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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 佳人在望

    “小道士啊小道士,你说说你,还要怎地?”玉大美人极为无奈,揉着千年杨柳树一样粗的腰身,娇喘细细浑似累得不轻:“婆婆七老八十,玩也陪你玩了,听话听话,不要调皮,快快回你上清去罢!”方道士,两眼呆滞木立当场,浑似傻了,聋了,也哑了,全不理会只望天边,又似灵魂出窍神游太虚。还要怎地,好话说尽也不让进,方道士也只能出此下策,仍是干耗着,要打要骂都成,要杀要剐随你。

    无关胜负,反正方道士是要进去,见林仙子。

    死活不成,反正玉大美人就是不让他进去见林黛姑娘,棒打鸳鸯。

    耗罢,耗,耗到天荒地老。

    此时情况如何,金玉宫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一时也是人人哭笑不得。就比如东方亮白,东方亮白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回来,正自与常默同病相怜,商讨驱敌良策。又比如水红袖仙子和柳叶眉仙子,同时心里记挂着天下第一情圣龙大太子,已经很是着急想要回去以身体安慰他受伤的心灵了。人有千般样,心事各不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闹剧而已,却是牵动了在场许多人的情绪,对于往事的追忆。

    “无禅,你在看什么?”无禅愣愣的,牡丹很奇怪。

    “牡丹姐姐,你看!那里!好多竹子!”无禅指指点点,欢喜叫道。

    是了,无禅和尚未雨绸缪,这又想要将房子盖到金玉宫大门口,与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一起安家落户,在此长相厮守过rì子了。此人素来胸无大志,不比牡丹智勇双全:“傻了唧,去!一边儿去!”是的,该当牡丹神侠出手了,或说出场,大摇大摆旁若无人:“我说!”一个傻和尚,一个野道士,一般不中用!不过小事一桩,可说小菜一碟儿,不用热炒,凉拌就是:“你!闪开了!”颐气指使,风头无两,说的正是牡丹姑娘:“看看看,看甚么看!说的就是你,老妖婆!”

    威风!霸气!巾帼更胜须眉,对眼立时掐上:“小疯婆!”

    一老一少,一大一小,两只空前绝后的母老虎终于对上,正是一山不容二虎,这是火星与地球的碰撞!一个先声夺人,一个自不相让,一个**似火,一个老辣胜姜,一般叉腰怒吼,一般怒目相向,咆哮如雷惊天动地,指头直直戳到鼻尖儿上!牛牡丹,玉如颜,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当下不顾形象有如泼妇一双,骂了个不分上下半斤八两!

    玉大美人,终是老了。

    尽管骂起架来也是中气充沛嗓门儿洪亮,尽管悍恶气势也是不逊半分可说更胜一筹,尽管嘴皮子还是一般利索一般yīn损刻薄,可是,姿容凋敝韶华已逝。当牡丹骄傲地挺起了傲人的双峰,当牡丹展露出窈窕优美的身姿,当牡丹终于说到你也配称美人你根本就是一个水桶腰肉包子脸的老肥婆的时候,玉大美人终于真正被她激怒了:“嗡!”这个说来有讲究,骂不过的才动手,太素剑出,牡丹脸不变sè心不跳,更高高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尤显修长白嫩的脖颈:“阿乌哥——”

    鸟人现身,大杀器出,一声阿乌哥,百试百灵方:“咳!”

    阿乌咳嗽了一下,示意阿乌哥在。

    朱阁之巅,飞檐一角,阿乌标枪般立于其上,远远望过来。

    神鹤在一旁。

    一个鸟人,一只老鹤,实则玉大美人早就看到了,玉大美人心细如发:“小乌鸦!”这,才是今rì之事最最棘手的地方,或说心中隐忧:“哈哈!老妖婆!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若是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叫阿乌哥把这老野鹤连同那些鹤子鹤孙公的母儿的连蛋一并带走,教你万鹤谷一鹤也无,名不符实!断子绝孙!”

    果不其然!

    鹤婆终于变sè,一时无话可说。

    阿乌不是乌鸦,阿乌没有说话,阿乌只是点了点头。

    神鹤也是,点了点头。

    好毒辣的手段!**裸的威胁!鸟人作乱老鹤也是造反了,这才是最终的大杀招!事发突然,金玉宫众人一齐怔住:“神鹤!神鹤!”无论如何神鹤不能失,神鹤本有两只现下只余一只,那一对神鹤本是洪荒异种,比鹤公鹤婆年纪还要大,不知其所来,而且没有后代,一鹤远走万鹤俱从,这万鹤谷也该改改名字了。这样的事情鹤公鹤婆都无法面对,因此这个交待必须得给:“好说好说,有话好说!”

    所以鹤公会走,鹤公早知结果。

    结果只有一个,林黛林黛,方殷来了!

    可是,贺仪来了。

    宫门大开,贺夫人款款行来,气度雍容,波澜不惊:“娘亲。”

    玉大美人眉开眼笑,一脸的幸灾乐祸:“啧啧,正主儿来了!小道士,你和她说!”

    正是一波三折,可叹好事多磨!事不过三,这才是第三关,真正考验方殷的时刻已经来到:“方殷,黛儿是我首徒,也是金玉宫将来的宫主,你配不上她的。”方殷低头,无语。淡淡一句,却是不容辩驳,林黛何其身份方殷又是甚么出身,前后十来天贺夫人也是打听得清清楚楚:“黛儿要嫁的人,当入得宫阙比肩王候,文能冶国武可安邦,胸襟磊落兼济天下,更要对黛儿一心一意,你明白么?”

    方殷不明白。

    兼济天下,独爱美人,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贺夫人这是故意为难方道士了。因此方道士非常之明智地选择了不说话,正如林黛一般,以沉默对抗,不失坚定的态度更彰鲜明的立场。心中万分不服,只有一丝倔强,方道士和林仙子是有许多相像,这让贺夫人心下着实有些感慨:“怎不说话?没话说了?”

    “你个窝囊废!怎又装哑巴,说话啊你!”当然有话说,方道士不说话牡丹大姐也该替他打抱不平了!建千载伟业,创万世之基,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话说当年牡丹姑娘要找的梦中情人只有更威风更神气,最后还不是脚踏实地地找了一个无禅和尚:“我说这个大姐,你这话也不对,你看看我,看看我家无禅,这就叫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说年轻人的事情老人家不要跟着瞎捣乱,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是!嗯,是了。”无禅连连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贺夫人玉面微沉,牡丹向来敢说敢做言语无忌,但这直接触及了贺夫人的一个心病:“你莫再说,方殷,你说。”话已至此,方殷又能说甚么:“我要见她。”此时不必废话,说破了大天也没有用,只有一句话,就是我要见她!不必空口许诺指天发誓拍着胸脯保证什么,也不用说给旁人听方殷自是会一心一意对她,方殷要见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

    这是一头犟驴,劝是没有用的,贺夫人再也不发一言,转身拂袖而去!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有聪明人能够把握:“多谢贺夫人!”方殷登时面露喜sè,谢完这个又谢那个:“多谢鹤婆婆!多谢鹤仙翁!”跟上跟上,辑手四谢:“多谢诸位成全,大恩不言谢,方殷铭记于心,必当后报!”语声未落方道士就此而去,跟着贺夫人,进了金玉宫,去见林仙子,生生竟是给他弄假成真了:“牡丹——无禅——在这里等——”

    是这样的,若是当真不容方殷进去,贺夫人又何必出来?

    又是何必,和方殷说这说那?

    所谓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玉为美石,金玉宫的大门终究,也一直是为方殷开着的。

    无论什么事情,终要有个了结。

    鹤公踱出门外,笑叹道:“这小鬼头,当真机灵!”

九 不若初见

    一路走来,二人无话。

    路在脚下,落亦无声,直若行于云端,却有大片大片青翠挺拔的竹,风吹叶儿簌簌作响,幽寂之中如泣如诉。大小小小,千姿百态的石,安安稳稳立在各处,更衬得株株老松遒劲苍古。亭台楼阁时隐其间,雕栏jīng美回廊百转,曲径通幽,不知深深深几许。这是一处世外桃源,这里就是人间仙境,鬼斧神工之中又有匠心独具,自是假山流水潺潺,但见小池珠落玉盘。

    然不入眼,仍不入心。

    心是怦怦大跳着,念兹在兹,只为一人。

    路很长,又很短,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一处雅舍在望:“此为竹林听轩。”贺夫人终于开口,指点道:“名字是我起的,自有其意,你可解得?”方殷长出一口气,却是两手都在抖:“到了!是她!她在里面!”急不可耐了,问题还得答,思忖半晌,回道:“以动听静,动静两宜,无风已得其意,更胜竹海听涛,远逾竹林听风。”贺夫人起的名字,那是当然要说得好上加好,马屁拍过才能过关:“去罢,箫声为限,一柱香时间。”

    贺夫人去了。

    方道士傻了。

    是张着嘴,开口无声。

    yù要拔足,脚不能动。

    心里忽然有一种恐慌,患得患失的感觉,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勇气。

    窗是关着,门是紧闭,她,就在里面么?

    心是卑微,眼是迷离,我,这是怎么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见到了,又真的好么?

    方殷忽然发现,自己所谓的天大勇气原本就没有一点根基,以为坚定牢不可破,却是那样脆弱不堪。两个人,从来没有一句承诺,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说是情之所钟,可是方殷了解她么?可是对于方殷,她又能够知道什么?得到的,未必是那想要的结果,尘埃落定的时候就是幻梦破碎的时刻,也许,也许,也许从始至终不过是方殷一厢情愿罢了!忽然万分委屈,忽然两行泪落,忽然心中焦急懊恼无比痛恨,痛恨自己——

    方道士,又哭了。

    这不怪方道士,方道士曾经为情所伤,并且记忆深刻,刚刚缓过劲儿来又一脚陷入情网之中,这是一只惊弓之鸟,一只可怜又胆怯的呆头鹅,又一次被爱情的箭shè中,再也再也输不起了!这很严重,会死人的,因此林仙子也就不忍再从窗户缝儿里偷看了,当然林仙子也是一直如坐针毡芳心大乱,终是开得两扇心窗,四目交投泪眼相望——

    如中雷殛,双双傻了。

    当令人神往的爱情神雷轰隆隆从天降至,会劈得每一个人都脑子坏掉变成白痴,相较于过来人方道士我们的林仙子才是白纸一张,林仙子已经魂飞九天梦做白rì了。惊慌失措想要逃跑,一般不能动得分毫,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道,只道:“他是为我而来!他是为了林黛!你看他,你看他!就那样瞪着两只牛眼直楞楞地看过来,他有多么地傻!”

    他有多么地傻,就有多么可爱,他有多么地傻,也是为了林黛!林仙子感动了,感动得无以复加,连rì以来魂牵梦萦不及此时一刻,他就真真切切立在那里就那样地看过来,看着林黛,直若初见。cháo水般的深情目光已将林黛淹没,巨大的幸福感觉共将身心拥裹,轻松又是沉重的,甜蜜而又苦涩着,刹那海枯石烂,梦里花开花落——

    “值得么?”不觉开口,声是轻如蚊蚋,情也怯怯。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不觉上前,这本是一句废话,却将所有犹疑无数委屈化为乌有:“值得!”

    二人隔窗对望,一切都已分明。

    本就不必说,心心相映着,贺夫人虽然关了林黛的禁闭,但却将方殷的事情说给了她。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林黛不去见他只是因为林黛不可以去,林黛一直都在等他。渐趋苍白的脸,乌黑凌乱的发,道道伤疤长长短短横七竖八依然醒目,教人多么地心疼啊!正如同,略略清减的玉靥,微青淡肿的眼圈,晶莹的泪珠浅浅流过浓得化不开的温柔,都是心疼心疼心疼啊!

    太过心疼,也只能,说不出话。

    又无言。

    这样不行啊,方道士,时间很宝贵,一柱香是有多长?

    这样不行啊,林仙子,等了千万年,一柱香又有多长?

    振作!不要怕!勇敢一些!方道士严重地jǐng告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黛儿——”黛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我——”林仙子低下了头,似乎是羞红了脸,终是默许了,这让方道士勇气倍增:“我,我,那个,我——”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方道士只觉心慌气短口干舌燥心窝窝着一团火:“我,我,咳咳!我有一点,渴!”

    哎!这就对了!

    咽下一口唾沫,进屋去找水喝,有门不走窗户,借口不用太多:“渴着!”

    美人心口总不一,反正暗号对上了,黛儿叫得香闺进得,你看窗户关上了:“咳!”

    门开了。

    进去一个方道士。

    门关了。

    可以竹林听轩了。

    一柱香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鹤兄,是这样么?”阿乌走在竹林里,背着手儿,说。

    “人心易变,不若鹤之坚贞。”神鹤叹道:“正如花开美丽,未必结果。”

    当然神鹤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正如同贺夫人一般,并不看好方道士与林仙子两个人之间所谓的爱情。当然阿乌也没有偷窥,阿乌是从来不会做那种龌龊事情的:“鹤兄,话不能这样说,人与人是不同的,何况一点皮毛小事,你也不要总是记恨着。”那不是皮毛小事,那是胯下之辱,对于方道士神鹤那是一点儿也不待见:“小乌鸦,你可以走了。”

    阿乌要走了。

    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阿乌去做,都是大事,比如京城的事,比如凉州的事。方道士只会谈情说爱,阿乌哥才是心系天下,一个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带有浓重的悲剧sè彩,比如阿乌。辽阔的疆场,金戈与铁马,更为广大的天地更加jīng彩的舞台在等待着阿乌。那才是大场面,阿乌始终认为,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的男人,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因此阿乌要去凉州城,阿乌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鹤飞天。

    一人远走。

    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随风飘来,混杂了竹叶与泥土的清香,久久萦绕着半空中一支黑白相间的羽毛。

    竹林在听。

十 陌上桑篱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月牙床,小梳妆,一尾琴儿卧案上,镜中佳人独坐,在望。

    “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琴羽未动,黄莺展喉,一样柔美动听。

    方郎,就是方道士了,这是一种爱称。

    压抑太久,憋闷太久,就会产生一样好处,不似陌生人。

    没有客套,渠成水到,似是从来熟稔得很。

    更是亲切,而自然。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这是一种哀思,老气横秋的样子,林仙子这是在取笑方道士了,看他年纪轻轻却是面容愁苦,凌乱的长发更是隐隐风霜。林妹妹不是林妹妹,林妹妹的年纪要比这个方郎大上一点点,二人已经论过了。论的是年纪,说的是身世,可是林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方殷糊里糊涂不知所以,也罢。

    不提,时间宝贵,还是谈情说爱。

    方郎思半晌,灵感动如cháo,吟道:“佳人明镜里,对影不成双,情丝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方郎,就是方郎。

    缘是缘由,缘是缘故,一字双解,合诗对上。

    无论好与坏,意思很明白,林仙子当场晕生双颊玉染飞霞,就是脸红了。脸红了,心也跳,你看方郎回答得多么含蓄多么巧妙,林仙子心里欢喜,简直都要幸福死了。文武双全啊,方大才子,这是托诗借镜一举表白了,林仙子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素手抚琴上。今rì且与君一曲,有名桑篱采陌上,若是有心当知意,可盼对影更成双——

    且听,《陌上桑篱》。

    “哎呀!”却见方郎惊叫一声跳将起来,飞身扑上:“你的手!”

    但见十指纤纤,莹白宛若美玉,然左手拇指食指却是轻纱缠裹,竟是受了不轻的伤!事发紧急,伤势严重,所谓关心则乱伤在你手疼在我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痛么?痛么?我看看!我看看!”这个手,是必须要摸的,无论如何方道士已经不顾一切了,神情惶急和身扑上势如飞蛾投火,两手擒拿快如闪电,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快过——

    中!

    林黛没有动。

    便就给他捉住了一只手,呵护掌间拱若珍宝,小心翼翼仔细研究。

    温软,凉滑,柔若无骨,摸上去很舒服。

    果然很舒服。

    而且淡淡幽香,丝丝缕缕入鼻,方道士当下亿万毛孔洞开,又一次魂飞天外。

    不过摸个小手儿,何必做足文章?当然林黛会给他摸,从此以后林黛的身与心都将是他的,到老,到死。于是沉默了,无言的旖旎,林黛的脸是羞红着但林黛的心是平静的,平静而又满足。暗香浮动,呼吸可闻,是有一种气息那是陌生而清洌的男子气息,林仙子陶醉了,或说沉醉其间,只盼就此千年万年:“哎呀!”

    却不料给他看过一眼!

    这个可以沉默,这个不能对视,否则水波般的温柔就会化作火箭般地犀利,穿透心房,将眼灼伤!那一眼何放肆大胆,那一眼何等热烈奔放!那一眼直将方殷所有心事直接大白于天下,爱情的火苗瞬间已成燎原之势,轰将!林黛着实无法承受,林黛飞快抽出了手,刚自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是通通通通通通通,直yù破体扑通一下跳出胸腔!

    方道士追悔莫及。

    自是大为懊恼,可叹手有余温,方道士将手放在鼻端去嗅,眉飞sè舞一脸陶醉状:“好香!好香!”这哪里又是甚么方郎,这原本就是一只sè狼,林仙子芳心大乱犹自强作镇定状:“坐好!”一点矜持必须有,莫忘桑篱采陌上,素手轻拨动琴韵,轻嗔薄怒叱方郎:“听着!”这个不能急,还要慢慢来,方道士自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却也舍不得走开,只于案前乖乖立好作洗耳恭听状:“叮咚——”

    叮咚,叮咚,小桥流水,其声欢悦。

    叮咚,叮咚,柴扉半掩,田园风光。

    琴声清脆悦耳,一派宁静祥和,好不郎情妾意,自是《陌上桑篱》。

    林黛的琴弹得好,可说佳妙,传说琴道中的高手总能将音律化作一副画面,让人听到,更与人看到。宫商角徵羽,文武少宫商,说来如梦似幻,又是宛若真实,方殷已经看到荆钗布衣田间趣,小径围墙炊烟袅。鸟儿在飞,虫儿在叫,谁人扛了锄头走在路上,阡陌纵横格格连天青苗。采桑篱,采桑篱,篮篓成对人成双,粗茶淡饭真滋味,男耕女织共白首。

    是的,方道士明白了,原来林仙子的理想,是当一个村姑。

    当然,在她身边,还要有方道士这个村夫。

    十指纤纤,跳动七弦,林黛的心事都是琴里,这同样是一种表白。

    方殷明白了,方殷很明白,方殷感动了,感动无以复加。甚么荣华富贵,甚么功名利禄,甚么比肩王候雄霸天下,林黛甚么都不要,林黛不是贺夫人。林黛只要他,要他好好的,哪怕他是一个乡野村夫一个升斗小民,林黛都不会在乎。那样更好,于飞共效,一个村夫一个村姑和和美美地过着自己的小rì子,平淡如水,乐在其中,这就是林黛的理想,一个美好愿望。

    一曲采桑篱,情丝也万丈。

    双双不得语,泪落又四行。

    林黛本是农家女,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过的饥寒交迫的rì子,未及金钗之年父母双亡。不能遗忘的双亲,天人永隔的凄惶,许多心事终是无法遮掩,这一曲本是弹的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奈何尾声余了一丝凄凉。而感同身受的不只是身世由来,林黛和方殷都明白,小小的理想未必容易实现,美好的愿望也始终是美好的愿望。

    至少此时,是这样。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甜蜜的隐忧,无数的羁绊,繁华落幕终是孤单。

    没有多么香艳的场面,没有山盟海誓的话语,真真情意切切心痛,这只是一个开始。

    青丝长长,情思长长,脉脉诉衷肠,只是不敢问。

    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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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晴川历历

    “你不是我娘!不是!”龙舞阳横眉立目愤怒咆哮,直将手指指点在贺夫人的鼻子上:“自己儿子不管反帮外人,你,你!还有你!没心没肺,没有一个好东西!”

    “啪!”一记耳光,鹤公打赏。

    当然龙大太子很生气,这根本就是横刀夺爱第三者插足,林妹妹已经都要给人抢走了,龙大太子已经气急败坏了:“打打打,老仙鹤,你就打死我罢!我不活了呜啊——”有事就找玉大美人,撒泼打滚儿不二良方,可是这一次玉大美人也是沉着个脸,没有理会她这最最亲爱的外孙龙舞阳:“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呜啊啊!”

    这是松风殿,门前,若非龙大太子被绑廊柱上,方道士已经死了。

    贺夫人静静立在一旁,一柱香,已将燃尽。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龙舞阳,贺夫人无话可说。已经惯坏了,贺夫人也没有办法,这不孝子若是成器,林黛也不会花落旁家。当然是儿子更亲,当然想亲上加亲,但林黛的xìng子没有人比贺夫人更清楚,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说来就是一生一世的时间也没多长,时间将会改变一切,包括情与爱。

    亲情才是牢不可破的,相较爱情而言,才是永远。

    永远不变,而人心易变。

    终有一天林黛会明白,贺仪是为她好,并且只是为了她好,无关其它。

    箫声起时,劳燕分飞。

    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却是明明灭灭断断续续生生世世都在烧着,这是烧不完的一柱香。

    就如同一滴松油滴在了小飞虫身上,凝固了幸福时光,无法遗忘。

    一块琥珀,浑圆如珠,熠熠发光。

    一只小虫,悄然不动,须眉宛然。

    山盟海誓没有,订情信物总是要有的,方道士早有准备:“这个,给你。”

    这个,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路上。

    这个不值钱,既非金珀香珀,也非血珀水珀,只是一块淡黄晶莹的虫珀。也能值点钱,黑黑的小虫就在里面,以纤弱的体态鲜活的身姿,用生命赋予了珀之魂韵。很有意义啊,海枯石也烂,方道士的心永远不会变,就如同琥珀里面的小虫。也很难得,方道士本就是个一穷二白的,无论值不值钱,这已经是方道士身上最最珍贵的东西了。

    林仙子哭了。

    不是感动的。

    林仙子一见之下又是泪落两行,这也是一个水做的人儿:“孑然一身,永世孤独,这,就是你说的小玩物么?”

    方道士眼前一黑!

    又一次追悔莫及。

    不是这个意思啊,不是的!方道士是想解释一下,可是林仙子已经哭了。

    说了小玩物,终归是拿不出手的:“不是不是,是这个!这个!”

    好在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永世孤独的不要,怀里还有一个心心相映的:“你看——”

    是一块石头。

    其sè灰白,纹路淡淡,形如两颗心并于一处,交融三分。

    这个,也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河沟里。

    作为叫花子出身的方道士,总是有一种捡破烂的情结,这个更不值钱。

    却有非凡意义。

    林仙子一见,果然很喜欢,而且很欢喜,当下破涕为笑:“方郎,方郎,难为你有心——”

    手相牵,心相连,好事儿就要成了。

    不如亲个嘴儿。

    方郎意乱情迷,眼见那一双嫣红可爱的唇瓣,只想凑过去亲上一下。

    就那么,轻轻地,一个吻。

    可是不成,不成不成,方郎再一次严重地jǐng告自己,不能过于孟浪,以免唐突佳人。

    非礼,非礼,来而不往非礼也,就在方道士脑子里面天人交战一颗心痛苦挣扎纠结万分的时候,林仙子也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黛儿笨手笨脚,也不会绣针线,哎!”

    是一方手帕。

    素底黄花,鸳鸯手帕,巧手绣得,送给方郎。

    方郎一见,泪落两行。

    针引线,线织布,只因八口缝缝补补。

    你问我,我答他,大为一人思思量量。

    那不是鸳鸯,那是落毛的凤凰,那不是谦虚那是一个事实,林黛根本不会刺绣。

    所以绣出来的鸳鸯丑得可笑,双双古怪非常。

    所以会刺到手,左手,拇指和食指。

    素绢红梅点点,却无树无枝无水无波,别无物,是为心血点鸳鸯。

    这个值钱,无价之宝,当然只是对于方殷而言:“黛儿,黛儿,这可真是,难为了你!”

    珍而重之,好好收藏,订情礼物交换过,双双黯然两心伤。

    箫声终起,清凛之意,入耳惊心,绕梁穿肠。

    “山高水长,好自珍重。”林黛已然平静下来,抬手,轻抚方殷的脸庞,微凉的指尖划过一道挺拔修眉,柔情点化了道道的伤:“方郎,方郎,来rì莫相忘。”如果这是永远,那有多么地好,可是悲欢离合,人生就是这样。脸上是有点痒,心里淡淡惆怅,方殷自也心中万分不舍,可是不舍又能怎样:“我知,我知,黛儿,你也一样!”

    情关历历,来rì方长。

    金玉宫外。

    牡丹神侠大马金刀坐在一方山石之上,伸个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这边,这边,轻一点,轻一点。”是的,牡丹姐姐累到了,而且是有大功劳,无禅在给她捶背:“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方殷大哥怎么还不出来呢?”牡丹嗤鼻摇头,拿眼斜睨空荡荡的大门口,啐道:“那方坏水儿,花花肠子多着了,且出不来,就等着罢!”

    “方殷大哥!”无禅欢喜大叫,一拳险些牡丹捶死:“啊呀呀!死无禅!”

    方坏水儿出来了。

    看他神情沮丧一副倒霉样儿,牡丹当下便就一喜:“我说,你那林妹妹,见着了没?

    “没。”方道士一脸愁云惨雾,看上去可怜兮兮快要哭了:“哎!”

    牡丹姑娘大喜,却不动声sè,恨其不幸怒其不争指点道:“我就知道!你个废物,哈哈!活该!”其实牡丹不大喜欢林黛,牡丹见不得她那副冷若冰霜自命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于装模作样的人牡丹一向都不大喜欢:“不怕不怕,跟我回家,我六姨家的七堂妹和八姥姥家的表侄女那可都是大美人,回去我给你说和——”

    牡丹大姐可是个热心肠,这个不成还有那个,方道士艳福不浅。

    当然,牡丹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也许七堂妹和表侄女都已经嫁人了:“完活!走人!”

    一声令下,打道回府。

    当然牡丹是一个孝顺的姑娘,三人此行当去翼州牛家,不在话下。

    千里寻夫,落跑和尚,小两口儿也该回门儿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林那个,林妹妹要躲着你呢?”无禅极为不甘,却不知他的方殷大哥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为什么,无禅,上清山,翼州城,你去哪里?”之所以不和牡丹说,因为牡丹是个八婆,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话!自是去我家!好你个方坏水儿,这还反了你了!我告诉你——”

    敢问路在何方,左右也是脚下。

    “哈哈!”来时满腹心思,去时意气风发,方殷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走着!”

十二 蚂蚁小孩

    龙凤客栈。

    武林大会结束了,龙凤镇上便就恢复了往rì的宁静。

    是有三分余韵,茶余饭后的回味,十二年一度,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三山五岳,四海豪杰,各路英侠早已远走,大厅里食客寥寥,街上也是行人无几。

    残羹剩饭,酒是半酣。

    一个道士说道:“无禅!和我走!”

    一个姑娘叫道:“无禅!听我的!”

    一个和尚,左右为难:“这,这,呃,方——”

    无论如何,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名人了,而且是大名人。

    这一顿散伙饭就是店老板白请的,请这三个人白吃白喝,这很能说明问题。

    名人嘛,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死无禅!你有胆!”

    无禅和尚很抢手,不过,无禅还是想和方殷大哥走:“方殷大哥,无禅听你的!”

    “哈哈!”方道士已有七分醉意,得意洋洋拿眼斜睨牡丹:“看罢!这就叫亲兄弟,哈哈!兄弟如手足,女人哎呀呀呀——”牡丹神侠已然暴怒,当下拍案而起,将兄弟二人一脚一个踹翻:“一个窝囊汉,一个傻瓜蛋,去死!都去死!”动辄要死要活,出手稀里哗啦,母老虎气极生疯,当下桌子也一把给它掀了:“小二!结账!这散伙饭老娘不吃了!”

    明明说得好好的,转眼双双反悔了,这方坏水儿果然不是个东西,无禅跟着他就学不了好儿:“不得了!不得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二没敢过来,店老板过来了:“了不得!了不得!女侠息怒,息怒息怒!”好心请顿客,招来煞星了,牡丹女侠原来就是牡丹神侠,发起火儿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干你屁事!滚开!小心溅你一身血!”

    动刀子了。

    店老板飞快逃离。

    一刀宰了方坏水儿,再割下死无禅的两只耳朵,必须的!

    “好罢,依你。”方道士不想死,当然方道士也只是开个玩笑:“我去上清,无禅和你回翼州。”这就对了,牡丹当下转怒为喜,方道士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掌柜的,拿着!”牡丹姑娘是名门望族,大家闺秀来着,当然不会吃白食,打坏东西管赔的:“上酒!上菜!再来一桌!”

    一大锭,金元宝,牡丹不差钱。

    三人行程定下,纷争就此作罢,无禅和尚本就是个任由摆布的,再说去哪里也无所谓。这是散伙饭,方道士当然不会随他二人去翼州,翼州在东,上清在北,三个人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心下着实不舍,三人都是一般,尤其无禅。兄弟二人总是聚少离多,所以无禅才会说无禅听方殷大哥的话,无禅知道结果,无禅自有所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少顷酒菜又上来,三人却也没了吃喝的兴致。依依惜别,凝眸相望,方殷还沉浸在与林黛分别时的那一刻,七分酒意又化作黯然的愁与无尽的忧。无禅是想说话,却也无话可说,对于方殷大哥无禅总是敬重且爱的,离别之际心下自是十二分的不舍。一时气氛有些沉闷,好在还有一个牡丹,活跃气氛本就是牡丹女侠的拿手好戏:“听我说!听我说!”

    说说说,自也没人和她抢,说的是,隋末唐初风尘三侠,红拂李靖虬髯客。牡丹女侠这是要效法先贤,带领无禅和尚、方道士开天辟地,去做一番大事业了。红拂女当然要排在前面,因为牡丹自比红拂,无禅相公就是李靖了,方道士只能当虬髯客。当然闯江湖,当然打天下,当然威风神气的名号必须得有,是为:风尘三神侠。

    是的,鲜衣怒马,争霸天下,从来都是牡丹的理想。

    可是方道士不想当虬髯客,方道士想当卫国公李靖,可说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暗恋暗恋也就得了,怎能明目张胆争抢呢?虽说牡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方高贵端庄贤淑,可是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不能随便易手了。当然牡丹认为,天底下的人,但凡是个男人,没有人不暗恋她。当然无禅没有意见,方殷大哥说无禅是虬髯客无禅就是虬髯客了,尽管无禅根本就不知道那甚么风尘三侠——

    无禅至今没有长出胡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这里正说着风尘三神侠,楼里忽然进来了一大一小两个怪客。

    怪客之一,十来岁年纪,两条鼻涕茁壮如龙,目光呆傻:“糖葫芦姐姐!糖葫芦姐姐!”小怪客张开两手跑过来,欢喜大叫神情激动:“我是小小!我是小小!”小小,就是小小,小小还自认得给他糖吃的好心大姐姐,小小想让她抱一抱。可是牡丹早已忘掉:“甚么糖葫芦,去去去!你个小屁孩儿,脏死了!滚开!”小小一呆,又蹬蹬两步跑到无禅身前,眼看着小嘴儿一扁就快哭了:“和尚哥哥,我是小小啊!我是小小!”

    无禅没有理他,无禅心里奇怪:“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厉无杀?”方殷来不及奇怪,只一眼便就寒毛倒竖,头皮发麻!

    “大舅舅!大舅舅!”小小大哭,委屈万分,大张两臂呼呼飞跑,投入了大怪客的怀抱:“呜呜——啊啊——”

    大怪客就在门口,一把抱起小小,拈了衣袖缓缓给他擦鼻涕。

    看。过。去。

    乌发披散,一袭黑袍,鼻直唇薄,颊若刀削。

    赤足,身无余物。

    他不是厉无杀,他比厉无杀要老,他是厉无咎,形容与厉无杀一样冷漠。

    更冷一些。

    他是真龙教地府府主,杀手之王,厉无咎。

    走。过。来。

    谁也不能欺负小小,小小是个好孩子,没有杀过人。

    他是抱了小小端然就座,旁若无人,漠然俨然宛若众生之主,一语不发。

    狂妄!大胆!讨厌!作死!这激怒了牡丹,对面坐的正是牡丹神侠:“你这——”一字刚刚出口,一手将将抬起,冷不防另一只手给人抓住:“哎呀!方坏水儿!”方道士果然狼子野心,当着无禅和尚的面儿这就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咳!”牡丹姑娘一时又惊又喜又羞又恼又爱又恨:“放开我手!你,这,有病罢你!”

    方殷的手上全是泠汗。

    四下已无人,无一人,掌柜伙计食客们全都不见了。

    “咦?”如果没有无禅,牡丹就死定了:“哈哈!这不是那个小,小,蚂蚁小孩?”

十三 杀手之王

    厉无咎不是第一次来龙风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厉无咎每一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小小,只是因为小小,虫谷离这里并不远。

    是偶遇。

    一只小蚂蚁,在手心上爬:“哈哈!哈哈!”见和尚哥哥认出了他,小小很是开心:“还有!还有!”蚂蚁小孩,这个名字小小很喜欢:“你看!你看!”一只小蚂蚁,一只小蚂蚁,又一只小蚂蚁,一共五种小蚂蚁,sè作黑红灰黄白,小小变戏法一样一只一只一队一队变出来,命令它们进入桌上小小用口水画的一个脸盘大小的,圈圈里。

    密密麻麻,有几千只。

    现在玩的是,行军打仗的游戏。

    五路蚁兵,径渭分明,各于其间结成方阵,一行行一列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个好玩,无禅目瞪口呆,牡丹也大觉新鲜有趣,瞪俩大眼看将起来。

    一指划过,通贯黄白:“杀!”小小一声令下,瞬间一张小脸威严无比!瞬间黄蚁白蚁二军团蜂拥而上,各沿小小划出的水痕冲上!正是狭路相逢,瞬间残酷厮杀,可说前赴后继,个个英勇无比!转眼尸骸遍地,犹自舍生忘死,小小的口水线如同一条通向死亡的甬道,蚁军们踏过脚下的尸体挥舞着螯牙惨烈搏斗着浑似杀红了眼,却无一兵一卒出格。

    转眼黄白二军伤亡惨重,黄蚁尤甚,已成溃败之势。又是一道口水,援军杀到,灰蚁。三军混战,集于丁字路口,援白蚁杀黄蚁,战局又趋平衡。一时死伤无数,蚁尸叠了蚁尸,层层叠叠只于丁字路口方寸之地节节拔高,成一指般小小蚁塔。战斗在继续,生命在消亡,又一时白蚁力不能敌将将溃败,小小又出一指。红蚁军杀到,丁字路口变成一个斜斜的十字路口,死亡之塔仍自发展壮大节节攀高。

    牡丹兴高采烈,无禅嗬嗬傻笑一回,忽然不笑了。

    是有一些神奇,在这时,小小就是神。

    方殷没有去看。

    厉无咎在看方殷,就像看着一只小蚂蚁。

    方殷低着头,默默看着腰间,方殷衣下有一柄软剑,名作墨练。

    这一刻,终于来到。

    似乎过了很久,是厉无咎当先开口:“血踪万里,在我手里。”他的嗓音是低沉而又沙哑的,不若厉无杀,兄弟二人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厉无杀是冷,他是淡,漠然。饶是方殷心里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失声惊呼:“老,老薛!”老薛没有死,老薛还活着,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儿,只是方殷不知:“他,他在哪里?”

    厉无咎没有说话。

    半晌,方殷解下墨练,轻轻放在桌上:“清州城外,十里亭,那天——”

    厉无咎没有去看。

    话说当前,厉无杀之死,缘由如何厉无咎早已知悉,原本不用方老大来多嘴多舌。但方殷要说,这同样也是方殷的一个心结,无关生死:“是这样的。那个厉,厉大叔,你放过薛大叔,好不好?”终于落到这一句,厉无咎静静听完,淡淡回了一句:“与你无关。”是这样的,如果厉无咎要杀方殷,不会等到现在:“厉大叔,你是个好人——”嘴巴甜一点只有好处,姿态放低一些只有好处,大拍马屁正是方道士的拿手强项:“厉大叔——厉大叔——”

    这可是杀手之王,传说中的人物,天底下最可怕的一个人。

    厉无咎不作理会。

    说了是偶遇,厉无咎是带小小来玩的,厉无咎并不想将他怎样。

    厉舅舅是带小小来玩的,吃完饭就走。

    “第一名!第一名!”可是小小不吃饭,小小在献宝,好玩的游戏小小还没有玩够:“大将军!大将军!”方殷的眼角又扫回桌面上,桌面上的蚁塔又粗壮几分,形如直直一笋:“哇!果然大将军!威风!神气!”顶端一只大黑蚂蚁,得意摇动触须,其下尸山蚁海再无活物,果然像个威风神气的大将军:“哈哈!好玩!”

    牡丹拍手叫好:“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无禅却是眉头紧皱:“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方殷探手入怀,摸出一物递过,笑着说道:“小小,小小,我们来换好不好?”

    是那块虫珀。

    方道士要用虫珀,换小小的大将军,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哇!”晶莹剔透的琥珀,黑sè小小的飞虫,分明就是一只飞蚁,而且个头儿挺大:“好啊!好啊!”小小一见果然很喜欢,当下伸手要去抓,却又有些害羞了:“大舅舅,嗯,小小,小小——”老爷爷,二nǎinǎi,大舅舅,三个人里面小小最听大舅舅的话,大舅舅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尤其小小不认识的人:“小小想要那个,嗯,那个。”

    其声切切,其情怯怯,小小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厉无咎视若不见。

    当然大将军再威风神气也不过是一只蚂蚁,方道士只不过是想卖一个好而已:“小小,拿着。”小小想要,可是不敢,几番犹豫伸手去抓,可就是不敢:“大舅舅?大舅舅?”眼看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两汪泪水已在眼窝儿打转:“大舅舅!大舅舅!”厉无咎只作不见,无禅却是急了:“小小,呃,小小小施主,方殷大哥送给你的,你就拿着罢!”

    “一块破石头,有甚了不起!”牡丹冷笑一声,掏出一大把金银珠宝稀里哗啦丢到桌上:“小小,过来!给你这,咱不稀罕他的!”小小看过一眼,小小连连摇头,金银珠宝对于小小来说才是石头:“呜——————————————————”

    小小终于哭了,小小哭得很伤心,很委屈。

    “拿着罢。”厉无咎终于说道。

    这一声,有些熟悉,好似听人说过,使得方殷又是一时失神——

    “啊哈!”小小欢天喜地,一时爱不释手。

    无禅一般欢喜,牡丹悻悻不已,蚂蚁大将军还自耀武扬威,浑不知自家也是死到临头。

    厉无咎起身,抱着小小,走了。

    “石头哥哥!石头哥哥!”小小当然不要走,小小又哭了,声嘶力竭。

    哭声远远传来,四下静寂无比,一时天底下似乎只剩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和尚哥哥——糖葫芦姐姐——小小——小小——”

    听上去,有些诡异。

    半晌。

    “杀手?还高手?我呸!”牡丹神侠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甚么大舅子小舅子,笑死个人!装模作样神神道道,大冷天儿的还光着个脚,我瞧也就是个啊呀!哇!”

    蚁塔轰然倒塌!

    却也无声无息,霎时数千蚁兵尸体将一个大将军淹没,再也不成阵仗。

    旋即,就在三人注视之下,齐齐化灰,宛若堆香余烬。

    其后“蓬”地烧将起来,无风自燃,灰飞烟灭。

    只余轻烟袅袅,桌面完好无损。

    但见一个大圈圈,其间几道口水线现身,颜sè就像那黑袍一样黑——

    小小,像是写了一个大大的“大”字。

    而圆不成圆,如一大口,而大仍是大,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古怪的字。

    因。

十四 遥想当年

    人归来兮。

    魂归来兮。

    群峰连峦,丈地之袤。

    我回来了!

    我回家了!

    一峰如笔,弈天之高!

    举目远眺,地气升为云,恍若隔世,木心化水清。

    已是深秋,万木萧瑟,天地间直似只余了一人,百味阵杂万千思绪。

    孑然一身,独自咀嚼。

    方殷立在上清山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去时旧痕未痊,归时新伤难消,一转眼,人已是老大不小。放飞是磨砺,小鹰又归巢,来也匆匆去也悄悄,这样也很好。回来了,回来了,方殷没有走山门,只从后山去绕那羊肠小道。山径无人,无一人,方殷要去百草峰,方殷的心情无法形容。

    说过威风神气,曾经多么想要,可是现在。

    每每得到失去,每每失去得到,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

    风吹。草动。

    “站住!”忽而一人跳将出来。

    “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又是一人跳将出来。

    双双拦在当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青衣白袜持着宝剑,分明就是两个小道:“柿子!笨蛋!”

    “你个小道——”赵本哈哈大笑,袁世嘎嘎怪笑:“哪里跑!”

    跑不了,跑不了,这个小道立了大功劳,比天还要大,因此赵本袁世在这里等他:“赢了!赢了!”二人击掌为庆,一时眉飞sè舞。柿子笨蛋赢了,大牛狐狸输了,这原本就是四人打的一个赌。这个小道士,不走寻常路,放着体体面面光光彩彩的正门不走,偏偏要从后山偷偷溜进去,这下抓了个正着:“老大!哈哈!你可回来了,老大!”

    袁世欢呼一声当先冲了过去,将方老大一把抱住:“快让我瞧瞧!哈哈!瞧瞧!”没有甚么好瞧,老大还是老大:“袁世,你去!”赵本叹一口气,缓缓上前:“说好了的!”袁世瞪过一眼,似是很不乐意,还是撅着嘴飞快跑掉:“方殷回来了——方殷回来了——”

    往山下去了。

    “此路不通,请走山门。”赵本拿腔拿调,往下虚虚一邀:“方真人,请——”

    方殷哭笑不得:“赵本,你这——”

    “走走走,走着说!”赵本似是急不可耐了,扯着方殷就往山下走:“你倒有空儿和那林妹妹谈情说爱,大伙儿可都在等着你了!”

    “林,林妹妹?”方道士傻掉。

    非但林妹妹,万鹤谷中武林大会,方道士身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上清传遍,赵本袁世已在这里等了七天:“听说你登上了凌云台?听说你打败了燕悲歌?听说你更智勇双全独挑真龙教?听说那龙真——”听说方道士已经是一个高手了,而且是风头正劲名震天下的高手,已经是,方大剑客了。百闻不如一见,赵本当然不服,是骡子是马还是要拉出来遛,下了山当场便就——

    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总会让人生出许多不一样的感慨。

    落叶随风,有青有黄,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双双走在时光的长廊。

    及至半山腰,一人已是吼声如雷当先飞奔而来:“妈个巴子!你个龟孙!可教老子好等!”

    胡非凡,还是那样粗鲁,热情而赤诚:“通!”

    一拳狠狠擂在胸上,方殷几乎给他打到吐血:“哈哈!老胡!”

    其后袁世,其后牛大志。

    袁世一般大呼小叫,牛大志也不说话,只笑。

    却见赵本面sèyīn郁连连叹气,嗤鼻摇头跟在后面,兴致不高。

    方大剑客,不是盖的。

    说笑一番,胡闹一番,兄弟五人把臂上山。

    上清。

    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

    山门还是山门,鲤鱼跳过龙门,玉清宫已在望,钟声阵阵回荡——

    一将登顶,轰然大响:“方殷!方殷!”“方师弟!方师弟!”“是他!是他!”“回来了!回来了!”人cháo人海般的场面方殷见到过,山呼海啸般的动静儿方殷听到过,方殷只是不知道,上清,竟然有这许多的人!好大一片广场!恁地一个福地!乌压压挤满了人,怕不有几千人!不只上清门人,也不止上清的人,伙工花匠香客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踮着脚尖儿齐齐看着一个人——

    正是方殷!

    方殷惊呆了,方殷不能相信,这些人,这许多的人,都是来迎方殷的么?值得么?方殷也配么?方殷不配,然而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一双双的眼,同样情真意切的脸,友爱关爱慈爱疼爱地对着方殷,看着方殷。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生生鲠在喉咙里面,终是怔怔发呆,直若一梦。然而当先一人,大袖飘飘,虎目短髭长方脸:“小杂毛儿,有你的!哈哈哈!”

    这是沐掌教,这是老杂毛儿,方殷心中温暖,却没有看过去——

    师父也在。

    他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他的模样又苍老了几分,他的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老了。

    他在笑,看着方殷,还是那样一张,长长的马脸。

    开心的笑,欣慰地笑。

    眼中只余一人,那就是师父啊:“师父!”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方殷冲上前去,眼前早已模糊,只叫得一声便是泪水长流:“扑通!”

    便就当头跪倒:“师父!师父!呜,呜呜——”

    正如同小小,方殷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本也无事心中平白生出许多委屈:“我,我,方殷,方殷——”这不是方殷第一次下跪,上清峰,太清殿,九叩祖宗灵位,三拜师父长廉。这不是方殷第一次跪拜,但世上的人,活着的人,也只有吕道长,方殷的双膝从未屈于旁人,无论何时不管谁人:“师父,方殷回来了,回来了!”

    这大大出乎了吕道长的意料之外,吕道长大吃一惊,当下抢上便扶:“使不得!”

    “使得!”沐掌教大为眼红,当下一把拽住吕道长:“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小杂毛儿可是真心实意的,方殷!”

    是的,这是回是真心实意,再行,三叩首礼。

    吕道长潸然泪下。

    低头喧声不入耳,触地通通又惊心!

    泪落黄土背朝天,天目昭昭泪满襟。

    奉恪吾,传道受业解惑者,恪吾之道天必予之。

    当存真,顽劣的小徒终于长大,千年的铁树也能开花!

    恪吾剑断,师徒同心。

十五 无盐

    爱之yù其生,恨之yù其死。

    方道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教人恨他的时候恨到骨头里去恨得牙根都痒痒,爱他的时候又爱到发疯。

    吕道长就已经发疯了。

    今天,是吕长廉有生以来最最高兴的一天,扬眉吐气,荣光无限。

    仨头磕完,师徒二人搂肩抱背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大堆人。

    所有准备好的庆祝仪式全然作废,沐掌教还准备了八大篇演讲稿来着,也没有用上,扫兴之余难免大发牢sāo:“散了!散了!人都走了,都还傻站着做甚!”却没有人动,都在傻站着。当师父的看着徒弟,感觉颜面无光,当徒弟的在看师父,感觉颜面无光,不当师父不当徒弟的在看着师父徒弟,感觉师父徒弟一般颜面无光。

    有最威风的徒弟,就有最神气的师父,吕道长也不管他这个那个了。

    曾经的驴尾班,一众青年道士,眉飞sè舞,回了五子峰。

    一荣俱荣,五子峰的长老道长道士随之离去,一样容光焕发如同的了胜仗。

    一损俱损,剩下的,就不提了。

    就是这样的目无余子,吕道长已经不是咸鱼翻身,而是鱼跃龙门了。就是这样地目中无人,就连袁姑娘方道士也没看到,更没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事实上是,方殷已然名扬天下,作为上清新一代,可说千年以来,甚至放眼天下也是极为罕见极为难得的,最最年轻有为的,最最杰出的,最最不凡的一个道士!

    时于正午,如rì中天。

    这一天,师徒二人形影不离,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

    白天说,晚上说,大半天过去又是一整夜,就在一方斗室之中,师徒二人彻夜长谈。

    直至一线淡白曙光起于地平线,刺破了朦胧而瑰丽的天。

    百草峰。

    “咔!”灵秀和尚一刀下去,将一根木柴劈作两半。

    “嗒。”一枚黑子落下,宿道长抬头望天。

    “哎——”孔老夫子叹一口气,一个一个拾起桌上的白子:“又输了。”

    两个人在下五子棋,一个人在烧火做饭,还有三只猴子在睡懒觉。是一百零八一家三口。百草峰已经不是当年的百草峰,一百零八一家是这里的主人,宿道长的卧室已经被霸占了。好在还有三间房,三个人挤挤也能凑和着住,现在的情况是:宿道长睡机关玩物房,老夫子睡药草虫蚁房,灵秀和尚睡柴房。

    灵秀和尚地位最低。

    没办法,无论按照年纪来论,还是按照棋力来论,灵秀都不行。宿道长就是一个天才,老夫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赢过他一局了:“不玩了,玩不过你。”老夫子和宿道长接触越多,就越发现宿道长的深不可测:“灵秀,多做三个人的饭。”灵秀和尚从柴房里探出头来,奇怪问道:“怎有三个人?不是一个人?”

    不是三个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头驴:“恩啊——啊——”

    方道士,终于回来了。

    是在大清早,落叶静悄悄,喀吱喀吱喀吱,方道士打着哈欠回来了。

    长发凌乱鬓角,露水染了眉梢。

    二人视若不见,还得说是灵秀和尚:“哟!方大剑客,你可来了!”

    说来挤眉弄眼,也是yīn阳怪气,方道士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老夫子身前:“孔伯伯——”

    一句就是千言万语,是的,孔伯伯终会给方殷一个交待:“是个什么字?”

    “笑。”方殷在笑,强颜欢笑。

    “哈!”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道:“心口不一,不得真意。”

    是的,方殷不想笑,方殷只想哭。

    其实方殷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个人立在远处默默望着,望了很久。

    孔伯伯,愈加苍老了。

    “宿师叔。”方道士,恭恭敬敬说道。

    宿道长还是那般模样,不带一丝烟火气,恍似岁月不留痕迹:“坐。”

    方殷不坐,还有一个:“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转身进门:“多添半斤米,再来水一瓢。”

    一切都是那样淡然,而自然,方殷回来了也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就像是熬在锅里的大米稀饭,味白而寡,清香淡淡。不同的是,方殷的轻松只是故作轻松,方殷总是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不知为何。小草屋,小方桌,小板凳,小小的世界大大的温暖。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闻着灶火草木泥土的芳香,方殷只疑此时又入梦境:“吱吱!吱叽!”

    小一百零八蹿了出来,飞身跃上桌面:“吱叽!吱叽!”

    一、二、三、四,有些奇怪,多了一个猴人。

    小一百零八立起身来,颇为jǐng觉地看着那个猴人,并吡牙舞爪,大声吓唬他:“嗷呜!”

    是的,小一百零八才是这里的王者,太上皇,王中之王。

    岂不知,那猴人是个傻的,只傻里傻气瞪着俩眼看过来,一脸不知高低死活的样子。

    太像了!方老大见到一百零八的时候,一百零八也是这副模样。

    “吱叽!”神猴二代怒了,当下蹦将起来一把挠过:“嗷嗷嗷嗷!嗷——”

    大老虎变作丧家犬,摸着脑门儿嗷嗷惨叫,却是挨了一个脑嘣子:“作死么,小毛猴儿!”

    王者归来,小一百零八的好rì子到头儿了。

    一声怒吼,恶风惊起,九九疯了也似蹿将出来凶狠地吡着牙猛扑过去:“吱——”便就给方老大一脚踢中屁股飞了出去,落地打了仨滚儿,哀声惨叫。小一百零八傻眼了,这是小一百零八的小脑袋瓜儿不能想通的事情,九九自不甘休吡牙低吼怒视来人,眼神之中却也有了几分恐惧。欺了小儿,又辱娇妻,高手中的高高手一百零八终于出手了:“吱吱——”

    一百零八拎着棍子,横着就冲出来了:“叽吱!”

    吱叽就是吱叽,不是叽吱,你看小一百零八不听一百零八的话,这下吃亏了罢:“叽吱!”

    “鸡屁股!”

    一百零八一怔,重若万钧的一棒,竟而打不下去:“叽——”

    “看!”

    一个小小油纸包,果然三个鸡屁股:“吱?”

    “哈哈!是我啊一百零八,是我啊!”那人张开两臂哈哈大笑,眼中却是泪光隐现。

    一百零八怔住。

    好!眼!熟!

    曾经孱弱的身躯,一方温暖的怀抱,火光,红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谁的心房?

    一百零八张着嘴巴,一百零八的样子好傻。

    却见他,热泪滚滚而下。

    “呜哇——”一百零八大叫一声扑了过去,飞身投入他的怀抱,浑不知棍子已经丢掉:“呜哇——呜哇——”

    好奇怪的声音,小一百零八没有听过。

    一百零八抱着那个猴人的脖子,将身缩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竟是哭了。

    猴子也会哭么?这已经彻底颠覆了小一百零八的认知。

    要问一百零八最爱谁,那就是他,他是一百零八的爸爸,也是一百零八的妈妈。

    “叽吱!”原来他不是猴人,原来他是个神啊!小一百零八终于明白,小一百零八大为眼红!

    小一百零八闪电般扑到了他的怀里,小一百零八也要!

    鸡屁股,果然很香。

    九九终于服了,无论九九,还是猴猴,都要归一。

    “开饭了!开饭了!”灵秀端着个锅,热气腾腾的:“且吃且吃,不够再做!”

    大米稀饭,满满一锅,心情好,当然要多吃一些。

    吃饱了心里舒坦,身上暖和。

十六 不哭

    你,为何要哭?

    青云很想问问他,可是青云没有说话。

    辽阔无垠的跑马地,高耸兀立的山崖,一个人,一匹马。

    风,吹动了青云颈上飘逸俊美的长鬃,时起时伏,如同方殷的思绪。

    望天上云卷云舒,生灭吞吐似是活物,声声话语犹在耳畔,又是一夜不成眠。

    一切都已分明,水落石出。

    他叫方解,解甲归田的解,字怀忠,是一个将军。

    她叫殷小婉,温婉的婉,她已不在人世。

    方殷,真巧。

    那一年,血与水,那一年,红与黑,方殷还记得院里的那一口井,又怎能想到。

    新媳妇,回娘家,带着一个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

    娘亲,娘亲!

    方殷生在京城,本是将门之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那一年,他在坐牢。

    所有模糊不清的回记再次真切浮现,所有支离破碎的梦境再度组合重演,当现实忽然明白直白地呈现眼前——

    现实与梦幻,本就一线之隔。

    终有一丝怨怼无法消融,那是亘于胸中长久以来的不满,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凉州城,凉州城,方殷要去问问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希律律律——”蓦地一声长长嘶鸣,声也昂扬势也恢宏!

    “轰隆隆!轰隆隆!”群马奔腾蹄踏山谷,团团尘霾起处,滚滚若雷鸣!

    却是十几灰豺,追逐着一匹枣红sè的小野马。

    千余野马奔突如流,强劲的马蹄翻飞如铁,便于青云长嘶之时奔势略缓,首尾齐齐兜拢渐成合围之势,竟yù将十几灰豺困在里面!牛马之于豺狼,畏惧乃是天xìng,这是一群不同的马。但方殷知道,这并不新鲜,齐心合力铁蹄之下便是狮虎也将一举踏为肉泥,群豺必不能当。须臾小红马入群,十几灰豺狼狈逃窜而去,却也不容群马合围,豺xìng凶残更是狡诈。

    方殷看过一眼。

    青云就在他的身边,四蹄生根纹丝不动,顾盼之际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只是小场面,青云见惯了。

    这一方天地,小小的舞台,再也满足不了青云的壮志雄心。

    方殷忽然想到了胭脂。

    然后自然想到了林黛。

    这里有很多光棍,光棍人,光棍马,大的小的还有老的。

    老夫子说,后天出发。

    “青云,走。”方殷起身,长长出一口气:“陪我走走,四处看看。

    四圣峰。

    巨木森森,怪石嶙峋,落叶风中飘飞,舞起寥落中的丝丝寒意。

    有些冷,就快要入冬了,莲花池无莲叶叶枯黄凋敝,半浮于清幽的池水中尤显黯然。

    宿道长说,今年的墨莲开了三朵。

    马尾巴,马尾巴,没有马尾巴,谁人簪我发?

    想到袁嫣儿,方殷又一次想起了林黛:“青云,青云,她叫林黛,你知道么?”

    青云在喝水,这里水很清。

    “你会找到你的所爱,那不是我,而是她。”袁嫣儿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三生石,又作何解释?

    三生峰。

    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乱石危崖,青云履之若平地,青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面光滑油亮,其sè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石是从未改变,照见只是人心。

    这一次,方殷依然很紧张,这一次,又会怎样?

    青云又喝了一口池里的水,这边有点热,那边有点凉,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一样。

    石上映出一个身影,簪发,道装,淡淡的,是方殷。

    淡去,淡去,淡去——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再没有云山雾罩龙飞凤舞,再没有任何变化。

    方道士傻了,这下,就连影子都变没了。

    心如明镜台,不使染尘埃,方道士啊方道士,你的心中没有儿女私情,你的心中只有天下,你还是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yù,独善其身保家卫国罢!光棍的宿命,就是传染病,作为吕道长宿道长老夫子三个光棍共同传人的方道士,必须要认命!可是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这样的,方道士心里头明明想的就是林仙子,方道士根本就无法理解也着实是难以接受:“青云,你来!”

    青云来,也一样。

    青云的影子映在三生石上,石与影,与青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青云没有什么可以问,青云的路,从来都在青云脚下。

    方道士,又快哭了。

    也许心有杂念?还是余情未了?

    小山包。

    青天白rì小山包,郎情妾情两欢好,幕天席地背风处,说来不巧正恰好!

    “高明?”方道士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三个人,一般以为见了鬼:“啊!哎呀!”

    小山包,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咳!”高道士的脸红了,干咳一声,并咽一口唾沫:“这个——”

    “那个——”三妹,花容月,脸更红:“咳咳!”

    三妹作风再大胆,毕竟也不是牡丹,光天化rì之下正自搂抱亲嘴儿冷不防给人撞破,一时也是有点难为情:“你,你这人,真是!”眼看咬牙又跺脚,直将嘴巴撅到天边,高道士心都碎了:“三妹!三妹!你听我说——”不用说了,眼瞅着刚哄好了,一下子又搅黄了,正是情路漫漫苦海无边,这下怕又便宜高富帅了:“方殷!你这——”

    却见方道士,两眼翻白,已经瞎了。

    并且紧紧闭着嘴,并且两手捂住耳朵,表示自己既聋且哑。

    非常之识趣地走了。

    很好,很好,好事儿可以继续了。

    “三妹——三妹——”可是三妹已然恼羞成怒,又不理高道士了:“嗯嗯,不嘛!”

    且哄着罢。

    小山包上,有一匹马。

    她的怀里,有个娃娃。

    她的额头还是那样白而明亮,她的脸庞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她看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方殷,就像方殷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呆头鹅,怎不进屋坐?嘻嘻,还是像根木头一样,楞头楞脑的!”呆头鹅,心结仍未解,只是自以为如何如何:“呵,呵呵,袁,袁——”又当怎样称呼,怎有一丝酸楚:“好可爱的小女娃,岳师兄当真有福气!”

    “你才有福气,嘻嘻!”袁嫣儿在笑,一手捂着嘴,一臂轻轻摇:“你的林妹妹呢?怎不见你带来?”方殷无语,摇着头笑,方殷的命没有那么好。小女娃,在睡觉,圆圆的红红的脸蛋就像两轮旭rì,将心照得亮堂堂:“她不姓岳,她姓袁,说好了儿郎随他女生随我——”而两道黑黑亮亮,长长弯弯的睫毛,终将如烟的往事晦涩的情怀一并驱散清扫:“她叫袁来,原来的来。”

十七 老树新花

    “方殷!拔出你的剑!”沐掌教虎目棱棱,威势赫赫:“起来!与我一战!”

    方道士不起来,也不想与他一战。

    “莫非怕了?莫非不敢?”沐掌教手持秋水剑,冷笑指点:“方大剑客,我呸!孬种一个!”

    方道士盘坐于地,舒服又惬意,一百零八正拿着一把梳子,认认真真地给他梳头。

    梳头,或说梳毛,就是一百零八最最亲热与爱的表达。

    “好好好,好你个小杂毛!”见他一味不理,沐掌教勃然大怒:“受死罢!吃我一剑!”

    天生地对,有教无类,沐掌教当然不服,这是向方道士发起挑战了。

    剑尖吞吐,光寒浸眉目,方道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一百零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九九带着小一百零八去采摘山果了,老夫子和宿道长在对对子,只有灵秀和尚是个闲人:“给!”灵秀递过一把剑,是老夫子的剑,怂恿道:“不怕他!和他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一百零八冷笑一声。终于,青云看不下去了,青云的伙伴绝不能是一个胆小鬼,窝囊汉:“噗噜噜!”

    “好罢。”方大剑客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淡然道:“先说好,输了不许哭。”

    “啊哈哈哈哈哈!”沐掌教仰天狂笑,笑出了泪:“好大的口气!吹破了牛皮!来!”

    老夫子忽而得意一笑,以指作笔,一笔笔在地上勾划出一字:章。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还是那个对子,这边也在比斗。

    老夫子不能不得意,这一回,老夫子可要赢了。

    转眼却见那妖道已然写出了十个字:早rì奉佳音,rìrì多一口。

    老夫子得意得太早,这一回,老夫子又要输了。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sè,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sè,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sè,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的老人,仁剑,隐儒。

    血染长河,大江呜咽,这一把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方大侠,留神了。”沐掌教微笑注目,却是再无一丝轻忽之sè。

    仁剑之前,无人可以轻忽。

    而方殷的剑术,据说早已脱胎换骨。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当然这是一个考验,沐掌教的剑术也很高,比上清教中任何人都要高。

    当然他这是在帮助方殷,当然他完全是为了方殷好,方殷心知肚明。

    全力以赴,打败了他,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殷出剑,三清剑法。

    盏茶时分。

    “吱吱叽吱!吱!”一百零八挥舞着棍子,追着沐掌教在打。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百零八这是痛打落水狗,沐掌教已经败了。

    看他胸前长短三道,那是剑划破的,肉皮都露出来了。

    方大剑客负手望天,一派绝世高手风范。

    青云微微点头,以示嘉许。

    三道一僧一儒,在场五人都使过剑,没有一个外行人。

    但真正在看的是灵秀,灵秀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夫子,如何?”

    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子是宿道长先对出来的,续上:高低还看我,一口就成章!

    其间,沐掌教共使出三十三套剑法,方殷只以一套三清剑法,那一剑夹杂其间。

    如同以往,无一不中。

    风起青萍。

    奇招,诡步,无论如何能与沐掌教一争长短,这值得方殷骄傲。

    “轻灵有余,凌厉不足,机变有余,厚重不足。”还是早已弃剑多年的灵秀作出了评点:“方施主,沐真人能够迫得你出尽全力,你却伤不到沐真人,这一场是你输了。”方殷点点头,长吁一口气:“我知道,是他让着我。”一百零八打不到沐掌教,直累得呼呼大喘瘫坐在地,满脸都是不服。沐掌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杂毛儿,你服不服?”

    方殷点头道:“服。”

    老夫子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该我了。”

    方殷的剑法,是有三样致命破绽,其一,根基犹不足。

    其二,御气不为使。

    其三就是灵秀所说的,花架子,小伎俩,不入大雅之堂。

    当然这里使剑的第一高手是孔老夫子,孔老夫子的剑才是返璞归真化腐朽为神奇的剑。

    当然这不公平,孔老夫子是隐儒,剑已入道,与哑僧定海齐名。

    一根枯枝,仅尺许长,以示公平起见。

    当然这也是不公平,真正的高手拈花飞叶即可伤人,何况一根枯枝。

    所以限定,一个回合。

    方道士,对,老夫子。

    当然这还是不公平,老夫子老而弥坚,是不会让着方道士的。

    公平不公平,本就是两说,孔伯伯这是要指点方殷了,方殷知道这个机会是有多么难得。孔伯伯在眯着眼笑,脸上的皱纹比手中干枯的树枝还要多,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闪烁点点睿智一点顽皮的光。沐掌教,宿道长,灵秀师父都在看着,他们都对方殷很好,方殷果然是一个有福之人啊,是的!还有青云,还有一百零八,方殷年轻气盛同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来来来,比一比!方殷已经跃跃yù试了!

    且看。

    “呛!”仁剑出,方殷抢攻,刚猛凌厉,一剑斜劈!

    取的左颈,老夫子便抬右手,以枯枝格挡。

    朽木之于jīng钢,断得?断不得?

    断不得,方殷倏地收剑,飞退,竟是畏之若蛇蝎!

    那是错觉。

    枯枝已然平平,直直刺出,并无一丝花巧,极缓极缓。

    就像花朵静静绽开,生动舒展无时不在,却是肉眼不得辨,当知一朝有觉——

    花已盛开。

    退不及三尺,枝头于颈窝轻轻一点,方殷几无所觉:“哈!”

    败了。

    一格,一刺,一竖,一点,岂不一个“卜”字?

    一快极,实化虚,一慢极,虚为实,这一剑不止动静之机,更有虚实之道。

    一个回合,已经足够。

    方殷在沉思,冥思苦想,然而想了又想,一无破解之法。

    “不用想了,想也没用。”宿道长坐在那里,摇头笑道:“他处处胜过你,你又怎能不败?”

十八 钧天

    上清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师父师父,还要你背我!

    那峰仍似高不可攀,那峰几若入云参天,霭霭云雾中,就像一个梦。

    坠落!坠落!梦里花开花落。

    老仙人死了。

    或说仙逝,或说羽化升天,或说老死了。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

    沐掌教在前,老夫子在后,最后方道士。

    想到老神仙,方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殷以为他还活着。

    半是清醒半糊涂,不争朝夕守仙株,也许他才是天底下最最快乐的人。

    一路无话。

    沐掌教说,要送给方殷一把剑,剑在上清峰顶仙剑楼。也是合情合理,每一个上清弟子艺成之时都可以在仙剑阁中挑一把剑,方道士也不例外。恪吾剑断,还有墨练,其实方殷不想来。剑本凡铁,哪里又有甚么仙剑,仙剑楼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然而老夫子却是很有兴趣,这是跟着来给方道士挑选宝剑了,老夫子说,你眼力不行。

    观云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云山云海大地苍茫,复望天颜,终知身之渺也。

    而心之为大:“yù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当年那一字斩钉截铁,然而此时再也说不出口,不知为何,只得沉默。

    方殷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远大的人,从来都不是。

    方殷的视线落在石龟之首,那是方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地方,望来仍是心悸难言。

    活着,已经很好了。

    国难方殷,国难方殷,方殷也只不过是一个名字。

    “他不像你,像他。”老夫子一语道破:“你看,越来越像了。”

    他是宿长眠。

    这不是一件好事,宿野道孤老山中,这几年是越来越神道儿了,妖里妖气的。

    方道士才不要像他:“行了行了,恁多废话!”

    仙剑楼。

    楼是阁楼,不过斗室。

    七步深,八步阔,左右前方三条长案,案上都是剑。案上摆的是剑,壁上挂的是剑,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直有上千把。多半有鞘,形容古朴,天光半投,其sè幽幽。亦有无鞘,锋芒毕露,一点蒙尘,不掩本sè。方殷在看,眼花缭乱,方殷不知这里的剑多为上清历代先人所用,千年所蓄代代相传,并非新铸之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方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剑。

    最适合自己的剑,就是最好的剑,恪吾剑断剑鞘还在,方殷一直带在身边。

    最适合方殷手中剑鞘的剑,就是方殷要找的剑。

    方殷想要再找一把恪吾,恪吾很结实,方殷使惯了,很好使。

    当然,这也是一种情结。

    嚓、嚓、嚓,哧、哧、哧,一把一把试,无关眼力,这是一个好办法。

    老夫子,本就不必跟着来。

    嚓、嚓、嚓,哧、哧、哧,沐掌教哈哈大笑,老夫子摇头叹气。

    且由他试,藏经阁就在左首第一间,里面尽是古籍道经功法剑谱,二人结伴而去。

    夫子爱书,甚于爱剑。

    过了很久。

    “孔伯伯——孔伯伯——”方道士忽然大喊大叫,似乎发现了稀世珍宝:“掌教师叔——老杂毛儿——”

    “哈哈!”老夫子进屋,手里拿着几本书。

    沐掌教一眼看过,同样眉开眼笑:“果然!”

    方道士果然有眼力,老夫子和沐掌教都没有猜错,是那把剑。

    一人有一道,一剑配一鞘,没有第二把恪吾,适合方殷的剑方殷却已找到。

    因之平凡,所以错过。

    因之不同,所以没有错过。

    在试完了阁楼里所有的剑之后,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终方殷的目光还是要落回到它的身上。

    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支顽铁。

    入手便就是一惊,因为冷,冷冰冰,长剑通体是铁,无余物。

    拎起来又是一惊,因为重,是很重,好重的份量,重到几乎拿它不动。

    是一柄大剑,剑长五尺,柄长一尺,六尺长,三寸宽,无尖无脊,无锋刃,无杂sè。

    无鞘,亦无剑穗,通体墨sè。

    似是太素神剑,不及其长其大其宽其锋利,只厚重有过之。

    这是一把奇怪的剑,方殷很是奇怪,试着挥舞几下,其重不能当,立足也不稳。

    奇怪的是,这样的剑,怎生使来?

    “此剑名为钧天,重三十斤。”沐掌教笑道:“好小子,有眼光!”

    方殷不知,这一把剑,是为青云祖师早年所使。

    “钧,三十斤也。”老夫子摇头晃脑道:“钧,平也。为四方主,故曰钧天。”

    是很平,平平无奇的平,平凡到了极致,反而奇异另类。

    “此剑相传为天外陨铁所制,外物不容加身,锋刃不容打磨。”沐掌教注目而视,笑叹道:“只有一样好,坚不可摧。”

    既然坚不可摧,这把剑,就是天下所有剑的克星。

    然而无论坚不可摧还是无坚不摧,厚失其利,重失其快,若不能使又有何用?

    钧天,三十斤,不要开玩笑了。

    恪吾重一些,不过二斤半,这剑由人使来就像老鼠拉车,也就看着拉风。

    “哎!”方殷叹一口气,将剑放回案上。

    怎能不自量力,当有自知之明,方殷已不是白rì做梦的年纪。所以说方道士眼力不行,所以老夫子要跟他来:“若是你用这剑,使出风起青萍,可以和孔伯伯一战。”就是这把剑,沐掌教也认定了:“若你能用这把剑,再给老杂毛儿这么划上一道——”便就大手于胸前斜斜一比,哈哈大笑道:“以武入道,可说大成!”

    那不可能。

    方道士说,那不可能。

    这一把剑,千年以来上清教中无人使得,金玉宫的太素神剑不过十斤重。

    但青萍剑诀也不可能,但空冥神功也不可能。

    但陀迦落说方殷乃是毗湿奴神转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

    这把剑不属于江湖,这把剑只属于战争。

    还是很重,还是很冷。

    剑在手中。

十九 千头万绪

    独孤求败出世了。

    神剑一出,谁与争锋,方道士持钧天剑挑战五子峰吕道长手下十二道士,一一挑战,无一不败。

    求败么,求的就是一个败。

    风逝不再神奇,驴子拉了磨盘,你要他走多快?

    风起青萍。

    不说了,当方道士扛着剑回到百草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像方道士的心情,就像钧天剑一样黑。

    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忽然很想他的无禅兄弟,要是无禅来使这把剑,说不定可以——

    当然方殷回到五子峰不是为了比武斗剑,方殷是去辞行。

    明天早上,方殷就要走了。

    天sèyīn沉,风很冷,似乎要下雨。

    说好了,去凉州,老夫子和方殷,和灵秀,还有青云。

    是时候。

    本来一百零八也要去的,可是还有小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放不下。

    这时候,就显出孤家寡人的好处来了。

    但宿道长不会去,宿道长说了,要老死山中。

    沐掌教也不会去,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千年官司还没打完,龙真就要来了。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上清的师兄师弟们,他们都很羡慕方殷,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羡慕到不得了。来的晚,去的早,说走就走中间溜号儿,这个方道士,总是得到区别对待特别关照,上清中人只有他可以到处游历或说历练,可是别人不可以。

    可是方殷,也很羡慕他们。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如同岳凌岳师兄,自万鹤谷回来就一直在闭关修练,方殷没有见到他。

    沐掌教说,将来要把上清掌教之位传给他,方殷不合适。

    也不适合。

    暗夜深沉无边,谁人得以安眠?

    都睡了,都睡了,眼睛瞪大望着屋顶,这是宿道长的房间。

    那一年,那一天,方殷也曾在这里睡过一觉。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直似,刚刚醒来。

    他说,得到就是失去。

    他说,失去就是得到。

    他说,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你能够活着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似睡,似醒,好长的一个梦。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

    一夜的风,吹散了乌云,吹散了离愁。

    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这一天立冬,十月初二。

    北方寒冷,尤在山中,早起盆里的水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冻得手生疼。

    哗啦啦,哗啦啦,方道士猫着腰,哈着手心儿:“咝——”

    在烧水,做饭。

    再煮一锅大米饭,生来就是劳碌命,方道士回来了就得方道士做,总不能让小一百零八做。

    一百零八立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刚刚回来,就要走么?一百零八想不通,一百零八舍不得。

    可是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所以一百零八什么也没有说。

    “唏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立在柴房外,欢声低嘶,昂首摆尾蹄儿踏落,似是已经迫不及待了。谁当凌去志,四蹄踏乾坤,青云是有大志向的,而现下时机已然成熟。老夫子,宿道长,灵秀和尚,三个人坐在房前闲聊,有一搭没一搭。没有人伤心,聚散离合人之常情,也许真正伤心的只有一百零八。也许真正伤心难过的只有吕道长,方道士辞行的时候吕道长又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原来吕道长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方道士当时就没哭,人生就是这样,方道士已经看开了。

    当然方道士昨儿晚上哭了,梦里醒时,泪湿枕衾,这个就不用说了。

    不哭!

    吃饭!

    天下第一要紧事,天下第一要紧事!

    终于泪落,泪又落,淡而无味的汤水需要加一点盐,哪怕苦涩。

    大米稀饭,很香。

    热腾腾的,黏稠清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

    四个人在吃,青云在吃,一百零八在吃,小一百零八在吃nǎi。

    可是没有人说话,这顿饭吃得静悄悄的,终归还是感觉有些压抑,为什么。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龙行虎步而来,沐掌教昂首阔步而来,有沐掌教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欢声笑语。可是这一次,沐掌教没有说话。沐掌教看着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归没有说。沐掌教是在笑着,可是眼角丝丝笑纹流露出些许忧虑,他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关于方殷,龙教主出的难题并没有难倒宿道长,反而是沐掌教左思右想嘴上不说心里嘀咕——

    宿道长根本就不在乎。

    也许有一天,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多年恩怨,会了结在方殷身上。

    且不说,来rì方长,方殷即将走向战场。

    这一次,不一样,有沐掌教送,有宿道长送,有一百零八一家三口送,有老夫子有灵秀有青云陪伴,方殷不再孤单。吃过饭,就上路,一条绳索交叉缚在双肩,方殷背了钧天剑,仍将吕道长送他的青囊带在身上,其内也无余物,只几本书。老夫子在藏经阁给他挑了几本书,一本道经,一本兵法,三本剑谱。前路漫漫,任重道远,方殷要学的还很多。

    寒风萧萧,落叶萧萧,天地也萧萧。

    一条小径,曲折清幽。

    三人走在前面,青云走在后面。

    老夫子拎着一把剑,灵秀和尚背了一个筐,一百零八抱着小一百零八坐在青云背上,小一百零八今天出奇地乖。

    小一百零八没有骑过马。

    这不是十八相送,这是一百零八相送,爷儿俩一直送到山脚下。

    两只猴子看着三个人,一匹马消失在天边,路的尽头。

    那是西南方向。

二十 马蹄声声

    一个和尚,站在一个丁字路口,直挺挺地。

    就像是一根木桩。

    顶着一头乌黑粗短的发,根根如铁,这是一个野和尚。

    是了,这是无禅,无禅在等他的方殷大哥,无禅手里还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竹棒。

    这是方殷大哥送给无禅的,无禅舍不得丢掉。

    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了一万年,方殷大哥终于来了:“无禅!”

    一路走来,行人不多。

    凉州是在上清山的西南方向,万鹤谷的西北方向,距此处不过数百里。

    “方殷大哥!”无禅大喜,狂喜,喜极而泣:“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还有一个老施主,无禅不识得:“呵!你就是无禅!”

    其实老夫子见过无禅,老夫子上过南山,那时无禅还小:“无禅,这是孔爷爷。”

    还有一匹大青马,很是漂亮,威风神气的样子:“噗噜噜!”

    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呜呜!呜呜!”无禅呜呜哭着,扑到了灵秀怀里,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师父!师父!”

    “无禅,你怎在这里?”方殷无法不奇怪:“怎就你一个人?牡丹呢?”

    无禅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跑了,和人跑了,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呜呜——”

    准确地说,是私奔了,牡丹姑娘和他的阿乌哥骑着胭脂马双宿双飞去了,把无禅和尚甩了。

    让无禅在这里等,无禅都等三天了。

    就这么一直傻楞楞地站着。

    无禅很饿,无禅很可怜,无禅太委屈了:“呜呜,呜呜,呜。”

    从这里,一直往西,就是凉州城了。

    什么情况?方道士茫然了。

    无禅和尚一般茫然,灵秀和尚也是茫然,只有老夫子不茫然:“怕是,开战了。”

    是的,开战了。

    西凉大军围了凉州城,合围,一层一层围,四面八方围,围而困之,誓将夺之!

    一路上,人们都是这样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须眉巾帼英侠豪客,国难当头来的不止一个两个。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就是锲在隆景朝边境与西凉国之间的一根钢钉,隆景不能失,失之西凉铁骑一举马踏中原顷刻亡国之祸。西凉势必夺,凉州并不只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若置之不理绕过凉州城大举北上必然瞻前顾后备受牵制,亦有全军覆没之虞。

    此时的凉州城,关乎天下气运。

    实则几人已经来晚了,十万西凉先锋铁骑合二十万西凉主力大军共三十万人马已成合围之势,两国已经开战。之所以这一路行来人马寥寥,那是因为一路路热血儿郎义勇之士早于西凉军围城之前已入凉州,比如阿乌大人,牡丹神侠,还有胭脂宝马。牡丹是带无禅回了翼州牛家,阿乌就在这里等她,无禅是等了三天了阿乌足足等了七天,阿乌哥知道心高气傲不知深浅的牡丹一定会来——

    无关其它,这不是开玩笑,真个是会死人的!

    所以无禅会在这里等,阿乌消息灵通,一切都在阿乌的掌握之中。

    “哈哈!哈哈!”旁人进不得凉州,无禅可以进得,千军万马刀枪戟林对无禅来说不在话下:“大青马,大青马,你可真高!你可真大!”哭花了脸,笑弯了腰,无禅哭着哭着忽又哈哈地笑,伸手去摸青云颈上柔顺的鬃毛:“牡丹姐姐还有一匹大红马,和你正好一对,呃,一对儿了!”青云就给他摸,高昂着头眯了两只大眼,似乎很舒服的样子:“噗噜噜!”

    无禅就是讨人喜欢,马也一样,不分男女不论公母,这没的说。不过这一点无禅和他的方殷大哥想到一块儿去了,人要成双,马要配对,青云的桃花运也要来了,可说胭脂劫:“无禅,你看!”方殷取出钧天剑,笑着递过:“这剑我使不动,你来试试!”饶是无禅力大,一接之下肩臂也是微微一沉:“哇!好重的剑!”说话眉开眼笑,忽忽舞了两下,又将钧天化作一根茅草,眼看着全不费力轻松已极:“厉害!厉害!这剑很好,很好!”方殷笑道:“无禅,你既喜欢,这剑就给你了。”方殷大哥就是方殷大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记着无禅,无禅很是感动:“无禅不要,无禅有大竹棒,哈哈!还是这个好!”无禅是很喜欢,但无禅并不稀罕,钧天剑在无禅看来也不过是一条铁片:“呼——”

    “哈哈!哈哈!”还是大竹棒,无禅使得顺手一些。

    睛空万里,天是湛蓝颜sè,风动四野,穹庐低垂之处淡淡灰白。

    四个人,一匹马,走在路上。

    不快不慢,看是悠然。

    “师父,师父,无禅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师父不知道,你问孔爷爷。”

    “哈哈,老夫子还不太老,无禅,叫我孔伯伯就好。”

    “孔爷爷,无禅想不通——”

    “天底下的争斗,不外一个利字,人如是禽兽如是虫蚁如是,因利相争,所以要战,所以他们要打仗。”

    “是了,无禅明白了,他们打我们,是他们不好,是他们不对!”

    “没有对错,只有制衡,有人在战,有人在看,说到头来还是利益的冲突,贪yù使然。”

    “这,这,呵呵,是了。”

    “无禅,师父问你,你去做什么?”

    “是太师叔祖,太师叔祖要无禅去,太师叔祖说了无禅听师父的话,嗯!就是了!”

    “无禅,听师父的话,也要有自己的想法,知道么?”

    “知道!呃,知,知道。”

    ……

    天地苍茫,万物萧然,处处灰白寂寥,无城郭无人烟一无鲜艳颜sè,使得天愈苍古地愈博大而人愈发渺小,这一条路浑似没有尽头。呜呜的寒风就是号角,飞扬的衣袂就是旗帜,更为广阔的天地更为巨大的舞台就在前方,谁人的热血已沸腾!心之为大,天地包容,极目所望远方那一条黑灰sè的峰火茁壮如龙孤高直上,勃发涌动无声咆哮,势若刺破苍穹!

    父亲!父亲!如果不是他,方殷不会来。

    这是一条人生的路,方殷还是走在路上,许多时候别无选择,人生就是这样。那里也许属于青云,那里也许属于无禅,那里也许属于方殷背负着的厚实沉重的钧天剑,但不属于方殷。但方殷来了,方殷还是来了,方殷不同于无禅不同于青云,不同于老夫子不同于灵秀,也不同于去往那里与在那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那一刻方殷的心里还是淡淡失落,竟有丝丝恐惧,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

    一曲陌上桑篱,抚的却是离殇,久久耳畔回荡,那是一个梦想。

    那也是,一个希望。

二十一 殊途同归

    三十万人,是有多少?

    自是不少,可也不多,当人多到了一个数字的概念,也只能说是一个场面。

    大场面。

    大场面,大阵仗,千军万马无边疆场就在眼前,真个见到了也不过如此。

    用老夫子的话来说,越大的东西,越住小了说,可以见其大。

    一座古城,就像一个鸟窝。

    连绵不绝的营帐,就像一粒一粒黑的灰的白的米粒,层层叠叠围住了鸟窝。

    其间是有蚂蚁在走,成群成队,秩序井然。

    是一鸟窝,石头搭的,给蚂蚁大军围了,从远处看就是这样。四个人在看,一匹马在看,潜伏在北边的一个小山包北面:“希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已经激动了,无禅也是一脸亢奋:“哇!”孔老夫子,灵秀和尚,还有方道士,三人一般,神情淡然。rì在中天,白而寡淡,这里是凉州城外,今天是十月初九。

    南边是一条江,名为蟒江,远远望去细细长长,就像头发丝一样。

    东有群山遥遥在望,起起伏伏,形如微风吹过的波浪。

    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戈壁滩,无尽荒凉。

    天地为棋秤,连营是棋子,一个鸟窝落于其上,已然足够大了。

    凉州城。

    并无天堑可守,无有地利可言,一座千年古城默默矗立在天地之间,似是江州,又不一样。何为大?何为小?若于十万八千里以外看来,不过一粒尘埃。遥望凉州古城,俯瞰吹角连营,方殷心中忽有一丝明悟,然而杳查冥冥,思之又不得。没有惨烈厮杀的场景,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没有猩红的血与森白的骨,城里城外都是静悄悄的,极静,似是一个空旷苍凉的梦。

    何以如此?

    “青云——”青云已然等不及,老夫子一声低呼青云便已冲了出去,快似脱弦之箭,一道青sè流星:“哈!”铁蹄踏在坚硬的土石之上,高高昂起的头颅起伏激扬的青sè长鬃,那分明就是一面旗帜迎风猎猎舞起,惊醒了一个蛰伏已久千年的梦:“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瞬间一骑绝尘而去,一往无前气势如虹,正如一支青sè利箭直直而去刺破眼前灰暗yīn霾:“嗡!”

    洪流破堤坝,蚂蚁炸了窝,便就方殷看着青云与老夫子一人一马直直闯入敌营,就像蚂蚁窝中闯过一只小蜜蜂。一切都在转瞬之间,青云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一举冲破重围,人马始将大乱,一时战马惊嘶兵戈齐动,平静的场面被打破:“呜——呜——”号角初起,雄壮苍凉天地回荡,然而青云早已突破合围绝尘而去,遥不可及。

    是要进城,当然老夫子先行一步,老夫子年纪大了,经不起来回折腾。

    老夫子背着一筐草药,剑都没有拔出来,轻松进城。

    当然不折腾,就不是青云,三人眼睁睁地看着几万人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骑闪电般飞驰着将入城门,却又不入,一路小跑儿的的的折返回来,直于千军万马前方一箭之地,立定。那马咴咴欢嘶,头是昂着,尾巴也翘着,态度傲慢无比神情似是挑衅,和风共舞的还有那人头上一顶灰sè方巾:“噗噜噜——”

    这是一个响鼻儿,听来格外刺耳:“嗡!”

    箭雨出,如群蝗腾空,从远处看就象一朵云,万弦齐嗡入耳分明!正是炫耀,也是骄傲,更是自信而又自豪!听说有一种东西就做箭矢,听说箭矢可以快过青云,是么?青云是要试一试,青云当然不服了,箭雨当前青云忽而返身翻飞四蹄,亦如箭般直直冲了出去!箭在飞飞飞,破空嗡嗡嗡,前头一匹大青马,后头一群灰马蜂!箭如蝗阵微有弧线,一箭之地于强弓硬弩而言并不算远,势也如影随形——

    然而青云何其快,然而及远势也微,青云忽忽弛出半箭之地,又是立住。

    千万利箭无一可逾,俱在青云身后,尾后。

    千军万马无声息,城郭之上有sāo动,人是影影绰绰似是欢呼,其上一面大旗招展迎风——

    的的的,青云又悠然回返,于千军万马之前将蹄落定:“噗噜噜!”

    正是威风神气,就是摆酷耍横,这甚么大场面青云是没有见过但也不过如此嘛,青云有些失望了。如果只是这样,这就不是战场,一人一马面对千军万马形如单挑形如玩闹,这已激怒了西凉大军:“嗡!”又是一声响,弦儿在嗡动,却是一箭,只一箭直直直直于其间以穿云裂石之势而来!其行笔直一线,灰黑箭杆般直,乌黑尖利的箭头正取马首!

    转瞬已至三丈开外,青云方才调转过身——

    青云不闪,一比高低!

    青云在跑,箭在飞!泼刺刺、泼刺刺、正是闪电逐流星!

    呜呼哀哉,时也命也,实则青云无虞,箭在老夫子后心尺许处:“哎!”

    实则老夫子一人一马同行,老夫子伸手便可抄住那箭,可是老夫子没有那样去做。

    那是一支铁羽箭,非六石之弓不能为。

    一箭地开外,青云又立处,得意甩甩尾巴,的的踏着小碎步跑了回来。

    铁羽箭,也不怎地:“噗噜噜!”

    尚且有余力,况乎负一人,三番来挑战,人神是马神?

    老夫子骑在青云身上,青云几乎没有感觉,似乎是二两棉花,他比小一百零八还轻。青云就那样不可一世地傲立阵前,用强健的体魄用优美的身姿牵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以及马。嘈声渐起,此起彼伏,却无一人上前。万马齐暗,黯然失sè,却是四蹄如钉。惊则惊矣,不过奇异,这里是战场而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铁血部队,大风大浪见多了,无论人马。

    “嗡——”三番弦动,以为终结。

    一番不过千支,二番更是一支,而这一次,是万支!

    万箭齐发,士气不可坠!乌云腾空,军威可不可夺!箭如暴雨兜头盖脸扑面而来,青云扬蹄人立而起,希律律长嘶一声重重踏下:“轰!”这是箭雨,密集而凌厉,这也是箭阵,支支各司其职,一时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被封锁,青云是在嘶声怒吼是在电般飞弛一般也是豪气冲天无所畏惧,然而箭如雨落如同天威降至:“喀啦啦——”

    哗啦啦,是雨点,喀啦啦,拨开它。

    老夫子扬起了剑,连剑带鞘拨拉两下,便与青去冲破箭雨双双入城,消失不见。

    城头欢声雷动,远远听得分明。

    自是人头攒动,一点火焰升腾,在跳跃,欢快快,红通通——

    “牡丹姐姐!”无禅大喜!

    “哈哈!还有胭脂!”方殷终于看清了那一面小小的红sè旗子上头,流云般变幻着的一个大大的黑sè大字昭然醒目——

    方!

二十二 各行其道

    “无禅,去罢。”灵秀慈祥笑道,摸摸无禅的头。

    青云老夫子,其后是无禅,无禅神情激动兴奋已极:“是!”单骑闯过连营,万军阵前嘶鸣,青云的狂傲野xìng与城头火样的鲜红生动共同点燃了无禅的热血:“方殷大哥!”是的,无禅不会忘记他的方殷大哥,无论什么时候:“无禅去了!”方殷一般笑着,又摸无禅的头:“去罢,直直冲过去,不要回头。”

    这很简单,对于无禅来说。

    从低矮的荒山,到小小的城门,是一条线。

    直线。

    无禅是会直直冲过去,沿着那一条无形的笔直的线,点与点之间,最短的距离。

    冲!

    单骑闯过,三军皆惊,西凉兵马已然有了防备,前方已见得旌旗招展戟林生辉。

    然而这是无禅,勇而无畏的无禅:“啊——”

    无禅虎吼一声跃上山头,两眼圆睁挥舞着大竹棒,就如一尾疯龙般冲了过去!但见烟尘滚滚,须臾战马惊嘶,转瞬一个和尚有如神兵天降般杀入重围,破破破破破破破!一举冲破,无可御之,夺夺夺夺夺夺夺!惊呼伴了欢呼轰然大作,刀枪剑戟齐飞凌云尘霾之上,铜头铁臂小金刚,生龙活虎不可当,说是一线就是一线直直直直的一线,无禅就那样冲了过去势如破竹生生给他闯出了一条大路——

    线已成形,笔直笔直,就如同比着尺子画出来的一般。

    人已入城消失不见,一路犹自烟尘滚滚。

    无禅听话,无禅用的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只剩下,一个花和尚,一个方道士。

    灵秀笑叹一声,方殷打个哈哈,说了各行各道,进城还有办法:“闪了!”

    梅开二度,罗汉神驹,说是足够惊人,不过小小浪花。然而终归士气一挫再挫,西凉大军也是无可奈何,城头的呐喊犹如山呼海啸一阵又一阵,一浪又一浪:“白衣菩萨!方殷方殷!方殷方殷!白衣菩萨!”那时西凉千百铁骑已出城北四下搜巡,方殷与灵秀又退了百步开外躲了起来,然而呼声随风而至清晰入耳,更是惊心:“甚么?”

    是傻掉了,完全不明白,方道士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们是在,甚么啊,哈!”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神人神马神佛神鸟共同降至,天通地达有路无门处处是道!但闻一声清唳,一鹤西天而来,翅翼翕张风云,孤高长空万里。盘旋,盘旋,谁知高处不胜寒?飞舞,飞舞,可见我心亦悠然?三六九等不分,人人皆如蝼蚁,我自餐风饮露,你又争这口气:“哈哈!鹤兄!”

    神鹤在天,弓弩不及,数十万人齐仰望,铁马金戈共觐礼——

    独舞一时,投入城中。

    忽而又起,直入云天,影作黑白,消失不见。

    又一时。

    阿乌于北方遥遥而来,负手踱步,一脸鄙夷:“废物!”

    这话是对方道士说的,方道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阿乌大人亲自来迎接:“阿乌哥。”

    见他神情恭敬态度良好,阿乌叹了口气,又忧郁地看了灵秀一眼。

    灵秀讪讪一笑。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人,阿乌虽然不乐意也就认了,何况牡丹大将军一声令下:“去!”

    各行其道,也不寻常。

    是一条地道。

    阿乌引领他二人东行一时,点了点头,脚尖一点:“这里。”

    说完阿乌就走了,负手踱步,傲然走了。

    “鸟人!”方道士暗骂一句,开挖。

    灵秀看着。

    是一条地道,入口在山脚,寸草也不生,又是小山包。

    像一个大坟。

    是一条地道,设计很巧妙,瞧来无异状,挖开才知道。

    挖罢,无禅和尚杀入城中,苦力只得由方道士来做,钧天剑用在这里倒是正好。

    掘地尺许,一洞渐成,sè幽而深,泥沙俱下。

    须臾水落石出,洞口狭小逼仄,令容一人出入,生似一个狗洞!

    “这,这,这么小?”方道士两眼错愕。

    灵秀一脸茫然。

    人的命,是不同,有人光明正大威风神气闯进城,就有人蝇营狗苟灰头土脸爬进城,有人天上飞着来来回回全然不当一回事,就有人地里钻着不见天rì耗子打洞也不如。但别无它法,也别无选择。方道士当先钻入洞中,手持钧天剑,也许其间自有天地。灵秀跟着爬了进去,两手是空空,其间天大地大也看不见——

    这条地道是土行孙挖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不能走。

    又一时。

    阿乌溜达回来,叹着气,填坑。

    有人挖抗,就得有人填坑,人的命,是不同。

    没有光明。

    只有黑暗。

    地下的世界,绝对安静。

    实则方道士没爬几步便就后悔了,方道士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只鼹鼠,两眼一抹黑,没头又没脑。其间是有天地,还是那条地道,只容匍匐前进,还得七拐八绕。这不是人挖的地道,所以这不是人走的地道,方道士满肚子牢sāo直将那还没有见过面的土行孙来回骂了祖宗一百零八代,可也再无退路——

    灵秀爬在后头,只听鼻喘咻咻。

    且爬罢,且爬!

    好在地有钧天剑,钧天就是方殷的眼,原来这把剑真的很有用,不但可以挖土还可以探路。爬啊爬,永无止境的黑暗,爬啊爬,没有尽头的长路,鼻中闻着cháo湿的土腥味儿方殷索xìng两眼一闭,奋力前爬!反正也是睁眼瞎,闭上眼睛果然爬得快了,嗖嗖嗖嗖方殷将自己想像成一只穿山甲:“快快快!快快快!”

    “等等我,等等我啊,右,右,水——”花和尚在后头,有气无力叫道。

    “该!”方殷心道,话该!嘴里哈哈笑道:“哈哈!这里没有水,这里啊咕嘟嘟!”

    不是水,是泥汤。

    又入泥水,刺骨冰凉,这一条路不同寻常。

    “呜呜!呜呜!”有人在哭,似是蛰伏在黑暗地底的鬼物,无比怨毒:“呸呸呸!死和尚,不早说!”

    “咦?花和尚?”可是灵秀不见了,花和尚也不见了。

    哗啦啦,扑簌簌,两眼大睁,悄无声息。

    “呜呜——哇啊!天呐!”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地孤独,这是一条通往幽冥的yīn间路:“好冷啊!好苦!”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倒霉的方道士。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灵秀和尚已经提醒过他了,逢了岔路,该往右爬。

    这不是一条黄泉路,这是一条yīn阳路。

    一个世纪以后。

    当方道士又一次大难不死重见天rì,如同一个泥猴子没头没脑钻出地面以后,又被三花大太监刺瞎了眼——

    “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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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