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沈氏分宗(二)
除了昨晚得了消息的几房,其他房头都以为五房是要“清除败枝”,哪里会想到竟然提的是“分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虽说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家族繁衍出了五房淡了血脉就要分宗,可规矩也不是死的。谁都晓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更不要说沈家这棵大树因为先后出了沈理、沈瑾两个状元,未来几十年可期。
大明朝开国以来,三鼎甲熬到入阁的比比皆是。这族兄弟两个出仕时也年轻,熬上几十年,说不得就有入阁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沈氏肯定要更进一步。
这样的一把好牌,不说齐心协力,反而要正式“分宗”?
刚才九房太爷提议五房沈琦为代族长,各房不约而同的点头;如今沈瑛这分宗的话一出,众人却都是皱眉,却是没有人接话了。
沈渊看下一下,先开口道:“各地方不乏望族大姓聚族而居,可出了五服后,多是‘别谱系’,分了‘大宗’、‘小宗’,化家族为宗族,也是应有之义。二房同意分宗,另立谱系。”
沈湖憋了半天,眼下眼见该轮到自己说话,高声道:“三房不同意!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这哪里是分宗?分明是有了富贵前程,生怕被我们这些没出息的房头拖累前程,才故意吓唬我们,想要将我们给撇开!想的美!”
沈涌也补充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就是传出去,不顾族人的名声是好听的?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我们就这么让你们难以忍受?”
兄弟两个知晓三房人缘差,话里话外,将“六、七、八”几个房头也都“代表”了。
因为这次是依次开口,便也没有人抢嘴了,大家都望向了可以代表四房的沈瑾。
沈瑾并没有急着就“分宗”的话表态,而是对沈湖、沈涌道:“两位叔父怕是对‘家族’与‘宗族’有所误会,家族之人是族人,宗族之人也是族人。”
沈湖撇嘴道:“既是一样的,作甚还多此一举?”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族中自己分宗,总比‘官分’要好。”
沈湖恼怒道:“什么意思?这今天各房不同意分宗,你们就要闹上官府?是不是太过了?你们想要出宗,自己出好了,我管不着,我们三房可不会背弃祖宗!”
沈瑾道:“《大明律》上虽没有对地方大族强制分化的律条,可是地方政府衙门对于地方大族,素来是分而划之。遇到需要移民的时候,选的也多是大族人口。如今分宗,沈氏各房依旧在松江,聚族而居;待到了官分的时候,天南海北,还不知会填到哪个省去。”
在座的都是读书人,没有白丁,自然也知晓沈瑾这个话的意思。
大明朝虽没有门阀武装,可为了地方安定,朝廷依旧是不许望族做大,怕干扰地方,形成祸害。
通过这场官司,不管沈家之前如何,现在却是朝廷挂了号。
沈原本绷着脸,心里对五房埋怨不已。
按照沈的预想,即便族长之位让出去了,五房也不过是“代族长”,等到了下一辈养成,族长之位还是会回到宗房。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嫡支嫡脉,大祭时要主持祭祀之礼,是名正言顺统帅家族之人。
就是五房想要发泄之前的郁气,“新官上任三把火”,沈都想到了,却是没有想到沈瑛会不按照规矩出牌,直接提了“分宗”。
“家族”与“宗族”怎么能一样,家族之事,族长是一言堂;分了宗族,族长便只能是大祭时的摆设。
有家族共产的,没有宗族共产的,按照各房头谱系,这祖产也要分下去?
可是就算五房有怨气,那二房、四房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家族的重要性,为了与五房关系亲近,就支撑五房这种荒谬的提议?
沈不信,他更相信的是朝廷有什么动静,或是沈氏一族真的被人盯上了,无法全身而退,这几房才想着“断尾求生“。
“瑛大哥才从京城回来,可是听到什么紧要消息?”沈开口问道。
沈瑛没有立时作答,反而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九房太爷见状,着急:“有什么话痛快说,磨磨唧唧作甚?都是族亲,你也不能太偏心眼,是不是告诉了二房、四房,就瞒着我们了?我说呢,好好地日子不过,作甚提什么‘分宗’,这是有什么祸事吧?”
其他几个房头的人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望向沈瑛。
“瑛哥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座都不是外人,今日的话,出的你口,入得我们之耳,不会有人宣扬出去!”沈流因为是长辈,直接开口相问道。
沈瑞在旁看着这场大戏,只觉得沈瑛的提议太对了。
这眼前如同一场大戏,开始后大家误会五房要发作沈珠,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都是提防,不愿意五房势力坐大;后听了沈瑛提‘分宗’,大家觉得是五房要“独享富贵”,立时心生怨愤,各自不平;如今察觉到‘分宗’有内情,都是担心不已,生怕稀里糊涂受牵连的模样。
眼前这些族人吗,早已将血脉亲情丢到脑后,剩下的只有满心算计与利用,可以同富贵却无法共患难。
沈瑛环视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方郑重道:“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
九房太爷点头道:“好好,你快说!”
沈瑛依旧不肯说,望向沈,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瑛又依次在六、七、八三个房头都望过去,待所有的人都点头,才蹙眉,缓缓开口道:“沈家的官司明面上了了,可等钦差回京城后,怕是要重审。”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大家都坐不稳。
要是没有前因,这官司重审就重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有沈瑛之前提的“遇到祸事一窝端了”什么的,让大家如何能不多想?
“是不是贺大老爷在京中做了什么?”沈咬牙切齿,问道。
这贺家还真是阴魂不散了,贺大老爷就是贺氏一族的最大靠山;只要有他在,沈家就要提着小心,谨防被他随时咬上一口。
九房太爷直觉得手脚冰凉,身子已经木了:“完了,完了,我的大孙子哎!”
沈湖也白着脸,强撑着道:“这好好地官司判了,还要翻案不成?可不能让他们带走珠哥,要是他们构陷起来,珠哥可是见过‘倭寇’的,这可如何能说得清?”
剩下的六房、七房、八房虽比其他房头好些,可也难免不担心会受到牵连。
沈琪道:“瑛大哥的意思,这案子到了京城会闹出更大动静?”
“几方势力插手,怕是会做成大案。”沈瑛含糊道。
涉及藩王不轨,只要是揭开,自然是惊天大案。什么东厂、西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会插一脚。
沈瑛并不是白白借此危言耸听,恐吓大家,而是真担心沈家到时候的处境。
沈家就算全然清白,也会因天下藩王忌惮。他们不会想着宁王自己不好,多是会觉得朝廷逼迫至此,沈家是朝廷的耳目爪牙。
沈家查出一点不清白,接下来的就是各种弹劾与防备。
其他房头不知晓“倭寇”劫掠是藩王不轨事,真的以为沈家被朝廷盯上了,所以这案子结了也跟没结案一样,放出来两个,又拘押了两个进去。
沈是只晓得宁王不轨之事的,心中的恐惧更甚。
要是沈家与宁王的关系辩不清白,那等着沈家的可不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吗?
“瑛大哥,不能想想别的法子?”沈的目光带了祈求。
沈瑛无奈道:“即便我没有丁忧,以我的品级,怕是也说不上话。”
沈瑛丁忧前是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这个品级在京城实不算什么。
沈又望向沈理、沈瑾,这两兄弟虽都是状元,可不过是翰林官,清贵没有实权;又望向沈渊,这位都发配到南京为官了,更是朝廷里说不上话。
不是沈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实在是他知晓宁王不轨已经是实事,谁晓得朝廷处置宁王时,会到哪一步。沈家即便盘踞松江是大姓大族,可朝廷只要想动,立时灰飞烟灭。
沈看着大家,“分宗”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这时,就听沈涌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将珠哥儿、璐哥除族吧!”
沈海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即便心疼沈珠是亲儿子,也不愿意自己有闪失,忙在旁点头应和:“是啊,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要是日后太平了,再让他们两个归宗!”
“不行!”九房太爷气急败坏,跳脚道:“什么除族不除族的?今儿除这个,明儿除那个,朝廷的罪名还没定呢,族人就给定罪了?让朝廷怎么看,被家族厌弃之人,好孩子也要当朝廷当贼了!”
九房虽还有其他庶出儿孙,可早被九房太爷分出来了。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多年,即便晓得沈璐这个孙子好色无能,九房太爷也没有嫌弃过。如今大孙子遭难,他这个当祖父的可要撑着一口气,不能让大孙子被族中舍弃。
第五百五十六章 沈氏分宗(三)
九房太爷听明白了,分宗后各房比原来远了,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如今宗房打理的族产,是当初各房头共产,既要分宗,少不得分产。如今大孙子被抓到里面,还要靠二房、四房、五房这几个在京城有人的族人拉扯,就顺着他们的心思,权当卖个人情。
九房太爷咬牙道:“分宗吧,总不能被人一勺烩了。没了这回,还有下一回,就是分宗了,难道就不是一个老祖宗了?”
沈琪极厌恶宗房,见沈面上有犹豫之色,立时应声道:“六房也同意分宗,儿大分家、树大分杈,本是寻常。像沈家这样出了五服还不分宗的家族,也是少有,怪不得惹眼。之前就算没有分宗也不过是挂个名,出了事情还不是个人顾个人。”
七房、八房也看出来,眼下分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二房、四房与沈理或是不开口,开口就应和五房,不愿意分宗的是宗房与三房,原本该中立的九房与六房也偏向了五房。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也知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不管五房是趁机发难,还是沈家真的还有看不清的危机,如今人心散了,强求也没有意思。
沈流跟着点了头,沈琴心急相问:“要是按照瑛大哥的意思分宗,那怎么个分法,以后祭祀之事呢?如今族中旁支庶房不少,不是人人富裕,这部分人的照看?”
原本这些都是宗房用族产出息贴补看顾,要是分了宗,各房顾各房,那不就成了各房头的负担?不是沈琴冷心冷肺不认血脉,实在是七、八两个房头向来清贫,不似其他房头富裕,真要还贴补旁支,那是不小的负担。
九房太爷一听,也支起了耳朵。这可是大事,九房也有不少旁支族人,九房、太爷可不想自己掏银子贴补。
沈瑛看了眼大家道:“供祭助学,养老抚孤,本就是族田存在的意义。我建议族**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田,缺额部分由出仕族人按品级捐赠,此可为定例;也可由族人经商致富捐助,此为自愿。”
族产全部分下去,那是不行的,那样即便依旧是宗族,也是散沙一盘;要是不分,那所谓分宗就成了笑话。
分一半,正好在大家的心理底线上;而后提出的捐赠,并不是沈瑛算计哪个,而是昨晚沈渊的传话。
这种捐献,不过几十、到百十两银子的事,却是能买个好名,对于出仕子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屋子里陷入沉寂,每个人都在衡量得失。
不得不说,沈瑛的提议符合大部分人的心理预期。
就是三房沈海、沈涌看到分宗已是大势所趋,也不再嗦,开始惦记着族**产来。
“族长身体不好,那分宗后这产业怎么打理?”沈涌直接提问。
沈瑛道:“我建议恢复祖制,共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这样一来,就分了族长的权,也使得族产收支透明。
偏生这不是沈瑛一个人的主意,而是沈家老祖宗当年写到族约里的,只是后来子孙嫌麻烦废弃不用。
原本大家以为即便宗房坏了名声,让出族长,也是落到现下前途正好的五房头上,没想到沈瑛提及“祖制”。
总共就九房,要选出三个房头共同打理族产,那大家都有希望。
沈听到这里,心里冰凉一片。
沈瑛的提议,就是釜底抽薪,如此一来,即便以后族长依旧轮回宗房,也不是之前的格局。
有“恢复祖制”这一套勾着,各房对于分宗之事已经是乐见其成。不用受到其他房头的制约与连累,却依旧是能享受族人的权利,谁要是还继续反对才是傻子?
别人还好,七房沈琴却是满脸纠结,开口道:“瑛大哥,方才提的出仕族人捐金置产,这个要捐多少?”
实在是七房当家人不在松江,就算是现在选总管三人,也轮不到小一辈的沈琴;反而是捐金之事,因七房老爷在外做学官,休戚相关。七房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不富裕,才关心这份支出。
沈瑛道:“可以按照先例,衡量增减,享文官一品捐银二百两;文官二品捐银一百两;文官三品捐银八十两;文官四品捐银五十两,学政每任捐银二百两;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六品以下,自行量捐,无力者不捐。”
“这也太少了吧?”别人开不开,沈湖不满道。
之前三房分家前,沈湖靠着几个兄弟打理生意,每月的花销都不止百两,可是分家后不善经营,产业被贺二爷糊弄了大半,如今不得不勒紧腰带,自然是盼着族产越来越多。要是能捞个总管当当,说不得自有收益。
九房太爷也迟疑着,道:“是少了些,既是族中子弟出息,本就该提挈族中。”
出仕族人集中在二房、四房、五房,众人也是盯着这几个房头。
沈渊皱眉道:“难道子弟出仕,免税免劳役的不是族人?还是说捐银翻一倍,可以去掉其他责任,族人有求时可以置之不理?”
沈涌忙道:“既有先例,还是从从先例为好。”
族产多个千八百两银子,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里,反而因为几两银子关系僵了,才是得不偿失。别人房头或许能自立,三房经商不靠着族中,那就是别人碗里的肥肉。
沈瑾也是厌了沈湖、九房太爷的贪婪,淡淡道:“我同意渊二伯的话,捐赠可以翻一番,义务与责任减半就是。”
其他房头看在眼中,明白继续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不管捐赠多少,都是族产,多了少了又如何?
何况各房都有读书子弟,这个银子订的高,往后轮到大家捐时也高。而且这捐银的品级在那里,想要按照数额捐的,都要外官五品、京官四品,真熬到那个品级,带给沈家的利益又怎么是区区百两银子能取代的?
就拿这次沈家遭的关系来说,“灭门的府尹、破家的知县”,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有百十余条人命在里头,一个知府想要推卸责任,什么证据出不来?之所以做不成铁案,反而引来京城钦差,不过是沈家在京族人中,又出了两个状元,为朝野瞩目而已。
沈琪连忙道:“多少是多?五十两银子能买七亩中田、五亩上田,听说陆家捐一亩以上祭田,不仅悉书于匾,且每岁春冬二祭赐其后裔一人散胙,捐两亩者,两人享胙,以此递推。”
别人家捐一亩祭田,子孙都受益;沈家族人却是只盼着多捐,半点好处不提及,族风不正,人心已坏。
沈流也跟着道:“正是这个道理,这是捐赠,又不是劫富济贫。谁家产业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足以让族人感激;要是再求更多,就是欲壑难填,过于贪婪了。”
沈琴应和道:“就是这个道理,这捐银本就是一份心意,哪里有强着人捐的道理?”
九房太爷脸色漆黑,只觉得大家都用话吃哒自己,给自己听得。作为族中辈分最尊者,九房太爷当然不愿意众人忤逆自己,可是这里是祠堂,不是他能倚老卖老的地方。
沈湖愤愤,还要再开口,沈涌连忙拉了拉他,低声道:“大哥,想想珠哥儿,莫要得罪人了。”
沈湖这才清醒过来,看着沈渊、沈理几个人,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别的族人尚且不知什么时候会求到当官的几房,可三房眼下就要靠着这京城有人的几房的。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有异议。
外来的银子有限,九房太爷担心那要分的半份族产也节外生枝,这东西只有落到自己口袋里才是真的,现在都是虚的。沈璐被羁押,这后续托人走关系不用银子吗?
九房太爷可不认为凭着自己这张老脸,就能白使唤哪个,可有了银子就不一样,说不得正好借此化解沈理心中怨恨,给小一辈留个倚仗。
“趁着钦差还没离松江,早点分宗吧,也让他们看看沈家的安分守己。”九房太爷道。
现在有族人,沈理可以对沈璐的事情置之不理;分宗后,族里不干涉各房内务,那沈理还有什么理由对沈璐这个从堂兄束手旁观?
这样想着,九房太爷就带了几分迫切。
六房、七房、八房几个房头虽觉得九房太爷的话,太将沈家当回事,不认识钦差有功夫理会沈家家族事务,可是也觉得早了早好,便也纷纷应和。
沈渊、沈瑾、沈瑛没有急着代表二、四、五房表态,而是望向宗房代言人沈。
沈面上唯有苦笑,事到如今,岂是他想阻拦就拦的。
比起族人真的反目成仇,彼此攻讦,分宗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许有的时候,就是应该距离远些,才能少生嫌隙。
“那明日就分吧,还请渊二叔与理六哥出面,请尊者过来做见证。”沈暗暗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
第五百五十七章 沈氏分宗(四)
所谓分宗,跟分家相差不大,也是各房头自立门户,自然是需要请见证人,可以是姻亲,也可以是地方耆老,沈所说的尊者,却是说与沈家相熟的官员。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寻常小门小户,分家分产找不到官府中人;略微好些的富户,有了门路也不敢真的将家产敞开,叫人知晓。
沈家分的是九房共有的祖产,都是庄子、铺面这些,并没有浮财,分好后少不得到官府立红契,一打听就知晓都有什么。因此,并没有什么可瞒人的,也不怕别人窥视。
沈要请官府人来,各房头都没有异议。
“人要脸、树要皮”,九个房头中,有长房、二房这样世代为宦的,也有四房、五房这样子孙争气日子蒸蒸日上,可也有三房、九房这样没落的,七房、八房这样精穷的;就是六房,在倭寇岸时损失元气,也要缓上几年。
对于即将分配的族产,即便只有一半,可对于差钱的几个房头来说,也充满期待。
宗房行事,已经失去大家的信任,如今盼着有外人在,分配的透明些,以免有隐匿之事。
归根结底,内四房是一脉相传,现在能内部翻脸,可遇到事情也要放着他们一致对外。
这族中小会开完,就到了午饭时间,沈叫人预备了席面,诚恳挽留众人用饭,可是谁有心情吃饭,陆续离开。
沈叫人扶着,送到大门口,面上带了自嘲。
不管沈海是真病,还是假病,既是对外“告病”,众人已经登门,总要客气地提一句“探望”之类的话,可偏偏一个也没有。
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沈回头看了下祠堂方向,宗房不在族长任上后,这家族祠堂也不好设在宗房老宅,幸好在族学隔壁有地方,可以充做家祠,倒是并不太费事。
如今宗房能做的,就是将“分宗”之事处理好,不要再落下口舌。
“回吧!”沈示意扶他的小厮回转。
没到院子门口,沈就见贺氏匆匆而来。
“哥儿,我怎么听说要分宗,怎么回事?‘独木不成林’,这家族只有聚在一块齐心合力的,哪里有分的道理?”贺氏急切道。
沈苦笑道:“太太只记得‘独木不成林’,忘了‘树大招风’的道理?贺家官司未了结,已呈败相,沈家再招摇就是作死了!”
贺氏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贺家是她的娘家,是她的底气与根基;可沈家有她的丈夫儿孙,要是真的两者相争,她自是乐得看沈家获胜。
可是沈家,真的不能“一枝独秀”吗?分了宗的沈家,还是沈家吗?
贺氏想起族**产的族田与铺子,还有宗妇的风光,不由有些心疼:“账面上都整理好了?咱们宗房打理祖产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最后闹出岔子来让咱们添补。”
那些族产每年出息,除了用于每年几次大祭与族学供应之外,还要赈济族人,以示抚恤。
收入也好,支出也罢,都有账册。除去每年花销的,剩下的要有粮谷入仓,还要置业。
因为族产一直是宗房打理,失了监管,这些年是有不少出息,可是账面上并不显。
沈早年觉得坦然,一笔账目也记的极为漂亮,并不觉得隐匿出息给宗房添置私产有什么不对头,今日提了分宗,七房沈琴忧心忡忡、担心旁支族人日后贴补之事,给沈一个响亮的耳光。
同样是沈氏子孙,宗房因为守着祖产的便利,资财日益丰厚;而那些旁支,却是温饱都艰难,要依靠族中贴补。
之前沈面上闻讯、骨子里却傲慢,对于那些族里养活的旁支族人,都当成是废物点心,满心不屑,可实际上他们都是沈氏子孙,有资格享受族产出息,反而是宗房,“监守自盗”,没有公正之心,不堪为族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宗房现在处境,再多的私产有什么用?
沈的眉头松开,心中有了决断。
宗房大门外,九房太爷已经倚老卖老,登上了沈理的马车。
“六哥儿,你什么时候去衙门?钦差是不是要走了?”九房太爷道。
族会可以临时召开,正是分宗却是要看黄历。不过既是沈家要做给京城中人看,这“分宗”的日子不会太晚,已经暂定三日后,宜“交易、立卷”之日。
“我下午递帖子,要是没有意外,明日过去拜访。”沈理道。
不管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眼前九房太爷年过八旬,须发皆白,沈理也说不出恶言。
九房太爷自是察觉到沈理态度软化,却也不敢真的得寸进尺,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能不能带了我同去?”
这下不仅是沈理意外,就是坐在对面的沈渊、沈瑞叔侄也诧异不已。
那可是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不是隔壁的苏州府,九房太爷的年纪,谁敢让他这么折腾?没看五房鸿大老爷就是因赶路病重,回乡不治身亡。
九房太爷面上带了祈求:“我晓得会给你添麻烦,可璐哥儿那里,我实在不放心。小大哥儿还小,家里也没有顶用的人。这官司一日不结,就不知会有什么变动,我在松江等着实在是不安心。”
九房太爷说的再恳切,沈理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他与九房太爷这一支的关系,最多是这样不远不近,再有其他是不能了。
人老成精,九房太爷这样说,未尝不是等着沈理对于沈璐在京城的事情大包大揽,可沈理却不会如他的意。
人是当豁达些,没必要老苦大仇深,可豁达是豁达,却不代表没心没肺。
没有报复九房太爷这一支,只做不见就是对九房最大的报复。如今九房太爷想要借着“分宗”与沈璐的官司将两家走动起来,那是做梦。
沈理冷了脸,道:“我会与钦差同行,不方便带人。太爷若是想要进京,另外寻船吧。”
九房太爷神色一僵,实没有想到沈理会是这个反应。这分了宗,九房不是单独有房号,自成一家吗?沈理,他可是九房嫡系,自己人啊。
沈理不耐烦看九房太爷反应,吩咐车夫道:“前面绕道,先去九房送太爷!”车夫应了一声,在胡同口饶了路。
九房太爷只觉得胸口憋闷。
沈理垂下眼帘,做休憩状。
沈渊在旁见了,道:“沈璐不过是以证人身份进京,不会有什么事,太爷放心。京城族人多,不会白看着沈璐受委屈。”
这般安抚,不是二房充大头给自己揽事,而是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省的他真的犯病非要进京。不管两家有没有往来,九房太爷都是沈理的亲叔祖,真要闹到京城去,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只会让人看沈理的笑话。
九房太爷神色稍缓,他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人越上了年岁越惜命,有沈鸿的前车之鉴在,他才不会折腾自己。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了,到了九房门口。
沈渊、沈瑞几个都下了马车,沈瑞亲自扶了九房太爷下车。
九房太爷原本觉得羞恼,眼下也带了几分得意,称赞沈瑞道:“好孩子,礼数周全。”
沈理在旁,恍若未闻。
九房太爷自觉没趣,摆摆手道:“不虚留你们了,你们去忙吧。”
等马车再次前行,沈渊对沈理道:“你这房才是九房嫡支,要不要借着分宗的机会正过来?”
分宗以后,宗房是“大宗”,各房头是“小宗”,各有嫡庶传承。
沈理忙摆手道:“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自讨苦吃,还是安安静静做个寻常族人就是。”
如今乡下宗族势力庞大,可制约的也只是本土的这些族人,对于出仕的族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当年九房旁支坐视九房太爷欺凌孤寡,不曾想着援手,就种下了因果。
沈理从小见识了族中冷暖,并不以血脉为重,其他房头的族人还偶有往来,九房这边嫡支也好,旁支庶出也好,除了一两个顺眼的族兄弟看顾一二,其他都是无视到底。
要是正了嫡支,只九房太爷这一大家子就是沈理的事,沈理才不耐心管。
一路无话,其他房头的当家人回去,沈氏家族即将“分宗”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松江。
沈、贺两家的官司昨天才告一段落,各家虎视眈眈的盯着沈家,就等着沈家发难贺家后,跟在后边分一勺羹,没想到沈家白受了这一场冤枉,子弟伤亡了几个,不思报复,却是要先“分宗”,立时让大家跟着迷糊起来,不明白沈家的用意。
只有陆老爷,因为知晓的多些,知道沈家是未雨绸缪。两姓的小官司算什么,真要是藩王不稳,有长江水利,祸害的就是江南一地。
不管是朝廷迁怒,还是藩王暗中报复,合在一起的沈氏一族目标明显,分开说不得就各留一条生路。
次日,松江各大士绅接到了沈家的帖子,请他们后日到沈家见证沈氏“分宗”之事。差不多同一时刻,沈理带着沈瑞进了知府衙门钦差行在。
王守仁昨天收了沈理拜帖,也听说了沈氏一族要分宗之事,极为赞同:“万事都要守规矩,才可方可圆,这一步走的好。”
沈理摇头道:“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沈瑛提出的。”
“沈参议吗?到底是从通政司里历练出来的,万事想在头里。”因为沈瑞的关系,王守仁对沈瑛也颇留心,这次在松江还没有机会见,之前在京城时却是打过照面的。
“分产分户,少不得要请官府这边去立契,你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做个见证?”沈理问道。
实在是王守仁与沈瑞的师生关系一查便知晓,加上如今官司暂时了结,没有避讳的,沈理才这样邀请。
王守仁自然给这个面子,点头道:“我会与张公公过去凑个热闹,董知府那边,你也递个帖子吧,想来不会拒绝此事。”
董齐河运气好,现在在御前署名,成了松江代知府。这种情况下,朝廷不会另外派人过来,要是不出差子,等到钦差回京,将松江案子了结,董齐河这个知府就该转正了。
沈家子弟出仕者多,董齐河既在松江为主官,肯定乐意与沈家结一份香火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沈氏分宗(五)
董齐河果然欣然接下沈理的邀请,心下非但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反而暗暗高兴。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董齐河原在同知位上就没少交好当地的士绅之首沈家,如今高升了更是要同沈家亲香亲香。
且不论在朝为官的沈家子弟各个前程看好,姻亲关系中更有多位高官,就论他董某人日后想要牧守松江,就不能不交好沈氏一族。
即便沈家要分宗,在地方上也是族人众多的庞然大物。
如今眼见贺家要倒了,章家也没落着好,陆家在倭寇案中已是同沈家站到了一处,沈家这松江一流大族的地位稳稳的,以后收粮征税、丁役民壮,乃至修桥铺路士绅捐银还少不得要沈家牵头。
董齐河心底,也未尝没有将沈家当作是他的福星,若不是这场倭寇案,若没有沈家翻转案情反倒制住了赵显忠,以他的资历,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熬上四品,更别说是松江府这样富庶府城。
每每想到此,董齐河都不免心下激动。他原就打定主意,借通倭冤案安抚沈家一二,拉近关系。如今没等他这边动脑子,沈家就先递来善意,他如何能不接住?
更何况来的是沈理,状元公倒也罢了,这阁老女婿的身份在董齐河眼里却是金字招牌闪闪发光。
董齐河虽是进士出身,然少时家境寻常,为人又不甚机敏,不懂打点送礼也不懂逢迎拍马,便也没能在京中拜在那个大佬门下,是被外放地方,全靠几分吏才一级级熬上来的,若是在旁处也就罢了,如今侥幸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既然欢喜又有隐忧,心知若不靠上一边,只怕也是一任到头,坐不长久。
江南富庶,谁不想来咬上一口?
若是能借着沈理搭上谢阁老……
“沈学士客气了!这也是本官份内之事。”董齐河笑得唇上短须直翘。
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抛开父母官威仪这回事,满口答应下来必会到分宗现场做个见证,言语之间对沈理乃至十几岁的的小秀才沈瑞都客客气气,又赞沈家道:“沈家书香门第,世宦之家,子弟人才济济,虽则今日分宗,化大为小,他日必也是各宗皆英杰的盛况。”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了赵显忠构陷沈家通倭这前车之鉴,沈家此后对交好地方要更上一份心,沈理自也不会怠慢。
董齐河这反应比沈理预期的还好,沈理亦是满脸带笑,谦道:“董大人过誉了,沈家虽则分宗,却也会约束族人,造福桑梓,日后在松江一地还有赖董大人这父母官多多提点照拂。”
双方都存着交好的心思,一时倒也相谈甚欢。
论了一回松江琐事,又就同年故旧攀谈一圈,董齐河遗憾的发现他没能和沈理拉上半点儿关系,不过因谈得投机,仍觉得亲近不少。
待沈理起身告辞,董齐河更是亲自相送,满脸殷勤。
沈家分宗如今已成松江热门话题,松江各家无不盯着沈家人动静,尤其是沈理这个沈氏族人中的“领头羊”。
沈理一进了知府衙门,各路耳报神便纷纷跑去传信,待见了知府大人亲送了出来,耳报神们又不免哗然。
虽则沈家传出来要分宗,不再是昔日一等一的大族,可有着两位状元公和诸多子弟出仕,实力仍不可小觑。这不,和新知府又似交情莫逆了。
待消息传回各家家主耳中,又是另一番揣度,不少人还是心底暗暗高兴,沈家高调结交新知府,下一步还是要收拾了贺家。
在贺二老爷这些年费心经营下,贺家产业翻了一番,沈家撕开个口子,他们也好跟着分一杯羹。如同贺家会眼红沈家,贺家后眼红贺家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陆家,书房。
陆老爷听罢这消息则长出了口气,总算不曾走错这步棋。他随口吩咐心腹管家道:“去府衙户房找老三,叫他明日告假,与我同去沈家。”
管家也不惊奇,陆三郎原就是户房司吏,既然明日知府大人也去沈家,正好叫三郎过去露个面,显示与沈家关系匪浅,对往后也有益处,当下应声领命,却是没立时下去,满脸纠结。
陆老爷转了转腕间多宝檀木十八子手串,见管家欲言又止,便道:“贺家又来找你了?我说过,不见!”
管家有些为难,硬着头皮道:“不,不是贺二太太,这次是贺家老姑太太使人来说……”
这个贺家老姑太太,说的不是旁人,就是贺老太太,她是陆家女,只是不是嫡支,论起来还是陆老爷的长辈。
陆老爷嗤笑一声,“莫提老姑太太了,快出了五服的,也论不上什么亲戚。且贺二是不认亲、只认钱的财狼心性,他家的亲戚还是莫要做了。”
管家越发尴尬,却还是道:“老姑太太传话想见见小沈状元和沈瑞小相公,打算请老爷作陪,当个见证。”
陆老爷满脸讥讽:“她这是想求和,找我做个中人?傻子才趟这滩浑水……”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掐着手串拧眉沉思起来,半晌忽然叹道:“好个老姑太太,哪里是让我见证,这就是来个话让知晓罢了,她大约是算准我既晓得了,就要跟着被拖下水,搅合进两家的纠纷中。”
“我看着就像是好糊弄的大傻子?”陆老爷把手串丢在桌上,冷冷道:“真不晓得她还要做甚!贺二虽在牢里关着,可送到京里自然还有贺老大庇护,她一个老太太跟着凑什么热闹?做什么都是错,不过白折腾。况且小沈状元还则罢了,她真当那小瑞哥是好糊弄的?还是他们以为沈家四房娶了贺氏女做填房,就又能攀扯上?”
说到这里,陆老爷看了眼一脸惊诧的管家,无力的挥挥手,道:“以后贺家谁来也不要见了。这贺家,委实不是厚道人,专算计亲戚,实是亲近不得……”
贺家丝毫没觉得算计了亲戚,反觉得世态炎凉,这会儿亲戚也都是靠不住的,谁人都是避之不及。
董齐河亲自相送沈理这消息传进贺家,贺北盛不免越发心烦气躁,他一面担心沈家攀上新知府怕是会对贺家落井下石,一面又觉得二哥这次做得过分,有一条人命在里头,受到到再多报复都是自作孽。只是那不是别人,毕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即便知晓他不对,也无法舍弃之人。
贺北盛在厅里走来走去,满心矛盾纠结,一时踢了桌椅,引得贺老太太侧目。
贺老太太亦是数着佛珠,轻叹一声:“老五,去把那两个织厂的账目整理出来,改日送还给沈家。”
贺北盛一惊,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可想到牢中二哥,贺北盛又重重叹了口气,他自然是晓得那两个织厂的来源,正是沈贺两家嫌隙的根源,是二哥算计过来的孙氏的嫁妆。
当年二哥为了缓和与沈家四房的关系,宁愿另外想法子联姻,也没有将织厂吐出去。这些年那两个厂子也确实打理的好,陆陆续续又扩了几百织机,一年出息近万两,成为贺家最赚钱产业之一,早已非当年织厂可比。
之前大哥要抽调五万银子进京,还让二哥卖了织厂,二哥也没肯卖,如今要“还”?别说是用心经营多年的贺二老爷,就是贺北盛这样旁观的人都舍不得。
“娘,到底是二哥的心血在里头。”贺北盛带了几分祈求:“就是送回去,沈家也未必会要。”
贺老太太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那才是祸根!孙氏虽是商贾出身,却素来行善,是沈理与沈家五房的恩亲,这还是沈氏一族里,族外受孙氏恩惠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留那些织厂在手中,只会提醒世人贺家当时对孙氏这个善人的不仁,能有什么好?叫你去你便去,勿要再嗦!”她低头看着手中又大又圆的檀木佛珠,声音低下去:“他们要也好,不要也罢,都能……”
沈家,五房
沈理、沈瑞族兄弟一路无话,直接去了五房,由沈瑞将王守仁与董齐河的态度转达给了沈瑛三兄弟。
沈全连连点头,道:“有了几位大人见证,三房、九房也不会太过闹腾,分宗也能顺利些。”
沈琦摇头道:“也未见得,按照之前的说法,分宗是要分一半族产归于各房,他们便是有几分怕官的心,见着银子红了眼,怕也顾不上了。”
沈全干笑两声,“族产全给了他们他们也是嫌少的……”提起三房那起子贪财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沈瑞道:“今天我娘过去看玲二嫂子,正碰上涌二叔气冲冲打那边过来,口中还骂骂咧咧。玲二嫂子倒是没同我娘细说,不过猜也知道,涌二叔还盯着玲二哥那份抚恤银子,想要认回玲二哥。如今分了宗,族里更管不得三房的事儿,若是涌二叔硬将玲二哥上了族谱,小楠哥日后……”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沈理摇头道:“虽分了宗,族谱却也不是他一人说的算的。”话虽如此说,但确实分宗之后,族长的权威到底不比从前,便是公推沈琦成了族长,族人信服,三房为了银钱也未必肯安分。
沈瑞想着小小的楠哥儿,也叹了口气。
之前沈洲明明有过继嗣孙的意思,但不知为何现在既没明确提出来,沈瑞也不可能张口问沈洲。毕竟两家对外还是一处,实际上已经分了家,也没有侄子过问叔叔事情的道理。
沈瑞不晓得沈洲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初看重沈玲却没考虑过继,当时因厌恶三房,怕三房缠上沈玲从,给二房添麻烦。就像之前贺二老爷算计沈家三房的产业时,三房便让沈玲陪沈珠上京求援,沈玲一个小辈,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
如今情况又不一样,这“沈氏三子通倭案”前后,三房种种无耻无情之举,早已让何氏恨之入骨,年幼的小楠哥由仇视三房的何氏教养长大,将来不报复三房就算不错,再怎么也是不可能兜揽三房事情。这就从情感上切断了小楠哥与三房的纠缠。
沈玲现在是被除族的“单丁独户”,过继出去无需顾及本生家庭,也不担心不理会本生家庭所求被人说嘴,这是从礼法上切断了三房的纠缠。如此一来,算是彻底除了三房纠缠这一隐患。
`二房要是不过继,以后说不得又要提兼祧。
沈瑞对兼祧二房没甚兴趣,甚至觉得有无嗣子同自己也不甚相干,却很希望何氏能成为沈洲嗣媳,无它,只因何氏是个料理家事的好手,之前在南京时就与丈夫一里一外,打理家务。
徐氏年过花甲,自沈沧过身后精力也大不如前,润三太太是个绵软性子,管家上不甚精明,好在有徐氏坐镇才没出大纰漏。
在沈瑞娶妻前,府里正缺一位能管家的女主人。不管沈玲是否真的过继到沈洲名下,作为年轻寡妇的何氏不宜再为独身在南京的沈洲打理内务,必是要带着小楠哥回京守孝,正好可以为徐氏搭把手。
不止沈瑞想着过继之事,沈理、沈瑛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他们作为“外人”,更不能对二房子嗣之事置喙。
沈瑛只道:“虽则分了宗,但族谱大事,也不是三房一家说得算。且除族是去了官府备案的,在上族谱还得去衙门再备案一次,何氏不肯,不去就是了,三房也没奈何。”
沈理点头称是:“衙门那边招呼一声就是,省的他们弄鬼。”他与沈玲这个族兄弟年岁相差的大,没有什么往来,可是对于沈玲的境遇也是唏嘘不已,同情惋惜,倒是乐意帮沈玲妻儿一把的。
想到这里,沈理顿了顿,又道:“明日,只怕还有一事。”说罢瞧向沈瑞,“分宗析产,各房贫富不均,少不得有心理不忿之中,若是追究沈家这一场**,怕是三房九房乃至宗房要追究源老爷的过错,要没有他背信弃义、无故毁约,也招不来闫家报复,使沈家合族蒙受惊吓……”
第五百五十九章 沈氏分宗(六)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词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聩愚蠢,于沈家而言这就是个祸害。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过分宗以后,沈源就是闹得再离谱也牵累不到族人,祸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对于解决这个祸害,沈瑞没甚可说的,闻言只点了点头:“这件事族中迟早也是要说上一说的。分宗后,四房当是瑾大哥当家,且看他处置吧。”
有个状元儿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顾及下玉瓶儿,是不可能太严厉处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来最穷,三房九房则是嗜财如命,说不得是借机狠狠要些补偿。
虽说沈源其实没带什么箱笼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爱面子,在人前硬撑的,除了消息灵通的几房,其他族人却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闫家使手段丢了官折了财,怕都觉得他能在扬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为学官,不知道贪了多少去,这补偿就越发不能少了。
而实际上,四房哪里还有余财,家中花销还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产。
原本孙氏留给沈瑾的产业就都把持在沈源手里,这些年也败了七七八八,倭乱里四房因为没有正经主人在,都是几户年老体弱的家奴看宅子,库房都被砸开,连小贺氏的嫁妆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么出来补偿那几房。
沈瑞嘴角噙着冷笑,沈源这个凤凰男,直钻进钱眼里去,却是败了原配的嫁妆又丢了继室的嫁妆,该着没财的命。
除开这几房,宗房丢了长孙、伤了次子,六房没了新妇、伤了沈榕,就不止是钱财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祸害得不轻,沈琦落下残疾,妻儿不知所踪,沈鸿也是因着着急儿子才盛夏时节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将沈源恨到骨子里,不迁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经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长的……
当沈理的目光转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开口,沈琦已冷着脸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规,自是按族规处置。”
沈瑛听弟弟说的生硬,虽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赶紧去死,然当着沈瑞的面,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亲,便想开口描补一二。
沈理却是露出赞许的笑容,点头道:“为一族之长,要紧的是秉公二字。而这秉公最难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为恶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亏事,是否顾及族长身份、体面虚名而回避乃至退让!须知有时你退了,他便当理所当然,反而得寸进尺!琦二弟为人刚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为了帮沈瑞解决后患,沈理都原意在这里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问题解决。无德无品,说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视血脉传承,沈源名声烂透,也会让人质疑沈瑞与沈瑾兄弟的人品与教养。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长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郑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尽所能秉公处事,不让各房族人吃亏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谢,沈理连连摆手,“自家兄弟,外道什么?”
说起族规,现下宗族虽不比魏晋门阀势力强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规,有些地方家法种类繁多,严谨程度不输国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国法还管用几分。
沈源没犯国法,却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给族人招祸,依照沈家族规,轻则责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则杖责后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后不允许分食带有祖宗福泽的食物,停米则是停了每年族产分红。
停胙停米对于家境不好的族人来说是很严重的处罚,对于四房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又碍于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罚源大叔赔银,那分宗产四房分得的田产怕是都要赔出来了。”
这可比打板子更让沈源难受,可是也损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现在是四房唯一的儿子,四房分的田产以后都是沈瑾产业,这却是叫人为难。
沈瑛沉吟片刻,缓缓道:“牵累族亲还有一条是可以锁祠……瑾哥儿怕是也极乐意的。”
这锁祠就和国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妇人犯错送进庵堂,男丁便是拘于祠堂,粗茶淡饭惨淡度日,有些家族还会规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诵族规若干遍。这个拘留时间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几日、几十日乃至十几年都有。
官府那边,则是不会插手这种地方宗族事务。
众人想到此处,皆是默默点头。
沈瑾现在就是禁足着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时候就是两难选择,留这样坑儿子的爹在松江,无人能挟制,必出祸端;而带着上京也是麻烦,父父子子,没有儿子强管着父亲的道理,那样的父亲也不是儿子能管住。
京中贵人云集,御史眼睛精亮专盯人错处,万一沈源惹出更大祸患,更是无法收拾。
而这样一个两难境地,没准儿就被这样一条族规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沈瑾就是一百八十个乐意,也不能主动提一个字,不然就是“大不孝”。
这件事只能族长出面,依族规判罚,才能让沈瑾名声无暇。
沈琦也是通透,想到这点,便缓缓道:“不外乎依规行事。”
判是这么判,判完了关进祠堂,怎么收拾沈源不能?有的是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比如每日跪背族法四个时辰。
五房兄弟交换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胸中郁闷散了不少。
不管对四房如何恼恨,沈瑾并没有错,这些年与五房也算亲近,又是新科状元,以后官场上沈家人还是应抱成团互相照应,如今拉沈瑾一把,也是为日后的沈瑛留一条路。
沈理也放下心,沈瑞这边可以后顾无忧了。
沈家四房,书房。
五房里一众人正在讨论如何处置沈源时,四房里沈源正在跳脚骂儿子。
“你个混账东西!分宗这么大的事儿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就敢拍板定了?问没问过你老子!”沈源赤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咆哮:“宗房不当族长,二房都滚进京了,三房庶孽,这族长就应该四房来当!就应该我来当!你一句话就把你老子的族长给抹没了?谁答应分宗了?!谁答应分宗了?!我不分宗!族长本当是我的!”
想到那几千亩族产,沈源吃了儿子的心都有。那些都当是他的!他的!
宗房的日子凭什么过得富贵体面,就是因为当族长,掌握着族权,打理着族产,权与利都有了。
沈瑾垂着头,只任他叫骂,一声不吭。
之所以来告诉沈源分宗的事,是因沈瑾也想到了分宗之后,只怕族里就要处置沈源,到时候也没法再让沈源“病”着。既要让他到祠堂,就不能不先告诉他明白,否则到时候再闹将起来,更是麻烦。
谁知道刚开口说了分宗,沈源就暴跳如雷。
带累了家族,给沈氏一族差点带来灭顶之灾,竟然还做着族长梦?
沈瑾忍不住讥讽一笑,能这么大喇喇说梦话的,除了三房天真浪漫的湖大老爷,就是自己这亲爹了。
这一出一出的,父子情分早已经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悲苦无奈。偏生沈瑾只要还想在仕途上走下去,这亲爹,他就还得供着。
沈瑾站得离沈源远远的,虽没看他,眼角余光也提防着他冲过来动手。倒不是怕挨打,只是脸上顶个巴掌印子去开祠堂分宗未免不妥。
四房就是个大笑话,沈瑾不想自己摆出来让人平白笑话了去。
眼见沈源咆哮半晌骂累了,往椅子里一歪,端起桌上茶来一饮而尽,甩手又将茶盏向这边砸来。
沈瑾轻巧避过,抖了抖溅上碎瓷屑的袍角,抬头望向沈源,缓缓道:“老爷身子不妥,智庆堂的宗子,儿子便代父亲居之。以后老爷就可专心养病……”
“放屁!”沈源气得险些将一口水喷出来,族长叫这个小畜生弄没了,分了宗还想来算计他的宗子之位,反了天了!
沈源满心愤怒,一拍桌子,腾的站起来,气得语无伦次:“畜生!畜生!老子还没死呢!竖子尔敢!看我不打死你这小畜生……”
沈源乘怒作势要扑来,可对上沈瑾清澈冷冽的目光,没来由的心下阵阵发寒,脚下不免踉跄,到嘴边的狠话也不自觉咽了下去。
沈瑾向一旁让了让,眼皮都没抖一下,便继续缓声道:“还有一事,老爷也当心理有数,这次沈家遭难,皆因闫家报复之故,追本溯源,是老爷当初处置与闫家的婚事不妥当,才酿成大祸,那日钦差大人审案,闫举人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族人也都知道了。待分宗之后,老爷这触犯族规之事,族里应也会拿出来说一说。”
沈源听得眼睛都直了,又惊又怒,一叠声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哪里犯了族规?姓闫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区区一介商贾就想要找个状元做女婿,白日做梦?他祸害沈家跟老子有什么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当着官都叫姓闫的祸害了,族人怎么不帮老子找那姓闫的算账,说我触犯族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骂着骂着,沈源忽然就想起来,亲事,哪儿来的亲事,还不是这小畜生的亲事,自己为的是哪个?真正的祸根是这不孝的畜生才是。
思及此处,沈源又来了精神,指着沈瑾骂道:“畜生!亲事还不是因为你!你既能娶到阁老家的姑娘怎么不早告诉我?老子还不是因为你才得罪了闫家!问老子的罪?!要问先问问你这小畜生的罪!”
越说越顺,想起儿子状元身份,沈源多了几分底气,“对!先问你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问状元公的罪!谁敢来问阁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静的面具再也绷不住,眼里也染上了怒火,厉声打断沈源的话,“老爷慎言!是要给家里招祸吗?!阁老家的事也是能这样说的?传了出去,惹怒了阁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爷在扬州学官任上贪墨了多少心里没数?可禁得起阁老一怒?”
沈源头次见这样的儿子,一时也被他气势所慑,哑了声音,却又不甘心被儿子压制,忍不住辩声道:“明明是你写信回来说的……”
沈瑾面如寒霜,声音冰冷:“儿子几时写过阁老家的话?老爷糊涂了,是想儿子仕途就此到头吗?”
摊上这样一个蠢出天际的爹,沈瑾心里已是悲苦都没了,只剩下怨怼。
沈家闹出这一出来,李阁老哪里还会许婚?
沈家这次的官司,背后牵扯到是李阁老与谢阁老的“首辅之争”。沈家虽只是池鱼之殃,可也是被搅合进来,李家怎么还会继续重提亲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顾及沈理的立场,不好接下这一门亲事。
李阁老家原也只是有这样个意思,又不曾张扬,打消念头了,静悄悄的,彼此还是陌路,相安无事。可若是这蠢爹再出去胡说八道,毁了传到李家那边,那他沈瑾这仕途真就到头了。
新科状元三年一个,仕途折戬的也不少见。
“弑父”这念头又在沈源心底闪了闪,生生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迹,不可能水过无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可继续开口时,还是忍不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老爷记住了,你要与闫家悔婚,是因着看儿子状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门,是想着京中管着什么官宦人家也比盐商家要好,这才悔了。这事,与什么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没有什么阁老的事!可记住了?!”最后几个字不禁拔高了声音。
沈源脸上赘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岁稚童!还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爷最好记得住,不然祸从口出,儿子小小的翰林编修,只怕自个儿都保不住,更别说保得住老爷。老爷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过头,不与儿子对视,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没有尊卑,管教起老子来!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爷去告,儿子这官不做了倒也踏实了,省得日日为老爷悬心,儿子便回家做个田舍翁,专心侍奉老爷养病。”沈瑾素来性子温煦,再没这样与人辩过口舌,如今跟渣爹说起狠话,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没成想儿子回嘴这样顺溜,一时气个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骂,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沈瑾望了望窗外天色,决定结束这番对话,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后后这许多事,老爷还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规,自当领罚,族里要罚银补偿那几房,只家里现下这境况,银子从哪里出还要老爷定夺……”
“罚银?倭寇抢去了与老子有什么相干,罚老子赔他们,凭什么?”沈源如打了鸡血一般,声音又高涨尖利起来,脖子上青筋尽数突起,双目近乎瞪出眼眶。
经历了贫穷,又经过了富贵,沈源如今六亲不认,只觉得银子最亲。
“何止银子,这几房,还有几条人命!”沈瑾只觉得身心俱疲,懒怠同沈源说话,只道:“老爷慢慢思量,明日再请老爷去祠堂……”说罢也不理会沈源的反应,甩袖离去。
才出院门,迎面有小厮跑来回话,说贺九太爷来看太太了,两辆马车已进了门。沈瑾不由皱眉,越发觉得心累,这种时候贺九太爷又来裹什么乱?
那边贺九太爷刚刚跳下马车,沈瑾迎过去正待说话,却见后面一辆车上边上站的,不是贺家五老爷北盛是谁?
而贺北盛正扶着下车的,正是满头银霜的贺老太太……
第五百六十章 沈氏分宗(七)
沈瑾一见贺老太太,脸就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四房外管事。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种时候,还敢把贺家人往家里带,这管事也做到头了。
那管事原就是源大太太小贺氏提拔的人,见到贺九太爷来看闺女,哪里还敢拦着?就是自己大爷,平日里待继母也是客客气气的。
管事看见沈瑾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暗暗后悔,他倒是看见两辆马车,谁又料到里头坐的是贺老太太?
沈瑾那边跟沈源生气还没消气,再见贺家人更摆不出好脸来,当下草草朝贺九太爷行个礼,便道:“小子还有急事,先出去了,请太太来与太爷叙话。”说着闪身就往外走。
贺九太爷何尝不知道这种时候带贺老太太来会惹恼这小状元公,他因儿子贺平盛险些被害也早就把贺家宗房当了仇人,可是贺老太太执意坚持,他也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便不得不走这一遭。
说白了,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贺东盛身居高位,他儿子只是个芝麻小官,还禁不起贺东盛再害一次。而沈瑾,不过是新科状元,且是他名义上的外孙,再怎样,有名份大义,沈瑾就算再不满也不好对付他这一房。
见沈瑾不卖他这便宜外公的面子,贺九太爷虽然面上尴尬,却暗暗叫了句“好”,下次贺老太太再想利用他或是他女儿,他就可以用小沈状元不买账的借口推掉。
因此老爷子只做一张苦瓜脸,并不开口留人。
贺老太太见沈瑾如此,脸上虽还挂着慈爱的笑容,眼底却多了阴霾。贺北盛最是火爆脾气,张口便道:“外甥要去哪里?什么样的急事撇下长辈就这么走了?”
沈瑾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前行。外甥?多大的脸!
贺老太太也不得不开口,“状元公慢行,老身有话要说。”
沈瑾依旧当没听见,眼见就走到了院门。
贺老太太也顾不得了,扭头去瞧贺九太爷:“老九,你就这样看着你外孙目无亲长?他年少轻狂,你这当长辈的怎的不教一教他!他如今是状元,当是天下士子的表率,这要是传了出去……”
她声音里没有以往的和蔼从容,带了几分尖锐,话是冲着贺九太爷说的,却是说给沈瑾听的。
奈何,沈瑾只当他们都是耳旁风,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了。
贺老太太是真急了,便是再有智谋,遇到个不听不看的也是无用。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木头桩子似的听训就是不肯开口的贺九太爷,高声道:“瑾哥儿且慢,我有你娘孙氏那织厂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孙氏两个字祭出,沈瑾生生顿住踏在门槛上的脚,缓缓收了回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转过身,冷冷道:“贺太淑人想是记错了,我娘……早在六年前,就没有什么织厂了。”
广袖下,沈瑾一双拳头握得死紧。贺家算计沈家就自织厂起,今天贺老太太又跑来提这茬,居心何在?
贺老太太面有愧色,歉然道:“是老身那孽障,当初糊涂……”
沈瑾突然接口,出言讥讽道:“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五万两买下,贺二老爷精明得紧,哪里糊涂?这次,不也是这样精明?”
贺老太太一呆,几乎忘了维持那份慈爱相,她所见过的沈瑾温润和煦,几时说过这样尖刻的话?!
连贺九太爷也暗暗心惊若这才是沈瑾的本性,那往后他们父女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们却不知,沈瑾这是被沈源气出来的。他说完也觉得不妥,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可……瞧见贺家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心下又是一阵阵快意。
这是沈家的仇人,就应该这样说话!想起贺南盛几次三番陷害沈家,沈瑾脾气也上来了,说话再不想留什么余地。
“贺太淑人要是来与在下说贺二老爷如何英明的,那就免了吧,在下驽钝得紧,学不会贺二老爷机巧,不奉陪了。”说罢沈瑾随意拱拱手,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却是贺北盛一声爆喝:“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可惜,沈瑾贺老太太面子都不肯卖了,哪里会管什么外八路的便宜族舅舅。
还是贺老太太亲自开口,“我是来还织厂的!”情急之下,也你呀我呀的,当然,如果这会儿她再嗦那些客套话,沈瑾早就走没影了。
沈瑾已是站在门外,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这老太婆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时也摸不到头脑了。
贺老太太话已出口,已是不能收回,好在还没忘了身份,又剜了贺九太爷一眼,低声喝道:“老九,你在做什么,还不过去叫你外孙过来说话。”
贺九太爷见她眼底喷火,不好再装死,但方才沈瑾那表现,又让他多了几分忌惮,不知道现在得罪了沈瑾,将来会不会牵累平盛。
老爷子犹犹豫豫走到门口,恰好那边源大太太得了消息赶了过来,远远的喊了声“爹”,又见沈瑾也立在门口,便顺口道:“大爷这是刚打外面回来?还不快进来。”
贺九太爷正得了台阶,忙露出慈爱笑容,接口道:“我们正与状元公说着话。”
源大太太只得了报信说父亲来了,还不晓得贺老太太也跟了来,见着父亲就分外开心,笑道:“怎的不进屋去,就在这儿说上了?”说着才去看沈瑾,却见沈瑾一张黑脸,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是不是父亲和沈瑾杠上了。
沈瑾行了个礼,只道:“正好太太来了,请太太陪亲家太爷说话,小子还有事,失陪了。”说罢就走。
源大太太正觉得没脸,就听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桂娘一向可好?老身此来,是要将当初孙氏的织厂完璧归赵。”
源大太太听着这声身子就是一僵,勉强转过去,正见被儿子搀扶着缓缓过来的贺老太太,她僵硬的福身唤了声“伯娘”,又有些木木的道:“既是前头太太的事,侄女就不方便听了,伯娘还是与大爷说吧。”
她扭头瞪了身边丫鬟一眼,一个机灵的忙跑过去拦下沈瑾。
沈瑾到底不是那等抬腿就能踹人的纨绔,见个小婢拦路,只低斥一声让开,便要往前去。
那婢子名唤玲珑,是个家生子,人如其名,是个有玲珑心肝的,四房里的事儿没她不知道的,又早有抱沈瑾大腿的心思,便压低声音道:“大爷,贺家说要还前头太太的嫁妆织厂哩,大爷要是不开口,这亲家太爷也来了,婢子看,太太只怕是要应的。那大爷这边……还有二爷那边……”
沈瑾深深的看了这婢子一眼,知道是源大太太身边的,却没印象。虽不知道这婢子为什么来说这番话,但是,这番话确实有道理。
嫡母孙氏的嫁妆产业,原当是瑞哥儿的。
出继了,那也是嫡母亲生的儿子。在他心里,那也永远是他弟弟。
嫡母宽和,他已经是占了弟弟一半儿的产业。如今有人还了嫡母的织厂,他不能代弟弟否了。虽然他觉得这种情形下,瑞哥儿多半是不会要的。可,那也得瑞哥儿知情,瑞哥儿自己选,他凭什么代瑞哥儿抉择?
沈瑾深吸口气,吩咐那婢子道:“你去二门上找青松,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去五房请瑞二爷过来。”
玲珑眼睛亮亮的,满心搭上大爷的欢喜,一口应下,转身飞快跑去送信。
沈瑾满腹心事,根本没留神一个小婢的表情,他转过身,踱着正步回去,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姿势。
贺老太太松了口气,重新挂起慈善的笑容,扶着儿子进了前厅。
众人鱼贯而入,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却是一时冷场。
贺老太太无奈,只能咳嗽一声,道:“论起来当年先前的源大太太孙氏也是唤老身一声‘婶子’的……”
却被沈瑾打断,“小子还有急事要办,太淑人请直说,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吧。”
贺老太太一噎,也是有些恼了,便抛开那些客套,直接道:“当初老身找人估算过,那两个织厂地皮、厂房、织工身价银子、存棉和存布拢共值银十二万两,老身次子五万五千银子过的户,是他不厚道,老身也不多辩解。直如今,五年间,织厂扩了地,多添百十台织机、织工,布匹水运行销南北,估价已经逾二十万。”
她挥挥手,贺北盛咬牙就从袖中拿出一沓红契,摆在一旁案几上。贺老太太继续道:“如今完璧归赵,还增了进益,算是我贺家一二补偿。”
饶是口里说着与自己无关,听到这样一注大财,源大太太还是忍不住望了几眼。她的嫁妆已被倭寇抢走,若是……若是瑾哥儿收了这些,他是要去当京官的,那松江家里打理这织厂是不是就是自家……
沈瑾却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端着茶盏,像在研究茶叶怎样在热水中舒展开来一般。
场面便又冷了。
贺老太太是真着恼了,便抬高声音道:“状元公,我们这就去衙门过了户吧,了了这笔旧账,彼此安心。”
沈瑾却慢条斯理道:“这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且等……”
贺老太太只道他要等沈源,“听闻源大爷‘病了’?状元公莫不是要等源大爷病愈再论?”
源大太太只觉惊喜,好像那一注财就要到手一样。
沈瑾摇头道:“不是……”
说话间,外头小厮来禀报:“二房瑞二爷、五房全三爷到了。”
沈瑾遣人去给沈瑞报信时,沈瑞正在同沈全一道说话。
听了小厮的回报,沈全极是不满。他既恨贺家人,又替沈瑞抱不平,因呵斥小厮道:“沈瑾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同瑞哥儿有什么干系,叫瑞哥过去做什么?这种时候,见到贺家人就当打将出去,还拖瑞哥儿下水?”
沈瑞却平静多了,听小厮复述了当时的情景,冷冷一笑:“那我就去会会贺老太太,看她还有什么伎俩可使。”
提起那织厂,当年贺老太太觉得烫手,就想把个孙女嫁与沈瑞,用孙女嫁妆把织厂的事儿抹平了,沈瑞没应。后来在京中,贺东盛欲害贺平盛,贺平盛求救于沈瑾,又连带上沈家二房三老爷出面威胁了贺东盛,把贺南盛当初算计织厂少花的五万两银子掏了出来,银子给了沈瑞,本身织厂的事儿就算是了结了。
如今贺老太太又提起,不知道是压根不晓得贺东盛给了那五万两银子,还是又有什么针对沈家四房的诡计。
沈瑾城府不深,只怕会遭了贺老太太的算计,沈瑞虽然不想管四房的事儿,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四房再次被贺家算计了去。
沈全却是担心沈瑞一人过去吃亏,便也跟着同去。
第五百六十一章 沈氏分宗(八)
听闻沈全、沈瑞来了,沈瑾忙起身迎了出去。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沈瑾满是歉意的低声道:“又累了瑞二弟。只是事关娘的织厂……我还是想你自己来决断。”
要说沈瑞全然没有半点不满,那是假的,但听了他这话,也气不起来了,便只摆摆手。倒是沈全,还是忍不住冲沈瑾翻了个白眼。
族兄弟三人进了前厅,见罢礼,按年龄长幼依次坐下,这次倒没冷场,却是沈瑞这个最小的弟弟先开了口。
沈瑞却也并不是对着贺老太太说话,反而笑向贺九太爷道:“老人家一向可好?十七老爷可好?在京里时,听闻贺侍郎提挈十七老爷。”
贺平盛在族中排行十七,“提挈”二字要得音极重。
贺九太爷嘴角抽了抽,强忍着不去看贺老太太,口中应着“好好”,心中想着后生可畏啊,这一手离间计使得炉火纯青。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儿子的事,也莫要忘了他们沈家的人情。
贺老太太却是压根不知道京城的事儿,也没甚反应,只当寻常问候。倒是一旁贺北盛白了一张脸,想起京城旧事,又是惭愧又是惊惧。
沈瑞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知贺老太太果然不知道贺东盛行事,便笑道:“贺太淑人想转让手中织厂?可与京中贺侍郎商量过了?”
贺老太太见了沈瑞就知道这事儿麻烦了,沈瑞小小年纪却滑不留手,同他说话总要打起精神来,闻言便淡淡道:“这点事情,老身还是做的了主的。你既来了,想来也是小沈状元的意思,虽则你出继了,可到底是孙氏的亲生骨肉,这织厂也有你一份……”
“太淑人,”沈瑞打断了她的话,收了笑容,“早年间太淑人与我提这织厂,我便说过了,张家人骗卖,不是贺二老爷接手也有旁人。已是贺家的织厂了,买卖落定,何谈‘完璧归赵’。我是二房的人,原不当管四房的事情,不过事涉我本生母,瑾大哥谨慎,叫了我来,我便说一句,‘退还’二字,太淑人用的不妥,况且,这也不是‘退还’的事儿。”
沈瑞声音渐冷,“贺二老爷对沈家做了什么,太淑人当日在堂上也听到了。沈家子弟不收这不明不白的‘退还’。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钦差大人判处。该是沈家的,沈家不会推拒,不该是沈家的,沈家也不会伸手!”
一番话掷地有声,可裂金石。
沈全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喝彩了。
沈瑾也暗暗点头,自己怎的就没瑞二弟想的这样周全,早当这样将贺老太太堵回去。
源大太太颇有些不自在,既是有些肉疼那一注财,又是因着沈瑞话里话外要官府审判贺家,她,到底是贺家女,贺家倒了她也没娘家撑腰了。
而同样是贺家人的贺九太爷却是暗赞一声,心下又调高了对沈瑞的评估。
贺老太太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沈、贺两家世代姻亲,本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如今贺家有难,瑞哥儿如此说是要让亲人寒心吗?”
沈全早看不惯贺老太太倚老卖老那一套,愤然插口道:“老太太说的好,好个守望相助!我沈家遭难时,守望相助的贺家在哪儿呢?贺二老爷是相助多扔几块石头下来,生怕我二哥不死!”
沈全如此说虽然无礼,却因是沈琦胞弟,可谓是苦主,倒也没什么不妥。
贺老太太虽恼怒,却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贺二老爷算计沈家的心思在公堂之上都是说明白了的。
沈琦废了一条手臂,断了前程,贺家与沈家宗房还有姻亲这层皮,哥儿伤的也不甚重,而跟沈家五房这仇是如何也化解不开。
贺北盛却听不得这些,怒道:“判了贺家与你们有什么好处?判了贺家织厂就充公了,还能给你们沈家?我们此来本是好声好气的还厂子,你们一个两个晚辈狂妄倨傲……”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瑞打断,沈瑞朗声道:“贺家有罪无罪,当不当罚,皆由钦差大人代天子裁断。我说了,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便是不义之财用以充盈国库,也是用得其所,无论是武备兵马、扬我大明国威,还是造福地方、天下海晏河清,都是我沈氏一族由衷所盼!”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儿郎。”贺老太太轻轻击掌,心里骂了八百遍滑头小子,却是不再看沈瑞,转而问沈瑾道:“听闻倭乱中四房也被洗劫,不知道状元公此时不肯接你娘的嫁妆织厂,日后靠什么养家,靠什么打点上下让仕途顺畅?”
沈瑾正色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况且如我瑞二弟所说,这已不是家母嫁资。小子七尺男儿,养家之事不劳太淑人操心。至于仕途,小子还不屑为那蝇营狗苟小人行径!”
一句话又把贺老太太骂了进去,贺老太太越发火大,指着源大太太便道:“你这母亲自小锦衣玉食养这么大,嫁入沈家门,因你这不孝子倒让她年纪轻轻就过起拮据日子?还是你沈家四房一家子要靠贺家女的嫁妆度日?”
源大太太又不是傻子,此时被当了筏子,再不张口,以后也别想在沈家门里好好呆着了。
源大太太是头次对上贺家宗房老太太,还是有几分惧意,可声音虽轻,带着丝丝颤音,却是异常坚定,“伯娘,这里没有什么贺家女,只有沈家妇。在闺中时,伯娘也常教导我们要从夫从子,桂娘必谨遵伯娘闺训,与沈门共荣辱。”
贺老太太出口就知道这步棋错了,可听了这话还是恼怒异常,既然达不到目的,多说也无益,她冷冷道:“好个沈家子,好个沈家妇,老身便拭目以待。”说罢拂袖而去。
贺九太爷落在后头,却是给女儿一个赞许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源大太太说完那话,本是担心贺老太太迁怒父亲和弟弟的,见父亲如此示意,心下松了口气。待回过身见沈全、沈瑾、沈瑞三人对她脸色都好了不少,更是放松了下来,如今沈源指望不上,就得看着状元继子对她的态度了。
贺老太太并没有从沈家四房二门上车,却是直走到到门口去方上了马车,叫四周窥视四房的沈家人看个清清楚楚。
马车上,贺北盛愤愤然,不住道“沈家没个好东西!”见贺老太太沉着脸不断转着佛珠,忍不住问道:“娘,现下……”
贺老太太冷冷道:“告诉下人,若有人来打听我去沈家四房做什么,便说我欲归还孙氏的嫁妆织厂,沈家四房拒而不受。那织厂,价值至少二十万银子。”
贺北盛吃了一惊:“娘!这不是自己揭短么?让松江人都知道我们碰壁……”
贺老太太冷笑:“那日堂上你没听到么,闫举人说是因着沈源悔婚才报复沈家?明日沈家分宗,各房能饶了四房?四房都快家徒四壁了,拿什么去还各房?这种时候还硬是不肯收贺家还回来的织厂是什么意思?沈家,热闹还在后头。”
老太太低下头,一点点揉着佛珠。沈家乱套了,她贺家才安稳。
沈家,送走了贺老太太,打发了源大太太,前厅就剩下了沈全、沈瑞、沈瑾三人。
沈瑞便直言对沈瑾道:“明日开祠堂,只怕源老爷的事情也要说上一说了。”
沈瑾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到这处了。不瞒你,我方才去书房说了,想着别老爷明日才知道,再闹将起来。结果老爷发了好一顿脾气,恐怕明日……明日……”
沈瑞却不提沈源,反问道:“若是要与那几房赔银,瑾大哥待如何?”
沈瑾满面羞惭,道:“家里还有田庄……想来分宗后四房也能分些族产,也能抵上一二。”他是刚刚说完好男不吃分家饭的,却是不得不拿自己那份嫡母嫁妆来填窟窿。
沈瑞也不评价,只道:“贺老太太方才拖到大门口才上马车,只怕她今日来四房之事转眼全族人都会知晓,明日宗祠少不得有族人会借题发难,瑾大哥可有防备?”
沈瑾呆了一呆,却是之前没想到这点,不由恼恨,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贺家!”
沈瑞正色道:“瑾大哥仕途正好,与族人发生冲突,就是给御史送把柄去。因此,此事还是当由源老爷撕掳开去。”
“老爷如何肯……”沈瑾摇头苦笑道。
沈瑞只笑笑,“就看瑾大哥怎么同源老爷说了。事涉这么大一笔银子,源老爷也会慎重。难不成,源老爷也是乐意这银子左手拿回来右手就还与族人的?”
沈瑾一呆,随后失笑,摇头自语道:“到底是二弟聪慧。”
沈瑞已经是把话点透,便也不多言了,至于锁祠堂这事儿,他也是不能提的。
沈瑞、沈全告辞离去。
沈瑾寻思半晌,先起身去后院求见源大太太,把明日分宗以及会族审沈源、罚银等事一口气说了。
事情太大,源大太太一时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这……这……”半晌没接上话。
沈瑾也没空等她想通,就起身长身一揖郑重道:“太太今日在贺老太太面前维护沈家,儿子感念在心,日后这家里还要太太费心操持,儿子必竭尽所能,不让老爷太太日子艰难。”说罢就行礼告退。
源大太太依旧傻愣愣的坐在原处,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边书房里,沈源早就骂得累了,能砸的也砸个稀碎。见沈瑾去而复返,有心再丢个东西去打他,却是满屋子狼藉,实没有能丢的东西了。
“小畜生,别站这里惹老子生气,快滚!”沈源就是放着狠话也是有气无力。
沈瑾垂下眼睑,语气平平,把贺老太太登门他又拒绝了贺老太太的话说了。
沈源就是再没气力也挣扎着起来,嘶声吼道:“我他妈的打死你这小畜生!那是二十万两!二十万两!!”
这是真扑了过来,伸手就去够沈瑾的脖子,二十万两啊,沈源想活活掐死沈瑾这败家崽子。
沈瑾连连避开,冷冷道:“老爷莫非忘了儿子之前说的,族里怕是要罚银的,这会儿各房巴不得咱们赶紧收回贺家织厂多点儿家产呢,他们好都要了去。老爷准备白担个与贺家和解的虚名,却为人做嫁?”
沈源满脑子银子,完全听不进去。
沈瑾伸手架住沈源的胳膊,抬高了声音重复了两遍,沈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沈瑾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道:“老爷想清楚,族规之罚是不躲不过的,老爷强辩也无用,得罪了族人,儿子前程也不用指望了,老爷若想以后四房不容于族人,只能避去乡间度日,那就明天祠堂大闹一番。”
沈源啐了一口,沙哑着嗓子道:“老子不是被吓大的。”
沈瑾道:“老爷也是做过官的人,且好好想想吧。若是四房认罚,还能落个好名声,左不过家里也没几个银子了,都罚了去又能怎样。待他日贺家入罪,骗了咱们的东西总要判还回来,族里总不会因为现下跟咱们要少了再要一回吧?”
沈源脑子转了转,眼睛也亮了起来,却仍摆老子的谱,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沈瑾瞧着他脸色好转过来,讥讽一笑,果然只要提银子,沈源就会服帖。
“老爷好好歇着吧,想想明日如何应对。”沈瑾再不想多呆一刻,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各种传言也在松江人家蔓延开来,不知多少人秉烛夜谈,说着明日沈家分宗大事…
第五百六十二章 沈氏分宗(九)(二合一)
沈家开祠堂这日,一大清早,左近的几条巷子都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原本沈家就广撒帖子邀松江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前来观礼见证,便是沈家没下帖的人家,也有好奇前来看热闹的。
松江第一家族,就此分宗,到底是就是分崩离析,还是更进一步?整个松江府的格局都要变化,贺家那边到底会如何?
要是沈家就此衰败,那取代沈家成为松江首姓是哪一家?
而当得知钦差大人、代理知府大人都将亲临后,松江官场上大小官吏自然也都纷纷赶来捧场。
幸而沈氏是大族,宗房每年立春、夏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都要招待族人,大场面见的多了,今日虽则比往日人数多了一倍不止,然子弟、下仆皆训练有素,接人待物不曾半分慌乱失礼,甭管外面喧喧嚷嚷,进了沈家坊,便一切井然有序。
客人们都不由暗赞,松江首姓果然不凡,怪道沈家二十年间就能出两个状元。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宗房老宅东路是族中大祠堂所在。时下各房单独设有家祠,而族中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四进的院子极为朗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神明殿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分宗大事,本族子弟是要先进祖祠堂祭拜的,而因外姓不得进祖祠,沈家便在二进的公厅设座,请了诸见证人前去安置。
而原本女子妇人是不许进祖祠的,若有如新妇祭拜这样的事儿,也都只在四进院子当院拜的。而若有议事,则非事涉本人的,皆在二进东西厢房旁听,由童子小厮往来传话。
今日外客多,女眷理当回避,却又因分宗大事,宗妇也应到场,便开了二进一侧小院,各房嫡支女眷拜过祖先后,就在院内旁听。
外人来这儿,看的今日沈家风光,来了多少官员、大人物捧场。沈家族人却是都抻着脖子找俩人,两个都是上次开祠堂被亲生儿子说“病了”的人一个是族长沈海,一个是四房的沈源。
找沈海,那是因着今日是开祖祠的合族大会,族长再不露面就说不过去了。距离上次沈说他爹“病”不过短短三日,不知道族长会不会这会儿就“好”起来。
可沈海还真就是一直没出现,竟连沈也没个影子。
族人这边,是宗房二老爷沈江带着几个子弟招呼;官员那边,则是沈洲带着沈理、沈瑛、沈瑾、沈瑞并几个有功名的子弟应酬。
倒是宗妇大太太贺氏带着长媳小贺氏在女眷那边支应,而沈的妻子还在月子里,没出现也不奇怪。
见了这番情形,族人交头接耳,猜测颇多。
找沈源则是纯粹利益驱动,倭乱中受损的几房得了消息,知晓沈源是沈家遭难祸根,都指着从四房身上讨回来。要是对上状元公沈瑾,族人多少还是有些顾及;要是直接问沈源讨,则是力争气壮。
不过自从沈源从扬州回来,就“被生病”了,这次能不能出来还真不好说。族人瞧见与官员们应酬的俩状元公,不免郁闷。
还好,这郁闷没持续太久,很快族人们就看到了铁青着脸出现在大祠堂的沈源。
分宗时辰将到时,沈海也被两个下仆搀扶着进来了,倒是之前主持宗房事务的沈依旧不见踪影。
比起只是脸色铁青、眼下挂着乌黑眼圈大眼袋只像没休息好的沈源来,沈海倒真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他两鬓霜染,面色灰败,目光浑浊,步履踉跄。甫一出场,就引起族人一阵议论。
而沈海恍若未闻,全然没有没有如往日般带着和煦笑容与族人客套说笑,便是有人招呼,他也只木着脸点头回应,并不多说。
沈海一路被搀扶着进了大祠堂,先去与诸位观礼官员见了礼,然后便率众进了祖祠祭祖。
他虽瞧着是病恹恹的样子,可献祭三牲端盘上香还是十分利落,礼毕又带众人回到二进公厅。
沈海作揖一圈,往中堂站定,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来,清了清嗓子开读,“我吴兴沈氏,祖随高宗南渡,落户松江三百年……”便是开始讲起沈氏家史。
这段原也是沈家族人听熟了的,都没上心,不想本是声音平平的沈海一说到“树大分枝”时,忽然失态,语带哽咽,眼眶一红,竟是老泪纵横。
客人见了唏嘘,沈家族人却是心下敞亮。
这三百年里,沈家不是没遭过倭乱,再往前追溯,蒙元时期,汉人备受欺凌,沈家也一时凋零,可无论多艰难,沈家都是抱成团一起抵抗,等到一百五十年前,中兴祖沈度出世,才真正奠定了内四外五九房格局,宗房这一脉,更是沈度嫡长一脉,便是这一百多年之间族长曾由其他房头担过,最终也还是回归宗房,宗房地位一直极稳。
而到了如今,这次的倭乱,沈家子弟伤亡、损失惨重,宗房沈海莫说要丢了族长之位,现下连凝聚族人都做不到,沈家就此分宗,他沈海就是宗房罪人,不难过才是没心没肺。
不过,便是难过,族人中暗骂他“活该”的也不在少数。可见这些年来,宗房和稀泥的处事方式已是让族人多有不满。
沈洲冷眼瞧了片刻,便上前劝道:“树大分枝本是必然,海大哥不必太过难受,如今诸位见证宾客尚在,还是莫要误了时辰为好。”
沈海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方点头道:“洲二弟说的是,是为兄糊涂了。”
他接了子弟递上的帕子,简单净了面,方继续读完短短一篇开场白,正式宣布沈家就此分宗。
沈家原有堂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各为一宗,各宗单设支祠,依照大明律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大祠堂作为祖祠依旧存在,供奉合族祖先,但只除夕主持合族拜祭。
沈海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老朽身子着实不好,已无力再打理族务,我这长子放了外任,次子沈,众族亲都知道这次伤了腿,行走不便……”
堂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宗房不会再担任族长,但那只是沈说的,沈海这当老子的会不会反驳儿子的话,甚至会不会在这种场合倚老卖老不肯让出族长之位都不好说。
大家见沈海竟然真就让出来了,一时也不免讶然。
沈海停顿片刻,眉头微蹙,立刻有执事子弟高喊“肃静”,堂上登时一静。
沈海神色复杂的看了稳稳坐在一旁的五房诸人,深吸一口气,方朗声道:“既已分宗,合族推选新族长,便不能只论血脉亲疏,当有德为主,今五房子弟沈琦,为人方正,又聪颖上进,已有举人功名,先前虽遭磨难,却刚直不屈,终得清白,如今要在家守祖业,正可为合族之长。”
说到这里,沈海顿了顿,环视一周,见许多族人都是频频点头,知道宗房大势已去,心下不由苦涩,张了张口,还是道:“不知各族亲意下如何?”
九房太爷已是在座辈分最高的,且上次族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选沈琦代族长,当下便大声道:“九房附议,推举五房沈琦为族长。”
二房、六房、七房、八房也都纷纷表示附议。
三房是沈湖坐在前排房长之位上,沈海说话时,他就频频回头看坐在身后旁听位上的沈涌,兄弟两个之前有过龌蹉,此刻又拧成了一股绳。
沈涌一个劲儿的冲他使眼色,沈湖才怏怏的转过身来,表示附议。
四房沈源则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微微颤抖,这是气的。
分宗也就罢了,什么叫选族长不论血脉亲疏?没有中兴祖沈度,哪里有什么松江沈氏?
宗房无能,二房外迁,四房是仅剩的嫡支,就理应先被选上新族长!明明他才最有资格当族长,沈琦个小崽子是举人,难道他不是举人?何况沈琦个小崽子还残废了!族人眼睛都瞎了吗?居然选沈琦都不选他?
沈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在场的官员太多,要不是他在扬州为学官被上官压制方懂了许多“规矩”,这会儿早就跳起来大喊大叫。
坐在沈源身后旁听席的沈瑾就知道亲爹这德行,眼皮一垂,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老爷忘了昨日儿子的话?就算忘了,看今日情形,各房主意已定,老爷站出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还是免了吧,不若也表示支持五房。且五房一向与四房交好,如此也越发亲近。”
沈源心里“呸”了八百遍,暗骂五房都是搅事精,哪里是同四房交好,分明就是偏帮沈瑞那个小畜生。可形势比人强,他手握了松、松了握,到底还是喊出一声“四房附议”。
沈海见素日最是多事的三房、四房也应声附议,想着昨天儿子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心下叹了口气,宣布道:“今日族议,公推信义堂沈琦为沈氏一族族长!稍后祭告列祖列宗,沈琦即接族长之职。”
五房房长之席上坐着的是沈瑛,沈琦在他身后旁听位,闻言起身而出,先向沈海行礼,然后向周围微微躬身致礼,后又向见证人席位行礼,这才站到沈海身边,挺直腰杆,朗声道:“多谢众位族亲厚爱,琦虽不才,然愿挑重担,为族人牟福。今后必秉公行事,不负族人厚望厚爱,今日诸位大人、诸位乡亲、族人皆为见证!”
话虽不多,字字出自真心,加上沈琦素有好名声,这次虽入狱大刑加身甚至断了一臂,也不曾松口屈招,实是一条硬汉,族人皆是拥护喝彩。
热闹了片刻,执事子弟再次喊了“肃静”,才又恢复安静,进行下一项。
各宗推选本宗宗子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为族老,再由族中公议确定。
一般来说,这样的分宗后,都是原各房房长为宗子。沈家三房沈湖、五房沈瑛、六房沈琪、七房沈溧、八房沈流是如此,其他几房又有不同。
二房房长原是沈沧,沈沧身故后,沈洲、沈润兄弟分产不分居,实际上已经是二房旁支,按照嫡长传承规矩,沈瑞成了房长,如今分宗,虽沈洲为沈家现下官职最高者,却仍以沈瑞为宗子,自荐为族老。
七房沈溧以举人之身选了学官,如今不在松江,因此是嫡子沈琴代父亲出面。
宗房沈海让出了族长之位后,又再次让出了本宗宗子,让长子沈为宗子,也自荐做族老。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四房,原是沈源为房长,那样一个爱揽权揽财之人,居然让出了宗子之位给儿子沈瑾,而他自己也没提要做族老的事,实在让众族人惊讶一回,望向沈瑾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公,这样的爹也能调理的好。
而九房虽原是沈璐为房长,但细论起来,沈理这支才是嫡长一脉,族人们本以为以沈理状元身份,必要将嫡庶正过来的,哪知九房太爷有心相让,沈理却是不接。
九房太爷一喜一忧,喜的是宝贝孙子还能坐本宗宗子,忧的是沈理怕不会尽心帮沈璐。
在这样场合,九房太爷就算倚老卖老也不敢造次,只敲打沈理道:“如今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六哥儿,你可要让宗子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理却只淡淡道:“太爷多虑了,宗子只是‘证人’罢了。”
竟是连个基本保证也不给,九房太爷气炸了肺,却也无奈,再看看见证席上的钦差大人,还是忍了气,不再言语。
三房沈湖却是又出幺蛾子。原本他是房长,直接当了本宗宗子,可听了一耳朵九房太爷的话,忽然就要把宗子之位让给儿子沈珠,又大喇喇向沈琦、沈理道:“如今珠哥儿也是一宗宗子,你们也要保证他的平安才是!”
九房太爷是本房长辈,沈理再怎么不喜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不搭理。三房沈湖可是出了五服的,又是浑人,沈理干脆装没听见。
沈琦是知道沈珠引狼入室的,论起来自己这番遭罪也拜沈珠所赐,早将沈珠恨死,如何肯应承这话?当下高声问道:“珠哥儿是才能出众,还是德行高,做宗子可能服众?礼义堂上下都推举他吗?”说着冷冷盯着沈涌。
沈涌本就生气长兄胡说八道,又见新族长如此不满沈珠为宗子,生怕回头提沈玲的事情新族长下绊子,便忙道:“大哥糊涂了,大哥又没病没灾的,让珠哥儿做什么宗子?况且珠哥儿人还在……咳咳,人还没回来,如今也理不得事,还是大哥做宗子妥当。”
三房也有旁支在堂外旁听,早有看沈湖沈珠父子不顺眼的,沈湖原就是房长,当宗子也就罢了,想让沈珠那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小崽子当了宗子,三房旁支更没活路了,便也喧嚷起来,还有喊要让沈涌当宗子的。
沈湖一听就急了,生怕弟弟来抢自己的宗子之位,忙不迭就道:“都乱吠什么!我是房长,嫡支嫡长,自然是宗子!珠哥儿……珠哥儿是日后要接我的,我且先做着!”
沈琦冷然一笑,也不多言,就此各房宗子也定下了。
之后便是各房推选辈分高、年龄长、品德优、威信重的长辈为族老,因族老有资格参加宗族会务,每房头一人,是要为族人发声的,因此不拘嫡支旁支,各房旁支皆有人被推举为族老。
而九房太爷这一辈人着实不多了,有的还过于年迈身体状况不好,因此大多族老还是沈海、沈洲这水字辈的。
选罢族老,便开始分族产。
沈海命执事子弟捧出账册,不经意的捏紧了一下,随即又颓然松开,挥手让执事子弟宣读族产及分割事宜。
最早族规宗房统领族务,二房负责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长共议。后因二房嫡支离开,祭田归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议也成了形式。宗房借着经营族产、祭田日子越过越富庶,在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宗房得了偌大的好处,却在族中出事时不处力,才是族人反感宗房的根源。
如今听公布族产,大家都支起耳朵来,都要听听看宗房是不是匿下族产。
不曾想非但没少,倒是多出许多。族人都知道祭田五千亩,宗房要是交出来五千亩,谁也不好说什么,然宗房交出的,是一万两千亩。
不止族人轰动,连松江各家家主也悚然而惊。
按照彼时地价一亩上田不过十两,多出来这七万多两银子别说在商贾人家,在沈家富裕的房头也算不得什么。可实际上,松江的良田可不是那么好买的。
松江民间富庶,世人置产又最认置地,不到过不下去了,谁也不会白白卖良田的。
况且这只是祭田,各房名下的田产,只会数以倍计。
各家家主不免都暗想,怪道贺家一直想吞下沈家,沈家竟有如此之厚家底,啧啧。
而对于族人来说,这多出来的七千亩地可以说宗房非常有诚意了。再听下去,族产铺子也多出小一倍来,可见宗房不曾藏私,一时族中对宗房的不满也去了许多。
沈海见族人纷纷赞誉甚至遥遥向他拱手拜谢,不由感慨,次子交出这账册来,他气得要再加打十板子,那都是宗房的钱。可次子却说唯有如此能挽回一些宗房名声,日后长子也收益,往上走时族人也会多加助力。如今一看,他果然是老了,不如儿子了。
沈琦按照先前沈瑛在小族会上与众房长商议的,宣布将族**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产,其余均分各宗,为支祠祭田。铺面也是同理分配,只是有人口众多、家境清贫的房头可以先选最好最赚钱的铺面。此外,规定出仕族人必须按品级捐赠银两或田地为族产,而族人经商致富则可自愿捐助。
沈洲带头捐银二百两,之后沈海代在外为知府的长子沈捐银二百两,沈理、沈瑛、沈瑾等小一辈为官的各一百两,七房境况不好,沈琴却也代父亲捐了五十两。又有家中出仕、或是经商较为宽裕的族人纷纷捐银。
众族人轰然叫好,对族产分割也无异议。
连钦差王守仁、副钦差张永、代理知府董齐河也都点头赞许,世代簪缨、积善人家,果然族人皆通情达理。
族产既已分好,便要依祖制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沈琦在宗房交了这样一份有诚意的族产账本后,原是要推荐沈总管族产的,但沈海竟然谢绝了,表示要交就交个彻底。
除开沈,要说族人里有让族产生息之能的,莫过于经商的三房。然三房大老爷沈湖败家不必提了,从沈玲的事上可以看出二老爷沈涌也是个糊涂的,剩下倒是三房四老爷沈涟可用。
三房分家时闹得不可开交,沈涟几乎视沈湖为仇人,是不可能让沈湖沾到族产边儿的。
沈琦在之前就同自家兄弟并沈理沈瑞商量过的,当下就提出沈涟这个人选。
而记账可托给六房沈琪,他幼年丧父,为房长撑起六房诸事,也是有几分手段。
至于监管,水字辈也就剩下八房沈流还在松江,可用他辈分压一压诸族人。且沈流现下守着八房老太爷的孝,承重孙要守三年,也做不得其他。
人选一经提出,除了想往族产伸手的沈湖和沈源,旁人皆无异议。
沈湖倒是想自己上,可沈涌死劲儿拽着他,加上自己房头都不服管,也只好作罢,只想着反正是老四管着族产,自己当大哥的,吩咐他一句,他还敢不听?
沈湖想得倒是美,早忘了三房分家时沈涟的决绝。
沈源却再不能忍,他被沈瑾警告,族中的事儿本是什么都不想插手的,又觉得沈海怕要雁过拔毛,族产剩不下什么。
可一听族产竟然如此丰厚,沈源立时脑子活络起来,想着做不上那打理族产的,凭着辈分,总能做个监管,未必不能伸手。
可眼见外五房的沈流都能当监管,却没他这嫡支四房的事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银子在眼前,沈源也看不见那边坐着的官员们,急吼吼跳出来道:“琦哥儿欲给我安在什么位置?”
沈瑾几乎想扑过去按倒亲爹,当着这许多官员面丢人,以后儿子怕要沦为官场笑柄,真是坑儿子的爹。
沈琦却是一点儿不气不恼,只温和道:“源大伯莫着急,您的事儿稍后还得族中再议。分宗之后,还有族会。”
沈源被他这姿态给安抚住,心下一喜,还想着还有什么好位置,心不在焉的坐回去。
沈瑾却是松了口气,有些同情的看着做白日梦的傻爹,您的事儿您背信弃义为族里招祸的事儿稍后族中再议。
沈琦那边已是宣布沈家分宗结束,之后各宗宗子并他这新任族长到四进祖祠拜过祖先,便算正式礼成。
族产是当着诸见证人的面分割妥当的,族会结束便会去衙门换了红契,分到各宗宗子手上。
因为宗房让出族长之位,这祖祠所在的四进院子就要从宗房老宅分割出来,这里地契与房契早就预备好的,也一并交给新族长。
见证人的工作也到此结束,王守仁、张永、董齐河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告辞,各家家主等也不好多留,沈海、沈洲带着沈琦、沈理等将众客人们送走。
族人这边却被告知先不要离开,一会儿拜过祖先,还有一场族会,要“处置一些事宜”。
族人们看四房沈源就像看肥肉,沈源却不自知,还梦想着稍后是不是有肥肉可以咬上一口。
而沈涌,则盘算着,正好开祠堂,就此将玲哥儿记回族谱,早点儿发丧,想来扬州那边也当了结了,办完丧事正好接收闫家那笔抚恤银子…
第五百六十三章 人心鬼蜮(一)
沈家分宗尘埃落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再开的族会,也成了分宗后第一场族会。这样快就开族会,族人们窃窃私语,对于要发生什么,大抵也是心里有数。
目前沈家无外乎三件大事,也都是与这次倭乱有关的,那便是:通倭案里还有俩子弟被当“证人”关着,救不救?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玲即将要发丧,记不记回族谱?倭乱中沈家遭难皆因四房悔婚而起,这后账要不要和四房清算?
其实前面两条和绝大多数族人没什么关系,三房的沈珠、九房的沈璐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族人厌烦还来不及,真心喊着“要救要救”的除了沈湖就是九房太爷罢了。
而沈玲在族人中虽有广泛同情,交好鸣不平的大有人在,可,到底只是个没官职没功名的庶支庶子,放在合族来论,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与其说族人关心这两件事,不如说,他们关心新族长的态度。新族长是不是能担负起全族的责任来,护佑合族。
而第三件事,才是真正牵扯到几乎所有族人的,因为,倭乱中,沈家各房都被洗劫,财产损失之外,各房都有或主子或下人伤亡。无论如何,四房都必须要给族中一个交代,就算不为银子,还为个公道呢!
而四房既然有个在扬州那金山银海之地为官那么久的四老爷,有个盐商都想抢女婿的状元公,这赔偿银子断不能少了。
不少族人昨儿听说了,贺家如今蔫了要来求和,连当年算计走的四房孙氏的嫁妆织厂都要送回来,可四房父子,愣是没收。据说,那是二十万两的产业。
这父子是有多财大气粗,才能将二十万两的产业拒之门外!
都这么有钱了,难道不该补偿族人一二吗?!
这件事里,大家倒是不担心新族长的态度,因为新族长也在倭乱里被祸害了,断了一臂又断了前程,岂能不恨四房、不收拾四房?何况五房当年因着庇护沈瑞,可是和四房对着干的,这仇是当年就种下了的。
送走见证人们,关起门来都是沈家人,议事公厅里重排座次。
居中还是族长之位,各房长座位则不再分列两旁,而是在右下首依次排开九张素圈椅。再往下则是族产总管、经管、监管三人座次,因经管的沈琪、监管的沈流本身就是宗子身份,这里便设一席与沈涟。
左下首则是依次排开族老的座位,而宗子、族老这两排席位之后依旧设有旁听位,族中或是年高德勋、或是各经管主事可列席旁听。其余族人则在院中,而女眷们则安置回东西厢。
这样的座次变动,旁人没什么感觉,新上任的族产总管沈涟却是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从前很多时候是进厅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就刚才,宣布他为族产总管时候,他也是站在院里、站在族人中抻脖子听的。
这会儿,他已是同宗子、族老们坐在一起商讨族中大事了。而更不用说,他手里现在握着六千亩祭田、几十处商铺的族产主管经营大权!
沈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今天!这大饼恰就掉他脑袋上了,当场就把他砸晕了。
他大哥沈湖那酸溜溜的话,他二哥沈涌又惊又喜的言语,他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点儿没过脑子。满脑子想的都是,飞来横福啊这是……
在族会开始前短暂休息时间里,沈涟特地找到沈琦,紧抓着沈琦剩下的那只好手,使劲儿攥啊,像要以此表达他的谢意似的,兴奋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看到一旁微笑的孙瑞,沈涟心里忽又涌起愧疚来,当初他明知道张家人不妥当,还是听了老太爷的话从张家人手中低价买了孙氏的几处产业。末了闹到族里去,还不是灰溜溜退还了产业,还亏损了了银子,从张家抄家得来的也补不上窟窿,真是害人害己。
沈涟嘴里泛苦,就算是当时产业到手了,又能怎样,不是被大哥败光了也是在分家时给大哥霸占去,他是费力不讨好,到头来还不是因分家产而兄弟成仇,这里头,还填着他那没见过天日就流掉了的小儿子的性命!
倒是这四房、五房竟不计前嫌,还能提携他这个族叔。他几乎哽咽了,向沈琦沈瑞道:“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对源婶子的产业起了贪念……”
沈瑞忙摆手笑道:“涟四叔说的哪里话来,当初都是张家骗卖,与四叔不相干。且那产业也都还了回来,涟四叔何必再提!”
沈琦也道:“涟四叔放心,瑞二弟最是明事理的。且这是族中大事,选的是有担当能经营的人才,涟四叔是才能出众、让众族亲信服才被选上,涟四叔要谢也是当谢众族亲才是!”
沈涟更是感念,满口保证:“旁的本事我也不敢夸口,族产我定打理得妥妥帖帖日进斗金,让族亲都过上红火日子!”
其实当初商定沈涟为打理族产人选时,沈理、沈瑛等不是没有意见,当初贺家算计孙氏也就罢了,宗房、三房、九房都来算计,实在寒了族人的心。且沈理最是护着沈瑞,沈瑞尚没觉得用沈涟有何不妥,沈理倒是坚持不肯用沈涟。
可现实就是,这族长已经在外五房产生了,打理族产的不能都是外五房的人,再怎么论,内四房才是嫡支的血脉。所谓的族产,都是内四房老祖宗置办下来的。
当时是会前私下商量,众人还不知道沈会交上那样一份有诚意的账本,只是单纯不想找宗房的人再来接手无论宗房嫡支旁支,只要是宗房子弟,都会最终沦为沈海傀儡,族产被捏在宗房手里族长也受钳制,那这族长换的也就没意义了。
二房阖家都在京里,且子弟单薄,派不出人手来松江打理族产。四房,人更少了,几代单传,就沈源沈瑾父子。沈瑾要回京当翰林的,而族产要交给沈源,那就是送羊入虎口。
内四房,也只剩下三房。三房沈湖、沈涌不堪,其实三老爷沈浩与四老爷沈涟还是不错的。这许多年,沈涌、沈浩多在京城、广州、泉州等地经营,松江这边三房产业大多是沈涟打理的,经营能力着实不弱。且,沈浩到底是庶出,要从三房选,也只能是嫡出的四子沈涟。
从三房分家的事中也看出沈涟是有血性、有行动力的人,末了同二哥沈涌又能将所得五成家产平分给庶兄沈浩,也算是仁义。
最终,沈理也找不出比沈涟更合适的人了,便也认了。
今日见沈涟能不避讳的提起当初错事,诚意悔过,沈琦与沈瑞对他更多了几分信心。
沈涟再三谢过沈琦、沈瑞,坐在总管之位上,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族老、堂下乌压压站满一院子的族亲,心中豪情万丈,心想以他的经营手段,不说日进斗金,也必不会辜负父大家对他的厚望,宗房能让族产翻番,他更能!于是现下就盘算起明日要先从哪处产业视察……
谁知道,他这儿满心感激不计前嫌的四房呢,这族会刚一开始,他亲大哥就先跳出来跟四房发难。
沈湖是早憋着劲就质问沈源,一直没得到机会,先前排座次是和沈源对坐厅堂两边,且有那么多官员大人物在,他也不敢扯脖子喊着问。这回重排了座位,他这三房宗子旁边就是四房宗子沈瑾,沈瑾身后的座次便是沈源。
沈湖可算找到机会,那边执事子弟喊完肃静,新族长沈琦还没开腔,沈湖就起身大声问道:“我这听说贺老太太找你还孙氏的产业了?你竟然还说不要?那好,贺家既然能还你们产业,也当把算计我的产业给我还回来吧!”
这说的是之前沈湖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与贺二老爷合股贩布,不想沈湖自己雇来押货掌柜携款跑了,闹个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沈湖哪里肯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偏贺二阴毒,又把手中三房质押的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这棒槌就真接手并打发人去三房催债了。这事儿扯皮了许久也没个结果。
族人们一听提到贺家,就立时想到那价值二十万的织厂,便都支起耳朵来仔细听沈源回答。
沈瑾真捏了一把汗,幸亏昨晚上都告诉老爷了,不然今天问起来,还指不上怎么闹呢。
沈源则是气炸了肺,他本就在肉疼那织厂,听沈湖一提,登时就撂了脸子,没好气道:“四房家事,干卿何事?倒是你说的给我提了醒儿,你那房契地契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白纸黑字你写的,你已是拖欠许久了,几时还我?”
沈湖也气炸了肺,跳起来就骂,再端不起斯文模样:“沈源你这胳膊肘他妈的往哪里拐?外人算计我也就罢了,你他妈的也算计我?!”
沈源大眼袋一翻,寸步不让:“算计?你自己抬着银子非要去入股,白纸黑字写的质押契书,自己姻亲弄丢了货,谁算计你?谁算计你?!就算算计,你找贺家去啊,这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真金白银买的你白纸黑字契书,你就能睁眼睛说瞎话?哼,沈源也是你叫的,目无尊卑,不成体统!”最后还不忘怼沈湖一句。
沈湖撸袖子都想动手了,指头几乎戳到沈源脸上:“你也知道自己个族兄?分明知道是贺家算计我的,你还腆着脸接这契?你花钱买?你花钱买假契书你活该你!这就是贺家设的局!你个蠢货糊涂东西,还是不是沈家人?帮着外人算计沈家,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源还带着在扬州为官时养成的官威,才不屑直接动手,袖子一拂:“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我亡妻尸骨未寒你们三房就算计她产业?和我讲良心,你配吗?!”
“那是你姻亲张家骗卖!是张家的算计!”沈湖怒道。
这事儿他真冤枉,当时算计孙氏的可真不是他因为他压根没那个智商,三老太爷都没用他,直接用的沈涟。
沈源冷笑道:“姻亲算计?合着我四房遭你算计,就是姻亲算计,你被你的姻亲算计了,反倒不承认,你可真有良心!”
若论打嘴仗,沈湖这读书不成花钱捐的监生如何是读万卷书科举出身的沈举人对手?
沈湖恼羞成怒,也不文斗了,直接上拳头要来武斗。
沈涟本见沈湖发难还生气来着,这也太不给他做脸,本想跳出来说大哥几句,可大哥说起被贺家算计的产业,沈涟也觉得这事儿三房占理,四房居然能同贺家狼狈为奸,也该说道说道。
谁知道这说道着能跑偏到当初算计孙氏嫁妆上去?
那事儿,是他沈涟全权经手的……
沈涟如何还坐得住,见大哥袖子都撸起来就要动手,忙两步跑过去,拦住大哥,怒声道:“这里是祠堂!有什么话好好说,还有族长和众位族老做主呢!”说着,就去瞧坐在上首,正气定神闲缓缓品茶的沈琦。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人心鬼蜮(二)
三房、四房的事儿本就是一笔烂账,议事厅堂上众人虽见两人掰扯,却也都懒怠管,况且说时迟那时快,这沈湖、沈源说话极快,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儿,旁人也委实没来得及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谁也没想到就发展成动起手来。
沈琦本见沈湖先跳出来,便端起茶盏品茶,想着由着沈湖先战一轮打击一下四房沈源气焰,他才好开口宣布依照族规给沈源论罪,免得沈源不服再闹。
沈源从辈分上说,是伯父,是长辈,他这新族长就算不立威也绝不能上来就被人压制削了面子。
没想到沈湖这战斗力如此之渣,被沈源逼得都要动手了。沈琦这族长也不能干看着。
沈琦重重将茶盏撂在一旁硬木方几上,那边执事子弟立时高喊“肃静”。
堂上堂下一静,沈琦这才开口道:“湖大伯,如今贺南盛关在衙门,这次倭乱中他谋算沈家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等到了京城,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至于先前湖大伯你的产业是否也是他设局,就要等衙门查实再论了。若是属实,族中必要向贺家追回,讨个公道。若非他所为,则族中也会请衙门下海捕文书抓捕那押货掌柜,追查到底。”
听沈琦这般说,沈湖还是十分不满,嘟囔道:“分明就是贺家设局,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沈琦没理会他,转而向颇有得色的沈源道:“至于源大叔,我今日既为族长,便得用这族长之口说上几句,族规第四条写得明白,‘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因何会是这样重的惩罚?还不是因着同族皆骨肉至亲,自家人不护着自家人,反而谋算自家人,族人还可信谁?族中可还有宁日?这族也就不成族了。既不成族,岂不更是轻易就能叫外人欺辱了去!”
“当初,先宗房老太爷为族长时,也是凭的这条族规,让宗房、三房、九房退回了源伯娘的嫁妆产业。”沈琦看了一眼坐在族老之中面色复杂的宗房大老爷沈海,又给一脸羞惭的沈涟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言辞锋利,怼起沈源,“源大伯也是吃过亏的,族中也给过源大伯公道,如今,源大伯怎的糊涂起来?贺家是什么样的人,源大伯你是吃过亏的,还会不知?他把三房的契书给你,岂是安的好心?!源大伯,纵你便是无心之失,也已是为虎作伥!”
沈源头次在这许多族人面前受这等训斥,一时脸色涨红,恼羞成怒,“这是什么话!我……”
沈瑾却是抢先一步起身道:“族长说的是,家父也是一时糊涂。”
沈琦十分满意沈瑾的帮忙,见沈源还待说话,便抢在他之前,厉声道:“今日,我便以族长身份,向众族亲说上一句,我等同族血脉,理当相互扶持,彼此护佑,共抵外人。今日,大家当以源大伯此事为鉴,他日若有贪图小利勾结外人谋算族亲,族中定严惩不贷!”
堂下众子弟中,有沈环、沈宝等几个与五房交好的子弟,带头大声应诺,“遵族长吩咐,必扶持护佑我族亲!”
先是三五人,后众族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应诺,一时声音震天。
这样的声浪冲进议事厅上,冲击着堂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脑海。
众宗子、族老瞧着正襟危坐的沈琦,不由得都生出几分敬畏来。
这声浪也将沈源那腾腾的怒火彻底浇熄,面对这样的声浪,他心底涌上惧意,不敢再多说,一个人,在宗族面前是那样渺小。
沈源讪讪的,甩甩袖子坐下了。
沈琦趁热打铁,待场中静下来,立时道:“今日有几宗事,要与众位族亲相议,头一件,便是因着这场倭乱,我沈家上下可谓损失惨重。而那日公堂之上,那闫宝文口口声声道,是四房许亲在前悔婚在后,又羞辱闫大小姐,方招至闫宝文报复。”
族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沈源身上。
沈琦严肃道:“源大伯,瑾兄弟,这件事,四房要给各房族人一个交代。”
虽然先前沈瑾对沈源又是劝又是吓,沈源已经心里有准备了,可当听到沈琦这样说时,沈源还是十二万分的不甘心,然有了方才那阵声浪威慑,他已没了和沈湖吵架时的胆气,只恨恨道:“姓闫的不是好东西!我在扬州时是姓闫的趁我酒醉时行骗婚!我儿中了状元,这门第如何还般配?”
沈源瞧了一眼堂下族人,脑子好使了一回,便道:“我儿能中状元,也不是我四房荣光,我沈氏一族,自理哥儿成了状元后,谁人不高看一眼?如今又出了个状元,我沈家在士林也算得上有名号,我岂能让沈家的状元娶个盐商的女儿,堕我沈家名望?”
沈源这般摆出一份全为沈家合族考虑的架势,也不管真能唬住几个人,自以为是大义凛然,又一脸正气道:“我这才后悔当初酒后不够谨慎,我是好言好语去退亲的,姓闫的高攀个状元女婿不成,怀恨在心,行小人行径,哪里是我能预料的?闫家人说是因着报复我才指使倭寇抢劫沈家,倭寇能听他姓闫的?倭寇上岸,哪家没被抢?又不单单只抢了沈家一族!”
沈源越说越顺,脑子也越发好使起来,竟辩道:“若真是倭寇听姓闫的,那闫家可就不只是通倭了,那是倭寇的幕后指使啊!那亏得我当初坚决退亲了,要不然,这查出来,沈家是闫家姻亲,可就不是被抢的事儿,那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到底是中过举人做过学官的,沈源这番辩白,竟是要把自己打造成沈氏一族大救星了一样。
可惜,族人谁买他的账!
合族上下谁不知道沈源贪财的本性,不是看上盐商家的钱,能把个前途大好的儿子给商户当女婿?什么酒后骗婚,没听说酒席宴上顺手能掏出来儿子庚帖的!不请媒人上门互换庚帖叫什么定亲?
没人知道沈瑾京中还有更好的亲事等着,便都猜测沈源悔婚退亲,没准儿是看着儿子中状元,觉得跟盐商家好处要少了,想多讹些,这才和盐商家谈崩了退的婚。
这么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还站在这儿装沈家救星,可笑,可恨!
登时就有长辈族人张口讥讽,“源大侄子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闫家通倭了?那早干什么去了?”
又有水字辈的人道:“瑾哥儿要不是个状元就门当户对了?源兄弟这给瑾哥儿定亲时候怎么没想着门当户对?难道进士老爷娶个盐商女儿就让沈氏一族脸上有光了?”
小一辈年轻气盛直言道:“还不是图盐商家的银子!”
有人疑道:“不会是退亲时候银子没退,才惹人家来抢吧?!”
一时堂下乱糟糟的。
原是因涉及自己亲事,沈瑾不好先出来说话,眼见父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大,甚至编得没谱惹怒了族人,他再也不能不出声了。
沈源当下起身,向各位族老、族人行了圈礼,开口道:“家父爱子之心,还请诸位族亲体谅。也是小子的过失,不曾与家父说好,阴差阳错,有了后来悔婚之事。闫家狼子,小子与家父也不曾想到。事到如今,无论当初如何,已经是惹下大祸,多说无益,小子与家父也是愧疚懊悔,也盼着能弥补族亲一二。今一切听凭族中处置,四房愿意领罚。”
状元公开口,又是放在小辈份上,句句诚恳,族人的怒火倒是小了许多。
且怼沈源大家敢,真对上个前途大好的状元公,不少族人也是退缩了的,便都闭上嘴,看向沈琦,就等着族长发话。
沈琦点点头,就知道沈瑾聪明拎得清。当下便道:“不论备份,今我以族长身份说一句,沈源,勿论怎样,是你许婚在前,又因儿子腾达而悔婚在后,已是忘了‘信义’二字,德行有亏,污了沈家百年清名,按照族规第七条,‘子孙不肖,德行有亏,损家族清名,杖责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一年到十年’。沈源,你这一番,让人在公堂上说了沈家失信,致使满松江皆知,且又有钦差在,更将上达天听,算是后果严重,当从重,杖责五十,停米停胙十年……”
沈源变了脸色,五十杖!这是要打死他吗?!当时便叫嚷起来:“不过退婚罢了,族中谁家没退过婚?如何就损沈家名声了?”
沈源四望,就看到旁边刚和他吵完架、这会儿幸灾乐祸看他笑话的三房沈湖,立刻又大声道:“沈湖!他还给沈珠和董家退亲了呢!听说还是为聘礼嫁妆打起来退亲的,难道这就不损沈家名声了?族中怎的没处置他?!”
沈湖这个气啊,这儿判你沈源呢!怎么就转他脑袋上了!
“董家和闫家一样吗?!”没等沈湖说话,倒是对面族老座位上的九房太爷生气了,挥着自己还带伤的胳膊,怒声道:“沈源!你少胡乱攀扯旁人!谁有你这次的过失大?!”
沈湖没想到九房太爷还能帮自己说话,懵头懵脑的还反应不过来。
九房太爷却是压根懒得搭理沈湖,他才不会替沈湖这种蠢东西说话,是大家都嗦那没用的,赶紧判完了沈源,好让他赔银子才是要紧大事!
沈洲也在一旁缓缓开口道:“太爷说的是极,这次的‘不仁不义’可是上达天听的。若是因着这事,惹了圣人和朝中诸大人对沈家不喜,往后沈氏子弟入仕受了牵累,沈源,你便是沈氏一族最大的罪人!”
提到“悔婚”二字,也是沈洲的心病,没有当年他的悔婚,怎会有后面这许多事,怎会害了父母,害了孙老太爷,也害了孙氏……因此提到这事,又是沈源犯错,他也忍不住训上几句。
沈洲如此一说,族人里不少人方觉出此事的严重来,沈家世代书香,最为在乎的也是子弟出仕,沈源失信若是成为影响沈家子弟的污点,族人真是恨不得杀了沈源了。
当时堂下便炸了锅,不少人大喊是不是罚的太轻了,还有喊要给沈源除族以正沈家清名的。
九房太爷一墩拐杖,大声喝道:“都不要说了,族长还没说完呢!都听族长的!”
老人家心里明镜儿的,有沈瑾这个状元在,傻子才会给状元爹除族。说的都是废话,都是废话,还是赶紧提银子,银子!
九房太爷像是给沈琦这年轻族长撑腰一样,一梗脖子:“琦哥儿,族长,你莫理会他们,你接着说,族亲就听你的!”
沈琦向九老太爷感谢的一笑,转而收敛笑容,又道:“沈源,你失信悔婚有辱沈家清名乃是其一。其二,此时导致倭乱中沈家各房均损失了大量财物,依族规第五条,‘引外姓来族中赌博、窃盗,致使族人财产损失者,杖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五年到十年,并当赔偿族人损失。’沈源,倭乱抢掠虽非你本意引来,到底是因着你,沈家各房才遭难更重,因此,你当赔偿各房损失财物的七成,其余三成各房自行承担……”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心鬼蜮(三)
沈源心中,排第一位的绝对是银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第二位,第三位……那也都是银子。
儿子、母亲、妻子,这些统统要往后排很远。
沈瑾已经掰开揉碎和他说过很多次要赔银子了,沈源也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有准备不代表会同意,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
倭寇抢劫,关自己何事?况且四房不也一样被抢了么?
没有开宗族大会前,沈源想的还是,一定要据理力争掰扯明白了,实在不行,赔个千八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当沈琦说,赔所有人损失的七成时,沈源立时不可遏制的疯了,那得是多少银子?
“四房又不是好端端没被洗劫!贺家、陆家、章家哪家没遭劫?都是我沈源闹的?!”沈源暴跳如雷,指着沈琦的手都不住颤抖,咬牙切齿道:“抢沈家的是倭寇!是倭寇!又不是四房抢的!四房也被搬空了,四房还死了两个下人!你怎么就空口白牙赖上了四房?看四房好欺负不成?!你们被抢,我也被抢,凭什么你们被抢还得我来赔?恨不得喝我血啖我肉,你们是什么族人?你沈琦就是如此做族长的?!”
沈源状若疯癫,只觉得心肝肺都疼,再也保不住素来端着的儒雅模样,一脚踹翻了椅子,推开坐在前面的沈瑾,便奔到堂中:“我悔婚怎么了?闫家不过下九流的盐商,还想高攀我状元儿子,他们也配!要是你,要是你们,悔不悔婚?悔不悔婚?!别一个个都装得正人君子,摊上你们你们比谁悔婚都快!好啊,我就退个婚,这闫家勾结倭寇还赖我头上了!你们就是想要四房银子!”
执事子弟们见沈源要伤人的模样,连忙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沈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下子就挣脱开来。他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吞了老子的银子没门。
“银子!银子!银子!”沈源忽的转身扑回来,一手揪住沈瑾衣襟,另一只手指堂上诸人:“状元公,听见没,他们要给你老子送官好夺了四房家产,好,送官,送官!送啊!我就当堂说勾结倭寇,勾结倭寇诛九族,我看你们凡姓沈的谁跑得了?”
阴森狠厉的声音,让闻者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四房座位上首的沈湖素来个是怂的,正对上沈源吃人的眼神,抖了抖几乎滑到座位下,强撑着圈椅扶手才坐住。
下首的沈瑛却是稳稳坐着,声音不冷不热却也不小,道:“源大伯好记性,咱们,这刚刚分了宗的。源大伯若是去出首,也只是断送了四房罢了,旁的出了五服的族人,朝廷也是不动的。”
不少族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被这沈源搅合的,一时竟忘了这茬。
沈瑾都无奈了,双手抓了沈源胳膊,道:“老爷稍安勿躁,有儿子在。”
沈源瞪圆了眼睛,耳朵里听着分宗,心里也晓得要真诛九族也只诛四房他爷俩,可就是转不过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就一个声音,银子,他们想要老子银子!
两个执事子弟上来拉开了沈源,沈源虽被拉开,可仍是怒火中烧的样子,脖颈脑门青筋暴起。
“是,抢劫的是倭寇,不是四房。”沈琦平静地盯着疯狂的沈源,正色道:“可放眼松江,贺家、陆家、章家都遇倭乱,又有哪家如沈家这般遭了重创?哪家又在遭了倭寇大肆抢掠后,反而被诬通倭,合族不安?我族兄弟三人在牢中所受种种拜谁所赐?族人家人在外奔走,伤财劳神又拜谁所赐?!”
事涉自己,又是那段最黑暗的牢狱之灾,还有那失踪的妻儿,焦急忧心而亡的老父……想到这些,沈琦再也维持不住平静,霍然起身,寒声道:“是闫宝文!这些都是闫宝文的报复!那,沈源,你说,闫宝文为何报复?为何?!你还说与四房无关?”
沈源被沈琦反问住,一时语塞。
沈源也实在回答不出来这些提问。
在座众族人,望向沈源都是不善。
是的,悔婚不是什么大罪过,族中悔婚的不是仅此一桩,族规上也没有这一条禁令,但是惹到了闫宝文,惹来这样凶残报复,他沈源也别想装无辜。
贺家、陆家、章家,别说松江大族,就是平民百姓也多都遭了倭寇祸害,可确实,哪家都没有沈家这样惨烈。
尤其后来沈家三子蒙冤入狱,就算有贺家算计,有知府贪心,可惨成这样,大半也是因着闫宝文的始作俑者。
沈海看着几次张口说不出话的沈源,心下也满是怨恨,自家那嫡长孙至今毫无音信,为了入狱的次子奔走,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次子出来却伤了腿,如今又和自己离心,还有自己这族长之位也丢了……
沈海本就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更是越发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记在沈源头上,要说损失,宗房损失的可远比四房所赔多得多,就是让四房赔偿七成这都便宜沈源了。
沈海当下便沉声道:“沈源!族中已是对你宽待,若是如你所说真要拿你替罪,倭乱中所有损失都当由你赔付才是!如今族中清算分明,只让你赔因你而被抢的那七成银子,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抵赖不成?”
八房沈流也忍不住站出来,一拽身上的孝服,赤红着眼睛道:“沈源,你还敢说你四房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两个下人!你看看堂上,因闫家报复,这场倭乱里死了多少族人!沈氏族人!”
环顾堂上,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老太爷的孝。再看堂下,一片片粗麻丧服在阳光下竟而刺目。族人中这次伤亡委实不在少数,这堂上堂下族人中竟有大半数服丧。
众人的目光都透着森森寒意,直盯着沈源,恨不得让他去陪葬。
沈瑾额头也沁出冷汗来,心知今天实不能善了,原也是打算认错的,而在这样情形下,轻描淡写的认错都不行,若为族人所厌弃,整个四房都会步履维艰。他拽了愣在当场的沈源袖子一把,压低声音厉声唤了声:“父亲!”
沈源一回过神,才发现周遭目光不善,心里突了一下,竟有几分不敢抬头。
沈琦近乎一字一顿道:“财物尤可赔,逝者已矣,已不是能赔的!”
沈琦也是血灌瞳仁,何止逝者?他的妻儿、宗房嫡长孙,还都下落不明!要不是顶着族长的名头,他想要捅沈源一刀,也让他尝尝什么是锥心之痛。
沈琦的声音带着刻骨寒意:“依族规第二条,‘寻衅、斗殴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除族,送官;过失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锁祠三年到十年。’”
沈源哆嗦了哆嗦嘴唇,再抬头时眼里布满了血丝,额间青筋直蹦,五十杖,八十杖,又是除族送官,又是要锁祠,他们这是要弄死自己。
可张大了嘴,沈源发出的声音却是那样无力:“人又不是我杀的!那是倭寇!倭寇!谁能管住倭寇如何?你能?你们能?!”
堂下族人里已是有殁了亲人的高声叫骂起来。
沈瑾要给他爹跪了,一脑门子冷汗,连连四向施礼,口称:“家父身子不好,一时糊涂,还请诸位族亲见谅。”
乱了片刻,才在众执事子弟高喝“肃静”中安静下来。
沈琦压了压心下百般情绪,给一直紧张望向自己的沈瑛、沈全、沈瑞使了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缓慢而严肃道:“依照族规已判过沈源之罚。当初为了通倭案搜集证据,族人也粗略算过了损失,除去四房外,其余族人被抢夺、烧毁的铺面、库房金银财帛,在十五、六万两左右,四房赔付七成,十一万两。因他先前病着,杖责折中,杖五十,而后锁祠十年,诵经为族亲亡者悼。”
沈源一双眼睛生生要瞪出眼眶,忽的生出力气,张牙舞爪向前扑,虽被执事子弟拦下,却仍声嘶力竭喊道:“你公报私仇,你故意的!你在报复四房!沈琦你不配为族长!不配!”
沈瑾却是被“锁祠十年”给震住,他都忘了族规还有“锁祠”这一条。
如沈瑞他们所料,沈瑾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愁他要是回京了他这爹怎么安置,留在松江祸害,带去京城怕更祸害,郁闷得他连“弑父”的念头都生了。如今,“锁祠”真的是完美解决了这个他的烦恼。
锁祠,拘在祠堂十年。
十年!
十年足够沈瑾在仕途上走稳。十年,沈源已经年过半百,想来也不会太折腾,何况锁了十年,日日粗茶淡饭修身养性,没准儿沈源会变安静。十年,父亲不在家,继母小贺氏是个聪明人,不会让祖母翻腾出事儿来,家里,可以放心了。
族中,这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解决了自己的难处,还没让他背负不孝的罪名。
沈瑾本应倍感轻松的,可扭头看到这样疯狂的父亲,这虽然近年来越发糊涂昏聩却也曾真心疼爱他多年的生身父亲,“锁祠”十年,十年,沈瑾舌尖上那句“四房认罚”竟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为了自己的前程,关父亲十年,沈瑾如何点头?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最初听闻“锁祠”十年时一瞬间的惊喜而感到羞惭无地自容。
沈瑞一直在旁边观察着沈瑾面色,见他面露挣扎,心底也是五味陈杂。
沈瑞当然是希望沈源关到地老天荒不出来给他惹麻烦才好,就算沈瑾此时痛痛快快答应,他也不会多想。不过现在这个世情,最重孝道,要是沈瑾那样的话,等到以后被翻出来怕是为人攻讦。
想到自己的操心,沈瑞也不由暗暗摇头哂笑,由着沈瑾选吧,与自己何干。沈瑾身为四房的儿子,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沈理没有沈瑞的纠结,沈源这个祸害必须关起来,否则就是祸头子,只是他的身份,非宗子非族老非房长,又小了沈源一辈,其实不太好此时开口说什么。
沈理正自犹豫怎么办,那边九房太爷却是帮了他个大忙。
九房太爷大喝一声,“沈源!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就当这就锁进祠堂去!沈瑾,你是四房宗子,这罚银你怎么说!”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人心鬼蜮(四)
九房原就家底薄,在这次倭乱里又损失了小两万的银子,家底也所剩无几,让沈璐跑路时,九房太爷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谁知道沈璐能被扣下,那银子自然也扣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九房太爷现在是火急火燎的盼银子,他知沈源惯会耍无赖,还是沈瑾顾及状元身份好说话,因此是顾不得脸面,仗着辈分,想赶紧把沈瑾拿下,从沈瑾身上刨出银子来再说。
至于得罪状元,以后不利于自己这一房子孙仕途?暂时却是顾不得了。
九房太爷这一带头,族中应者云集。
族人声讨的声浪终于压下了沈瑾的种种情绪,他移开眼睛,不去看沈源,带了几分痛苦,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银子四房认罚。只是家父身子不好,杖责瑾愿替父亲代受。这锁祠,着实……着实……瑾回去定请父亲自省,不再出门……锁祠之罚还望诸位族亲宽宥则个。”说罢,躬身到底。
沈瑾想要“代父受过”,沈源却只听得到“银子四房认罚”那句,登时就疯了,也不怕服丧族人的狠厉目光,只盯着儿子没口子的骂“小畜生”、“庶孽”、“要败光四房”等语。
面对这样的老子,族人们都忍不住同情起沈瑾来。
便是先前对沈瑾黏黏糊糊态度不干脆的沈理、沈全,此时也都暗暗叹气。
九房太爷听到四房认罚立时眉飞色舞,他是不管打不打沈源的,说白了,就是没切肤之痛。
可看到沈源仗着“父父子子”张牙舞爪的骂沈瑾,不想给银子,九房太爷又生怕到手的银子飞了,必须要钉死沈源。
当下九房太爷便倚老卖老道:“瑾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也该让你父亲长长教训了!你瞧瞧,他哪里还有为人父的样子!当重罚!”说着还不忘拉上族长,又向沈琦道:“你说是不是,琦哥儿,族长?”
沈琦已经和沈瑛交换了个眼神,都是微微摇头叹气,当初出“锁祠”这个提议,多少也有卖个好给沈瑾之意,可身为人子沈瑾却是很难决断。
但也只能这样判,族规如此,族人的期待如此。
沈琦沉声道:“沈瑾孝心可嘉,但大明律里也没有替罪的道理,族规也不容相替!否则如何对族人交代?且一人犯错,让他人受过,下次岂非还犯?又如何能警示族人!此事勿要再提!”
执事子弟在沈琦示意下上前扶起沈瑾到座位上,却并没有将沈源拖下去。
沈琦就准备让沈源在这儿骂,骂的越凶,越显得沈瑾孝顺,无论如何,这孝子的姿态必须叫他做足了。
沈瑾连连叹气,稳定了心神,在九房太爷的催促下,谈起下一环节赔银。
“众位族亲也都知道,这次倭乱中,我四房库房被砸开,连我家太太的嫁妆也被倭寇抢空了,这十一万两补偿银子,四房实是拿不出的。四房还有几间铺子的房契、田庄地契,及这次分宗族中所分祭田、铺面等族产,四房愿倾其所有补偿族人。”
沈瑾这话一说完,沈源便骂道:“搬光了四房家产,你让四房上下吃什么喝什么?!族人要拿走这些,便是要活活饿死四房!”
族人也颇为不满,四房这么说,就是还不了多少银子了,且族里还能一亩田不给状元公留下?那可就是要把族人变仇人了。这样一来,能拿到的越发少了。
沈湖早就窝着火,在沈源说他悔婚时,更是刺激了他,本来见罚了沈源才有些满意,现下一听银子还想少赔,登时就翻脸,率先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放着贺家要还的二十万两银子织厂不要,倒来和族人哭穷!你们爷俩还真是一条心。”
堂下也有人高喊:“可不是么!昨天我亲眼见到贺老太太从四房出来的!”
“是贺家长随亲口说的,贺家要还那值二十万两的织厂,四房愣是没要!”
“四房源老爷不是在扬州为学官?这些年还不盆满钵满,还差族人这十万八万两银子?!”
“就是,都阔气到二十万两银不屑要了。”
“是压根不想给族人吧?老子耍混,儿子做好人,到头来还是耍无赖!”
“哎,那是状元公,状元公总不能耍无赖吧?”
族人七嘴八舌,喧嚣不休。
其实沈源扬州的官儿丢了这事儿,族人八成也都是知道了的,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听了族长能判个“锁祠”,也就都明白。要是还有官职在,那还能关祠堂里十年不让出来!
沈瑾也知这点,先前没瞒着沈源丢官的事儿,却也没故意提过,如今却是不得不提,当下叹道:“众位族亲不知,早在家父在扬州时,已是遭了闫家报复的,革了官职,没了家产,家父实没在扬州带回什么东西来,那日家父归来径直去为鸿叔上香,当时在五房的族亲也不少,大家都是看到了的,委实没有什么行囊。”
五房鸿大老爷去世那时确实有不少族人镇日在五房,也确实有人看到过沈源一家子搬回来的情形,倒是有几分信了。
沈源那样张扬的人,若是发了大财,必会显摆一番,又岂会一句不提,可见是真穷了。
族人间窃窃私语,沈湖却不理会,依旧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可真会避重就轻,扬州没捞到银子不知道真假,可这贺家还还织厂的事是半点儿不假,大侄子你若有心,就麻溜去一趟贺家,把那织厂拿回来给族人银子还上!”
沈源远远的啐了一口,“你也欠了我几万两银子,白纸黑字写的,我便把这契拿出来赔与众族亲。”
沈湖如何肯干,登时翻脸道:“刚刚说了那是贺家设的局!族长也分说明白了!你还想拿这个来赖账?”
九房太爷生怕俩人扯皮又绕回去,忙喝道:“休提那说过的事。我且问你,贺家要还织厂你们四房又怎么说?”
沈瑾侧身冷声向沈湖道:“湖大伯也知贺家惯会设局害人,焉知这不是贺家一局?”
沈湖哼了一声道:“只见设局诓人银子的,没听说还有设局还人银子的!”
沈瑾沉声道:“这次倭乱,贺家如何算计沈家,已在公堂上说得明明白白。如今贺南盛被收押,眼见审判在即,贺老太太登门所谓还织厂,岂会安的好心?若是沈家收了织厂,会不会被钦差大人认为,沈贺两家已私下和解,等回到京城轻判了贺南盛?要了他家织厂,他日,我沈氏又如何好以苦主身份上告贺家?”
沈湖一噎,嘟囔道:“那是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便是轻判了也没什么……”
沈瑾厉声道:“湖大伯莫非忘了沈家子弟在狱中所受的磋磨吗?你看看二哥、琦二哥,再想想没了的玲二哥!”
沈涌听见提起儿子,想着还要将儿子的记回族谱,连忙捅了捅沈湖,大声道:“状元郎说的是,绝不能轻饶了贺家。”
沈瑾道:“此乃沈贺两族之事,沈家,还盼着京中给个公断,瑾与父亲如何敢因区区银两便坏了族中大事?!”
沈湖还是嘟嘟囔囔道:“二十万两啊,那是二十万两。你们不要,又来和族人哭穷。”
沈瑾肃然道:“湖大伯若这样想,怪责侄儿,才是又中了贺家毒计,贺家放出消息来与沈家上下知道,便是要挑拨了我等族人关系!是想借族人之力,逼我就范,收他那织厂,给贺南盛脱罪!”
沈瑾霍然起身,向外走了几步,站在阶上,朗声向院中诸族人道:“各位族亲,贺家算计沈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官府判决!贺家算计沈家至此,要赔沈氏一族的,又何止这二十万两?今日贺家,是拿当日算计去四房的东西来还四房,四房占了什么便宜?族亲又能占到什么便宜?而今日只要咬死他贺家有罪,他日判罚贺家,赔偿我族,才是全族上下都能受益!”
堂下族人再次炸了锅,彼此交头接耳,大部分人是认可了沈瑾的说法,拿沈家的东西来赔偿沈家,这不是笑话么?
非要贺家大出血赔偿沈家,才算报复了贺家。到时候沈家得到的,又岂止是区区二十万两?
二进院议事厅这厢房里坐着各房女眷,先前众人在堂上说话,厢房是听不清说的什么,要靠婆子传话。
听说沈源被依族规判得颇重,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瞟源大太太。
源大太太却是垂着眼睑,也不瞧人,也没表情,手里摆弄着一方帕子,就这么默默听着。
待沈瑾表示四房没钱,湖大太太是头一个忍不住的,她瞪着源大太太头上两支精巧小钗,出言讥讽道:“源嫂子这在扬州穿金戴银的,还能没银子?真是笑话。”
源大太太慢条斯理道:“弟妹是觉得我这点儿金银首饰能抵得上三房铺子的损失?也罢,那就拿去好了。只是要提醒弟妹一句,我好些钗环,便给了三房抵债,三房诸位嫂子侄媳妇怕也戴不了,放着又违禁,只能融了罢了。”
沈源虽是个不入流的府学教授,却也算得官身,源大太太在扬州交际往来,置办的不少行头也是官太太的制式。且她如今是状元继母,等状元公向朝廷请封诰命,母亲诰命、嫡母继母都封的,彼时源大太太更是戴得名正言顺。
而三房一家子行商,还没有入仕之人,子弟读书也不成,这一家子商妇自然是没资格戴那些制式首饰。
湖大太太被打了脸,又没法回嘴,她原比三个弟媳都强,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可惜嫁了个没才干的丈夫,才被人比下去,原就心中不忿,一时又想起她儿子沈珠来,忍不住道:“我们珠哥儿才学不凡,定会是沈家下一个状元,必会为我请封诰命的。”
三房四太太沈涟之妻冷笑道:“先让你儿子从大牢里出来再说吧。这功名啊,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哩。”
先前三房闹分家皆因沈湖的大孙子小大哥打破沈涟两岁的儿子十五哥的头,涟四太太一着急又流产了,此后涟四太太就视三房小长房如仇人一般,能损湖大太太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湖大太太被戳了心窝子,立刻跳起来骂道:“你咒谁?你个丧尽天良的……”
宗房大太太见闹将起来,都听不到外头说的什么了,心下有气,一拍桌子道:“都吵什么?!要吵滚回去吵!这里是大祠堂!”
贺氏做了多年宗妇,虽如今分宗了,宗房又交出了族长之位,但到底积威还在,湖大太太气呼呼的坐下来,涟四太太也挑了挑眉不说话。源大太太更跟啥事儿没发生似的,依旧垂眸摆弄着帕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暗骂都不是省心的货,却转头就听见沈瑾一番说贺家的话。
这会儿沈瑾就在大门口高声向族人说话,厢房也听得真真的。
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瞧几位嫁入沈家的贺氏女,尤其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她儿媳小贺氏和源大太太贺氏三位。
宗房大太太婆媳脸色难看至极,齐齐瞪向源大太太,后者则依旧事不关己的样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生气,早知道就让她们方才吵吵了,没听到贺家这两句也不会这样尴尬。又不免迁怒说话的沈瑾,忍不住冷哼一声,低声向源大太太骂道:“你养的好儿子!难道不认贺家是舅家?”
源大太太一晃神,抬眼皮瞧了宗房大太太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当初不是这老虔婆作孽,自己的亲姐姐又如何会远嫁早早香消玉殒?自己又如何会嫁给那么个东西做填房!
她细声细气道:“海大嫂子高看我了,打我进门儿,这孩子就成丁,可没一天儿是我养的。且他记在姐姐名下,四房嫡长子,自有正经外家。”
舅家,呸,贺家嫡支坏透了的黑心东西,她这贺家人都不想认,还指着便宜外甥状元公去认?!
宗房大太太气了个仰倒,刚待骂上几句,忽然听外面喊了“肃静”。沈瑾又开口说话。
只听沈瑾道:“四房也不是要就此赖账,瑾愿立下文书欠据,今日欠下族亲多少,都一一写明,他日官司了结,若有四房一份补偿,四房必拿出来赔与众族亲。若是不够,瑾每年还有俸禄,八年十年,瑾也必然偿还清楚!”
第五百六十七章 人心鬼蜮(五)
罚银敲定,沈瑾也不含糊,人未离开祠堂便即遣管家回去取商铺田庄地契,与各房交涉具体赔偿事宜,不足之数也挥笔写就欠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收欠条,沈氏族人还是有颇多不满的。
虽然就今日种种来看,状元公说话肯定是算数,但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可能拿着欠条去跟状元公催债,就看状元公他日能否自觉主动的还银子。
另有一种想法,在族人窃窃私语中流转开来,那便是赶紧判了贺家的罪,罚没了贺家才好,就算不赔旁人,赔回四房那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足够状元公赔付族人了。
贺老太太如果晓得自己那盼着沈家内讧一团散沙的计策反倒让沈家人齐心协力起来一起盼着贺家倒台,她非气厥过去不可。
该审的审了,该罚的罚了,为给状元公留面子,沈源的杖刑自是不能当着众族人面前行刑,拟稍后由各房宗子以及各位族老监督施刑。
沈琦正待要开口这分宗后的第一场族会结束,三房沈涌和九房太爷齐齐起身叫停。
九房太爷猜到沈涌是为着沈玲记回族谱的事,因心知沈洲在场,这事儿只怕还有得掰扯,生怕误了自己的事儿,便抢先道:“族长,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他的事儿也是族中的事儿,你可要给一句准话!”
这是纠缠沈理未果,又来纠缠族里,老爷子盘算的倒也好,沈琦只是举人,还有沈瑛呢,沈瑛虽然在家丁忧,可在京为官许久总有些人脉关系。就算没关系,族里发话,沈理也不能不理会沈璐的事儿。
三房沈湖一听,忙连声道:“珠哥儿的事儿族里不能不管!”
沈琦微皱眉头,冷声道:“先前理六哥已经说过,他二人只是‘人证’!若是蒙冤族里必是要管到底的,然只是去作证,钦差也未有旁的话,族里也就只能多遣人打听着,待那边有了什么话再行应对。”
九房太爷全然不理,就盯着沈琦要个承诺:“琦哥儿,你就给我一句话,无论如何,总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琦反问道:“他是‘人证’,太爷怎就晓得他不能全须全尾回来?”
这话问得九房太爷一窝脖,是啊,沈璐到底做了什么,九房太爷最是清楚,若非清楚,他也不会这样担心,哪里只是“人证”,这“人证”是随时能变成“罪人”的。
九房太爷又转头去盯着沈理和沈瑞,这两人知道沈珠到底做了什么。
“六哥儿……”九房太爷只好又开口唤沈理,道:“族长和众族亲都在这儿,你是九房的人,族里不管璐哥儿你却不能不管!”
“族里几时说不管沈璐?”沈理沉下脸来,“那太爷您说,他是人证身份,族里能做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九房太爷再次被噎住。自然是让沈理去找人脉、走关系、花银子把沈璐给救出来他想是这样想,九房内关起门来也可以说,却是不能在全族面前这样讲。
九房太爷索性耍起无赖来,“你总有办法,我老了,就这一个承重孙,我只要我的璐哥儿全须全尾回来!”
沈理怒极而笑:“太爷太高看我!”
沈瑞忙来给沈理解围,“太爷,如今璐大哥是人证,本来没什么事儿,可若是这会儿族里就频频去衙门打点走动,反倒让人疑心他做了什么,怎的族人如此紧张。这若是惹得钦差生疑,再上刑讯,岂不连累璐大哥?还是族长说的对,如今,当静观其变才稳妥。”
九房太爷一呆,倒没想到此处,又有些后怕。
孙子什么样老爷子太清楚,哪里是能吃住刑的,若钦差本来没疑心他,自己这边再露出马脚,钦差一刑讯璐哥儿,那就彻底完了。
九房太爷不再纠缠,擦了擦额头虚汗,犹不甘心的去讨那保证,道:“族中,可不能不管璐哥儿。”
沈瑞笑眯眯道:“太爷,族长方才说了,若是蒙冤,族中是要管到底的。”他舌头一转,打了个埋伏,这沈璐、沈珠都是自作孽,可就不可能“蒙冤”。
九房太爷就是听出来了也无法,只得唉声叹气。
沈湖是压根没听出来,只觉得儿子是蒙冤的,便也要了句保证必须管沈珠到底,这才不闹。
沈涌方才没抢上话,见此事也告一段落,连忙出来道:“如今通倭官司已经了结,族中亦有了公议,我那玲哥儿实属无辜枉死,族谱这边,还请族长添上一笔,也好早日让他入土为安。”
说着,沈涌又去看沈海,先前他可是和沈海达成一致。谁晓得沈海的族长丢了,不过现下沈海是族老,也不是说不上话的。
然而沈海却是跟没听着一样,只低头望着地上青砖,瞧也不瞧沈涌。
场上其他人闻言,都或多或少露出讥诮神色来。
沈洲更是黑了脸,出事时将亲生儿子除了族,甚至不惜去衙门报备,生怕沾上一星半点儿,这会儿有了官判抚恤,又急慌慌回来装好父亲,恁是无耻!
不待族长沈琦发话,沈洲已开口道:“我竟不知,这族谱是想除就除,想加就加的!”
沈涌有些尴尬,不过沈洲、沈理的发难都在他预料之中,早想好了说辞,当下便道:“之前有官司在,怕拖累合族,才不得已将玲哥儿除族。可他到底是沈家血脉,如今已经洗脱冤情,理当埋骨沈家福地。洲二哥啊,玲哥儿在你跟前伺候了几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二哥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做那没了根本的孤魂野鬼?”
不提共处那段还好,一提起来,沈洲真是锥心般痛,看向沈涌的目光更添寒意,“休提当初!当初是你亲手写下文书,玲哥儿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绝不插手,为何又佯作嫡母生病诓他回来?!若不是你夫妻不安好心,拿了亏空的铺子给他,玲哥儿怎会结交什么闽商,因而蒙冤入狱?害他入狱,你们倒是撇个干净,还狠心将他除族!若非你弃了他,他又怎会含冤殒命!”
沈洲越说越恼,沈涌是越听越尴尬,不免转头向沈海求援,“海大哥,你倒是为我说句话,咱们先前说好的……”
沈洲闻言去看沈海,虽见沈海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可也猜到沈涌之所以敢来提,定是先与前族长沈海商量妥了的,心下更是恼怒,抢先冷冷道:“原来是海大哥与他撑腰,这除族记籍原来是族长一言而定。”
沈海本就恼恨沈洲‘沈理,又这样被沈洲当面讥讽,立时恨起沈涌拖他下水,早忘了先前与沈涌商定的那些,直骂道:“先前我就与你说了,除族记籍岂是儿戏,你心疼儿子,也不是这么个疼法,你问我做什么?当去问问新族长,怎样秉公处置才妥当!”
三两句间,就把这事儿丢给了新族长。
沈还还心下暗恨,这事儿,左边是族规,右边是血脉,就看你琦小子怎样个“秉公”。
沈琦无视这点子挑衅,只正色道:“当初既已在衙门备案,便已非沈氏一族族中之事,不光是‘秉公’,还须得符合国法才行。”
沈海一噎,又去瞪沈涌。
沈涌却不以为然,道:“国法不外乎人情,树有根,水有源,国法怎会断人父子血脉,只要族长……”
沈琦原就对沈玲印象不错,在狱中与沈玲共患难,兼之沈玲惨死,沈玲妻儿却被三房冷漠对待,还是他母亲和沈瑞出面帮忙安置,沈琦对三房、对沈涌的厌恶达到了顶点。
听沈涌还这般无耻说什么血脉,沈琦登时打断他的话道:“国法就是国法,涌二叔还想以身试法不成?涌二叔敢,侄儿却是不敢拿合族上下冒这个险的。”
户籍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而到了大明已达到了顶峰,太祖朱元璋制定了严格的户籍制度,而到了先皇弘治年间,保甲制度开始在全国实行,强制要求每家门上挂牌,上写丁口人数、姓名,比大明初建又严了几分。
户籍,就是律法上的一条红线,虽然踩过线塞了银子衙门也会给办事,但真有人拿出来上告,却是一告一个准的。
沈家已经在官府备案,移出了沈玲户籍,想再移回来,可要去衙门费一番力气,若是无视衙门备案,不声不语就自己重新将沈玲记回族谱,承认他在沈家的户籍,也是无效。
因此沈琦才有此一说。
沈涌只干笑道:“民不告、官不究,哪里有那般严重……”
沈琦道:“听闻当初涌二叔去衙门备案将玲二哥一家三口户籍迁出去时,我兄弟三人还在狱中,玲二哥的户帖没法接收,涌二叔就叫人将玲二哥一家的户帖送到了客栈二嫂子处。”他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要重字音,“半天也没有耽搁。”
沈涌听得老脸一红,讪讪道:“那不是为了不牵累合族……”
沈琦不理会,兀自道:“户帖既在玲二嫂子那,如今想重上户籍,依照大明律,就须得玲二嫂子点头,带着户帖亲到衙门去办。”
沈玲之妻何氏肯去才怪。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当初宗房门前,何氏硬气的拒绝了宗房相帮,独自一人带着丈夫的尸骨毅然决然离去,又岂会回头。
沈涌自然也晓得,他找何氏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吃闭门羹,这才想压根不理会那母子如何,先将户籍弄回来。
何氏一介女流之辈还能怎样?实在不听管教,大不了打发她再嫁,孙子还是他的亲孙子,以后他就含饴弄孙。
想到这,沈涌便道:“何氏年轻,不晓得轻重,小楠哥又小,我夫妇心下着实挂念。且她年轻守寡,这么住在……唔,住在外头,总归不妥……”
沈涌虽没说那是寡嫂住小叔子宅子,名声有碍,却是眼神一直往沈瑞这边飘。
沈瑞立时怒了,他一直没出声是懒怠和沈涌这种凉薄糊涂人掰扯,如今倒是欺到他头上,他岂会许沈涌泼这盆脏水,当下冷声道:“那宅子早已过户在小楠哥名下,母亲住儿子的宅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妥?或者,我竟不知,涌二叔是为玲二嫂子母子备了宅子的?”
沈全在堂上旁听,闻言立刻帮腔讥讽道:“当初涌二叔撵了玲二嫂子母子出族,他们母子被逼得住客栈时,涌二叔怎么没觉得不妥“”
沈理亦冷冷道:“涌二叔说的什么话?何氏贞烈,合族皆知,涌二叔如今是嫌迁户帖麻烦,要直接泼脏水逼死她吗?”
沈洲更是怒发冲冠,骂道:“简直丧心病狂,任凭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反要怨旁人伸手相助不成?”
沈涌原就害怕沈洲、沈理,被众人这般一怼,不由头皮发麻,忙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玲哥儿媳妇是个好的。这个这个,就是年轻……我这也是怕她带不好小楠哥……”
说着又把话题往小楠哥身上扯去,喟叹道:“这人生最悲苦之一,莫过于老来丧子,玲哥儿是去了,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亦是油煎似的。唉,幸好还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怀。族谱之事弄好,我也好料理玲哥儿后事,接孙子回来亲自管教。”
六房沈琪早就看不惯,冷哼一声,大声道:“听这意思,涌二叔这都安排好了,那还来族里说这些做什么!”
沈涌道:“这父为子纲,自然是我能安排的,只族谱也得记上一笔……”
沈琪打断他道:“除族之后,父子关系也便断了,还哪儿来的父为子纲?如今玲二哥一家独门立户,涌二叔怕是做不了旁人家的主。”
沈涌接连被小辈怼的说不出话来,当下也恼了,便道:“这是什么话!难道那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孙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拦着不叫他们记回族谱,是什么意思?!”
沈琪冷笑道:“不是我们不让,是国法不让。你没听族长说的吗,这事儿,要何氏点头。”
三房在堂上的还有沈湖和沈涟兄弟两个。沈涟因知道这事儿二哥做的不地道,当初要给沈玲除族时,他不曾说过什么,如今也十分羞惭,因不占理,便不曾帮腔。
沈湖却是开口搭茬道:“玲哥儿媳妇怎么会不乐意?把她叫来祠堂问问。我就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成了葬不进祖坟的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儿子失了根基,没有了家族庇佑?”说着又大喇喇冲沈涌道:“老二,说那些没用,叫二弟妹把玲哥儿媳妇喊来,当面问问她。”
沈涟心下腹诽,涌二太太过去就得打起来,忙补救道:“让赵氏(涟四太太)陪嫂子过去帮把手吧。”
这话传到东厢女眷那边,涌二太太一脸不快。
涌二太太当初想过先哄得何氏记上族谱,银子落到自家口袋里,她个做婆婆的要拿捏何氏还不是手到擒来。还想着要做戏给族人展示一下她这嫡婆婆如何慈爱,何氏这庶子媳妇如何不恭顺。
可惜,何氏根本不给涌二太太这个机会,直接闭门不见。
这会儿又叫涌二太太去喊何氏来,她是一万个不乐意,这次何氏若再给她吃闭门羹,她就算让全族人看到了何氏不恭顺,自己一个嫡婆婆亲自送上门去叫庶子媳妇打脸,也是大为丢人。
涌二太太是个直肠子,想什么就都挂在脸上,当下撂了脸子,冷哼一声:“她个庶子媳妇,还要我这嫡婆婆亲自去请不成!好大的脸面,打发个婆子去就是了。”
涟四太太亦十分不满丈夫的决定,才不愿搅合进小二房嫡庶之争里去,不过既然丈夫说了,也知道丈夫怕是要自己在中缓和一二,尤其听涌二太太这般言辞,越发明白丈夫用意,虽万般不愿,还是强笑道:“二嫂子说的哪里话来,不过是过去看看孙子罢了。我陪嫂子走一遭。”
三房浩三太太偷偷瞟了眼八风不动的大嫂,跟着起身道:“我也陪嫂子去。”
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素来心善,原就分外怜惜何氏母子,这阵子常去看望他们,关系越发亲近。那边一传话,这边涌二太太等一应答,郭氏心里就是一沉,生怕三房几个太太过去欺负了何氏母子,便起身道:“我也一同去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人心鬼蜮(六)
东城宅子里的玲二奶奶何氏虽是关门闭户过日子,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初沈瑞留下长随长寿在这边打理庶务,长寿也是个伶俐人,街面上大事小情大抵会禀报给何氏。
何氏一般都是默默听了,不置可否,除了最初咬牙切齿要找到未给沈洲送求助信的梁平外,再没有给长寿提过任何吩咐。
这次,长寿得知沈家要分宗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告知了何氏。
何氏一如既往的沉默,却是抱着小楠哥,在停着沈玲的北屋廊下坐了许久。
沈家分宗对她而言是个坏消息,她怕分宗各房自己管自己的事,族里再没约束力,三房若是强硬将沈玲记回族谱,无论是二房的沈洲、沈瑞,还是五房的鸿大太太、九房沈理,都无法再帮她。
沈涌夫妇的嘴脸,何氏看得再透彻不过。
这几天沈涌夫妇也曾过来,尤其是官司判定闫举人三分之一的家产抚恤沈玲后,他们来的更加频繁。
何氏便知道,为了银子,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更不会放过小楠哥。她随沈玲打理过庶务,也知世情经济,这笔银子她估算过,只怕在二三十万之数。
别说沈涌夫妇这样贪财忘义之人,就是寻常人,面对这样一笔巨款,只怕也不会不动心。
何氏抱紧了幼小的儿子,他们母子还可以相信谁?
她曾经那么信赖沈洲,她的相公沈玲那般掏心掏肺服侍孝敬沈洲几年,也未得他一个过继嗣子的许诺。当沈玲身陷囹圄时,他沈洲又在哪里?
固然有梁平恶意不送信在前,可沈洲若是真心关心沈玲,怎还会等到人去送信?不当是先打发人来问吗?
一时恨意涌上心头,谁她也信不得了。
尤其是,有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现下。
何氏心底还有另一番隐忧,若是,若是沈洲要过继嗣孙,她又当何去何从?过继之后,小楠哥不再是她的儿子,她作为一个年轻守寡的族侄媳妇,自然不能和沈洲和小楠哥生活在一起,那么,她会被怎样对待?
二、三十万两银子是沈玲遗孤的,是小楠哥的,而她,会不会被胡乱发嫁?
回归三房,三房肯定是吞了银子还容不下他们母子的,早晚被磋磨死。
而不回三房,投奔沈洲,很可能是儿子会被妥善对待,而她没有好结果。
何氏不断的箍紧儿子,也不顾儿子吃痛哭闹起来,任凭眼泪汹涌而出,只呆呆的对着北屋,张张口,干涸的嘴唇中吐出一句:“相公,你不堪受辱,倒是走得干净,可苦了我们母子……”
就在何氏忧心忡忡,不断胡思乱想时,分宗后的沈家族会派出三房涌二太太、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以及五房鸿大太太来请玲二奶奶何氏前往祖祠,商议沈玲身后事。
长寿打开门就是一愣,这若是三房来人,他干脆都不用回禀,玲二奶奶是不会见的。但是,这次鸿大太太也来了。
长寿先给诸位太太们见礼,然后一溜烟跑上二门,招呼看门的婆子去给玲二奶奶报信。
当何氏听说鸿大太太郭氏跟着三房几位太太一起过来时候,不禁阖眸长叹,这阵子多亏郭氏照拂,她是满心感激的,可如今……莫非五房也站到了三房那边?
何氏并不梳妆,就惨白着一张脸,一身重孝出去见客。
前面长寿得知玲二奶奶要见客,便将诸位太太引到前厅小坐。
涌二太太是头一次得进这大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住打量四周。
虽因处处素白、白灯笼高悬而显出几分阴森,却也看得出是个齐整的院子,涌二太太便眼红了起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明明自己也是个嫡子,有这样齐整的院子族人,居然不给她的嫡子琼哥儿,倒给了个庶孽沈玲的儿子,真是岂有此理。
等收拾了那对母子的,这院子,还当给琼哥儿留着!
嗯,自己娘家三侄儿的宅子在这次倭乱里被糟蹋得不像样,前几日还来央磨她讨些银子想换一次,这二进的院子大小倒是正好……
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不过是陪客,没甚说的,只郭氏不住的同引路的仆妇打听何氏母子,从饮食到穿衣,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浩三太太没什么想法,涟四太太心里却已有了盘算,看这样子鸿大嫂子和玲哥儿媳妇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待会儿可是要想好了再应对,可别得罪了鸿大嫂子这族长的娘亲,别给她家四老爷惹祸。
前厅里,何氏一从后堂绕出来,郭氏便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细的惊人,再看何氏眼下乌青,唇无血色。
郭氏不由心疼,连声道:“我这才几日没来,怎的又瘦了?你怎的这样不好好爱惜自己!便是看着小楠哥面上,你也当好好的!药可还吃着?不若换个大夫吧。”
何氏这才觉得有些暖意,看样子鸿大伯娘还是没变的,当下低声道:“伯娘莫急,侄媳妇没事,只是这两日睡的不好,没精神罢了。”
郭氏叹道:“你也是,不要思虑过多,如今洲二老爷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三房诸人,又压低声音道:“沈家分宗,蒙众族亲厚爱,你琦二哥被推举为新族长。”
何氏闻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现在对沈洲的心情是比较复杂,并不太想依靠,而对五房一家却是信任的,沈琦成为新族长,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语说了句“恭喜伯娘”,瞧也没瞧三房几人,更完全没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着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厅摆设简单,朝门北墙上一副松鹤延年图,看陈旧程度应是挂了多年不曾换过,其下设一案两圈椅为主位,地下两溜八张交椅,倒都是新换的素色褥垫椅搭。
原本这里都是沈玲长辈,族长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涌二太太最有资格坐上首,可郭氏进门就先往地上右边第一张交椅坐了,她原比涌二太太年长,涌二太太也不好越过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进来,郭氏起身与她说话,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时,却不是将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无表情的坐在另一张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凌驾三房诸人之上。
涌二太太头一个不干,噌的站起身骂道:“上不得台面的庶孽,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见着长辈连个礼都不行?那也是你当坐的位置?!”
郭氏刚待说话,何氏已然开口:“这位太太,往他人家里作客,却责问主人坐在哪里,倒是好个礼数。”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语气冰寒之极:“我娘家亲长皆远在千里之外,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不知道这是哪家长辈?”
涌二太太更是恼怒,“你个忘本的小娼妇,你还敢不认我们?”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认亡夫。既已除族,这位太太,若无事,恕小妇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对端茶上来的小丫鬟道:“只留两盏与我同伯娘,客人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两盏茶,迅速退了下去。
涌二太太气得直骂“混账东西”,一旁涟四太太连忙上前拉住她,干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将她按到椅子上。
涟四太太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儿媳妇,先前都是误会,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动辄牵连九族,族中也不敢轻忽。如今玲哥儿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让他归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开了族会分了宗,族会上涌二哥就提出要将玲哥儿户籍迁回。这不,我们就是来喊你拿上户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容,“误会?有误会就要除族?有误会就能弃我夫于牢狱看着他蒙冤而死?这样的族,我们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么误会,怕是我们母子要尸骨无存了。”
涟四太太一阵尴尬,心里不断咒骂沈涌夫妇,手上按着身边要发飙的涌二太太,口中还得赔小心说道:“玲哥儿媳妇,你最是个通透人儿,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们母子回族里的,你这样年轻,再带着那么小的小楠哥,独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难在后头。”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不瞒你,前些日子三房陆续往泉州广州去看铺子,我与你四叔在外个把月,没了宗族庇佑,不说寸步难行也是诸事不易,但凡能回来,我们立时就回来了。这还是我们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个妇人又哪里顶得了门户?小楠哥成丁还要多少年,还是听四婶一句劝,回去吧。”
何氏听得出涟四太太语出真心,神色稍缓,但让她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如今说的好听,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便摇头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领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帮腔道:“我这庶子媳妇,最知里头百般滋味,我也不劝你旁的,只是,玲哥儿媳妇,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让玲哥儿不入祖坟,做个没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吗?玲哥儿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热,当早日发送了才是。”
涟四太太连忙接着道:“不止玲哥儿,就是小楠哥,往后总是要读书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这做沈家子孙能借力多少,还用我说吗?你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来的,比我这商户女有见识得多,玲哥儿媳妇,你说呢?”
话是句句在理,何氏却没有半分动摇。
便是为了不与沈涌夫妇葬在一处,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坟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无情无义的夫妇的儿子强!
至于小楠哥的将来,回到沈家,小楠哥只会走他父亲的老路,被嫡支打压,根本不可能出头。因此这两条压根不必考虑。
何氏仍只是摇头。
涌二太太瞧着妯娌两人舌灿莲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游说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会,她不由满腹邪火乱蹿。
听闻涟四太太提起:“难道将来小楠哥出仕时,人都说他是出族之子,便好听了吗?总要为他的名声考量一二。”
何氏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数,不劳诸位操心,若无旁的事情,便请回吧。”
名头好听,还是实惠好?小楠哥有了遗产,又有几位族叔看顾,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强。
涌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却震得手心发麻,想也不想便骂道:“贱人!你死了男人,竟连儿子都不顾了!怎么着,你是准备拿了我儿子的抚恤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痛快的把我孙子与我抱回去,否则我就揭了你的骚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气得直哆嗦,甩手将案几上茶盏砸了出去,却是一向斯文,骂不出那市井脏话,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话撂下:“你才是腌人瞧什么都腌!想骗相公的抚恤银子,哄我们回去不成,便又要泼我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你这腌东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门告你,且让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一家子黑心烂肺!”
郭氏也气恼不已,对涌二太太喝道:“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哪家婆婆这样污蔑自家儿媳!亏你还是个长辈!你若再说这样下作话,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让族规罚你!”
涌二太太越发撒泼,“好啊,你们还要告我,告族里、还告衙门!告去!我还怕了你们两个……”
“贱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经被涟四太太死死堵住。
涟四太太心下又气又急,顾不得体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还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还不来帮忙!”
浩三太太这才后知后觉过去架住张牙舞爪要扒开捂在嘴上那只手的涌二太太。
涟四太太才是要气疯,她这儿唾沫横飞说了半晌,连盏茶都没有,嗓子都要冒烟,二嫂这蠢货又跳出来添乱,若连族长的娘都骂进去,三房在族里还怎么立足!
郭氏已经走到何氏身旁,为她抚背顺气,强压着怒气柔声劝道:“你莫理会那起子浑人!莫气坏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叫自己战栗,向外怒喝道:“人都哪里去了!来人!送客!”
外面早有长寿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着,听得里头一声吩咐立时进来,连拉带拽的扯着三个人出去。
郭氏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气了,你气了,倒叫他们得意。我也跟她们去了,别她们回去族中再胡编乱说。”
何氏强压着难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开口却又带了几分哽咽:“伯娘,我不是对你……你莫怪我。”
郭氏连忙安抚道:“傻孩子,伯娘怎的会怪你!今日的事伯娘看的清楚,回去会如实告诉族里。你的心意,伯娘也是明了的,定会为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虚话,养好了自个儿身子骨才是正经。养好了小楠哥,才是你日后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几句,听得外面三房几人声音越去越远,只得撂下何氏这边,匆匆过去,同那三妯娌一齐回去,免得涌二太太到族中颠倒黑白告黑状。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长沈琦心里有数,便只留了各房宗子并族老们留下等消息,众族人连带厢房女眷已尽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进祖祠旁简陋厢房中,锁祠十年从此刻开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带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褥,沈瑾则请了大夫为沈源看伤。
堂上诸人正在商议日后祭田、族学等事宜,郭氏并三房女眷已进了来。
涌二太太果然进门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厉声道:“长辈不慈,还要晚辈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周遭尽是宗子、族老看着,涌二太太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反装委屈道:“我们这几位长辈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听,还说小楠哥将来不用我们管,这样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还没回来,你便向她身上泼脏水,她若回来,还指不上怎样受人磋磨。”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气道:“我那是气的一时口不择言。”
郭氏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而四顾,向众宗子族老道:“天可怜见,玲哥儿媳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当初族中怎样待玲哥儿一家,诸位也都心里有数,如今玲哥儿媳妇不肯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强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来,何必苦苦相逼。”
沈涌急了,忙道:“鸿大嫂子!玲哥儿可是立时就要发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断他的话,道:“玲哥儿还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儿生前族里没庇佑他,光说身后庇佑,还有什么用?”
沈涌一时语塞,转而又道:“再怎么说,小楠哥也是我的孙儿、沈家骨肉,总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气恼,冷声道:“你何止这一个孙儿,逼着玲哥儿媳妇住客栈时,她腹中还有一个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涌张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话来。
只涌二太太低声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还怨得我们?”
沈洲实不耐烦他夫妇再纠缠此事,便沉着脸出声道:“沈涌,你当初既写了文书与我,玲哥儿便是我的晚辈,他的身前身后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将玲哥儿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归不归宗全凭玲哥儿媳妇,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适时开口道:“我先前便说,此时已非一族之事,须得合乎国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户帖往衙门迁籍,此事也只能作罢。涌二叔往后也不必再在族会上提了。”
沈涌素来畏惧沈洲,见沈洲为沈玲妻儿出头,又听族长都这般发话,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罢。
涌二太太却是如何也不肯罢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贱人持着户帖横在头里,若是搬走了那贱人,小楠哥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娃,还不是只能认她这嫡祖母来。
小楠哥身上,还有二三十万两的抚恤银子!
那就应该是她的,应该是她的琼哥儿的!
涌二太太偷偷瞟着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贱人没了清白,看你有脸护着着他们母子!
第五百六十九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东路,从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极是便利,贺氏婆媳皆是缠足,由粗壮的婆子抬着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爷沈海则信步走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海监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听完三房与五房掰扯沈玲妻儿归处,只觉身心俱疲,然经过两院相连的垂花门,又不禁驻足回望,心潮起伏。
从今往后,分了宗,族长又不在宗房,这门也要封起来,将祖祠独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沈海几欲老泪纵横,伤怀半晌,方缓缓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贺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见沈海一脸颓丧进了门,便迎过去,亲自带着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还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着,一会儿指责五房跋扈,一会儿又说沈瑾污蔑贺家。
沈海简直烦不胜烦,低吼了一声:“够了!”
贺氏一愣,甩手丢下腰带,气恼道:“老爷这是将气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爷是越发能耐,打完了儿子,这又要来罚我了不成?这族长之位……”
贺氏本带再说,却见沈海脸阴沉的吓人,尤其她说起“族长”二字时,沈海那凶狠的目光,让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沈海痛处,便也不敢再说,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将帕子捂了脸,气鼓鼓道:“我在你们沈家门里熬了这些年,越发连话都不能说了……”
沈海无心与她争吵,只疲倦的阖上眼,由着婢子换了家常便服,耳边还得听着她的唠叨:“哥儿多大的人了,你说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伤还没好呢,又没什么大错……”
沈海更是烦躁,喝道:“他还没什么大错!你再纵着他,他就要弑父了!”
贺氏猛的坐直身子,脸上帕子也掉落下来,她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强作镇定喝道:“这是什么话!哥儿怎么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你别混说他……”
沈海已换罢衣裳,再不肯呆在这里,只道:“我去书房。”甩袖子便走。
贺氏一呆,随即气得一把将榻上竹枕、美人锤统统扫落在地,将满屋子婢女仆妇都撵了出去,自家狠狠骂了一场。
沈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净了,心中却是烦乱异常,一时想起前日次子沈同他说的那些话,再思量今日种种,竟有八成是对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并没有往书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的院子,才在院门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哭声。
看门的仆妇瞧见老爷过来,慌忙往里禀报,待沈海走到院中,正见二儿媳二奶奶由个婆子扶着从屋里出来。
二奶奶哭得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向沈海行礼,告罪避到厢房。
沈海看着病歪歪的二儿媳,低低叹了口气。
通倭案时,官差上门来拘押沈,有着八个月身孕的二奶奶因惊吓而早产,诞下的女婴次日就夭折了。因沈在狱中,二奶奶担惊受怕,这月子也不曾坐好,眼见是落下一身病。
仆妇打起帘子,沈海进了东间卧房。
沈趴在南窗下罗汉床上,只着中衣,身上搭着薄被,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半开眸色浑浊,瞧见沈海进来,他动了动一溜火泡的嘴唇,低声喊了句“父亲”。
那日沈将沈海灌醉后,想法子叫人将沈海困在房中,自己去开了族会,谎称父亲有恙,并会上表示宗房愿意将族长之位让出,想缓解族亲对宗房的不满,哪成想沈瑛竟然提出分宗。
沈虽知便是自己不拦住父亲,最终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到底心下懊悔。
待他回来,沈海早已经清醒,本就因被儿子困住而恼怒,待听得各房定下来要分宗,登时险些气厥过去,二话不说传来家法,也不用仆从动手,亲自抡板子赏了沈一顿竹板炒肉。
沈也不敢求饶,但却苦口婆心与沈海解释他的用意,解释当下宗房的处境。
沈海哪里听得进去,已是气红了眼,板子越发狠了,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将板子丢给长随,恶狠狠喊着非打死这没王法的小畜生不可。
还是二奶奶闻讯搬来救兵贺氏,婆媳两个好一顿哭求,才将沈救下。彼时沈下身也是皮开肉绽,人也昏厥过去。
大夫来看过伤,幸而沈海年迈,力气不大,仆从也不敢真下狠手打本就伤了腿的主子,沈年轻底子好,臀上的伤虽看着吓人,不过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倒是沈心里有火,郁结于胸,又吃这一顿打,当晚就发起高热,一剂剂汤药灌下去,直烧了两宿才退下去,唇舌又都起了口疮,吃药吃粥都钻心的疼,遭了许多罪。
沈海也被气得病倒了,喝了两天的苦药汁子,原有心偏在分宗这日不去,看他们怎么分。
待听说沈理已去请了钦差、知府等大人物,沈海便知大势已去。分宗这等大事,又有贵宾观礼,他这族长、宗房嫡长不能不去了。因此强撑着起了身,参加的分宗族会。
沈挨打那日说了许多话,沈海根本不予理会,可待沈海病了,躺在床榻上两日,不免静思前因后果,儿子的话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今日分宗,沈海见了众族人种种,与儿子的话一一印证,才发觉儿子所言不虚。
便是没有分宗这茬,族人的心也散了,族人对宗房的埋怨,也会让宗房无法再维持族长的威信。
沈海坐到沈塌边椅上,叹了口气,“老二,你说的,都对了。”
沈这边也早有心腹小厮去族会上听了经过回来禀报,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为宗房难过。听得沈海这话,更是受不住,费力伸过手去,抓住沈海的衣襟下摆:“是儿子不孝……”
沈海握了他的手放回榻上,又拍了拍,先前想好的那些话,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沈也不知说什么好,室内一时陷入沉静。
半晌,沈海忽的嗤笑一声,自然自语道:“也罢,这些年,我为族中做了多少,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身埋怨。往后我便做那太平绅士,也不再理会他们那些烂事,倒是轻省。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沈琦,哼,还年轻,浑不懂这些,有他后悔的时候。罢了罢了,我也享享清福,含饴弄孙……”
想起下落不明的嫡长孙小栋哥,沈海又皱起眉头,向沈道:“前阵子案子没了结,乱纷纷也不好寻人,待你好些了,便将这内外查个清楚,总要找回小栋哥来。”
这句话正说中了沈心事,沈之前便想去南昌找小栋哥,只是不曾与父亲谈过,如今宗族的事情尘埃落定,也是谈谈的时候了。
“父亲,待我伤养好,我想往南昌去一趟……”沈话刚一出口,便被沈海严厉的目光瞪了回去。
“胡闹。”沈海是知道宁藩要反的,“那里是龙潭虎穴,你去了救不出小栋哥,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沈忙道:“父亲,我又不是愣头青,不会冲过去喊打喊杀的。这件事,无论贼人是为陷害我而绑架的小栋哥,还是绑架了小栋哥再来陷害我,我做为当家理事的叔叔,总是我的过失。我不去找寻,心下也是难安,更难给哥哥嫂子一个交代。”
沈海却是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已经折了,不能再把儿子折进去。
哪怕这个儿子忤逆他,甚至禁足他,自个儿心大的去决定宗族的大事,也到底是他儿子,这么多年承欢膝下,如何能不疼爱,如何舍得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休要胡思乱想,你好好养病,再不许提此事。”沈海严厉说道,起身便要离开。
沈急了,伸手去拉沈海衣摆,一下牵动伤口,疼得“嘶”的一声。
沈海心下一软,又回身叹了口气,“老二,那边着实凶险,不是你我在这边谈得那样轻松。再者,你若走了,家中这摊交与谁去?珏哥去了,如今我与你母亲只剩下你和你大哥两个儿子,你大哥远在山西,如今你又要去南昌……”
说起沈珏,沈海心下更是难过,也说不下去了。
然提起远在山西为官的大哥沈,却越发坚定了沈的决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哥能为官,若不是小弟早夭必然也是要做官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只要他能拿到宁藩谋反的证据,一样谋个官身。
“父亲,小栋哥已经十五了,读书知礼能辨忠奸,那边若是威逼利诱,无论他从或不从,怕都……”沈这话说得还是十分艰难,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
万一小栋哥真个从逆了,那沈家宗房更是在劫难逃。不过若他去了,就算是除了小栋哥,再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能让整个沈家宗房被拖下水。
沈海身子一僵,是的,小栋哥十五了,不再是孩童,若是从逆,怎样辩驳也是没用的,宗房绝没有好下场。
可他能怎样?总不能将这个孙子除族吧?!
“父亲,我也不单单只是找小栋哥回来。这次宁藩在松江露了行迹,朝廷必然难以容他,总有处置宁藩那一日。宁藩既有这天大的野心,岂会坐以待毙,看这次劫掠松江便知,他们定然也在屯兵。”沈眼里闪过精光,“我去南昌,也是想去收集些证据。我并不在明处露面,只暗中行事,并不会那样危险。同时也方便寻小栋哥踪迹,伺机营救。”
沈海一时心乱如麻,他原就是有些胆小之人,只觉此时不妥,可又担心真的被孙子一个从逆牵累了全家老小性命,思前想后怎样也下不了决心。
沈双目盯住沈海,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待我拿到证据,便是万一小栋哥被威逼从贼,有我的功劳在,总也能保宗房上下无虞。”
沈海愣怔的瞧着儿子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僵硬道:“你且先养好伤……”说着迈着缓慢的步伐离了这屋。
沈长出口气,重新趴回枕上,闭目养神,心下琢磨起之后的安排来。
如今已经分宗,祭田交出去了,宗房庶务也没有多少,管家得力,父亲过问一二即可。他的长子小桐哥也十三了,再大两岁也能管事,沈瑞如今也不过是十五六罢了,不也已是二房宗子打理起二房事务了么。
正想着,那边二奶奶见公爹走了,又回来了这边,她脸上泪痕宛然,坐到沈床榻边,开口又是哭腔:“是不是老爷应允你去南昌了……”
沈心下叹气,口中道:“我都说了那边无事,你莫要胡思乱想。”
二奶奶原还抱着希望,觉得公爹不能许相公去那凶险之地,不成想公爹竟也答应,那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相公,这泪珠子便噼里啪啦滚落下来:“你好狠的心肠!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若硬要去,便带了我们一同去罢!”
沈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说!大嫂这几日就要回大哥任上去,你走了,家里难道交给小二房去?”
宗房小二房是沈江一家,这两夫妻最是贪婪黑心,两个儿子三哥四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宗房要是交到他们手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二奶奶也知不妥,抽噎着不敢答话。
沈缓下语气,安抚她道:“小桐哥如今也大了,你莫老拘着他,也当让他知道些家里的事情,你看瑞哥儿像他这么大时,已是管事了的。小樟哥你也别管束太严,陆九老爷那边是家境差些,但我冷眼瞧着,对小樟哥倒是真心,你也别总拦着不让孩子亲近那边。再怎么说是旁支,一笔也写不出两个陆字,如今陆家宗房正对咱们有亲近之意,不要因这点子小事闹得彼此不快。”
当年沈海将早夭的沈珏重新写回宗房族谱后,做主将沈的嫡次子小樟哥过继给沈珏继承香火,同时给沈珏配了一门冥婚,是陆家旁支陆九老爷的大小姐。
如此一来,陆家也就成了小樟哥的便宜外家,便宜外公外婆并几位小姨母、小舅舅都十分喜爱小樟哥,总爱来看看。
而因嗣父母都已亡故,小樟哥又年幼,便依旧养在二奶奶身边,二奶奶却有些瞧不上穷酸的陆九老爷家。
且陆九太太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辈分却高出一辈,每次一来,二奶奶总要以晚辈身份坐陪客气着,不免不耐烦,兼之陆家一出现,便提醒着她小樟哥已出继不再是她儿子的事实,二奶奶便格外厌烦陆家,渐渐也怠慢起来,不时用各种借口打发陆家,并不让见小樟哥。
“贺家眼见就是要倒了的!”沈声音又低了几分,还带着点子恨意,转而又郑重起来,“章家也搅进去了,陆家章家原是一个祖宗,章家倒了陆家吃下倒是正好。陆家原也不差贺家什么,贺家章家一倒,说不得陆家就起来了。你莫小看了今日的陆九,谁知道明日怎样呢,多为小樟哥留一条路。”
二奶奶拭着泪一一答应着,可还是万般不放心,直道:“夫君就不能不去?!”
沈心也柔软下来,拍了拍妻子的手:“你莫再哭了,好好养好身子,家里我便托付给你了。你知道,我此番去,不止是为了小栋哥,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待我回来,保管叫你也得封诰命,戴上凤冠霞帔,丝毫不比大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