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四)求保底月票
沈瑛心里不赞成宗房此举,并不觉得宗房会成功,担心的就是沈不知轻重,与二房长辈撕破脸,影响了宗房与二房关系。真要两房对立,为难的不会是在京中的二房,而是如今在官场上成就不高、青黄不接的宗房。
“传话?”沈本以为沈瑛代表五房出面,一起陪自己往二房说话,没得到预期目的,真是失望不已。
哪里需要人传话?有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在,那边长辈当早知他的来意。
铩羽而归。
即便过后沈瑛再关切,沈全也表现热络,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带了福姐儿与小一辈出来相见,沈也坐不住,寻了托词从五房回来。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沈生了半肚子气,咬牙道。
五房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即便五房受过太爷恩惠,可人走茶凉,而与五房渊源颇深的沈瑞,如今却在二房。就算沈瑛、沈全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只是为了沈瑞,就偏着二房那边也不稀奇。
沈理那边呢?论起来,与沈瑞的渊源也不亚于五房。
想到这里,沈不由心灰,不试一试却是不肯死心。不过多少也有了准备,要是族人这边实是靠不住,少不得就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对于远道而来的族弟,沈理倒是没有自持身份,摆状元公的架子。
其他外籍京官,为了老家的亲戚族人打秋风,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沈理却不曾遇到,有嫡支宗房与声势显赫的二房在,即便偶有族人进京,还轮不到沈理这个九房旁支出面。至于同沈理有服的九房堂亲,因早年侵占了沈理这一支的产业,害怕心虚,避之不及,哪里会主动送上前来碍眼?
因这个缘故,沈理对于原籍来人并无排斥之心,正好翰林院也清闲,在正月十八这日下午就提前从衙门里回来,打发人请沈家里来见。
虽说两家早已出了五服,可沈所在宗房是松江沈的大宗,在沈氏一族还没有分宗的情况下,沈理对这个族弟便也客客气气,叫谢氏带了几个儿女出来,与沈这族叔见礼。
沈略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因来前早做准备,带了表礼过来,在族嫂与小辈们面前倒是也周全。
沈理的几个儿女当年随曾父母回松江守孝,不过当时一家人居丧守孝,交际本就少,又已经过去三、四年,两个小的都记得不打真,只跟在谢氏身边好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族叔;只有小林哥儿,离开松江时已经是十来岁,记得真切,应答之间也带了亲切,还问道:“桐哥儿没有随着叔父上京么?”
沈听了,不免觉得新奇:“小林哥儿还记得桐哥儿?”
小林哥儿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当年小桐哥儿曾带侄儿在沈家坊那边玩耍,还认识不少族兄弟……”
对于小林哥儿的友善,沈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虽说昨日在五房也是这样待遇,族兄没有拿他当外人,让女眷带了小一辈出来,可这两下里的感受却不一样。
沈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份希望。
沈这个时候上京,不用想也是有事在身。两下里见过后,沈理便打发谢氏带了孩子们下去,问道:“大族伯、族伯母身子可好?械大兄那里,是不是也在思量起复的事了,可有了什么安排?”
沈顺着沈理的话,面上多了几份沉重,道:“大哥那里具体安排小弟并不清楚,小弟初来前,我家老爷、太太都在卧床……”
沈理一时没想到沈珏身上,只当太爷去世,沈械丁忧,地方上有什么人为难宗房,蹙眉道:“可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还是松江官场来了新人?”
新人上任三把火,要是个二愣子,拿宗房做筏子,那沈家可就要成了笑话
在沈理跟前,沈到底拘谨,不敢像在沈瑛跟前直接开口相请,只道:“家里还好,只是珏哥儿的消息传回去,我家老爷太太都有些受不住……”
沈理听了,恍然大悟。
与沈瑛、沈全兄弟不同,沈理对于沈珏这个族弟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年岁相差大基本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沈珏之殇,旁人多是怜惜沈珏多些,沈理却是更为二房长辈难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先丧独子,再丧嗣子,长辈们情何以堪?幸好还有沈瑞与四哥在,不再是三年前单丁的情形,否则病倒的就不会是三老爷一个
如今宗房也表达了伤感,可沈珏到底殇了两月,沈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真舍不得,当年就不会出继出来;这三年来虽说沈珏一半时间在京外,可在京那一年也没沈械这个本生胞兄如何关照。
既已经没了骨肉名分,如今这样作态就没意思。
沈理不过三十几岁,可小时经历坎坷,见多了世态炎凉,自是想到“人心难测”上,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份探究。
沈并无私心,倒是并不心虚,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我家老爷卧床不起,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要骨肉团聚,这才打发小弟进京来……”
打着族长大老爷重病的旗号,并不是沈有心诅咒亲生老子,而是族长大老爷自己吩咐的,不过是想着此要求到底不合规矩,想要以情动人。
只是沈孝顺,嘴里避讳,在尚书府大管家与沈瑛兄弟前都没提。
眼下在沈理的注视下,沈有些熬不住,这才将这旗号抬了起来。
果然,沈理有些动容,神色也犹豫起来。
沈只觉得自己手心湿哒哒,虽故作镇定,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看沈理的脸色。
这时,沈理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即便你孝顺,也没有这般孝顺的,族长当是丧子之痛,一时失了心智,才这样吩咐。”
沈的脸立时僵住,却依旧带了坚持道:“不管如何,到底是父命所在。
沈理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并不是你一家之事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并非儿戏,不是一句骨肉难舍,当初契约就做算了要是我没记错,出继嗣书上都有‘生死聘娶不与本生相于,这一句。假若珏哥儿在世,令尊实舍不得骨肉,想要让珏哥儿归宗,两家有商有量也就罢了;如今珏哥儿已殇,入土为安,还要折腾一回,未免引人侧目。传到外头,以讹传讹,我们松江沈氏一族都要跟着担是非,成了旁人嘴里的笑话……”
要是再严重些,被人借题发挥,弄到朝堂上去,说不得此事就成为攻讦沈沧的藉口。
京缺都是有数的,堂官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头等着进京的封疆大吏多了,都安排心腹在京里看着,但凡听到一丝半点的动静,京中的后手都能蜂拥而至。就是京中侍郎、小九卿资历到了,只因没缺不得升迁,坐等着尚书腾地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诧异道:“不止于此吧?莫非因二房族叔官至尚书的缘故?”
沈理道:“也是也不是。京中南官虽多,可像松江沈这样几个房头都出有京官在京的并不多,南官那边少不得就多关注沈家些。”
沈理堂堂状元,沈倒是不觉得他会扯谎蒙自己,不由带了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珏哥儿这一去,我家老爷又痛又愧,念念不忘的就是接了珏哥儿回去,要是万一……”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搁在沈身上也半点不假。
从昨日起,相继在沈瑞、沈瑛面前碰壁,沈心里也没底了。他原觉得二房理亏之下只要宗房开口“归宗”的事情即便要扯皮一下,最终也会如愿。即便名誉受损,也是二房一房受损,可二房没有照顾好沈珏确实是事实。
昨儿沈瑞的反应,加上眼下听沈理说了利害关系,沈对于二房的应对就没有那么笃定。
沈理见他听见去了,便好心多劝了两句道:“你虽是一片孝心,可此事到底鲁莽,还是莫要开口的好。既到了京里,就去祭祭珏哥儿,早日回乡去吧…
沈却没有应,神情有些恍惚。
沈理与他不熟,该说的说了,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上了茶汤。
从御赐的状元宅邸出来,沈混混僵僵地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宗房老宅,进了暂居的跨院,沈才醒过神来,脸上不由带了懊恼。
要说自己老爹痛愧情急,一时生了要接珏哥儿归宗的念头,那后边煽风点火使得老爹心意弥坚的就是自己了。
如今老爹全部心思在这上,要是让他失望,就是第二次打击。他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半年来丧父又丧子,身子已经损了一半,哪里能再受打击?
沈想到此处,怕的不行,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沈就这样坐着,想了又想,却是毫无成算。虽说之前他赌气时,曾想着要是族亲都畏于二房之势,就去求堂舅贺侍郎。在自家三兄弟中,自己与舅家最亲近,与贺二老爷关系也好。
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外姓人有没有资格插手沈家之事,就说贺侍郎如今在刑部,二房大老爷可正好是他的上峰,就是自己厚着面皮求了过去,贺侍郎就肯为了堂外甥去得罪上峰不成?
这一坐做到天色将暮,到了饭时,小厮上前来询问何时开饭,被沈骂了下去。就是老宅管家出面,也让沈不耐烦打发出去。
如今他心如乱麻,又哪里有心思吃饭?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五)
仁寿坊,沈宅,客厅。
沈瑛与沈全来了,不止沈瑞过来陪客,大病初愈的三老爷也踱步过来。沈全还罢,与沈瑞交好,过来的次数也多,三老爷只当自家晚辈一样;对于沈瑛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族侄,三老爷却多客气几分。
真要论起来,这族叔侄两个还有半师之谊。
三老爷在家备考,并未出去拜师求学,可做文章可不是塞门造车就能好,少不得请众多科举前辈点评。同外人相比,自然是紧着族人姻亲麻烦。沈家在京的几个进士,都没有落下,都被三老爷请托过,帮三老爷点评修改时文,沈瑛自然也不例外。
“年节的时候多人,叔父还没有谢过,这一年来多劳烦子华费心了。”三老爷郑重道。
子华是沈瑛的字,沈琦、沈全兄弟两个的字,便也从了胞兄,沈琦字子珍,沈全字子修。
沈瑛忙道:“不过垂手之劳罢了,三叔再客气就外道了。”
三老爷也不是墨迹之人,“哈哈”一笑道:“那我就不多言,等叔父心愿得偿时,再摆酒酬谢大家。”
因提及科举,沈全不免担心沈瑞,低声道:“虽说你今年下场,可也不要待自己太狠,左右你年岁还小,除了这次,还是以后,熬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三哥没看出我胖了?”沈瑞侧过头来,带了苦笑道。
沈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仔细瞧着的话,两腮倒是见肉,不像年前似的都凹进去……”
“比年前重了将十斤,只是不显。”沈瑞道:“三哥放心,弟弟知晓轻重,万不敢急功近利。”
三老爷虽不怎么出来应酬,可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孩童。
眼见饭时将至,沈瑛这个时候来,可见是奔着沈沧过来的。因此即便沈瑛只是说着科举的事,丝毫不提及现下过来的来意,三老爷也没有冒昧相问。
内院徐氏得了消息,知晓沈瑛、沈全来了,打发人来相请。
沈瑛眉头略蹙,隐含忧虑,三老爷只当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要央求兄嫂,担心人多他拉不下脸来,怕伤了他的面皮,并不跟着过去,只吩咐沈瑞带人过去,自己寻了藉口回东院去了。
沈瑛与沈全两个,则是随着沈瑞去了正院。
实际上三老爷也是二房长辈,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沈瑛因是长子长兄,照顾弟妹惯了,为人比较仔细,记得三老爷有心疾弱症忌喜怒,当着他的面才闭口不谈。
徐氏也是二房能做主的,沈瑛带了弟弟给徐氏见了礼后,便恳请挥退了下人,婉转地将宗房想要让沈珏归宗的事情讲了。
此事徐氏早已心中有数,自是不觉意外,反而带了几份羞惭道:“到底是连你们也惊动了。其实你们大伯与我已经商量了过了,答应此事……只是沈之前只递了拜帖过来,至今尚未登门,昨日瑞哥儿过去探看时言谈又有些不愉快,才没有议定此事……”
沈瑛与沈全两个都听得愣住,醒过身来,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早就知沈沧与徐氏都是宽厚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两个会就此事点头,毕竟此事有害无利。以沈沧与徐氏身份,完全可以推脱掉此事,不说旁的,只说此事需与远在南昌的二老爷商议,就能搁置下来。
沈瑛虽心中并不赞成此事,可在长辈面前没有随意开口。沈全在旁,却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您与大伯可得三思若是如此,知晓内情的会说大伯娘、大伯娘厚道,可更是多人会心生揣测,就是其他房头的族人说不得也各有思量。”
不说别的,只说这样的“归宗”,会让人不得不琢磨是不是二房真的凌虐沈珏,且让宗房抓了什么把柄,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二房因当年三太爷“子告母”、“逼父休妻”曾引得人非议数十年,如今再闹出事来,就要引得更多非议。
徐氏却道:“谢谢全哥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人谁人能不被人说……”
沈全一片好意,徐氏很是领情。先前她对沈全重礼相酬,并不是为了答谢他年前年后帮衬,而是为了他确实视沈瑞为兄弟。
二房人丁单薄至此,四哥年幼指望不上,沈瑞确实需要臂助。沈全人品,是徐氏看了好几年的,既重情谊又孝顺。他本就与沈瑞交好,又有孙氏对郭氏恩情的渊源在,倒是能做的一对好兄弟。
就如眼下沈全与其说是担心二房受非议,还不若是说担心二房所受非议会影响到沈瑞身上。
果然,沈全见徐氏不为所动,不由急了,直言道:“大伯娘与大伯固然不怕非议,可瑞哥儿呢?两人同日入京为嗣,一人殇了,一人好好活着,外人能猜测这边长辈不慈,就能胡言瑞哥儿不友……”
“全哥儿,你在胡诌甚么?还不闭嘴”沈瑛在旁已是铁青了脸,低声怒喝。
沈全心里畏惧长兄,讪讪地住了口。
沈瑛已经起身,躬身道:“是侄儿没有教导,才使得全哥儿在伯娘面前大放厥词,这里侄儿代他给大伯娘赔礼。”说罢,已经跪了下去。
沈全在下首,哪里还坐得住?少不得也跟在兄长身后跪了,面上带了懊恼
他方才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好像是在给二房上下定罪名,这些话私下里与沈瑞说说没什么,当着长辈的面确实显得狂妄无礼。
徐氏看重的沈全的本就是他对沈瑞的关爱,哪里会计较他心急之下的失言,摇头道:“这是作甚?瑞哥儿快扶你瑛大哥起来,全哥儿也起来……”
沈瑞上前扶了沈瑛起来,沈全也老实地跟着起了。
沈瑛还要再说,徐氏道:“全哥儿还没成亲生子,不能体会父母之心,瑛哥儿你却也是为人父了。我与你大伯两个不看别的,只念在宗房大老爷的爱子之心。至于旁人说嘴,正如瑛哥儿所说,亲近的知内情自不会多想,不亲近的管他如何说辞……”说到这里,又望向沈全:“全哥儿也莫要太担心瑞哥儿,此事不独是我与你大伯之意,瑞哥儿也是早点了头……”
沈全望向沈瑞,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瑛本无心参合此事,主动过来传话,也不过想要从中周旋一二,不让宗房、二房生嫌隙,倒不是非要见沈沧不可。
眼见徐氏这边主意已定,沈瑛便也没有再多说,带了沈全告辞了。
登上马车,沈全便忍不住开口道:“二哥今儿定是去状元府寻六族兄,还不知是什么说辞,作甚不直接登门来,非要上蹿下跳四处摆出委屈模样?同大伯与大伯娘的心胸比起来,真是全无风度”
沈瑛瞪了他一眼道:“二房大伯、大伯娘这般品行,你不想着见贤思齐,反而想要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不成?”
沈全立时萎了,小声道:“珏哥儿走了,二房长辈也确有照顾不周之责,可生老病死谁能管得了?宗房这样不依不饶,就有些过了……”
沈瑛摇头道:“既是长辈们有了定论,勿要再啰嗦大伯娘说的也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看在族长大伯面上,此事也不好多计较。”
沈全想起宗房大老爷昔日对珏哥儿的宠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了话。
沈瑛并没有直接回家,路过家门时打发沈全回去,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宗房老宅。
沈四下串联,想要用挟其他房头一道给二房“谈判”,这般恶意揣测二房长辈实不妥当,沈瑛昨日也婉转劝过,不过沈只当没听明白。今日既知晓二房长辈心意,沈瑛当然想要早些告知沈,省的他错的越来越多。
宗房老宅的管家是沈械身边老人,自是认识一个胡同里住着的沈瑛,听说他过来,带了几份焦急忙上前道:“瑛大爷来了,请瑛大爷快劝劝我们二爷……二爷刚打南边过来,水土不服,前两日就没怎么正经吃饭,今儿晚饭碰也不碰……”
大管家是沈械身边人,对沈瑛并不是忠心,而是知晓要是真让二爷病倒在京城,自己这管家也脱不得于系。
沈瑛听了,不由也跟着担心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好,老仆这就带瑛大爷过去……”管家立时应了,斜着身子,在旁边引路,去了沈所在跨院。
天色将暮,这边屋子里却依旧没有掌灯,乌黑黑一片。
沈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外出见客的素色大氅,还是一个姿势坐在桌子边,手中握着一封信。
这是宗房大老爷给二房长辈的手书,沈没有直接叫李实带过去,本是要留在手中做杀手锏,眼下却觉得有些烫手。
按照沈理所说的利害关系,尚书府那边是不会答应“归宗”之事。这封信即便递过去,也不过是得几句客气话,那还递不递?
到底当如何?该如何?沈真是迷惘了。
他是真心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想要维护宗房在族中地位,让族人知晓宗房子孙不好相欺,可是如今在族人眼中宗房真的有地位么?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六)
进京不过三日,可三日之中失望委实太多了。
听了沈瑛说出的消息时,沈第一反应是不信:“二房大太太真说答应让珏哥儿归宗?我是在做梦……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说话之间,还摇了摇头,四下里望了望:“梦的倒是真真的。”
沈瑛见状,哭笑不得:“这天才黑,做甚么梦?”
沈后知后觉,这才醒过神来,“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乱之下,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的身子也被倒地的椅子带着,往一边歪了去。
沈瑛忙伸了手去,拉住沈的胳膊。
沈的眼睛亮亮铮亮,满脸殷切道:“瑛大哥没糊弄我,那边真答应让珏哥归宗了?”
“这事岂是能说笑的,自是真的不能再真”沈瑛点点头道。
从踌躇满志到灰心绝望,沈的心这三日一直上上下下,今日听沈理阐明利害关系,就是彻底绝望。实没想到,绝望之中又有反转。
沈激动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沈瑛看着动容,叹了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沈瑛心中,依旧是不赞成沈珏“归宗”。徐氏是长辈,有了决定沈瑛不好说什么,沈这里他本要劝劝。
出嗣子死后归宗,影响的并不只是二房,对宗房的影响也不会小。不说别的,在外人眼中,就是宗房与二房两房嫌隙,二房久在京中,无人在松江,并不需要借助宗房什么;宗房却是需要二房做靠山。
沈家是仕宦人家,在京中或许排不上,在松江却是首屈一指,官场上多少人看着。宗房与二房生嫌隙,旁人对宗房就会少几分顾忌,说到底对宗房来说此事有弊无利,实是“自断一臂”。
不过此事是宗房大老爷做主,沈这般用心在京奔走,能这样和和气气地了解终是好事,沈瑛到底是隔房的族兄,便不愿画蛇添足地扫兴。
激动之余,沈倒是没有忘记沈瑛,满脸感动,作了个长揖道:“此事多赖瑛大哥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瑛大哥有驱使,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沈瑛吓了一跳,忙闪身避开,摆手道:“万不敢居功,我实没做什么,不过是代哥儿传个话……听着沧大伯娘之意,是从大管家口中听闻此事后便与沧大伯商议过,愿成全海大伯的爱子之心。不过是沧大伯这几日没休沐,你也没过去,才没有与你说此事……”
“竟是如此?”沈惊诧中,就带了几份质疑。
沈瑛见状,不由暗暗蹙眉,瞥了他一眼道:“哥儿不在京中,不知沧大伯、沧大伯娘的为人行事也是有的,这两位长辈向来宽和慈爱,不是会为难小辈的性子。”
按照现下习俗,家中老一辈故去,兄弟就要分家。尚书府却是三房兄弟共居,几十年如此。二老爷还罢,进士出身,即便之前在翰林院沉寂二十年,到底是官身,能自己立起来;三老爷之前无心仕途,过得悠闲日子却是众所周知
不用说,谁都能看出来,尚书府之前不分家是因三老爷病弱的缘故。
能全无私心,养儿子似的养兄弟、小叔子几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五房上下提及此事,对沈沧与徐氏都是敬佩不已。
沈已经涨红了脸,摇头道:“我不是说沧大老爷、沧大太太会为难我……只是昨儿见了瑞哥儿,见他不知此事,以为那边长辈对他都没提,不会应此事,这才有些吃惊罢了……”
“都是你自己胡乱琢磨,如今好了,有了头绪,早日上门去给沧大伯娘与三叔、三婶请安……”沈瑛道。
沈意外之余,也担心生变,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明儿就过去
他虽正值壮年,可也是才经历旅途劳乏,这三日又是吃不好、睡不好,眼下虽眼神亮晶晶,可脸色晦涩,难掩憔悴。
沈瑛便带了关切道:“你也好生歇歇,要是厨子不好用,就去我那边吃饭
沈械拖家带口地回乡守孝,得用的下人自然也跟着服侍,留下的除了代为关注京城消息的管家之外,就是各院里看房子的粗使下人。
沈笑道:“瑛大哥放心,弟弟会好生照看自己……”
至于去沈瑛家用饭的事,沈却提也没提。
虽说现下心想事成,可之前对五房的失望却是真的,心中怎么可能全无计较?
沈瑛看了沈两眼,道:“如此便好,到底出门在外,勿要让家中长辈担心……”说罢,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告辞。
沈亲自送了出来,可族兄弟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沈瑛之前虽不赞成“归宗”事,可也真心实意为宗房与沈担心,这才主动参合进此事中,并没有指望沈领情,可也没想到他会生怨愤。
沈看着沈瑛的背影,如何能不怨呢?
在他心中,因宗房与五房的渊源在,沈瑛本应是该亲近宗房这一边,可是昨儿他提请求时,沈瑛一口一个“规矩”,素手旁观,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今日二房长辈点头,答应了“归宗”之事,怎么不见沈瑛再提“规矩”?
“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学会见人下菜碟”沈轻哼一声,在心中腹诽不已。
本来他对于出仕的胞兄与族兄们隐隐都是带了几份羡慕的,眼下却只剩下满心看不起。
次日,还没到沈沧休沐之期,可沈还是收拾齐整,过去尚书府给长辈们请安。
徐氏早就见过他,无需细表,三老爷、三太太都准备了见面礼,玉姐儿与四哥出来,随着沈瑞见了族兄。
而后三太太带了玉姐儿、四哥下去,徐氏留沈在上房说话,三老爷与沈瑞留在上房这里作陪。
“随李管家一起进京的?那怎么没直接到这边来?”三老爷性格爽直,寒暄了两句,听闻他不是今儿到京的,便直接问道。
沈看了眼自己身上素服道:“到底是正月里,侄儿身上有服,怕冲撞了长辈,不敢冒昧登门。”
三老爷摆摆手:“外道甚么?你们老宅那边空了半年,哪里能住人,快搬到这边来”
沈听了,不由迟疑,望向坐在上首的徐氏。
尚书府长辈这般和气,他要是不领情,倒显得不知好歹;可是真要住过来,会不会再有其他变动。例如在外人跟前答应的好好的,私下里要过来劝阻自己?
徐氏道:“又不是热孝,甚么冲撞不冲撞?就搬过来吧,你是珏哥儿的本生兄弟,既过来了,也当先择个日子祭珏哥儿,住在这边也便宜。”
沈起身听了,眼神闪了闪,带了感激道:“如此,就劳烦婶娘了……”
他一方面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二房长辈另有盘算;一方面又有盼着二房长辈言行如一,省的老父失望,就决定留下来。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徐氏?
只是提及沈珏,徐氏不免伤感,无心与沈计较,只道:“客房是得了消息就预备好的,让瑞哥儿带了你去……松柏院那边,也带你二族兄过去瞧瞧……”后一句,却是吩咐沈瑞。
沈躬身道谢,沈瑞也起身应了,随即引沈出去。
三老爷听闻客院早就准备好的,有些奇怪,并没有立时随着沈、沈瑞出去,而是留在上房。
等两人出去,他便道:“大嫂,这哥儿本是冲咱们家来的?”
三老爷虽世情看的少,却也是聪慧的,说话之间也想到昨日里沈瑛兄弟的异常,又道:“是为了珏哥儿之事登门问罪来了?”
“不是兴师问罪,是尊父命上京,要让珏哥儿归宗。”徐氏道。
三老爷瞪大了眼睛,带了薄怒:“归宗?真是岂有此理,这算什么?”
虽说叔侄相处前后不到三年,可在三老爷心中,却将沈珏当成亲侄儿一般,就是比去的沈珞也不差什么,要不然也不会难受愧疚到大病一场。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儿女都是父母的身上肉、骨中血,宗房大老爷为此事卧床不起,一片爱子之心也不容易,你大哥与我商议过,就依了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三老爷听了这话,即便依旧觉得此事不妥当,还是闭了嘴。
对于沈珏之殇,三老爷愧疚颇深,只是因怕妻子更难过,才压在心里头。
在三老爷看来,真要论起来,这家中长辈最需要为照顾沈珏不周负责的,并不是当家的沈沧与徐氏,而是去年正带了侄女管家的三太太。虽没有人就此事去指责三太太,不过三老爷、三太太心里都是带了愧。人后三太太哭了好几场,还是三老爷劝慰再三,只说是意外,才让妻子平静下来。不过这些愧疚,并未消失,不过是转到三老爷心里了。
要是宗房用其他理提“归宗”之事,三老爷都会反对到底,可提到“爱子之心”上,三老爷感同身受,对于宗房大老爷也生出同情之心来……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一)50票加更
徐氏与三老爷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引着沈到了客院。
眼见客舍窗明几净,屋子里温暖如春,半点湿潮之气都不觉,沈相信了徐氏的话,这客房确实是先前就预备好的。
沈生出几分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着这几日行为,沈底气不足,在沈瑞跟前便也客气几分,道:“方才大婶娘提及松柏院可是珏哥儿住所?若是便宜,劳烦瑞哥儿带我去看看……”
“二族兄不提,小弟也要带二族兄过去。”沈瑞点了点头,带了沈出了客院,去了松柏院。
松柏院上下仆妇婢子,因有疏忽之责,在沈珏殇后,由徐氏发话,都到庄子上守孝去了,这边另调了两个妈妈看屋子。
两进院子,并不是那种布局局促的侧院、跨院,本就是西路五进大宅的后两进,前后十几间屋子,看着极为宽敞。
书房,客厅,起居室,色色齐全。
如今主人已经谢世,可这院子没怎么动,只有厅房坐卧之处里各色摆件用品都不见,显得有些冷清,家具之类的依旧在。
“这里就是珏哥儿的居所……”沈颇为意外,低声自语道。
之前在路上听大管家提了小二房已经分出去的事后,他便以为沈珏这几年是“寄人篱下”,定是处处都要差沈珏一等。
方才从上房去前院客房时,路过沈瑞住处“九如居”,沈瑞指给沈看了
眼前这个院子,看着却是比那个院子还大了一圈。
沈瑞在旁,没有听到沈低语,心里算着时日。
等进了二月不仅京城会开化,南边也会渐热。沈要移灵南下,日子就不能拖。珏哥儿,真的要走了……
正月二十三,宜祭祀、移坟。
祭拜沈珏与移坟都安排在这一日,沈瑛、沈全兄弟两个得了消息,都告假过来;沈理没有来,却吩咐长子小林哥儿来了。尚书府这边出面的,则是三老爷与沈瑞。
大家都身着了素服,开了城门就出发,不过巳时就到了二房福地。
沈虽是带了隐忍,可见到沈珏之墓时依旧是潸然泪下。
拜祭还罢,三老爷与沈瑛能陪半日;可要动土移坟,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弄好。现下冰雪尚未消融,都是冻土,将已经填好的墓穴重新挖开,需要人力物力与时间。
旁人还可,在祭庄能对付过夜,三老爷体弱,大病初愈,却是不敢折腾他
沈瑞便劝三老爷与沈瑛先回城,还将小林哥儿托付给沈瑛。
三老爷知晓自己情形,亦不愿意给大家添乱;沈瑛则是有职在身,只告了一日假,待祭拜过后,便与沈瑞、沈等人别过,吩咐沈全好生做帮手,自己则是同三老爷与小林哥儿回城了。
福地这边,只剩下沈瑞与沈全两个陪着沈。
移坟人手,没有用祭庄上佃户,而是带来的仆从。也专门请了个阴阳先生,指挥着众人动手。
如今是残冬时节,山里气候本就比城里低,等沈瑞、沈全等人从下山到祭庄时,已经是浑身冒着寒气。
落脚地依旧是祭庄庄头张贵家,张家这边早已准备了热腾腾的姜汤,沈瑞连着灌下去两碗,额头逼出汗来,才觉得暖和过来了。
沈虽在二房客院住了几日,可始终提着心,怕有什么变动,直到今日尘埃落定,才算彻底放下心。
没有了最初慌乱,沈心绪也稳定下来,对着沈全、沈瑞,也没有了先前腹诽,细寻思起沈瑛与沈理先前的话。
规矩这块儿,破了也就破了,就算回去引得人说嘴,十天半月也就平复;可沈理提及沈氏一族名誉,还有二房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攻讦怎么办?
这般想着,沈不见事成的感叹,更多是不可知的惶恐。
他清了清嗓子,望向沈瑞,迟疑道:“瑞哥儿,珏哥儿就这样‘归宗,,会不会给大族叔带来麻烦?”
沈瑞颇为意外地看来沈一眼,现下才想起这个,是不是晚了?
眼见沈瑞不吭声,沈又望向沈全:“全哥儿,听说京里御史爱弹劾人,沧大叔那里不会因此事担于系吧?”
沈全苦笑道:“不会才怪御史素来风闻奏事,无事还能搅合起三尺浪,更不要说眼下确实有事……”
“啊?这可如何是好?”沈露出几分担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全只含糊道:“左右沧大伯会料理,二哥就不要担心了……”
要说进京之前,沈是抱着两房决绝打算来的,眼下却忍不住生了亲近念头。完成老父心愿固然欣喜,可真要就此断了两房关系,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几日看下来,沈沧与徐氏确实是厚道人,沈瑞这里又有与沈珏的渊源在,几门亲近的姻亲都是仕宦人家。不用说别人,就说小一辈沈瑞,有尚书府的人脉在,还有个能靠得住的岳父,加上他自己埋头苦读的劲头,登科是早晚之事,前程自不用说的。
在愧疚退去之后,那个精明的二爷又回来了。他想起胞兄之前劝阻,也不觉得那是全然自私,只觉得说不得以后自家儿女真需要借二房的光。
这般想着,沈就压下对沈瑞的瞧不上,变得亲近起来。话里话外,不少缅怀沈珏之语。他与沈瑞年岁相差大,过去交集也少,不提沈珏也实没话说。
沈全与沈本不相熟,对于他对二房与沈瑞前倨后恭的态度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出身宗房,自诩嫡支,才端着身份;沈瑞却是见识过沈的算计,冷眼旁观,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这就是人性,欲壑难填。
一件事满足了,就想要下一件事了。
沈珏活着的时候不见他这个哥哥做什么,死后利用起来也毫无顾忌么?
沈瑞心里,已经给二房与宗房之间画了一条线。
现下民间厚葬成风,尚书府这边发送沈珏时并不简薄,即便是殇亡,可营葬还是与成丁一样,都是一丈进深、丈半见方的大墓穴。
沈瑞与沈两人带来的人手,轮班上阵,用了一昼夜的功夫,次日下午才将灵柩重新启出来。
沈珏用的虽是成人大棺,为了行路便宜,需要另换了小棺。不仅棺材里填放了不少金玉器皿,另外还随葬的还有十来口箱子。那些箱子,有些是沈之前就见过的,是沈珏去年从松江带走的那几口;还有几口看着眼生。那些金玉器皿,也重新装了几口箱子,多是日常物件摆件,想起松柏院那空了的百宝格,当时沈珏用过的旧物。
果然,沈瑞指了那些东西对沈道:“这些是已故太爷给珏哥儿的遗赠,我们老爷、太太便命原样随葬了,其他的是珏哥儿这几年攒下的表礼与私房,也装了箱子;随身那些金玉器皿是他之前用过的,没有随着其他东西一起烧了,也跟着随葬……”
别说沈珏只是殇亡,就是对于寿高的年长者来说,这些陪葬也堪称丰厚。
沈犹豫道:“这些……这些太贵重了……”
“这是珏哥儿的随葬”沈瑞道。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这种厚葬除了招盗墓贼一无是处,可入乡随俗,并不愿沈珏被轻慢。
沈闭了嘴。
见过了沈珏生前住过的松柏院,再看看眼前的丰厚随葬,要说二房苛待沈珏,那沈自己也不信。可是二房对沈珏越好,越是衬着宗房这次的要求是多么无礼。
沈直觉得面上发赤,有些站不住了。
沈全并没有发现沈异样,道:“南下还是水路便宜,不过今年开暖晚,北运河还不到通航时,从京城到山东这一段还需陆路;到了山东,就有船了……杨家表姐正好随表姐夫正在临清,大伯娘已经打发人提前一步送信过去,让表姐夫那边帮忙预备南下的船。到了临清,二哥换船走水路就行……”
这里说的“杨家表姐”就是杨镇的长女,是杨镇已故原配沈氏所出,尚书府的外甥女。
沈越发不安,道:“会不会太麻烦婶娘……”
沈全道:“那也没法子,要是走陆路的话,诸多不便,不知耽搁到何时才能回到松江。如何能等得呢?”最后一句确实低不可闻。
沈也知晓南边热的早,路上实不宜耽搁,便长吁了口气。之前他想的还是太不周全,千里扶灵岂是容易事?
灵柩既已经重新迁出,沈离京的日子也就到了。
灵柩停在福地这边,沈则随着沈瑞、沈全回城一次,与二房长辈拜别,也往沈瑛、沈理两家打了个照面。
沈瑛只道:“逝者已矣,哥儿回去,还是多劝慰海大伯保重为要……”
沈点头称是,族兄弟彼此客气一番,都能察觉到眼下不同过去,族兄弟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沈理则是毫不客气地道:“沈珏在世时没见你们怎么待见,如今如此作态委实无趣。你们一时兴起,却要给旁人添多少麻烦,即便二房长辈厚道,旁的族人还看着,令尊终会后悔的”
沈讪讪,落荒而逃。
京郊二房福地挖开的墓穴已经填平,随着风吹日晒,大地复苏,草色青翠,昔日痕迹也在消融。
沈瑞这里,提前半年,彻底进入了备考状态。
长辈们眼见沈瑞用功,盯得越发紧,又担心他这般用功考不好会受不住,话里话外也是开解之词。实际上沈瑞即便心里颇为急迫,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一定能行,不过是想着尽力而为。
沈沧出仕四十来年,经历过风风雨雨,对于御史弹劾之类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沈理与沈瑛两个,此后颇为关注此事,生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尚书府
没想到,不久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素来如逐臭苍蝇似的御史也都熄了声,无心他故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二)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薨。
太皇太后周氏,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当今祖母,昌平人,天顺元年封贵妃,宪宗即位尊为皇太后,今上登基,尊为太皇太后。
在英宗皇帝去世后,周氏依仗自己是宪宗生母排挤英宗皇后钱氏,欲独尊为太后,曾引得朝野非议,甚至还引得百官文华门哭谏事,在清流中的名声委实不好听。
可毕竟时隔久远,至今四十来年过去,世人对这位太皇太后,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先帝独宠万贵妃时庇护与抚养大了当今皇上。
就是弘治皇帝心里,对于自己老祖母也是感恩领情。这些年他厚待张皇后娘家,却也没有忘记加恩太皇太后所在的周家。在京城中,唯一与张家能匹敌的外戚,也就是周家。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是古稀高寿,这个时候去了,搁在民间也算是喜丧。可是天家毕竟是天家,国丧一出,事情就多了,内庭外庭齐动。
更要命的是,死了一个太皇太后不打紧,跟着病倒了皇帝,就是朝野大事
太皇太后并不是猝亡,去年腊月就开始缠绵病榻。
按照孝道,自然是当张皇后随王太后给太皇太后侍疾,可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最看不上皇后。就是太皇太后身子还硬朗时,与张皇后这孙媳妇就有些凤不见凤的意思,除非必要的定省与年节,否则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太皇太后虽年迈,去年腊月里也不是无缘无故病倒。在老太太病下前,正好就太子未来选妃之事,与张皇后发生了口角争执。
人上了年岁,本就容易偏执,何况是在病中。
太皇太后没有委屈自己,每次张皇后过去侍疾,都是见也不见。
一边是相濡以沫原配发妻,一边是恩深义重老祖母,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过为了将张皇后与太皇太后争执事情瞒下,不引得人非议,皇帝就让皇后抱病,自己带了太子往太皇太后宫侍疾。
一手拉扯大的孙子与最疼爱的曾孙都在眼前,太皇太后自是心情大好,病也好了大半,在除夕夜宴上,已经能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接受孙子们与曾孙的跪拜。就没有封爵就藩的皇弟荣王,太皇太后还不忘多嘱咐皇上几句,到了年岁就让他尽早选妃就藩,省的久在宫廷生了事端。
弘治皇帝都恭敬听了,也打算过了正月就派选妃使,为没有就藩的荣王选
这些年幼的皇弟陆续长大,相继就藩,皇城里就剩下年纪最幼的荣王与申王,结果申王去年七月里殇亡,无子封除。
本以为太皇太后已经痊愈,没想到正月刚过去,先前看着已经痊愈的太皇太后又倒下。
这回却是来势汹汹,就是太医院这边院判也婉转提醒,让早作准备。
弘治皇帝父母缘薄,最敬爱的就是这位老祖母,眼见骨肉死别,就有些受不住。这半月来,他不过是强支撑着一口气,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太皇太后咽气,也跟着倒下。
世人眼中,同前边不着调的成化皇帝相比,弘治帝生活节俭,政务勤勉,对待文武百官也多爱护尊重,除了对张家偏爱这一点略有不足之外,算是个仁善之君。
实际上,因幼年际遇坎坷,弘治皇帝的性子与其说仁善,不如说是怯懦。他克制自己,鲜少与百官发生争执,也是畏惧君臣之间会出现箭弩拔张的场面
小时被养在内廷,他全心依赖周氏这位亲祖母,对于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只有畏惧,连恨也不敢恨;等到成为太子,对于万贵妃的挑衅也只有避让。
外人都说帝后情深,只有弘治帝自己知晓,对于结发之妻,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心底那种视为主心骨般依赖。
只是随着登基久了,朝野平定,弘治皇帝也没有了最初的战战兢兢,不管是对于抚养自己长大的太皇太后,还是对于曾陪着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依赖都小了。
有些东西,他给是他乐意,他不给却见不得旁人逼他。
周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借着太皇太后的光,周家兄弟一侯一伯,作威作福了两朝,已经风光太久,就是在皇帝面前也会端着舅爷架子。
张家就是再风光又如何,那是皇帝乐意给的。与其让那些老牌皇亲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他倒是宁愿扶起全无根基的张家来放心。
对于两宫这些年的对峙,调解无效后,弘治皇帝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们闹腾去。
等到现下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悲痛之余,念起老祖母的好来,愧疚之余,也忍不住迁怒起皇后。
在太皇太后灵柩前,张皇后泪眼磅礴,哭的浑身跟着发抖。
这老虔婆,活着与她作对十几年,临死还不肯安生。年前那次发病,不肯让她侍疾,年后病倒见到她也一个眼风都不给。
张皇后即便满心不满,也晓得孝道为上的道理,这些日子面上也做出担忧来。为了太皇太后病,还与皇帝商议着免了千秋节命妇朝贺。
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太皇太后得了消息发话,只说宫廷里冷清久了,热闹一日也好,不许免朝贺。
皇上自是应了,结果昨日千秋节外命妇进宫朝贺,各王府也有千秋礼贡上,皇城里正经热闹了一日。
谁会想到,这才过去一日,太皇太后就薨了。
对比着前一日的热闹,这老虔婆已经在世人面前给她扣死了“不孝”的帽子。
张皇后不用仔细想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要不是还有太子在,说不得就有御史上折子就她“不孝”谏言废后之事。
文官素来端着架子,对于后妃与外戚防之又防,位立中宫这十数年,张皇后不是没受过非议,却没有一次让她这样愤恨与担忧。只因她晓得,自己的靠山是丈夫,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皇帝站在她这边,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可这两年,为了教导太子之事,夫妻两个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又有太皇太后这般挑拨,张皇后心里也没底了……
对于京城百姓来说,国丧代表着素服、禁嫁娶、禁宰牲;对于仕宦人家,涉及的就多了。
有资格入宫凭吊的要早晚入宫,没资格入宫也要在衙门里早祭晚祭。有品级的诰命,也需要入宫哭祭。
从丧钟敲响,国丧就开始了。
早在沈沧升了刑部尚书后,便为徐氏请了诰命下来,这入宫哭祭的事情自也是避不开。
沈沧、徐氏早出晚归,沈瑞便分出心思,照应内外,心中庆幸之余也生出几分担心。
庆幸的是,太皇太后走的还真是时候,沈沧这边已经得了消息,有两位李阁老门下的御史正打听沈家的事,说不得离发难的时候不远。沈家虽不畏惧是非,可这本是家事,真要闹到朝堂之上,到底是难堪与麻烦。
如今朝野都盯着国丧,一时顾不上这些,对沈家来说确实是好事。
沈瑞担心的是,国丧熬人,沈沧的身子骨并不硬朗。幸而只需进宫哭临三日,三日后素服至二十七日就行,至于无官职的军民男女,则需要素服十三日
沈瑞还担心的是,不知寿哥现在怎样。
之前彼此相处时,寿哥虽鲜少提及家人,可偶尔提及曾祖母时,也是多有孺慕。对于这位后世史书上多有非议的太皇太后,沈瑞的印象也生动起来。
沈珏出殡,寿哥专门从宫里出来,学着民间习俗设了祭棚,若不是真情实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沈瑞即便在交往之中,对这位未来天子有利用攀附之嫌,可人心都是肉长大,两年相处下来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只是沈瑞与寿哥情形又不同,寿哥能从宫里溜出来,他却不能溜到宫里去,只能暗暗担心了。
不管太皇太后生前有多少不当处,人死为大,如今便也只剩下死后哀荣。
整个国丧规格,都是按照嫡皇后规格,京里文武百官都跟着绷紧了精神。
三月虽是仲春时节,可北方天冷,乍暖还寒,年轻大臣没什么,上了年岁的都是勉励支撑着,谁也不敢告假。连年过七旬的首辅刘健都一日不差地临祭,旁人再难熬,也要忍着了。
等到三日临祭完,不少老臣都是由人搀扶着下去。
沈沧虽没有用人搀扶,不过却是放慢了脚步,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
沈瑞掐着时间,带了人在皇城大门外迎候。
看着沈沧满脸灰败,沈瑞不由心惊,忙上前去扶住。
沈沧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歇一歇就好……”
扶沈沧上了轿子,沈瑞则是骑马随行,父子二人回了仁寿坊。
等到下轿子时,沈沧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沈瑞提着的心这才放心。
晚上,上房。
屋子里满是药汤子味儿,临窗的榻下放着一个木盆,里面黑漆漆的。沈沧坐在榻上,合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徐氏红着眼圈道:“老爷,告假吧……”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分烟析产(三)100加更
“不必”沈沧摆摆手,口气坚决。
“可是老爷若是不好生静养?”徐氏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沈沧道:“如今皇上病着,朝野不安,哪里能这个时候请假?不过是累着了,缓几日就好了,夫人勿要担忧……”
沈沧说的轻松,可徐氏哪里不知丈夫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熬了这几日下来,已经有后患在里头。
徐氏无声流泪,心如刀割。
沈沧叹了一口气,道:“实是退不得……”
徐氏不是内宅无知妇人,听丈夫这般说了,自是想得他的难处。
先前御史正盯着沈家,不过是因国丧耽搁才没有发难罢了,要是沈沧依旧在朝堂中还罢,些许家事即便处置有瑕,也不过几句非议,不会伤筋动骨;要是沈沧退下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人就多了,说不得外任上的沈洲也要受到挂落。
沈沧是沈家的顶梁柱,即便有姻亲为助力,可到底不敢也不能倒下。
沈沧这几日乏的狠了,说了几句话依旧是闭目养神。
徐氏已经站起身来,在丈夫身边蹲了下去。
沈沧本人清瘦,可眼下一双小腿却是水肿得厉害,比平时涨了一倍,泛着清白。
徐氏的手放在丈夫的膝上,泪珠子滴落在药盆中。
沈沧睁开眼,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妻,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会保重自己,在未来半年之内,总要坚持到将沈瑞送上乡试考场,要不然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宜早不宜迟,过些日子该提及了。
东院,正房。
三老爷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坐着的妻儿,心里头软软,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三太太温柔的声音,与小儿稚嫩声音交融在一起,使得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四哥弘治十四年重阳节生日,到现下不过两生日半,可是按照虚岁算的话,已经是四岁。自打今年年初,三太太就开始给四哥启蒙。
三太太书香门第出身,不能说满腹经纶,可能与博学多才的丈夫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给一个小儿启蒙自不在话下。
同几年前一心只服侍丈夫的柔顺相比,三太太这几年脱变颇大。她开朗了许多,对于家务事也从熟能生巧,外表看着依旧是温柔和气,可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要说过去小三房都是三老爷一言堂,三太太不过是夫唱妇随;现下就是三太太里里外外一把抓,不仅照顾着儿子,将丈夫的事也打理的清清楚楚。
三老爷看在眼中,对妻子除了喜爱,也多了几份敬重。
有句话说的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太太也正是如此。
早先没有当家管事时,不管丈夫得了什么优待,三太太即便念着长兄、长嫂的好,也没有想太多;如今这两年管家下来,她的心里却是渐生不安。
沈宅上下不过就这几个主子,沈沧与徐氏都不是奢靡的性子,家中上下吃穿用度都有成例在,每月花用都是有数的;而三老爷因身体孱弱,就是没有病的时候,也需要人参鹿茸滋养。真要算下来,三老爷一个人的花销,顶了其他全部人的花用。
三太太不得不想想,以后怎么办?
沈宅公中账目,三太太早见过,已故太爷留下产业都是有数的,只有后添的两个大庄进项多些。
这世上有兄嫂照顾弟弟、侄儿的,却没有侄儿养活叔叔与堂弟的道理。真要到了分家那日,想要保养好三老爷的身体,银子就要如流水似的开销出去,可银子从哪里来?
为了有备无患,三太太不由地想起开源节流的事来……
松江,沈家坊,宗房老宅。
内外依旧是一片素白,京城百姓的国丧已经结束,地上百姓按照区域不同,不少依旧在国丧中。
按照律法,京畿以后的国丧,都是从得了消息那一日算起,官吏二十七日除服、军民百姓十三日除服。
二月初时沈已经在山东换了水路,打发人先行一步往松江报信。
宗房大老爷心愿得偿,便将打听好的几处冥婚人选仔细选了又选,最后选了陆家旁支陆九老爷家的大小姐,正式行了聘。
有宗房大老爷这样舍不得儿子死后孤单的父亲,自然也有舍不得女儿成为孤魂野鬼的父母,这才有了配冥婚一说。如今宗房大老爷既下了聘,陆家那边便也认真地预备期嫁妆来。
沈械之前没拦住兄弟上京,已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对于此事素手不管。
倒是械大奶奶想的多些,私下与丈夫道:“五叔骸骨回乡,冥婚都预备好了,那剩下入嗣之事也要提了……梁哥儿那里?”
要是沈珏在世,械大奶奶自不会舍得将嫡次子出继,自己从生母成了伯母;可如今沈珏没了,即便过继了孩子,也不过是顶个儿名头,还会养在亲生爹娘身边,却能独占一房产业,械大奶奶就有些犹豫。
以宗房大老爷对幼子的疼爱,可想而知,以后定会移爱小三房的嗣孙。
沈械摇头道:“不用想了,老爷已经叫哥儿媳妇带小樟哥儿见了陆九太太。
械大奶奶闻言一愣,有些不快。
真要说起来,要是公婆发话将小梁哥儿过继给小叔子,她说不得心里还舍不得;可是不选小梁哥儿,直接挑了二房的小樟哥儿,也让人别扭。
“怪不得听说陆家在准备嫁妆,我原还以为是要做随葬用……”械大奶奶笑容有些勉强。
沈械提及这个,也有些烦躁,轻哼道:“陆家本就败落,陆九老爷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
要是沈珏依旧在世,依尚书府的家世,什么岳家找不到?
械大奶奶心里却是在琢磨过嗣之后的事。
按照律法,分家不论嫡庶,诸子均分,那样的话,自家还真是亏大了。
虽说做了十来年的官太太,可一直是京中司官,进项还不够开支,大房一直靠松江这边的供给,械大奶奶自是看重这边产业。
只是如今后悔已晚,破财是一定的了,总要在其他方面找补些回来。
接下来,二奶奶就发现自己大嫂的变化。
大嫂虽是长嫂,本当是管家媳妇,可因一直随丈夫在外任,即便回乡守孝,也轻易不插手家务事;如今却是端着长媳身份,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二奶奶是弟媳妇,即便如今管家,可在长嫂面前依旧是矮了一头。
如今大太太将养中,械大奶奶乐意出面分担家务,大太太只有欢喜的。
就是与陆家那边的往来,械大奶奶出面分量也比弟媳妇要重。械大奶奶不仅是宗房长媳,还是沈氏一族未来的宗妇。
等到沈带了沈珏的灵柩回到松江,械大奶奶已经将冥婚过嗣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不过是停灵,还是随后的冥婚与过祭准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宗房大老爷是知晓长媳的,晓得她能于是能于,可也贤惠,向来是“以夫为天”。只当她这些日子奔波操劳,是因丈夫暗中指点的缘故。
虽说沈械没有说什么,可宗房大老爷只当这个儿子是拉不下脸来,心里还是看重沈珏这个弟弟的,心里失望就少了几分。
要说之前沈珏殇亡的消息,令各房族人觉得惋惜与意外,那宗房这接灵柩还乡之举,就让人震惊与愤怒。
年迈的三房老太爷这两年老的越发厉害,已经不良于行,让人抬着自己去了宗房,对着宗房大老爷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自诩为族长就任意所为?当初上杆子送儿子做嗣子的是你,如今让孩子死后不安生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作甚?沈家本就要将出五服,小一辈往一起凑还不能,你偏要看着沈家各房散了不成?”
三房老太爷是祖父辈,宗房太爷在世时都要礼敬三分,何况宗房大老爷又小了一辈。
“三爷爷,孙儿实是没法子,这不是心疼珏哥儿?要是不为珏哥儿做些什么,孙儿这心里难安生。”宗房大老爷讪讪道。
三房老太爷挥动着拐杖,咬牙切齿道:“契书已立,哪里轮得着你心疼不心疼?你一时兴起,自己心里安生,将族人置于何地?你出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的?都说因珏哥儿之殇,宗房与二房反目,这才接了珏哥儿回来…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二房要不是念着与宗房情分,也不会痛快地答应让‘归宗,之事……”
“情分?”三房老太爷嗤笑道:“那也是念着你老子的情分可二房本就与松江离的远,这情分能有几何?你这样糟蹋了一回,还想要有第二回不成?
宗房大老爷闻言,不由添了不快。
虽说比不得尚书府声势显赫,可宗房毕竟是宗房,宗房大老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仰二房鼻息的地方。
三房老太爷见他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说,只叹气道:“松江沈家败落,从今日始……”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七章 分烟析产(四)
族中另一位曾祖辈太爷八房老太爷倒是没有到宗房来大骂,不过得了消息,沉思了一晚,便叫人将七房、八房嫡支、旁系都叫到一快,耳提面命了一番
“知你们多是晓得分寸的,以后却是更需要仔细行事。要是有谁打着沈家旗号在外头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不用外人处置,我先板子打死了事”八房老太爷神色肃穆,口气带了凌厉。
他是八房老祖宗,一直是七房、八房两房的主心骨。他老人家既发话,儿孙自是诺诺。
不过大家面上恭敬应了,心中也有疑惑,只是碍于八房老太爷威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头相问。
沈琴与沈宝关系最好,长随沈宝往八房老太爷跟前,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少了几分畏惧。
眼见众叔伯兄弟都不开口,沈琴便也做老实状,却是架不住满心好奇,就站在叔伯后对沈宝挤眉弄眼。
这几年沈宝在课业上颇为用功,不过依旧圆滚滚身材,胖乎乎小脸平素看着乐呵呵的,今日却也绷得紧紧的。沈琴见状一愣,也收了之前的轻慢之心,不由自主地郑重起来。
这时,便有位旁支的泯老爷,是八房老太爷的侄孙,也是在场众人中年岁最大的,被兄弟们侄子们推了出来说话。
“老祖宗,谁不晓得沈家九房人头里,七房、八房家教最严、行事最谨慎,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泯老爷上前道:“这到底是松江地界,又不是别处,谁还能给沈家人委屈不成?”
八房老太爷皱眉道:“愚蠢松江富足,大姓人家不是一户、两户,凭甚沈家就能独占鳌头?不过是枝繁叶茂、朝中有人罢了如今丁口多,枝叶是繁茂,血脉却也远了,宗房与二房嫌隙一生,离沈族分宗不远”
众人听了,都变了脸色。
虽说七房、八房日子过得寻常,子弟成才的也少,可到底是出身松江士绅之首的沈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要是沈家分宗,不管别的房头如何,七房、八房即便能立住,可小门小户,别无倚靠,日子也不再像现下这样顺心。
泯老爷看了沈琴与沈宝一眼,道:“当年琴哥儿与宝哥儿不是跟着二房大太太上京了?还在尚书府住了将一年,这样说起来,与那边的瑞哥儿也是有交情……就是前年两兄弟教职的事,七房、八房也是领二房人情……就算宗房与二房远了,咱们七房、八房却不当远了族亲……”
听他这样说,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琴与沈宝。
沈宝蹙眉,抿了抿嘴唇;沈琴被众人盯得头发发麻,小声道:“就算珏哥儿‘归宗,,宗房与二房也未必就外道了,那边械大哥孝满后还要去京城做官,往来起来也便宜。”
众人闻言,脸上又多了希望。
八房老太爷轻哼一声:“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面团脾气的老好人不成?
沈琴哑声了。
他与沈宝在尚书府住了大半年,虽没有见过沈沧与徐氏发火,且这两位长辈待小辈也温和,可沈琴可不会天真的就觉得这两位是面团性子。
沈沧出仕多年,身上带了官威,不笑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徐氏出身显贵,出嫁后一直是当家媳妇,身上气势外放时,比宗房大太太还要胜三成。
“沈家在松江风光太久了……”八房老太爷叹气道:“多少良田、旺铺都在沈家族人名下,眼红的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有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要不然当年贺家老二也不会设局吞了孙氏嫁产。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畏惧沈家人多势众。如今宗房闹了这么一出,外人都知沈家内部不和,怕是以后难太平。就怕有那等心歪的,挑软的欺负,借此试探沈氏一族的底线,你们且警醒,不要让人抓了把柄,做了旁人眼中‘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八房老太爷将厉害关系说的这样直白,七房、八房两支子孙不免都面带惶恐。
八房老太爷抬起手,道:“只要你们都循规蹈矩,踏实做人,自没有把柄让人抓”
泯老爷担心道:“话虽如此,可沈家九房中,六、七、八三房最弱,要是外人想要欺负沈家,说不得真要挑这三房下手……”
至于落魄九房,产业败尽,本没什么可图的,且有个堂亲是状元,有个子弟在沈洲身边,在外人眼中也不好招惹。
八房老太爷道:“所以我说了,让你们警醒,要是你们有错处露在外头那是活该,要是好好的也无需担心太过……真要有人敢欺负到门上来,我舍了这张脸也会为你们讨个公道”
老人家虽是耄耋之年,可因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缘故,精神头依旧健硕,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这两房子孙本就平庸的多,有八房老太爷这番话,在自省检点的同时,便也多是将提着的心放下。
等众人散去,沈琴寻了借口不走,赖在沈宝跟前,嘀咕道:“宝哥儿,老祖宗是不是危言耸听?别说沈家尚未分宗,就算沈家分宗了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难道被外人欺负,分了宗的族人就不守望相助了?”
沈宝摇头道:“老祖宗担心的并不是明日、后日的事,而是沈氏一族将来……宗房之前被各房敬重,除了嫡支大宗的缘故,还因宗房与二房交好,之势强于松江各房。如今宗房与二房生嫌隙,依仗就少了,且太爷已经故去,宗房大老爷的威望远逊已故太爷,怕是压不住各房族人……沈家如今不仅靠山少了大半,人心也难齐了……”
沈琴听着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苦着脸道:“二房真会因此疏远松江各房族人么?”
“本也不亲近,不过先前有宗房在,多少还有些面子情;如今连宗房都要断关系了,何况其他人?”沈宝直言道。
沈琴揉了揉鼻子道:“珏哥儿怎么就去了?原还想着将他当成靠山,说不得什么时候遇到难处,求不到别人,就去求珏哥儿去……”
沈宝叹气道:“海大伯此举,实是思量太不周全……”
沈琴却想起两人来,眼睛一亮道:“玲二哥与琳二哥不是在洲二伯身边么?让洲二伯再择嗣子不就好了?”
沈宝摇摇头:“琳二哥太过质朴,恐怕洲二伯看不上;至于玲二哥,就算再伶俐,可出身太麻烦了些……”
沈玲是庶子,下边有嫡兄弟、庶兄弟,上面有嫡母、姨娘,还有好几个亲叔伯。商人重利,倒是就不是用规矩礼法能制约得了的。要是二房真择他为嗣子,就要预备三房一门上门打秋风。
沈琴直觉得脑门子疼:“哎呀,现在巴结瑞哥儿是不是太也迟了……”
另一位族老九房太爷的反应,与两位老太爷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外人跟前不显,在自家儿孙跟前老爷子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宗房与二房关系蹦了好,蹦了好啊……二房二老爷再择嗣子就不会是宗房一脉,说不得咱们家琳哥儿憨人有憨福了……”
沈璐道:“不会吧,二房二老爷身边不是还有沈玲在?”
“不过是贱妾所出孽子,擅长的又是商贾事,实上不得台面,二房二老爷留他在身边当过管事使唤已经是他的福气,还想要其他就是妄想”九房太爷道。
沈璐想着素来笨拙的胞弟可能要风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嘀咕道:“二房在京中,同沈理可是亲近……”
九房太爷听到“沈理”之名,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那也不怕。琳哥儿是个重情分的孩子,向来乖顺,对你这大哥也服顺。只要他去了二房,自然晓得谁远谁近……”
沈家六房人丁单薄,家主辈分也低,听闻此事,即便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四房嫡支有沈瑾在松江,不过家中长辈不在,他一个小辈,也没有去质疑宗房长辈的道理,只是不免担心,有些放心不下京城的沈瑞。
五房则是在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后就北上,算一算如今还在路上,尚不知此事。
不管各房族人作何想,等到国丧完了,宗房就与陆家正式换了婚书,准备给两个早殇的孩子行并骨之礼。
不知宗房大老爷是有了顾忌,还是碍于其他,行事低调起来,没有了先前的大操大办,不过小樟哥儿出面打幡儿,却是众族人都看在眼中的。
众人这才晓得,宗房大老爷不仅给儿子配了冥婚,连香火继承也找好了。
这天下之间,能为儿女做到这一地步的也就只有亲生爹娘了。虽说依旧有不少人依旧埋怨宗房大老爷行事不当,可也有不少人体谅他的爱子之心。
等到陆九老爷家的嫁妆抬进门,沈珏与陆氏入了宗房福地,宗房大老爷便将儿孙都叫到一起,提起了分家的事。
虽说之前械大奶奶已经嘀咕过,可沈械听闻此话还是带了不快,道:“老爷,现下提这个尚早,哪里有父母在堂就提分家的道理?”
沈也道:“是啊,爹,此事也不急……”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树大分杈,这分家没什么不能提的如今趁着我还没糊涂,将这个家分了也省心……放心,并不是让你们兄弟立时就别居,在我咽气前,依旧在一处住着,只是将产业先分了,各自安心……”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分烟析产(五)
不管沈械与沈怎么反对,做主的到底是宗房大老爷。
只要宗房大老爷坚持,这分产是分定了的。沈见状有些忐忑,谁都能看出来,提前分产不过是为了照顾小樟哥儿。作为小樟哥儿的亲爹,沈自然是乐不得,不过却不得不顾及兄嫂的感受。
沈械倒是没有跟妻子似的,去计较自己会少分多分祖产,不过是觉得宗房大老爷此举是不信任他。难道等到爹娘谢世,他作为长兄就不能公正主持分家,非要提前不可?这是防着哪个?
如何分产,律法上写的清楚,不论嫡庶,诸子均分。宗房现下与原本的区别,就在于沈珏“归宗”且有了嗣子,单算一房。
械大奶奶的娘家人自是不乐意,只觉得自己女儿、女婿吃亏了,对着宗房大太太一阵抱怨。械大奶奶是宗房大太太的亲自订的,往日在两个儿媳妇之间也是偏着长媳。
眼下听了那边的抱怨,宗房大太太却是拉下脸来,对着长媳道:“你这是觉得吃亏了?”
械大奶奶忙道:“哪里会呢?要是五叔不离家,不也是这样分法?难道媳妇是小气的?”
宗房大太太脸色这才好些。
有人恼就有人笑,二奶奶娘家人得了消息,私下里就眉开眼笑:“如此算下来,你们不是就分了家产的将七成去,比长房多一倍呢……”
二奶奶虽也欢喜,却是按捺住笑道:“那是小樟哥儿的,并不能合在一处算呢……”
“哎呀,那以后小桐哥儿的产业不是比弟弟差了……”来人叹道。
沈械、沈都有庶子,二奶奶想到这里,也止了笑。
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提前分产,不过也是以防万一,自然要做的齐全,省的过后扯皮。
官家直接请了知府大人为座上宾,族人中请的见证人是八房老太爷与宗房二老爷,另有三个媳妇的娘家人在座。
宗房产业,除了祭田与祭产不动,直接由小长房一脉继承之外,其他公中产业均分做三份,要分给兄弟三房。至于宗房代为掌管的族中公产,则是依旧按照规矩,由宗子一脉代为掌管。
等到抓阄时,沈械与沈兄弟两个,谁也不肯为先。
推搡了好一会儿,好一番兄友弟恭,赚足了众人的称赞,兄弟两个才一并提出让小樟哥儿先。
小樟哥儿虽才六岁,看着白净可爱,不过倒是朗朗大方,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畏生怕事,听了长辈们的话,便老实地上前抓阄出来。
沈械既谦让了,自不肯第二个抓阄。沈就在小樟哥儿后,剩下的是沈械
在座之人,谁不晓得小樟哥儿是沈亲子,这样分家沈占了大便宜,吃亏的只有沈械这一房,多少人看着沈械,想要看看他如何应对。
眼见沈械全无计较,不管大家对于这位沈家宗子先前印象如何,现下都好了几分。这样才是大家气度,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为了几个银钱就兄弟两个公然翻脸。
小长房产业与小二房产业,自是由他们自己打理,小三房小樟哥儿年岁还小,产业就交给沈代为打理,不过产业单子在官府与陆家各自报备一份,商议好由陆家每年年底查一次账。
对于这样处置方法,陆家人很是满意。虽说是便宜外孙,可到底是侍奉女儿香火之人,陆九老爷与陆九太太这些日子待小樟哥儿也亲近,自是不希望他吃亏。就是陆家的几位小姨母、小舅舅,对小樟哥儿这乖巧可爱的外甥,也是极喜欢。
陆家人心满意足,二奶奶娘家也欢喜,只有械大奶奶娘家人脸色难看。不过碍于宗房械大奶奶先前的吩咐,加上沈械无心争产,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多嘴。
旁人家兄弟分产,都是箭弩拔张,宗房却是兄友弟恭。这场面不仅旁人看着好看,就是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大太太也颇为欣慰。
在用了素席,众人散去后,宗房大老爷就将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拿出来两张地契,递给沈械:“这是前些年在直隶置办的两个庄子,并没有入公中……你那房人口比你二弟多,各项开销也大,也能让你多些进项,省的在京里艰难
“老爷”沈械颇为意外,却是不肯收:“儿子产业已经够了,这些还是老爷留着……”
“勿要啰嗦叫你拿着就拿着你比不上老二会经营,用银子的地方却多,多一些进项总是好的。”宗房大老爷将地契塞到沈械手中。
“可是这?”沈械看着旁边的弟弟一眼,有些迟疑。
在他看来,钱财不过外物,不缺就行了,名声却是顶顶要紧。他在人前推产,虽不是过去举孝廉的时候能名扬千里,可也展现了高德品性,如今要私下里拿老父的贴补,不免有些不自在。
人人都愿占便宜,可不是占了便宜就能心安的。
就如沈,进京一趟,也长了见识,自是晓得宗房的未来都在兄长身上,之前的那些小计较都放心,倒是乐意与兄长相互扶持,并不愿意因钱财与胞兄生嫌。
如今分家占了大头,二奶奶只为儿子欢喜,沈却是心生不安。要是因此让兄嫂心里有了疙瘩,那才是得不偿失。
如今宗房大老爷另有贴补,安抚小长房,沈双手赞成,哪里会反对?
沈忙道:“这是爹的心意,大哥就收下吧……且不说京城居、大不易,就说大哥六月服满起复,也需要一大笔开支。若不是这次分产,本应公中账目出的……”
见沈这般反应,沈械颇为意外。
弟弟的脾性,他是晓得的,虽说待人接物颇为圆滑,可在钱财上却有些计较,如今怎么大方起来?
宗房大老爷却不觉得意外,颇为欣慰地看着次子道:“哥儿总算是长大了……又不是内宅妇人,只盯着眼前这一块儿计较,能有什么出息?”
沈满脸涨红,想起以前心中那点算计,无地自容。
宗房大老爷私下安抚长子,旁人不知,两位奶奶却是晓得的。
械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在婆婆面前也是满是恭敬;二奶奶虽有些腹诽,可也晓得不好计较。只做不知罢了。
只有宗房大太太,并不知此事,不过为了儿孙太平,分家后不免想的多,有些犹疑,就打发人请了宗房大老爷过来。
宗房大老爷之前养病虽在正院,可能起身后就彻底迁到前院书房出去,如今夫妻两个在人前不显,人后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宗房大太太晓得丈夫怨自己,心中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其他,只是她年岁大了,也没心思去拉拢丈夫,就任由他去了。
“老爷,原本分家当五五分,如今却是三三,到底老大家吃亏了,要不我从嫁妆那边先分一部分出来,安抚一二?这个家里,以后还是要靠老大照拂兄弟侄儿们……”宗房大太太道。
宗房大老爷没有提京产的事,耷拉着眼皮道:“那是你的嫁妆,如何安排且随意……”
宗房大太太点点头道:“二房有哥儿在,是个能抓钱的,没有什么可担心。长房那边,老大再有两月就要回京,这边产业还是田产好,打理起来也便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夫妻两个也不容易,在京里品级又低,往外的人情孝敬也多,如今孩子们又大了,开销越发多了剩下的,待我百年,再让三房均分……”
殷殷切切,到底是慈母之心,却是听的宗房大老爷心头火起。
之前见她病了一场,还以为她真后悔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原本当“五五分”,难道她忘了宗房本就是三个儿子,而不是两个?难道珏哥儿就分不得三成产业?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很是不必要是受了你的东西,怕是珏哥儿在地下都难闭眼了我有三个儿子,你却只有两个,你的嫁妆小三房可不敢贪图以后小樟哥儿那里也不用你殷勤”说罢,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脸色煞白,扶着炕几,身子几乎要坐不稳……
京城,尚书府。
进了四月,过了国丧,满院子素白都撤下,厨房荤腥也多了起来。因沈珏之殇与国丧连起来,尚书府已经冷清了半年没宴客。
如今国丧过了,沈瑞、玉姐儿、四哥几个也除了服,换下素服。
正好赶上三老爷生辰,不过是散生日,没有大宴宾客,可还是预备了几桌席面,请了族人姻亲过来,热闹了一日。
三老爷想着自己的年岁,感叹不已,心里对于功名越发热切。
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却依旧是一事无成,只能靠兄嫂活着。看看族侄沈理、沈瑛,比自己年岁还小,不能说功成名就,也是各有所长,顶门立户。
期待大了,不免患得患失。
想着春闱就剩下不到一年,三老爷也开始忐忑起来,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盅,带了醉意。
不过在被叫到上房,看着眼前的文书时,三老爷却一下子醒了酒,瞪大眼睛:“大哥,大嫂,这是什么……”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九十九章 分烟析产(六)
上房除了沈沧夫妇,就是沈润夫妇,孩子们并不在,婢子们也打发下去。
轻飘飘两张纸,可却是价值万金,这是房山三十倾庄与滁州百倾庄子的红契,上面写的田主不是旁人,正是三老爷之名沈润。
三老爷望着这两张契纸,不觉得喜,只觉得惊,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望向沈沧。
三太太也在,坐在三老爷下首,虽看不清丈夫手中是什么,可也被丈夫的反应吓到。
“都说男人成家立业,你成家十几年,也该立业了。只是先前总觉得你小,想着万事有我与你大嫂在,可你也是人到中年了,总不能还家无恒产,我与你大嫂商议后,就将这些产业分给你们。”沈沧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这房山与滁州两处庄子,还有鼓楼大街与前门那边的四间铺面,国子监的一处宅子……”
三太太闻言,不由心乱如麻。
这真是在分产?可这分的是什么?
她这几年打理家务,也是知晓公中产业,确实有前门两间铺面与国子监那处宅子。这三处都是收租的,每年都有进项进来;滁州那百倾庄子,则是公中田产中的大头,比登记的其他三个庄子合起来田亩还多,是府里的主要进项。
公中产业不过十来处,这提及的四处却是占了大头。
至于那前门铺子与房山庄子,三太太虽没有亲自打理,却是也听闻过,那是孙氏的嫁产,还是当年孙阁老家在京城的旧产。
三老爷将手中契纸往桌子上一拍,急的红了眼,道:“不行一家人好好的,大哥说什么分产不分产的?还是嫌弃弟弟不中用,要撵了我们一家出去?反正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连急带委屈,三老爷说到最后,险些落下泪来。
虽说无人时,三老爷也羞愧自己老大不小还依附兄嫂生活,可他到底是被兄嫂带大,感情也深,视之为父母,从没想过在兄嫂还在世时就分家。
徐氏见他脸色不好、呼哧带喘,忙呵斥道:“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且听你大哥说完”
三老爷敬畏长嫂,倒是听了话,老实地坐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急;不过却挺着脖子,满脸愤愤,看也不看那田契。
沈沧见他难得露出孩子气来,倒是哭笑不得:“急什么急?难道我与你大嫂要替你操一辈子的心?我们也是坐五望六的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合了眼…
三老爷听了大急,带了关切道:“可是……大哥有哪里不舒坦处?才想了这么多?”
沈沧瞪了他一眼道:“胡思乱想个甚?我这不是好好坐着?”
三老爷缩了下脖子,讪讪道:“谁让大哥平白无故这样吓人反正我不管,我才不要分家”
沈沧肃容道:“还真是长出息了,不听话了是吧?”
三老爷乖乖地站起来,垂手站着,低声道:“家里就这几口人,难道还要散了么?”
沈沧皱眉道:“瞎嘀咕什么,谁逼你搬走了不成?分产不分家,这个没听过么?”
三老爷闻言,立时欢喜道:“那大哥方才吓唬我?”
沈沧摆摆手道:“你素来不操心这个,与你说不明白,反正已经叫人在衙门出了红契,田氏明日将账本就过去就是……”
三老爷确实不怎么通庶务,可也晓得方才提及的这些产业价值不菲,疑惑道:“大哥,就算要分我些产业,是不是也太多了?二哥那边可没听说有这么多?”
沈洲的私产虽有管事打理,可依旧是尚书府这边监管,之前一直是徐氏过问,这两年转到三太太手中,因此三老爷晓得。
沈沧道:“给你就收着,计较这个作甚?”
三老爷确实不是爱计较的人,听了兄长的话,就闭了嘴,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要是嫌少才是计较吧?这嫌多也是计较么?
三太太神思清明,知晓内情,忙起身道:“大伯,这个我们确实收不得公中产业进项多的就这几个,都给了我们老爷,还有大嫂的嫁产在上头,如此对瑞哥儿不公,还有玉姐儿,也要预备起嫁妆……”
听了妻子的话,三老爷一愣,忙望向徐氏:“大嫂,我不要,我不要……
徐氏轻哼道:“我的东西怎么就要不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你都忘记了?”
三老爷正色道:“这些不是当留给瑞哥儿与玉姐儿?我一个当叔叔的,受了大哥、大嫂多年照拂,如今还与侄子、侄女抢东西不成?”
徐氏摇头道:“瑞哥儿与玉姐儿也有,这份是我单给你的……你虽是小叔,可我进门时却还在襁褓中,是我一手看大,与儿子也差不多,我与你留些私房怎就要不得?瑞哥儿有个能帮扶的岳家,玉姐儿的嫁妆也已经预备好了,老爷与我最不放心的唯有你一个……眼见你为了儿子不顾身体苦奔前程,老爷与我心里委实不放心……”
“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都是我不好……”想着自己年前一场大病,害的合家上下不安生,三老爷满脸羞愧。
“不要逼自己太紧,就算你没有进士及第,有这份产业也能做个富家翁,传承子孙……”徐氏满脸慈爱道。
徐氏半辈子没有亲生儿女,在过继嗣子之前,即便有侄儿、侄女,也不好越过乔氏去亲近,可三老爷这个小叔子却是她一手带大。
虽说三老爷有了儿子有了私心小算计,偶尔也让徐氏失望,可生气是一时的,正如她所说,他们夫妻两个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沈瑞,而是三老爷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弟弟。
要是不安顿好三老爷的日后,沈沧与徐氏都不会安心。
眼见三老爷对功名越发上心,沈沧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夫妻两个商议后,这才提前分了产业。
三老爷依旧不肯收,道:“就算要分产,也不该有这么多……瑞哥儿才是支撑门户的人,公中这些产业本当传给瑞哥儿……”
徐氏道:“你也太小瞧你侄儿,瑞哥儿素来大方,何曾在银钱上计较过?这单子瑞哥儿也看过,鼓楼的两间铺子还是他加上的,说那边地段好,租金高,正好可收租做活钱使……”
“可这……可这还是太多了……”三老爷依旧踌躇。
“要是嫌多,就好生调理身体,与三婶一起给老爷与我再添个侄儿、侄女……”徐氏笑道。
三老爷低头道:“以后再不会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
徐氏点头道:“你知晓轻重就好,没人拦着你上进,只是你这身体是老爷与我三十多年两双眼睛盯着调理出来的,要是为了急于求成糟蹋了,你对得起哪个?”
三老爷羞愧得抬不起头,三太太在旁也涨红着脸,心中后悔不已。她是为了丈夫欢喜,也为了儿子,才没有拦着三老爷苦读,却忘了上面还有长兄、长嫂跟着担心。
沈沧随口道:“产业就这些了,就是你们嫌少,也再没有多的。你嫂子名下嫁妆虽不菲,可那是早年孙太爷手中传下来,理应传到瑞哥儿身上……太爷当年留着的几个小庄,拿出来一个给玉姐儿做嫁妆,毕竟小一辈只有这一个闺女,其他两处正好在福地那边,算是祭田祖产,也由瑞哥儿打理……”
沈沧随口说着,三老爷与三太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眼下这不单单是要给小三房分产,分明是将后事都思量到了。
三老爷心中一紧,刚想要发问,就见沈沧揉了揉眉心,面上难掩疲态。
徐氏见状,道:“老爷今日待客,多吃了几盅酒,这是上头了,要歇一歇,就不留你们说话……三婶明日去账房处接了账本……”
三老爷只觉得身上有些发软,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来,却是怕兄嫂担心,强忍着没有失态,扶着三太太从上房出来。
“老爷,老爷”三太太察觉出丈夫异样,唬得不行,连忙低声道。
三老爷慢慢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慌乱的心情暂时平静。
直到回到东院,三老爷才握着拳头,颤音道:“大哥、大嫂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些,我记得上个月大哥没有请假,却一直在用药,到底用了多久的药?”
三太太亦是带了惶恐,回想道:“先是三日的药,后来延至一旬。停了几日后,就换了温补的汤……”
“瑞哥儿那里可有什么动静?”三老爷接着问道。
“倒是越发用功,大嫂劝了两回,也没顶用,只在起居上盯得更紧……”说到最后,三太太也反应过来,不由捂住了嘴巴。
三老爷闭上眼,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
三太太心里虽也难受,可也担心丈夫,连哭也不敢哭,只在旁劝道:“哪里就至此了呢,说不得是大伯、大嫂想多了……大伯如今不是好好地往衙门去么?”
嘴里说着,三太太自己也不信这说辞。
三老爷却是睁开眼,看着满脸焦急关切的妻子,沉声道:“你放心,我没事,我才说过再不让大哥、大嫂担心,自会爱惜己身……”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章 管中窥豹(一)
二、三月京城,时而来阵倒春寒,叫人盼着天气早些暖起来;那四月后京城,却是跟下火了似的,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京城春日短暂,似乎从寒冷的冬日,没有过度就一下子到了夏日。
等到了端午,就已经是酷热难耐。
尚书府有个大冰窖,每年都要储冰。不过因满府老的老、小的小,用冰并不多,前些年每年不过贮半窖,都没有储满。这几年添了沈瑞、沈珏兄弟,少年人火力壮,最是畏暑,用冰多了,才开始满窖的储。
沈瑞书房里,搁着两个冰盆,屋子里沁凉,丝毫不觉暑热。只是在家还好,在府学却是遭罪,穿的再单薄透气的衣裳,半日里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教舍里的味道更是“芬芳”,叫人恨不得没长鼻子。
府学里的功课,沈瑞就捡紧要的听了,其他时候都在家里读书备考。
能不出去的时候,沈瑞就不出家门,将四书五经稳固了一遍,倒是背的滚瓜乱熟。其他时间,沈瑞也不在埋头做时文,而是背诵各种名家时文集,间插着做些乡试旧卷,只当是模拟题。
王守仁、杨廷和、沈理这三人虽都在指点沈瑞文章,可三人都是职官,时间都忙,沈瑞便每五日去一家,一圈轮下来,每人每个月请教两回,每次一到两个时辰。
这三人都是高才,水平自是比府学里的教授高出一大截。沈瑞在府学里月考成绩已经重新归于一等,不过在三位大才跟前,他的文章已经被画了好多个圈,被指出好些不足。
从修辞,到比拟,到引用,三位开始指点沈瑞细节。
能有资格下场参加乡试的考生,都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要是没有几把刷子,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说起考生人数与录取人数的比例来,乡试比会试比例要低的多,竞争也就更加惨烈,要不然也不会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沈瑞已经是锻炼出来,不再为自己的文采羞愧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几位状元之才比文采那才是自虐。
到底是后世应试教育出来的,只单攻汉语一科,只要学进去了,对沈瑞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守仁与杨廷和几个在讶然沈瑞的荣辱不惊时,也在为他的进步惊叹。也就是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看着沈瑞的文章从稚嫩不足一点点走过来,换了其他人,都能被他现下的时文蒙住了。
沈瑞既学进去,就无心他顾。杨廷和与沈理因这个缘故,都比较看好他,认为他今科有望,当着家里人也赞了又赞。
杨慎在为沈瑞欢喜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身上,有些后悔自己回京早了。要是前两年留在四川,是不是也可以下场了?
小林哥儿则羡慕的不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央求起父亲,想要回原籍参加明年童子试。
沈理见儿子上进,只有欢喜的,他当年就是十几岁应的童子试,小林哥儿已经十三,明年就十四岁。不说自己当年,就是族弟沈瑞这个时候,已经是生员。
谢氏却是直接反对:“不行千里迢迢,岂是玩的?就算身子熬得住,南直隶文风鼎盛,多少积年老儒都中不了举。踏踏实实读书,等到二十岁萌监,直接在京城乡试,童子试本也算不得什么……”
小林哥儿闻言,不免傻眼:“要等到二十?还有六年呢,娘,那也恁晚了
沈理有些意外地望向妻子,妻子什么都好,就是望子成龙之心甚切,对于长子期待尤其高。在人前虽没有说什么,夜半私语时谢氏也说过对儿子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效外祖父与父亲,名列三甲。幸而小林哥儿懂事,也是喜欢读书的,要不然被这样逼着早就厌了书本。
当年沈瑞过童子试时,谢氏可还提过让长子早日回松江备考,如今怎么改了口?
谢氏见丈夫疑惑的神情,带了几分不自在道:“功名虽顶重要,可人更重要……林哥儿还小,有沈珏前车之鉴在,我可不放心他离了我眼前……”
这是被沈珏之殇吓到了。
想起沈珏,沈理不由想起宗房,皱起眉来,道:“沈械服将满,快回京了,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脸登尚书府的大门说起来大家也不过是面子情,虽名为族人,可都出了服,实没什么香火情……”
谢氏叹气道:“此事做的确实难堪。前些日子,还有人在我跟前探话……不过倒是没有说到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身上,倒是歪讲了二太太一番……”
沈理冷哼道:“下回再有人这样不知趣,你当面唾她”
谢氏嫁进沈家十几年,自是知晓丈夫最看重的族人除了已故四房孙氏,就只有京中二房。如今虽明面疏离,实际最留心尚书府动静的还是他。除了沈沧夫妇早年曾照拂过他之外,还因沈瑞这个恩亲之子在尚书府。
早年谢氏心里也曾有些小计较,如今年岁渐长,思量的也多,便也能体恤丈夫心情,对沈瑞也多了几分真心。如今她倒是盼着沈瑞早些立起来,支撑起尚书府门户,与自家互为臂助……
看着眼前幽静无人的胡同,听着耳边传出的丝竹之声,沈瑞的止住脚步。他转过身来,满脸古怪地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已经蓄须,依旧是俊秀容颜,却光华内敛,不再像过去那样扎眼。素日里他不喜华丽,不穿官服的时候多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今日虽也是儒衫,却换上新的,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腰间缀着马上封侯的玉坠子,看着像是温文儒雅的世家公子。
沈瑞带了纠结道:“老师,这不好吧?就算表姐重身服侍不了老师,也不当寻到地方来……更别说带了我来,我这是帮老师瞒着呢,还是瞒着呢?”
王守仁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使劲锤了沈瑞一下,道:“混小子,想甚呢?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瑞四下里望了望,就见不远处有个大门半遮半掩,门口立着一青春妙龄的妖娆女郎,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边。
“这真的不是那什么?”沈瑞低声道:“还以为老师兴起,带我出来见‘世面,……”
不怪他疑惑,王守仁打发人叫了他来,师生两个一个长随小厮都没带,之前带的车夫也只让停在胡同口,让他两个时辰后过来再接。
怎么看,这行为都有些鬼祟。
更不要说来的是南城,听得这靡靡之音,这边向来鱼龙混杂。眼见街尾那家就像是半掩门的人家,这家难道不是?
沈瑞虽有些别扭,心中却也是隐隐好奇,只是想到小何氏,才想着劝阻一二,不想闹了个大笑话。
沈瑞尤自惴惴,王守仁已经含笑叩门。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个缝,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出来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疑惑道:“这两位老爷是……”
王守仁从袖子里掏出帖子,递了过去道:“我是你家老爷旧友,约好今日过来,你进去通传就是……”
眼见他打扮不俗,这小厮也不耽搁,一溜烟进去通禀去了。
“老师,到底是哪位世叔?”沈瑞带了好奇低声道。
虽说沈瑞进京这几年,中间王守仁两次离京,在京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可年节出去应酬时,却也多将沈瑞这个学生带在跟前。交好的几位友人与同乡,沈瑞多见过,只是不知眼前这里住的是哪位。
“哪个是不是,反正一会儿你老实叫师叔就是……”王守仁低声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大门敞开,走出一个儒生来。
“师兄来了,真是贵客下降,小弟可等了半响……”来人不过二十来岁,身量不高,略显单薄,见了王守仁满脸亲近道。
王守仁道:“眼看我就要出京,想着许久没见栖岩,就叫人传话,会不会让你为难了?”
来人笑着摇头道:“为难甚?即便师兄不传召,每月我也要出来歇上一日两日……”
沈瑞在旁,却是呆住,眼前这人,竟是故人。
就听王守仁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首徒沈瑞,字恒云,今日带过来,也让师弟见见,师弟唤他瑞哥儿儿或恒云都可……”说到这里,又吩咐沈瑞道:“还不上前进见过刘师叔……”
来人早已看见沈瑞,见他上前,不待他俯身,就一把搀扶起,笑吟吟道:“三年没见,沈公子却是光彩依旧……”
这下意外的是王守仁:“栖岩,你认识恒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瑞四年前上京时曾同行的司礼监中官刘忠。
当年刘忠不过是十几岁少年就是司礼监六品中官,奉了皇命去地方办差,曾让沈瑞暗中惊诧了一回。而这个刘忠对于形意拳颇为感兴趣,还曾录了拳谱,对于沈瑞自然也记得清楚。
能入司礼监的,都是内学堂出来的识字内监。内学堂素来有用翰林学士教课的规矩,从王华那里论起,王守仁叫刘忠一声“师弟”也使得。
可是历史上不与权阉同流合污、险些被送掉姓名的王守仁,私下里竟然也同中官有往来,瞧着这架势,显然早就有交情且交情不浅,这真是令沈瑞侧目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零一章 管中窥豹(二)
“四年前我奉旨南下,回京时正好与徐夫人同船,当年沈公子也在船上。”刘忠笑吟吟地回道。
王守仁道:“什么沈公子不沈公子的,虽比你小不了几岁,到底小一辈。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既是如此,我就尊师兄吩咐,叫一声‘恒云,?
“理应如是。”王守仁点头道。
说话之间,一行人进了院子。
转过影壁,看着眼前的一班怀抱器乐的童子,沈瑞不由一阵羞愧。自己之前想的实在太离谱了,不说别的,就是想要做些别的,眼线这些人年纪也不能
“我闲着无聊,就寻了几个孩子过来,寻庆和楼的杜大家过来调教一二……”刘忠指着院子里的两排童男道。
王守仁闻言,多看了两眼,道:“这是从白纸坊那边寻来的……”
刘忠点点头道:“都是可怜人。皇爷崇尚节俭,宫里好几年不进人,外头却是不知,有爹娘狠心的,也有想要转手换钱的,稀里糊涂地就给去了势……
“栖岩善心”王守仁道。
“不过是尽力罢了,我能护着几个?”刘忠叹气道。
沈瑞跟在两人身后,却是心中大惊,这些孩子竟都是阉了的?在京城住了几年,对于白纸坊的大名他也是听闻的。那边最是偏僻,是外城的贫民窟,也是外地进京阉童在京后的集散地。
他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些孩子,那些男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看着是与寻常孩子并有些不同,那就是太乖巧安静了些。
即便刘忠已经走过去,可没有开口吩咐,他们就依旧抱着各式乐器,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刘忠回头,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先歇半日……”
年纪稍大的两个男童带头应了,带了一帮孩子去了厢房。
刘忠便对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道:“孩子们乖巧,中午就添两道菜犒劳犒劳”
管事应了,刘忠又道:“去万和楼问问席面得了没有,再添两道淮阳菜两道合意的南点。”
王守仁道:“栖岩无需太客气,我这学生虽是南边生人,饮食上却是不挑南北。”
刘忠笑道:“不过一句吩咐,哪里就费事?恒云到底是初次过来,总不能一顿饭都吃不好……真要说起来,我还欠了恒云人情未还……”
进了客厅,宾主落座,又小厮送了茶水上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守仁带了好奇道:“既是那年有同船的缘分,可恒云不过十二、三岁,能帮你什么忙不成?”
刘忠道:“我从恒云那里讨了份拳谱,论起来还是占了大便宜……”
“是那套形意拳?”王守仁扬眉道。
“正是。师兄也是爱武的,师兄也练了不成?”刘忠道。
王守仁点点头又摇头:“当年见了因是好奇也耍过几回,后来不如早先练的顺手就停下了……拳法本就是强身健体之效,贪多嚼不烂……”
刘忠若有所思道:“以师兄的性子,不是当爱内家拳?还是师兄在外家拳上有所大成,才不愿分了心?”
王守仁带了几份得意道:“为兄这两年确实在外家拳上略有所得,不能说万人敌、千人敌,对付十来个人却不在话下……”
刘忠听得眼睛发亮,满脸崇敬道:“师兄好厉害,有机会可要指点指点小弟”
王守仁道:“如今天热也不愿动,等我从山东回来,天气也凉快了,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我也瞧瞧栖岩的拳如何了……”
沈瑞在旁,听得无语。
眼前这两人是师兄弟,不是当从王华那里论起来的来么?瞧着这两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周身儒雅,看着人模狗样,跟两个富贵公子似的,怎么一开口就都是“拳法”、“比划”什么的,就不觉得有辱斯文。
“啊,就顾着与师兄说话,怠慢恒云了……”刘忠正好看到沈瑞脸上的无奈,笑道。
王守仁道:“我今日就是特意带他来见你的我月底就要动身去山东,这一去要到十月前后才能回京……要是京中有什么事,就托栖岩照应一二……
刘忠道:“师兄即便不吩咐,我还能瞧着自家的孩子受欺负不成?”
嘴里这样说着,刘忠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迟疑:“我瞧着恒云是个懂事的,不像那等淘气惹事的,师兄你是不是担心过了?”
王守仁道:“闲操心罢了。他少年好强,非要今年下场,我要是在京里还罢,还能照应一二,偏生今年点了考官出京,如何能放心得下?当年我跌的狠,背后笑话我的也多,我可不想他们盯上恒云,再笑话我一回……”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忠点头道:“名师出高徒,有上进心是好事,师兄只管放心,交到我身上就是,定不会让那些鬼祟小人得逞……”
王守仁道:“难得找你一回,还是麻烦你的,栖岩勿要怪师兄面皮厚就好
刘忠摇摇头道:“师兄这样不见外,我才欢喜,要是学那些腐儒,端个架子出来。我也不敢认你是师兄……”
王守仁含笑颔首,招呼沈瑞道:“快起身,谢过你师叔……”
沈瑞在旁,听得惊诧不已。
这叫怎么一回事?
莫非乡试还有什么猫腻不成,为什么这两人说话像是话里有话似?
王守仁这自己人,刘忠疑似自己人,沈瑞面上就露出些异样来。
刘忠看在眼中,笑道:“瞧把恒云吓的……”
沈瑞已经随着老师的吩咐起身,面上带了几分腼腆出来,低声道:“劳烦师叔了……”
王守仁横了沈瑞一眼,轻哼了一声,倒是给学生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当面训丨斥。
说话的功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席面送来了,是送到客厅来,还是直接送到水榭?”
刘忠道:“水榭吧……”
小厮应声下去,刘忠起身,招呼王守仁师徒两个过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转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却是内有乾坤,就露出一湾流水来,由鹅卵石堆砌出来的水道,不过一尺来深,上面是清水,里面拇指长的金色小鲤鱼。
除了小溪,还有几处藤萝,排满了围墙,满眼碧玉。
即便酷热时节,进了这院子也多了几分清凉。看着不像是在京中,倒像是南边园林。
王守仁赞道:“真是好机巧的心思,这什么时候修的?前两年还不得见…
“去年夏天燥热,赶巧在旁人家看了这个,正好这边离水道不远,就也引了水过来……”刘忠道。
等三人到了水榭,席面已经摆好,正是城里最流行的燕翅席,还有几道淮扬菜与南点。佳肴有了,自然也有佳酿。
沈瑞身为晚辈,这个时候无需人吩咐,起身把盏。
刘忠与王守仁两个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沈瑞老实听着,王守仁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这个时候见刘忠自有他的用意。
只是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闲谈就是闲谈,说得多是家常。
一个问:“这阵子皇爷不爱宣召臣子入宫,有阵子没见先生,先生身子如何?”
一个回道:“老爷是畏寒不畏暑,倒是比冬天里来的自在。依旧是嗜茶如命,一日不离手……”
一个道:“前些日子正淘换了两罐好茶,正打算孝敬先生,师兄正好带回去。”
一个大喜道:“那可正好,如了老头子的意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师兄弟两个都带了微醺。
“师弟就在司礼监,没想过更上一步?”王守仁吃了一口酒,带了醉意道
刘忠听了,苦笑着摇头道:“又哪里那么容易呢?换了其他人,在这个职位上熬了四、五年资历也够升一步,可我年岁在这里,已经多少人眼红,怕是还要再熬几年……”
“不在司礼监呢?”王守仁漫不经心地说道。
刘忠一愣:“师兄是指?”
王守仁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道:“那边”
刘忠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晓得?不过那边是热灶,殿下身边近侍即便不是太监,也多挂着少监名头,护食儿护的厉害,这些年多少人盯着那边,也没几个挤进去的。我在宫里不过十多年,同旁人比资历还是比等级都是比不过的,就算有这打算,也是白忙。”
王守仁道:“栖岩作甚妄自菲薄?同旁人相比,栖岩却是有两个好处。”
刘忠坐直了身子,就听王守仁道:“栖岩学问比翰林也是不差几分,即便中官中识字的人不少,可能像栖岩这样有几个?栖岩年轻,比那些东宫大伴年轻了二、三十岁不止。殿下年轻,身边少不了心腹人,那些人又能陪殿下几年
刘忠虽年纪不大,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满腔上进之心。
被王守仁说的心动,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出来:“就算师兄说的有些道理,可皇爷素来念旧,东宫旧人都是皇爷安排给殿下的,怕是轻易不会换人……
王守仁道:“作甚要换呢?殿下年岁渐长,已经开始听政,身边多几个伴当不是正应当么?”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零二章 管中窥豹(三)
刘忠没有追问怎么样让皇帝想起太子读书的事,王守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自然而然转了话头。
“如今李公风光呢,就是司礼监那边都多几分客气。谁都能看出来,刘公有了春秋,已经做了七年首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来,到时李公定要再进一步。谢公那边的人怕是要急了,只是急也没有。虽说两公是同年入阁,可谢公到底晚了一步,只能屈居人后,偏生他年纪与李公相仿,等到将李公熬下来,他也差不多了。”刘忠道:“他那个状元女婿,也是沈尚书的族人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沈瑞问。
沈瑞点头道:“正是九房族兄。”
王守仁听了刘忠的话,想起沈瑞的“梦”,道:“栖岩,你对李公怎么看
“李公?性子滑不留手,同司礼监这边相处的倒是融侨,不过与刘公、谢公比起来,到底少了几分风骨。”刘忠想了想,道。
因王华在朝的缘故,王守仁早年也曾接触过几位阁臣。对李东阳的印象,与刘忠说的差不多,如此倒是与沈瑞之前的“梦言”对上号了。
王守仁心中沉了沉,却是没有再说别的,只吩咐沈瑞道:“倒酒”
这一顿午饭,从午初直用到申正(下午四点)。
王守仁满身酒气,起身要告辞。
刘忠已经站不稳,口齿不大伶俐地留客。
王守仁摆摆手道:“等我从山东回来,咱们再饮,下次定不醉不归”
“好”刘忠已经要人搀扶,不过神思倒是清明,还不忘吩咐旁边人取了只锦盒。
“虽与恒云不是初见,可如今既为长辈,总没有让小辈空手的道理。”刘忠亲手将锦盒递给沈瑞道。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点头,才接了锦盒,道:“谢过师叔……”
刘忠听了这称呼,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不过还是道:“师叔不师叔的不过私下叫两句,这称呼人前是露不得的……以后外头见了,亲近在心里就好了,称呼什么的不必在意。”
王守仁不以为意道:“就算露在人前又如何?难道你不是家父教导出来的
刘忠摇摇头道:“我到底是残缺不祥之人,何苦为了我的缘故,使得先生与师兄被人诟病?那些腐儒,无风都能搅起三尺浪,何必为了赌气去落人口舌?就算你师兄不在意,想想先生的难处。”
王守仁带了怅然道:“到底难以自在随心……”
王家的马车就在胡同口等着,沈瑞将王守仁扶上了马车。
刘忠道:“我平日出来的日子少,也是摸不准哪日出来。恒云要是有事,就打发人过来留话。不拘什么事,但凡我能做到的,总不会束手。”
沈瑞再次谢过,才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胡同,到了街道上,外头传来叫卖声。
王守仁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却是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丁点儿醉意?
“老师?”沈瑞满心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王守仁轻笑一声道:“恒云莫非在腹诽为师为何与阉宦为伍?”
沈瑞忙摇头道:“学生不敢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要知道王华虽至今没有入阁,可状元出身,曾为帝师,如今又是教授东宫的几位老师之一,在士林中口碑甚好。正如刘忠所说的,读书人多瞧不起内臣,要是旁人知晓王华之子与内臣往来颇深,且其中又有王华的渊源在里头,还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话来。
王守仁冷笑道:“真正叫嚷热闹的又几个在朝廷说得上话的?如今批红权在司礼监,别说寻常文武大臣,就是内阁几位阁老,对那边不是也要温煦如春风,谁敢端着不与阉宦为伍的架子?”
沈瑞默默。
王守仁看着他道:“东宫近侍我已经打听过,气候已成,想要未雨绸缪,只能多走几步路……”
沈瑞道:“宦官不过依附皇权而生,要是没有帝王背后支持,不过是无根浮萍……真正想要与文官对峙的,从来都不是内臣……”
王守仁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你能想到这些,那些年史书总算没有白读……只是就算如次,又能如何?即是是身为臣子,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就算晓得皇上不喜,可事情还需去做……皇帝也是人,要是没有臣子忠谏,只凭喜恶行事,会出大事……”说到最后,已是带了郑重。
沈瑞听了,心下凛然。
这哪里是忠谏不忠谏,明明是文官集团联合前来限制皇权。
“可,臣子也是人,也有好恶之心既是都是人治,大家担心皇帝,可谁就能保准臣子行事全无私心?”沈瑞想了想,道。
“臣子毕竟是臣子,即便是高居首辅之位,皇帝一句话也能更换……且有多少人盯着,越是站得高,行事就越添了顾忌。行事全无章法之人,也做不到阁臣之位。”王守仁道。
虽说知晓王守仁说的有道理,可沈瑞还是难以全盘接受这套理论。
之前想起弘治、正德更替时,阁臣被逐,阉宦当权,朝局定是动荡不安;现下再想起此事,沈瑞的畏惧少了几分,反而越来越觉得当时阁臣与文官被打压也是自作自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与寿哥往来了两年,沈瑞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有几个帝王会将权柄让与臣子?那未来纷争岂不是不可避免?”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说白了,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更替之时,总有争斗……”
“老师可否有了准备?”沈瑞道。
这下沉默了换做了王守仁。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王守仁方开口道:“当年排挤父亲,压着父亲不让入阁的不是旁人,正是李东阳……要是真要让恒云所说,三阁老三退二,只剩李阁老,父亲怕是只有往南京去了……”
沈瑞皱眉道:“那老师呢?”
王守仁点点头道:“等从山东回来,我会谋一任外任……”
“那刘内官那边?”沈瑞迟疑道:“老师是为了以后?”
王守仁道:“正是。何必争朝夕?不管更替时阉宦多嚣张,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刀。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能蹦跶的时日有限。与其与他们争斗,还不若静待时日,以谋其他。”
沈瑞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惊呆了。
眼前这个不是未来的圣人么?方才口气中还是倾向于众阁老文臣的,怎么一转眼就谋外任,规避风险了?
王守仁身板挺得直直的,带了几分坚毅与自傲道:“我期盼的战场,从不在朝堂之上……”
要是王守仁脑袋一根筋,斗志昂扬地准备战斗,他多半也会觉得那种行为太愚太傻;可眼前这样的选择?
沈瑞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明明王守仁现下的选择是最稳妥不过,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呢?
五月十八,宜出行,王守仁离京。
沈瑞身为弟子,就请了一日假去送;何泰之听闻,也跟着凑趣,赶过来送姐夫。
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码头,王守仁将走水路转陆路到济南。
乡试主考前后不过小半年,算是公务,自是无需带家眷,随行的不过几个老成家人与长随小厮,五宣也在其中。
五宣比沈瑞大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不过因长着副娃娃脸,看着不过是十七、八的模样。
五宣是孤儿出身,本就没有入奴籍,户籍上是王家旁支养子,是民籍。这些年他虽以家仆自居,实际上王家上下早就也没人视其为仆,王华与王守仁父子也多指点他读书。
去年王守仁在家乡时,给五宣报了童子试,五宣过了县试与府试,虽不是案首,可也在头榜中,院试时因身体不适病了,耽搁了没有去考场。
“五宣哥,以后你是不是该叫我师兄?”沈瑞看着五宣道。
五宣正式应童子试后,就被王守仁收入门墙。
五宣轻哼道:“作甚不是恒云叫我师兄?真要论起来,我到先生身边可比你要早五、六年……”
沈瑞道:“可老师不是去年才吃了五宣哥的敬师茶?我这大弟子已经做了六、七年。”
五宣无语了。
何泰之在旁道:“不是说浙江与南直隶童子试最难?怎么五宣哥这样容易就过了两关?”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还有什么缘故?名师出高徒呗”
王守仁骑马在前,正听到这一句,回头道:“等过了院试在说此话我可没听说谁家高徒,临到考试了不担心考试,反而贪嘴一口气吃了两只叫花鸡,吃的伤了肠胃卧床不起的……”
五宣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讪讪道:“我不就是好奇么?偌大名气,味道还真不错……”
沈瑞嘴角弯了弯,终于明白为何五宣文章前几年就不俗,王家父子却拖到现下才让他去年下场应童子试。五宣性子天真烂漫,有赤子之心,功名考早了,应付外人不及,也只有吃亏的份。
长寿、长福骑马跟在后头,与五宣都是相熟的,听了都哭笑不得。
为了贪吃耽搁了一年考试,怎么听都觉得稀奇,也就只有五宣能做出来…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零三章 管中窥豹(四)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后,沈宅,大门口。
侧门开了,几个门房小厮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出来
看着眼前来人,沈玲忙趋行几步,满脸惊诧:“大伯,您怎么来南昌了?
他面前站着面上尤带风尘之色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三房大老爷沈湖
眼看就要进六月,如今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沈湖大汗淋漓模样,就带了几份狼狈。旁边跟着三、四个健仆,怀抱肩背地带了好几个行李包。
主仆一行人,都带了风尘之色,显然到底南昌府后,未做休整,就直接寻到沈宅来。
沈玲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莫非是松江出了什么事?
沈湖看着侄儿满眼复杂,使劲地摇着手中折扇,轻哼一声道:“怎地?我来不了南昌府不成?”
沈玲忙道:“侄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先前不曾听闻大伯要过来,有些意外罢了。”
沈湖打量四周一眼,道:“就在门口说话?还是这里是官老爷宅邸,我这穷亲戚进不去门?”
沈玲侧开身,道:“大伯请里面坐。”说罢,又随口吩咐门房去安置沈湖的随从。
见沈玲丝毫不犹豫,自己就做得了主,旁边小厮仆人嘴里称呼“玲少爷”,满脸服顺,沈湖心里越发复杂。
自沈珏灵柩从京城运回松江,三房老太爷在呵斥过宗房大老爷之后,就再次生了过嗣给二房的心思,这次却是没有将宝贝嫡曾孙沈珠提出来,而是想着让庶曾孙沈玲“近水楼先得月”。就算沈玲不怎么得他欢心,可毕竟到三房血脉,等到显达了,也没有不认本生亲人的道理。到时候与沈珠两个,一内一外,堂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
偏生沈玲的亲老子沈涌去了广州府,二房连个能当家的人都没有,三房老太爷想要吩咐人,也吩咐不到二老爷这一房头上,就只能让长房这边出面。又担心其他人压服不住沈玲,在沈洲跟前也没分量“谈判”,就打发大老爷沈湖出来。目的就是看看沈洲动静,可否开始挑嗣子,要是开始了,自然不必说,当然是将沈玲推上去;要是没开始,也要旁敲侧击尽量促成此事,省的夜长梦
人皆有私心,沈湖也不例外,当初沈洲从松江挑走沈玲时,他心里就不自在,又怎么真心愿意让沈玲为官家嗣子?
沈湖不仅是沈玲长辈,还是松江沈家三房房长,沈玲直接将他请到正厅。
“洲二伯现下在衙门中,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侄儿先陪大伯说话。”沈玲亲自奉了茶,道。
沈湖端起茶,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留香,却是说不出到底哪里好来。
沈湖放下茶盏,又看了沈玲一眼,心里越发不舒坦。
就算二房沈洲不是嫡长,过继的嗣子继承的也是义庆堂旁支,可也没有必要过继庶孽。
如今宗房与二房反目,四房小一辈就剩下一个男丁,那岂不是说按序也当轮到从三房择嗣?三房嫡支四兄弟已经分家,如今沈湖是正嫡,其他三房都是旁支,二房选嗣子,也该从自己这支来选。
沈湖存了这个念头,看着侄儿就更加不顺眼,眼神发冷,隐隐地生出几分担心来。
沈玲自是察觉出自家伯父的异样,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即便是嫡亲伯父又如何?且不说两家已经分家,他管不到侄儿头上;就算两家没有分家,自涌二老爷给沈洲写的那张手书,管教沈玲的责任与权力就在沈洲手中。
沈玲十来岁就开始在铺子里当小伙计,十几岁就接了铺子做掌柜,见过的人多了;这几年随着沈洲出入官场,见识又增长了不少。他虽口中客气中,心中也在猜测沈湖的来意。
松江府到南昌府相隔千里,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到,沈湖这个时候赶路过来,定有所图,且所图不小。
沈湖并不是有心机的人,沈玲不过叫人送了一桌席面,敬了半壶清酒,就有了下文。
“老太爷吩咐我过来与沈洲谈,沈玲总不能白给他使唤几年……谈、谈个屁……不过一婢妾所出孽庶,还想要做尚书府公子?做……做他的春秋美梦只会扒拉算盘,这辈子出息就是掌柜,哪里赶得上珠哥儿前程似锦……珠哥才配做尚书府公子,倒是便宜了二房……”沈洲酒量浅,已经醉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沈玲听得,不由愣住。
好一会儿,沈玲才自嘲一笑,唤人进来,扶沈涌去客房。
乔氏既已回京,这边沈宅没有正经女眷在,这两年一直是玲大奶奶受命打理中馈。
前院客至,玲二奶奶就得了消息。
本以为来的既是至亲长辈,丈夫会叫自己与儿子去请安,玲二奶奶就将自己与儿子都换了见客的衣裳,等着去拜见长辈。
不想直到前面出来吃席的消息,也没有见丈夫打发人来,玲二奶奶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规规矩矩等着。
等到沈玲神色怏怏地进了内宅,玲二奶奶就迎了上去,发现了丈夫的异样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玲二奶奶柔声道。
沈玲摇摇头道:“没事……大伯他怕是为了洲二伯过继嗣子之事来的……
玲二奶奶皱眉道:“会不会让二爷难做?到底是隔着房头,京中长辈尚未说什么,三房想要过问,是不是过了?还是他们以为二爷如今在洲二伯身边,就定会被选为嗣子?他们怎么不想想,洲二伯连丧两子,即便以后过继血脉,说不得也是嗣孙不再是嗣子?”
沈玲冷笑道:“哪里是为了我?咱们这位大伯父还不死心,惦记他的宝贝疙瘩老九。我是孽庶,那位才是三房嫡血……嫡血?哈可笑之至他倒是忘了,三房始祖就是孽庶,三房一门子孙可算不得什么嫡血不嫡血”
眼见丈夫越说越恼,玲二奶奶劝道:“不过是亲戚,二爷不愿意听就不听那些糊涂话,自己生气倒是不值当……难道二房长辈如何行事,是他能做的了主的,不过是一场笑话……二爷也不必拦着,正好借此也可以表表二爷与我的心……自打珏三叔的消息传到这边,下人们心思浮动,背后看着你我的不是一个两个……”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要是洲二伯有意再择嗣子,怕是早就与二爷提了……如今提也没提,不是不想立,就是另有打算不与二爷相于……咱们早些脱了嫌疑也好,省的有人去洲二伯身边嚼舌,倒显得你我得陇望蜀、心怀叵测了……”
沈玲的身子发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可我……真的有了贪念了”
玲二奶奶闻言,变了脸色,望向丈夫的目光也带了质疑。
沈玲脸色灰败,揉了揉太阳穴道:“那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会孝敬洲二伯如亲生父亲,为什么洲二伯就没想到我?还是他也嫌弃我是孽子……”
“噤声”玲二奶奶抓了丈夫的胳膊道:“二爷这是醉了……”
“是,我醉了,才说起胡话来……”沈玲苦笑道:“人心还真是贪婪,这几年洲二伯待我如自己骨肉,助我良多,我却生出这样的心思,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是苦了你……”
“我不苦”玲二奶奶使劲摇头道:“只要二爷与大哥儿都好好的,我就不苦……”
沈玲叹了一口气道:“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单凭这一件,洲二伯就是我的大恩人……”
玲二奶奶带了几分祈求道:“二爷,人心换人心只要我们真心孝顺,即便不做嗣子嗣媳,洲二伯就不管咱们了么?莫要小瞧了长辈们,咱们如何行事,都在他们眼中,要是带了算计,能蒙得过谁去?”
沈玲点点头,道:“我不会去算计洲二伯,今儿我是醉糊涂了,才胡言乱语起来,以后再也不会提此事……”
玲二奶奶松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唤人端了醒酒汤上来……
等到沈洲落衙回来,就知晓家里来了族亲。只是此时的沈湖还没有醒酒,依旧在客房高卧。
换做旁人,沈洲都会欢迎,听说是沈湖就有些皱眉。他去过松江两遭,对于松江各房头嫡支族兄弟都见过,也曾同坐共饮。对于沈湖这个未出五服的族弟,沈洲印象并不好。
沈湖这个人,肚子里没二两墨水,偏生眼空心大,自诩为读书人,开口礼法、闭口规矩,人前都是方正模样,可行事太过小气自私,待几个兄弟也太过刻薄。
“夜猫子进宅啊”沈洲莫名地想到这一句,就有些担心沈玲,吩咐身边小厮道:“去叫玲少爷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屋子,就见沈玲迎面而来。
小厮忙上前几步道:“玲少爷,老爷正叫呢……”
沈玲点点头,大踏步地进了屋。
“你大伯过来是不是要找你麻烦?”沈洲直言道。
沈玲摇头道:“不是为侄儿来的……大伯以为宗房与二房反目,有心让堂弟沈珠给伯父为嗣……”
沈洲听了,不由寒了脸:“谁说宗房与二房反目了?千里迢迢,这心操的还真怪远的?”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窥豹(五)
沈洲本就对沈湖印象不好,知晓他的来意更是心中恼怒,连带着沈珠也迁怒上:“沈珠?对族兄弟毫无手足之情,心胸狭窄、手辣心狠之辈,不过小小秀才,就傲气外漏、眼高于顶,委实可笑”
沈玲在旁,倒是不好接话。
沈珏已故,只会让人越来越念着逝者的好,更衬着沈珠当年行为越发卑劣可恶。
即便沈珏殇了,可二房谁会忘了他?只要二房长辈记得他的好,就不会忘记沈珠的不好。沈湖还想要将儿子推出来,这想法太天真可笑。
沈洲说完,发现沈玲的尴尬,道:“我骂的是那个,不与你相于你爹是个忠厚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既是分了家,以后能远就远着些,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尊敬……”
沈玲为难道:“侄儿晓得。侄儿从不曾想要去招惹大伯,可毕竟是长辈,真到了跟前,侄儿也没法子……”
“总要见的,要不倒像是我慢待族亲。听下人说如今他还睡着,你一会儿过去瞧瞧,要是等他醒了,带他来见我……早见早了,早日送走,也省的叫你与侄儿媳妇提心吊胆。有些话你说不得,我却是没有什么顾忌。”沈洲想了想道。
沈玲脸上带了羞愧道:“都是侄儿无用,累的伯父操心。”
沈洲道:“外道作甚?在我心里,向来当你是亲侄儿待的……”
沈玲露出感激道:“侄儿能有今日,全赖伯父提挈。”
沈洲摆摆手道:“我既带了你与琳哥儿出来,自然要安置得好好的。琳哥儿憨实了些,里里外外多是你出力,说起来这几年也实辛苦你,我当好好谢谢玲哥儿……
虽说是出身书香望族的沈家,可三房毕竟几代人行商贾事,沈玲熟知的也是买卖上的人情往来;刚到南昌府时,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用心,确实吃了不少辛苦。不过胜在肯学习,加上人情往来也是一通百通的事,沈玲才没有露怯,丢了沈洲的面子,游刃有余地打理沈洲任上庶务,又在读书上有上进心。若非如此,玲二奶奶的县令父亲,也不会答应将嫡长女许给沈玲。
“当是侄儿谢二伯才是。若非二伯带了侄儿从松江出来,说不得侄儿还在铺子里打转,哪里有今日体面?就是大哥儿他娘,也是因二伯为侄儿张罗,才低嫁给侄儿……”沈玲动容道。
“我虽替你张罗亲事,却是你岳父许的婚,往后记得多孝敬他,不要相信外头的传言,以为他是那等攀附之辈。要是他是那样人品,我也不会为你选这样的岳家……”沈洲拍了拍沈玲肩膀道:“这世上因果都是前定,你是个肯吃苦的孩子,就这个劲头,总有出人头地那日……勿要因出身妄自菲薄,你嫡母虽有些女人家小私心,偏疼亲生骨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对你却有十来年的养恩,不可相忘,也不可生怨……”沈洲道。
沈玲就算早先心中有过埋怨,如今也不剩下什么了。人心都是偏的,嫡母没有儿子时能将他视若亲生,有了亲儿子,庶子自是要靠后。对他不过是防范,怕他仗着年长以后欺负嫡出弟弟,在生活上并未缺衣少食。
就听沈洲继续说道:“我这房以后不会再立嗣子,会让瑞哥儿兼祧……瑞哥儿性子宽和大气,以后你们族兄弟之间也要彼此相扶持……”
有了下午与妻子的对话,对于沈洲现下的决定,沈玲倒是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心里终于踏实了。
沈玲使劲地点点头道:“不用伯父吩咐,侄儿也会如此……”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厮过来寻沈玲。
沈湖醒了,吵嚷着要见沈玲。
沈玲闻言,不由蹙眉,望向沈洲道:“伯父,侄儿过去客房那边看看……
沈洲道:“嗯。他要是与你啰嗦,就直接带去客厅来见我。”
沈玲应声下去,沈洲看着沈玲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
沈玲为人勤奋上进,待人接物也有条不紊,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相处三年,沈洲对这个族侄也有几分真心,只是这份真心还不至于让他不顾二房利益去成全沈玲……
客院里,沈湖气鼓鼓地坐着,脸上黑沉一片。
夏日天长,外头虽依旧是天色大亮,可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己毕竟是客,被侄子灌醉了,在亲戚家大白日枕被高眠算什么?
沈湖也是在南监捐了监生,自觉是读书人,怎么会让自己有辱斯文?在他看来,都是侄儿的错,大中午的就要上酒,还巧言令色地灌醉自己,显然居心叵测。
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沈湖就望向门口。
待沈玲一进门,沈湖就横眉竖眼地呵道:“你在黑心肝的混账东西,害的我丢了脸,与你有什么好?还是凑过来做了几年官老爷的管事,就瞧不起自家长辈?你算个什么爱物,贱婢出的孽子,早知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就不该给你上家谱”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使得沈玲愣住。待听清楚沈湖的话,他不由勃然大怒。
原本沈玲还犹豫着,是不是提点沈湖几句,省的沈湖在沈洲面前更丢人,眼下却是没了那个心思,只淡淡道:“伯父落衙回来,吩咐侄儿过来请大伯…
沈湖闻言,不由坐直了身板,端着架子道:“洲二老爷回来了……我是当过去拜会……”
总算他醒了酒,还记得长幼尊卑,没有问出为何沈洲不过来,反而叫自己过去的话。
就如沈洲对沈湖有印象一样,沈湖对于两回松江的二房族兄自然也有印象。沈洲虽人到中年,可相貌堂堂,周身儒雅,与松江水字辈族兄弟坐在一处,鹤立鸡群。
沈湖虽不想承认自己是“鸡”的一员,可对于官帽在身的族兄,还是隐隐地存了畏惧。
从客院到前院客厅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沈湖却莫名紧张起来,不能说同手同脚,可脚下也缓慢起来,嘴里没话找话地沈玲说道:“还没见侄媳妇,一会儿见完洲二老爷也当见见……”
沈玲道:“那是自然,一会儿就叫何氏带了大哥儿出来给大伯请安。”
“大哥儿?”沈湖有些疑惑。
“是您的侄孙,现下已经一岁半…”沈玲按捺住心中不快,道。
添丁之喜,沈玲自然不会忘记往松江寄家书报喜。
沈湖拍了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前年还听你爹提过,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倒是这何氏,听说也是官宦家小姐,听闻二房有门姻亲姓何,可是那家
沈玲摇头道:“不过同姓罢了,与京城何学士并不是一家……”
“何学士?”沈湖眼睛一亮。
他即便没有出仕,可是沈家的发迹历史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翰林学士可是储相,常伴天子御前,清贵又体面。
“好像听说何学士家有位千金,不知如今可婚配否?”沈湖带了几份激动道。
他心思浅显,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脑门上。
沈玲见了,嘴角直抽抽。
不是说沈珠与董举人家的表妹订婚了么?难道还没张罗迎娶,两家亲事有变动不曾?
眼见沈玲不应答,沈湖有些不快,横了沈玲一眼:“玲哥儿怎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沈玲道:“何学士家只有一位千金,三年前已经嫁入礼部侍郎府做大奶奶
沈湖听了,不由傻眼。
这会儿功夫,客厅已经到了。
沈湖却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弹了弹袖子,低头看了看身上。方才醒过来后,他简单梳洗过,换了于净衣裳,看着倒也体面。
沈玲站在后头,看到沈湖如此小心翼翼模样,心情十分复杂。同样是沈氏一族房头,三房无人出仕,自己立不起来,到底少了几分底气。
沈湖觉得自己妥当了,才迈入客厅。
不想客厅空荡荡的,并没有沈洲起身相迎的场景。
沈湖不死心四下里望了望,确实空无一人,这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道:“玲哥儿,这位是?”
是沈洲来了。
沈玲忙带了恭敬道:“洲二伯,这是侄儿大伯……”
“可是……沈湖?”沈洲带了迟疑道。
沈湖本就心怀忐忑进来,正想着该如何不卑不亢与沈洲说话,如何推出沈珠,却没想到沈洲会不记得自己。他的神情有些僵:“二族兄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沈洲瞥了他一眼道:“原来还真是你怎地不去南京备考,反而跑到南昌府来?”
“备考?”沈湖听得有些糊涂:“备什么考?”
沈洲皱眉道:“你穿着儒衫,也是读书人,怎么连今年是乡试之年都不记得?”
沈湖讪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玲在旁,道:“上一科九弟错过了,今年这一科定是有备无患……”
沈湖虽向来自诩读书人,可因资质鲁钝,对于四书五经不过略知皮毛,对于科举之事,因三房没有长辈有经验传下来的,沈湖也是懵懵懂懂。
“要是南京备考?可珠哥儿没去啊”沈湖有些慌神。
沈玲不以为意道:“现在才六月,乡试是八月,或许珠哥儿还没出发……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零五章 秋来风疾(一)
沈湖还糊涂着,沈洲却听出来,那沈珠当是岁科试未过,没有取得下场资格。沈洲并不意外,当年几个少年进京时,沈洲曾考校过大家的功课。沈珠虽是生员,可功课只是平平,不过胜在比其他人年长。
沈洲本想要为沈玲出头,可眼见沈湖是个自家事都说不清楚的,就没了应付的性质,随意寒暄了两句,就叫人上了茶汤。
沈湖却是不死心,回到客房立时问侄子道:“洲二老爷什么意思?作甚这般冷淡?可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他迁怒三房?”
沈玲满脸诧异地看了沈湖一眼:“难道洲二伯与三房有什么渊源不成?并不曾听闻啊……”
沈湖哑然,好一会儿方道:“松江那么多族中晚辈,他专门挑了你带出来,还给你结了体面亲事,这不是同三房亲近是什么?”
沈玲想起沈洲先前的话。
这半年来,沈洲从没有提过嗣子的事,今日特意说了,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三房听。
沈玲便道:“洲二伯待侄儿如亲侄儿一般,今日还吩咐侄儿以后好生与瑞哥儿亲近。”
这是打定主意要选沈玲为嗣了,那沈珠怎么办?
沈湖神色一僵,强笑道:“正是呢,都是族兄弟,你与珠哥儿两个,也当同瑞哥儿多亲近……虽说不过是嗣子,可到底是二房小长房以后的当家人……
“不只是小长房,洲二伯说了,以后瑞哥儿要兼祧两房。”沈玲道。
“什么?沈瑞兼祧两房?”沈湖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直跳脚。
沈玲不以为意,心中对自家伯父却是不由心生鄙视。
方才在沈洲面前,沈湖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如今回到客房,听自己说了沈洲的决定,眼见无利可图,立时就换了嘴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都是你这废物,在这边几年到底作甚了?先前有沈珏还罢,如今沈珏没了,怎么连个嗣子也捞不上?”要说先前有多希望,现下就有多失望,看着一身光鲜的沈玲,沈湖眼里直冒火。
沈玲站在那里,依旧满脸恭顺,口中道:“自是尽晚辈本分……”
沈湖自觉方才在沈洲面前矮了声势,一半是对于官的畏惧,一半则是因心有所图。如今算计落空,他不由恼羞成怒,对沈玲呵斥道:“不长脸的东西同为沈家子孙,谁比谁尊贵不成?堂堂三房子孙,作甚要给二房行奴仆事?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这就谁我回家去”说完,就高声唤人,要收拾行囊。
沈玲的脸冷了下来,淡淡地道:“大伯许是忘了,叫我爹叫侄儿随洲二伯过来”
“哼你那个爹也是没出息的,一身贱骨头,好好的自在乡绅不做,非要南下做行商,有辱门楣”沈湖气鼓鼓道。
沈玲怒极而笑:“要不是大伯将良田旺铺都占了,分给其他三个房头没什么进项的劣田,我爹与三叔、四叔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在外奔波……”
“这是什么话?”沈湖面上铁青一片,指着沈玲骂道:“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凭那几个混账侵占公中产业、另置私产,净身出户也是活该,还能有田、有房地过悠哉日子?”
沈玲早就知晓自己大伯无耻,也不欲做口舌之争,冷哼了一声,甩了门帘出去。
沈湖气得呼呼直喘,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可到底不甘心。
这大夏天的顶着烈日赶路,岂是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大腿根密密麻麻都是热痱子,抓破了,结了痂,这罪可不能白受……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泡在浴桶里,闭着眼睛,惬意地吸了口气,入鼻就是薄荷清香,使得神台一阵清明。
“嘻嘻”帘子外,柳芽与春燕两个满脸促狭。
沈瑞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好厚面皮的姑娘,还不下去,要偷看你家少爷洗澡不成?”
“哗啦”一声,珠帘被撩开,柳芽紧了紧鼻子道:“可是太太吩咐,一会儿要给二哥上药呢……”
沈瑞听了,立时苦了脸,道:“将药搁下,我自己上就行。”
柳芽捂着嘴道:“是那里呢,二哥后头也没长眼睛,怎么上?”
沈瑞横了她一眼道:“恁大丫头,知羞不知羞?还想要占你家少爷便宜?就算要上药,也叫芍药与木棉两个来,你与春燕刚受了板子,且歇着去”
柳芽不服气道:“都是为谁呢?还不兴婢子们将功赎罪?自己身子难受自己不晓得,非要忍着,婢子与春燕妹妹可还寄着十板子呢。”
沈瑞摆摆手道:“快下去,聒噪”
柳芽虽愤愤,却是知晓沈瑞脾气,不敢再啰嗦,招呼了芍药过来,低声仔细吩咐了几句。
芍药与木棉是九如院的小婢,因沈瑞有话,柳芽、春燕都要相继放出去,这两个小的就被挑出来,跟在柳芽、春燕身边,不过十来岁,等到柳芽、春燕出去,这两婢自然也就出徒了。
沈瑞这些日子专心备考,家里的冰也富裕,开始时并没有遭什么罪。不过有一日因受凉,拉了一回肚子,徐氏就不敢在让他无节制的地用冰。
进了伏天,天气闷热的厉害,即便屋子里放了冰盆,也不过多一点点凉意,还是让人一身一身的出汗。
沈瑞进入备考状态,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两股之间与腋下就生了痱子。沈瑞开始没当回事,还是三老爷考校学问时,发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扭动两下,与平素稳重截然不同,才发现不对劲。
三老爷是过来人,自然知晓夏日久坐的弊端,就将此事告诉了徐氏。
虽说生痱子不过是小事,可徐氏还是很生气,不仅将沈瑞训丨斥了一顿,柳芽与春燕两人也都落了不是,革了一个月月例,还罚二十板子。不过因沈瑞惯用两人使唤,如今又是备考的关键时候,那二十板子就只打了十下,剩下十下寄着。
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沈瑞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原本痒痒的地方,用薄荷水泡过,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沈瑞虽是个注重个人**的人,可正如柳芽所说,腋下自己能涂药,后头的地方却是看不到、涂不到。
沈瑞没法子,只好擦了身上,在榻上躺了,唤芍药进来上了药。
上完药,沈瑞也没起身,身上披了个凉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些日子,沈瑞实在是累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自打弘治十年冬开始习儒业,至今已经六年半,收获就在眼前,沈瑞如何敢懈怠?
等到小憩醒来,已经是一更天。
沈瑞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不知是药效有用,还是心理作用,患处也没有那么痒了。
看了看头顶星空,眼下已经是六月下旬,距离乡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瑞将剩下的四十多天又重新在心里做了个简短规划,想着昨日长寿带回来的卷宗,不再像之前那样忐忑……
越是忙的时候,时间越是过的飞快。
半月功夫,转眼而逝,转眼就到了中元节。
徐氏眼见沈瑞足不出户,全心备考,怕他太累了,就打发他往五房走一遭
沈全婚期初步定在八月底,过了中元节,就要下大定。
鸿大老爷与鸿大太太是端午节前到的京城,听闻沈珏“归宗”的消息后,气宗房大老爷的糊涂,可事已至此,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在沈瑞跟前,鸿大老爷与郭氏都为宗房大老爷分辨,生怕二房以后会与宗房生分了。沈瑞虽知两位长辈是好意,不过也就是听听。
到了沈瑛宅,沈瑛并不在家中,往衙门去了,沈全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这是定好了日子?要不要我也过来帮忙?”沈瑞眼见族兄喜气盈腮,便道。
沈家虽有三房人在京,可二房都是长辈,九房沈理又是职官,能过来帮五房的除了沈瑞,也没有旁人。
“过礼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二,正好一个月后迎娶。”沈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道:“早就预备的好好的,你就安心备考,等从考场出来,一个傧相是跑不了,到时催妆诗、挡酒,需要你忙的地方且多着……”
沈瑞点点头道:“确实都赶到一块去了,前面的忙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不过你也掂量着点儿,这才十来日没见,你又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眼见成人于了,考场上可有的熬。有上进心是好事,玩命儿可不行,不要让长辈跟着忧心……”沈全道。
“嗯。我会好好的,三哥放心。”沈瑞道。
说话的功夫,兄弟两个到了上房。
沈鸿不在家,最近老爷子迷上钓鱼,随着街坊一个老大爷去钓鱼去了。
郭氏正哄着福姐儿说话,见沈瑞来了,十分欢喜。不过细打量他两眼,顾不得说旁的,少不得也跟沈全似的,先就着爱惜身体的话题叮嘱了一番。
沈瑞忙不迭地应了。
福姐儿虚岁八岁,已经开始留头,梳着双鬟,小脸圆滚滚。虽说这一年来她没有在父母身边,可被兄嫂看顾的极好。
“瑞二哥的嗓子怎么不哑了?”福姐儿脆生生地道。
福姐儿懂事后,就常见沈瑞。两人本就是契兄妹,沈瑞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待福姐也极好,几年下来,倒是与亲兄妹不差什么。
沈瑞自打嗓子变音后,自己就讨厌那种公鸭嗓,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压低音
方才沈全与郭氏一时没留心,倒是让福姐儿发现了沈瑞的变化。
沈瑞点点头道:“二哥的嗓子好了,以后就不哑了……”
这次说话,却是正常音量。
声音虽不能说清脆,可因这几年嗓子养护的好,声音也是清朗。
郭氏欣喜道:“好,真好。以后瑞哥儿也不用再腼腆寡言……年轻人,稳重是好事,可有时说说笑笑也好……”
沈全则是上下打量沈瑞两眼,含笑道:“瑞哥儿这回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