最好sè,已经准备牡丹花下做风流鬼了:“这是女仙!女仙啊!”两名爱将赫因忙牙齐齐点头,齐声附和,认为自家大王说得极是:“是!极是!是极!女仙!仙女!咝——”然后一个流口水,一个咽唾沫,眼见就是爱心大起斗志全无,还没上阵就已经准备认输了:“哈!”非但是人,马亦如是,胭脂之美毫不逊sè,搁三匹大公马身上就是:“噗噜噜!噗噜噜!喀嗒嗒嗒噗噜噜!”
登时阵脚大乱,未战大大受挫!
rì上三竿,天光绚烂,城头上数万隆景将士齐聚,指指点点大声哄笑,四下是数十万西凉人马齐观,擂鼓吹号呐喊助威:“赫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无论如何乌骨是一只雄狮而不是一只猴子,岂有此理!当这是耍猴儿么:“头阵!”赫因跃马而出,背弓箭持巨斧,于城前一百二十五丈处于双方阵前正中挑战:“兀那小辈,速来受死!”
“通通通!通通通!”轰将鼓声如雷,号角拔于其上:“呜——呜——呜——”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来到,说是看戏却也关乎自身荣耀,将为军之胆,士气不可夺,叫阵便就应战,打法自是单挑!没有来将何人,没有报上名号,真正两军对垒之时交锋真正将身临于战场,又管你是谁个!哪有恁多废话!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得尸还,实则在那一刻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抑制不住的激越振奋之意,更化作一股股悲壮情怀在心底氤氲升腾:“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此梦可圆,青史留名!
“喀嗒嗒,喀嗒嗒。”忽又无声,怎不入梦:“喀嗒嗒,喀嗒嗒。”
所有人怔住。
青云走上前。
无缰辔,无鞍镫,无皮甲护具,无一人骑乘。
青云就是青云,不着一物,当先上阵,飞扬青sè的鬃独擎风中的旗——
神!马!情!况!
五十一 马走田
这一步儿下的是,太高深了!
赫因已经傻了,这太过出乎意料之处,这完全不在情理之中,赫因活了四十多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是要决斗——
和一匹马?
赫因何许人也?是为西凉军中乌骨王麾下大将,统领万人,一柄开山巨斧是所向披靡,砍落的人头不计其数!其人身长九尺,生得是突目掀鼻黑面虬髯,须发如炭,正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着实是员猛将,可说给足面子,其实在赫因看来对方五人之中也就那古怪小和尚还可以勉强出场与之一战,万万没想到,来了一匹马:“唏律律律律律——”
青云缓缓踱至,驻足,不语,沉静地注视。
一派高手风范!
所有人都傻了,这种事儿没人见过,也没有人听说过,当下齐齐注目纷纷指点议论,一致认为那是一匹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马,或是脑子坏掉了。当然青云是有大本事,初来乍到之时青云就已经表现过一回了,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青云是必须要打头阵,因为望君,还有胭脂,没有人可以阻挡青云的脚步,也没有人可以无视青云的雄心壮志!
“哎!”牡丹神将与其麾下四将同时叹了口气,自觉此举纯属多余,完全就是瞎胡闹:“哈哈!青云!”马王爷立在城头,却是与隆景众将士一般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这是一个极大的惊喜:“青云!青云!必胜!必胜!”一边儿乐了,一边儿恼了,狮子王又在挥舞着长刀愤怒地咆哮,西凉三军面面相觑,人人也是无话可说:“轰踏!”
一马忽然人立而起,高高扬蹄重重踏落!
正是此消彼涨,当得冲冠一怒!
不是青云,而是赤骊!
对阵不只将军,良驹敌得宝马,西凉国境内尽多广袤草原谷陵丘壑,所出宝驹骏马岂止一二!单说赫因胯下的这一匹汗血宝马,头细颈高,四肢颀长,毛为乌黑枣红融合之sè,鬃尾如墨,昂首扬蹄亦有龙凤之姿!此为大宛良马,血统纯正无比,同样可以rì行千里,同样高贵而又傲慢,不逊青云!青云太过狂傲,赤骊已经怒了,尽管赫因还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但赤骊忿然扬蹄并以连声长嘶表明心迹——
你且一旁,我自应战!
相处rì久,自知心意,赫因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二马相争齐抢头阵,自家竟然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回头看一眼,乌骨点点头,赫因是条响当当的好汉,自也不肯占这便宜,便就一跃下马,解下缰辔鞍镫自行退后,任赤骊与青云捉对厮杀。这个可以有,人要争,马也斗,头马之争赫因不是没有见过,那是嘶咬踢踏斗得激烈非常,但在两军阵前——
也罢!由它!
二马相对,相隔丈许,呼吸可闻,体形是差相仿佛,气势也难分轩轾。赤骊也已沉静下来,冲动和鲁莽只会误事,赤骊也是身经百战亦有马王之名,这一场究竟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场较量是由马来开始,这又好比下象棋,红方起马局,稳扎稳打拉长阵线的战法,而黑方不以卒应,也应以马,双方对阵局面从一开始就透着三分诡异——
当然事关荣辱,青云来时赤骊就已被激怒,在赤骊看来青去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伙儿,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恼人的野气!赤骊正当壮年,可说见多识广,这样的小马驹子赤骊也是见得多了,争个配偶,夺个领地,蓬勃旺盛的青chūn野火无处发泄自会打斗撕咬乱尥蹶子,赤骊是会给他一个铭心刻骨的血的教训,如同以往。
青云很是镇定,可说一丝不乱,青云真正要发威的时候都是这般地镇定,这是一种天赋。不错,他是很强,青云正是来向他挑战,而他果然应战了,是要独自与青云战斗,他是一条汉子。但他不是青云的对手,青云知道,从他的身姿步伐以及神态气势都可以看得出来,尽管他很强,尽管他就是传说之中的汗血宝马。青云将目低垂,将身缓缓退后,是有刻骨铭心的血的教训但他还不够格,青云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
怎地?怕了?
赤骊不动,仍是不动,唯毛皮之上黑的愈黑红的愈红,油亮闪耀犹如浴血!自不是怕,赤骊心知,这小青马是有一些门道,它这是要拉开距离,将身化作利箭,狠狠shè过来!这是高手之间的较量,赤骊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有一种气势,使得众人噤声,青云缓缓退后蹄落无声,而赤骊身上竟已渐渐变sè,也无声息。
很jīng彩啊,有的一瞧!不逊一双大将交战,或说两个武林高手!
何为汗血?
就是皮儿薄,就如同喝酒脸红的人喝了酒,脸红了!
胭脂面泛桃花,含情脉脉相望,胭脂只以为青云是为了她而勇敢战斗,努力拼搏。可不是么,两个大男人,争风吃醋了,这是要决斗这是要拼命这是要将胭脂的芳心俘获,谁教胭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一个大大的美女呢?胭脂自作多情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牡丹差,当然青云这一次不是为了他心爱的胭脂,就连赤骊也没有真个把胭脂放在眼里,就如同赫因也没有真个把牡丹放在眼里——
为荣誉而战!为梦想而战!
冲!
“喀!”弓已拉满,箭在弦上,三十丈开外青云忽将四蹄奋起,正是将身化作一箭shè出:“哒哒哒哒哒哒哒——”蹄声疾而密,步伐短而促,这正是蓄势冲锋的架式,直白简单而有力:“哒哒哒哒哒哒哒——”声清脆而亮,势猛烈而快,这不是腾云驾雾的时候青云不能飞起来,便就勇往直前,以蛮力破之:“哒哒哒哒哒哒哒——”
小子果然是有前途,知道轻重缓急的道理,赤骊心下暗赞,曾有多少大小马驹轻飘飘飞着也似奔将过来,被赤骊一蹄踏翻在地!马蹄踏落重若万钧,无论人马,是为杀阵之上不二神器,青云以蛮牛之势冲阵,赤骊自以两只铁蹄应之。无论小马驹,还是牛犊子,赤骊的两只前蹄都有把握找到那一个转瞬即逝的踏落时机,任它高低快慢轻重缓急:“哒哒哒哒哒哒哒——”
说来话长,转眼青云狂飙至赤骊身前十丈,而赤骊又一次人立而起,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两只碗大前蹄,黑铁般地闪亮,那是粗野的蛮牛而这就是闪亮的屠刀,曾经无数鲜血骨肉千百大好头颅的磨砺。赤骊知道,青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战术,同样是为了找到那一线获胜的良机,高高扬起的马蹄无论早踏一分或是晚踏一毫,胜负的天平就此逆转:“哒哒哒哒哒哒。”
就此逆转。
蓦地收势!戛然而止!
神马情况?
这回人全傻了,这回马都傻了,千军万马都在傻瞪着眼悄无声息,有如回到梦中——
一丈外青云沉静地立着,四蹄如钉,好似从未离开原地。
赤骊仍于原地人立而起,黑亮双蹄,似乎一直没有踏落。
两两相对,只差一个。
马上的人。
五十二 马后炮
这一步儿走的是,太诡异了!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这是汉武帝赞颂汗血宝马的歌,虽说汗血宝马流血流汗不流血汗,但既动辄驰骋万里,曾与天上神龙为友,足以见得其珍稀罕有,其牛逼程度!赤骊正是一匹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是与胭脂不同,尽管胭脂有事儿没事儿也爱脸红:“嗒、嗒、嗒嗒。”
胭脂更牛,胭脂是赤兔马的后代,就是三国时期的那匹赤兔马的后代,董卓用过吕布用过曹cāo用过关羽用过,那可都是牛人啊!所以胭脂做作为其第一百九十八代曾曾曾孙女,也很牛。这下可好,直接姓牛了,牛得没边儿了,有句话叫人中牡丹马中胭脂么,绝世宝驹落到了一代名将手里,必将随之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哼!哼!哼哼。”
胭脂以蹄轻敲,牡丹嗤鼻冷笑,这一场战斗根本就是毫无悬念。
当然以上关于胭脂的话都是牡丹说的,牡丹爱慕虚荣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胭脂差。无论如何青云已经取得了胜利,青云很勇敢,脑子也好使,牡丹神将和胭脂姑娘都表示很欣慰,很满意。当然战斗还没有结束,不过此时无论是人是马都能看得出来,青云是出奇制胜而赤骊棋差一招,看着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实际进退两难尴尬无比:“唏律律律律律!”
苦苦支撑一时,赤骊还在吓唬青云,人立扬蹄愤怒嘶鸣,浑身上下红光大现黑中透紫,像是一个人气急败坏的脸sè。又似一只烧起来的纸老虎,看着是红红火火声势惊人,实际已将灰飞烟灭了。根本就是玩儿赖,不带这么玩儿的,青云动如雷霆静如山岳,它是说停就停,完全出乎赤骊意料,此时的情形就好比一名勇士举起了刀斧去劈落一支三十丈外shè来的箭矢,却是忽然发现那一支离奇的箭矢于自家身前丈许处生生止住——
高手过招,只差一线。
那一线胜机赤骊已经失去,而现在就掌握在青云手中,只待马蹄踏落,破绽就会出现:“嗒、嗒、嗒、嗒——”
赤骊进,以扬蹄人立之姿,仍yù借势踏落!
青云退,再不给它机会,将双方距离始终保持在丈许之外:“嗒、嗒、嗒、嗒——”
赤骊无奈,又退,意图拉开距离反败为胜:“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青云一般,步调一致,与之正面相对,如影随形。
一来二去,如此三番,赤骊已是心知必败。
玩的是战术,比的是头脑,蹄落之时赤骊必定会有一瞬间的失势,二马俱知。差就差在赤骊完全没有料到,青云瞬间停止的功夫确实是高,青云是用奔涌决烈的冲锋之姿骗过了赤骊,青云不是一头冲动鲁莽的牛犊子,而是一匹聪明机变的小马驹。说到底,赤骊还是低估了青云,低估了青云的身手也低估的青云的智谋,落败是迟早的事。僵持也是无用,支撑不了多时,人是用两脚站立而马是四蹄站立,赤骊很是后悔,可惜没有后悔药吃:“轰踏!”
铁蹄终于踏落,轰将重重踏落,激扬尘土震颤大地!
败则败矣,死亦无妨!赤骊宁肯筋断骨折拼着头颅破碎,死也不言败!
赤骊同样是一匹骄傲的,有血xìng的战马,若有半分余力赤骊必当再战,一雪前耻!
“轰!”
双蹄踏落,双蹄扬起——
那是人声在轰鸣,千军万马齐震惊,丈许的距离于青云而言就是一步,转眼高低错落,赤骊已然势无可收而青云终是人立而起:“唏律律律律律!”
一声长嘶,是为超越!
这一次完全没有出乎赤骊的预料,是没有侥幸再没有奇迹,赤骊蹄落之时便是青云蹄落之时——
一落大地,一临于顶!
赤骊没有时间躲避,甚至没有时间闭上眼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头顶那一双乌黑圆大的马蹄——
落定。
青云甩甩尾巴缓缓踱开,如同一个千里不留行的剑客,事了拂身去。
赤骊僵立原地。
赤骊皮毛上的紫亮血sè慢慢褪却,如同笼罩在汗血宝马身上的光环:“好马!好马!”保住了xìng命,失去了尊严,刻骨铭心的教训都常都是不见血的,哀莫大于心死:“青云!青云!”马走rì,也走田,解甲归田的田,青云竟也知道止戈为武的道理,先出奇谋复归正道,用完美的表现赢下了这一阵:“好马!青云!好马!青云!”城头上是万众齐呼,欢声雷动,西凉三军皆默又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喀嗒嗒嗒嗒嗒——”
“九花!九花!”一骑狂奔而来,一马落荒而逃:“赤骊!赤骊!”赤骊挥泪而去,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赫因大吼大叫急得直跳脚儿:“回来!回来!”忙牙火线出击,却是勒缰喝止,一时面红耳赤直比赫因更急:“回去!回去!”两匹马是一东一西背道而弛,赤骊败退此时上阵的正是九花,赤骊受辱九花亦怒:“喀嗒嗒嗒嗒嗒——”
名马大暴动,九花又抢戏,蹄落蹄又起,连环马出击!
九花,乃是忙牙所乘之宝驹九花虬,不是三花公公,九月花开,是为菊花。
额高九寸,毛拳如麟,头颈鬃鬣,真虬龙也!
九花高大威仪,毛sè为灰,花sè为白,鬃尾皆卷,雄壮的躯体比赤骊青云都要长大,奔将起来直有怒虬拜风之势!当然九花xìng子沉稳,原本不应如此冲动,但兄弟受了欺负当大哥的就要出头,何况那滑头小子使的是yīn谋诡计,完全就是胜之不武!九花与赤骊私交甚笃,这是要上去替赤骊兄弟讨回公道了,情急之下也是红了眼:“好个孽畜!还反了你!”怒喝声中忙牙大力一扯缰绳,九花吃痛不过,终是无奈止于两军阵前,看上去是摇头摆尾暴躁异常!
也不嘶鸣,一味发狠,狠狠瞪着青云,两眼直似喷火!
青云没有回头,青云不用去看。
青云施施然返回己方阵营,将身立于胭脂身侧,悠然自得。
说过青云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马王望君,青云之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抛砖引玉——
赤骊去了,想必是去求肯马王出战了,青云要养jīng蓄锐,与之一战!
“兀那小辈,速来受死!”忙牙出场,手持巨槊。
战阵之上大气派,人马兵器俱长大,矛长丈八谓之槊,忙牙身长九尺二,狼牙巨槊两丈三,与赫因同为乌骨王麾下大将,统领万人,勇冠三军罕逢敌手!其人生得是虎背猿腰四肢奇长,隆鼻突目须发虬结,处处高人一等,更是霸气威风!忙牙回头看一眼,乌骨同样点点头,当然这一次忙牙是被迫上阵,不过赫因兄弟不幸失了战马,等同阵前折戟,忙牙自也想着给自家兄弟讨回公道:“兀那小马,也来受死!”
一干牛鬼蛇神,尽多可恶之辈,这回无论来的是人是马忙牙都要一槊挑翻!砸烂!
砸个稀巴烂!
“嗒、嗒、嗒嗒。”忙牙是幸运的,因为出来应战的正是一人一马,人是女人,马是母马。忙牙是不幸的,他又怎知这是敌方主将亲自出阵,更是要将焚天灭地摧毁一百万个人的怒火发泄给他:“哼!哼!哼哼。”当爱情突如其来,沉醉在爱河之中的胭脂终于鼓足了勇气,踏着欢快的步调跳着优美的舞步,甩甩尾巴,将青云甩在身后:“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意思就是,这回,看我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代名将终于登场,神马东西都是陪衬:“哇呀呀呀呀呀——”
是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沉沦,当牡丹狂笑的时候忙牙还没反应过来:“轰!”
而当牡丹狂叫的时候所有人所有马都惊了,冰冷的铜管之中暗红的火蛇吞吐:“鬼叫个毛!你去死罢!”
便就一枪,轰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