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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竟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械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也生出好奇:“沈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丨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

    沈全轻哼一声道:“沈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于本生何于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

    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于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丨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于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上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啰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啰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摆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间,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间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间,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于,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自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于的为小错,同沈家相于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

    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乎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于,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都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招招手道:“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

    沈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jm甚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于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卦”。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于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贺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嗖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于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于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于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自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间,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间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间,占了四间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

    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于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又有什么资格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于于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间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间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瑞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间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间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间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瑞,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间。”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

    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于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自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间“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

    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于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卜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司礼监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啰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

    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直到被架到门口,她方醒过神来,立时嚎啕道:“珞哥,你怎么就走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接风洗尘(三)

    看着站在前厅门口,高声哀嚎的孝服女子,随着徐氏刚转过影壁的一于沈姓少年,齐齐地傻了眼

    徐氏面带寒霜,却没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忧虑,疾行几步,绕过二太太快步挑了帘子进了厅上

    厅堂上,三老爷脸色灰白靠在椅子里,呼吸急促。

    大老爷在旁,喝道:“不许气不许恼”口中厉声喝着,面上隐带焦急,手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地,轻抚着三老爷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丈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徐氏进来,三太太立时仿佛找到主心骨,哀声道:“大嫂,您可回来了……”

    三老爷听到动静,望向门口,面上露出欢喜,可情绪波动之间,原本有些平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徐氏冲着三太太安抚地点点头,对三老爷怒道:“平日里让你抄了多少佛经,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惊惊乍乍?我这才两三个月没在家,三弟倒是脾气见涨”说到最后,到底不忍苛责,口气已不由地变软。

    三老爷面上笑着,微微阖眼,心里默念《心经》,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二太太站在门口,并没有留心厅上动静,反而抽泣着止了声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于沈族少年。她略过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珏,又略过木讷憨实的沈琳、麻杆似的沈琴,圆冬瓜似的沈宝,直直地落到沈珠与沈全身上。

    他们两个正是十七、八岁年纪,相貌长得好,收拾得又体面,俨然一对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是呆滞,而后转为悲伤,最后是愤怒。若是眼睛里能射刀子,沈珠、沈全两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见这势头不对,心里直打鼓;沈全也被瞪着头皮发麻,可还是侧身一步,将沈珠挡在身后。

    几个小的,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虽说大家都晓得沈珞没了,可二房有这么多长辈在,如今又是大年下,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讳。

    还有这妇人瞪着众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瘆人。

    二房总共三位太太,眼前这人无人介绍,可瞧着年纪与这穿戴,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经是后悔不已,不晓得这人怎么瞪着自己与沈珠。若不是身后还有这些个族弟在,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

    他随着徐氏一起进京,本就是顺路,还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头上,可瞧着二房这气氛也委实诡异了些。要是只有他与沈瑞两个进京,他还能寻个由子,带沈瑞去大哥家;如今这么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冲着二房嗣子来的,他想带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为众人之长,又不好将族弟们留在这里。

    沈瑞与沈珏两人本走在最后,瞧着这架势,心里也不太舒服。

    旁人还是自愿来的,他这里可是徐氏用一顶“孝道”的帽子给压来,可这二房也不像是肃静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珏最是受不得憋闷,小脸绷得紧紧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声道:“要不跟二房长辈请了安后,瑞二哥随我去大哥家?”

    虽晓得沈珏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将一群半大孩子带出来,就不会放大家随意离开的。沈珏的提议,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过神来,转身挑开帘子,冲着厅上尖声道:“大嫂,珞哥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人回来,要让人顶了他的位置么?这就是您对珞的疼爱?”

    眼见三老爷脸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开口,大老爷便冲着门口怒道:“还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门外婆子们眼见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再耽搁,半拖半驾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再睁开眼时,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带了几分虚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脸笑?三天不骂,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还不知轻重?她闹她的,自有老爷与我说他,轮得着你来发作?”

    三老爷被训丨得讪讪,小声道:“谁叫她对大嫂不恭敬”

    徐氏闻言,脸上淡淡道:“且让她闹,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说当初穿着孝服去何家闹,还能说是失子之痛,一时迷了心窍方进退失据;如今沈珞故去已经过了百日,乔氏这当娘的还有精神头这般闹腾,不管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其他,总不会没有缘由。

    大老爷见弟弟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看着门帘道:“侄子们还在外头?”

    徐氏点点头,看着三老爷,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爷忙求饶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侄子们进来,大嫂还是给弟弟留些脸面。”

    徐氏轻哼道:“记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后每天将《心经》多默一遍。莲子芯茶加两碗,给他败败心火”后一句,是对三太太说的。

    徐氏安排完,方转身出来,站在廊下,招呼众少年上前,低声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几位侄儿……”说到这里,到底有些不放心,低声交代道:“你们三叔身子不好,喜怒惊骇都受不得,你们做侄儿的,就多担待些,我同老爷会感激不尽。”

    众人虽心思各异,可面上都是齐声应了,随着徐氏进了屋子。

    看着眼前七个少年,大老爷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爷迅速地在众人中搜寻一番,视线在沈瑞、沈珏身上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闪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爷旁边,看着众少年,最后视线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紧了紧,心中激动中带了忐忑。成亲十几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该这么大。并非没起过过嗣的念头,只是有沈珞在,长房都没有提嗣子之事,他们夫妇又怎好提?

    自从沈沧、徐氏夫妇同他们夫妇两个提及想要将与自家有渊源的族亲晚辈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与丈夫念叨起将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对方在孝中,这为生母守孝也是应有之意,知道对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们夫妻两个只有更欢喜的。要是连生恩都不念,以后又哪里会念养恩。

    三太太盼嗣子进京,盼了整整三年,虽不知对方高矮胖瘦,可估摸着身量,四季衣服已经缝了整整一箱子。

    房间也早选出来,就在他们前院东厢,三间屋子,已经早使人收拾出来,陈设摆件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珏上前,对沈沧等人道:“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珏哥。”说罢,又对沈珏说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见,跪礼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锦垫。

    沈珏进来厅上前,心中还多有不忿,不过见着沈沧时,立时老实了。

    沈沧久居官场,自有威仪,沈珏倒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沈沧这清瘦肃容模样,有点与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敬,见面礼行的也结实,口气也透了亲近,倒是透出几分虎头虎脑地活泼。

    沈沧见状,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叫起了,问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三太太晓得二房与松江本家那里,只有宗房最亲近,有见过沈珏的大哥沈械,对沈珏也多有好感。

    随即见礼的三房子弟沈珠,长辈们虽面上依旧慈爱,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珠年纪与沈珞接近,两人高矮胖瘦都仿佛。眉眼之间那种少年人的骄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似乎不如对沈珏热络,却也没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谁不晓得二房不怎么亲近族亲,只同宗房最亲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真的顶用么?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对于则嗣之事颇为抵触,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里还在忐忑难安,已经轮到沈瑞见礼。

    大老爷叫起后,吩咐他去给三老爷、三太太磕头。

    三老爷还罢,即便隐有激动,到底晓得轻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隐了欣喜,只微笑着点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三太太则是红了眼圈,恨不得立时就将沈瑞拉倒自己院子里去。

    尽管从面上看,沈瑞、沈珏等人年纪相仿,可三老爷、三太太夫妇还是都不约而同地认出哪个是沈瑞。

    几个少年中,有的憨实,有的机灵,有的活泼,有的斯文,有的敦厚,只有沈瑞,周身尽是冷清,如同旁观者,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叫人心疼。

    想着听说过的沈瑞遭遇与处境,这夫妻两人,满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时带入爹娘角色,多给这个孩子些关爱。

    沈瑞虽觉得三老爷与三太太望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里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来似的,三太太更是满脸满眼慈爱,像是看着个小可怜似的看着自己。

    他哪里会想到这两位已经带入爹娘角色,只当又是孙氏故人,爱屋及乌罢了。

    因徐氏方才在进院子后表现的急迫,还有在廊下低声的嘱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爷到底是什么病,听着倒像是心脏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爷几眼,沈瑞心中有数,瞧着这位唇色隐隐发青,八成真的心脏病。

    徐氏与大老爷自是察觉出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情绪变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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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