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已经看见
热烈,热烈,如rì中天!
这是蒋公正蒋长老终于辛苦万分地讲完了话,气喘吁吁地下去稍作歇息——坐在椅子上。诸位长老就坐,四峰峰主就座,沐掌教就座,而众人松一口气终于可以畅所yù言,或两两为伴,或拢作一团,队形松而不散……
不过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比武就要开始了。
之前抽签。
此时台上立着两名青年道士,一名江存志,一名宋存英。二人年当而立仪容端庄身形笔直,怀中各抱一只方方木盒。盒以漆工,一为深紫,一为淡青,青盒青签四十,紫盒紫签四十,其数一至四十,数对数,签对签,上清八十第子比试对手便由此物而定,八十取四十,四十取二十,依次递进,逢单一人轮空,终至决出最后的——
何以八十?不是还有方道士?
莫非方道士人品好?莫非方道士后台硬?莫非方道士福大命大运气比天还大,不必依次晋级直接取得了决赛资格,战那——自不是,此番八十一人,规则也有变通,但不必轮轮抽签比武的那个人不是方殷,而是岳凌。岳凌逢双不上逢单方入,如五进三——便如此,加起来最多不过两场。人家上届第一,自然待遇不同。
这很公平。
也是托了方道士的福。
而对于方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方殷只想早些遇上他,打败他。可是数轮之内却已不可能。八十,四十,二十,十,五,方殷一直在台下默默估算着,虽然这几天已经算了无数次。
“方殷——”嗡嗡低语声中,忽而台上一声唤!
——来了!
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啊我就是要二!一只手微微轻颤着伸进木箱,其后高明道士上台抽签,心中热切渴盼无比激动有若抽奖,大奖!巨奖!天灵灵地灵灵,百嘛不要千万是二就行!高道士摸啊,摸啊,摸啊,摸。
二!
一看!果然!正是二!
高道士欣喜若狂几乎跳将起来,还是忍住,忍住,强自压抑住了想要欢呼的冲动!
旋即满心欢喜走下了台。
方殷拿着一支青签,二。高明拿着一支紫签,二。二人一对,都是二。且不提方道士心情怎样作何感想,反正高道士觉得自己高兴死了幸福死了快活得要死了!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这就叫作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又叫作老天开眼好运即来,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啊!赢了,赢定了!高道士满脸是笑目泛异彩,心里快要欢喜地炸开却又无处倾诉无法吐露,还是忍住,忍住,忍得好辛苦好辛苦!
高明点了点头,正sè道:“你放心,你我兄弟一场,我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方殷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多谢。”高道士愈加欢喜:“好说好说,呃,不如你这便直接认输,我也好省却许多——”麻烦?麻烦。高道士继续笑道:“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越少越好,你说是么?”
“是极是极,正是这话!”方殷微微一笑,抬头看天。
看云。
犹自虚张声势,不知死活之至!高明见状冷哼一声,怎又不知他的心思?然而高道士大度之人,当下便不再与他计较——
结局早已注定,奇迹不会出现,不会!
盒中签已告罄,四十正对四十。
或认识,或不认识,或半生不熟或朝夕相处,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对手。上清八十弟子或如释重负,或相互打听,或镇定如恒或神情激动,少顷便会迎来比武的开始。结果怎样还不知道,也许结果也不重要,可是志存心中rì夜勤习刻苦地磨练自己,却是求的甚又是为了甚?还是一鸣惊人,还是出人头地,还是为了理想为了梦想,正如匣中三尺青锋磨砺锋刃跃跃yù争鸣,一朝横空出世光彩耀目憾人心!
天下无人再不识!
岳凌立那方,静静看台上——
三生峰的岳师兄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剑术内功远超一众同门。况他年长一二模样又英俊潇洒,待人也算和气做事也有分寸,许多过人之处,加起来就是一个字,服。叫他一声师兄,那是旁人服他,佩服敬服叹服,也是引以为荣。岳师兄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却又那样夺目那样使人侧目着实无法忽视——
吸引了多少目光,自也有方殷道士。
如果方道士是驴尾之尾,那么岳师兄就是天之骄子,一如萤虫与皓月,微光之于明辉昭彰交映——在方殷的心里。是否自愧不如,还是自惭形秽,有一点恼恨有一点嫉妒,还是一般无名火起!岳凌,岳凌,你等着!方殷心里发誓暗地咬牙切齿,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已然暴露了所有心事!
岳凌忽地望来一眼,似是心有灵犀一点——
笑了。微笑微笑。
恼了!可恼可恼!
不觉早已分心,一般患得患失。耳中嘤嘤嗡嗡,脑子乱乱轰轰,百般思量怔仲不定之际,忽然!只听得台上好似说了一声——
开始?
来了!
一惊望去,再见台上已是二人相对,一人抱拳正施礼:“师兄多有得罪,还望手下留情。”另一人大声叫道:“二指峰郑其武,又名倚天摘星剑!不必废话少个啰嗦,出招罢!”语观其品,言见其xìng,此言一出方殷暗道一声,此人怕是不成!牛皮怎能吹破天?何来倚天又摘星!看他急急火火拎着个剑咋呼挺凶,对方却是慢慢拔出长剑不动声sè:“师兄先请。”
师兄未必师兄,只是一个尊称,而言语恭谨的青年道士师出四圣峰,名作陈定。陈定拔出剑,辑手复为礼:“师兄先请。”郑其武再不等,大喝一声持剑攻上,势赫赫威凛凛有若疾风暴雨将对手逼退逼退再退再退,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看似退却,还是游走,陈定退而不乱步法从容,一一将来剑或避或挡,防得是稳固牢固固若金汤!
二者台上战,众人台下观。
使得都是上清十二剑,本也同门招式熟稔,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斗不片刻郑其武心头火起,虎吼一声使出太清十二剑,霎时台上剑光身影交错,星星点点有若满天璀璨!陈定一退再退,陈定招式不变,依然上清十二剑剑剑中规中矩门户谨严。玉清十二剑简朴直白,上清十二剑刚柔并济,太清十二剑繁复jīng妙。说是太清十二剑境界高深,然万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愈是jīng巧高妙,习来愈是艰难,未达大成之境强自使出jīng妙之处便是破绽所在,便如郑其武——
陈定得心应手攻势渐起,郑其武久攻不下愈加焦躁,不觉剑式已见散乱,惊觉不妙之际对方已然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只得抵挡,抵挡,苦苦抵挡一时,奈何先机已失,颓势已成yù振不得变招又不及,终给他一式“雁过留声”长剑撩起反切右腕之上!旋即青钢剑呛啷一声落于台上——
几处扬声喝彩,几处摇头叹气,不免又窃窃私语。
郑其武捧腕大叫,面红耳赤:“再来再来,我是大意,大意了大意了!”
“陈定胜,郑其武败!”
蒋长老一声断喝威风八面,又语重心长说道:“莫道大意,若他这剑开了刃口,落在地上的可就不止——”这边谆谆教导,那里还是不服:“不算不算!再来再来,我倚天摘星剑可是……”竖子无礼!不知悔改!当蒋公正蒋长老是个摆设么!蒋长老白眉一扬拈须长叹道:“此子言语无状不知进退,更不知尊重前辈,本长老以为——”旋即一排坐着的掌教峰主长老泰斗级人物纷纷点头,又低头拿着笔在纸上勾勾划划,似乎是在打分儿。
少时二人下台,一人面sè灰败。
所谓胜负,自要有理有据。判定胜负依据有三,一是打下了台,二是爬不起来,三是蒋长老。蒋长老定你赢就是你赢,蒋长老判你输你就是输,蒋长老说甚么就是甚么——权威不容置疑!而置疑前辈高人的后果就只能如同郑道士这般,不但理所应当地丧失了比赛资格,而且扣完胜负分又扣印象分,怕是只能回去拿着可怜的一点分数准备到驴尾班报名了。
暂且放一旁,好戏才开场!
一对一,二对二,方道士对高道士,驴尾之尾对驴尾之殇,上!
高明道士一跃上台,飘然行至正zhōng yāng,复深施一礼,恭声开口其声朗朗:“蒋师叔祖好,师叔祖辛苦,晚辈高明,又名无双绝剑,不过戏言贻笑大方,还请师叔祖多多指点,如是……”蒋长老一甩袖子,大摇其头:“你下去罢,不用比了!”高明又惊又喜,颤声说道:“怎,怎,怎地不我不用比?莫非前辈见我骨骼清奇气宇不凡,便定下……”
“你已经输了,因此不用比。”蒋长老一字字说道。
甚么?情况?
怎地!这是甚么啊?高明愕然,惊诧无以复加。
蒋长老面露悲悯之sè,看他半晌,还是语重心长解释道:“我没有唤你你便上台,我没让你说话你便说话,更大拍马屁公然讨好于我,如是者三,取消资格。”高明闻言大惊,直似五雷轰顶:“这!师叔祖!这可使不得!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也不是有意……”他自语无伦次,蒋长老理也不理,低头看一眼花名册,点头叫道:“方殷胜,高明败,下一场——”
而方道士还没上场就……
高明猛一回头,却见那方同样愕然看过……
这是在做梦么?
数度寒暑,下足功夫,自信满满而来,一切都是那样顺利那样令人欢喜令人期待万分,可是,竟然,就这样,完了?完了!所有美梦瞬间破碎,无数心血付之东流,打击是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残酷,高道士已不能忍,高道士无法承受,高道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师叔祖,我该死,还请您可怜可怜呜啊——”
“你错了么?”
“我错了,千不该万不该,罪该万死错大了!”
“哪里错了?”
“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错上加错一错再错!”
“很好,很好,回去好好反省,三年后你还有机会,下一次比武……”
“不要!不要!师叔祖师叔祖啊——”
哭声惊天动地,悲悲惨惨戚戚,可怜的高道士威风八面上台最后却只能跪在那里哭,众人见了也是纷纷低头不忍目睹!半晌,蒋长老终于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起来罢。”高道士心里一动,霎时犹如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又如身陷无边苦海中忽然得到一根救命稻草,复又狂喜,却不敢起,泪眼朦胧抬头无比真诚道:“师叔祖,你是说——”
蒋长老手拈白须,却是笑了:“略施惩戒,以儆效尤。”又扬声四方,语重心长道:“尔等上清弟子,规矩不可轻忽,凡无端违犯者,必如此人之……”说是当耍猴,还是一只鸡,这是吓唬吓唬杀鸡给猴子看了,蒋长老非但公正之极也是很有一手儿。但无论如何,时间不等人,旁人看来这纯粹就是没事儿找事儿瞎耽误功夫儿,因为后面比武的人很多而时间确是很紧迫,自然意见更多,可是没有人说。
没有人敢说。
直到方殷上台。
且不论高道士给他折腾得云里雾里死去活来悲喜几重天,最后蒋长老发话,方道士还是上了台,方道士登上试剑台,一般施施然走到台zhōng yāng,一般施礼一般恭声开口道:“我叫作方殷,又名东西双剑,小弟近来可好?老大我又——”说着拍拍老道长肩膀,眯起眼睛吡牙一乐——
来了!
二十五 一出悲剧在上演
奇人必有异事。
异于寻常,可以为怪,有名怪异。
语声不高不低,字字传入耳里。谁老大?谁小弟?拍拍肩膀称兄道弟?蒋长老愣住,高道士愣住,台下人都愣住,只有沐掌教哈哈哈哈拍着椅子大笑乐不可支,浑厚的声音台上台下四处回荡,此刻听起来却是那样刺耳那样幸灾乐祸那样令人,无语。
蒋长老将脸一沉,自是便要发作!
“赌约算不算?”方殷低声道。
蒋长老面sè一变!
“公正不公正?”方殷低声道。
蒋长老面sè一变!
“要想商量,招子放亮!否则令你颜面扫地!威风可以摆,不过——你地明白?”方道士低声威胁道。
蒋长老面sè又是一变!
话是如此,怎般道理?只因二人打过一个赌,那是老道长悔不当初毕生引以为恨的耻辱,而他还没有兑现。公正不公正,这个不好讲,可是蒋长老偏偏又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视正义如xìng命般的人,而说话不算,难免给他翻出旧账当场拆穿,这可这可怎么办?蒋长老真的真的很为难。
众人见他脸上忽青忽白忽而又红,似yù暴起却又迟迟不发作,一时间纷纷茫然完全摸不着头脑。自有聪明的明白的知道内情的,想到了当年某人一战成名其后某人两度晕厥的情况,于是有人开始叹气有人开始摇头有人不明白自是发问,场面一度陷于混乱四下嗡嗡有声气氛化为诡异。
看着台上,想起从前,吕道长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叫作,方殷。
方殷点头,微笑,将手拿开,满意道:“好了,可以开始了。”蒋长老闭上眼睛,长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目,低声开口:“小子,我宁可给人耻笑被人唾弃,也不能徇私舞弊,这一点你要明白。”方道士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只要你裁得公正,就好。”礼数小节,原则事大,蒋长老闻言却也真正松了口气:“好说好说,那就好说,我告诉你……”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那里交头结耳窍窍私语友好和气,亲亲热热的样子却更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心下生疑!
高道士早就生疑了,而且生出了很多很多的。
疑。
有待过去偷听,却又不敢近前,眼前种种着实令人费解又怎不使人担忧,左思右想里外寻思还是越想越惊疑,看来看去怎么去看也是那一老一少面sè诡异又yīn险,似是设了个圈套想让自己钻进去!而这是高道士哭着跪着起死回生争取回来的机会啊,又怎能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再次莫名奇妙失去……
方殷!方殷!
这个对手必须要重新估算认真对待,否则好好的一条大船岂不翻进yīn沟里?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去罢,好好比。”蒋长老注目方道士殷殷嘱咐一句,看上去面sè慈祥可亲就像是老爷爷送亲孙子。不妙!不妙!大不妙!高道士见状心中猛起不祥之jǐng兆,一时忧心如焚却又不知危险来自哪里。失神之际那方已然立在对面嘻嘻一笑,轻飘飘说一句:“你放心,你我弟兄一场,我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
一字不动,原封送还。
霎时高道士怒气勃发有如海浪滔天起,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一剑斩为两半然后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镇定!镇定!这分明就是激将法,莫要中他圈套!却是哪里不对……兄弟,弟兄,兄弟,弟兄……是了!是了!尤为可恨,无耻之极!当此紧要关头犹要占那口头儿便宜,好!好!好!既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下一刻必将将你打得跪地求饶心服口服外带……
“开始。”
高道士正自悲喜莫名又惊又疑无数念头纠缠交织无法自拔,又怎听到这一声……
铮将一声剑出鞘,大惊之际眼前一花——
下一刻脖颈左侧微微一凉,脑中一片空白,时间似乎静止。
惊呼声起,四面八方。
只见长剑架在脖子上!
“方殷胜,高明败。”蒋长老扬声喊一句,震落一地眼珠子。
方殷收剑,长剑归鞘。
“慢着!”高明狂吼一声跳起,已是目眦yù裂其声嘶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没有出手!我的剑还没有出鞘!怎能如此!我不服!不服!”蒋长老连连摇头,皱眉斥道:“放肆!信口雌黄!你立在那里直有数息时间,怎就还没准备好?你在做甚么?做梦么!下去!”高道士面sè悲愤而委屈,而急切万分,看上去又要哭了:“我不服,我不服,动手招呼儿都不带打一个,没有这样欺负人……”
“你既不服,那就再来过。”方殷微笑道。
“你说甚么!”高道士蒋长老齐声开口,以为各自听错耳朵。
——那就再来过。
本就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下,此时无异于绝处逢生喜从天降!高道士又一次由绝望化生狂喜,暗道老天开眼老天开眼让他昏了头不知死活,实在是天助我也!他自喜极而泣,蒋长老却不肯做,话出一再收回一再反复一再不作数,公平何在?又置蒋长老威信颜面于何处!不成!不成!蒋长老还是摇头,坚定坚决!
“不妨不妨,算你帮我一个忙,我是想——”方殷过去低语一句,话说一半又回来:“这一战我要借你立威,高道友,对不住,所以我还是再给你一个机会。”高明一听之下,肚皮几yù笑破,却不动声sè,只道多谢多谢。
一片哗然声中,蒋长老说道:“也罢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再比过。”
也是有些好奇。
但见二人相对而立,四下又静,瞪大眼睛。
只余风,动衣袂,忽忽有声猎错作响。
“准备好了么?”蒋长老问道。
“好了!”高明扬眉剑出鞘,双目灼灼骈指抚青锋——
“准备好了么?”蒋长老问道。
“好了。”方殷拎了青钢剑,闲闲淡淡无落亦无着——
“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长剑斜起,不快也不慢,无招无式简简单单,而剑身就那样轻轻松松搭在了另一人的脖颈上——
一般!
时间再度静止,空气好似凝固。
“你输了。”方殷微笑说道。
这时蒋长老恰恰侧过了身,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一步!
台下忘了惊呼。
高明脸上眼中除却惊愕还是惊愕,一动不动有如泥塑木雕。
从头至尾都是这样!
几处欢呼声起,多半还是惊呼。
“方殷胜,高明败。”蒋长老在宣布,声声也是讶然。
方殷收剑,剑归于鞘。
当先走下台。
“妖法!妖法!他使妖法!我我我我我不……”高道士猛然跳起,激动悲愤不能自已:“我不服!”蒋长老叹一口气,道:“甚么妖法?我怎不见?你还是下去……”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高道士嘶声向天头猛摇,手足剧颤状若疯癫:“我不能动!我不能动!我忽然就不能动!妖法!定是妖法!定身法定身法……”
“拿下!”蒋长老怒喝一声,凛然生威!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一切都在蒋长老的掌控之中,光天化rì朗朗乾坤之下,又哪里会甚么妖法!输了就是输了,何以恁多借口?如是这般又置蒋长老的公平声誉于何处!屡教不改,尤为可恼!蒋长老越想越气气急败坏之下自是又加一句:“扣分!”
旋即高道士给人架到台下,一众评委又低头勾勾划划……
沐掌教哈哈大笑,看上去得意万分。
这分儿没法扣了,高道士一招没出,零分儿。再扣就是负的了。高道士yù哭已无泪,满腹辛酸满腔委屈急于倾吐,找这个连连摇头,找那个还是不耐,四周没人愿听也没人肯信,目光所及见到的只有同情可怜幸灾乐祸还有讥笑,高道士一时真正连死的心都有了,只孤单单立在那里形影相吊恨天怨地哀叹不已,却了却寻那个元凶那个妖人那个罪魁祸首……
作为一个剑客,而且是绝世无双剑客,最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未出一招即落败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土鸡瓦狗一般地割杀屠宰!这简直比给人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还要耻辱,譬如上一次。为何悲剧每重复?一出一出又一出。而不幸的命运总是与高道士如影相随啊,幸运的神灵为何总不眷顾!高道士不明白,高道士很不明白,可是即便这样美好的梦想破碎取而代之悲惨的现实,如海之深的冤屈如山沉重的打击也不能将高道士完全击倒!
不能!绝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必定成功……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算甚,不算甚,待到三年之后必将又是一条……卷土重来!重整山河!大放异彩!还是第一!成了成了……”
成了成了,脸上泪痕未干,第一第一,唇边笑意泛起,无数励志名言绝妙jǐng句如cháo涌上势不可收,待到高道士想到来rì一雪前耻威风无两莫大荣焉,又不由偷偷地那样地,笑了。怪异必生怪异,正如祸不单行,有人见他喃喃自语立在那里时哭时笑,一时也是惊诧莫句心中悚然!此人思路与众不同,旁人还是不知他不懂他不理解他,只见他行为极度反常,怕是受了强烈的刺激,怕是要……
当然多半没有看见,大伙儿都在议论方道士谈论方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甚至忘了去看台上jīng彩万分的比试。
“师兄,你可看到方才那一剑?”
“自然看到了。”
“我瞧那剑不过寻常又无招式可言,若你上台,又如何应对?”
“不好说,不好说,我瞧那剑似简实繁似慢实快且又中正平和,我也未必能够——”
“无招胜有招?天!这莫非是返璞归真之境!”
“人人当他是个废物,未料此人深藏不露!师兄,若你对上他,可要小心了!”
“果然!果然!好心计,莫非竟是扮猪吃虎之计?”
“哈!我想到了!你忘了五子峰那个妖人么?据说他是他的……”
“这,这,这不可能!他姓宿,他姓方,两人怎会是——”
“总之小心,不可大意!”
“这话说得是,师兄你也小心!”
闲言碎语入耳,高道士猛然神魂归窍,终于想到去找方道士问个明白讨个说法因为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算了可是……
方殷早已不见。
二十六 悟空
“回来了。”
宿道长说一句废话,喝一口酒,眼中宛然是笑。
“太过轻松,没啥意思。”
方道士对面坐下,自己倒上,面sè那是淡定已极。
“再吹!吹你的牛皮!谁的心在砰砰跳?谁的心里乐开花?是我?还是你?”宿道长摇头而笑,一脸了然。方殷喝一口酒,忽然大笑出声:“老大老大,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是吓死我了哈哈哈哈咳咳!”是的,方道士呛到了,因为方道士直到此刻还是很紧张,还有激动兴奋无以言喻……
胜了!胜了!胜利胜利!
“使在哪里?”
“剑柄上面。”
“此物名之见笑。”
“话说我也中过招儿,哈哈!”
“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小子,若你可以内力发诸于外驱使随心,这次比试自当无往而不利,可惜,可惜——”宿道长眼望天际喃喃自语,似是又将故人想起。方殷哈哈一笑,于怀中掏出一瓷瓶,一锡壶,放在桌上:“可惜我不成,只有用诡计,可惜可惜明天不能再用,哎!”
“大道三千,混沌破立,好用拿来就使,管他甚么东西!”
“哈哈,高,高!小子受教,受教!”
“名威已立,下一关便是寒其胆魄。”
“是了是了,你告诉过我,要把一粒种子种进对手心里,那就是——”
“使一个人真正感到恐慌的不是刀光剑影,也不是拳脚暗器,而是看不见又摸不到的东西。见笑再细再小,也是有形有质,你只有唤醒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形恐惧莫名惊慌,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更大的胜算。”
“我明白,明天便去寒他胆!却不是又是哪个倒霉鬼哈哈!”
“还有几场?”
“今天一场,明天两场,再过三关我便,干掉他!”
“许是三关,许是五关,只问人生何其短?便就一关一关又一关,好了,你去罢。”
方道士谈兴正高,宿道长却忽然意兴阑珊,起身走开。
“老大!老大!我还有话要说!”
还是走了。
此人脾气古怪实属异类,方道士却也早就见怪不怪了,见他走开,便又自斟自饮——可喜可贺,深以回味,一如杯中果酒紫亮亮淡而无味却又醺醺然回味悠长,而方殷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口味爱上了这种感觉,觉得,觉得,觉得……
很美。
是非眨眼过,成败转头空!
依稀记得那晚,那晚的月亮,似是,很圆。
八月十五。睛。
“……伏以,中秋神月,天清气爽。赤明开光,仙女jì乐。嫦娥舞姿,神龙朝月。神风鼓舞,流香拂尘。紫雾吐辉,绛霞敷天。三景齐照,诸天光明。河海静默,山岳藏烟。龙螭踊跃。人神欢欣,生死同休。凡拜月神,并得长年……”
台上一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道高声吟诵着,字正腔圆仪态周正,时而蹈步作舞,亦是一丝不苟大有风范。此人姓文,名文公礼,上清长老之一,常居二指峰,以素知礼仪墨守陈规见长。当年就是文长老开着会第一个出来迎接方老大,又据理力争积极反对方老大加入上清成名一名道士,时也命也?福兮祸兮?却早已无法回头,再想何必——
方殷默默看着那一张苍老依稀的脸,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从前。
文名祭月,时在白rì。
高道士低着头立在方道士身后,只想一剑将他刺个对穿然后用剑将他的心肝肚肠挑出来,看看是甚么颜sè!自是苦大仇深,恨也恨得入骨,高道士确是存了杀他埋他的心!但一夜未眠,高道士想了很多,高道士也明白了很多,高道士知道那样不可以因为知道那样后果很严重,所以报仇的事情还是得忍——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高道士反反复复告诉着自己,这是一个必将实现的誓言。
这是这件事,还是那些人,昨rì比试自是有胜有败几家欢喜几家愁,却也分明写在脸上——除却袁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袁世低声嘻笑着:“牛道友,牛道友,威风霸气黑风肘哈哈,看招儿!”说着斜斜一肘送过,找的却是赵本——赵本叹一口气,苦着脸道:“别闹,别闹,老胡可是看你了!”
两只牛眼瞪过来,胡非凡又怒了!
心情不好,心情不好,除却牛大志使yīn招儿胜了一阵,吕道长手下众将战绩皆墨全部首轮出局。吕道长自是神sè不豫,徒弟们心里也不痛快,然而最窝火最憋气的还是高明高道士——两度中yīn招儿,一将变驴尾,上次是黑肘,这回又是甚?而驴尾之尾的方道士已经咸鱼翻身成功晋级,那么驴尾之尾的称号只能留给战绩分没有且印象分极差的高道士。
倒数第一是拿定了!
高道士又悄悄将手向剑柄摸去,慢慢慢慢地握住……
此仇不报非君子!小人!你个小人!
科仪过了,又是抽签。
紫盒紫签,青盒青签,一分为二,四十二十。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方殷第九个上去,抽了个十一。
签为青十一,还有紫十一。
是谁?是谁?
“不是大志就好。”方道士想道。
牛大志上台,是青盒。
“青盒,青盒,青盒才好,不是方殷就好。”余下众道士想道。
经昨rì一役,上清弟子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就是——
妖道传人,避之为上。
是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秘密,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有人心里早就有数,有人还是猜得出来,此刻众道士多多少少都知道了,方殷方道士,不只是五子峰吕道长的徒弟,更与百草峰那个神秘人物有着莫大干系!或说旁门左道,或说妖法邪术,总之方道士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是两个字——
神秘!
神秘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里没根,从而摸不着底细,从而不知如何应对——
而心无着落之时,便会生出……
其时天气睛好,又是一轮开始。
“开始。”
望台上寒光闪闪剑影纵横,风声咻咻欢快嘶啸,时而双剑交错一声响过,其音铮铮脆而悦耳。双双矫健,对对不凡,剑似匹练人如龙,浑身解术各自逞!无数rì夜辛勤的磨砺终将谱就一篇壮美的乐章,便在此处奏响,奏响,奏响,一对对,一双双,内力有深浅,剑术有高低,可是蓬勃的朝气与旺盛的斗志,还有那颗不服输的心,都是一样,一样,一样……
方殷在看,方殷在想。
不得不承认,上台的每一个人的功力都比自己要高出不止一筹,台上的每一个人剑法都比自己绵密严谨修为深厚。方殷知道,这是事实。可是方殷想的不是这些,方殷正在新奇地望着台上一个个同门,心里那一个大大问题再度泛起因之纠结着困扰着,茫茫然似乎忘了身边的所有眼前的一切……
剑道即人道,果然!同一套剑法,每个人使将出来却是不同,或是威猛,或是凌厉,或是轻巧,或是细密,或是大开大阖一往无前,或是细水长流绵绵密密……那么,这是剑法的优劣还是人比的高低?是的,人xìng品格流于剑路剑式,而xìng格决定命运,那么,人,与剑,与命运,究竟又是怎样的关系?
那一点灵光又浮于脑海,忽隐,忽现。
方殷还是想不明白,因为这是一个深奥的问题。这个问题正是宿道长问他的,方殷不明白,自也答不出,追问回去得到一个字——
悟。
说得轻巧,如何得悟?再追再问,宿道长却也不明白了,只是一笑说了句,我不知道,我也不求,你若悟出,剑已有道。左右还是不知道,反正就是不知道,方道士悟了多少回想了多少遍也是不知道,只明白了一件事——看也是练,想也是练,人,还是多看多想,剑,最好边悟边练,至于命么……
还是交给天!
岂不废话?三者还是联系不起来,还是半懂不懂说不明白!甚么是命?甚么是道?甚么是人?甚么又是剑?好似全然不明白,悟来悟去还是空,哪里还有一点点的懂,不通!不通!着实还是不通!
“方殷——”
“方殷——”
“方殷!”
猛地一个趔趄,却是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到你了!”愕然转过头,高道士点头一笑,面sè友善目露鼓励之sè!
方道士不明所以,却也不及深思,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
蒋老道自在台上,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兄弟。此人仪表堂堂面sè坚毅,身形如标枪般先笔直挺拔!未识其人,先观其势,单只这份镇定如山的气势,便可见其人一般本事定非易与:“本人二指峰陆平,自号风雷剑,请道友多多指教。”其声朗朗,不卑不亢,似乎无关紧要宠辱不惊的样子——
却是不知鹿死谁手?到底是谁心里慌张?
方殷一般立好,随口说道:“我是方殷,外号儿东西双剑,呃,就这样。”
——开始。
说得轻巧,不过这样,可是便如昨rì,心里仍是无比地紧张!
二十七 牵一发而动
便在转瞬之间,高道士的心里天翻地覆转了念头,此时此刻瞪大眼睛直直看着台上的方道士,心怦怦跳手脚儿冰凉简直比他还要紧张——
“方殷!方殷!必胜!必胜!”
这就是高道士此时心情最最真实的写照,以至于不由自主出手相助又低低唤出了声儿!声声真切,目不转睛!高道士由一个头号儿大仇敌变成了方道士最最坚定的拥趸,或者说是一个无比狂热的粉丝,其中的原因着实让人难以理解。当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不明不白的爱,说出来就非常之好理解了——
不错!高道士是不慎落败,败于对手yīn谋诡计之下,还未彻底明白因何而败,可是!那已是一时半刻无法挽回的结果,暂不提无双绝剑来rì重振雄威一雪前耻将得东西双剑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便此时,却当力保其胜,一胜再胜,甚至取得最终的胜利,方为上策!你看,若方道士败,一败涂地,那么高道士必将受到牵累从而坐定驴尾之尾的称号,方殷不可败!再看,若方道士胜,最好连胜,那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彼时驴尾班的称号必将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驴尾既然没了,驴尾之尾自然也就。
若他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么余下所有的人都是失败者,而那时高道士只是其中之一!如此一来,总比现在。明白明白,怎不明白!高道士非但认识深入深刻而且分析得鞭辟入里,若是开口说出来谁个还能不明白?况且一旦给他夺得了本届魁首,那么下一届高道士打败的就是上届第一!那有多么威风!那有多么神气!想想就会激动就会得意就会美到骨子里!yīn谋诡计如何?妖法邪术又如何?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事关重要当把那些个人恩怨所谓仇恨那些毛皮小事抛弃,抛弃,抛弃!
一朝猛醒十分期待百般热切千万理想无数荣辱系于一身,此刻方道士便是高道士的希望所在,怎不又怎不——
“必胜!必胜!方殷!方殷!”
高道士虔诚祈祷喃喃有声,着实感天动地感动自己!
自有人惊愕不已。
开始——
异人同心,异类相逢,必有异事发生!便在高道士的眼中,便在台上蒋长老的眼中,便在台下众人的眼中,便在那天地风物神仙妖怪的眼中——
开始。
但见二人相对而立,双双剑出鞘,一人立剑指成诀,一人袖手剑及地——
便此时!
忽地陆平大叫一声手捂腰际,随之呛然一声长剑坠地!
旋即方殷一跃上前,探手展臂。
又一次。
剑吻于颈!
再见陆平弓身抚腰,神情痛楚面孔扭曲,啊啊长声惨呼口已不能言!
开始便已结束,前后不及半息!
无不愕然,四下死寂。
忽地哈哈大笑声起,是沐掌教,脸上一般得意。
这不是妖术,又能是甚么!根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方殷胜!陆平败!”
高道士惊喜狂喜张口便大叫,叫完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验伤!”
蒋长老吹胡子瞪眼,眼看已然怒了!此事太过蹊跷,想来更是诡异,明察秋毫的蒋长老虽然没有看出其中马脚,却也不是傻子!定是作弊,岂有此理!随即方道士退后,两名道长上台,双双近前,俯身起衣仔细查看——
无伤。
而陆平还在大声惨叫,直将腰弯得像个虾米。
“搜身!”
蒋长老骈指大喝一声令下,看上去那是已经动了真怒!
不过衣带衬履,一无所有。
方殷笑嘻嘻将手一摊,示意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个小人!你使暗器!”陆平忽而指点大叫,神sè已然略略平复。
“暗器?哪里?”方殷淡淡一笑,神态却作张狂!
没有证据,不白之冤。可是陆平根本一式未出,又怎肯就此低头就此输:“你,你,你,你使诈,我不服!不服!”方殷哈哈一笑,束发整衣:“不服就再来,再来比一比!”陆平闻言愤然挺身瞪了过去,腰腹处却仍自痛痒酸麻难当:“比甚么比?这怎么比!使这卑鄙无耻的伎俩,谁又要和你再比!”端的犀利,无影无踪!刚刚吃过苦头要他再来一次,风雷剑却也是……
怕了。
那是甚么?甚么,甚么,甚么……
东西?
愕然讶然过后便是惊慌惊竦,台下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听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又以一众年轻弟子为甚,眼看今rì种种,回想昨rì种种,莫名的恐慌气氛开始滋生开始蔓延开始悄悄生根发芽,在心里——
如果他的对手是自己,那又……
“方殷胜,陆平败。”蒋长老在台上说着话,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陆平忿忿下台,方殷扬长而去。
一众长老几峰峰主神情复杂目光交织,坐在那里两两低语,脸上写的却是另外两个字。
忧虑。
“下一场,牛大志——”
“老大老大,你使得什么法子?”“哎!怎会如此!你竟……哎!”“妈个巴子!快说快说,俺也好奇!”“嘘——噤声!还是本人神机妙算,方才说甚么来着?方殷,必胜!”“高明,你又怎知……果然是高!”“不说便不说,不说我还不问了!”“哼!”“老大老大,别理他们,快和我说说……”
方道士只不语,脸上保持着神秘的。
微笑。
忽地台上一声闷哼,牛大志捂臂飞身退后,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大志!”“大志!”“师兄!”“师兄!”这厢几人见状一惊,失声呼喊一时情急……
血已指间漫出,众人也在惊呼!
“好一式孤烟落rì!大志败了,多谢道友赐教。”牛大志却也并未动容,注目淡淡道。那人不去看他,铮将剑归鞘:“卑鄙小人,当有此报!”
牛大志默然片刻,转身向台下——
“周昊天胜,牛大志败。”
“大志!快给我看看,伤得……”方殷当先迎上前,神sè焦急——衣袖破处,白白臂膀鲜血淋漓皮开肉绽,那是一道深深的创伤,直直触目惊心!情同手足,感情弥深,方殷只觉心头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奋然跃上台怒目而视:“你!方才你说甚么?有种你再说一遍!”那人正要下去,闻方转身冷冷一笑:“好话不说二遍,便说你,不过跳粱小丑,也敢出来卖乖!”
“你!好好好,你有种!报上名号来!”方道士怒不可遏,径直走上前——那人毫不退缩,返身一般上前:“三生峰,周昊天!如何?哈哈,小丑一个!”方殷忽然一笑,露出满口好牙:“你死定了,你等着瞧。”周昊天自不示弱,只有更加地狂傲:“信不信我宰了你,就像捏死一只,哼哼,蚂蚁!”
二人鼻冲鼻眼对眼,唾沫星子喷上脸……
形如斗鸡。
“放肆!成何体统!都给我滚下去!滚!”蒋长老大怒,哆哆嗦嗦指点喝斥,浑不顾仪态有失。两人梗着脖颈也不理会,目光如刀剑般交错火星四溅噼啪有声!忽一人跃上台,却是文长老:“蒋师兄,不可口无遮拦,须知上粱不正下粱歪,作为本教长老之……”蒋长老一怔,登时愈加恼火:“我在管教小辈,你怎又来说我!下去下去,没你的事!”文长老摇头晃脑,深以不然:“有道是yù要教人,先正己身,如你这般又怎能服众?须得以身作则方可使得……”
转眼两个老道又急眉火眼吵将起来,众道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一名矮胖老道飞上台,足未落地霹雳已至:“胡闹!胡闹!听我一句——都闭上嘴!”气也冲冲,怒也冲冲,此人身形矮胖,老而弥坚,正是上清四大长老之一,四圣峰的肖长老!肖长老名肖公智,脾气火爆那可是出了名儿的,那可是无人不惧无人不服……
蒋长老白长老接着吵,好像也没将他放在眼……
“看打!”
肖长老老羞成怒,登时双臂一振呼呼击出两掌,分取左右——这人是个一言不合,上来就动手儿的——忽一道手臂横过,架开双掌:“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以和为贵,有事好商量好商量!”白公平白长老,又名老好人,哪里有不平哪里有他,这自是上来劝架的……
“你闪开!你闪开!这双愚人不可理论,看打看打!”
“蒋长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事论事,我也并非是针对你,你看……”
“莫打!莫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白公平!我为人如何你还不知?我如何行事也不用你指摘!本人一贯公正严明……”
嘈杂起,轰轰然,台上乱作一团!
“木师叔,你就说句话罢!”沐掌教低头无奈说着,脸上眼里却是笑。
“无须理会,一时三刻自有分数。”木长老端坐不动,形容枯槁。
无须理会?一时三刻?若由着这几人闹下去怕是天黑也没个计较!沐掌教知道问他也是白问,还是慢慢起身,忽地哈哈大笑:“哈哈,热闹热闹!哈哈,好笑好笑,接着闹接着闹!”威势夺夺,隆隆有声,台上几人一时愕然转头——
一时却也没了声响儿。
便此时一人啐道:“呸,你五子峰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个个儿yīn损全都让人瞧不起!”
复而话声一窒,人人侧目望去——
峰主赵长霄当下也坐不住了,一跃上台指鼻重重斥道:“放肆!你便说说,我五子峰如何不是!”周昊天大惊失sè,双手连摆又一指道:“我,我,不是我!是他先说我三生峰的,是他是他!”指尖定处,正是方殷。方殷叹道:“我可没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我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你既敢说便认下,又何必栽赃陷害嫁祸于我,哎——”
“呸呸呸我呸!”
“你三生峰才没一个好东西!
“如他一般,yīn损毒辣全是没种货!”
话声一落五子峰众道纷纷开口,遥遥指点群情激昂!三生峰众人自不乐意,一般对骂哄然有声,台下场面终于大乱。赵长霄面孔一板正待开口,一黑脸道长忽将跃上台来,剑指四方怒声咆哮:“住口!谁在闹事!我看谁再敢闹!谁再说话定斩不饶!”此人乃是四圣峰峰主,复姓司马,名长炎,也是肖长老的徒弟,脾气青出于蓝,更加强硬更加暴躁!
终于动了真家伙,明晃晃的怪吓人!众人一时无语,刚刚安静下来,又一白脸道长离坐踱步,却不上去只在台边转悠,曼声吟道:“惟求诸理之至当,何必利刃相畏之,一朝威肆于人,怎堵天下悠悠之口,岂不笑谈,笑谈耳——”司马长炎大怒,挥剑斥道:“成长淼,我自说话又关你甚事!当我听不出你话里,哼!你个穷酸!”二指峰峰主成长淼,向来与司马道长水火不容:“我是穷酸,你是何人?”成道长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
“司马莽夫。”一人接道。司马道长怒火攻心,猛地转身凶狠喝道:“是谁!站出来!定斩不饶!”众道噤声,人找不到,方向却是二指峰一众——
“穷酸!”
“莽夫!”
“大火药桶!”
“老死教条!”
于是乎四圣峰二指峰相对开战,你来我往互揭老底,场面再度大乱,乱上加乱!在座木长老,之外还有一名道长四方脸膛,不言不语镇定如恒。沐掌教咳嗽一声,上前低声道:“老袁,轮到你了。”那道长看他一眼,又看看台上,又看木长老……
木长老不动,不语,还是木头一根——
意会,意会,只可意会,意思就是同意了。
嘈杂声中那道长起身上台,不快也不慢。找定一人:“昊天,你下去。”周昊天下去。复找定一人,注目:“方殷,你也下去。”方道士看他一眼,随即低头走下台,看上去不是一般地乖。那人躬身施礼,言简意赅:“诸位师叔,时辰不早,莫耽误了正事。”几长老互相看看,却也醒起因何而吵,或说本也无事……
带头闹事的下去了,众人自然渐渐……
再一时,平复下来。
找准要害,直指本真,或不出手,一发必中!
这便是袁道长的手段。
没办法,换作他人还好说一些,可方道士那是必须得听他的——
实在得罪不起!三生峰主袁长松,面庞方正为人方正秉xìng方正,绝对是个人物……
说来那些也不关方道士的事,可他就是袁姑娘的,那个爹……
不服不行!
台上只余了蒋长老,蒋长老左右看看,不由又得意起来——
下一场——
再战!
谁还没有上台?
二十八 十五的月亮
“昊天,多加小心。”岳凌淡淡叮嘱一句,遥对前方。
“哼!师兄你放心,看我如何将他——”周昊天一般目视那处,一脸不屑。
方殷狠狠回瞪过去!
“些微小伤,不碍事,不碍事!”牛大志满不在乎,额头上都是汗。
“妈个巴子!他这是报复,报复!nǎinǎi的不得好死!”胡非凡怒容满面大吼着。
“哎,早知如此,何必,哎!”赵本在叹气,看着那处伤口。
“你放他黑肘,他还你辣手,必须的。”高道士说话了,一语中的。
“又没规定不许使拳脚,那小子就是心狠手辣!明明可以……”袁世一般忿忿不平。
“都是同门兄弟,何必这样……”孙自朴神sè黯然,低声说着。
“你还说!你既知他为人,怎不早点儿提醒?你这人就是……”钱有常连连摇头。
“杀了他!”
铁树开花,杨恒说话,一语石破天惊!便是同门师兄弟,也分个亲疏远近,牛道友使黑肘顶掉三生峰一道友两颗门牙,周道友便来个血债血偿一剑送上!剑本无锋锐,若不存了心思却也伤不得人。当然周昊天这件事做得有些过分,可是任谁也说不出甚么,这是一个哑巴亏。但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这下五子峰一干道士是和三生峰的一干道士对上了——
此时台上剑光闪闪呼喝有声,二指峰四圣峰两人苦苦鏖战,可是台下的火药味儿似乎比台上,更浓!无数道目光有如刀枪剑戟,隔空暗战,凶险复胶着!这就叫做天遂人愿,这一轮方殷抽到的对手便是周昊天!或者说周昊天抽到的对手便是方殷!届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见胜负不死不休!没有仇恨争斗不好玩,没有血腥打架不好玩,二人就要登场,好戏就要开台,每个人的心里都存了一份激动一份兴奋还有一份期待,甚至比捉对厮杀的两个人还要兴奋还要激动还要期待!
一时气氛愈加诡异,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周昊天——”
“方殷——”
开始了!
周昊天纵身一跃飘然而上,方殷慢慢慢慢走上台阶。
“东西双剑?哈哈笑死个人!小子,看我打得你找不着北哈哈,来!”周昊天神态狂傲,而不屑,不屑一顾。方殷立好,看着他,也不说话,慢慢拔出长剑,滋————直将头皮麻掉,还有牙根发酸,周昊天忍无可忍拔剑扬声:“小人!任你使那旁门左道卑鄙伎俩,我也不怕!来!放马过来!”
方殷只不说话,嘴角扬起两眼眯了,看来看去都是一种讥诮——
你怕了。
怕了?谁个怕了!周昊天嗤嗤冷笑,面sè一般镇定一般不屑一般骄傲。
方殷直身垂手只不动,长剑斜斜及地,双目静静,注视着,不发一言。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怕了!谁了怕了?周道士犹自冷冷笑着,一颗心却是越跳越快又快又猛!凶险不知何时何地如何袭来,本就防不胜防似是无处不在,周道士轻松无比地笑着,可是心里还是万分紧张!疑心早起,其后便惊,其后便慌,其后惊怖恐惧——
旁门左道,邪术妖法,卑鄙下游无耻招术——
那些,那些,究竟在,究竟又在——
哪里!
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台上愈显清冷安静,对方一般那样安静地立着。不安!不安!那是恼人的静!目光所及道道目光齐齐望来,人人张着嘴却似处处无声,张张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了,是了,大伙儿都在期待着,甚么……
却是要看谁的笑话?周昊天立在台上,方知自家远不如方才自己想象的那般镇定!无法预知的危险才是最大最凶最恶毒的敌人,前思后想左看右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家伙脸上眼中都是不怀好意要使yīn谋诡计的模样……
速战速决!
这是此时周道士心里唯一的想法!可是,可是,怎就还不说……
“开——”
似是无穷无尽的煎熬慢长无比的等待之中,终于听到那一声苍老的呼唤!周昊天不待话语落定,骤然飞身纵上一式“长虹贯rì”直入中路,这一剑快而干脆,自是蓄势已久迅捷已……
忽然!
左足足踝处微微一痛。
当下身形微滞,霎时心丧若死!
周道士已知自家中了暗算中了yīn招儿,自是懊恼愤恨却也不及,方殷抢上一步格来开剑,继而飞起右脚当胸踹去——
足踝处微微疼过又是麻痒,周昊天惊疑之下只待低头察看,不觉胸口那脚已近身!
好在练功rì久反应自生,右足足头轻轻一点飞身退后——
猛觉左腿足三里处又是一痛!一般无二,竟然片刻又中!大惊之际对方一剑斜劈而下,声势猛恶浑似大刀斧钺——
周昊天心神早乱,步法已乱,惊慌后退百忙之中抬臂架开这剑!
猛然脚下一空!
惊呼声中人已向后倒去,才醒起却已是退到了台边。
方殷跟上就是一脚,终将对手踹飞出去!
“哗啦”一下众人散开。
“扑通”一声后背着地!
却是跌在四圣峰方向。
这一下跌得狠了,周昊天一时吡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只坐在那里——
这人倒是硬气,一声不吭也罢,吃了暗亏竟也不说,只拿两眼狠狠瞪着台上,双目怨毒赤红如火!方殷看也不看,转身昂着头大步走开!
前后一般不吭声,自也心里发了狠!
这还算是,便宜了他!
台下一时哄然大乱,惊喜惊疑愕然茫然。
“方殷胜,周昊天败。”蒋长老在宣布结果,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
不决。
下一场——
有人在作,有人在看。
只见脚踝小腿上几个小红点,似是蚊虫叮咬过。
虫声低语寥寥,月光如水澹澹。
这是中秋的月,清清朗朗辉光澄乾宇,浑然无缺似是圆满。其上枝影真真人物宛然,星稀月如斗,流传千古的美丽传说恍似就在眼前。这是山中的夜,分外宁静分外空幽,习习的凉风吹过面颊拂动发梢,对月浅酌,惬意复悠然。更无人,只有二人,相对,对饮,似乎寂寞的天地间只有这一双——
声声也寂寥。
“好玩么?”
“哈哈。”
“此为六出牛毛,冰雪混膏成针,细极无创,见血即融。”
“呵,原来这样!”
“此为鼠蚁,其sè灰白,因之胆小如鼠,一受惊吓必定——”
“哈哈这个我知道,这是一只胆小鬼!”
月sè映处,光明如昼,矮桌上一只小蚂蚁静静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另有一帛带,其间有明扣,一般静静地蜷在桌上。方道士低头看半晌,摇头笑道:“老大,你这鬼花样儿可是真多!不如明天——”宿道长喝了一口,还有摇头:“胆已破,威已立,说好了,明天要靠你自己。”
方殷叹一口气,道:“怕是不成,不成,我怕……”宿道长一笑道:“暗里下手不作数,明刀明枪才好玩,用脑子,使计谋,攻心为上。”方道士思量片刻,哭丧着脸求肯道:“老大老大,我是怕万一输了那可,那可,你还是,还是应了我罢!”宿道长哈哈大笑:“应也无用,明rì再比必禁暗器虫蚁草药种种,我不是和你说过哈哈!”
难,难,难,太难了!月上枝头,愁上眉头,方道士黯然低头。
“你有招术,他有应对,凡人凡事都在变变变,只你存了一丝畏惧的心,明rì便是必输无疑哈哈!”宿道长大笑而去。
方殷满脸都是失望,垂低了头久久无语。
“一百零八,他不中用了,还是你来帮我罢?”方道士叹了口气说一句话,偏过脑袋看去——
一百零八在啃着一支鸡爪。
“一百零八,全靠你了!你一定行的!”方道士又叹一口气,忽而振奋说道。
一百零八坐在那里安静地啃着一支鸡爪。
“拜托,一百零八,你倒是说句话啊!”方道士还是叹气,满脸都是无奈。
一百零八专心致志地捧着鸡爪啃,看上去根本就无动于衷。
“哎——”
有好事儿怎不叫上一百零八?有难处这又想起一百零八来了?何况他还得罪过一百零八,尽管一百零八早就忘掉了。可是一百零八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既要帮人,当有回报,一百零八是一个有原则的猴子,不会给他一叫过来两个鸡爪几句好听的话就打发!
尽管一百零八还是听不懂人话。
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说来还是那句话,一百零八又不是一个傻子。
“鸡屁股!”
一百零八闻声霎时瞪圆眼睛!看过去!
张着嘴巴。
方殷哈哈大笑:“有的是!有的是!给你烤它一百零八个鸡屁股,如何?”
旋即一人一猴久久对视,似在交流。
忽然一百零八跳将起来,抽出棍棒前后左右呼呼乱舞,神情甚是激动声势极为猛恶!
月下一猴张牙舞爪,一人旁边哈哈大笑,场面看上去着实有些奇异。
是诡异!
鸡屁股就是一百零八的命门,也是一百零八的死穴,是令一百零八恨之入骨又爱之弥深的事物。无恨何以有爱?爱恨交加是为真爱,方道士这回是抓住了要害又花了血本重金贿赂才请动了一百零八这个高手,虽然一百零八也搞不清楚一只鸡有几个屁股而一百零八个鸡屁股究竟又有几只,但无论如何,妖人已无用,妖猴再出马!带着棍子!正所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管他甚么剑道人道,管他甚么妖魔鬼怪,都是一般落花流水稀里哗啦全部都是死,就是将天捅个大窟窿一百零八也不怕!
杀杀杀!
二十九 明白不明白
八月十六,晴,微风,有云。
“大新闻,大新闻!妖道横空出世,妖人卷土重来!”
“是了!五子峰的方道士进了前十,这可真是让人,有些个,哎——”
“三生峰的岳师兄怕是也,你看他,那脸sè,着实是让人心里……”
“他那不是怕,他那是怒了!自古邪不胜正,再说这件事师父师叔长老们还有……”
“那也不一定!兵书有云: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我看最后输的不一定是……”
“怎还不开始?明明时辰已过,跷蹊,有蹊跷!”
“我知道我知道,听我细细道来——”
这一rì上清道士们早早来到广场,来到试剑台下,只yù一睹方道士再度出奇制胜大发神威,或是灰头土脸狼狈出局。八月十六,今rì十进五,五进三,二进一,必有结果!而方道士终于一举成名天下,是此处的天下知,由一个无人问津视如废柴的人变作高手变作夺冠的大热门,这可真是一件令人……
却也注定不会是一次平平淡淡的比试,便如上次那般平淡。
看热闹瞎起哄是人们共同的喜好,哪怕在心里起哄,哪怕表面上不屑去看。因为人们心里好奇,因为还是要比个高低,因为每个人心里都盼望着以弱胜强盼望着翻天覆地的奇迹发生,并不希望有个人始终高高在上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当前的形势是方道士支持者众多,拥护岳师兄的反而最少,哪怕三生峰的也是……
比如周昊天周道士。高道士的念头又一次发生在……
如果岳凌岳师兄败了,那么周道士的脸面还可以……
挽回一点。好看一点。
方殷还没有来。
一众长老峰主还有掌教却也迟到了。事出反常必有……
甚么情况?
此时议事大殿之中却是另外一幅光景,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大声争辩,有人端坐不语,有人嘻皮笑脸——那人必定是沐掌教,一教之长沐长天沐掌教,沐猴而冠么!此人从早到晚都没个正形儿,一天当中半数都是。还有一半是打坐睡觉。此时坐在那里也是四仰八叉吊儿郎当,完全没把别人的话听进耳里放在心上,前后左右横着竖着怎么看怎么就像是一摊烂泥——
“长天!坐正!作为一教之首……”
不能忍!实不能忍!文长老正自与肖长老争论激辨,百忙之中犹开口指点喝斥!
“是!”
沐掌教闻言应声立刻直直坐好,看上去非常听话非常之乖。
不一会儿,长大的身子又慢慢出溜下去。
可恼!可恨!事关重大,事发紧急,关乎本教生死存亡声誉荣辱的大事,竟然……事出有因,自是方殷,方殷却不是本次临时召开紧急会议的议题。要知此事,还有前因,那就是所谓妖人宿道长,不于人前站在背后支持方道士的那个人——
宿长眠!
不忍回头,前尘往事却在眼前,大的刚刚消停了又来了个小的……
这还了得!
“长天,你快劝劝他们,以和为贵!以和为贵!”白长老唉声叹气,看上去一筹莫展。沐掌教哈哈一笑:“吵吵嚷嚷多热闹,反正我也不着急!哈哈,说话没人听,有如在放屁!”非但浑不上心,而且言语粗鄙,哪里还有个掌教的样子?这下蒋长老也看不下去了,蒋长老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下正sè批评道:“长天,此为议事之所,怎可如此儿戏?怪不得老是不让我参加,原来……”司马道长黑着脸不耐道:“蒋师叔,这里本来就没你的事儿,是你非要进来……”
“住口!”蒋长老闻言大怒,断喝一声又痛心疾首指点道:“我上清纲纪败坏全无体统,都是你几人疏忽放纵不争气!你,你,你,还有你!”司马道长大笑道:“蒋师叔,你一把年纪,早该在五子峰养老了,再说我四圣峰的事,也轮不到你蒋师叔来管哈哈!”蒋长老怒极,一时吹胡子瞪眼:“长炎,你怎如此目无尊长!怪不得旁人叫你司马莽……”
旋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将起来,白长老赶紧又去劝解,一旁文长老肖长老还是争个没完,殿内嗡嗡声大作乱作一团!成道长摇头晃脑自顾长吟道:“凭着我唇枪舌剑定江山,见如今河清海晏,黎庶宽安,叹叹叹,不过痴人说梦不若一拍两散……”赵道长转过头忧虑道:“长廉,方殷和宿师兄的事情,你可知个中详情?”
九个人坐着,只有一个人立着,那人自是吕长廉。本来这般议事也轮不到吕道长参加,这又是托了方道士的福。吕道长苦着脸低声道:“师兄,长廉说过多次,此事长廉委实不知。”赵道长点了点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袁道长一直看看殿外,这时转头看一眼,面上终于生出焦急:“时辰已过,诸位暂且——”
木长老终于睁开眼睛。
沐掌教甩开大步,一马当先扬长而去。
“……噫!而今天下百废待举,多少处民不聊生!西北连年大旱,淮南洪水决堤,此为天灾,更有**,小人当道,jiān佞横行,盗匪四起多如牛毛,倭寇**剿之不尽,北胡西凉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怎不令人忧心忡忡夙夜不安!一心倦怠,天下危矣,吾辈习武何用?吾辈仗剑何为?莫等闲,等闲视之,当立志,当立长志!以满腔热血拳拳之心磨砺锋刃,除暴安良平不平事,扶危济难舍却一身,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我上清入世之教,不习丹丸,不慕方术,承负道德,承载世情……”
沐掌教于台上大声讲话,其声慷慨,其意激昂,当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听得台下一众上清弟子面sè激动两眼灼灼放光,或点头附和,或慨然而叹!当然这一次没有作弊,沐掌教生得高大气派,口才又好,平rì里尽管有点儿不正经有些不着调,但在一干上清道士的心里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偶像级人物!可惜长江后浪推前浪,更加风sāo更加夺目的另有人物,现场不管老道大道中道小道,多半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方道士身上——
尽管他还没有来。
而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演讲已入佳境可谓高cháo迭起的时候,方道士来了。
方道士大摇大摆嘻嘻哈哈一步迈过大门,手里拎着一个特大号儿的包袱。
还有一根棍子!
其后一百零八大摇大摆嘻嘻哈哈一步迈过大门,手里拎着一根超长加粗的棍子!随即一人一猴就那样一前一后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地走着,走出大门,走在广场上。四下再无声,只余沐掌教继续在台上高谈阔论……
方道士远远立住,一百零八继续前进!
众人瞪大眼睛远远望去——
忽然一百零八大叫一声,转过身拖着棍子就跑!
“回来!你个胆小鬼!不是说好……”那人一把拉住那猴儿,大声训斥两句,复又低声安慰,其情切切其意殷殷。那猴忽地转过头,一张小脸儿上满是惊慌之sè,两眼放出十分戒备的光——
好多的,人啊!
一百零八吓到了。
一百零八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见过场面,可是在场众道士道长道爷是见过场面甚至可以说是见过大场面的,但是双方此时的心里有一点是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来这里做甚么来这里又想做甚么?呢?
方才说到沐猴而冠,现在活生生的实例便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作为一个被人重金聘请来的超级高手,一百零八自然不是光着屁股来的。头虽无帽,身有长袍,脚是无履,麻绳系腰!尽管那小褂儿也太破太长了些,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尽管那麻绳又粗了些短了些,扎在腰上潦潦草草,可也算是有模有样甚至可是说是威风神气!棍子换了加强版的别在腰上碍事儿,那么就一手提着两手抓着,可惜这也不是孙悟空的金箍棒,要不然可以放在……
一百零八尽管害怕,可是一百零八腰肝儿还是挺得笔直!话说一百零八都记不住自个儿都多久没有四条腿走路了!可惜尽管如此,可是大伙儿还是一眼识破了它!旋即哄然而笑,几处啧啧有声,更有人在不知死活地大叫着,快看快看,猴子猴子,看它傻乎乎的多好玩!还穿着衣服拎着棍子,好玩好玩真是……
好玩个屁!
这不是废话么?一百零八不是猴子又能是甚么?还能是个人么!一百零八不但是一只猴子,而且是一只了不起的猴子,一百零八原本就是一只——
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可是一百零八的火眼金睛早就看穿了众人心里不妙不良大大不好的想法,当下忘了惊慌忘了害怕,愤然跃起抓着长棍呼呼乱舞,并瞪眼吡牙加上怪叫以示恐吓!
神猴!
众人……
正主儿来了,注定风头全被抢光,沐掌教早就瞥见……
只好将就又说几句,草草下台。
众道哄然大笑,一时再无忌惮!方道士终于登场亮相,果然没有令大家失望,早知他今rì必有古怪手段,谁知道竟还带了一个帮手!这个小猴子瞧来凶得很,那个大包袱里面又是?一众道士新奇不已连连打量纷纷议论,但恪于门规主要师父在侧也不敢过去,五子峰几个道士也是。吕道长也没有过去,吕道长是直如不见,吕道长也是丢不起那个人!
也是想过去来着,看个究竟来着。
只余一人一猴,那边自成一派。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方殷!你来与我分说个明白!”
三十 不期佳人又来
关于一百零八种种,方道士和盘托出全部交待。当然无关紧要的就不说了,比如呆会儿自己要带着一百零八上台比武,以二对一的事,比如来的时候一百零八不听话老是乱跑,所以迟到了等等。当然些许的夸张适当的煽情还是要有的,比如小猴子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可怜的孤儿,比如小猴子没吃没穿不懂得照顾自己都快要死了,然后幸运地遇上了某个好心人收养了它,给它吃给它喝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养到现在,现在又哭又闹非得跟来见见世面甩也甩不掉……
当然这些也糊弄不了几个人。
当然只要糊弄住一个人就好。
蒋长老作为一个公正的人,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表面刻板内心温暖的老人,当下就信以为真而且被他糊弄住了!主要一百零八也很争气,非常配合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老道长,又非常乖巧地拉着他的白胡子玩做出一副淘气又可爱的样子,而且非常给脸地没有动用那根神棍给他来上那么,一下子。
这是一件好事情啊!
你看这只小猴子多么让人爱怜?你看这个小道士多么富有爱心?不过是场比武,给它看一看又有甚么打紧?圣人有言苍天造化万物生灵平等,人与动物本就应该相亲相爱互相帮助,而作为一个公正已极的长者,又怎能忍心赶走它怎能无端歧视它怎能没有一点点的爱心!蒋长老被感动了,蒋长老的心里充满了爱意,尽管胡子被一百零八扯掉了好几根,也没有再苛责方道士。
甚至还夸奖了一句:这件事情你做的非常之好。
蒋长老是长老,蒋长老是裁判,蒋长老没有意见旁人自然也没有意见了。有意见也没用,蒋长老是长老,蒋长老是主裁判,蒋长老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绝大多数人都没意见,大伙儿本就事不关己而又乐于见识新鲜的事物,只等着看——
“禁用暗器,禁用虫蚁,禁用草药迷香,违者视为落败,并处重罚!”蒋长老大声宣布,看也不看那处——
方道士连连点头,一百零八连连点头,看上去都非常之乖,都似是听了个明白……
比武的第三天,终于立了新规——
话说原本也没这些事儿更不用另说,只不过方道士这次来了……
不!当然还有当年那个……
于是乎再比。
又抽签。
十人。
方道士抽到哪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个人被方道士抽到。此时另外九个人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抽到方道士,生怕输得稀里糊涂死得不明不白。可惜倒霉鬼常有,少顷结果出来,但见八人如释重负先后松了一口气,余下两个……余下两人还没有上台却也不必上去了,一个是方殷,另一个是四圣峰的兄弟……
“窝囊样子!丢死个人!我四圣峰没有这样的……”司马道长黑着脸大声喝斥,直将两条浓眉紧紧皱到一处!旁边一个道长默然不语,两条眉毛皱得比司马道长还紧!道长身后一个道士,两条眉毛皱得比两个道长还紧,看上去那是相当烦恼非常之不乐意了:“师父,师父,你说这可怎生,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比就是了!师父又能说什么?未战先怯乃是兵家大忌,要不是师父挡着司马道长早就两个大耳光扇过去了!比武何来?不过分个高低,话到这里必须得说一说三生峰了——人家可是教导有方!武是没比完,早已有端倪,现在的情况是八十余十人,十人当中二指峰两人,四圣峰两人,五指峰两人,三生峰四人!
何况夺冠最大热门,岳师兄还没有出场。
四峰之中几占一半!夺魁胜算超过九成!你看你看人家,同样是上清弟子同样是师父在教,怎人家就那么……怎么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不去正视,说来若不是五子峰出了奇兵方道士,恐怕本次比武又是一边倒毫无半分悬念,想想上次的比试前三名都是……
有长老教训峰主,有峰主埋怨道长,有道长叱责道士,二指峰四圣峰方面大乱。三生峰沉默,五子峰沉默,一个理所当然,一个意外之喜,大伙儿的目光都落在岳师兄和方道士身上,而岳凌在看着方殷,方殷此时也在看着岳凌——
何必多说?
关于一些事情,大伙儿也是心如明镜。
风言,风语。
风渐起。
“崔迪——”
方道士的对手名叫崔迪,为人勤奋好学老成持重,比武连过三关进了前十,自也是一众同门之中的佼佼者。崔迪还在前思后想,台上已然点名了——号也有的叫,名曰三友剑,岁寒三友松竹梅,当属自劢志向yù效其风骨形意了。二人此番有幸或不幸碰上,却是第四轮的第一场,且不提崔道士心情如何又作何感想,反正他的师父是千叮咛万嘱咐一百个不放心:“多加小心,千万留意!”
于是崔迪加倍小心,万分留意,上场。
“方殷——”
方道士闻声快步走上去,多少有些出乎大伙儿意料,也出乎崔道士的……
一人一剑,并无余物
沐掌教大步走过去,吡牙一乐:“喂,你叫什么名字?”这话是对一百零八说的,可是一百零八又不认识他,而且一百零八最讨厌没事儿找事儿嘻皮笑脸乱套近乎的人了:“吱吱,叽吱!”这话的意思是:走开!别来烦我!一百零八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棍棒,面sè不善。沐掌教连连冷笑,面露凶狠之sè:“不识抬举,小心道爷打你屁股!”一百零八看他一眼,将棍一指:“吱吱吱,叽吱叽吱!”旋即一人一猴相对冷笑,表示谁也看不起谁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
更不放在心上。
“有古怪!”
崔道士心说一句,手抚剑柄看看那处,又看看这方,愈发小心愈发留意!今rì之事处处透着反常透着异样,加想前rì种种,当知眼前对手必有诡计!自是要多加小心留意提防,可对手出甚yīn险招术全然不知,要防他暗算说来容易又怎容易!禁用暗器,禁用虫蚁,禁用草药迷香,如此当是无碍,可是,可是,可是会不会?又有别的……
应该不会!
可是万一,万一他又……
那又如何?
“开始——”
崔迪刷地拔出长剑,屏息静气凝神以待——
再看对方持剑直直立着一动没动:“道友先请。”崔迪一时不知其意,却也只恐迟则生变:“得罪!”说罢挽起长剑,一式“长虹贯rì”直取中路——
本是试探,实为虚式,只须后退一步或是挥剑轻轻一格,自可……
却不料方殷足不动剑不起,只将左手忽地一扬:“着!”崔迪猛然一惊,连忙避开猛退丈许,大声叫道:“蒋师叔祖!他使暗器!”方殷顺势攻上,剑剑不留情攻势更凌厉,招术不成章法却也凶猛异常!崔迪退避之际连连格挡,一时双剑相交喀喀有声:“慢来!慢来!不是说了不许使……”
方殷置若罔闻,闷头猛攻剑剑不离胸腹要害,横眉怒目浑似拼命一般!崔道士左支右绌一时情急,再看蒋长老却是负手而立直如不见,少顷心境略略平复,已然醒觉对手不过虚张声势!正待持剑反攻,方殷左手忽地又是一扬——
着!崔迪只待不理,身形却是不由又是随之横移一步,霎时方殷又抢上,一时先机又失!如是再三,崔迪心中已然明了,对方实为乱人耳目,哪里又有甚么暗器!一时取巧终是无果,少顷方道士大呼小叫甩手扬臂连连抢上,而崔道士心中宁定不再理会,只片刻便将局面扳回,忽而挽过长剑,一式“梅花三弄”直取左肩,剑尖点点颤颤,绽放有若飞花——
“承让。”方殷将剑倒挽,微笑拱手。
崔迪一怔,皱眉收势:“胜负未分,怎地——”
方殷一笑指道:“你已中了三剑,衣衫破了三处,你看——”
“哪里?哪里?”崔道士低头看去,却见那处完好无损。
“这里!这里!”方道士上前一步,微笑指点道。
“哪里?明明没有,又怎……”崔道士皱眉察看,低着头……
“这里!”方殷又上一步,忽地吐气扬声!崔迪一惊,心头猛然jǐng兆生出,一将抬头对方面孔近在咫尺——
是计!
却见对手满脸是笑,手不抬剑不出直直不动:“下面!”
目光微垂一腿已然无声撩出,足尖距下yīn处不过尺许!恁地yīn损毒辣,岂不断子绝孙!崔迪大惊之sè,退后却已不及,百忙中左掌去抵,双脚发力便待跃……
忽见那足倏地收回,对方身形似是微动,而左颈已是微微一凉,自是中了……
“我说这里。”方殷一沾即收,持剑微笑道。
众皆哗然,五子峰那处已是有人大声欢呼,四圣峰诸道士却是人人面sè不忿!
默然片刻,崔迪苦笑道:“我败了,好心计!”方殷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知我是比不过你,所以只有使诈出歪招儿,便是如此。”崔迪注目良久,终于一笑:“料敌机先,攻心为上,我是输给了自己,却也怪不得你。”方殷yù开口,又无言,脸上满是歉意。崔迪笑道:“师父说我个xìng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正是如此!今rì一战获益匪浅,哈哈,败得好,输得值!”说罢略一拱手,大步向台下走去——
利落磊落,是条汉子!
“方殷胜,崔迪败。”
方殷默默走下台,只觉后心处已然冰冷冷洇湿一片!说来平淡,最是艰难当属此战——此番确是虚虚实实攻心扰敌以求胜机,但除此并无外物相助,可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之前心里着实半点把握也没有。此时方殷犹自手脚发软一颗心怦怦直跳,暗道侥幸侥幸!
空旷处一百零八正自举棍四处追打沐掌教,直累得气喘吁吁……
“我说,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算我求你!”方道士无奈说道。沐掌教打个哈哈,又冲他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甩大袖扬长而去!一百零八抡着棍棒紧追不舍,一意要把这个招猫逗狗欺负猴的恶人干掉,谁知道眼前一黑旋即腾云架雾般飞了起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
比武在继续。
台下人人注目,台上战在一处。比到此时,余下几人武功造诣已是相差不远,如台上一双对手,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你来我往剑风嘶啸,攻守之际双剑相交铮铮连响,可谓形势胶着战况激烈。本是同门,点到为止,一个疏忽便即败北,众目睽睽之下任谁也不会死皮赖脸再往上冲,自是振奋jīng神不敢怠慢半分!
rì渐当空,忽忽又战一时,正门处香风乍起,一阵莺声燕语传来,其声细微却又令人无法不去留意——
几许相依相伴,又见花花绿绿,脸羞红,语还休,长长青丝垂臻首,处处帘动眼波流,将yù移目,又睐明眸,却是看的是谁个?谁个心动脸红只若无事不由也低头!花样年华俏佳人,红颜未老风韵留,看看看,七八大姑娘,三五美妇人,出门,直走,走出上清门,勇闯试剑台,怎知来的是哪个来了又是为了哪个道友?
方殷也是一抬眼,只见那里笑嫣嫣——
是她!
三十一 粉墨登场
只听台上当啷一声响啊哟一声叫,长剑落地一人惶然捂住手腕,脸上满是懊恼之sè。另一人撤剑拱手:“惭愧惭愧,多谢师兄相让!”不过客套一句,却也言之有因,若不是这师兄忽然分了心,只怕胜他一合也并非易事。何以无事分心?自是佳人来袭!自行乱了阵脚,后悔早已不及——
败的正是三生峰的兄弟!
美女转瞬近前,人人翘首相望,只恨两眼不够用,抻着脖子跳脚儿看——
却早将台上二人放在脑后,谁输谁赢与我何干!
只余蒋长老大声咆哮,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尔等妇孺怎又不请自来!胡闹胡闹!回去回去!
随即门口蹦出几个小童,却不汇入队伍,只在广场上追逐打闹。
猛见一猴人模人样立在那里,手拿棍棒面sè不善!
几童发一声喊,齐齐上前瞪大眼睛——
一宫妆妇人扬眉叱道:“何为体统?谁又妇孺?蒋长老,你须说个明白!”蒋长老哼一声,大声道:“不与你计较!袁长松,你来说道说道!”袁道长尚未起身,那妇人冷笑指点道:“谁说都一样!便沐掌教也是一样!有理走遍天下,我姐妹几个今儿才来已是给足了你们颜面,呸!看看还不成了,又不是小媳妇儿,还怕给人看的!”
袁道长终于坐不住了,猛起身沉喝道:“回去!”那妇人挺胸昂首横眉立目,又将矛头转过:“袁长松!旁人要你如何你便如何,还不是窝囊废一个!呸呸!我偏不走,你待如何?”袁道长怒目而视,面上青气一闪:“你!”这已是怒不可遏,即将暴起的征兆了,沐掌教见状连忙起身上前打圆场儿:“我说弟妹,大庭广众之下你也给人留个……”
“一边儿去!没你的事儿,去去去!”那妇人将手一挥:“走开!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沐掌教讪讪退下,行于袁道长身畔低声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老袁,你好自为之。”袁道长默然无语一时,复行于木长老座前,躬身道:“师父,你看——”木长老端坐只不动,两眼半闭半睁如同在打瞌睡。
肖长老怒冲冲道:“岂有此理!乌烟瘴气!木头一个可恼也!”文长老亦是摇头:“不可理喻,无怪乎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旁白长老劝道:“你也莫急,你也莫恼,这叫作公说公有理,婆……”木长老忽然长长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小女无知,诸位稍等。”说罢缓缓起身,慢慢走过去。
木家有女,名曰尧然,逢火即燃,烧个没完。此人脾气极大强硬无比,兼之身份众多,为三生峰一众女将领军人物,绝对不容小视!要知上清诸峰之中唯有三生峰住有家眷,以木长老为首,说来也怪,似这般清心寡yù有如枯木一般的老道……形势紧急,且不提,闺女不听话,老道挺生气,上去便是一句:“混账!”
“娘!娘!娘——”木尧然扭头便喊,其声脆亮且利!
众人愕然望去,但见大门口儿两妇人扶出一个拄着拐的老太,发如雪,面如橘皮,慢慢腾腾,颤颤巍巍。木尧然快步迎上,瞬间泪流两行大放悲声:“娘!老头子骂人,也不分个青红皂白只会欺负你姑娘呜呜——”那老太叹一口气,面sè忧伤:“闺女啊,娘老了,大半截儿身子都入了土,管得了你今rì怕是明儿就咳咳咳!”说着身躯颤颤弯腰大声咳喘,似乎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几yù晕厥。
“娘!娘!”“nǎinǎi!nǎinǎi!”“姑婆婆!姑婆婆!”“三姨姥姥!三姨姥姥!”众女忽将涌上,惊呼尖叫乱作一团!那老太呼一口长气,又慢慢直起腰来,一脸悲愤举起拐棍儿指点道:“这是就要气死老太婆啊,可不能遂了他的意,放心,太婆给你们作主!咳咳,那老不死的在哪儿?”
木长老赫然在坐,双目微阖神游太虚似乎从来就没有,动过。
“哼,老不死的!你个老不死,过来过来,有胆子过来说,咳咳!”老太举着拐棍儿颐气指使,终于凶威毕现!木长老化身朽木,闭目端坐充耳不闻。老太愈怒,忽又奋力扬拐指点众人:“方才谁个欺负俺家小女来着?来来来,有种站出来让太婆瞧瞧,是哪个英雄好汉!”众人皆缩头缩脚噤声不语,心中悚然——
由此看来传言非虚,三生峰从上到下俱内乃是传统!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木长老德高望重身份尊崇,而这太婆必定就是传说中的太上皇帝,一众娘子军的天大后台,三生峰真正的主事之人——
木婆婆!
一时又无语,谁也没了辙,沐掌教拎起椅子大步奔将过去,轻轻放好,巴结道:“木婆婆好,木婆婆坐。”木婆婆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没个好东西,还是小天天懂事,知道心疼老太婆咳咳……”说着慢慢坐下,缓缓闭了两眼似在休生养息。沐掌教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转身道:“木婆婆,您老先休息一下,我先过去……”
小天天?
众人无语,纷纷叹息,有不知情者啧啧称奇。
“方殷!哪个是方殷?给姑nǎinǎi滚出来!”木尧然耀武扬威,立在一旁叉腰指点。
无人应答,道道目光却早已聚焦一处。
那处一只猴子几个孩童闹个不休,方道士呆呆立在中间,高高的个子很显眼,就像一只站在鸡鸭中的大鹅。所有的一切方殷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自从她来了。袁嫣儿来了,心上人就在那里,方道士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笑靥如花,眉目宛然,却似有些陌生,竟似有些陌生了!方殷犹在梦中任随喧嚣身边过是非化云烟,只在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忽而忽而欢喜忽然伤怀——
她来做什么?可是为了……
袁嫣儿脸早就红了,心里早就开始后悔,早知道这样老早就不该来。可是既然来了,就只能任由他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看着自己,任由那**裸明晃晃的目光,生生将那心底的掩藏着的秘密全部暴露在这里——尽管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尽管眼睛不去看他,心里却也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一直在看着!怎不害羞,其后又恼,又羞又恼,还是忍不住偷瞧,目光乍对脸上更烧,连忙低头姐妹嘻笑,恼将起来yù要还口,抬眼又见目光两道——
岳凌!
忙又低头,不敢再瞅,忽而四下静寂,只闻心怦怦跳,继而无数道目光有如cháo水一般将自己淹没,无需得见,含义万千,一时手足无措心乱如麻,袁姑娘又羞又恼又是后悔,更是委屈,莫名其妙,终于眼圈儿一红,竟是低低抽泣……
木尧然看那方一眼,又看这处一眼,察言观sè之下瞬间已见端倪!当下大怒:“贼眉鼠眼傻了吧唧,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臭小子,你给姑姑滚过来!”状如狮吼,声威大起!方道士却真个傻了一般,目光呆滞还是直愣愣地看着……
“吱吱!吱吱!吱叽呜嗷!”一百零八神情凶猛,举着棍子四处追打一众顽童,又累得呼哧带喘犹不肯罢休!方道士忽觉眼前一暗脑门儿一凉,猛然一惊,再看一悍妇已然近前,怒容满面手指自家:“小王八蛋!姑nǎinǎi叫你你没听着怎地?说!你是不是姓方?”方殷茫然点头,一时不明所以。
木尧然上下打量几眼,冷笑道:“既笨且傻,废物一个!也亏我家小嫣嫣看得起你,恁没眼力!呸!”说着说着啐一口转身就走,怒冲冲也急匆匆!
小嫣嫣?
“姐姐慢走!”
木尧然猛一惊,蹙眉回头:“你说谁个?恁地不分大小,果然木头脑袋!”却见那青年恍然拍拍脑袋:“我说是谁,哈!原来袁大小姐,怪不得!怪不得!”木尧然怒道:“傻子!少来胡说八道!你听好,姑nǎinǎi姓木,却是你袁大小姐她老娘!呸呸呸!算了算了不和你说,半大小子嘴上没毛儿……”方道士连连摇头,认真道:“莫开玩笑,莫开玩笑,姐姐当在花信之年,我看怕是还未出,呃,绝无可能!”
“出甚么?”木尧然冷笑道。
“出阁。”方道士怯怯道。
“少来花言巧语,姑nǎinǎi却不吃你这一套!讨打么哈哈!”木尧然大笑道。
“小子向来心口如一,从没说话半句假话!”方殷用极为真诚的语气,低声说道:“姐姐莫要戏言,我看姐姐肤sè白嫩额头光洁,目如chūn水澄澈,清丽更胜初荷,面上亦无一丝一毫纹理,怎会又说——”木尧然不动声sè:“说甚么?”方道士抬手一指:“她是妹妹,你是姐姐,定然不错!”木尧然转头深深看一眼,终于叹道:“红颜未改,韶华已逝,却也怨不得你小子认错,哎——”
“我看大姐额纹条条风尾道道,韶华未尽红颜已老,却也怨不得老子没认错!”这话自是心里说,方道士恭恭敬敬继续说道:“袁姐姐,我叫作方殷,还未请教——”木尧然瞪他一眼,嗔怪道:“怎地还叫姐姐,不是说了我姓木,是嫣儿的,咳!娘。”话声甫落,方道士登时大为惊异,两眼瞪得比牛还大:“你……这……怎……不……”
看上去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事实,似乎,真个,被她,吓到了!
要夸女人先错年纪,此为百试百灵不二妙方,木尧然愈加欢喜,印象自是大为改观:“你这孩子,也不怕让人笑话!莫要再没口子姐姐姐姐乱叫,便叫我师母,还是师娘,哎——”说着还是面生戚戚,深以叹息。方道士随之叹道:“我就说姐姐与嫣儿眉目肖似,原是一双母女姊妹花,一般花容月貌艳压群芳,怪不得,怪不得!”
这话说得有学问,夸完年轻赞美貌,又一口咬定姐姐更全了说辞,当下木尧然眉开眼笑:“你这孩子嘴也甜,人也生得俊俏,不错,不错,真是不错!”方道士原本就是靠着嘴皮子吃饭的,应付三姑六婆大妈大婶最是在行不过,眼见马屁奏效,当下又添猛料:“非但模样像,脾气也一样,一样温柔淑良和善端庄……”
两人越说越是投机,竟没完没了聊了起来,那处众女却又愕然,眼见这处叽叽喳喳闹得火热,台上已是刀光剑影又战一场——
看谁个?瞧谁个?岂不左右为难?
不难不难,那便都看——
你看我也我看你,妙眼朦胧星目移,这边开口语还休,那里抬眼头又低!乱花渐yù迷人眼,故作潇洒迎风立,三分娇来七分俏,风华正茂好年纪!谁家儿郎在比试?何必争那一口气!不若抱得美人归,成双成对不分离。何以佳人少青睐?自是台上风波起,也对也对,不比怎来逞英豪?自古美女爱英雄,庸庸碌碌怎出奇!是极是极,露脸还得比一比,比比比,比个上下高低,努力!努力!再努力!
台下情事错综复杂,台上二人分外勇猛,或说生猛,龙争虎斗异常凶猛!
原来如此!此时不明白的也都明白了,之所以三生峰的兄弟武功过人,并不是人家教导多么有方,而是佳人相伴竞争激烈的结果。上清只收男丁,自是狼多肉少,除却名花有主的,一二三三二一数起来也就那么几个美貌姑娘正当年!且不提几峰道士艳羡不已摇头叹气,单说三生峰的兄弟,不好好表现又怎能俘获佳人芳心?莫管她真许假许明许暗许,不到手还就真个不放心……
台上二道士激烈角逐,台下众道士眉来眼去,或是挺胸抬头,俨然傲然——
几多心萌动,叶落不是秋!
忽忽比过几场,胜败已分。去五余五,五子峰一人,四圣峰一人,二指峰一人,三生峰二人。终逢单数,下一轮岳师兄登场,当有jīng采情节必是重头戏,众人此时巴不得他早些碰上方道士,只瞧二人放对互相火拼来个你死我活,也好看看这一场旷rì持久的情场争夺战究竟是个甚么样的,结果。
岳凌拾级登台,当先取了一签。
又一人。
又一人。
“方殷——方殷——方殷!”
来了,来了!方道士满头大汗,惶惶然破阵而出!
三十二 明明是场戏
“太婆好,我叫作方殷,江州人氏,儿时因兵祸家人失散双亲不见,只余我孤苦伶仃流落街头,其后饭馆打杂,街头卖艺,闲时打猎兼作苦力,再之后便得高人指点有幸来了上清,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师兄,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哎!想起来可真是有点儿……”方道士低眉顺眼面sè凄楚,说到后来哽咽有声情绪不能自已……
木婆婆坐在椅上眯着老眼听半晌,点头道:“果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哎,说来当年那江州屠城惨事,太婆听说也是掉了不少眼泪,哎——”一旁木尧然欢喜道:“娘,这孩子乖巧又听话,我瞧着人品挺好,挺好!”木婆婆叹一口气,道:“那句老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闺女,看一个人不能轻易下……”
“太婆,其实我早就想去看望您老人家,还特别准备了一颗驻颜丹孝敬您,今天不巧,却是没带在身上。”方道士恭敬有加,态度诚恳。木婆婆笑了笑,两眼又眯起:“岁月催人老,哪里有甚么驻颜丹,哎!太婆老得都没牙了,又怎用的着……”方道士连连摇头,认真说道:“太婆年近五旬,犹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可见当年必定是个大大的美人,天下无双!”木婆婆不由失笑:“你这小鬼倒也会说,太婆明明七老八十了又怎……”
“不错不错,你太婆当年正是一个大美人,号称天下第一大美人!”木尧然笑得更欢,一时眉飞sè舞。方殷瞥过一眼,连忙道:“小子不敢哄骗太婆,那驻颜丹乃是花呃,灵秀大师所赠,端的灵验无比世间罕见!回头我去取来,太婆一试便知!”花和尚!木尧然忽而大叫,一惊一乍:“娘!他说的可是那南山花和尚?这般说来怕是,怕是真的了!”
木婆婆叹了口气:“白衣菩萨,白衣菩萨,盛名之下岂有虚士!也罢,念你一片孝心,太婆我便收下了。”收下了?这才哪儿到哪儿?非亲非故受人厚礼,太婆这是起了贪心了。木婆婆话说出口老脸便是一红,好在没人留意:“咳咳,咳咳咳!乖孙女儿,你过来。”袁嫣儿独自立在不远处,闻声忸怩不前。少顷眼见无法,红着脸低着头慢慢走过来:“nǎinǎi。”木婆婆慈祥地拉住她的手,笑着问道:“nǎinǎi给你作主,你说,这个姓方的小子和那个姓岳的小子,你更中意哪一个?”
袁姑娘登时大羞,这话又怎能说出口:“nǎinǎi!你说甚么了!嫣儿可是听不懂,一点儿也……”旁边一女嘻笑道:“不懂装懂可以,懂装不懂怎成?袁家妹妹你快说,姐姐也给你作主!”去去去,哪儿都有你!袁嫣儿又羞又恼,过去抡起拳头就打:“教你乱讲,教你乱讲!”众女正自惊叫跳脚,又一年长些的女子脆笑道:“小道士,姐姐我来给你做主,你说,嫣儿妹子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快说!”
方道士闭口不答,只憨厚地笑。
话是有的说,也得分时候儿,此时的方道士自当老老实实,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正人君子,再说大敌当前,也没那说说笑笑心情,本就无可奈何应付一时是……
“岳凌——”
猛然心里一跳,偷眼看去,那人已然走上台——
一百零八安静地蹲着,嗑着手里的一把瓜子,神情专注而满足……
不好!棍子呢?一百零八猛然一惊,腾地跳起!扭头儿却见一人拎着自家的棍子四下乱跑,几人哇哇大叫追个不休——小偷!可恶之人!一百零八大怒,扔掉手中瓜子便待上去教训他一通,忽又觉得如此美味大为可惜,忙又去捡,捡一个吃一个,吃一个捡一个,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天一,快过来!不许再跑了!”木尧然挥着手大声呼喊,旁若无人。少顷那小童噔噔跑过来,满脸通红一头的汗:“娘,娘,他们非要和我抢……”话声未落眼前一花,手中棍棒不翼而飞——只听吱的一声大叫,却是一百零八抢了棍子掉头就跑,不料刚刚转身子屁股已然重重挨了一脚!
一百零八猛地跳起,吡牙咧嘴冲将上去——
“滚一边儿去!死猴子,信不信老娘剥皮去骨炖了你!”行凶之人叉腰瞪眼大声叫唤,看上去比自家更猛更凶狠!一百零八登时胆寒,犹犹豫豫又不敢上去——是个母的!老虎一般,明显不好惹!虽然一百零八没有见过老虎,但是想必也就这般!好汉不吃眼前亏,终于一百零八忍气吞声走了,一边走一边揉着屁股……
忽然想起自家老大,老大在哪?老大丢了!咦?棍子呢?棍子又没了!一百零八赶忙又去找,低头又见一个瓜子!木尧然拿着一方手帕,轻巧又温柔地给那小童擦着头上的汗:“小天一,乖乖宝,歇一会儿再去跑!”
天不遂人愿,岳师兄抽到紫一,方道士是个青二,两人遥遥互视一眼,一人走开,一人别过头去。对于方殷而言,这个结果并不理想,方殷只想打败他而非去争那甚么第一,而早一点遇上他便多一成胜算,因为方道士心里很是失望。对于岳凌而言,早晚遇上他都是一样,可是岳凌对于此人投机取巧的做法极为不屑,因此岳师兄对这个结果也不是很……
岳凌出场。
对手三生峰祝由。
二人相对,对视片刻,片刻蒋长老扬声道:“开——”
“我弃权。”祝由轻声道。蒋长老闻声一怔,几疑是耳朵背了没听清楚:“你,你说,你说甚么?”祝由点头道:“不比了,我弃权。”蒋长老怒道:“临阵退缩,岂有此理!我上清怎有你这般不成器的弟子!”祝由摇头道:“并非怯场,实是不济,师兄内力剑术均是远胜于我,切磋多次祝由无一不败,又何心多此一举!”说罢深施一礼:“师叔祖,晚辈告退。”
说罢径自下去,垂手立于台下。
满以为是场大战,一睹岳师兄神威,谁知竟尔草草了事,双方竟然剑也没拔!众道见状大为失望,当下一众道长怫然不悦,几处道士更是大摇其头喝了倒彩……肃静!肃静!蒋长老环顾四方大声斥责,然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只得宣布道:“岳凌胜,祝由,祝由,哎!这可怎般说来……”
“我也弃权!”三生峰又一人激动大叫道:“这没法儿比,你看他你看他!他他他……”众人随之齐齐望去,但见惊呼娇笑声中娘子军方面赫然冲出一人,大步流星意气风发端的威伍神气!只见他胸前悬箭壶,背负一长弓,腰后佩钢刀,肩上挎一弩,左手青钢剑出鞘,右手赫然一盾牌,不说武装到牙齿,也是威风够唬人!怀里更鼓鼓囊囊不知揣着甚么物事,瞧来沉甸甸地奔走之际一起一伏!
众道愕然,复又哗然。
“胡闹胡闹,这是做甚!”蒋长老指点呵斥,声威凛凛。方道士颠儿颠儿上前,嘻嘻一笑:“怎地?”蒋长老怒道:“本长老有言在先,不许使暗器虫蚁草药之术,你怎又——”方殷低头看看身上,奇怪道:“哪里有甚么暗器?弓弩?大刀?这个是盾牌,都是明刀明枪,又怎了?”蒋长老一时语塞,半晌,道:“你那怀里揣的,又是甚么?”
方道士俯身放下刀剑,探手入怀,将诸多物什一样样掏出来摆上台面:“这是霹雳子,这是震天雷,这是流星弹,嗯,当属火器,这是油筒,这是酒筒,这是饭筒,我是有点儿饿,你先等等!”说着打开一竹筒,抓出半把炒面,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巴几口:“这是飞石,这是软鞭,这是双节棍,这是……”
但见台上摆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方方圆圆或是奇形怪状一众器物,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不知其所以然。又是半晌,蒋长老叹道:“当真是煞费苦心,哎!你小子究竟是——”方道士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比武并非儿戏,所以准备工作是一定要做足的,嗯,多多益善,多多益善!”蒋长老闻言哭笑不得,心道不是儿戏又是什么?零零碎碎,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还带个猴子……
但本无条规限制,却也一时奈何不得他,再说蒋长老为人最是公正不过,对方既然说得在理,那么……蒋长老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也罢,既然三生峰弟子呃……”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花名册:“萧逸已然弃权,那么便算你胜了这场,下不为例,下不……”等等!等等!方才大叫那人愤然冲上台,激动叫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师叔祖又怎能如此草率行事?不公平,这不公平!”
此人生得面皮白净,不高不低,细眉淡眼瞧来甚是可喜。可喜是可喜,偏生说话又可气,蒋长老何人?怎能对他如此无礼!不公平?草率行事?这是说谁个?说的是蒋长老么?蒋长老行事慎重为人公平至极,而平生最最痛恨的事情便是处事之时别人胡乱指摘,尤其还是一个小辈!
“放肆!”蒋长老勃然大怒,骈指扬声:“话是你自己说的,现下怎又反悔?便如此!下去!”既能过关斩将一路杀将过来,武功自是非同凡响,萧逸有名“无量剑”,还有个外号儿叫作“小兔子”,都是同门师兄弟们给起的,也都是说此人胆量比较小。但事关荣辱责任重大,岂能如此输得不明不白又冤枉又糊涂地给人轰下去!欺人太甚,实不可忍!萧逸出奇愤怒,大声争辩道:“师叔祖,同为上清子弟,您老一碗水可要端平!你这,这,这是偏袒五子峰的人!”
不错!蒋长老是出身五子峰,可是蒋长老如此公平公正又德高望重的一个老者,又怎会偏袒五子峰的人!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可是总不能胡言乱语信口开河罢!蒋长老当下怒火攻心,气得嘴皮子直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再一时终于哈哈大笑朗朗有声:“你既执意如此,那便比上一比!方殷,准备——”
方道士闻声扯过长弓搭上利箭,矛头直直对准敌人——
“等下等下!师叔祖你,你怎能……”萧逸连连摆手远远退开,眼睁睁看着青乌乌的尖利箭头直直直直——
“开始!”
三十三 偏偏又忘记
萧逸刷地拔出长剑,忿然指道:“来!来!来!”
说是让他来来来,心里哆嗦腿战栗,防不住,挡不及,煮熟的鸭子,只嘴硬罢了。事到如今萧逸仍有胆量仗剑对敌,不过是因为心里早就算计好了——他不敢!兔子的特征之一,胆小,之二,机灵。狡兔狡兔么,萧道士也是一个头脑聪明的人。本是同门师兄弟,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又怎会真的来,玩儿,真的?
“崩”一声响,一箭嗖地直直——
“啊哟!”萧逸心尖猛地一颤,不由失声惊呼!忙要躲避却见那箭早已偏了三丈飞将过去,“夺”地钉在远端一棵大树上,尾翼颤颤……
方殷叹一口气,掷了长弓,取出连弩:“弓不好使,用这个!”说罢自顾端起,直直瞄准——愕然之际又是“崩”一声机括响过,一支小弩“嗤”一声轻响飞过,转瞬之间又中大树,“扑”地shè入树身直直没了一半,力道十足迅疾无比,端地凶狠犀利!却也是差得太远,仍是距人三丈有余——
果然!不出所料,他不敢!萧道士惊则惊矣,反又大喜,当下调息蓄势,准备速战速决一击致……
方道士忽然一下蹲在那里,皱着眉头在地上翻翻捡捡东找西找:“准头儿不成,还是用这,杀伤范围比较……”说着直起身,扬了扬手:“听好,这个叫做大号儿霹雳子,我劝你还是躲远一点儿,小心!”萧道士瞪大眼睛,却见是一个黑不溜秋鹅蛋大小物事,圆圆乎乎又似石头一般……
方殷振臂猛一掷,将那物远远丢出,仍旧落在那树,树下空地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震,霎时火光大作烟雾升腾,一时竟有地动山摇之势!众人身躯大震间不及惊叫,便觉一股热浪滚滚而来瞬间袭至,一时人人掩面个个伏低……
少顷再看那处平地赫然生出一坑,大如车盖,其sè焦黑,犹自轻烟袅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伸长脖子看看树下那坑,一时又皱着眉头看看台上的人,一时还是作不得声……
“这也玩儿得太……”一人怔怔道。
“扔人身上怕不四分五裂死无……”一人呆呆道。
“不然!定会是粉身碎骨化为……”一人长叹道。
“蒋长老,这可不成!这样下去会出人命……”一人愤然道。
“你说甚么?谁喊救命……”蒋长老耳朵本来就背,一震之下几乎聋了。
“哇——娘!娘哇……”一小童当下就被吓哭,左右看看没人理,哭着跑开了。
“过年过年,放炮放炮!哈哈哈哈……”另几小童拍手大笑,忽就乱作一团。
“不带这么玩儿的……”萧道士双目无神,喃喃说道。
“此物名为霹雳子,无需引信,一震即爆!接着,再来一个——”方道士扬了扬手,一脸得sè。萧逸咽口唾沫,又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儿,还是摇了摇头,叫道:“有胆你就扔,我就不信你真敢……”说是不信,确也不信,早见他扔得老远有意为之,萧道士仍然心如明镜满打满算料定了他……
谁知此人真真是个二的,或说不是人,是个二虎,手一扬噌将扔了过来!眼睁睁看着那物半空划了个美妙弧线掉了下来,萧道士一时愣住……
“啊——”那是惊呼!
“啊——”那也是惊呼,特别特别尖利那种!
“砰!通通通通——”
眨眼一物落地骨碌碌翻滚于身前,萧道士猛然魂归于窍又瞬间魂飞天外,刷一抱头闪电般转身撒腿便跑!
“轰隆——”
惊叫声中众人四散奔逃,或是抱头伏地,而萧道士更是飞快跑出了八百……
“轰隆轰隆轰隆!哈哈!哈哈!”一人放声大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再一时萧道士黯然回返,只见台上那人得意洋洋,台下有人面sè尴尬,有人摇头叹气,有人愤怒声讨,有人端坐不语——跑的不过几十人,趴的不过十几人,既已料定虚张声势,何以跑得有如兔子……
台上一石,灰黑而圆,静静伏在那里。
方殷哈哈大笑,指指点点:“你说对了,我是不敢!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拿来吓唬人的哈哈!”蒋长老走了过来,满脸无奈:“你在台下,他在台上,如今你还有话要说么?”萧逸默不作声,只垂低了头,半晌,径自走开。
“师父,弟子,弟子……”少顷面对那一张方正稳重的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袁道长注目道:“逸儿,你是觉得委屈么?”萧逸yù语无言,哽咽有声。袁道长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不妨,去罢。”萧逸垂首入列,忽而右肩一震:“师兄?”抬头是一张俊朗的脸,目光坚定语声铮铮:“师弟,有我!”
“方殷胜,萧逸败。”
至此三生峰主动弃权一人被动弃权一人,当下竟尔只余了大师兄岳凌一个!话说上一届中秋比武前三名可都是三生峰的弟子,可说世事难料变化无常,当然变化的根源多半是在方道士身上,而世事难料也多半是因为人心不古,正经八百好好儿的比试给他搅和得乱七八糟笑料百出,有人乐了,自有人哭……
而有人上去将水搅浑,自有人跟着混水摸鱼,比如现下台上比试着的两个道士,一人来自二指峰,一人出自四圣峰,一路有惊无险冲出重围,既没有遇到夺冠大热三生峰的岳师兄,又没碰上最大黑马五子峰的方道士,可谓鸿运当头福星高照,谁人取胜那就稳稳进前三了。再者二人心知肚明,实力超群的岳师兄下轮自动轮空,再比对手便是投机取巧的方道士,届时他若黔驴技穷再也无计,定将顺顺利利进入决赛——
因此二人拼斗格外激烈,偏又实力相当,这一场久久久久没有分出胜负。
“傻小子心眼儿还是蛮多的嘛,啧啧,不赖不赖!”木尧然似笑非笑,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方道士挠头一笑,又开始装傻卖乖。木婆婆缓缓摇头,低低叹息道:“一味取巧,终非正道,人品若是不好,武功练来何用?我看还是岳凌那孩子……”木尧然冷哼一声,不屑摇头:“好甚么好?那小子可是傲得紧,我就偏偏看他不顺眼!还是这小子又机灵又乖巧,我看嫣儿就该挑……”
“娘!”袁姑娘又急了,又急又恼:“要挑你挑!”
“你个死丫头!娘还不是为你好?没大没小,怎不让你nǎinǎi来挑?”木尧然啐道。
“乱讲!胡闹!为娘都七老八十了,还挑甚么挑?越说越不像话,咳咳,还是我孙女儿来挑……”木婆婆一口气说个没完没了。
“nǎinǎi!”袁姑娘真急了:“挑甚么挑?你当买菜……”
“萝卜青菜,怎都不爱?张家妹子,不如你来挑?”一中年妇女眉开眼笑。
“姐姐莫要说笑,妹子可是清清白白作风正派!不若姐姐来挑,改嫁还须趁早!”又一中年妇女大声调笑。
“三妹三妹,你来你来,萝卜青菜,你挑哪个?”一女双十年华,一边歪着头问一边红着脸笑。
“二姐?甚么白菜?呃,我比较爱吃黄瓜!”那三妹正自眼波流转,频频与三生峰一高大青年遥遥相对,抬头低头眉来眼去挑得火热,当下不耐应付道。
方道士心服口服,听着听着忽又暗道不妙:“若得佳人,必入三生峰,到时候儿岂不是天天和这帮三姑六婆大姐二妹打交道?不好,不好玩,那绝对不是自个儿想要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方道士这是想多了。再者说那边情敌虎视眈眈,佳人自也未必好得,当下最要紧的自是接着过关斩将……
杀!
一百零八大喝一声,当下使出一套无名棍法,其势凶猛声威赫赫!
几个小童围在四下拍着巴掌又跳又叫,直乐得眼泛泪花儿鼻涕冒泡儿……
做人不好,太多烦恼,不如当个猴子,一只快乐的猴子!你看一百零八就没有这些烦恼,心情就非常之好,又主动地哄着小朋友们玩——虽然他们总是抢一百零八的棍子使得一百零八心里很是生气,可是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而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这就叫做以怨报德,一百零八是绝对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一童大叫一声,刷地扔出一把瓜子!
一百零八登时猛扑过去,飞快地捡,边捡边吃,一个一个又一个……
而手里的神棍又一次地
其时正午,风轻云淡,天气睛好艳阳高照。秋rì的天空,看上去总是与别时空远辽阔一些,又沉静一些。自古逢秋悲寂寥,悲其凄,美而寂,心事寥寥。许是远山的红枫与那漫舞的落叶,使得。只yù大声吟咏,却又无话可说,心中唱了悲凉的歌,却又不知为何。秋思,秋思,思绪一将随风起,如叶离枝不得落。
蓦然雁来,无声而过。
仰望长天问一声,南来北往可寂寞?路漫漫兮,不远万里,而雁无言,复何以观?真真一人字,淡淡如云烟,前后不分离,首尾总相牵。雁亦成群,南去北返,雁不寂寞,只因有伴,终将一声清唳入耳,清长悠然,于是天高地大,于是宁静致远。或曰在心,由内而外,犹如雁隐没于云天目力不能及,望不见喙喙开阖翼翼翕张,而入耳的,却是心里发出的那一声,无声的,嘶喊。
雁过中天,人在眼前。
脸红心慌气短,看天是雁非雁,将yù闪躲逃避,可恼不见又见。无依,无依,心无着落人无依;无言,无言,手足无措终无言——
佳人的人,方殷的眼。
三十四 何谓宿命?
“我名许攸,请道友赐教。”
“我叫方殷,请道友赐教。”
“我名叫一百零八,请道友赐教。”
当然一百零八没有明说,可是一百零八吱吱叫了两声儿,许攸也听出它的意思来了。便是听不出来也……
看得出来!
面对一人一猴一剑一棍,任谁个也是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儿,而且很是不舒服,这分明是以多欺少以二对一,你说这叫甚么?
玩意儿!
许道士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战,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便又开始后悔刚刚战胜了二指峰的那个道友。眼睁睁看着对面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形猴子和一个嘻嘻哈哈猴样的人,许道士感慨万千之余自是十分不乐意——
“蒋师叔,你看——”
蒋长老是一个公正的人,自然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公平,所以当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劝道:“方殷,这样子是不可以的,你不能……”方道士哈哈一笑:“谁个说的?有规定么?方才你是说过下不为例,可是一百零八却不在禁例当中!”
是了,一百零八是一只猴子,不是暗器也不是明器,当属动物或说宠物之流,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既有规矩,自当按照规矩办事,不然规矩定来又有何用?蒋长老自然是个严格按照规矩办事的人,当下有些犯难,皱着眉头思量半晌,又点了点头,道:“说的也在理,不若,不若,还是下不为例下不……”
“放你个狗臭屁!”
长老不只一个,怎能任他一手遮天胡搞乱搞,就这样平白左右了战局!肖长老xìng如烈火嫉恶如仇,自是当场发作跳起来破口大骂:“蒋老儿,枉你自称公正,我瞧你公正个屁!”一旁司马道长亦是义愤填膺,随之拍案而起:“不成!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紧接便是四圣峰方面,人人摇头纷纷大声鼓噪。蒋长老大怒,骈指喝道:“是非自有公论,你怎出口伤人!哼,疯狗一样,本人这是不与你计较……”
“你才是疯狗,老疯狗!我呸!”
“放肆!大庭广众之下犹自污言秽语,为老不尊,成何体统!”
“话是你先讲,又来说别人,左右都是你,怪不得旁人说你为人……”
“司马小辈!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本长老为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
“表里不一!百无一用!蒋公正,我看你才是——上清之耻!”
“放屁!你放屁!好臭,臭极!”
四字一出,蒋长老登时暴跳如雷,当下吹胡子瞪眼立在台上大骂!肖长老自不惧他,一般冲到台上指着鼻子大骂,司马道长随之上台帮腔,台下一干道长道士跟着起哄,一时场面大乱嘈杂无比!
“吱吱!吱吱!吱叽叽吱!”
一百零八又被吓到了,当场咣当一下扔掉棍子慌慌张张便待逃跑!方道士一把拽过搂到怀里:“别怕,别怕,现下你可不能走,走了一准儿我没戏!”不走?不走这等甚么?这里的人说翻脸就翻脸俩眼瞪得比牛大一个个儿的脸比猴子屁股还要红,留在这儿一准儿没有好果子吃!别怕?一百零八都要吓死了,一百零八必须要走,再说这根本就不干一百零八的事儿,而没有好处的事情一百零八是坚决不会……
“看!”
方道士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一百零八一看,原来是半条熏兔腿儿!
于是超级大高手一百零八又被收买,抱着兔腿儿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又香,又咸,果然很好吃!话说一百零八的最爱原本是鸡屁股,当然现在也是鸡屁股,可是鸡屁股必须现烤现吃,凉了可是不好吃,必须得是一咬一口油油滋滋往外冒烫手烫嘴烫舌头的——恨之愈深,爱之愈深,鸡屁股永远都是一百零八的最爱。当然现下有事儿不方便,也可以小小变通一下,没有鸡屁股吃兔腿儿也挺好,凉一点儿咬上去更是格外筋道格外有劲格外地……
蒋长老本是振振有词出口成章,奈何以寡敌众,加上年纪又稍大了些,骂着骂着便觉头昏眼花jīng力不济:“文长老,你来说,此事又当如何?”蒋长老这是拉援手了,唤来文公礼文长老,老规矩加上死教条,必定双剑合壁无往而不利!找的是他,必须是他,援兵可不能乱找,这里头可都是有学问的。上清四大参议长老,或称常务理事,除却台上文肖二长老,另有在坐木白二长老。大伙儿都知道,白长老是个老好人儿,上来必定一团和气双方都帮,都帮就是不帮,不能叫。而木长老根本就是一根木头,叫他也是白叫,理都不带理你的。至于沐掌教,唯恐天下不乱的,更是绝对不能叫,否则必定乱上加乱没完没了……
果然文长老说道:“比武条例并无此限,当依蒋长老所言,如是方可服众,以正我上清之……”
“放屁!大放狗屁!你二人一丘之貉,当真是卑鄙无耻,无耻至极!”肖长老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司马道长冷笑道:“文师叔,莫不是方才四圣峰弟子胜了你二指峰弟子,师叔心中恼恨,是以……”说声未落一人踱步过来,悠然吟道:“yù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为可笑,可悲可叹可以为鉴……”
司马长炎成长淼,二人本就水火不容,当下自又你来我住干将起来!当下师父对师父徒弟对徒弟,道士对道士道长对道长,可以言语相迎,或是目光相对,四圣峰二指峰又台上台下干将起来。单说台上,有道是双拳不敌四手,这回换作肖长老不幸落单,一时又处下风,空自火冒三丈又给两个义正辞言的老道你一句我一名数落一通,眼看明明有理变作没理,不是不是,是明明有理没地方儿说理,自也是冲着台下……
干架干不过,自要找帮手,也难怪方道士带个猴子上台了。
不必废话,表决。
表决最公平,谁也没意见。
其后由肖长老提议,四大长老加上蒋长老开始表决。何以四峰峰主不参加?没有必要,结果是一样的。何以加上蒋长老?那还用说,无论如何蒋长老是裁判,这一票是必须要有的。何以没有沐掌教?那也没办法,其实沐掌教是兴致勃勃很乐意加入的,可是他和方道士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大伙儿都知道,所以——
结果很快出来,二对一。
木老道弃权,白老道弃权。还是二对一。
这是甚么道理?可恨没有天理!肖长老的愤怒已然无法抑制,当场又是翻了脸:“好好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两个老家伙也不是好东西!”白长老陪笑,木长老无视,沐掌教赶紧上去打圆场:“肖师叔,长天原本是支持您老的,奈何没有机会……”事已至此,又来说甚风凉话!此人尤为可恨,尤为可恨!肖长老狠狠瞪他一眼,怒冲冲走向台上!
“不过多了一只猴子,你便打他个落花流水,也好给师叔祖出一口恶气!”肖长老大声说道。司马道长重重点头,一般扬声道:“许攸,不必留手,尽全力!”许道士面有难sè,低头思忖片刻,嗫嚅道:“师叔祖,师叔,许攸不想比了,没地给人看笑……”
“住口!”二人异口同声断喝!一人一蹦三尺高,另一人脸黑得锅底一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比是不成的,许道士心知,莫说下去师兄弟不耻师父责骂,只怕当场给这台上二人毙于掌下:“方道友,请赐教。”
许道士一脸无奈,缓缓拔出长剑。
——开始。
一百零八既然得了好处,再不帮忙上去打架可就太不地道了,再者大高手来了也不能白来,不露上一小手儿确也说不过去。因此一百零八大叫一声当先持棍攻上,势大力沉直奔下三路而去!方道士随之攻上,一剑直取敌首——
这便是以多欺少的好处,任你武功再强剑术再高,一时也难免手忙脚乱应付得了这个对付不了那个。棍棒近身,许攸轻轻拨开,继而剑至,许攸退一步,长剑扬起,喀一声响双剑相交,猛见棍子又要打到脚面上!许攸又退一步,再看已是剑棍齐至——
一百零八下头紧忙活,方道士猛攻上三路,二者声势赫赫毫不留情,一时将许道士杀得左支右绌连连退避,看上去大大落在下风——
当然只是看上去,实则许道士内力有成剑法jīng熟,此时本也不必理会方道士,只须一剑轻轻送过,便可将一百零八当场干掉!瞧着打得热闹,着实游刃有余,许攸此时处于下风,只是不愿意出剑而已。
追打片刻,一百零八却也瞅出情况不妙来了!要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一百零八最是拿手,这般真刀真枪以命相搏一百零八可是半点儿也不乐意!虽然一百零八看上去勇猛比较二,可是一百零八原本就是个胆小鬼,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子嗖嗖嗖嗖地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百零八早就打上退堂鼓了!
再说一百零八也累了,累得呼哧带喘,这死乞白赖跟着忙活半天也算是对得起……
台下众人眉开眼笑大声鼓噪,有人摇头叹气,更有人恨其不争大声怒叱……
许攸心下微微焦躁,撤步闪身避过一剑,骤然展臂一剑刺向一百零八!剑未及身,惊呼已至,再看一百零八闪电般弹开,蹲在台上哀哀叫唤其声凄厉,满脸满眼俱是凄惶之sè!旋即惊呼娇叱声作起,不远处一众女子孩童大呼小叫纷纷表示愤慨,其意无非心狠手辣没有爱心,一个人偏要和一只猴子过不去,而那猴子又是多么懂事多么可怜种种……
许攸本意也就是吓唬它一下,谁知……
哭笑不得之际方殷又上,攻势凌厉剑剑不离胸腹要害!
无奈又战,战不几合,却见……
一百零八禁不住众人鼓劲儿撺掇,眼见热热闹闹形势大好,当下脑袋一热忘了害怕,抡着棍棒又冲上去!
便此时许攸退避三舍一跃而下,双足落地剑已归鞘:“不比了,我认输。”
忽而一静。
旋即哗然,无不惊异。
肖长老司马道长大声咆哮,已是气急!
一百零八犹不放过,举起棍棒猛地一蹦便要杀向——
方殷一把扯过,望着台下叹一口气:“你先等等,许道友。”
金风浩荡,长空如洗。是风将云吹散吹离,却吹不走轻飘飘的思绪。以及万千的闲愁。叶无时不落,打着卷翻翻滚滚伴着呼啸飞向山谷飘向四方,起又落,落又起,如同宿命,不知去向哪里。一生如同一叶,何来是非成败,输个甚赢个甚又求个甚,不过如此,不过化尘泥,不过伤咏悲寂。道是明白,只是不明白,在做甚么,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甚么。
叶落,人语,随风逝去。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让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
“你不说,我来说。你知道你武功比我强剑法比我高,比或不比都是,所以你让了我,只因你瞧不起我,你是不屑和我比。”
“是么?是么?你说,你说!”
“我为何来?你为何来?我若不让你,你岂不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哈哈!”
“好兄弟!方殷承你这份情!”
“哈哈,我那是开玩笑,其实我只是有些——”
“好奇?”
“三年前我便败了,败给他,如今扪心自问,我仍是比不上他,便是三年前的他也比不上!所以我好奇,我一定要看一看,你,武功剑法差了更多的你,又究竟会用什么样的办法——”
“打败他!”
“打败了他你就是第一,去罢,我看好你。”
三十五 醒时梦里
终于到了这一刻。
袁嫣儿远远望着台上,望着相对而立的两个青年,一时有些恍惚。同样长身玉立,同样眉清目朗,同样英挺俊秀的两个人,那又是为了……
袁姑娘不敢相信。
说是无关命运,却又为何而来?无论如何,袁姑娘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只为她的一句话,方道士站到了台上,一次次算计着拼争着坚持着,直到现在。
方殷来了,为她而来。
方殷心知,此前种种不过取巧,自己赢得并不光彩。方殷亦知,旁人说他笑他骂他讽他,其实都是瞧不起他,根本就一点也瞧不起,哪怕输给了他。正因如此,他们并没有真正和自己较真,他们要看,他们要看笑话,看自己如何被打回原形,看那个原本就彻头彻尾的笨蛋,一个被他们亲手捧到天上又重重摔下去的,狼狈又可笑的废物。可是,那又怎样呢?方殷不在乎,方殷想要的是结果,方殷并不想证明什么。
我来了,只为你。
岳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嫣儿。”
这是两人说的第一句话,岳凌很直白,语出惊人。方殷胸腔之中怦地一下大跳,一时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口,只将眼睛直直看着他,勇敢地将目光对视——
“情之所钟,我亦如是,你明白?”岳凌淡淡道。
这是告诉方道士,他二人两情相悦爱之弥坚,对手是一定不会拱手相让的,而方道士这个第三者应当知难而退了。当然方道士不会退却,历经风霜雪雨,千辛万苦一路走到了这里,又怎会给他轻飘飘一句话便打发了!方殷思cháo起伏胸中如沸,却终是无言,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一张英俊的脸。
“术有专攻,道法三千,我只用剑,少时你自可将你所有招术亮出,无论何物,来者不限。”岳凌眼眸清亮,面sè坦然。方道士心道好话你说尽,牛皮吹破天,我要是给你来个飞针毒蚁霹雳水火弹,瞧你横尸当场却还限不限……
左思右想,气势终是弱了三分,实则方殷望他犹如望着巍巍山岳,早生难以战胜甚至不可撼动之感!比武并非仅仅比的是武功高低,也是比的气势胆魄计谋肚量,而这便是实力的差距,方道士根本就没有底气,一点儿也没有。忽而猛醒,暗道不妙,方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若使那些想必你也不服,你既用剑,我便用剑胜你!”
岳凌闻言微微一笑,悠然负了双手:“那就请罢,你先。”
那不屑的眼神与那傲然的态度,尽管他隐藏得很好,可是方殷早已看见。如同大人逗弄顽童,又如长辈指点指点——来来来,小朋友,耍套把式来看看?这深深刺激到了方道士的自尊,方道士已被激怒,刷地拔出青钢剑,指点叫道:“请请请,我让你先!”岳凌只不动,剑也不拔,摇头笑道:“我大你小,我快你慢,我若出手你便没了机会,还是你先。”
“呸!就吹罢你,我让你先!”
“你先。”
“少废话!你先!”
“你先。”
二人推来让去,一时僵在场中。
台下众人大为不耐,眼看二人客客气气说个没完,等了老半天老半天,双方只动嘴皮子却是谁也不曾上前。以为胆怯,以为忌惮,以为装神弄鬼互相试探,于是哄乱,于是哗然,于是寂静之后又是喧嚣,惊疑声起,议论声起,刨根问底追溯原由声起,只有蒋长老立在台上大声呵斥着!
肃静!肃静!
可是没有用。
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如同置身梦境,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在做甚么!方殷告诉自己不要分心不要分心,可是,还是,终于还是忍不住移过目光往那里看了一眼——
袁嫣儿静静立在远处,两只眼睛竟似很大很空,好似无辜,又似无关……
蓦然一阵悲意袭来,似乎早已预知了那个结局,是注定,哪怕辛苦,哪怕肝脑涂地,哪怕挥之即去招之即来……
悚然一惊!方知心已乱,而剑柄凉凉的滑滑的很不舒服,那是手心握出的汗!是的,方殷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着,惧怕的是他!惧怕的也是她!惧怕的终是未知的结局与注定的命运,因之人未战,阵脚已自乱!不由恐慌,及至懊恼,于是愈乱,心无着处茫茫无所依,只盼,只盼,只盼运气,或说奇迹……
“果然好胆识,那我先来,承让了。”岳凌负手笑道。
“出招罢!”方殷仗剑挺身,双目凛凛!
“你怕了,你的手在抖。”岳凌摇头笑着,并不上前。
“少啰嗦,出剑罢!”方殷瞠目怒喝,脸上已涨红。
“也好,留神——”岳凌微微颔首,忽而面sè一整。
“来!”
“铮——”
声未落,人已至,方殷只觉眼前一花,不及惊愕喉下已是一寒!
剑尖抵在喉咙上,不偏不倚,轻若无物。
而剑身离鞘之声犹自袅袅于耳,方殷剑在手里,直如一动没动!
只颤,颤抖。
一进三丈,趋之若电,这是什么身法?这是什么剑法?
这便,败了?
台下有人大声惊叹,啧啧有声,也有人纵声大笑,其意昭然。
自也有人沉默着……
“这招名作闪电惊鸿,太清十二式之一,承让。”铮将一声剑归于鞘,岳凌负手又笑。方殷听到了,方殷没听到,方殷脑中一片空白,犹如泥塑木偶一样立在原地。岳凌微笑说道:“此剑并无花巧,单只一个快字,但这挺剑一刺我便练了三月,否则火候不到分寸拿捏不好,只怕你现下——”
只怕方道士现在血溅三尺横尸当场,再看喉咙之上多了一个大窟窿!方殷脸sè由红转白,继而转青,终是又红。满打满算勉强能够应付一时,不料竟非对手一合之敌!倒不如让他火候不到分寸拿捏不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给自家一个痛快,也省得在这儿受他羞辱没脸没皮!败了,败了,对方的实力远远超出方道士的估算,偏又一时托大争那一口闲气,正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不若去死,死了才好!这一刻方殷五内如焚心丧若死,只yù开口说句不算道个重来,却又顾着自家面皮……
人们都眼睁睁在看着……
而她,也在看着,她在看着方殷啊!
“岳凌胜,方……”蒋长老高声说着,声音听上去格外苍老。
“这不作数。”岳凌断然说一句,声音却很是客气。
“再来,这回你先。”
三十六 我将为你而战
“岳凌,你……”
“方殷让我一合,我便让方殷一合,蒋师叔祖,岳凌这样不对么?”
“小子,你大可不必,若依本长老之见……”
“同为上清子弟,说是比武,不过切磋而已,请师叔祖成全。”
“这……方殷,你怎么说?”
“再来!接着比!”
姓岳的打得甚么鬼主意,方道士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莫瞧他假仁假义表面大度,给了别人机会,一个翻身的机会,实则他是想将人往死里整,彻头彻尾地羞辱,直至打得趴到地上灰头土脸!为人何其yīn险!用心何其恶毒!这是嫌胜利来得太快太轻松不过瘾来着,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彻彻底底的打败,rì后再也翻不过身爬不起来!
若依方道士的xìng格,当下便会轻飘飘回上几句:“你赢了,你牛,回家偷着乐去罢!我去打鸟儿吃烤肉了,拜拜!”然后哈哈一笑扬长而去,落得一个不慎落败干脆认输的结果,更博得一个既潇洒又清高的好名声——
可是那不成,方道士不能认输,方道士必须要赢,这是事关一生幸福子孙万代的千秋大业,方道士拼了命也要战斗下去!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究其此时二人心思若何,却也没个计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还是那句话——
人心隔肚皮。
再战!
“请——”
方殷屏气凝神,目视对手,心中再也不敢存了半点侥幸,一丝一毫的怠慢!静候片刻,心已宁定,少顷功行周天,丹田一口真气泊泊然沛沛然,但觉欢快行于经脉生生不息,而周身jīng力弥漫,而握剑的手,终于不再抖。
目如静水,手若磐石!
岳凌仍是负了双手,那样神情悠然地立着,目中却有赞许之意:“正当如此,方道友,请——”方殷也无二话,一式“长虹贯rì”挺剑攻上,中规中矩亦是快而凌厉!岳凌双足微分,右臂抬处,一声清鸣三尺青锋已出,喀一声脆响格在对方剑身之上——
遽尔一股大力涌至,方殷长剑斜斜垂落几将拿捏不住!不及心惊已然奋力挽过长剑,沉肩展臂又一式“雁过留声”反切右肋——
岳凌一般倒挽长剑,剑划半弧——
又是一声脆响,双剑相交铮然有声,岳凌凝而不发,而方殷手中长剑又一次被震偏,右腕已是微微酥麻!功有深浅,高下立判,方道士一时却也管不了那许多,当下手肘翻过,又是一式“秋风落叶”横扫过去——
“喀!”
“喀!”
“喀!”“喀!”“喀!”“喀!”
玉清十二剑眨眼使完,但闻长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剑剑必被格开,一时间方殷只觉肩臂微麻手腕已是酸软!自是心惊,却也不馁,对手内力剑术远胜于己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拼!接着拼!拿命去拼!
上清十二剑!
“喀!”“喀!”“喀!”“喀!”“喀!”“喀!”“喀!”
太清十二剑!
喀——喀——喀——喀——喀——喀——喀——
只片刻三清三十六剑一一使出,但闻双剑相交如飞珠脆玉般喀喀连响,依然每剑必被格开,方殷疾风暴雨般强攻之下一条右臂酸痛不已,乃至麻痹,几将不是自家的……
岳凌神情闲适立在那里,双足不丁不八,竟是未动半步!
此时方道士三清剑法虽已学全,但徒具招式而无剑意,而岳师兄对这套剑法早已了然于胸,更是熟极而流,可谓初窥剑道,于剑上造诣比他高了十万八千里。况其时三清真鉴的功法岳凌已入太清境,大小周天圆满,天地之气贯通,已是功行于内而着于物,意随心使而发诸于外的境界。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殷不过内息初成经脉始通的阶段,内力远远不及,剑法又比不上他,要打败他是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殷此时不败,只不过是岳凌只守不攻,没有对他出剑而已。
连连强攻未果,本就不多的一点内力又已耗尽,方道士撤过长剑暗自调息,看着面前这个万分难缠的对手,一时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岳凌却也不攻,只是淡淡一笑,看上去有些失望:“三年苦修等到的对手,便只是这样的么?”神情何其洒脱,目光何其落寞,那扬起的嘴角有如弦月当空,挂的又是何其孤高清冷,正是与人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当下有人面sè振奋大声欢呼,岳师兄,岳师兄,岳……
更有脸热心跳芳心可可,岳师兄,岳师兄,岳……
“你不会白等三年,你会败在我的剑下!”方殷冷笑一声,一字字道。
“那便来罢,岳凌拭目以待。”岳凌是在微笑,左看右看两眼之中都是鄙夷。
方殷也无二话,蓦然悬腕振剑,一式“闪电惊鸿”直直刺出——
飞身进击,势快而疾,剑路取的却非咽喉,而是直指面门!霎时锋芒已至,岳凌笑笑,剑起,将yù,却见来剑忽而一凝一收——
化作半式“九天揽月”,剑尖直直挑向左肩!
岳凌退半步避开这剑,笑道:“哈,有点儿意思了。”
方殷也不打话,将腕翻起又是一式“横扫千军”直取对手颈侧——
甫出又变,化作半式“倒卷珠帘”,忽一剑斜削而下!岳凌侧身闪过,微微颔首:“不错,不错,招术本无,临阵当取变通之道。”
旋即方殷又是连连抢攻,招只半招,似是非是,一套三清剑法使来花样百出,全然没了规矩失了章法!岳凌面带微笑,纵身趋避之际已将长剑倒挽身后,从从容容犹似闲庭信步一般:“不破不立,不破不立,不立何以破之?哈!却也难为了你!”
刀光剑影之中犹是谈笑风生,眉清目朗人英挺,发整簪齐衣袂扬,尤显风度翩翩身姿楚楚!在场都是明眼人,此时任谁个也看得清楚眼前形势如何,岳凌只守不攻游刃有余,自是稳cāo胜券了,而方殷武功差他太远,迟早落败,只岳凌出手怕是一弹指间!当下又有人大声喝彩啧啧有声,更有人直瞅得如醉如痴自个儿就羞红了脸……
三妹看一眼台上,三妹看一眼台下,三妹心里不舒服,三妹很是不痛快!非但美女受欢迎,帅哥也是人人爱,岳师兄生得既好,人品又好,武功文采无一不好,三妹的心里其实,也是,早就——
可惜了!
话说也不是没表白过,可是岳师兄情有独钟——
当真是可惜了!
只好退而求其次——
忽一眼看到台下那位高大师兄直直望来,眼神复杂含义万千。
哎!
岳师兄惊才绝艳,岳师兄天之骄子,岳师兄一出场,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荣耀仿佛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方道士的那些yīn谋诡计无耻招术似乎再也派不上用场,之前种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竟然衬出此时台上的他格外风采荣光,竟尔变作铺垫!当然方殷说了,方殷是要用剑打败他,那么方殷就是要用剑打败他!可是,可是……
方殷为她而来,方殷面对的却是他。正是他!方殷有备而来,自不想做那一块垫脚石,成全她和他的好事!只能胜!不能败!绝不能!这是一个誓言,而方道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战胜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战胜他!绝不是鲁莽意气,方道士自有后手,或称妙招,或曰雷霆霹雳手段!
一切都在方道士的计划之中,虽偶有偏差,但可谓顺利!只说二人终于决胜之战会师,前事种种不过是方道士的疲敌之法骄兵之计!方殷武功是不济,方殷也要现给他看!他是看不起方殷,那么就让他更加看不起!只待他疏忽大意之时一剑斩下,斩落马下!笑罢,笑罢,谁人笑到最后,谁人才是真正的……
方殷心浮气躁。
方殷暗自焦急。
方殷仍是咬着牙一剑接着一剑地猛攻,已然狂劈乱砍剑剑不成招式!可惜!可惜!本是预料之中的困难,不料困难还要出乎预期!何谓剑?诸多兵器之一。何谓剑术?诸多武学之一。何谓武学?眼手身法步,jīng神气力功。剑是人来比,比的是剑而又非剑,方殷是样样不及,想要取胜实属万分不易!哪怕他留有后手。便看此时,岳凌身形如风趋避若电,方殷全力猛攻之下却根本连他半衣角也沾不到,这又该当如何?
是好?
对手是骄是骄了,暂时没有对弱小的方道士下手,可是不疲不躁,心平气和全无破绽,更有余暇指点方道士的剑法口口声声说说笑笑,只怕使出那后手儿或说秘密武器也不一定……
机会不好,还是一个字。
忍!
忍!
忍!
忍忍忍!
忍无可忍!
“上下管不住嘴,犹如鲍鱼之肆!”方殷忽然大叫一声,已是急促喘息!
“你,你说甚?”岳凌闻言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我说你不懂装懂,说话有如放屁!”方殷恶狠狠丢过一句,持剑猛攻不已!
岳凌从容避过,却也不以为意:“道友,岳凌铮铮良言,实乃rì夜苦思……”
方殷飞向又是一剑:“狗屁狗屁!其臭无比!”
岳凌退了一步,双眉蹙起:“方殷!你怎可出口伤人,须知我已让你多时……”
“师兄师师,师兄个屁!若嫌自己老,不如滚回你娘肚子里!”方殷一剑直直送过,轻巧飘忽有若调戏——太过,太过,无理取闹便罢,怎可辱及长辈!这下骂得自是过了,岳凌登时怒气涌上,倏尔出剑直直迎上——
“夺!”
一声响过,青钢剑居中而断!
岳凌撤剑,挺身而立:“如何!”
如何?如何?他这一剑附了内力,方殷的剑自是断了。
剑断人在,不败还能如何?阵前折戟,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便是一种羞辱。
台下有人欢呼有人叹息,却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或者惊奇。
但方殷等的便是这一刻,机会终于——
“来了!”
方殷低喝一声,猛地掷出手中断剑——
那剑直直飞去有如流星飞矢,直取面门!
剑虽断,势亦疾,嗤嗤破空声中竟也十分凌厉!
长笑声中岳凌长剑递出,喀一声响斩在来剑之上——
剑不在手,凭空无依,竟又生生给他斩为两段!
便在断剑将落笑声未止之时,方殷已然顺势,和身,飞扑上去!
“嘶——”
三十七 血怎不流一滴?
墨练伏于腰间,静静沉睡似已千年。
在那昏暗清冷之中,忽而,身躯有了一丝温暖。
谁来惊扰墨练的梦?可是那恼人的风,顽皮吹起衣袂,带着rì头的——
却不是,那是一只手,掌心牢牢握,五指又宛然。
是他?
是他。
他要做什么?莫非?莫非?那温暖之中却传来声声震响有若战鼓擂——
莫非!
骤然光明大作,霎时天rì重现!
眼前生生是脖颈,是皮肤,是毛孔,是细细纹理淡淡脉络——
血
是血!
我是嗜血的。大家都知道。
自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自从我不再是一块顽铁。
我嗜血是因为我仇恨,我恨冰冷的水我恨灼热的火,与那无情无义又无知的铁锤。
相煎何太急?打我你不疼么?
所以我恨的是这个水深火热冰冷无情的世间。
而血是温暖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是曾经。
拥有过。
我嗜血,只因我想要得到一点温暖,这是错么?
我恨你,只因我仍是深深地爱着你,这是错么?
其实我所仇恨的并不是这个世间,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
我的泪已蒸发,我的血已融化,我只是觉得那种味道,那种腥热而忧伤的味道。
——让我感觉亲切。
墨练轻嘶出帛鞘,其声微微几无。旋即便是咻地一声轻啸破空,一般无二,微微几无。岳凌只觉眼前一道微微乌光闪来,一时心中jǐng兆猛起,却已不及思索……
脸上笑意还未褪却。
手起剑已不由去格……
又是“哧”一声轻响,手中长剑居中而折!
犹如稻草一般!
变生肘腋,一切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岳凌大惊之际乌光已然及颈,思索不及,应变不及,寒毛竖起都已不及,只及微微向后一仰——
那是身体自然的反应。
墨练终与那亲爱的脖颈遗憾错过,只轻轻吻上了他的脸。
岳凌只觉右颊微微一凉,恰似清风指过耳畔。
一退三丈,正似电闪惊鸿!
左手探去,指上却不见血!
便此时对方又是飞身抢上,将那道乌光泼墨一般地咻咻狂舞着!面sè狰狞而目光之中尽是绝然之意!
软剑?
岳凌一时连连后退,倏地足下一空,猛然惊觉之际已处台边,连忙凝身收势,眼前乌光又至,无奈扬起手中断剑——
但闻哧哧哧哧数声响过,再看三尺青锋全没,手中竟是只余一柄!而那团乌光依然狠厉无比,咻咻嘶鸣着劈头盖脸扫将过来!当其时脸上刺痛**,创口的血已齐刷刷流下了面颊;当其时众道惊呼出声,在座一众道长俱是立了起来;当其时已然有人跃到台上,持剑呼喝声sè俱厉;当其时岳凌看不见,而所有人都已看见,那血犹如一道小小的,鲜红的帘,缓缓流淌滴答而下又如一条静静的血瀑,凭空生在那一张俊朗的脸上,瞧起来是那样地,触目惊心!
世上最快的不是狂风不是怒马,不是天上的流星也不是侠客的剑,而是念头,正是念头,是那顷刻翻覆瞬息万里的念头!此时退后一步是败!此时上前一步是死!此时已是绝境之中便是躲避却也不及!而此时岳凌忽而平静如水,目光之中再无一丝恐慌惊惧之意,终于茫茫乌光之中看清了那细窄墨sè的剑身,看清了那蛇信一般吞吐的尖刃,看清了那凶厉之中隐含的狰狞,更看清了其后那一双绝然的眼!
弹指之间,刹那芳华,蓦然剑至如花开,却是那样慢,慢,慢,慢——
轰然怒火升腾,双目大睁血如沸!岳凌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剑柄脱手激shè而出——
“哧”一声响剑柄凭空又断,墨练一去不回头,依然势如破竹般扫将过去!
终是慢了一线,生生剑过足底!
岳凌一跃而起,高高跃过方殷的头顶,直如鹰隼般飞掠出去——
猛一回头,那人已然如一朵云般轻轻落在青石台正zhōng yāng,神情复归平静:“方殷,你要取我xìng命,是么?”方殷只不说话,也是面无表情,咻咻舞着墨练再次冲了过去!
方殷不想杀他。
方殷是不敢停!
虎失其牙,鹰失其爪,然而虎还是虎,然而鹰还是鹰。
只给他片刻喘息之机缓过一口气,方殷仍是必败,必败无疑!
岳凌蓦然长笑,任凭血染胸襟:“痛快!痛快!再来,再来!”
“方殷!”
一声厉喝起处,吕长廉冲上前去!吕道长已是怒极!人至剑已出,直刺方殷头颅!方殷见状一惊,微微一缓那剑已至眼前!还有一张长长的,怒容满面的脸。
“罢了!”
方殷心说一句闭上眼睛,yù要收势却也不及——
“师叔。”
吕道长肩上一紧,一惊回头却见岳凌:“我还没有败。”
后发先至,当真了得!
当时的情况是,吕道长的剑将将触到方道士的额头,被他这轻轻一搭,竟是再也刺不下去了!从而方道士逃过一劫,保全了小命。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岳凌微笑,其声楚楚,语意诚恳:“岳凌未败,岳凌还要再战!”吕道长撤剑,看他一眼:“不必了,我方认负。”岳凌连连摇头,语声坚定:“岳凌未败,亦未取胜,还请师叔成全!”吕道长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都是我上清子弟,你二人这又是,何必!”岳凌辑手作礼,再道:“请师叔成全!”
“咳咳,长廉,你先下去!”蒋长老一边咳嗽一边喘息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来,面sè发白看上去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比武结果本长老已有定论,咳咳,当是平局,平局!”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心道果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蒋长老这是要整个并列第一出来,两全齐美皆大欢喜!可是,可是怎能,怎能如此草率?这样究竟公正不公正……
当然蒋长老是必定公正的,蒋长老也有蒋老长的苦衷。比武何为?不过分个高下,这般以命相搏那是匹夫莽汉,怎又会是上清,中秋比武的本意!蒋长老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他二人这样要死要活地折腾,蒋长老是累了,人累了,心也累了,头昏眼花,而且看见血就更晕了……
“岳凌请战,请再战!望师叔祖成全。”岳凌一般拱手,一意求战!
方殷只是不动不语,方殷脑里一团乱麻,方殷睁开眼睛悄悄看了那处一眼——
她在那里,她还在那里,在那里泪流满面!
而她看的是他,她在注视着他,眼泪又是为谁而流——
那,还用说么!
蓦然心中又生悲恸之意,如沉重枷锁一般的宿命之感再一次轰然袭至!耳畔口口声声已不入耳,眼前林林总总已不入眼,心似不动,心又刺痛,胸中郁郁只yù呐喊却是无法出声!只想,只想,其实只想问一句,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个甚?英雄流了血,美人流了泪,而方殷又傻子一样呆呆立在这里,又是做甚!
是的,方殷很卑鄙,方殷很无耻,方殷用了yīn险下流的招术暗算了他!是的,方殷很方殷是一个没用的人,方殷是一个废物,方殷就是一个可怜又可笑的小丑,演着一场蹩脚的丑陋的无人喝彩的戏!其实心里都明白,那都是因为没有办法,其实不想这样做,根本就不想,可是,没有办法。
可是又能如何。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命运罢,奈何不得——
其实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手,然后大声对你说——
我爱你!
哪怕你,并不爱我。
有一天,当你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可以大声说,我曾经为你,为你!努力地拼争过!
所以我不后悔,真的,真的。
云起,雾起,波光起,起又落。
朦胧之中世界变了模样,小的大了,大的小了,直的弯了,弯的直了,丑的美了,美的丑了,扭曲着,挣扎着,还在变,还在变。
只有那一处凄艳的红,将目为之夺!
不过流了血,又如何?又有甚么!谁个大惊小怪?谁个哭哭啼啼!当知方殷的血也是红sè!当知方殷的血也是热的!你!你不服,那便再来!打不过也要打,拿血来拼!拿命来拼!拼着流尽最后一滴!怎是,哭了?方殷一抹眼角大声叫道:“我也要战!再战!”墨练随声微微颤抖,似是欢悦!
似是yù求不满。
三十八 是留!是留!挽留的留!
全都有病!吃饱撑的!
一百零八冷眼旁观,脸上满是不屑之sè!
一百零八就很不明白,他,还有他们,这些个人,这是在做甚么!
今天天气多好?去哪儿玩玩不好?干嘛在这里打打闹闹!打又不真打,纯属瞎胡闹,要是一百零八上去,早就一棍子抡过去打在那人脑袋上!
将他打死了。
要打就往死里打,不打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傻了吧唧在那儿说甚么闲话!还有人在那儿傻了吧唧地看,看毛!
这,便是一百零八的做事风格!请记住,不管是做为一个人还是做为一个猴子,心慈手软婆婆妈妈是成不了大事的!绝对成不了!时间是多么宝贵啊,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大伙儿去做,比如大吃大喝,比如四处玩乐,比如美美睡上一觉,比如到处逛逛看看风景啥的。大好时光就这样浪费了,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你说这不是有病或是吃饱撑的又是……
简直是太傻了,谁也没有一百零八聪明!一百零八如是想道。
咦?棍子呢?我的棍子?
扭头儿却见一个小孩拎着自家的棍棒四处乱跑,而另外几个小孩跟他屁股后面又跳又叫。
哎!这些小孩,也太过顽皮了!总是要偷一百零八的棍子。
而作为一个使棍的高手,棍子是须臾也不能离身的!
而这又是一支宝棍,经常有人惦记总是让人偷走,你看就连这帮啥也不懂的小孩也是争啊抢啊,可以想见这根棍棒有多么地宝贵!简直可以称之为神……
一百零八手脚并用,吱吱叫着飞快冲了过去!不过眨眼功夫儿,一百零八便将那偷东西的小鬼拦截下来,继而直身而立伸出一手,五指向天,又吱吱叫了两声,意思是人赃俱获,快将宝棍还来!几个小童又跑得满脸通红额头见汗,呼呼大喘着看着眼前这一本正经的的猴子,一个个又笑又喘,手舞足蹈乐得嘴都歪了。
竟敢不还?岂有此理!一百零八大吼一声怒目相对,更是吡牙咧嘴连连低吼,意思是再不还来一百零八可就要,不客气了!看它一张皱巴巴小脸儿满是凶狠之sè,白白的利齿与血红的牙龈好不吓人,拎着棍棒那小童一时有些害怕,怕它蹿上来就是一口或是冲着脸就挠一下,那可哭都没地儿……
“猴子猴子,我叫天一,呶,这个给你吃,吃罢!”小鬼名叫天一,袁天一,袁长松与木尧然之子,袁嫣儿袁姑娘的弟弟。而袁姑娘正是方老大的心上人,一百零八又是方老大的小弟,论起关系还是比较近的。当然一百零八不知道,就是一百零八知道一百零八也不管那些,无论他是谁,棍子必须还要是交还给……
看到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绿皮小梨,一百零八登时心中极为不屑!这明显是讨好一百零八了,这就叫做拍马屁!这不是贿赂一百零八么?作为交换的条件,不过是个破梨,一百零八见得多了,一百零八是不会上当的,对于一个使棍的高手来说棍子就是一百零八的xìng命,无论任何时候也必须,必须,可是一百零八渴了。炒瓜子吃多了,一百零八口比较干,熏兔腿也吃了不少,一百零八咸到了,嗓眼儿里都要冒出火来了!怎么办?怎么办?一百零八其实很想吃,可是一百零八又不想因为一个破梨将自家宝棍送给他,你说,你说,你说这事儿,这真是一件让一百零八感觉困难的……
当然为难只是一时,也就是脑子一转弯的功夫儿!对于一百零八来说,这是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问题。
棍子先放在他那里,吃完了梨子再要回来。
就是这样简单。
于是一百零八专心致志啃着梨子,于是几个小童又开始满处疯跑。
于是宝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你这孩子!怎就不知道小心一些?瞧瞧,哎!这是破了相了!”木尧然拿着一方手帕,细细地擦着脸上脖子上的血,目光温柔面sè痛惜。
此时台上人比较多,比较乱,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话。
“师兄,用我的剑!”“师兄,我的剑给你!”“师兄,对付这种人不用客气!”“师兄,莫再让着他!”“师兄,你也小心,他的剑利!”一众三生峰道士围着岳凌,你一句我一句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激动不已。
面颊上一道长长伤痕,鲜红的血仍是不断地,慢慢地渗出来。
吕道长托着一瓶伤药,面sè尴尬地立在那里。
墨练薄而锋利,因之创口直直有若有一线——
便这一线,隔开了两个世界。
方殷立在对面,左右无人,看上去很是有些孤独。墨练已出,又如何,便只多了这一条伤痕么?而顷刻之间风头转向人心已失,似乎每个人都在说着,是,方殷的不是。
——那又如何?
台下上有人在说,台下有人在说。
文长老对木长老说,这岳凌沉着坚毅,又是心胸广阔,来rì必成大器,扬我上清之名。木长老没有说话,只坐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便已说明了一切。白长老对肖长老说,这孩子当真大度之人,万事以和为贵,做人也不必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肖长老闻言点头,忽又怒了,你个老好人儿,说这话可是在讥讽我?
非也,非也,成道长摇头晃脑,正道为道,诡道亦为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兄不必太执着。败类!败类!司马道长余怒未消,若我上去,早就一剑刺死了他,只求一个天公地道!赵道士连连叹气,没道理,没道理,方殷人品不坏,怎地偏偏做出这等事来?袁道长也不说话,袁道长中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徒弟。
——又有甚么不了起!
方殷忽然怒上心头,头偏过猛地啐了一口:“到底打是不打?不打小爷走了!”语疾而利,掷地有声!众人闻言一怔,旋即已是大怒,当下有人开口叱责声sè俱厉,有人指指点点怒目相对,也有人忍不住又冲上台来!
“下去!都下去!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一人气急败坏大声呼喝,却再也控制不了愈加纷乱的场面。蒋长老太累了,而且心也浮气也燥,更是烦得不行了。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一定一定是要解决的,而另外一个人轻轻松松坐,或说是躺在那里,嘻嘻哈哈似乎眼前事情与他并不相干。
蒋长老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才想起这个掌教大人。
真正能够解决事情的是沐掌教,虽然他懒懒散散,虽然他没个正形儿。
所以他是掌教。
蒋长老上前问道。低声问道。
“长天,此事该当如何?”
“甚事?”
“长天!”
“哦,呃,此事该当如何便就,如何。”
“废,呃长天,事关本教生死存亡,而作为一教之首,你不能这样,这样……”
“生死存亡?哈,哈哈,哈哈哈……”
“沐长天!”
“咳!不错,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情事战事惨烈异常!这样,师叔你附耳过来,长天告诉你两个字,只两个字便可解决眼下……”
“开始!”
蒋长老走回台上,板着脸扬声叫道!
四下一寂,随即轰然大噪,台上台下更是人人开口乱作一团!
蒋长老愕然,四下看看,一时心里又恼恨异常——
再看那人,那人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又嘿嘿一乐,吐了吐舌头。
岳凌上前一步,朗声道:“再请赐教!”
方殷哈哈一笑,将手一扬:“来!”
“剑!剑!师兄!师兄!”身后有人焦急说着,递过几支青钢剑。
“岳凌剑既已断,便以拳脚胜你!”岳凌未加理会,又是上前一步,目视对方缓缓骈掌起势——
方殷见状一怔,对面早已失声:
“师兄!不可!”“岳凌!不可!”“不可不可,怎以空手搏利刃!”“不可托大,万莫大意!”“那剑太凶,太狠太利!”“那不是剑,那是软剑!软软的就像一条黑sè的……”
人含笑而立,血已止,颊上孤直的伤痕却似一柄淡淡的小剑,生生刺着所有人的眼:“岳凌武功高过他,所以岳凌空手而他用剑,这很公平,便是如此。”
“你少来!”方殷冷笑道:“假惺惺,伪君子!你去取剑,方殷等你!”岳凌注目而笑,终将傲然之意挂在了脸上:“岳凌无剑,一般胜你!方师弟,请出剑罢!”岳师兄,方师弟,我大你小,我快你慢,我强你弱,我高你低!方殷不再说话,方殷只拿眼睛直直地去对视,目视着眼前这个,这个,这个人,心里想说的话都在眼睛里……
激荡起伏,仍有那莫名的悲意!
二人静下来,四处静下来,终于有人叹着气走下试剑台,一个一个又一个。最后台上只余了岳凌,方殷,蒋长老。沐掌教的二字真言绝对管用——
开始,正是了结之时。
“开始!”
那便开始罢,重新开始。
其实手中有剑没剑并不重要,又不是想打败他。其实手中是什么样的剑也不重要,本就不想来这里。其实是非成败都不重要,笑也好,骂也好,可怜也好鄙视也好,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只有她!而她就在那里,此时此刻,她,就在那里!她在那里看着你啊看着你,直看得你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啊不能自已,哪怕是赴汤蹈火,哪怕是肝脑涂地,哪怕失却了xìng命也是在所不惜——
是的!我将为你而战,直至血也不留一滴!是的,我是为你而来,只是为你而来,因为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我不要失去你,那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那是太过太过痛苦的事!而我宁失去了xìng命,我也不要失去你!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下你,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将你搂进我的怀里!我要亲吻你的额头,就像墨练亲吻他的面颊!可是你放心,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很温柔——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将为你而战!那么我究竟爱的是你,还是爱着你的我,自己。便在此时,忽然之间,方殷彻底迷茫,或者说是,迷失了自我,或者说是,看清了自己!而此刻方殷心中再也没有一点把握,真的没有!哪怕墨练在手对手无剑,一样没有!方殷是打不过他的!一样还是打不过!怎么办?方殷不知道。怎么办?方殷并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说不知道就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
宿老大说了,到时候儿你就知道了。
这本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是方殷仍旧不知道。
莫非时候儿还没到?
念头一闪而过,已来不及再想。
开始,那便开始罢!
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