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文明
第三十二章文明(上)
半空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来回跑动。他们耕田织布,捕鱼养猪,日子过得快乐而又富足。
不远处的屏幕角落,冒起了一股浓烟。有群骑着战马的辫子兵冲进了村子,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
村民们拿起门闩和锄头抵抗。然而职业农夫,无论如何都不是职业强盗的对手。很快,成年男子就被砍杀殆尽,只剩下妇女和不及车轮高的婴儿,跪在血泊中哀哭。
“别哭了,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一个袍子上绣着仙鹤的官员粉墨登场,手捧圣旨,对着血泊中的孤儿寡母开始宣读。其文章写得极尽晦涩繁杂之能事,但归结起来无外乎两句话,我大清乃奉天命吊民伐罪,凡是活着的人都要叩谢皇恩浩荡。
“畜生,你就不怕遗臭万年!”朱重九忍无可忍,指着屏幕里的鹤袍官员大声唾骂。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也跳进了屏幕中。而那身穿绣鹤官袍的老儒则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哈哈大笑:“少年人,你也忒幼稚。洪某岂会遗臭万年?洪某跟你赌,用不了五百年,后人就得对洪某的功劳大书特书。”
朱重九大怒,拔出杀猪刀对天而剁。然而他却扑了一个空。身体迅速被狂风吹起,飘飘荡荡,转眼就来到了数百年后。
沧海桑田。
一座高耸入云的牌楼下,数座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几个地方官员笑呵呵地来到牌楼旁,亲手揭开上面的红绸。
红绸如血浆般从石头牌匾上滑落,“洪承畴纪念园”六个大字,耀眼夺目。(注1)朱重九发现自己的血开始变冷,握在手里的杀猪刀突然间也变得重逾万斤。提着一把尖刀,他孤零零地走在黑白两色的世界里,看着无数辫子兵烧掉书籍,拆毁书院,将农田踩成荒野,将亭台楼阁化作瓦砾堆....
他们哈哈大笑着杀死男人,拖走女人,砍到老人,踩翻幼儿。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乐此不疲。
而那些反抗者,则在被他们杀死之后,再与尸体上挂起一块块木牌。暴徒、恶棍、愚民、淫棍、小人得志....
“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群辫子兵,在刚刚攻克的城墙上,堂而皇之地贴出杀人告示。
数十年后,另外一个梳着辫子的高官。将此文告用墨汁抹掉。然后在旁边大笔一挥,“蜀人尽被张贼献忠所屠,十不存一!”
文官刚刚放下笔。
门外,跑过一队高头大马。
“施琅大将军得胜还朝!”有人骑在马背上扯开嗓子大喊。
一名又矮又胖,奇丑无比的家伙,在骑兵的簇拥下,志得意满。他的马尾巴后,则拖着数以万计死不瞑目的尸体。
尸体拖过洪承畴的纪念馆,无数当地官员焚香礼敬。须臾,另外一座更漂亮的纪念园在白骨上建了起来,上面浓墨重彩地书写着,施琅大将军功耀千古.....
“畜生!禽兽!”朱重九举刀上前拼命,胳膊却被数名身穿长衫,鼻子上架着眼镜的学究们用书本挡得死死。“你这是狭隘民族主义!”学究们义正词严,却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的双脚,就踩在祖先的尸骨上。而那些尸骨,则瞪着大大眼睛,缓缓坐起来,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天旋地转。沧海桑田迅速变幻,一个身穿长衫看起来非常有学问的家伙,侃侃而谈:“各位都是朋友,已往的事不必谈了,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当如今日生。各位愿意当汉奸的,留在北平,我潘毓桂保护他,不愿当汉奸的,自己小心。战,是肯定没指望的。日本文明,先进于中国十倍。所以华北各地如今最佳的出路,就是接受日本人的治理,学习先进文明。这不是卖国,而是爱国也。因为爱之深,所以才卖之急。以免战事蔓延,祸及生民.....”
还没等朱重九来得及愤怒,又一个身穿西装的老学者站了起来,大声宣告:“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既不先进,又不民主,如此之国,怎么值得大伙去爱。值此之际,我们应该毫无保留地接受西方文明。哪怕是去做奴隶,他们因为信仰上帝,所以会善待我们。不信请看,当年的黑奴,如今不也成为美国的主人了么?”
“无耻之尤!”朱重九终于喊出了声音来,冲着西装老学者破口大骂。然而,那个老学者却微微一笑,“什么叫无耻?这叫输血,你懂不懂。华夏自古缺乏狼的血液,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不得不由异族输入血液和活力。”(注2)老者身后,一队人举着摄影机,正在努力拍摄。
第一集,民族融合功臣洪承畴。
第二集,施琅大将军(注3)第三集,谁主中原........
第四集,一代明君魂照合川(注4)......
脚下的土地开始崩裂,头顶的天空也变得支离破碎。朱重九发现自己从屏幕中掉了出来,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往下道,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身边如流星般滑落的,则是华夏衣冠、典章、楼宇、史册.....统统万劫不复。
“啊——!”他大叫着挥舞胳膊,试图阻止这种坠落。身体却又重又酸,根本不听使唤。天空中有雨点掉了下来,打在他的脸上,暖暖的,咸咸的。
他努力转头,试图避开咸滋滋的雨点,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那道亮光吸引着他,让他肋生双翼。
他飞,拼命飞,拼命飞。
飞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多远,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世界一片通明。
“郎君,郎君动了。”
“郎君,郎君醒了!快来人啊,郎君,郎君醒了。”
“大夫,快请大夫!郎君真的醒了。感谢老天爷,你把郎君还回来了!”
“阿弥陀佛!”
“上帝,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
.....
先是禄双儿一个人的声音,然后是一群莺莺燕燕。朱重九努力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七八个影影绰绰的轮廓,随即,一张张挂着眼泪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是双儿,还有另外八个媵妾,她们都在,都围在他的床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注1:洪承畴纪念园,位于福建南安,落成之际,受到当地各级官员的热烈祝贺。有关洪承畴的影视作品数不胜数,其在里边大多都以睿智多情形象出现。
注2:输血说,来自一代奇书狼图腾注3:央视某年的神剧,施琅大将军注3:2014年获奖历史奇葩大戏,《钓鱼台》,蒙古大汗为了救汉人小孩,被邪恶的宋军杀死。
第三十三章 文明 (中)
第三十三章文明(中)
原来我刚才在做梦!朱重九努力眨了一下眼镜,晕晕乎乎地想着。
那也不完全是梦,而是朱大鹏那个时空发生过的事实。付出了无数热血和生命才建立起来的大明,只屹立了二百七十多年就轰然倒塌。然后就是旷绝古今的“我大清”,窃国二百余年,光卖国条约就签署了一千多个。
然后是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和日寇入侵。从一九一一到一九四九,长达三十八年的大乱世。期间华夏大地上血流成河,汉奸卖国贼们,则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理由充足......
这些记忆,一直隐藏在朱大鹏的内心深处。所以在两个灵魂融合之后,也成为了朱重九记忆的一部分。让他根本不用费功夫去想,就会浮现在眼前。也不用花什么力气去推算,形形色色的人物,就会在脑海里粉墨登场。
潘毓桂不是最后一个国贼,也不是最无耻的一个。他那番‘卖国是为了接受先进文明,卖国是为了爱国’的高论,也不会断了传承。在朱大鹏那个时空,天天叫嚣着中国该被殖民三百年的家伙大有人在。天天喊着为了全盘接受西方文明而不惜再亡一次国的家伙,也数不胜数。
‘所以,朱某绝不会让他们如愿。这就是朱某存在的意义,也是两个灵魂共同的使命!’想到这儿,朱重九再度努力睁开眼睛,强迫自己不再陷入沉睡状态。尽管,这样做让他非常疲惫。
禄双儿的面孔愈发的清晰,同时慢慢清晰起来的,还有右胸口处一阵阵袭来的闷痛。“我好像被子弹打中了!”昏迷之前的记忆片段,迅速涌入朱重九的脑海。连绵不绝的火铳射击声,阴狠歹毒的女死士,用身体替自己挡了利刃和子弹的胡大海.....
是火铳,数量至少在十杆以上,并且采用了淮安军刚刚推行的三段轮射方式。距离大概在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间,如果不是碍不过苏先生的啰嗦和暑热的双重折磨,自己在下船前,特地于胸甲内又穿了一层可以促进空气流通的钢丝背心.......
想到这儿,朱重九忽然不寒而栗。本能就想坐起来,查验周围环境。然而,胸口处的闷痛却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动弹不得。嘴里发出的示警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双,双儿,不要哭。走,带着她们离开这儿,回扬州去。立刻回扬州!”
“夫君,咱们就在扬州,现在就在扬州啊!”禄双儿又是欢喜,又是害怕。瞪圆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大声回应。“咱们现在就在扬州的家中。前天晚上,近卫旅就把您送回来了!”
“啊——!”朱重九艰难地点头。脑海里好像有无数条麻线彼此缠绕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想要一根根解开,却又找不到最先该从哪里下手。“我,我昏迷几天了!麻烦,麻烦给我拿点水过来!”
“五天!把遇刺那天也算上是第五天!”禄双儿迅速回应,然后挺着大肚子去拎水壶。其他几个媵妾则将她迅速搀扶住,然后七手八脚将水壶提起来。年龄最大的那名叫芙蓉的女子,倒了一盏热参汤,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紧跟着深深喝了一大口,噙在嘴里,缓缓靠近朱重九的双唇。
虽然已经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妻子之一,但如此香艳的喂水方式,朱重九依旧有点儿无法接受。正准备摇头拒绝,却又听见禄双儿低声劝道:“夫君,你就这样喝吧。这几天,姐妹们一直这样轮流喂你。”
“啊——!”朱重九又是一愣,脸涨得宛若猪肝儿。但另外一个年龄很小的媵妾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彻底放弃了挣扎,“双儿姐姐怕有人下毒,所以给您的食物和水,我们姐妹都尝过。只要我们姐妹还活着,别人就甭想再害您!”
“咚!”仿佛什么东西,在心脏深处轻轻敲了一下。朱重九认命地张开嘴,与芙蓉凑过来的红唇紧紧印在了一处。带着体温的参汤顺着喉咙淌进肚子,同时淌进来的,还有万缕柔情。
一口,两口,三口,尽可能地,他让自己多喝。只有喝下去那些参汤,他才能尽快站起来。只有站起来,他才能保护自己的禄双儿和这些与自己生死相连的少女,还有双儿肚子里的孩子。
当一整壶参汤落肚,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又好了许多。胸前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有一处外伤,还有几根断裂的肋骨。自己亲手改进了火药和火枪,然后,自己差点成为一个死在火枪下的义军将领。
“好了,我喝饱了!”朱重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禄芙蓉不要继续再喂。然后努力将胳膊弯曲,试图用手肘支撑起上身。这个动作,令他顿时疼得满头大汗,刚刚放下了一点儿心的众女也又被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扑上来,一边搀扶,一边大声劝阻,“夫君小心。大夫说您受了内伤,必须静养!”
“夫君别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妾身去做!”
“夫君,苏长史和徐洪三将军就在外边,您需要的话,妾身随时可以喊他们进来!”
.....
正手忙脚乱间,门外忽然响起了苏明哲那特有的公鸭嗓子,“都督,老臣还有洪三、煕宇、佑图、伊万都在,您有事情,可以随时吩咐!”
“你们.......?”朱重九愣了愣,胳膊上的力气用尽,迟疑着缓缓躺倒。“善公和子云呢?还有敬初和永年,他们几个呢?”
“善公在政务院主持政务,子云在枢密院坐镇。在主公昏迷期间,三院运转一切正常。老臣已经下了封口令,严禁您的伤情向外流传。敬初和永年正在戴罪立功,发誓不将刺客全部捉拿归案,他们两个就提头来见!”苏明哲难得聪明了一回,捡着朱重九有可能最希望了解的情况,大声汇报。
“呼——!”朱重九听见自己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慢慢放松。“胡大海的情况怎么样?他还活着么?别瞒我,告诉我实情!”
“那,启禀都督,胡大海的伤很重。但是.....”苏明哲犹豫了一下,声音里明显带着几分颤抖,“但是,他,他也被救下来了。不过......,主公不用担心,等您的伤好之后,随时都可以召见他!”
第三十四章 文明
第三十四章文明(下一)
“嗯——!”朱重九低声沉吟,然后又轻轻吐了口气,笑着问道:“大夫来了么?他们对我的伤怎么说?”
“大夫.....,启禀主公,大夫一直在外间候着!”苏明哲没想到朱重九居然会主动将话题转移到伤势上,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低声回应。~UU小说,www.uu234.com
“让他们进来吧!”朱重九想了想,笑着吩咐。
“是,主公!”随着苏明哲的回应声,房门被人从外边来开。一个拎着皮箱的色目郎中和另外一名留着五绺长髯的中医相继走了进来。
是淮安医馆的馆长伊本和扬州当地名医荆绛晓,朱重九对这两人都有印象。微微点了点头,笑着吩咐,“都坐吧!双儿,让人给大伙搬几把椅子!”
“是!妾身这就去!”双儿低声答应着,带领众媵妾退到一旁。片刻后,几名身子骨粗壮的仆妇抬着椅子入内,轻轻地放在了两位郎中的身后。
“草民折杀了,真的折杀了!”
“公爵殿下面前,我,我站着就好!”
两个郎中哪敢落座?连连施礼辞谢。朱重九却不答应,只是闭着眼睛等二人自己做选择。荆绛晓和伊本无奈,只好先欠着屁股坐了一个椅子角,然后又先后施了个礼,不约而同地说道:“殿下真乃人中龙凤,如此重的伤,居然只昏睡了五天.....”
“公爵殿下身体是我见过最结实的,断了三根肋骨,还被铠甲挤伤了内脏,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好转....”
“那你们还想我再睡多久?”朱重九被吵得头大,苦笑着睁开眼睛反问。
“这儿....”荆绛晓和伊本二人语塞,然后又争先恐后地回应,“草民,草民不敢诅咒殿下。草民是说,草民是说,殿下身子骨远胜常人!”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公爵大人您恢复能力非常强,是我行医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人中,身体最强健的一个!”
“殿下乃天之骄子,自然不会与常人等同!”
“公爵殿下对我教友善,受真主的庇佑,所以一切灾难都绕路而行!”
.“胡说,殿下乃佛子转世,跟你的真主没任何关系!”
“公爵殿下,真主有多张面孔。在极西之地便是上帝,耶路撒冷便是真主,在东方便是玉皇大帝....”
“行了!”朱重九越听头越大,再度低声喝止。“你们两个不去演双簧,真是屈才了!废话少说,说正经事,我的伤势到底怎么样?”
“是,殿下!”荆绛晓和伊本两人,虽然没见到过双簧是什么东西。但心里也明白,病人这是不耐烦了。于是乎一个伸出五根干枯的手指,低声请求,“殿下,请让草民为您把脉!”
另外一个,则打开箱子,从里边摆出一整套由管子和铜锅组成的家什,“殿下,草民按照您上次的提醒,用绸缎涂抹牛胶,做成了听诊器!”
“别急,一个一个来。先中医,再西医!”朱重九被那套完全走了形状的听诊器逗得哑然失笑,想了想,低声做出决定。
“是!”荆绛晓得意地看了一眼伊本,抢先下手。先给朱重九摸了一通脉象,接着又听了听朱重九的呼吸和说话的声音,随即再问了几句病人自己的感觉,最后又仔细观察了一遍目标的气色、眼底和舌苔。把中医家传四项诊断绝技完完整整使足了全套,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椅子角上。
“该我了!”伊本早就等得不耐烦,立刻长身而起。朝着简化版听诊器、放大镜、表面包裹着棉花的木头锤儿,以及其余一大堆除了他本人谁也分辨不出其功能的零碎儿,在禄双儿的监视下,从头到脚将朱重九检查了个遍。最后,也长出一口气,轻轻坐回椅子角。跟荆绛晓两个继续大眼儿瞪小眼儿。
“荆大夫,还是你先说吧!”朱重九即便反应再迟钝,也猜到二人这些天来一直在较着劲儿。便又笑了笑,主动开始点将。
“是!”荆绛晓拱了下手,低声说道:“殿下体表之伤,乃外物重击所致。幸被宝铠和金丝甲所护,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所以外伤并不严重,弹丸入表皮下半寸而止。而重击却导致三根肋骨折断,五脏移位。幸及时得以人参补元,然后正骨活血,再以针石之力化瘀....”
“胡说,前半部分还有点道理,后面简直是草菅人命!”色目人伊本按耐不住,没等荆绛晓说完,就厉声打断,“分明是弹丸打得铠甲变形,然后压断了三根肋骨,导致肺部和多处脏器受损。如果没穿板甲,只穿了金丝甲,可能伤得还会轻一些。即便如此,要是早按照我的办法,用刀子割开胸腔放血,殿下三天前就醒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才草菅人命!一旦引发血毒,你全家殉葬,都难抵滔天之罪!”
“自打公爵殿下提纯出酒之精华以来,化脓情况就少了一大半儿。即便偶尔出现,也不会再要人命。倒是你这种所谓的药石针灸,纯粹属于巫术范畴。本质上等于什么都没干,完全凭着殿下身体的恢复能力硬抗!”
“你才是跳大神儿呢。除了放血就是放血,其他什么都不会干!”
“那也比你拿毒草当药剂强!”
“老夫好歹没用开膛破肚,就矫正了殿下的肋骨!”
“你那是误打误撞,全凭运气。万一哪根骨头没有接对,将来就会让病痛伴随殿下一辈子!”
.....
说话间,两个医生又吵了起来。各执一词,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朱重九的另外一个灵魂在二十一世纪,也没少看到这种吵闹。所以早就形成了一定的免疫力,先闭着眼睛听了片刻,然后笑着打断,“行了,都不要说了。我这不是已经醒过来了么?荆大夫,以前的诊治下不用说,你说说,接下来病情会如何发展?”
“启禀殿下,如果按照草民的办法,就以静养为主,辅以化瘀补气之药。以殿下的龙凤之姿,三个月内必然可以再度跃马横刀!”
“胡说!先前按照你的巫术,殿下没有放血,早已在体内形成了血块。今天既然已经醒来了,应该尽早下床活动。由慢到快,通过肌肉和内脏活动,将淤血慢慢吸收。”伊本听不进去,不待朱重九问到自己,再度抢先发言。
一个自诩继承了华夏医术的千年精华,一个自诩掌握了新兴医学的核心奥义,谁也不肯让步,当着朱重九的面儿,再度抄了个不亦乐乎。却不知道,在朱重九这拥有两世记忆的人眼里,他们的水平事实上属于半斤对八两,彼此一模一样。
第三十五章 文明 (下 二)
第三十五章文明(下二)
在朱大鹏所记忆的另一个时空里,西医和中医的铁杆粉丝们,也经常打成一团粥。UU小说,www.uu234.com特点与眼前一样,就是各自拿自己擅长的一面说事儿,对别人家的长处和自家缺陷视而不见。并且谁都甭指望能说服另外一方,在狭隘和偏执方面,五十步别笑百步。
所以又闭着眼睛听了一会,了解到自己需要掌握的情况之后,朱重九就彻底失去了欣赏双方打嘴架的兴趣。笑了笑,低声吩咐:“行了,二位说得都有道理。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等会儿各自去帐房支取两百块银币,就回去休息吧!不用每天都守在我身边伺候着。”
“主公且慢!”话音刚落,门口处便传来了苏明哲的大声劝阻。“他们两个责任重大.....”
“怎么,我的伤情,还可能出现反复么?”朱重九扭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正色问道。
“不会,不会!”伊本和荆绛晓两个,难得有了意见统一的时候,双双用力摆手。
“殿下既然醒过来了,就不会再反复了。但是伊本愿意留在公爵殿下身边,随时听候召唤!”
“非殿下,草民还被视作与巫师戏子同类。故草民愿意继续留下来伺候,以报殿下对世间医者提拔维护之恩!”
后一句话,荆郎中的确发自肺腑。自魏晋以来,熟读儒家经典者的地位就高高在上。而同样手不释卷,研习《黄帝内经》和《伤寒杂论》的郎中,则与巫师歌姬一样被列为贱业。只有到了朱重九这儿,官府带头崇倡四民平等,全天下的医者才终于翻了一次身,好歹被当成了正经人看看。
所以眼下淮扬各地,除了工匠和商贩之外,最不希望朱重九出事儿的,恐怕便轮到郎中了。如果无法救回朱重九的命,即便苏明哲理智,不会追究荆大夫的责任。他也绝对没勇气活着从大总管府走出去,面对天下同行。
然而无论是伊本的假意,还是荆绛晓的真心,朱重九都视而不见。只是非常友善地笑了笑,低声逐客:“行了,反正你们住得都不远,需要的时候,我再派人去接你们!苏先生,给他付了诊金,然后派马车送他们回家!”
“是,老臣遵命!”苏明哲虽然不想放两个郎中走,却更不愿意违拗朱重九的命令,犹豫了一下,在门外大声答应。
“都谁在外边,大伙进来说话!”朱重九笑着吩咐了一句,然后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询问。“两位郎中,我可以坐起来么?”
“可以,殿下的情况,久卧反而对身体不好!”荆绛晓和伊本两个,再度达成了一致。随即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朱重九斜着坐起半个身子。先用枕头和被褥于背后垫稳,然后,才非常感激地行了个礼,双双告退。
头依旧有些沉,两只耳朵旁,仿佛有上万只挖掘机在同时开动。这是久卧之后的必然反应,朱重九一边在心中暗示自己,一边用力吸气。右胸口的闷痛,迅速取代了大脑和耳朵的不适,令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呃!”
“主公!”苏明哲被吓了一哆嗦,扑上前,双手扶住朱重九的肩膀。“赶紧躺下,躺下!来人,赶紧把郎中请回来,快去,快去!”
“别胡闹,他们也都好几天没睡安稳了。多少都得歇上一歇!”朱重九皱着眉,低声吩咐。“你扶着我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是。老臣遵命!”苏明哲不敢违背自家主公的意思,红着眼睛答应。
“双儿,你们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有苏先生在,不会出任何问题。”朱重九闭着眼睛,继续吩咐。
“是!”正扑上来搀扶他的禄双儿停住脚步,哽咽着回应。然后想了想,带着几个媵妾,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参汤!”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去远,朱重九继续命令,“桌上有,给我倒一碗过来。我自己喝!”
“是!”这一次,回应他的是吴良谋,“主公,参汤在这里!”
“多谢!”朱重九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从吴良谋手里接过茶碗。平素根本感觉不到份量的茶碗,此刻端在手里重逾千斤。但是他却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强迫自己将参汤一点点凑到嘴边。
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资格软弱。哪怕苏明哲绝对可靠,哪怕淮安五支主力军团当中,至少有四支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蒙元朝廷从没放弃过毁灭淮扬的打算,周边的群雄,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自己长时间不露面,或者淮扬大总管府内部出现了巨大问题。这帮家伙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哄而上,到那时,什么平等理念,什么民族重生,都和淮扬大总管府一样,统统被群狼撕成碎片。
略带苦味儿的参汤,缓缓从舌头上滑过,缓缓滑入嗓子。产自这个时代的完全天然野参,功效与朱大鹏那个时空用化肥催出来的替代品不可同日而语。很快,他肚子内就又涌起一股融融暖意,整个人也仿佛被注射了兴奋剂般,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
当日向自己开枪的人,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他们用的是最新款遂发滑膛枪,而不是前几年推销给群雄的火绳枪。否则,既达不到那么高的射速,很难在四十步的距离上,接连击穿板甲和钢丝甲。
但这伙人,也不应该是自己麾下某个将军的嫡系。否则,他们动用的就应该是线膛枪和表面上裹了软铅的密封弹丸。那样的话,自己就压根儿没机会活过来了。除非苏明哲敢冒险答应伊本的请求,给自己开膛破腹。
“都督,都督,你撑不住的话,就躺下去吧!咱们,咱们不争这一时!不争,啊!老臣求你了!”苏明哲的声音又从耳畔传来,隐隐已经带上了哭腔。
如果他也不可信的话,除了自家妻子外,老子就找不到第三个可以信任的人了。虽然这家伙又奸又滑,在起义之初,还一度想拿老子当枪使用。
想到这儿,朱重九努力睁开眼睛,轻轻摇头:“不用,我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人躺得太久了,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真的没事,你别这模样,好像我就要死了一般!”
“老臣,老臣不敢!”苏明哲脸一红,两行眼泪迅速淌了满脸。“老臣只是,只是怕都督出事。老臣,都督,如果没有你,老臣根本活不下去啊!”
“混账,就跟我是你儿子一般!”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心中再度涌起另外一股融融暖意。
老先生干啥啥不灵,当个长史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属于尸位素餐。但这份忠心,却不需要任何怀疑。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的性命,已经牢牢与朱某人绑在了一起。如果祝朱某人提前归位,恐怕用不了两个月,他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老臣,老臣....,老臣不是哭丧。老臣,老臣是害怕。真的害怕!”苏明哲挨了骂,不敢再哭,却也笑不出来。用手背在脸上抹了几下,抹得他自己满脸都是鼻涕。“这些天来,老臣,老臣都后悔死了。当初如果不是老臣撺掇着你到集庆巡视,都督,都督你怎么可能遭这么大的难!”
“胡说,是我自己想去江南,敲山震虎!结果虎没敲到,反而惹了一窝子狼!!”朱重九听后既觉得对方可怜,又觉得对方可笑。摇了摇头,大声开解。
结果简简单单一句客气话,却令肃立在病榻旁的徐洪三当场跪了下去。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大声谢罪,“末将护驾不力,愿领一切责罚!”
“屁话!都给我滚起来!”朱重九把眼睛一瞪,低声骂道:“我自己疏忽大意了,关你什么事情?!”
的确是疏忽大意了,否则,刺客怎么可能有机会潜伏在距离车队如此之近的位置上?当初,整个大总管府上下,包括朱重九本人在内,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腐儒身上。总想着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都是战五渣,只会动嘴皮子,没有任何行动力。却没想到那些读书人背后,还藏着一头凶狠果断的野狼。
“末将乃近卫旅长,主公受伤,末将难辞其咎。之所以没当场以死谢罪,是因为没见到主公好起来,死不瞑目。如今主公既然醒了,末将心愿已了,甘领军法!”尽管朱重九已经尽力开脱,徐洪三却不想推卸责任,又重重磕了个头,大声说道。
“你给我滚起来。军法不军法,是老子说得算!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主了!”朱重九被逼得无奈,只好竖起眼睛,摆出一幅高高在上架势痛斥。
斥责完了徐洪三,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吴良谋,你不好好在荆州打仗,急着跑回来干什么?莫非你也懂得给人看病不成?还有你,吴二十二,从睢阳到徐州,上百里的防线,无论哪处出了纰漏,我都会拿你是问!绝不会让你拿回来看我当作借口!”
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和第四军都指挥使吴永淳挨了数落,却丝毫不觉得委屈。双双红了眼睛,哽咽着说道:“都督,都督只要没事。末将,末将愿领任何责罚!”
“都督您只要没事,荆州就没事。否则,末将留下那里,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们两个混账,早晚要气死老子!”朱重九现在头脑越来越清醒,当然能理解二人的心情。狠狠瞪着二人,咬牙切齿地骂道。
事实上,醒来之后能看到苏明哲和吴煕宇、吴良谋、徐洪三和伊万诺夫四个人,对他来说,疗效丝毫不亚于一支百年老山参。
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伤重卧床,二军团的最高指挥者就是伊万诺夫。再加上徐洪三的近卫旅、吴煕宇的第四军团,吴良谋的第五军团,四人掌握的兵马,已经占据了整个淮扬的全部武装力量的一小半儿。只要他们几个没乱,淮扬就乱不起来。
故而数落归数落,朱重九却没打算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想了想,将头转向伊万诺夫,笑着问道:“第二军团现在情况如何?弟兄们还安稳么?通甫受伤,你这个副都指挥使就要多操心了!”
伊万诺夫早就成了一个华夏通,立刻起身抱拳,以比狗腿子还狗腿子的态度,大声回应,“末将,末将这几天,除了来都督身边护卫时之外,其他时间都扎在第二军团的营地里头。都督尽管放心,第二军团是您的,除了您本人之外,不会服从任何人的调遣!”
“我放心,有你们几个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重九笑了笑,嘉许地点头。第二,第三,第五军团都在掌握之中,问题就该出在别处。闭上眼睛休息了几分钟,他再度将眼睛睁开时,目光则又落在了徐洪三脸上,“行了,别寻死觅活了。你又不是娘们。有那功夫,多干点儿正事儿比啥都强。我来问你,最近这几天,扬州城内动静如何?淮安和高邮两地呢,是否风平浪静?”
“没人闹事!都督尽管放心,禄老大人和苏长史,始终牢牢控制着局面。”徐洪三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高声回应。“近卫旅的三个团,这几天轮流在大总管府内值班。第七军团奉命移防,去了泰州。第六军团都指挥使王宣虽然没有亲自赶回来,却派了儿子王福回来送信,只要您或者夫人一声令下,整个第六军团愿意赴汤蹈火!”
“噢——!”朱重九笑着点头。又排除了两个内鬼的可能,这让他的心态感觉愈发轻松,“辛苦大伙了。不过从今天起,就不必轮流值班了。一切按照正常时候就好。先生,你说呢!”
整个淮扬上下,能被朱重九称作先生的,只有苏明哲一位。后者红着眼睛,起身拱手,“都督既然醒了,当然听都督安排。”
“其实这样也好,该来的,早晚都要来!”朱重九想了想,自言自语。随即又笑着问道:“蒙元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试图领兵渡河,被咱们的水师给堵在了黄河北岸。第四军团第四十一旅,第四十二旅在陈将军指挥下,于黄河南岸枕戈待旦。即便察罕和李思齐两个侥幸冲破水师的阻拦,也绝对不可能在南岸站稳脚跟!”吴煕宇想了想,主动替苏明哲回答。
“荆襄那边,禄德山和刘魁两个完全顶得住。”见朱重九的目光又转向自己,吴良谋起身汇报。“末将回来之前,刘福通突然调集了十万大军,向倪文俊部展开的进攻。看样子,汴梁那边,已经得知主公受伤的消息,所以刘福通想极力还主公一个人情!”
第三十六章 文明 (下 三)
第三十六章文明(下三)
“到底是刘福通,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朱重九闻听,忍不住用力拍打床沿。△↗頂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一下扯动了伤口,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在另外一个时空的评书中,刘福通这个人是小富则安的典型代表人物。目光短浅,气度狭隘,并且得意之后便忘了根本。而在本时空,朱重九所看到的刘福通,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面目。大气、坚韧、懂得自我矫正,并且有情有义。
此人在这个节骨眼儿没有选择趁淮扬之危,而是主动向倪文俊部发起进攻。明摆着就是想告诉外界,他自己心里没鬼。而随着汴梁红巾与倪文俊部的战斗展开,淮安第五军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就大幅度下降。吴良谋这个第五军都指挥使是继续留在前线,还是返回扬州护驾,选择余地无形中也增大了许多。
“据军情处急报,两天前.....”没等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苏先生犹豫了一下,又慢吞吞地补充道。“朱重八在郭子兴的支持下,血洗了孙德崖。如今在濠州军与和州军,已经彻底成了一家人。郭子兴名义上是朱重八的上司,实际上大权已经尽被朱重八所掌握!!包括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都被从军中踢了出去,去做了管屯田的文职!”
“他倒是很会选择时机!”朱重九愣了愣,苦笑着摇头。
以前几天淮扬大总管府的情况,无论自己死掉,还是侥幸逃过一劫。短时间内,淮安军肯定都没精力去管别人家的“闲事”。而朱重八趁着这个机会下手干掉孙德崖,彻底架空郭子兴就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只要郭子兴一天没死,哪怕只能做个牌位儿,此人的行为就不算以下犯上,没有违背当年的《高邮之约》。而这个时候他还把精力放在内部大清洗上,无形中也对外界说明,突然出现在江宁的那群刺客,与和州军,与他朱重八无关。
“张士诚又派人送了十万石今年的新稻来,还有十万两藩银。说是送给大总管的汤药费。他的军队也向后撤了一百多里,与咱们靠近的几座城市里,如今剩下的守军都不到五百!”
第三个聪明人很快就出现了,丝毫不让朱重九感觉到惊讶。这就是政治!自己活着抵达江宁时,周边几家势力都枕戈待旦。而自己遇刺受伤之后,一众红巾诸侯就赶紧自我撇清,唯恐动作慢了一步,成为淮安军的报复对象。
“彭和尚和赵普胜都答应了将治下矿山交给淮扬商号开采。收益半年一结,一家一半儿!”
“毛贵将军来到了扬州,就住在驿馆里。这几天,每天早晚都会过来看望您一次!”
“徐寿辉上表请求内附,无论是当地方官,还是做武将,任凭安排!”
.....
聪明人肯定不止一个,很快,其他人也接连登场。谁都不想跟刺杀案扯上瓜葛,成为淮安军的重点报复对象。
朱重九越听越觉得无趣,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徐寿辉,他手里还有兵马可用么?佑图,回去后麻烦你给他带个话,叫他不必担心。就凭他当年起兵抗元之功,我也不会亏待了他!”
“是!”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笑了笑,大声答应。
大象走路,不会在乎蚂蚁的死活。以徐寿辉现在的实力和处境,对于手握重兵的自家主公来说,不就是一只蚂蚁么?让他好好活着,只会让外界觉得自家主公宽宏大气,一诺千金。而杀了他,反倒会有损整个淮扬的声誉。
“至于其他人,撇清不撇清无所谓。现在咱们没功夫搭理,到了高邮之约结束的时候。谁想要战,战便是!我就不信咱们淮安军会输给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朱重九又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笑着补充。
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他又看开了许多事情。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远比先前干脆利落。
这个巨大的变化,丝毫没逃过苏先生的眼睛。后者立刻拱了拱手,大声附和,“主公说得对,他要战,战就是。顶多让他们再得意两年时间,等高邮之约期限一过,咱们七个军团齐出,就不信踏不平任何地方!”
“嗯!”朱重九笑着点头。“大伙知道就好。咱们现在积聚实力的时候,其他人也在积聚实力。所以谁先乱了章法,谁就会吃大亏!行了,既然四下都无事,大伙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永淳,今天回府休息一晚,明天你返回第四军团。佑图也是,明天一早回第五军团。我既然没事了,你们俩没必要都在扬州耗着。”
“这.....?”吴永淳和吴良谋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赶走,站起身,犹豫着是否立刻答应。
“怎么,舍不得家小啊。舍不得这回就一并接去,打仗的日子长着呢,不能总叫你们骨肉分离!”朱重九看了二人一眼,笑着补充。
“不是,不是!”吴永淳和吴良谋两个,立刻红了脸,窘迫地摆手。“我们,我们是怕....”
“没什么可怕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朱重九又摆了下手,笑呵呵地打断。“去吧!大家这几年多辛苦些,等赶走了鞑子,咱们有的是时间聚在一起痛饮!”
“届时必将跟都督一醉方休!”吴永淳、吴良谋二人无法违抗,勉强振作起精神,大声回应。
“去吧,去吧,别在这瞎耽误功夫了。你们两个又不是郎中!伊万,你也下去休息吧。我身边,有洪三和苏先生就足够了!”朱重九笑着挥手,将三名军团指挥使都强行从自己身边赶走。从始至终,也没有一语涉及到刺杀案的具体细节。
待第四、第五两个军团都指挥使和第二军团副指挥使伊万诺夫奉命告退,他也觉得有些倦了。点手叫过徐洪三,吩咐后者将自己放倒躺好。先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平稳了一下心情。然后再度强打起精神来,笑了笑,冲着苏明哲询问:“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怎么把几个都指挥使都给召回扬州了?我记得我昏迷之前,不是吩咐过么?要徐达主持全局。他呢,怎么今天谁都没有提起他来?”
第三十七章 文明 (下 四)
第三十七章文明(下四)
果然没有瞒过去!苏明哲打了个哆嗦,赶紧站起来,大声回禀,“都督息怒,老臣并非有意违背您的命令!实在,实在是此事,牵扯太多!”
果然在故意隐瞒!朱重九心中也隐隐打了个哆嗦,眉头紧锁,低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无论牵扯多大,你必须给我说个清楚!”
那天在发觉自己中弹的瞬间,他已经做好了无法生还的准备。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果断吩咐了两件事,第一,徐达主持全局。第二,不准胡乱杀人。
但是醒来之后,主持全局者却变成了苏明哲。
而第二军团副指挥使伊万诺夫,第四军团都指挥使吴二十二,第五军团都指挥使吴良谋和近卫旅长徐洪三,都跟在了苏明哲身后。
唯一一没跟在苏明哲身边的,乃第一军团副指挥使刘子云。偏偏此人又是徐州小牢子出身,与苏某人相交莫逆。
莫非刺客的主使者就是苏明哲!
刹那间,朱重九几乎魂飞天外。怪不得徐达不见了,怪不得所有人默契地不提徐达,原来他们早已沆瀣一气。除掉了徐达,窃取了淮扬总管府的大权。
但是下一个刹那,他却又猛然惊醒。
不对,不可能是苏明哲!否则,他又何必让老子醒过来!
况且苏先生从没带兵打过仗,凭什么收服老子麾下这群悍将?
而如果苏明哲转头去辅佐别人的话,充其量不过是千年老二。跟在老子手下做千年老二,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苏明哲,他们为什么要排斥徐达,为什么不听老子的号令?!
莫非徐达........,那又怎么可能!
正当整个大脑都在高速运转的时候,朱重九又看见苏明哲做了个揖,吞吞吐吐的求肯,“都督,这件事是老臣不对,不该违背您的吩咐。但是,都督,请您务必不要生气,听老臣把话说完。等您的身子骨恢复了之后,老臣愿意领任何责罚!”
“少绕圈子,你到底把徐达给怎么了?!”朱重九侧过脸,又狠狠瞪了苏先生一眼,强压下去心中的恐慌。
“都督,您得先保证不生气!不能气坏了身子!”苏明哲此刻心情比他还要紧张,悄悄后退了半步,手扶着椅子背儿继续求肯。
“去你娘的!我有那么弱么?你说还是不说,不说,我喊别人进来问!我就不信,整个大总管府里的人,都肯帮你圆谎!”朱重九急得火烧火燎,瞪圆了眼睛低声咆哮。
“我说,我说。都督,您真的别生气,这件事还在调查当中,现在的情况,未必就是真相!”苏明哲听了,吓得连连摆手。然后硬起头皮,继续低声补充道:“那天,那天负责街道两边巡查的,是江宁城管局和第三军团三零二旅一团。”
“这?!”朱重九微微一愣,脸上快速泛起一层阴云。“百密终有一疏!我不相信,徐达是咱们徐州起义时的老兄弟。我不相信他会对我下如此狠手!”
“老臣,老臣也不敢相信。但老臣无法说服其他人。事发后,当值的团长郭秀自杀了。徐达,徐达自己也主动拒绝了在您养伤期间,主持全局!”苏明哲又往后躲了躲,结结巴巴地补充。
“这....?”朱重九又是一愣,旋即心中涌起一股凄凉。
徐达是大总管府嫡系将领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外开府建衙的。无论江宁城管局,还是第三军团的三零二旅,都是他的直接下属。所以让刺客找见机会混到车队附近,徐达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此外,按照大伙当年的约定,徐达还是大总管位置的第一继承人选。如果朱某人遇刺身亡,他将是此案的最大受益者!
所以,刺杀案发生后,徐达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无怪乎他自己要选择避嫌,而苏明哲等人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朱重九昏迷之前的“乱命”。
然而,朱重九同样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徐达是刺杀案的主谋。他不相信,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嫡系,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之后,就会变成一头白眼狼。更不相信,另一个时空名满天下的徐达,会笨到如此地步。选择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动手,而不懂得嫁祸给别人!
“老臣也没敢拿徐将军怎么样!!”偷偷看了看朱重九的脸色,苏明哲继续小心翼翼地补充,“只是按照徐达将军自己的请求,让他将兵权交给了王弼。然后就带着他一道回了扬州。然后又依照三院公议,派了一个连近卫,在他府外就近,就近提供...!”
‘“混蛋!你们都是一群混蛋!鼠目寸光!”没等苏明哲把话说完,朱重九已经气得拍了打着床沿坐了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个接一个往下滚。古铜色的面孔,也瞬间变得一片死灰。
苏明哲和徐洪三两个被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扑上前,伸手扶住他的后背,“主公,主公切莫动怒。老臣,老臣真的知错了。主公!老臣愿领任何责罚!”
“主公息怒,末将愿领任何责罚!”
“责罚个屁!万一有事,把你们两个千刀万剐都难以挽回!”朱重九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二人,眼前一阵阵发黑。“你们以为你们这是对老子忠心么?狗屁!万一老子醒不过来,老子的家人,还有没出世的孩子,早晚就得死在你们这群鼠目寸光的混蛋手里!”
“主公——!”苏明哲松开手,“噗通”一声跪在了床边。老泪顿时流了满脸。“老臣对天发誓,从没对您起过二心。老臣,老臣真的是为了都督着想啊。老臣,老臣已经竭尽全力了!”
“竭尽全力去帮倒忙么?你个老混蛋,赶紧给我站起来!”朱重九又是心痛,又是恼怒,抬起左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苏明哲,“立刻站起来,不准再嚎丧!否则,老子就跟你割袍断义!”
“主公.....”苏明哲的哭声,瞬间吓得憋回了肚子里。泪眼婆娑地往起站,两腿却哆嗦着使不上力气,“噗通”一声,再度跌翻在地。
“你-----!”如果还能挥得动拳头,朱重九恨不得跳下床去,亲手将苏明哲打成残废!回过头,狠狠瞪了徐洪三一眼,大声呵斥,“还不快去扶起他来!等着他跪死在老子面前么?!快去,老子不需要你来扶。老子自己撑得住!”
说罢,挥动左胳膊,便将徐洪三奋力往外推。
徐洪三怕他抻动了伤骨,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弯腰去扶苏先生。“主公息怒,主公息怒,您旧伤未愈!”
“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家伙!”强忍住头部的眩晕,朱重九继续低声咆哮。“上了别人的当,还自以为得计!老子,老子真该早就把你们全部赶回老家去抱孙子!”
他很感激苏明哲和大总管府内所有文武对自己的忠诚,却无法不为此怒火上撞。因为按照眼下苏明哲的安排,万一自己真的醒不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老子早就说过,不在乎天下姓不姓朱,而是在乎能不能把鞑子赶回漠北!你以为等老子那么早安排下大总管之位的继承顺序,是为了收买人心么?老子用得着收买你们么?老子是不愿意看到,万一老子哪天死了,你们这些人自相残杀。别跟老子说你们会拥立老子的后人,你们怎么可能保证,大伙都心甘情愿听一个小毛孩子的指挥。那样,到最后,肯定又是一场陈桥兵变。老子的家人和孩子,还有你们这群蠢货,谁都得不到善终!”
这才是刺杀案幕后主使者的高明之处。如果朱重九不是在江南遇刺,徐达返回扬州接管大总管府就名正言顺。淮扬大总管府就会平稳地完成一次权力交接,很难产生任何内部纷争。
而刺杀案发生在徐达的地盘,事情就立刻麻烦了十倍。如果朱重九倒霉死掉,他当年的遗嘱就无法得到有效执行。失去了主心骨的淮扬大总管府,很快就会陷入内乱当中。刺客的幕后主使者,则刚好能坐收渔翁之利!
苏明哲能力差归差,理解力却不算太弱。开始还觉得自己一肚子委屈,听着听着,面孔就变成了青灰色,额头上,也有大颗大颗地汗珠成串地往下滚落。
倒是徐洪三,虽然后背上冷气嗖嗖乱冒,却保持着几分镇定。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都督,都督息怒。请听,请听末将一言。苏,苏长史他们的确是没办法。刺客,被当场射杀的十一名刺客里头,至少六人来自第三军团。剩下的五个里头,三个还没查清来路,但另外两个,也在第三军团的辅兵旅里受过训练,随时都可以补充入战兵当中。”
“废话,要是没受过正规训练,怎么可能打出三段击来?!”朱重九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打断。但是骂人的语气,却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
苏明哲能力有限,所以情急之下,举措失当就在所难免。逯鲁曾则属于旁观时明白,临阵肯定怯场的典型,也甭指望他在听闻自己遇刺的时候还能保持头脑冷静。唯一有可能猜出刺杀行动幕后主使者心思的,恐怕只剩下了刘伯温。但刘伯温呢,他去了哪?
“伯温呢,你们把他给怎么样了?!”猛然想到自己倚重的智囊,朱重九头皮一紧,迅速询问。
“当天还有另外一伙刺客,事败后全部落网。其中一个,与刘伯温有过多次书信往来。”苏先生不敢隐瞒,低着头小声解释。
“我问你把他怎么样了?”朱重九急得又狠狠拍了一下床沿,大声追问。
昏迷前,他记得自己曾经吩咐了两件事,第一,徐达主持全局。第二,不准胡乱杀人。第一件事被苏明哲等人果断拒绝,第二件.....,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眼前金星乱冒。
“刘知事被软禁在了他自己的府邸。我等遵照主公的命令,没敢杀任何人。”唯恐朱重九被活活气死,徐洪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还有冯国用大人,叶德新大人,也被查出与另外一伙刺客有来往。苏长史依照主公吩咐,没动他们。只是勒令他们留在各自的府内,等待查核!”
“还算你们干了一件人事儿!”朱重九顿时松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再也没力气支撑下去,软软地躺倒。
只要还没大开杀戒,事情就有挽回的可能。以刘伯温、冯国用等人的见识,只要自己补救得当,过后未必不会对此耿耿于怀。
“主公,主公.....”苏明哲和徐洪三两人又被吓了一大跳,扑到床前,大声叫喊。
“别瞎嚷嚷!老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朱重九瞪二人一眼,有气无力地呵斥。“老子要死,也一定死在你们这些家伙后头。省得到了下面,还得没完没了地替你们这帮家伙操心!”
苏明哲和徐洪三两个不敢还嘴,唯有连连拱手谢罪。朱重九看到此景,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缓缓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地休息。
胸口处的伤很疼,更疼的,则是他的心脏。活着的时候,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甚至一言九鼎,按照心目中的理想打造整个淮安,乃至华夏。而万一自己死后,按照目前这种态势,恐怕所有一切,都会重新回归历史的原貌。
朱元璋曾经下令将贪官剥皮实草。
朱元璋曾经鼓励百姓越级上访,不准沿途官吏阻拦。
朱元璋曾经辣手惩处衙门的编外人员,光是在苏浙一带,就将帮助官府勒索百姓的小牢子,抓了一千五百多人。
朱元璋曾经.....
结果朱元璋一死,建文帝立刻重用黄子澄等人,将朱元璋加在官吏身上的紧箍咒尽数废除。
结果朱棣再来一次“靖难”,大明朝就已经彻底不是朱元璋建立的那个大明。谁再敢“诬告”官员,先打个半死再说!
惯性,巨大的惯性。如果朱元璋也是穿越者的话,他将活得何等绝望!
一瞬间,朱重九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大力士西西弗斯,白天时推着一块巨石上山,到了夜晚,那块石头就会自己滚下来。
但西西弗斯,最终还是没有低头。推石头上山是他的责任,只要把石头推上山顶,他的责任就尽到了,至于石头是否会滚下来,那不是后人的事情,后人自然有后人的选择。
默默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他的体力终于又恢复了一点儿。再度鼓起精神,继续向苏明哲询问:“另外一伙刺客是什么来头?你查到幕后主使者了么?”
“是一群老儒还有他们的家丁,当时军情处和内务处,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所以才错过了真正的刺客。”苏明哲咧了下嘴,给出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据这些人供认,他们的主谋是郑玉。而郑玉本人则招供说,他只想叩阙死谏,没动过行刺的念头。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纯属有贼心没贼胆儿,凑在一起瞎咋呼。只有一个叫伯颜守中的家伙属于例外,此子的家丁,每个衣服下都藏着一把短兵。刺杀案发生后想趁乱逃走,结果却全都被城管给按在了当场!”
“奶奶的!”朱重九无可奈何地摇头。将腐儒们以谋逆罪论处,肯定绝大部分都是冤死鬼。可就这样放了他们,又实在让人恶心得慌。并且这些人去攀扯谁不好,非要把刘伯温和冯国用两个给扯了进去。简直就是故意在给真正的刺客帮忙,比他们亲自动手行刺造成的危害都大了不止十倍。
“主公若是觉得刘基被冤枉了,老臣可以立刻下令,撤去他家周围的士卒!”苏明哲急着让朱重九宽心,想了想,低声提议。
“撤了,把冯参军和叶知府家附近的士卒也撤了,然后跟他们说一声,改日朱某伤好之后,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朱重九想都不想,低声吩咐。“我就不信,他们放着各自在淮扬的大好前程不要,会去勾结几个根本成不了事情的腐儒!”
“是,老臣回头就去给他们赔罪!”苏明哲心虚地拱了拱手,低声保证。
他自己心里其实未必不明白,刘伯温和冯国用等人是被老儒们胡乱攀扯下水的。只是有些理由,却促使他故意顺水推舟。
眼下既然自家主公醒来了,那些理由就不能再往台面上摆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登门道歉,快速息事宁人。
“你这老东西,如有再犯,老子就将你一撸到底!”朱重九虽然重伤未愈,头脑却很清醒。很快,就从苏明哲的表情上,猜出了几分端倪。气得咬了咬牙,大声斥责。
“老臣,老臣知罪。”苏明哲不敢分辨,立刻低头认错。
“奶奶的,你该庆幸老子没死。否则,你早晚把自己玩得死无葬身之地!”朱重九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屑数落。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询问,“刚才说到哪了?死掉的刺客都是第三军团出来的,那活着的呢,就一个都没抓到么?”
“抓到了几个,并且顺藤摸瓜查出了一个幕后主谋。但此人却未必是真凶!”苏明哲的表情又变得很犹豫,声音细弱蚊蚋。
“谁?别婆婆妈妈的!”
,主公先保证,听了之后一定不要生气!”苏明哲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请求自家主公先做保证。
“说罢!已经都这样了,我再气,还能怎样?”朱重九心中又涌起了一股不安的暗流,把眼睛一竖,声音陡然转高。
“是,是胡三舍!”苏明哲被逼无奈,硬着头皮回应。“他招认说,有个高人给他算命,说他有帝王之相。所以他就想在江宁杀了主公,然后嫁祸给徐达。这样的话,只要徐达无法继承大总管之位,接下来,就该轮到他父亲胡大海了!主公,主公您答应老臣不生气的!主公,主公你千万不要吓唬老臣。来人啊,主公,主公又吐血了!”
第三十八章 文明 (下 五)
第三十八章文明(下五)
再度从昏睡中醒来时,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油灯。UU小说,www.uu234.com
充满烤鱼味道的世界里,朱重九看见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双儿,她正在用稚嫩的肩膀担负着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责任。虽然放在另一个时空,她的年纪只能读高中。
有股深深的负疚感,从心底缓缓涌起。朱重九努力转了下头,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没事了,不要紧。刚才只是有点儿累!”
“哇——!”禄双儿立刻捂住嘴巴,痛哭失声。其他几个媵妾也紧跟着泪落如雨。这让朱重九愈发觉得内疚,讪讪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继续低声安慰:“别哭,真的没事儿了!其实我这伤,吐点血反而更好。把肚子里的淤血吐出来,自然就会痊愈得快一些!”
“夫君,夫君以后还是小心些吧!”禄双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强行憋住哭声,抽泣着求肯。
“那当然,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次我再出门,躲在马车里头不露面就是!”朱重九笑了笑,虚弱地点头。“都别哭了,乖。赶紧让厨房给我弄点儿吃的,我感觉有点饿了!”
“夫君稍等,妾身这就去!”众媵妾闻听,立刻像受惊的鹿群一样跳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走。
房间很大,但眼下她们留在床榻边肯定有点挤。所以大伙干脆找个借口,先消失一会儿,免得日后被当家大妇视为眼中钉。
“妾身去给夫君再要壶参汤来!”禄双儿先被大伙的表现弄得微微一愣,随即面颊微红。站起身,作势欲走。
依旧留在床边的手,却被朱重九快速握紧,“陪我坐一会儿,让她们忙去。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不苦!”禄双儿的眼泪,立刻又淌了满脸,摇摇头,低声抽泣。“夫君才苦,又要对付蒙古朝廷,又要防着别人背后捅刀子。妾身有时候,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用。若是妾身能替夫君分担一些,夫君,夫君也许就不会这么累了!”
“傻话。你不出头,还有人怕你后宫干政呢。出了头,更得成为众矢之的!”朱重九爱怜地拍了拍妻子的手,笑着摇头。
他能强行为淮扬大总管府制定发展轨道,他却没办法彻底改变人心,改变人心里的习惯思维。那根本不是一朝一昔的事情,也许终其一生,也见不到任何成效。
“妾身不怕,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大不了妾身就学武曌,把那些乱嚼舌头根子的家伙全都杀光!”禄双儿却突然变得坚强了起来,摇摇头,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场突如其来灾难,让她也迅速开始成长。不再是祖父宠爱的掌上明珠,也不再是丈夫宠爱的单纯少女。她要变强,变狠,如此,才能适应院墙外的世界。如此,才能帮助自己的丈夫,保护还未出世的孩子。
对于妻子的变化,朱重九多少有点儿不习惯。但是,他却很快就明白了这种变化的起因。故而,又笑了笑,非常宠溺地说道,“也好,反正我身边也没几个能帮上忙的。你真的想做武曌,就做武曌好了。谁敢说高宗当年在世时,跟武曌不是一对恩爱夫妻呢?真的把淮安军交给你,未必比交给别人差!”
“不要!”禄双儿又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捂丈夫的嘴巴,“夫君,不要再吓唬妾身。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只想要夫君平平安安!”
“我知道你不是贪恋权力!”朱重九轻轻捉住妻子的手,握在掌心。很柔,很凉,还带着一点点潮气。让他的心脏瞬间也变得嘲潮的,里边涌满了似水温情。“但我以前的确为你考虑得太少了。人家蒙古人,好歹皇后还有资格任命自己的官员呢。我不能让你离了我,就什么都剩不下!”
“夫君,夫君千万不要这么说!”禄双儿闻听,顿时又被吓了一大跳。努力想把手抽回来,坐直身体好好跟丈夫解释一番自己的想法。却根本无法挣脱丈夫那只大手的掌握。只要侧着身子,快速补充,“夫君给禄家已经够多的了。再多,妾身怕禄家承受不起!夫君....”
“禄家是禄家,你是你!”朱重九的手指紧了紧,低声打断。
刺杀案发生之后,徐达被迫自囚以避嫌,以苏明哲为首的徐州起义元老,毫不客气地软禁了刘伯温、冯国用等后加入的重臣。而禄家,却根本没能力,或者没出面阻止任何错误的发生。所以万一自己今后真的出了事,朱重九不敢相信禄家能保护好双儿和双儿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所以,他必须汲取这些教训,抢先做出一些安排。
朱重九不是笨蛋,他只是缺乏政治斗争经验而已。毕竟无论是这个世界的他,还是另一个时空的投影,都属于社会的底层,接触不到那些你死我活的纷争。而当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单纯,他就会本能地进行学习。并且学得会比任何人都快,都干净彻底。
“妾身,妾身听不懂夫君在说什么!”感觉到丈夫话语里的凝重,禄双儿的手又挣了一下,低声抗议。
到目前为止,她没发现自己祖父和父亲、叔叔,做得有什么过错。所以她就有义务子在丈夫面前,维护自己的家族。。
而朱重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笑了笑,低声道:“算了,咱们今天不商量这些。咱们的孩子还好吧,这几天被吓到没有?”
“没!”禄双儿的心思立刻被肚子里的小生命吸引了过去,红着脸,温柔地摇头。“妾身,妾身这几天一直拼命控制,控制着自己。不敢,不敢让他感觉到妾身的心情。郎中,郎中说,他现在是有知觉的,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说道这儿,她心里没来由又是一阵恐慌。望着朱重九的眼睛,寻求心灵上的支撑,“夫君,你说,他,他不会真的被吓到吧?!”
“不会,咱们的孩子。肯定不会!”朱重九对此一窍不通,却非常镇定地给出了答案。“也不看看他阿爷是谁,他娘是谁。咱们的孩子,将来肯定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一样大胆!”
“夫君又自吹自擂!”禄双儿被哄得转忧为喜,白了朱重九一眼,低声奚落。
随即,她又将身体压下来,用肚子贴近自家丈夫的耳朵:“但是,妾身喜欢听。妾身就喜欢夫君这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你听,孩子也喜欢,他再说‘阿爷英明’。看,他又动了,他真的在动!他这么小,就知道你在夸他!”
第三十九章 文明 (下 六)
第三十九章文明(下六)
“小家伙,别乱踢。UU小说,www.uu234.com你娘已经够辛苦了!”朱重九将脸贴在妻子的小腹处,感受着生命的脉动,内心世界瞬间被喜悦所充满。
也许历史的车轮最终还会依照惯性坠入原来的轨道,也许自己死后,华夏就要人亡政息。但自己和双儿的孩子,肯定会过得比自己这一代人好,比自己这一代多出许多选择。
如此,又怎么能说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成效呢?改变原本就发生于毫末之间,明天的轨道,未必就等同于今天。
“郎君,你说,咱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禄双儿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点点初为人母的喜悦。
“如果男孩的话,就叫朱守华。如果女孩,就叫朱常乐!”朱重九想了想,大声回应。
“守华还勉强说得过去,常乐算什么?”以禄双儿文学造诣,怎么可能接受这么随便的称呼?皱了皱眉头,低声嗔怪。
“那个....?”朱重九轻轻挠头,一时间,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
“郎君这辈家谱上该占什么字?是重么?那孩子们呢?”禄双儿笑了笑,低声提醒。
“家谱?”朱重九闻听,更是一个头俩个大。记忆里,他只知道朱老蔫叫朱八十一,连朱老蔫的父亲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什么家谱?
禄双儿是何等的聪明,见到丈夫身体发僵,就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想了想,继续柔声说道,“要不,郎君自己定个家谱吧。咱们老朱家,就从你开始!免得将来开枝散叶后,几代过去就乱了辈分!”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朱重九又笑,“可一时半会儿,我哪想得起来!要不,你做决定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人决定!”
“男女都一样!你刚才不是还说想做武曌呢么?”
“妾身只是随口一说....”
.....
温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正当夫妻两个笑语盈盈地商量该给取个什么名字之时,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年纪最长的芙蓉低声请示:“老爷,夫人,晚饭好了,现在就端进来么?”
“端进来吧!自家人,不必这么正式!”朱重九笑着吩咐了一句,挣扎着试图往起坐。
禄双儿赶紧上前搀扶,却又怕动了胎气,不敢过分用力。朱重九又冲她笑了笑,双臂按在床沿上,慢慢使劲儿。略显笨重的身躯被一点点撑了起来,一点点与床板撑成了一个直角。
“夫君又逞能!万一再扯动伤口怎么办?”禄双儿吓得脸色煞白,跺着脚抱怨。
“我跟你说过,刚才是意外。”朱重九将身体挪了挪,靠在媵妾们塞过来的枕头上,笑着回应。
不光是为了让女人们安心,他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体力恢复了许多。虽然刚刚接好的肋骨处,依旧有一阵阵闷痛传来。但眼前的金星却都不见了,头脑也变得比刚才清醒。
“郎中说,最好不要动荤腥。所以面条素淡了些,还请夫君忍耐则个!”禄芙蓉最大的长处是会照顾人,没有跟其他媵妾一道尝试搀扶朱重九,而是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在手里,一边用勺子翻动着降温,一边柔声解释。
“哪个郎中,是色目郎中还是荆郎中?!”朱重九笑了笑,低声询问。
“是,是荆大夫!”禄芙蓉不明白丈夫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深意,只好如实回应,“那色目郎中说,要让夫君每天喝两大碗羊奶,吃一顿肉糜。苏先生听了,直接命人拿棍子把他给打了出去!”
“这老糊涂,又自作主张!”朱重九闻听,笑着摇头。
从现世角度,荆绛晓的建议,肯定更符合普通人的认知。但从后世营养学角度,色目郎中伊本的说法,无疑更为恰当。
然而最难改变的,无疑是人们的习惯思维。虽然听得出来,自家丈夫并不赞同荆大夫的观点。禄芙蓉却依旧一边耐心地将勺子上的汤面吹凉,一边低声劝说道:“苏先生怎么是糊涂呢?这伤筋动骨,最忌讳吃一些发物。羊奶里头的火气那么大.....”
“那不是火气,而是酸碱失衡。喝羊奶也不光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补充人体内缺乏的钙质和氨基酸!”朱重九低头吞下一口凉好了的汤面,笑着解释。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这简直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然而却令众媵妾们如闻天书。包括学识最丰富的禄双儿,也勉强能听懂酸碱两个字,却根本无法理解什么是钙质,什么又是氨基?!
“算了,是我不好,故弄虚玄!”朱重九见状,忍不住又苦笑着摇头。“反正你们知道,人受伤之后,不能光吃素就行了。以后....”
想了想,他又对禄双儿吩咐道:“我给你抄的那些小册子,你以后也教她们一些。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保密的!”
“真的?谢谢夫君!谢谢夫君!”众媵妾早就知道当家大妇与丈夫两个手里,藏着朱氏一门的“家传绝学”,只是碍于身份,不敢窥探而已。如今听丈夫主动开口要求禄双儿教授,岂不会喜出望外?!
“别高兴得太早,有你们头疼的时候!”禄双儿多少有些不情愿,白了众姐妹一眼,低声警告。
然而此刻众媵妾想的,却不是能掌握多少秘密。而是接触到了朱家的“绝学”之后,所代表的内在含义。所以一个个转过头来,飘然下拜,“多谢夫人提醒。我等一定潜心向学,不辜负夫君和夫人的指点!”
“嗯!”禄双儿扁扁嘴,做无可奈何状。
朱重九却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先挑简单的开始教,由浅入深。这些学问将来肯定要流传出去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到太好的流传办法。”
“夫君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和夫君一样聪明么?”禄双儿不太理解朱重九的想法,眨巴着眼睛询问。
“你夫君原本就不聪明,所以也没想过让别人变聪明!”朱重九笑了笑,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补充,“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不光有四书五经,周易八卦而已。这些东西,掌握的人越多,对世间的影响力就越大。将来向全天下推行淮扬新政,遇到的阻力也许就更小。”
这句话,他绝对是有感而发。
先前利用手中所掌握的优势资源,还有报纸的巨大传播力,他指挥着军情内务两处,在监察院的一众新儒的蓄意配合下,将老儒们打得溃不成军。然而,经历了这场刺杀案之后,他才霍然发现,先前自己以为的大获全胜,事实上却是两败俱伤。
诚然,那些读死书的腐儒,都是些战五渣。但是,他们所传播的那些理念,却影响了许多战斗力远远大于五十的人。而当这些战斗力大于五十的人,思想出现了混乱的时候,就给了阴谋家和野心家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徐达避嫌自囚,胡大海生死未卜,自己最为倚重的两员虎将,被隐藏于黑暗中的对手轻松地就给废掉了。而自己到现在为止,或者说整个淮扬大总管府到现在为止,却依旧没弄清楚刺杀案的主谋到底是谁?!
这个打击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朱重九每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再度吐血。而要是他不果断采取一些措施,亡羊补牢的话,即便这次能抓到真凶,下次还会有第二个阴谋家跳出来。毕竟儒家那套天地纲常,已经影响了上千年,不知不觉间就深深刻进了许多人的骨髓。任何试图挑战这一套理论的者,都会受到他们本能地排斥。
只有让掌握了新知识,赞同新理念的人,从数量上超过腐儒,新政才可能顺利推行。否则,大总管府即便再努力,恐怕也是逆水行舟。
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朱重九对现实的认识越来越清醒。所以眼下他只能拔苗助长,将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所学到的知识,加快速度扩散出去。
不光从观星台这个实证角度,还要从传统物理学、数学和化学等理论角度,让更多的人看清楚这世界的真实面貌。让那些不肯跟上时代潮流的儒家,或者阴阳家们,彻底被边缘化。让他们每次开口都被更有学识的人大声嘲笑,他们才再也没机会无法复辟。
同时,当更多的人,尽早地从四书五经中走出来,睁开眼睛看清楚整个世界。新政才能找到更多的支持者。支持者们才会主动地去与已经腐朽的士大夫阶层去战斗,而不是简单的服从他这个主公的命令,亦步亦趋。
想到这儿,他握着双儿的手又紧了紧,笑着补充:“我准备再开一所学院,就叫做华夏大学。所传的不是什么儒家经典,也不是教人止于至善。而是平等和科学。你不是想帮我做事么,不妨就去大学里做个女先生。这样,即便你将来不做武曌,一样可以让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家伙,闻听你的名字就两股战战!”
“夫君!”禄双儿愣了愣,红着脸嗔怪。但想到自己也可以站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与全天下有学问的人平等论道,她心里也是一片火热。那样的话,自己就不光是朱门禄氏了吧?也没人再敢说自己想牡鸡司晨。除了是丈夫的妻子外,自己依旧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禄双儿。
“你们几个,也可以去大学里头帮忙。”朱重九看了一眼满脸羡慕的其他女人,笑着补充。
“真的?”众女子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红着脸纷纷摆手,“夫君又说笑了,我们,我们姐妹哪有夫人那本事!”
“不是说笑,是真话!即便做不了教师,你们也可以帮双儿去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好过每天闷在家里!”朱重九摇了摇头,慢慢收起笑容。
他性子软弱,经常在外界压力下妥协。但同时,他的性子又无比的坚韧,每受到一次伤害,就会更坚定地向前迈出一大步,更坚定地走向自己希望的目标。
推出“平等宣言”是如此,将女人从家庭推向前台也是如此。既然外界没人能理解,自己就先不求理解,先做起来看。总有一天,人们会慢慢发现,这些改变其实没什么不好。慢慢将新变化,也当作老传统来继承和发扬。
“夫君,夫君先吃饭吧!汤水都冷了!”年纪最大的芙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端着勺子的手一直轻轻打颤。
“如果你们不喜欢,也可以继续留在家中!”朱重九伸出另外一只手,扶了一下,然后笑着补充,“反正随你们自己选择。我朱重九既然大逆不道了,我的女人,也不必理睬世间那些庸俗规矩!”
一句我的女人,令众妻妾们彻底动摇。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既然嫁给了一个大魔头,除了也跟着做一堆魔婆魔女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夫君怎么说,妾身遵从便是!”
“妾身愿意听从夫君的安排!”
“妾身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妾身.....”
转眼间,众女子就收起羞涩,一个低声表态。
“哈哈哈.....”朱重九则被逗得开怀大笑,挥挥手,极其嚣张的说道:“这就对了,如果朱某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何谈改变整个世界!来,让人再取些碗来,大伙都坐下吃饭。从今天开始,夫君教你们做一回自己!”
“夫君和夫人用饭的时候....”众媵妾闻听,习惯性地谦让。然而看到朱重九那兴致勃勃模样,又赶紧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人起身去找来碗筷,夫妻十人你一勺,我一勺,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面分食干净。虽然彼此都只混了个半饱,心中却是无比的温馨。
“你们随便,我先躺一会儿!”吃过了饭,朱重九很随意地跟众女打了个招呼,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重伤初愈,又刚刚呕了一次血,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遇刺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却走马灯一样在眼皮下打转。
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只是听了算命先生的几句话,就铤而走险。他凭什么就相信,他老爹胡大海,就比朱某更有资格带领淮安军一统天下?
那个第三军团的三零二旅一团长郭秀,为什么要给胡三舍行方便?
他是被人抓到的把柄,不得不开方便之门?还是自己也参与其中?
他过后选择自杀,到底是因为畏罪、负疚,还是为了保护他身背后的某个隐藏得更深的家伙?
那些老儒呢,真的跟胡三舍等人,一点都没有联系么?那他们之间,配合得为何如此默契?
一件件,一桩桩,背后总像隐隐有一条线,将这些事情穿起来。偏偏这条线,他又根本无法理清楚。
正急得额头青筋渐起的时候,却听见禄双儿在耳畔低低的请示,“夫君,夫君睡着了吗?刘知事来了,他要求今晚就见您?”
第四十章 文明 撸
第四十章文明(下七)
“快,请!”朱重九的眼睛猛然睁开,浑身上下困意全无。UU小说,www.uu234.com“你带着她们几个先下去休息,让伯温立刻进来见我!”
“是,夫君!”禄双儿笑着点点头,带领一众媵妾起身离去。片刻后,屋门又被人从外边推开,徐洪三带领这刘伯温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不准跪拜!”朱重九抢先一步,赶在刘伯温向自己行礼之前,大声吩咐,“洪三,过来扶我一下。伯温,这几天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苏明哲那老匹夫当重向你赔礼道歉。”
“遵命!”徐洪三大声答应着,上前抱起朱重九,让他斜倚着靠枕坐好。
刘伯温则淡然一笑,拱着手回应,“主公言重了。苏长史日前所做,没什么不妥。若是微臣与其易位而处,恐怕只会做得更干脆彻底!”
“啊?”朱重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皱眉。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伯温受了委屈之后,心冷齿寒,再也不愿意再替自己出谋划策。然而现在看来,刘伯温居然觉得苏明哲做得很对,自己不该指责其捕风捉影,殃及无辜。这不是典型的狗咬吕洞宾么?早知道如此,自己何不下令再多关他几天?
正百思不解间,却又看见刘伯温叹息着摇头,“主公居然连这些都不懂!微臣真不明白主公是怎么会坐上如此高位的?!非微臣有意诅咒,万一主公伤重不测,这淮安军就随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此刻,就需要有人出来快刀斩乱麻般收拾残局。宁可冤枉一些人,也好过令出多门。否则,乱局一旦为外界所乘,淮扬上下所有人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朱重九打了冷战,刹那间,就觉得有寒气从床板处朝上钻,一直钻过了自己头顶上的百汇穴,才终于缓缓止步不前。
这是**裸的政治哲学,甭说原来的朱老蔫不懂,另一个时空的朱大鹏也同样看不明白。而对于苏明哲,对于逯鲁曾,对于刘伯温来说,却像“1+1=2”般简单。根本不需要仔细考虑,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唉!”见到自家主公脸色瞬息数变的模样,刘伯温忍不住又摇头叹气。“主公这个性子,若是从某朝某代继承了皇位,肯定是千古一帝。能做您的臣下者,都是有福之人。然在这乱世当中,主公您,您如何来荡夷群雄,问鼎逐鹿啊?!”
“这....?”朱重九被说得脸红,赶紧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冲着刘伯温轻轻拱手,“朱某愚钝,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也罢!”刘伯温无奈地耸动肩膀,“主公要做有情有义的仁君,这无情无义的毒士,也只能由微臣来做了!谁叫微臣当年鬼使神差,偏偏跑到扬州来查探什么天下气运呢!只是,微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主公现在就能答应!”
“说吧,伯温,你就别绕圈子了。你的提议,只要合理,朱某什么时候拒绝过?!”朱重九被刘伯温神神秘秘的举动,弄得非常不适应。笑了笑,轻轻点头。
“微臣斗胆,请主公与微臣击掌!”刘伯温立刻竖起右手,在半空中向朱重九发出邀请,“他日主公若得天下,请再出资给刘某办一座书院。让刘某辞去官职,用余生光阴来弘扬儒学精义!”
“啊?这,这算什么请求啊?!”朱重九又愣了愣,笑着举手与刘伯温相击,“行,甭说一座,十座都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招到足够的学生!”
“主公请再击一次!”刘伯温的手追过来,跟朱重九拍了第二次,然后停下,继续发出邀请,“三击之后,天地为鉴!”
“好吧,就依你!”朱重九心中偷乐,继续举掌与刘伯温凌空相击。“三击之后,天地为鉴!”
想当年,刘伯温不肯辅佐自己,也是赌气在扬州开办了一所书院,专门教授朱氏理学。结果整个书院里头教师比学生还多,只坚持了几个月,就不得不关门大吉了。
所以这次,朱重九也不看好刘伯温的山长生涯。哼,什么弘扬儒学?只不过是怕朱某将来得了天下后,学刘邦大杀功臣,所以提前找个退路而已!别以为朱某读书少就看不出来!
但以朱某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凉薄之举?事实会证明,刘伯温今日的未雨绸缪,注定是杞人忧天。
不光朱重九自己一个人这样以为,站在旁边的徐洪三,也忍不住笑着摇头,“军师,知事大人,您到时候真忍心抛下我等去教四书五经么?要教,也该教孙子兵法,三略六韬才对,那才是您的老本行!”
然而刘伯温,却没接他的茬。迅速收起笑容,正色说说道:“主公,微臣请主公尽早下令,以谋逆罪,诛杀郑玉、王翰、伯颜守中等一干腐儒,安天下之心!”
“啊——!”朱重九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体顿时坐了笔直。胸口处的剧痛随即传来,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呀!”
故意放刺客进入街道两旁房屋的,是第三军团的三零二旅一团长郭秀。组织人手行刺的,是胡大海之子胡三舍。那些腐儒事先虽然嚷嚷的凶,实际上却根本没有付诸行动。哪怕是其中唯一有行刺企图的伯颜守中,其手下的家丁也只携带了短兵器,根本不可能冲破近卫旅的重重防护。
而刘伯温不问青红皂白,居然要先杀了这群最不可能是主谋的腐儒,这不是故意制造冤案么?怪不得他自己要去开书院弘扬儒学,原来是有愧于心!
“主公是不是觉得,刘某在滥杀无辜?”不愧为刘伯温,光是从朱重九的举止和表情上,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翘起嘴角笑了笑,傲然询问。
“这?”朱重九尴尬地摇摇头,实言相告,“倒没觉得他们有多无辜,只是觉得,他们罪不致死?”
“那主公以为,谁才罪该万死?”刘伯温又笑了笑,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朱重九内心。
真正的主谋还没抓到,如今,除了胡三舍之外,谁都不该死。徐达无辜,胡大海无辜,甚至那个畏罪自杀的郭团长,都有可能死得非常无辜。
答案很清楚。但是朱重九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既然主公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主谋来,他们就该杀!”刘伯温脸色冰冷,就像神殿里的判官,不带任何人间烟火之色,“若不是他们妖言惑众,怎么会有人觉得主公已失天下民心?若不是觉得主公失了天下民心,再无一统九州的希望,怎么会有人想让徐达、胡大海之流取主公而代之?若不是前一段时间,军心民心俱被此等腐儒所惑,外贼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染指淮扬?是以,微臣请主公下令尽诛杀此獠,以安天下!”
第四十一章 文明 (下 八)
第四十一章文明(下八)
呼!
有股寒气,再度从床板上涌起,透过厚厚的被褥,钻入朱重九的体内,再钻过他的脊髓、心脏和大脑,直达顶门。UU小说,www.uu234.com
他醒来之后,一直隐约感觉得到却又触摸不着的那条线索,在这一瞬间也终于清晰可见。
起先,因为他的《平等宣言》,触动了全天下士绅的利益,导致对方的疯狂反击。
而郑玉、王翰和伯颜守中,则是这些士绅里头的急先锋。
他们胡搅蛮缠看似毫无逻辑,也孱弱无力,却点燃了淮扬许多人体内被早已刻进骨头和灵魂深处的儒家理念,导致整个淮扬上下,思想上都出现了巨大的混乱。
在那一刻起,老儒们已经胜利了。此后禄鲲等人的反驳与反击,看似漂亮无比,却已经难挽败局。
而那些旁观的有心人,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于是,所有事先安插进淮扬的暗子明子,都被快速调动了起来。
于是,胡三舍这个蠢货二世祖,就恰巧地遇到了一个游历四方的道士。而那道士则又模棱两可地暗示他,胡家有龙气,他有天子之相。
于是,原本就因为上次被薄惩而心存不满的胡三舍,就惊诧地发现了一个行刺的最好理由:
朱重九不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有带领淮安军走向更高巅峰的可能。自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淮安军,被朱重九这个倒行逆施的昏君带进绝境。所以无论为了胡家,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整个淮扬,他都必须挺身而出,做搏浪沙中的那个大铁锤。
于是.....
当所有事情被这条线穿起来之后,真相就残酷得令人冷汗淋漓。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团长郭秀在给胡三舍大开方便之门时,心中的矛盾与茫然。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主谋在发现淮扬系上下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跟几个腐儒打笔墨官司上时,嘴角所泛起的冷笑。
朱重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当胡三舍下令向自己开枪的时候,心中怀着怎样的崇高和自傲。
杀一独夫以安天下,又怎不是义之所在?对于一个十**岁,心怀大志而又刚刚遭受了委屈的熊孩子来说,他又怎么可能不拔剑而起,以求千古流芳?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如果朱某人死了,徐达不能顺利接位的话,淮安军将分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他老爹胡大海得知他是幕后真凶时,心中又会是怎样的震惊和绝望!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追随他行动的死士,都是别人早已替他准备好的。更想不到,当他下令开火之时,他的老爹居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了朱姓独夫的身前。
所有他想不到的,那个幕后黑手都替他想到了。
如果朱某人死于乱枪之下。
徐达保护主公不利,难辞其咎。胡大海纵子行凶,罪该万死。苏明哲的威望不足以服众,逯鲁曾多谋却不擅决断,其他五个都指挥使难分高低,彼此各不相服。刚刚拥有问鼎逐鹿资格的淮扬大总管府,转眼就得分崩离析。
当徐达、胡大海以及吴良谋、吴永淳等都指挥使中任何一个,为别的诸侯所用。后者就会立刻如虎添翼。新式火炮,新式火枪,新式战术,会以最快速度朝周围扩散。接下来就等着淮安军与淮安军之间决战沙场,一伙人倒下成就另外一伙人的赫赫威名。
如果,朱某人侥幸没死。
胡大海纵子行凶,即便不被处以极刑,今后也不可能再领兵出征。徐达的部属参与谋逆,他又怎么可能不受任何波及?
没有徐达这个厚道人出来主持全局,淮扬系内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就会瞬间完全浮出水面。徐州首义的功臣们不相信后来者,后来者们又怎么会再跟首义的功臣们一条心?在连折两员大将,内部彼此相疑的情况下,淮扬在接下来的数年内,拿什么去发展和扩张?!朱某人和他的《平等宣言》,注定是好梦一场!
.....
越想,朱重九觉得越震惊,越想,朱重九觉得越心凉。只觉得四下里堆满了冰块,有肉眼可见的寒气,顺着全身上下的毛孔,不停地往自己骨髓里头扎。
而那刘伯温,却丝毫不肯体谅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向前缓缓逼了半步,继续大声说道:“主公可是想,等追查到真凶之后,再将所有参与者依律治罪?主公,请您仔细想想,那幕后主使者既然有如此手段,事情又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他可能还留着切实线索让您去追查么?”
呼!
又是一股浓郁的寒气,从身下的床板涌起,直冲头顶百汇。
当事的团长郭秀即便不自杀,幕后那个主使者也不会留着他。而他一死,第三军团这边的线索就彻底被斩断。
至于熊孩子胡三舍,恐怕到现在,还以为那个指点他的老道是个行踪飘忽的世外高人。从始至终,就没心思去关注此高人到底从何而来,姓氏名谁?!
一天找不到凶手,淮扬内部的混乱,就一天不会停止。
已经暴露于表面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所以,郑玉等腐儒就必须死!
只有以谋逆罪将他们尽数诛杀,才能快刀斩乱麻地结束整个刺杀事件。结束淮扬系内部,彼此相疑,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
只有尽快指定一个真凶,才能最大可能地,让徐达和胡大海洗脱嫌疑。将此案对淮安军的不利影响,消弱到最弱。才能结束市面上舆论的纷争和人心的混乱,让所有人都看见,大总管府控制局面的能力和推行新政的决心。
才能让幕后真凶的如意算盘落空,让他和淮扬双方的暗斗,嘎然而止。然后双方各自小心翼翼地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生死搏杀!
但郑玉和王翰等人,又死得何等冤枉?此事将来若是能真相大白,或者幕后主谋自己跳出来,将置朱某人,置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于何地?
朱某刚刚说过不会因言治罪,声犹再耳。这些人若是被处决了,所谓“不因言治罪”,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是杀几十个人,以让整个淮扬从危机中摆脱出来。还是让淮扬继续承受危机,死更多的人,而保全几个老儒和他们的家丁?!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一时间,却让朱重九好生委决不下!
他的手指曲曲伸伸,曲曲伸伸,怎么算,也算不明白其中孰轻孰重。额头处,也有青筋在突突乱跳。不一会儿功夫,脸上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血色,就被消耗殆尽。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软软地靠在枕头上,随时都可能再度昏倒。
“伯温,你非得如此苦苦相逼么?主公重伤刚愈,你就不能暂且等待几天?”徐洪三实在看不见去,走上前,推了刘伯温一把,低声抗议。
“非刘某苦苦相逼,而是形势不等人!”刘伯温被推了个趔趄,然后转过头,冲着徐洪三深施一礼,“莫非徐将军以为,几个都指挥使都不会辜负主公,我淮扬上下就安若磐石么?若真是如此,主公又怎会遭此大难?那群刺客,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埋伏在主公的必经之路上?”
呼!又是一阵无形的寒风铺面而来,吹得徐洪三和朱重九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几个都指挥使都忠贞不二,不代表整个淮安军都没问题。同理,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都正常运转,不意味着大总管上下都安若泰山。参照眼下态势,刺杀案被拖的越久,淮扬内部越是人心惶惶。而万一再跳出第二波胡三舍和郭秀,或者有人激于义愤以及其他理由,对徐达和胡大海两人下手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主公莫非还在拘泥,那句不因言而罪人的承诺?”耐着性子又等了数息时间,却没等到期望的反馈,刘伯温笑了笑,继续逼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朱重九回应,刘伯温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因此快速摇了下头,肃立拱手,“主公,这不是因言罪人!他们已经付诸了行动!伯颜守中的腰里,可是别着刀子。其他几个腐儒,也准备当众流血!”
“若是他们依旧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主公当然不能食言而肥。现在既然他们已经亮了刀子,主公就必须让他们知道,刀柄握在谁的手里。这就是为君之道,主公想要救万民于水火,就必须收起心中的那点儿小慈悲。若是主公担心身后之名的话,就请主公继续昏睡几日。千秋骂名,且让微臣一人承担!”
“胡说!”朱重九的确绕不过自己心中的坎儿,却非没担当之辈。立刻用力拍了下床沿,大声拒绝,“既然朱某已经醒了,就没打算装聋作哑!况且我淮扬审案有地方官府,定罪有刑律,哪能由着你不定罪去乱杀?!”
“主公此言甚是!”刘伯温迅速后退,然后再度躬身施礼。“按照我淮扬刑律,谋逆者斩,胁从者绞首,不问是否成功。所以只要主公不再心软,他们就已经难逃一死!”
“呼——!”朱重九长长地对空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寒意,全都一股脑地吐出来。“快刀斩乱麻的确是个办法,可是伯温,你可曾想过,杀完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明明知道他们不是真凶!”
“主公希望谁是幕后真凶?”闻听此言,刘伯温又是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问。
“我希望谁是?伯温,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朱重九被问得好生不快,皱了皱眉,低声反问。
“真凶早已切断线索,除非他自己跳出来,否则,主公一时半会儿根本追不到他的头上!”刘伯温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然后冷笑着补充。“而如今之际,全天下谁有胆子,主动跳出来承担淮安军的怒火?既然真凶找不到,又不肯主动跳出来。则主公想指向谁,自然就是谁!对您,对我淮扬来说,其余诸侯只有铲除顺序的区别,是不是真凶,结果都一样!”
第四十二章 怪圈
第四十二章怪圈(上)
“七月初,刑局以谋逆罪定案,诸生哭泣呼冤,并骂伯颜守中害人害己。UU小说,www.uu234.com唯刘谌起身向北而拜,朗声曰:“吾辈为杀贼而来,只恨未竟全功,何冤之有?”遂整冠待戮,致死颜色不少变。”
“同日赴难者,曰伯颜守中、郑玉、王翰、姚润、王谟、王逢,共七人。并其奴仆家丁者四十三。帝于大都闻之,泣下,终日不食。御史大夫搠思监请立诸生像于大都孔庙,永享香火。奸相哈麻畏南兵势大,固阻之。此议遂罢。帝尝书七人之名于衣襟,至北狩之时仍日日念之......”《后资治通鉴·元·忠臣侠士列传之十二》,作者赵翼。
“在此事发生之前,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朱重九身上,带着浓烈的民族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然于此之后,他已经和历代打江山分红利的农民起义者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只是侥幸获得了最后成功而已.....”《东方史》,作者乔治·戈登·拜伦。
“此事表明,当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发生碰撞之时,必然充满了黑暗和血腥。然而其最终结局,却是历史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只不过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致命缺陷,导致这种进步终究要变为保守和反动,于是,一种全新的,科学的,可以充分保护言论自由的制度将取代日渐腐朽的旧制度,我们称之为,**。”《资本论·东方卷》卡尔·马克思。
“言论自由到底有没有边界?这个问题,从言论自由被提出之后,就伴随至今。而我们经过研究了历史上无数个典型案例后发现,这个边界是切实存在的。那就是,第一,言论自由必须以不得伤害他人为底限。第二,言论自由不得涉及暴力行动。第三,言论自由是双向的,不得以一方之自由,要求另外一方闭嘴。否则,言论自由将名不副实!”《政治论》,作者,熊十力。
“当手无寸铁者,试图将自己的诉求斥诸武力时,他们便不能奢求对方会放下武器,引颈就戮.....”《国史野谈》作者,大梦书生“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政权,在涉及到自己存亡之时,都必将本能地露出獠牙。”《百草园杂记》,作者,路汶“他死了,在中弹那一瞬,英雄已经死了。之后被救活的,不过是一个披着英雄皮囊的懦夫,只有用杀戮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暴政的诞生》,作者,梁启超.....
后世中外学者谈及龙凤初年发生在江宁的那场刺杀案,无论对其起因,还是对其最终处理手段,都存在极大的争议。
有人认为,此案的处理结果,乃为有史以来对儒家的第二次迫害,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低于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有人则认为,那些被处死的儒生及其家丁罪有应得,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和人们的认知,谋逆,无论是发生在口头上,还是付诸了实施,都是族诛之罪。而淮扬大总管府只杀了当场被捉住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体现了仁慈。若是七个儒生的谋划对象为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不光是他们和在场的家丁奴仆,连同他们的家族都要被连根拔起,从八十岁高龄的老头到襁褓中的婴儿,一个都得不到幸免。
这两种观点各执一词,争论了许多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喧闹一回。到后来,居然还蔓延到了整个世界上,被哲学家、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们,反复探讨。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后人在探讨之时,难免就站在了自己的立场和角度上,对某些细节进行了掩饰或者放大。于是乎,原本不太复杂的案件,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以至于到了数百年之后,依旧有很多影视、文学作品,以此为模版诞生。每一次改编,都能吸引到无数眼球。
然而,这些热闹都是后人的。在当时,朱重九和刘伯温两个,可没顾得上想那么多。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尽快结束这场刺杀案,将其影响消弱到最低。平息整个淮扬地区,进而平息淮扬周边的动荡。
他们的目的也基本上达到了。当把刺杀案的主谋硬扣在几个腐儒头上之后,非但是淮扬上下的文武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周围的其他诸侯,也瞬间都把心脏放回肚子里。
虽然,诸侯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光是几个腐儒,肯定掀不起如此大的风浪。但这当口,谁也不会主动跳出来跟淮阳大总管府唱反调。几个腐儒效忠的是蒙元,不是他们的臣子,他们没必要强出头。此外,这个节骨眼儿上跳出来替那些腐儒喊冤,不是明摆着告诉朱重九,刺杀案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么?那得脑袋被驴子踢了多少回,才非得自己往淮安军的炮口上送?!
能坐上一方诸侯之位的,谁都不蠢。相反,他们还远比普通人聪明,比普通人更懂得把握机会。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判处几个腐儒死刑的第四天,已经把手下兵马全部收缩到平江、杭州两地的张士诚,立刻就将麾下的队伍又分散开来。同时传下手谕,将刺客中籍贯在自己地盘上者,家产全部充公。他们的弟子、门生、同年,凡往来密切者,全都剥夺家产,驱逐到蒙元境内,任其自生自灭。
终日枕戈待旦的朱元璋,也迅速做出的反应。将籍贯在自己治下的两名儒生,以及另外数十名不肯出仕效忠,依旧奉蒙元朝廷为正朔者,全部抄家,族人押入矿山服役,终生不得释放。
紧跟着,刘伯温、彭莹玉和赵普胜等人,也先后采取了类似行动,一面派遣使节,到扬州探病。一面借着捉拿刺客余党的由头,在各自的治下,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将治下那些不肯与自己合作的狂生,全都打成“刺客余孽”,逮捕入狱。
一时间,自黄河以南,凡是红巾军的控制地区,都风声鹤唳。被诸侯们处死、抄家和强行发往矿山服苦役的“刺客余孽”,远远超过了淮扬大总管府自己的处置的刺客本身数量。以至于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再难闻听议政之声。邻人路上偶遇,彼此相视以目。
唯独反应慢的,是蒙元朝廷。当朱屠户侥幸没死的消息传到大都之时,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二人所统领的私兵,已经跟淮安军第四军团在黄河南北各做过了一场。前一战,察罕偷渡过河的五千兵马,被第四军团副都指挥使陈德陈至善杀了个全军覆没。后一场,第四军团乘胜追过黄河以北的两个旅,却陷入了察罕和李思齐的联手包围中,进退两难。
“这两个蠢货,老夫只是叫他们自行寻找战机。又没叫他们引火上身!”丞相哈麻接到来自单州的“捷报”,吓得一哆嗦,把刚刚花重金买回来不到三天的冰翠飞天给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
“大人小心!冰翠容易扎脚!”几名忠心耿耿的奴仆立刻扑上前,一边搀扶着哈麻朝不远处的椅子旁走。一边拿来簸箕和笤帚,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冰翠碎片。
他们这一番好心,却没得到好报。大元丞相哈麻如同疯了般,将靠近自己的奴仆一个挨一个踢翻在地,扎得满手是血,“蠢驴,没脑子也没眼睛的蠢驴。老夫小心不小心,还用得到尔等来教?全给老夫滚,滚出去领板子。老夫今天不想见到你们!”
“是,大人。”众奴仆挨了打,却不敢喊冤。弓着身子,一边用脊背迎接哈麻的大脚,一边继续飞快地收拾地上的玻璃渣,“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奴才们自己领板子就好,您千万别抻了大腿!”
“滚!”哈麻闻听此言,再也踢不下去。恨恨地收起脚,没好气地喝到:“赶紧收拾,收拾完了就立刻滚。板子先记在账上,改天再犯加倍!”
“谢大人恩典,奴才们这就滚!”众奴仆喜出望外,忍着身上的痛楚磕头。
“要滚就快点儿,把门给老夫关上。”哈麻不耐烦地皱紧眉头,继续呵斥。一个冰翠飞天价值十串扬州好钱呢,虽然算不上贵,可难得的是飞天的造型。那个胸口,那个屁股,还有那半遮半掩的衣服,这扬州商贩,为了赚钱,可真是豁出去连脸都不要了。
想到“赚钱”两个字,他的心脏没来由又是一阵哆嗦。咬了咬牙,低声道,“把陈参军给老夫叫,给老夫请来。请他过来替老夫修书!”
“是!”奴仆们又齐齐地答应了一声,带着满簸箕的玻璃渣,倒退着走了出去。片刻后,屋门再次被人从外边推开,哈麻重金礼聘的谋士陈亮,抱着一把折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向他施礼,“属下陈亮,见过大人!祝大人....”。
“免了!”哈麻挥了挥手,很大气地吩咐,“你我之间,不必多礼。老夫今天找你来,是请你替老夫给察罕帖木儿写一副手令。叫他们围三缺一,放开南面,让陈至善自己把队伍撤回去!”
“是!大人!”陈亮想都不想,大声答应,随即走到书案前,开始动手磨墨。可墨磨到一半儿,他的胳膊却又缓缓停了下来,“大人....”
“你不用问,尽管给他们下令。”哈麻在气头上,皱了皱眉,大声补充,“以十万大军围住别人六个千人队,他和李思齐两个还有脸自鸣得意。万一那朱屠户被惹急了,把麾下五个军团全都派过河来,他们两个敢挡那屠户锋樱么?!”
“大人所言甚是!”参军陈亮用力点头,“但卑职,卑职所忧,却不是该不该给察罕贴木儿下令,而是,该下手令,还是派人去口传?”
“有分别么?”哈麻闻听,眉头又是微微一紧。随即,点点头,带着几分感激说道,“也罢,老夫派个人去知会那两个蠢货便是。免得手书被某些人看见,又拿出来做文章!不过....”
顿了顿,哈麻迅速补充。“老夫不能授人以柄,却也不能让两个义兵万户为所欲为。你顺便给吾弟雪雪写封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就说察罕和李思齐都是擅自行动,非受朝廷主使。若那朱屠户肯罢兵的话,一切都好说。若是那朱屠户不肯罢兵.....!”
“嗯——!”停下来,犹豫再三,他最后以极低声音说道,“就让雪雪便宜行事!大不了,把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的脑袋砍了交给朱屠户,以平息此番干戈!”
第四十三章 怪圈 (中)
第四十三章怪圈(中)
“啊?!”饶是见惯了官场诡异,参军陈亮仍然被吓得打个哆嗦。UU小说,www.uu234.com正在研磨的徽墨居中而断。
“大人恕罪,属下绝非故意怠慢!”顾不上擦拭满手的墨汁,他迅速躬身谢罪,“属下这就提笔修书。这,这墨稍微软了些,所以,所以属下,属下才不小心....”
“罢了,一块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麻轻轻扫了他一眼,笑着摆手。“再名贵的墨终究是外物,若是用得不顺手,弃了便是,总不能因墨伤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教训得极是!”陈亮知道自己没搪塞过去,弯下腰,再度深深施礼。“卑职知错了,请丞相责罚!”
“责罚什么?你都跟我了这么多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哈麻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摆手。“修书吧,该跟雪雪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谢大人!”暑气未消,陈亮却觉得自己脊背处冷风乱窜。又行了个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到了书案一角,悬腕落笔。
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属于“外物”,大元朝丞相哈麻用着不顺手,所以抛弃了无所谓。这是此信的核心观点,但不能说得太明白,需要将其转化成一些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也说得不能过于隐晦,否则万一雪雪了解错误,就耽搁了丞相的大事!。
“我近日读你们汉人的书籍,说有一个名将叫司马穰苴。他初上任时,部将多不听调遣。于是他就依法处死了几个亲贵大将,威震全军,然后再加恩驭,莫不奋兴。未经血战,齐兵已经占据了上风。然后将燕国和晋国的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见陈亮动作有些慢,哈麻想了想,缓缓提醒。
他说得是战国时期名将司马穰苴斩监军庄贾以正军纪的典故,作为饱学名儒,陈亮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但眼下的情况,跟典故里的情况却差着足足十万八千里。且不说雪雪根本无司马穰苴之才,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先前也是依照朝廷的命令才对淮安军进行的试探,怎么能算是违背的军纪?!
然而,作为一个专门负责替谋主抄抄写写的参军,陈亮却没资格,也没勇气质疑哈麻的乱命。只好硬着头皮,将对方的歪理邪说和尽量努力加工得看上去不那么荒唐。
这个工作,难度就有些大了,所以他不得不字斟句酌。结果没等他写完,哈麻自己就失去了耐性,用力敲了下书案,低声道:“算了,信不用写了,老夫还是派专人去雪雪那边一趟罢了!”
“大人,属下,属下愚钝,请大人责罚!”参军陈亮又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放下笔,跪倒请罪。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他即便不挨鞭子,少不得也要被关进奴仆们住的厢房饿上几顿,以除肠子中的肥油。然而,哈麻今天却忽然变得仁慈了起来。摆了摆手,满脸疲惫地说道,“算了,你起来吧!你刚才提醒得对,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在纸面儿上。唉,老夫刚才也是急糊涂了,差点连出昏招!”
“谢大人!”陈亮赶紧给哈麻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等着对方给自己指派新的任务。因为紧张,两条小腿不停地哆嗦。
“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如此处置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二人,有失公允?”脱脱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窘态,第三次用目光扫了他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询问。
“卑职不敢!丞相深谋远虑,卑职怎敢胡乱置评!”陈亮的膝盖一软,顿时又跪了下去。“卑职只是因为字写得还过得去,才侥幸得蒙大人的赏识,入幕贵府。对于政务,还有军略,卑职,卑职其实一窍不通!”
“这话,你就过于自谦了!”哈麻笑着撇撇嘴,很平淡地吩咐,“起来吧,老夫没那么不通情理。你能在心中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叫屈,说明你这个人良心未泯!”
本来是句夸奖的话,停在陈亮耳朵里,却如同闷雷。吓得他立刻又连连叩头,大声祈求道:“卑职,卑职知错了!丞相明鉴,卑职真的没敢故意耽搁丞相的大事啊!”
见自己的好言好语居然被理解成了威胁,哈麻非常不高兴。绕到背后,用力朝着陈亮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大声断喝。“滚起来,难道你还指望老夫去搀扶你么?”
“呀——!”参军陈亮被踢了个狗吃屎,却如释重负。向前滚了几个圈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满脸堆笑,“卑职不敢,卑职自己起来,自己起来!”
“你个没骨头的混账,这般模样,怎堪大用?!”哈麻心中十分鄙夷此人的没气节,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奚落。
“卑职才疏学浅,能给丞相打个下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从没敢奢求什么大用!”陈亮像某种狗类一样仰着脖子,尽量让哈麻指得舒服一些。如果此刻屁股上插根尾巴,他恨不得当场就摇上几圈儿。
“没志气的东西!”哈麻继续斥骂。然而心里,却又觉得对方忠贞可嘉。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手头,如今缺得是可用之人。不是你这种马屁鬼!”
“卑职,卑职尽量,尽量知耻而后勇!”陈亮闻听,赶紧又拱手表态。
“滚你娘的的蛋吧!你现在知耻而后勇,能顶什么用!”哈麻气得劈手又给了陈亮一巴掌。随即,却觉得自己不够庄重,会冷了对方的耿耿忠心。于是乎又叹了口气,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景明,你追随老夫多少年了?”
“八年,九年半了吧!”陈亮收起媚笑,拱手回应,“卑职记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卑职流落京师,无所皈依。多亏了丞相赏识,才能有今天的光景!”
“快十年了啊,那可真的不短了!”哈麻今天谈性极浓,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点评。“人家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老夫也该对你有所安排了!”
“卑职才疏学浅,能替大人您抄抄写写,已经是老天保佑。断不敢再奢求什么官职!”陈亮闻听,又惊又喜,后退了数步,打算跪下磕头谢恩。
“站着说话!你其实没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就是骨头软了些!”哈麻瞪了他一眼,轻轻皱眉。
“是,大人!”陈亮已经跪了一半儿的膝盖骨,立刻又像马车厢下的减震板一样挺了个笔直。
哈麻被他的反应逗得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摇着头叹气,“你虽然骨头软了些,但生性谨慎。眼界不算太差,反应也足够灵敏,此外,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保持几分良知,也是极为难得!”
“这,这.....,是大人平素栽培得好!”虽然明明知道哈麻在夸奖自己,陈亮却觉得耳朵发烫,脊背发凉,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应。
“呵呵.....”哈麻再度摇头而笑,随即,又低声吩咐,“雪雪那边缺一个总管府判官,你明天去补了吧。顺便把我今晚的想法,也给他带过去!”
“大人,大人恩典,属下,属下....”陈亮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然忘了下跪磕头,愣愣地看着哈麻,语无伦次。
哈麻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雪雪的胆子和你一样小,但他却是个冒失鬼,有时候做事情只顾眼前。有时候呢,又分不清形势,自己睁大了眼睛往别人的陷阱里头跳。所以老夫派你去他那边做判官,看中的就是你的胆小,机灵和有良心。万一哪天他遇到大麻烦的时候,你记得帮他指一条生路,就算报答过老夫了!”
最后几句,他说得极为郑重,隐隐间,已经带上几分“托孤”的意味。参军陈亮听得又惊又怕,红着眼睛,举起胳膊大声赌咒,“卑职,卑职对天发誓,宁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雪雪大人安全!如果卑职言而无信,愿遭天打雷劈!”
“我信你,否则,也不会派你去辅佐雪雪了!”哈麻冲着他和善地笑了笑,轻轻摆手,“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领了告身,就可以出发了。记得多带几个人,路上最近不太平!”
“是,卑职遵命!”陈亮红着眼睛拱手,转身离开。待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又迟疑着掉过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丞相,事情真的已经到了不可为的地步么?卑职,卑职不敢辜负丞相所托。但,但卑职,卑职就这么走了,心里头难免会不踏实!”
“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你还真是个有良心的!”哈麻坐在椅子上,颓然而笑。“没坏到那种地步,但老夫却不得不未雨绸缪。你可知道,老夫的前任,脱脱大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不是被皇上解了职后,死于朱屠户之手么?”陈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低着头,小声反问。
“胡说!”哈麻笑着摇头,不知不觉间,眼角上居然有了泪光,“杀他的岂是朱屠户?!分明是满朝文武。你可知道,老夫接替他为相时,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老夫实话告诉你吧,三万四千五百一十二贯,这就是整个大元的国孥。要不是老夫狠心抄了脱脱兄弟还有一些人的家,甭说再调兵遣将,连给满朝文武发一次俸禄都不够!”
第四十四章 怪圈
第四十四章怪圈(下一)
“丞相?”参军陈亮愣愣地站在门口,两眼发直,手足无措。◎UU小说,www.uu234.com
大元朝的国库,居然曾经空虚到如此地步。三万四千五百贯,放在民间,也许是巨富之资,放在一个国家的官库当中......,怪不得脱脱兵败后,朝廷居然就默认了朱屠户对淮扬的占据!连蒙古和探马赤军的开拔费都付不出了,这仗还怎么继续打?
但下一个瞬间,他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双腿和身体颤抖得犹如筛糠。
哈麻疯了,他居然把大元朝的机密,顺口就说给了自己这个小参军听。汉官不得参与军机,此乃朝廷祖制。即便地位高如中书左丞韩元善,恐怕都不清楚大院的国库里头到底还有多少钱粮。而陈某,陈某不过是丞相府的一个小抄手,天可怜见,陈某刚才干什么要回过头来多那一句嘴?
正后悔得恨不得以头跄地之时,却又见哈麻惨然一笑,继续大声补充道:“你以为这满朝文武,个个都忠字当头么?狗屁,那是做戏给人看的,满朝文武,包括老夫在内,全都是戏子!倒是你们汉人有句俗话说得实在,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大伙所图的,不过是官位,俸禄,以及由官位带来的那点儿额外好处罢了!至于国事如何,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与他们何干?当年就因为这么个道理,大伙一看再打下去,朝廷就只能发交钞当俸禄了,所以齐心协力做掉了脱脱。嘿嘿,恐怕脱脱到死,都没弄明白他到底错在了哪里!”
“丞相....!”陈亮又低低的喊了一声,提醒对方注意不要过于坦率。有些事情,原本不该他这个级别的人知道。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愿意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哪天睡梦中就做了糊涂鬼。
“你怕了,是么?”哈麻撇着嘴扫了他一眼,继续大呼小叫,“实话告诉你吧,老夫心里也怕得很。当年若是能打垮淮扬,则是脱脱一个人的功劳,但战事久拖不决,却得让文武百官都少收几百贯。凭什么啊?所以老夫动手时,就像推土墙一样,轻松地把脱脱给推倒了?没办法,老夫的帮手多啊。满朝文武,除了跟脱脱一根绳的那几个蚂蚱,其余全都恨死他了!哈哈哈哈....”
一边笑,他一边用衣袖抹泪。平素飞扬跋扈的面孔上,此刻居然写满了愤懑和忧伤。
“丞相,丞相太累了。卑职,卑职告退!”听对方越说越真实,越说涉及到的秘密越深。参军陈亮不敢再耽搁。趁着哈麻停下来换气的时候,大声祈求,“卑职今晚就走,连夜去见雪雪大人。丞相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卑职绝不敢耽搁!”
“忙什么,站住!”哈麻却是被憋得很了,或者说单纯想要发泄一番。所以根本不愿就此打住,向前追了几步,如一头病狼在俯视着无力逃命的猎物,“老夫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了,不在乎更多一些!你以为老夫就不想做个一代名相么,凡是到了这个位置上的,谁不想着流芳百世啊?老夫当初上位之时,国库空的能跑耗子!老夫又是拉下脸皮来跟朱屠户学着开作坊,做买卖,又是四处抓流民来大都附近屯垦。花了这么长时间和力气,好不容易才令国库里的存钱又上了百万贯,好不容易才让大都城里边粮食能够自给自足。老夫,你说老夫容易么?”
不需要对方回答,顿了顿,他又继续大声补充,“而察罕贴木儿他们明知道朱屠户没死,还斗胆去跟淮安军开战,他们,他们这不是故意把老夫往火坑里头推么?”
“丞相,丞相大人!”陈亮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努力将自己的身体缩进墙角,“您累了,该休息了!请,请准许卑职告退。”
“老夫不累,老夫今天精神得很。老夫既然用你,就给你交个实底儿。这些话,雪雪不会听,听了他也不懂。所以老夫必须交代给你!”哈麻根本不给陈亮逃避的机会,伸出手,用力搬住他的肩膀,“就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他们两个义兵万户,比脱脱一根脚指头都不如。当初朱屠户羽翼未丰,脱脱用了大半年时间,都没能奈何得了他。就凭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村夫,就能横扫淮扬?!做梦吧!做梦都没这么美的事情!”
“可皇上偏偏就给他们两个下旨了,并且是没通过老夫的中旨。老夫这个丞相,从始至终,根本就不知情。嘿嘿,这战火一旦蔓延开,肯定至少又得打上一整年。到那时候,老夫辛辛苦苦替朝廷攒下的这百十万贯,肯定就得见了底儿。到那时候,满朝文武一看又要发交钞当俸禄了,就又该琢磨着换丞相喽!!”
“丞相,丞相多虑了。陛下,陛下一直对您信任有加!这次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下中旨,有可能是小人作祟。以陛下之圣明,今后肯定能发现不妥当。然后就会疏远那个小人!”实在想不出脱身之策,参军陈亮只好硬着头皮安慰。
“陛下跟脱脱,还联手斗垮过伯颜呢!”哈麻抬起手,用力擦了一把眼角。“结果脱脱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嘿嘿,臣子佞,陛下圣。打空了国库,就换一个丞相。把丞相的家一抄,至少又能支撑三个月。你看着,如果这仗真打上一整年,下次就该抄老夫的家了。到那时,皇上保管连眉头都不皱!”
“这.....”参军陈亮不敢接茬,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自己变成一股烟,顺着墙角飘出门外。
哈麻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何过分,又摇了摇头,继续嗤嗤惨笑,“抄了老夫的家,换个人来当丞相。然后过两年看情况不对,再抄此人的家,再换一个丞相。呵呵,等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当丞相了,咱这儿大元朝,也就差不多该完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卑职,卑职不敢,不敢妄议朝政!!”参军陈亮被逼得无路可逃,把心一横,咬着牙拱手,“既然丞相看得如此清楚,何不激流勇退?卑职素闻,那朱屠户向来讲道理,抓到现役的大元将领都不诛杀,即便他将来真的得了天下,怎么可能会为难您一个告老还乡的丞相?”
“激流勇退,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哈麻仰起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夫,老夫说你胆小却机灵,老夫,哈哈哈,老夫果然没看错你。但是,你以为老夫现在退,宫里那位能答应么?满朝文武能答应么?甭说他们不答应,咱大元朝自立国以来,有过能活着告老的丞相么?有么?老夫如今占着这个位置,尔等和雪雪好歹还能多活几天。老夫如果主动示弱,恐怕三日之内,老夫和尔等,就都得成为别人口中的血食!”
第四十四章 怪圈 (下 二)
第四十四章怪圈(下二)
整整一个晚上,都是哈麻在说,不停地说,仿佛要把他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跟一个与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的小参军倾诉出来。UU小说,www.uu234.com
而小参军陈亮,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洗耳恭听。偶尔开导上几声,但前后回应的话全都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并且还在内心深处不停地祈祷,希望老天爷开眼,让自己的记性立刻变差一些,再变差一些,最好出了门之后,就将今晚听到的所有东西,彻底忘个精光。
然而,人的记忆力却不会因主观愿望而改变。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参军陈亮的脑子里,却几乎清晰的记得昨晚哈麻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深深地感觉到了哈麻心里所积蓄的无奈和悲凉。
哈麻要死了!一边策马快速南行,参军陈亮一边得出结论。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哈麻才会对自己这样一个算得上半个陌生人的角色,说了那么多隐秘和苦衷。至于哈麻为什么会死?原因其实也极为简单。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已经不再信任他,所以才越过他向底下的义兵万户传什么中旨。而在大元朝短短七十年的历史上,不被皇帝信任的丞相,出路一般只有两条。要么被皇帝解职后,被其他同僚分而食之。要么自己杀了皇帝,另立新君。
哈麻不希望其弟雪雪给他报仇!这是陈亮得出的第二条结论。
一旦哈麻被罢职,或者被朝廷以任何理由关进监狱。雪雪的最好选择不是报仇或者鸣冤,而是立刻带领家眷逃到淮安第六军团的防区,也就是登莱一带。这样,念在以前曾经暗通款曲的份上,淮安军也不会对雪雪痛下杀手。而兄弟两人所在的家族,才有机会继续传承繁衍。
第三,也是参军陈亮得出的最后一个结论,则是,大元朝估计快完蛋了。
虽然这个结论,让他隐隐感觉到一点儿忧伤,甚至还有一点儿失落。但是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区别只是时间快慢问题。
道理同样也简单的出奇,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要把子侄送到对手那边去寻求庇护的话。他心里对这个国家,怎么还会有任何忠诚可言?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对其失去了忠诚,这个国家怎么还有机会击败强敌?
大元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即便偶尔能出现一两个忠臣名将,能改变的也只是局部和枝叶而已,不可能在整体上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带着满腹的忐忑,参军陈亮走得飞快。每天晚上宿营,都枕戈待旦,唯恐有杀手从后边追上来,将自己碎尸万段。结果只用了五天功夫,一行人就已经抵达了潍州,接近朝廷和淮安军默认的双方边界。他本以为自己即将看到的,肯定是一片豺狼盈于野,白骨无人收的惨烈景象。却万万没有料到,眼前所见,与先前的预想恰恰相反。
没有尸体,没有白骨,也不见任何狼烟和乌鸦。如洗的晴空下,只有一片片整齐的旷野。比塞外还要整齐,并且绝不像塞外草原秋来时那样干枯。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于翠绿色的原野之上,令人一望过去,顿时就心旷神怡。
也许是刚刚打完了仗,百姓尚未返回的缘故,旷野里除了士兵之外,很难见到活人。而那些士兵手里所拿的,也不是明晃晃的大刀长矛,却是一根根又细又长的竹竿子。末梢绑着粗粗的皮弦,猛地扬起来,就会在湿润地空气中,抽出一记嘹亮的声响,“啪!”。
正在溪流旁喝水的羊群,则老老实实地听着鞭子声的指挥,缓缓移动。每一群都有数千斗之多,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巨大的白云。专门养来保护羊群的狗儿,则排着队,在周围巡视来去。每发现异常的动静,就“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带了三十几名丞相府家丁同行的陈亮,当然不可能不引起牧羊犬的警惕,很快,一行人就被犬吠声所包围。紧跟着,那些正在放羊的辅兵们,就从怀中掏出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不远处,则有号角声快速做出呼应。然后一波接着一波,将警讯传到了某一处,肉眼目前还看不见的军营。
“我乃丞相府参军陈亮,奉命前来探问雪雪将军!前面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还烦劳替陈某通禀一声!”唯恐引起没必要的误会,陈亮迅速从马鞍后的行囊里掏出信物,高举在手里大声自报家门。
“你说什么?”距离陈亮最近的那名辅兵放下号角,以极其生硬的汉语大声回应。“通禀,不必了,听到牛角号没有?那就是传递消息的,一会儿就有专人过来跟你说话了!”
“多谢壮士为陈某解惑!”被对方的土鳖模样气得鼻子直冒烟儿,但在人地两生的情况下,陈亮却不得不继续保持冷静与礼貌,“敢问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居然会想出用羊群麻痹敌军的主意,陈某真是佩服!”
“你问俺啊!”对方一开口,又是极其别扭的汉语。显然是刚刚学了没多久,尚未掌握精熟,“俺也不知道是哪位将军的麾下。俺是被俺家主人送来这儿的,专门给将军们放羊。你看到没,俺得羊长得好不?正准备抓秋膘呢,等到了月亮圆的时候,就可以再剪第二茬子毛了!”
“剪羊毛,剪羊毛做什么?难道这羊不是杀来吃肉的么?”被辅兵驴唇不对麻醉回话,憋得两眼发蓝。陈亮用力挥了下胳膊,没好气地追问。
养羊的唯一用途就是吃肉。而羊毛通常都是废物,大部分直接扔掉,只有极少一部分才会被用来擀毡子,或者做靴子帮儿。这所有在大都生活过的人都清楚的常识,怎么居然还有乡下人敢拿这事儿糊弄他!
“啥子?!吃肉?大人您是从外地来的吧,仔细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那兔子大的山羊耙子。这是绵羊,绵羊,见过没?”谁料乡巴佬辅兵听到了他的质问,非但没有主动认错,反倒立刻变了脸色,非常警惕地把手握在了鞭子杆上,横眉怒目,“一头羊可产三斤半毛呢!大人您知道羊毛现在多少钱一斤不?您居然还要吃他的肉。我家百户大人说过,谁敢吃它的肉,俺家,俺家百户回头就剥他的皮!”
第四十五章 怪圈 (下 三)
第四十五章怪圈(下三)
“没长眼睛的东西,该死!”没等陈亮反驳,临时被抽调来担任护卫头目的亲兵百夫长的海森已经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UU小说,www.uu234.com
“别打,别打。老夫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参军陈亮见状,赶紧出声阻拦。
然而,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其他丞相府的家丁们,愈发忍无可忍,全都冲了上去,举起马鞭,朝着倒霉的辅兵劈头盖脸乱抽。一边抽,一边还大声教训道:“不长眼睛的东西,陈参军您可以不怪你。但老子却却必须收拾你。你敢对陈参军咆哮,就是对我家丞相吐吐沫。老子今天不打残废了你,对不起我家丞相大人的恩典!”
他们骂的是牧羊辅兵,参军陈亮却如同自己挨了骂一般,灰头土脸地劝说,“各位,各位兄弟,听,听我一言!丞相临来之前,曾经,曾经.....”
他的话,被吞没在一片嚣张的叫嚷声中,“打,打死他,打死这个没长眼睛的!”
“打,狠狠地打。”
“哎呀,你他娘的小心一点儿。抽到老子头上了!”
.....
尽管临行前曾经被管家一再嘱咐要收敛,尽管所保护的对象是一名在相府根本没多高地位的汉人幕僚。但一众相府家丁却坚决不肯继续忍气吞声,很快,就将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牧羊辅兵从马背上抽下来,抽得满地打滚儿。
他们也是别人的奴才不假,可他们的主人是当朝丞相哈麻。如果临行前不是被勒令不准沿途招摇,这一路上,就连那些地方常驻的千户、百户都得主动出门十里相迎,临别前再送上份足够丰厚的程仪以表对当朝宰相的尊敬。而脚下这个区区牧羊奴,居然敢对着大伙粗声大气,这不是自己想找死,又是在干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周围其他牧羊辅兵忽然见到自己的伙伴被一群陌生人从马背上打落于地,一边疾驰过来救援,一边奋力吹响了手中号角。
“吹你个鸟毛,噪呱!”家丁们则骂骂咧咧迎上去,与对方战做一团。
转眼间,整个潍水河西岸,就全都热闹了起来,连绵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很快,在号角声的背后,又隐隐传来了风雷之声,“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震得脚下的大地也跟着微微颤抖。
“咩,咩,咩咩——!”正在低头吃草的羊群受了惊吓,雪崩般逃散。负责看护羊群的狗儿,则狂吠着奔跑追赶,“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咩,咩,咩咩——!”,“打,打死他不长眼的。娘咧——!”刹那间,狗叫声,人喊声搅在了一起,响成了一片。把个参军陈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着圈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就在此刻,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三声号炮。“轰!轰!轰!”,一声比一声更近,一声比一声嘹亮。紧跟着,从一簇并未见得如何宽阔的树林后,绕出了三千多铁骑。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桃红色战马,极其高大神骏,马背上,则坐端着一个银盔银甲的将军,战刀遥遥指向陈亮的鼻尖儿,“呔,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速速下马就缚,我家大帅饶尔等不死!”仿佛事先操练过无数遍一般,银甲将军身后的亲兵们,扯开嗓子齐声高呼。
“雪雪将军,雪雪将军,不要误会,是我,是哈麻丞相派我过来的!”参军陈亮一看这个阵仗,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儿来了。慌忙跳下坐骑,将哈麻给的信物高高地举过头顶,“小人陈亮,拜见雪雪将军!”
“小人海森、阿鲁丁、赛季拉祜.....”众家丁见引来的大军,也不敢继续造次。放弃各自的虐待对象,跳下坐骑,纷纷跪倒于地。
“嗯?”马蹄声太大,雪雪根本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但从陈亮等人的动作上判断,来者可能不是敌人。于是乎更加精神百倍,策动桃红色的汗血宝马,急冲数百步。堪堪已经踩到了陈亮的头顶,才猛地一拉坐骑缰绳,“吁——!”
“吁——!”他身后,也是一片嚣张的喝令声。两百余名骑着栗色大食宝马的亲随,齐齐拉紧缰绳,在翠绿色的旷野里,排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不用再往远处看,光是这两百名亲兵的做派,就让陈亮佩服得五体投地。“呯、呯、呯”他用力在草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度将信物高高地举过头顶。“小人陈亮,乃相府参军,今日奉丞相大人的命令,前来探望将军!”
“你是?”雪雪微微愣了愣神,目光顺着信物快速向下,“哈哈,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哥的笔且齐!我说谁敢打到老子头上来呢,原来是大哥的爪牙!这事闹的,老子吃了亏都没地方说理去!”(注1)“小人驭下无方,请雪雪将军责罚!”百夫长海森唯恐自己被落下,向前快速爬了几步,与陈亮并肩谢罪。
“你,红胡子?大哥居然把你也给派来了?”雪雪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的面孔,又是微微一愣。记忆中,这个来自极西之地的亲兵头目,甚得自家哥哥的信任,几乎出门就必然令其贴身跟随。这一次,居然为了保护一个小小的书吏,把他也给派了过来。
“是小人,是小人!”亲兵队长海森没想到雪雪居然还能记得自己,兴高采烈地继续向前爬行,“小人是何等的荣幸,居然能再度见到将军大人您。小人家里.....”
“行了,你别拍马屁了。”雪雪身边,从来不缺擅长阿谀奉承之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一个“化外蛮夷”的粗糙奉承。皱了皱眉头,挥鞭打断。
“是!小人,小人不是拍马屁。小人只是高兴,高兴。嘿嘿,嘿嘿!”亲兵队长海森讪讪地跪直身体,满脸堆笑。
“起来吧,你们两个!”雪雪轻轻挥了下马鞭,皱着眉头叮嘱。随即,冲着身后一名身披千夫长锦袍的人吩咐,“宝音,你去看看那帮牧奴被打死没有?没有的话,就让他们赶紧滚起来去收拢羊群。一帮子废物点心,尽给老子丢人!”
“遵令!”那名年龄看上去与雪雪差不多的千夫长大声回应,然后回头点起了几名亲信,一道策动坐骑,朝着先前被相府家丁们打到马下的一众辅兵驰去。
“小人,小人先前不知道他们是自家奴才。小人....”参军陈亮见状,少不得又要拱手赔罪。然而雪雪却又挥了下马鞭,满不在乎地打断:“打就打了,这种蠢货,从塞外那边,一吊钱可以买来一窝儿,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是,多谢将军大人宽宏!”陈亮闻听,心中登时一松,拱起手,再度低声道谢。
“你这人也忒啰嗦!”雪雪根本没功夫跟他弄这些繁文缛节,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别婆婆妈妈了,信呢,赶紧拿出来给我看!”
“启禀将军,是口信!”陈亮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四下看了看,非常警惕地提醒。
“口信?大哥真是闲的没事情干了,如此大张旗鼓,却只为了送个口信!”雪雪闻听,眉头又是微微一皱,低声抱怨。
“雪雪将军.....”见到对方反应如此愚钝,陈亮忍不住低声提醒,“丞相大人的意思是,他的话只能转给您一个人听!”
“由你?一个汉人笔且齐?”雪雪低头扫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谁知道你转的,是不是他的本意?”
这话,问得可是道理十足。一时间,居然令陈亮无言以对。口信这东西,的确可以保证把柄不会落到第四个人手中。可充当传达者要是不被当事双方信任,又怎么可能保证口信的真实?
正急得火烧火燎间,却又看见雪雪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头上那顶镶嵌满了各色冰翠的的银盔,大笑着说道:“哈哈,我可真是傻了。大哥他为什么派海森保护你,不是就想跟我说,你比海森,你跟海森一样可以信任么?上马,上马。你这就跟我回军营去,咱们俩关起门来,慢慢细聊!”
“卑职遵命!”参军陈亮终于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然后飞身跳上坐骑。被雪雪麾下的两百名亲兵团团簇拥着,弛向旷野的尽头。
一路上,依旧很少见到人烟。入眼的,全是大块大块的牧场。有的地方放养了成千上万的绵羊,有的地方,却专门空出来长草。一队队衣衫褴褛的辅兵或者牧奴们,则挥动镰刀,将齐膝高的牧草割倒,然后熟练地打成一人多高的卷子,堆在露天中等待风干。远远望去,一排排整齐的草卷就像碧海中的亭台楼阁,随着草波的起伏忽隐忽现,蔚为壮观。
“怎么样,老夫将这地方收拾得不错吧?”雪雪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却也自称起了老夫,“老夫敢说,连大都旁边的皇庄,都没老夫收拾得好。”
“这....?”参军陈亮看不懂那鳞次节比的草捆子,除了养羊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高深用途。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回应。“将军恕罪,卑职是汉人,不通畜牧之事。但将军能在战场上养起这么多羊来,想必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那是当然,这羊,可都是老夫托人专门从辽东买回来的良种!”雪雪丝毫不懂得谦虚,立刻高高地扬起头颅。“这地方原来的羊,根本不产毛。而辽东羊,每年却能剪两次毛。据说大食人那边,还有一种细毛羊,专门为产毛而生。每年能剪四次,加起来有十二三斤重。老夫已经给海商下了单子,向他们重金求购了。等到种羊运回来,再养上几年,老夫就让益都到潍州这一带,全都都变成牧场。”
“牧场?将军,您养那么多羊,莫非就只为了剪毛?!”参军陈亮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皱着眉头询问。
“当然了,你莫非不知道羊毛眼下都涨到什么价了么?”雪雪猛地挺了一下腰身,像看乡巴佬一样看着陈亮询问。
“这.....?”陈亮虽然不是书呆子,可身为相府的笔且齐,平素也没时间去注意羊毛的具体价钱。愣愣地看着雪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哎呀,我忘了,你们汉人讲究的是读书人命格高贵,不操心贱业!”雪雪却也不为难他,迅速晃了晃镶满冰翠的银盔,笑着说道。“怪老夫,怪老夫。嗨,实话告诉你吧,这养羊呢,可比种地赚钱多了。你看看我身后这帮亲兵,每人一套全身板甲。你再看看他们身后的那些弟兄,每人至少能保证用铁甲护住自己的前半身儿。如此败家的装束,你在别的地方见得多么?”
“启禀将军,即便的禁军,如今也不会装扮的如此,如此齐整!”陈亮拱了拱手,实话实说。这两年朝廷上下用度非常节省,很少给大都城内的禁军添置什么新武备。而产自淮扬的全身板甲和半身胸甲,更是因为高昂不下的价格,只会由将领们自行出钱置办,朝廷绝对不会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一购就是上千套。
“这些,都是老夫和军中诸将率领辅兵垦荒放牧所得。”雪雪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心中早就把陈亮当成了自己人,所以也不瞒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刚打过仗的地方,百姓能跑得动的早就跑光了,指望他们土里刨食,怎么可能养得起老夫麾下的弟兄?所以还不如直接将地给圈了,专门养羊。然后不管是卖给大都来的商贩,还是卖给淮扬来得商贩,价钱都好得很。”
“这个.....?”参军陈亮闻听,心中忍不住激灵灵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怪不得过了益都之后,沿途看到的村落就越来越少,百姓也越来越稀疏。原来雪雪等人,铁了心要将这一带全都变成牧场。而所谓百姓跑光了,恐怕也就是一个说辞。只要蒙古兵策动着战马到别人家门前来回驰骋几趟,有谁还敢大着胆子继续留下来种地?
“你在大都附近,平素根本见不到这么大的牧场吧!”见参军陈亮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得两眼发直,雪雪愈发志得意满。“实话告诉你吧,非但老夫在养羊,从真定府往南,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没土地闲着。要不然,你以为,桑干水两岸那么多织机,都是用来纺棉花的么?这年头,纺纱织布,哪有纺羊毛织料子来钱快?你也就是来早了,等明年开了春儿,老夫至少还能再派人圈出五十万亩草场来。要是再能买到足够的大食细毛羊,用不了五年,老夫麾下所有战兵,就能全都披上胸甲!到那时,老夫倒是要看看,脱脱麾下的那些余孽,还敢不敢再于皇上面前,嚼我们兄弟的舌头根子!”
注1:笔且齐,古代蒙古语,写字人。《元史语解》卷八职官门:“笔且齐,写字人也。”。满语中的巴克什,笔贴式,也是源自此词。
注2:从第二十八章开始,章节顺序没错,但编号有误。今天发现后重新修订了一下。特此向大伙说明。
注3:怪圈中,被处死的七名儒生为,刘谌。伯l颜守中、郑玉、王翰、姚润、王谟、李祁。前文将李祁写成了王逢,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