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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鸿沟

    第四十二章鸿沟

    “滴答答,滴滴答答嘀嘀答答嘀......”军号声响,朱重九拎着杀猪刀,率先冲向不远处的敌营。百余名近卫团战士紧紧跟上,在其前后左右,组成数道看不见的保护网。

    耶律昭的话并不完全准确,造价高昂,体形庞大的自鸣钟,不仅仅可以用来隐藏兵器和号炮,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统一协调时间。虽然,它一日夜的误差高达十分钟,但在这个时代,却已经是顶级精度。而其可以装在马车上随军移动的特性,更是令主帅在野外准确定时成为了一种可能。

    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进步,却清晰地分开了两个时代。

    在得知中军生变后,象州军营里的精锐大多数都赶过去营救主帅去了。留守在营墙附近的,只是一些从地方征调而来的驻屯军。而这些驻屯军,名义上是士兵,实际上却等同于百户和千户大人的奴仆,平素只负责替顶头上司种地收拾庄稼,根本没受过什么正规训练。骤然遇袭,反应极为慌乱。仓卒中射出的羽箭,往往没等靠近目标,就已经软软地掉在了地上。即便零星数支射得远的,力道也明显不足,被奔跑中的淮安将士们用盾牌和刀刃一磕,就纷纷磕得倒飞出去,不知所踪。

    业余,防守者的战斗水平太业余了,连淮安军的辅兵,都比他们精锐十倍。更业余的,是他们的精神韧度,当发现接连放了两轮箭发现没有任何效果之后,大部分士兵就立刻丢了兵器,蹲在了木制的寨墙下,两手抱头,屁股朝天。任旁边的牌子头和百夫长们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再抬头向对面多看一眼。

    “站起来,站起来。持矛,持矛顺着栅栏缝往外戳!该死的,你倒是站起来啊!站起来,否则老子先杀了你们!”来自高丽的百夫长朴正根拎着把片儿刀,跑来跑去,催促麾下的汉军爬起来继续战斗。管事的千户们都被刺客给堵在中军帐里头了,真正懂得打仗的蒙古兵也都跑到中军帐附近去营救各自的上司。剩下他这个高丽仆从,带领一群根本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汉人奴隶,怎么可能挡得住敌军的全力冲击。那简直就是逼着蚂蚁去给大象下绊子,除了让自己变成齑粉之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没效果也得挡!朴正根来自高丽,熬了小半辈子,才混上一个百夫长。如果他敢带头逃命的话,非但自己会被处死,留在益州城内的老婆孩子都得一块儿遭殃。所以,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组织防守,拖延时间,等待奇迹的出现。万一中军帐里的麻烦解决了呢!万一蒙古老爷们听到敌军的喇叭声,能快速冲过来呢,万一.......

    没有万一!一把修长雪亮的尖刀,隔着栅栏缝隙,准确地捅在了他的两片肋骨之间,从右偏向左,直抵心脏。在对方抽出兵器的那一刹那,朴正根浑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他瞪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天边的薄暮,仿佛那是人世间最为美丽的风景。然后,他看到整个天空都倒扣下来,将自己和大地一道包裹住,包裹到无尽的黑暗当中.....

    “搭人梯,爬进去,把寨门打开!”朱重九高高举起手中的杀猪刀,大声断喝。难得又有一次机会亲临战场,他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里都写满了兴奋。然而,周围的近卫们,却非常不给面子。一个个用身体贴着栅栏组成围墙,将他向前的道路彻底封死。

    “你们挡着老子做什么?快,快搭人墙!这么厚的铠甲,谁还能伤得着老子?”朱重九眉头轻皱,大声怒喝。

    近卫们依旧没有行动,手持兵器和盾牌,全身戒备,替他挡住任何方向可能出现的攻击。大伙的任务是保护主帅,而不是冲锋陷阵。任何斩将夺旗的功劳,都抵偿不了大总管被流矢射中的罪责,哪怕是流矢仅仅擦破了大总管手背上的一片油皮!

    “太奶奶的,老子这是命令!你等......”没等朱重九大怒,举着血淋淋大杀猪刀威胁。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远处猛然传来一阵欢呼,“开了,开了,门开了。阿斯兰,阿斯兰威武!”

    “别耽误功夫,别抓俘虏!二十一旅继续向前,直插中军,二十二旅去夺粮仓,二十三旅清理大门周围残敌,然后列阵向营地深处平推!”吴良谋的身影忽然在黑暗中显现,举着一个巨大的铁皮喇叭,快速下达命令。

    “是!”周围的回应声如惊涛拍案。在四敞大开的军营大门附近,第五军的将士自动分为三大块。在阿斯兰、徐一和吴良谋自己的带领下,分别奔向各自的目标。

    整个变阵过程宛若行云流水,中间不带丝毫迟滞。从几个去年冬天升职的旅长,到今年春天刚刚入伍的普通一兵,都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应。类似的战术变换,大伙在平素训练中演习过不下二十次。每个人对自己需要做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此刻表现最抢眼的,无疑是负责向中军直插的第二十一旅。只见其旅长阿斯兰双手持一根铁枪,遇人捅人,遇马刺马。慌乱中跑过来阻挡的敌军将士,往往在他手底下连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下,就被铁枪直接砸得倒飞出去。偶尔一两个身手还过得去者,勉强应付完了第一招,还没等还击,就被后续冲过来的其他淮安将士吞没,乱枪之下,眨眼间变成一具具残破的筛子。

    “杀!杀!杀!”六百多名二十一旅士兵,在三名团长组织下,以阿斯兰为前锋,整齐地向前移动。队伍最外围的长枪,就像猛兽露出来的獠牙。任何挡在前进路上的人和牲畜,都迅速被獠牙撕成碎片,一排又一排,惨不忍睹。

    最先赶过来迎战两个汉军千人队迅速土崩瓦解。陆续向大门附近跑来的其他几支汉军千人队,甚至连面都不敢照一下,就转过头,跟着溃兵一起朝营地深处退去。

    打硬仗,那是蒙古老爷们的事情。大伙就是一群奴隶,平素连菜刀都得轮着用。有什么资格抢了蒙古老爷们的差使?况且即便淮安军打下了整个益州又怎么样?同样是扛长活种地,给朱屠户扛,和给蒙古老爷扛,有什么不一样么?

    “弟兄们,别恋战,跟我来,给我去夺粮仓!”看到敌军一触即溃,二十二旅旅长徐一单手持刀,冲着麾下的将士大声招呼。

    他的身材远比阿斯兰瘦小,所以表现也远不如前者璀璨夺目。但是,他所带领的七百多名弟兄,推进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比第二十一旅慢。与战友的队伍呈三十度夹角分开,他们从侧翼扑向敌军的后营。据耶律掌柜事先告知,那里正是元军存放粮食的地方。一共有四十几个粮仓,纵使此刻都处于半满状态,那也有二十余万石!既然被淮安军看上了,敌人就休想再将其付之一炬。

    第二十三旅由吴良谋亲自指挥,与前两支队伍高歌猛进的战术不同,他们横着将队伍拉成一堵四排厚的围墙,在哨子声的协调下,统一向前推进。遇到负隅顽抗的敌军,则用长矛迅速刺翻在地。遇到拦路的帐篷,也乱矛攒刺,将里边装死的敌人直接刺成筛子,然后高高地挑飞到半空当中。

    “啊——!”数十个帐篷被刺穿之后,一些心存侥幸的家伙从稍远处的帐篷里自己跳了出来,哭喊着逃走。第二十三旅的推进速度却丝毫不变,动作也丝毫不变,继续成四列横队向前平推。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空旷的白地。

    “嗯——!”在近卫们团团簇拥下,从大门走进来的朱重九遗憾地收起杀猪刀。没有他什么事情了,吴良谋、阿斯兰和徐一这些人,已经都能独当一面。他这个大总管,继续带着亲兵冲杀在第一线,等同于给别人添乱。所以,还不如自己主动一些,收起刀做个彻彻底底的观战者,事后也能落个耳根子清静。

    同样有力气没对方使的,还有傅有德和丁德兴两个。他们二人初来乍到,因为还不熟悉淮安军内部的运转规则,所以眼下只能各自带领一个连弟兄,留在朱重九身边充当预备队。而对手连正经抵抗都组织不起来,淮安军这边留预备队还有什么用场?只能拎着手中的秋水雁翎刀,眼巴巴地看热闹而已。

    “你们两个,立刻去支援二十一旅!”好在朱重九能体谅到二人的心情,笑了笑,大声吩咐。“敌军的精锐此刻应该都守在中军附近。你们过去,助阿斯兰一臂之力!”

    “是!”

    “末将遵命!”

    傅友德和丁德兴二人兴奋地拱手,随即冲着身边的弟兄们挥了下钢刀,大步向前冲去。转眼间冲到了对手的中军帐附近,果然在这里看到了大批负隅顽抗的敌军。

    总计大约两千余蒙古士兵,乱纷纷地堵在二十一旅的正前方,既组织不起来有效反击,又不肯让开道路。完全是凭着人数在拖延时间。

    而二十一旅的三角形枪阵,也被来自对面的压力,挤成了一个薄薄的方块。最前排的弟兄们与对手厮杀在一起,后几排,则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气。

    “咱们两个,一左一右!”傅友德迅速给丁德兴使了个眼色,大声招呼。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深知目前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不是与二十一旅并肩作战,而是从两个侧翼寻求突破口。

    “好!”丁德兴也明白回报大总管知遇之恩的机会来了,高举着钢刀,大声响应。

    然而,还没等二人将各自的队伍拉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哨,“吱吱,吱吱——吱......”

    前排先前正在与敌军对峙的长枪兵,忽然向地面蹲了下去,露出身后的第二排弟兄。

    紧跟着,便是一连串霹雳声响。“呯,呯,呯呯呯!”。

    第二排弟兄端着正在冒烟的火枪,迅速下蹲,露出第三排弟兄。

    第三排,又是整整齐齐一百多杆平端的火枪。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霹雳声周而复始,连绵不绝,挡路的蒙元士兵,就像暴风雨中的麦子一般,被成排成排地割倒。

第四十三章 名将

    第四十三章名将

    “呯,呯,呯呯呯!”连绵不断的火枪声,从江湾新城并不算高大的城墙上响起。正在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的蒙元士兵,如同下饺子般掉落于地,翻滚,挣扎,大声哀嚎。

    一股白茫茫的烟雾笼罩了所有垛口,硫磺燃烧的味道,熏得新兵们大声咳嗽。但是有经验的老兵们,却早已习惯了硝烟的刺激。一个个瞪着猩红色的眼睛,迅速将火枪交给身后的辅兵,然后抄起另外一支已经装填完毕的火枪,夹上火绳,从射击孔中重新探出枪管。

    果然,新的一波敌人,已经又顺着云梯爬了上来。动作迅捷宛若猿猴。是董抟霄重金征募来的畲兵,嘴里叼着狗腿短刀,额头和脸孔上的刺青清晰可见。(注1)“呯!”老兵们冲着各自的目标扣动了扳机。随即迅速抄起送上来的第三支火枪,夹火绳,瞄准,击发,有条不紊。

    十几个爬得最快的畲兵发惨叫着坠落,但更多满脸刺青者,却顶着火枪的攒射继续快速上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而不见。

    他们都来自福建和两浙的山区,从小与毒虫野兽争夺食物,能生存下来的,无不是心志坚毅之辈。即便拿自己的性命都不太当一回事,更何况是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同伴?踩着被血水润湿的云梯,节节向上,转眼间手指已经快摸到了城墙垛口。

    “呯!”一名刚刚缓过神来的新兵,将火枪顶在畲族武士的脑门上开了一枪。子弹脱离枪口之后就开始变形翻滚,借助火药爆燃的巨大动能,将对方的颅骨搅了个稀烂。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还有破碎的骨头,溅得到处都是。

    “呕!”新兵丢下火枪,趴在城垛上大口大口呕吐。一支破甲锥从城墙下迅速射过来,击中他没有任何防护的眼眶,带着铁盔的头颅猛然后仰,“铛”地一声,金铁交鸣。新兵倒栽于城墙上,气绝身亡。

    几名民壮在一名伙长的指挥下,迅速将新兵的尸体抬走。另外一名刚刚入伍不到两月的替补兵则大叫着扑上前,填上死者空出来的位置。扳机扣动,夹着火绳的点火钳迅速下落,点燃药池里的引火药。有一道白烟迅速钻进枪管,点燃火药,推动着铅弹飞出枪口,击中一名畲族武士的胸口,将此人打了个透心凉。

    更多的羽箭,顺着这个垛口射进来,打得替补兵身上的板甲叮当乱响。技术的进步,很好地弥补的替补兵在经验和技能方面的不足。已经失去大部分动能的破甲锥,根本奈何不了冷锻的板甲,除了几串火星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啊——啊——啊——!”已经亡魂大冒的替补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大叫着将打空了子弹的火枪向身后丢去。

    这个动作,立刻给他换来了一记皮鞭。负责临近几个垛口的都头红着眼睛,破口大骂,“找死啊你,败家玩意!摔坏了火枪,你拿什么来守垛口。”

    “草民错了。草民知罪!”替补兵被打得呲牙咧嘴,习惯性地拱手作揖。

    “要回答是!你是士兵,不是草民。混蛋玩意,你还要老子教多少遍!”都头又是一鞭子抽过去,随即从身后的辅兵手里抢过一支装填火枪,挤开替补兵,冲着城下开火。

    “呯!”白烟腾空而起,铅弹打在一名正在弯弓搭箭的蒙古神射手腰部,,将其打得接连后退了数步,坐在地上,手捂伤口,厉声惨叫。

    旁边督战的蒙古百夫长手起刀落,将神射手的头颅砍下,以振军心。下一个瞬间,几颗铅弹同时打中了他,将胸口打成了一只筛子。

    “呜——!”一支长长的弩箭呼啸着射上城头,轰然炸开。躲避不及的淮安军都头被炸得飞上天空,四分五裂。

    周围的士兵也被炸翻了四五个,此处垛口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防御空档。几名畲族武士看到便宜,迅速抛出一个带着绳子的铁爪,抓住城墙。然后双脚脱离云梯,从半空中猿猴一般飘了过来。

    眼见着他们的双脚就要踏上城头,一小队上身穿锁子甲,肩膀上没有任何军衔标记的士兵从城墙内侧的甬道上冲了上来,手中五尺短矛上下翻飞,将面前的城垛口变成一只活动的铁刺猬。

    荡过来的畲兵根本无处落脚,从嘴里取出狗腿短刀,凌空乱劈。身穿锁子甲的年青士兵们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相互配合着,将半空中劈过来的狗腿短刀一一拨开。然后又一枪挑断铁爪后的绳索。

    “啊——!”半空中的畲族武士失去接力点,接二连三摔下。没有军衔标记的士兵们迅速左右分散,将各自的身体藏在垛口后,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轰!”又一枚装填了火药的弩箭,砸在了垛口外。剧烈的爆炸,震得城墙摇摇晃晃。

    “轰!轰!轰!”临近的垛口中,几门四斤炮冲着护城河对岸的弩车同时开火。将刚刚施放完毕的弩车,还有弩车旁边的蒙元士兵,统统炸成一堆碎片。

    一队辅兵快步冲上,抬走城头上的伤者和死者。

    另一小队淮安军战兵拎着火枪默默上前,填补自家袍泽空出来的位置。

    身穿锁子甲的无军衔士兵则抄起各自的短枪,迅速汇聚成队,奔赴下一个可能出现疏漏的地方。每个人的动作都身经百战的老兵一样娴熟。

    他们是华夏讲武堂的学生兵,也是这个时代唯一一群经历过系统军事训练的军官种子。作战能力和对战场的适应性,远非光凭着个人本能作战的畲兵能比。走到哪里,哪里就很快化险为夷。

    然而,敌军却不甘心失败。很快,距离城墙外百余步远处,就有数不清的江浙毛葫芦兵,用鸡公车推着藤牌,分散成十几个小队,护大批蒙古神射手,再度冲了过来。

    “轰!轰!轰!”城头上的火炮陆续发威,将开花弹一枚接一枚射向元军。但效果却非常寥寥。无论是加刻了膛线的“新式”火炮,还是没有膛线的“旧式”火炮,准头都非常有限。在对方刻意将阵形分散开来的情况下,大部分炮弹都落在了空地上,徒劳地炸起一团又一团浓烟。

    “呯!呯!呯!呯!”,当敌军进入到五十步范围之内时,城墙的火枪也加入了战斗。但密集的子弹,却穿透不了厚重的藤牌。转眼间,毛葫芦兵和弓箭手就跨过了护城河,来到了距离城墙只有十几步位置。(注2)躲在藤牌后的蒙古兵弯弓搭箭,将白亮亮的破甲锥一**地射上城头,虽然绝大部分都被板甲挡住。但蚂蚁多了咬死象,那么密集的箭矢,总有一两支能射中板甲和头盔无法提供保护的地方,给守军造成极大的困扰。

    “喷子,上喷子!”副指挥使陈德冲上城头,大声喝令。

    百余名辅兵抬着十支粗壮的长管虎蹲炮,冒着密集的羽箭,将其探出垛口。随即将炮口压低,炮尾抬高,用炮身下的虎爪迅速固定。

    炮长向下看了看,干净利索地点燃炮管尾部的引线,“轰——!”,“轰——!”“轰——!”“轰——!”....

    铁管内喷出成排的石头弹丸,数以千计,冰雹般扫向城下的敌军。厚重的藤牌被打得千疮百孔。藤牌后的蒙古弓箭手和两浙毛葫芦兵要么被打成筛子,倒地惨死,要么吓得丢下兵器,落荒而逃。

    “掷弹兵,城外三尺,投!”趁着元军攻势出现停顿的机会,副指挥使陈德果断地发出命令。

    两排只穿着皮甲的掷弹兵从城墙内侧站起,点燃手雷,迅速像距离城墙三尺远的位置丢了下去。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不绝于耳。正在保护云梯的蒙元辅兵们,被炸得东奔西逃,抱头鼠窜。

    “辅一营,泼火油!!烧他娘的!”没等爆炸声停下,陈德又迅速下达第三道将令。

    一百名壮汉抬着装满猛火油的木桶,快速跑到垛口旁,冲着城外的云梯泼去。将竹子打造的云梯和云梯上惊魂不定的畲族武士,泼得一片漆黑。

    另外一个连辅兵则高举着火把,冲到城垛口,朝着云梯投掷。从大食海商手里高价收购来的猛火油,立刻被点燃。橘黄色的火焰在云梯和人身上跳起来,快乐地飞上半空,如同一只只出巢的小鸟。

    只是,被它们波及的地方,就瞬间变成了地狱。畲族武士和其他蒙元士兵惨叫着,推搡着,徒劳地在身体上拍打着,试图将火焰拍熄。然而,特意混入了硫磺粉和木屑的猛火油,只要烧起来,就根本不可能被扑灭。凡是粘到的地方,也立刻腾起了橘黄色的火焰,明亮鲜活,美艳不可方物。

    那是一种充满了死亡味道的美丽,肆虐地在人体和云梯上跳动。无论是皮甲,还是铁甲,只要被溅上一点,就跟着冒起火苗。用手去拍,手掌立刻起火。用兵器去削,兵器也变成火把。从云梯上摔落于地,地面亦跳起无数星星点点。躺在泥土中打滚,泥土也很快腾起浓烟。

    “啊——!”一名身穿铁甲的蒙元百夫长被吓破了胆子,掉头跳进了护城河中。滚滚河水,瞬间将他身体的脖颈以下部分吞没。但铁甲上的猛火油却浮在了水面上,继续烈烈燃烧。很快,就将他烧得面目全非,彻底变成了一具焦糊的尸骸。

    更多的被猛火油波及者,则顺着浮桥,冲向自家队伍。他们跑一路,火焰掉落一路,很快,浮桥也被火焰点燃,冒起一股股青烟。

    “督战队!”距离城墙五百步外的位置,浙东宣慰使董抟霄铁青着脸,发出一道残忍的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渗人的号角声忽然响起。

    一队手持擎张弩的探马赤军迅速上前,迎向溃退回来的队伍。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督战队果断扣动扳机,“嗖!嗖!嗖!”一排排破甲锥水平着飞出。

    侥幸没死于火枪,没死于手雷,没死于猛火油的溃兵,被破甲锥成片成片割翻。在血泊中翻滚挣扎,死不瞑目。

    “啊——”陆续退下来的第二波溃兵被吓得魂飞魄散,停住脚步,倒退着向护城河靠近。

    “呯、呯、呯、呯、呯、呯....”城墙上,淮安军的新兵老兵们打出一次漂亮的齐射,隔着护城河,将数十名溃兵从背后射杀。

    侥幸未死的溃兵惨叫一声,再度加快脚步冲向自家本阵。

    “嗖!嗖!嗖!”又一排破甲锥水平着飞出,将逃得最快的人当场钉死!

    剩下的人后退也不是,前进也不是,夹在火枪和强弩的准确射程之间,不知所措。董抟霄见状,立刻又猛地挥了下手,“擂鼓,命他们过河再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命的战鼓声,在元军本阵响起,不容拒绝。

    手里拿着擎张弩的督战队士卒,弯下腰,用大腿和腰部的力量,配合着拉开弩弦。然后,默默地将一支支弩箭安放在射击槽中,对准百余步远处,还在犹豫不决的自家袍泽。

    剩余的溃兵嘴里发出一连串悲鸣,掉转头,再度涌向浮桥。步履踉跄,就像一群孤魂野鬼。

    “大人,他们今天已经尽力了!”同知程明仲心软,凑到董抟霄耳边,低声替幸存者求情。

    “慈不掌兵。这种然生怕死的废物,留之何用?”董抟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来人,再送十架云梯过去,让他们登城。先上城头者,无论能否站稳脚跟,皆赏铜钱二十贯,官升三级!”

    “送云梯,赶紧送云梯过去!”一名千夫长打扮的色目军官,挥舞着钢刀,向被临时抓来的民壮大声命令。

    民壮们不敢违扛,忍气吞声地抬起云梯,走上还冒着青烟的浮桥。没等他们抵达对岸,蒙元浙东宣慰使董抟霄又咬了咬牙,低声咆哮,“把所有火炮和弩车给我推上去,瞄准城头。炸,什么时候咱们人上去了,什么时候停下!”

    说罢,猛地一提缰绳,策马向后退去,远远退出城上火炮的可能最大攻击范围之外!

    注1:畲兵,畲族部落兵。属于生活在两浙和福建山区的少数民族。骁勇善战,宋亡时,曾经抵抗蒙古人十余年,最后才被镇压了下去。元末时,也有许多被当时的官府征召,对付红巾起义。

    注2:毛葫芦兵,即由地方士绅出资募集的乡勇。受当时的族权和乡土意识影响,他们的作战意志,往往比蒙元的正规官兵还强悍。

第四十四章 较量

    第四十四章较量(上)

    “呼——”身边亲兵和文武悄悄松了一口气,紧随其后,退向战场外围,尽量远离江湾城的青灰色城墙。

    五百步,按说已经非常安全。淮安军的火炮射程虽然远,但瞄准也得用肉眼才成。五百步距离,万里挑一的神雕手都不敢说自己能看清楚一个人影,目力只能算十里挑一的淮安炮手更不可能。

    但凡事都怕个万一。万一老天不开眼,被他蒙中了呢?死了的人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吃。所以这些天来,只要董抟霄一亲临战场,他的亲兵和麾下文官们个个手心里头都攥满了汗。要不是畏惧这位“董剃头”杀伐果断的威名,大伙早就撒腿逃得远了,根本不会咬着牙苦撑到现在。

    他们的性命都金贵,不能稀里糊涂死在淮安军的炮火之下。但是,队伍里的汉军弩炮手们可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逆着董抟霄后退的方向,四十余辆由色目工匠精心打造的弩车,十余辆从不知道哪路红巾诸侯手里缴获而来的炮车,松散地排成扇面形,由水牛拉着,缓缓向江湾新城青灰色的水泥城墙靠近。

    数以千计的元军精锐,则缓缓地跟在了弩车和炮车后二十余步远的位置。蒙古人、色目人、契丹人,汉人,每个人的神色凝重。他们的队形排列得非常古怪,就像一头鱼身上的鳞片,按照某人特定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每片麟,基本上都由三十名士兵构成。每两个鳞片之间,都留着巨大的空档。

    全四名身穿千夫长服色的将领,则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于队伍中往来穿梭,片刻都不肯停歇。

    他们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鼓舞士气,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自己停下来之后,成为淮安军炮手的靶子。火器的出现,令战争的规则,发生极其巨大的变化。越是处于作战一线的中低级将领,越是对此的感受深刻。因此,他们不得不强迫自己加快适应速度,跟上这一变化。否则,他们有可能很快就变成一具具尸体。

    “呯!”一枚铅弹掠过四百步距离,打在了弩炮车前,将拉车的水牛吓得停住脚步,嘴里发出低沉的叫声,“哞——”

    “神射手,当心神射手!”

    “竖盾,把盾牌竖起来!”

    弩炮车后,也立刻涌起了一片慌乱的叫嚷声。很快,就有人推着底部装有木头轮子的巨盾冲上前,将拉车的水牛挡了个严严实实。

    “呯!”第二枚铅弹恰恰飞来,不偏不倚,打在了巨盾中央。将包了铁皮的巨盾表面,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

    “盾牌手,盾牌手,护住炮车,护住炮车。子弹打不透盾牌。这么远距离,子弹打盾牌不透!”四个千夫长也迅速做出了反应,策动坐骑,一边在自家队伍中来回穿行,一边大声命令。

    更多的盾牌竖起来,将所有炮车和弩车遮挡了个严严实实。这下,站在江湾城头的神射手宋克甭说射杀目标了,连目标的影子都无法看见。被气得低声骂了一句,恨恨地将线膛火枪放在了脚下。

    “仲温,别心急,他们不可能永远都缩在盾牌后面!”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

    对于上面给第四军派下来的这位年青长史,他是打心眼里头喜欢。文武双全不说,做事还颇有古代豪侠之风。从不计较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会因为另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给吴永淳和他二人制造什么麻烦。

    这对于曾经见识过蒙元军中种种你死我活,又曾经在江湖上勾心斗角的陈德来说,就是难得的投缘了。至于宋克这个长史通不通兵略,那倒无关紧要。反正包括指挥使吴永淳在内,整个第四军上下都是在现学现卖。宋克只要不聋不瞎,早晚有机会追赶上来。

    “我在尽可能地试着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弩炮车拦在两百步之外。”感觉到陈德话语里的关切,第四军长史宋克回过头,低声汇报,““我刚才用望远镜看到,这批弩车和上次靠过来的那几辆一样,弩杆上都有引火线。万一让他们靠得太近,怕是弟兄们又会遭受损失!”

    “难!”陈德想了想,轻轻摇头。“神机铳射程虽远,但咱们这边能用得好的人却不是很多。况且这枪装填起来也太麻烦了一些,有换一次枪的功夫,对方至少能向前多走二十步!”

    他说得全是实情。加刻了膛线的火绳枪,无论威力和射程方面,都远远超过的滑膛枪。然而,火器装填缓慢,操作复杂的弱点,也被其成倍的放大。为了保证枪膛的密封性,每一颗子弹,表面都必须涂上一层厚厚的含锡软铅。并且大小,还要保证跟火枪内径接近。如此一来,在装填子弹时,射手就必须用一根特制的通条,将子弹一点点推到底部。而发射时,为了保证子弹不偏离目标,还要努力用肩膀牢牢顶住枪托,稳定枪口。

    所以尽管被大匠院命名为神机铳的线膛枪,比滑膛枪性能优秀。淮安五支主力部队当中,却都没装备太多。一则受不了该枪的缓慢装填速度,而来,短时间内,也培训不出来足够的神射手。

    “把那些武秀才都调给我。单独组织一支使用神机铳的队伍,专门来负责对付远距离目标。”宋克一个建议被否绝,却丝毫不气馁,很快就提出了第二个建议。“他们在讲武堂里摸迅雷铳的机会多,悟性也比普通战兵强。多锻炼几次,即便这一仗发挥不了作用,将来也能用得上!”

    “唔!”陈德低声沉吟。这个提议,倒让他有些心动。华夏讲武堂的学生来源通常只有两个,第一为从作战部队选拔出来的重点苗子,第二则为淮扬三地有志于投笔从戎的年青学子。无论是哪个,基本素质和未来前途都远远强于普通士兵。拿他们当预备队使,实在是有些牛刀杀鸡之感。并且万一学生们损失太大,将来他也不好交代。还不如全都转给宋克,由后者带着学生们远远地朝敌军放冷枪。

    想到这儿,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轻轻点头,“我把学兵连全调给你。再调给你两个连的辅兵,负责替他们装子弹和火药。一会儿,你把他们分散开,尽量都安排在敌楼当中。告诉他们不要心急,今后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

    “是!末将明白!”宋克站起身,干净利落地给陈德敬了一个新式举手军礼。

    正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对方后两句话的意思,他理解得非常透彻。而他自己先前的表述里头,本身也有将这些武将种子尽量保护起来的意思。只是没有说得太明白而已。

    “你自己把握机会,等会儿我不干涉你具体指挥!”陈德又笑着举手还礼,然后将目光转向周围的将士,“郑一,你去帮宋长史集合队伍!孙亮,把所有火炮给我调集起来,拦截弩车!从二百五十步处那道壕沟处起,集中火力击其一点。告诉弟兄们耐住性子,干翻一门,再接着干下一门!”

    “是!”接到命令的将佐齐声答应,然后快步去执行任务。

    “杨守正,所有喷子都交给你指挥。专门对付跨过护城河之后的敌人。没过河之前,即便他们叫嚣得再厉害,也没你什么事儿!”

    “铁标,你去带火枪团。不求准头,只求速度。对着云梯上的人打,能打多快打多快!”

    “穆罕默德,你带一个营辅兵,专门负责泼猛火油。那东西是你们色目人传过来的,这里没人比你更擅长”

    “刘葫芦.....”

    “冉三十五......”

    流水般的命令,从陈德嘴里传出去,然后迅速传进麾下将佐们的耳朵。众将佐或者抱拳行旧礼,或者举臂行新式军礼,各自领命,快速下去做准备。趁着敌军的新一轮攻击没有来临之前,把刀子、大炮和火枪擦亮,把钉拍、滚木、雷石和火油桶收拾齐整。

    城外的敌军,,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头顶上的强大杀意。纷纷加快脚步,同时将阵形排得愈发疏松。每辆弩车和炮车周围的人,都绝对不超过十个。每辆弩车和炮车之间,都留着至少六尺远的空间。这是他们用无数袍泽的性命,试探出来的最佳推进阵形。即便其中某几个倒霉鬼,恰好被来自城墙上的开花弹击中,周围的同伙也不会受到波及。只是在发起攻击时,威力会受到一定影响。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很难像紧密阵形那样,保持得整齐划一。

    “轰!”“轰!”“轰!”“轰!”“轰!”“轰!”当走在最前方的十辆弩车跨过了地面上一道被填平的壕沟,摆在城墙炮台上的六斤线膛炮,率先发威。隔着二百五十步,射出一轮开花弹。

    在没有任何瞄准器具的情况下,即便是线膛炮,准头依旧有限。特别是针对移动中的目标,能否建立功勋,完全凭运气。

    很显然,第四军的运气,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消耗得太多了,剩下的已经不足以再度创造奇迹。六枚高速出膛的炮弹当中,五枚都落在了空地上,徒劳地炸出了五个黑洞洞的大坑。只有一枚,在引线燃尽之前碰到一辆弩车的后轮,将其立刻掀翻在地。粗大的弩箭当场殉爆,轰地一声,将拉车的水牛和周围的蒙元士卒,炸得支离破碎。

    周围的元军被吓了一大跳,弩车前进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就在这个当口,二十几颗由四斤线膛炮和四斤滑膛炮发射的弹丸呼啸而至。密密麻麻地落在先前的爆炸点附近,掀起一道道粗大的烟尘。

    “喀嚓!”一枚四斤重的包铅弹丸落地后跳起,在半空中画了道怪异的折线,重重地砸在了一面底部带着圆轮的巨盾上。

    可以抵抗子弹的巨盾,却抵抗不了火炮射出的弹丸,立刻被还原成了一堆木屑。而高速旋转的炮弹余势未尽,继续划着诡异的折线,穿过巨盾后的队伍。将拉车的水牛、负责瞄准的弩手、负责点火并督战的牌子头,以及牌子头身边的另外一名倒霉鬼,通通放翻在地,每个人都筋断骨折。

    “轰!”“轰!”“轰!”另外三枚开花弹,则钻到后面一辆弩车附近,相继炸开。巨大的烟尘,将拉车的水牛连同车上的弩杆一并抛上了半空。装在弩杆中的黑火药,就像沙土一般纷纷扬扬落下。没等及地,就再次被炮弹引起的火星点燃,猛地化作一个巨大的光球,膨胀,膨胀,直到炸裂“忽——!”,将临近的另外一辆弩车包裹进去,发出一连串的殉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当硝烟被风吹散,敌我双方的将士,才重新看清楚被攻击点附近的场景。三辆弩车彻底被从人世间抹除了,一道被抹除的,还有二十余名倒霉的蒙元士兵。侥幸没死于火药殉爆的六名幸存的士兵,则孤零零站在几个焦黑的弹坑之间,既不哭嚎,也不躲避,完全变成了六块行尸走肉。

    “别愣着,赶紧上。他们的大炮需要重新装填!”千夫长韩二见势不妙,第一个做出反应,策马冲到第一排弩车旁,挥舞着钢刀叫嚷。

    “咯吱吱,咯吱吱,咯吱吱......”第一排弩车呻吟着,继续向前挪动。整个队伍从震惊中被唤醒,也跟着一起缓缓前推。千夫长韩二见状,满意地在马背上直起腰来,向其他几名同僚挥动胳膊,“不用怕,大伙一起......”

    “呯!呯!呯!呯!.......”一大串火枪声破空而至。下一个瞬间,千夫长韩二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和小腹处,冒出了六道血泉。

    “啊——!”他丢下兵器,惨叫着用手指去堵。却根本无济于事。全身的力气,顺着六个弹孔迅速被抽走,头顶上的天空迅速被放大,远处的号角声,却愈发地清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宛若一头失群地野狼,在呼唤自己远去的同伴。

第四十五章 较量 (中)

    第四十五章较量(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号声,取代爆炸声的回响,在战场上空来回激荡。

    董抟霄命人吹响了进攻号角。当看到千夫长韩二忽然从马上坠落的瞬间,他就立刻做出了决断。

    士气可鼓不可泄,无论城墙上的淮安红巾使的是什么新式火器,还是妖术。光弄死一个小小的千夫长,没什么可怕,更左右不了战局。怕的是自家这边其他底层将校长都在心里生了畏缩之意,那仗就彻底没法打了。他董剃头再凶再恶,也不可能亲自拎着宝剑去砍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铺天盖地,沉闷得令人窒息。来自城墙上的火炮也愈发激烈,一波接着一波,将地面炸得上下起伏。在一团团火药掀起的浓烟之间,蒙元一方的炮车和弩车开始全速向前冲刺。一辆接着一辆,宛若扑火的飞蛾。

    他们不敢后退,董剃头杀伐果断,后退者一定会被处死。他们也不敢原地停留,停留得越久,就越容易成为下一轮火炮的靶子。于今之际,最安全的选择,反而是持续向前。冲。不顾一切向前冲。冲到弩车的最佳瞄准距离,以攻对攻,凭借弩的准头优势压制城墙上的火力,才有可能创造奇迹!

    “轰!轰!轰!”。装了火药的开花弹和未装填火药的实心弹交替着落地,在弩车和炮车前进的道路上,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死亡陷阱。

    “轰!”“轰!”“轰!”殉爆声陆续响起。装填了大量黑火药的长弩极不稳定。只要受到打击,就会在周围引发一片灾难。

    然而,数量的优势,却令半数左右的弩车,冲进了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范围之内。瞄准距离各自最近的垛口,陆续发射出粗大的箭杆。

    “轰!”第一枚弩箭与表面抹了水泥的城墙相撞,爆炸,浓烟滚滚。

    “轰!”“轰!”“轰!”很快,第二,第三和第四枚弩箭也飞了过来,撞在城墙之外,将目标区域的附近的守军,震得两耳冒血,头晕眼花。

    城墙上的火炮,则快速还以颜色,将更多的弩车砸烂,将弩车周围的蒙元将士,炸得筋断骨折。

    “轰!”一支弩炮破空而来,落上城头,将一门四斤炮炸上了半空。

    “轰隆!”周围的火药桶发生了殉爆,将表面铺了水泥的城墙,从内向外撕开了一条数尺长的缺口。黑色的血浆,顺着缺口汩汩而下,转眼间,就将剩下的半截城墙染得殷红一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催战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不容任何拒绝。

    “啊——啊——啊啊!”城墙下,借着炮火掩护靠近的蒙元士兵,嘴里发出一连串狼嚎。撒开双腿,快步朝被鲜血染红的缺口处扑将过来。

    机会,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守军人数有限,只要他们能占据住缺口,董宣慰就能源源不断将兵马派上前,从这里杀进城内,将里边的红巾草寇一网打尽。

    “嗖!嗖!嗖!”几个躺在地上装死的弓箭手,也猛然跳起,将破甲锥搭上弓臂,朝着缺口处攒射。

    两名正冲上前封堵缺口的淮安军辅兵中箭倒下,缺口显得愈发空旷。数十名抬着云梯的毛葫芦兵迅速靠近,“咚”地一声,将笨重的云梯拍在了城墙豁口处。

    “啊——!”几名畲族武士大声嚎叫着跳上云梯。双腿发力,沿着倾斜成四十余度的梯身迅速前进。对于自幼攀山越岭的他们而言,这点儿坡度等同于平地。转眼间,就已经冲到了缺口处,再差一步就能踏上城头。

    然而,这一步,却永远成为了天堑。

    一整排身穿铁甲的淮安战兵忽然出现了他们的去路上,手中长枪排成了一组锐利的獠牙。冲在最前面的那名畲族武士收势不及,整个人撞了上去,被长枪直接捅成了筛子。跟在后边的其他几名畲族武士赶紧放缓脚步,挥舞着狗腿刀上下护住全身。斜刺里,却有数支火枪对准了他们,“呯!呯!呯!呯.......”

    不到五尺的距离上,新兵都不可能射失目标。畲族武士们诧异地瞪圆眼睛,张开双臂,像落叶一般从云梯上掉了下去。

    “藤牌,藤牌手过来掩护!”一名契丹百夫长举起门板厚的大刀,厉声咆哮。

    一小队毛葫芦兵举着藤牌冲上前,对准缺口的位置,组成盾墙。数名弓箭手迅速靠近,手中破甲锥毫不犹豫地压上了弓弦,只要一个呼吸,他们就能将强弓拉满,给缺口守卫者致命一击。忽然间,在枪阵后,出现了一个半尺粗的炮口。

    “轰!”被淮安军戏称为喷子的虎蹲炮射出数百粒弹丸,被火药推着迅速后退。

    “啪啪啪啪啪!”手指肚儿大小的铁弹砸在藤牌上,如雨打芭蕉。转眼间,以坚韧著称的藤牌就千疮百孔。后续飞来的弹丸越过阻碍,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蒙元射手的身上,将他们一个个打得浑身上下布满了弹孔。

    “呯!呯!呯!呯!”十名的火枪兵出现在长枪兵身后,将枪管架在袍泽的肩膀上,向外射出了铅弹。

    缺口附近的元军人数顿时就稀落了下去,四、五名叫嚣得最凶的士卒同时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呯!呯!呯!呯!”又一支火枪兵赶来,站在第一波火枪兵身后,将枪管探出了缺口。更多的蒙元士卒被射死,剩下的嘴里发出一声惨叫,掉头便逃。

    “嗖!嗖!嗖!”一波箭雨从半空落下,将逃命者全部射杀于地。下一个瞬间,冰雹般的羽箭,便覆盖了整个缺口。

    躲闪不及的淮安士兵藏颈缩头。按照平素训练多次的应急方式,尽力用头盔边缘和前胸甲迎着羽箭下落方向。

    “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大部分羽箭,都被铁盔和板甲给弹飞出去,不知所踪。只有零星一、两支因为角度和位置,收到了奇效。受了伤的淮安勇士迅速将武器放下,挣扎着让开。后面的弟兄迅速堵上他留下来的空档,双手从地上捡起长枪或者火枪,对准即将扑上来的敌人。

    “轰!轰!”“轰!轰!”临近城墙段,数门虎蹲炮调转方向,对准城墙缺口处的敌军轮番发射。

    在不到二十步远的距离上,这种重量只有六七十斤,专门用来发射散弹的小炮,简直就是神器。每一个炮口,都能喷出数百粒手指肚大小的弹丸。四、五门虎蹲炮对准同一个目标,立刻就能将目标附近方圆半丈大的区域彻底覆盖。一轮打击过后,城墙缺口附近便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蒙元士兵。一些正着急赶来送死的,也马上停住脚步,转身逃走。

    “轰!”“轰!”“轰!”又一轮弩炮射来,砸在某段城墙内外,硝烟将这段城墙彻底吞没。

    “轰!”“轰!”“轰!”临近炮台上,加刻了膛线的六斤和四斤火炮,纷纷还以颜色。在炮团长孙亮的统一指挥下,集中火力,挨个拔除对手的弩炮。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令双方的准头都大为增加。当炮弹密度也增加到一定程度之后,几乎每一轮反击,都可以令一辆弩炮车被还原成零件。然而,剩下的其余弩炮车却死战不退,趁着淮安军的火炮没找到他们头上的时候,拼命地向城头倾泻弩箭。

    每一支弩杆的前部,都装填了大量黑火药。通过刺探、收买和反复实验等多种手段,眼下蒙元军中的火药配方,与淮安军自己配备的已经基本一致。巨大的爆炸威力,令整座江湾新城都不断颤抖,颤抖,摇摇欲坠。然而,只要城墙还未倒塌,便有一个个淮安勇士,从垛口处探出火枪,瞄准外边的敌军,发出致命一击。

    “呯呯呯呯!”一排子弹飞过,将刚刚跑过浮桥的七八名元兵,被挨个放倒。

    “轰!”一支弩箭撞在城墙上,猛然炸开。巨大的蘑菇状云朵,笼罩了附近半丈宽的城头。周围的元军大声咆哮,挥舞着兵器,抬着云梯,准备收获战果。硝烟被风吹走,十余名被熏得满脸漆黑的淮安勇士,从城墙后再度探出火枪,“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轰!”

    “呯呯呯呯!”

    火枪的射击声,夹杂着虎蹲炮的怒吼,响彻整个战场。青灰色的江湾城墙下,蒙元士卒像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却。每一轮起伏,都留下数十具血淋淋的尸骸。

    但是他们却不肯认输,在号角声的催促下,一轮接一轮向城头发起猛攻。

    一百五十步外,越来越少的弩炮,也抓住最后的机会,努力朝城头继续发射装填了火药的弩箭。

    更远处,十几辆董抟霄花费重金搜罗来的火炮,偷偷地扬起炮口。猛然间,发射出一整排黑乎乎的弹丸,“轰!轰!轰!轰......”

    大部分弹丸都在中途落地,砸出一个个深坑。

    然而,只要弹丸落在炮台附近,就能引发巨大的震动。将炮手和装填手们骚扰的苦不堪言。

    “四斤炮,继续照顾弩车。六斤炮,全给我更换目标,先把对方的那几门火炮敲掉!”炮兵营长孙亮怒不可遏,迅速调整战术。

    “是!”炮手们答应着,改变攻击目标,仓卒之间,却很难立刻看到效果。

    城上城下,炮弹飞来飞去,无数生命在瞬间被带走,无数鲜活的面孔,瞬间掩埋于尘埃。

    头顶的太阳似乎不愿意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悄悄地躲进了彤云背后。

    起风了,带着血腥味道的秋风,从极其遥远的北方刮了过来,吹散黑色的硝烟和暗红色的血雾,令人世间的杀戮景色变得愈发清晰。

    然而,如此惨烈的景色,却丝毫动摇不了将军们的决心。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皱着眉头朝战场上扫了几眼,拔出佩剑,大声命令:“张勇,该你了。你带着毛葫芦兵上!”

    “是!”身负两浙士绅们希望的毛葫芦兵副万户张勇大声答应着,领命而去。

    “穆罕穆德,再带三十门弩炮车去。给张将军制造机会!”董抟霄想都不想,又迅速发出另外一道命令。

    “是!”色目千户穆罕穆德也大声答应着,走出队伍。点了三百余名脸色苍白的弩炮手,赶起弩车,快速冲向两军交战的一线。

    “嗯——!”董抟霄满意地点点头。在马背上努力挺直身体,再度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江湾新城。被硝烟包裹住的城墙,此刻在他眼里显得别样的诱人。

    那座弹丸小城是朱屠户今年春天才刚刚建起来的,方圆不过五六里,人口不过一两万。然而,就在这座弹丸小城里,却集中着朱屠户的百工坊、火炮场、冰玉场、大匠院和讲武堂等一系列要害部门。可以说,只要捏住了这座小城,就等同于捏住了淮安军的心脏。其他的几座城池即便防御坚固,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如果有朝一日.....,恍惚中,远处的炮声都变成了欢快的锣鼓。某人跨马横刀,指点江山......

    “大人,再这样下去,如果今天无法破城,我军至少在数日之内,都无法恢复士气!”偏偏有人不开眼,凑上前大声打断了他的美梦。

    “嗯?”董抟霄皱眉,扭头。刚好看见自家好友,浙东宣慰使司同知程明仲忧心忡忡的面孔。“炮火方面,我军并不占优。先前派上去的弩炮,已经损失过半。大人不断地添油上去,正犯下了兵家大忌......”

    “我知道,谢谢程兄提醒!”没等对方把话说完,董抟霄笑呵呵地摆手打断。青灰色的面孔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董某好歹也是领兵多年的人,当然知道添油战术乃兵家大忌。然而董某这样做,却不止是为了区区一个江湾城”

    “这......”程明仲猜不透董抟霄的真实想法,四下看了看,满头雾水。

    城墙附近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炙热状态。每一刻,都有无数人死去。而牺牲了这么多弟兄,董宣慰还说他图的不是区区一个江湾!他莫非疯了么,还是他真的还藏着什么奇招?

    “无论今天你我能不能进城痛饮,董某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见对方脸上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董抟霄笑了笑,愈发满脸神秘。“正所谓战场如棋局,程兄,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与董某一道做那破局之人!”

第四十六章 较量

    第四十六章较量(下一)

    “棋局?”程明仲眉头紧锁。要问筹粮办草,沟通上下,他向来是游刃有余。但在运筹帷幄和对战机的把握上,他可就差得董抟霄不止一点半点儿了。仓促之间,根本猜不透对方所打的哑谜。

    “三十万大军顿兵淮安城外,数月不得寸进!”见对方始终不能做到和自己心有灵犀,董抟霄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极为低沉,“......必须从他处借力。所以董某才不惜一切代价强渡长江,直捣朱屠户身后!”

    “大人高明!”程明仲拱了拱手,口不对心的夸赞。对方刚才所说的话,他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根本无须再阐述的如此清楚。

    “而朱屠户敢把吴贼永淳一个人留在扬州为他镇守后路,很显然,对此贼的本事极为信任。只要吴贼不把告急文书送到他案头上,恐怕他就不会为此分心。”董抟霄知道程明仲不懂,笑了笑,继续平平淡淡地补充。

    “这是自然!”程明仲再度轻轻点头,言语里带上了几分钦佩。“你朱屠户虽然出身寒微,倒也当得起“知人善任”四个字。”

    “扬州城的城墙高大,年初又重新修茸过。董某手中兵力虽为吴贼的数倍,仓促之间,亦不可能强攻而破之。倒是这江湾新城,看起来虽然是个弹丸之地,里边却集中了朱贼手中最关键的火器作坊,绝对不容有失。”董抟霄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反问,“如今董某切断的了城外的运河,每日攻击不缀,你猜,那扬州城内的吴贼会不会急得跳脚?!”

    “围点打援,大人你要围点打援?”程明仲恍然大悟,低低的惊叫了一声,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必如此小心!吴贼没那么容易上当!”董抟霄笑了笑,轻轻摇头。“能够围点打援当然是好!但吴贼既然能做五军之长,肯定不会轻易上当!”

    “那...?”程明仲一下子就晕了头,不知道董抟霄绕来绕去,究竟准备卖一幅什么狗皮膏药?

    “董某仔细探听过吴贼以往的战绩,发现其的确当得起“胆大心细,智勇双全”八个字”董抟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涌起几分自得,“而此刻他身上唯一的短处,就是威望不足以服众。非但比不上逯鲁曾,甚至连留在城内的罗贯中,黄正,都相差许多。”

    “所以大人您就.....?”程明仲心中终有所得,抬起头,迟疑着问。

    “此计,关键在于攻心!”董抟霄笑了笑,用力点头,“江湾城下打得如此激烈,扬州那边,即便吴贼自己能沉得住气见死不救,其他众贼的心神,也必然会乱。而江湾新城所产的火器子药长时间无法从水路运往淮安,朱屠户即便对吴贼再信任有加,恐怕也得思量思量他是不是所托非人!”

    “嘶——!”程明仲闻听,低低的倒吸冷气。

    连环计,这是标准的连环计!非但把吴永淳的反应算了进去,把留守扬州的其他贼人的反应算了进去,甚至算上了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朱八十一!

    这个节骨眼上,包括朱屠户在内的任何贼军重要人物对吴永淳的指挥能力产生了怀疑,淮安军的南方防线都将命悬一线!而董抟霄根本不需要争一时之得失,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要留在江湾城外不走,就能坐等着敌军不战自乱。

    一时间,他心中对董抟霄充满佩服!然而对方却突然低声笑了笑,轻轻摇头,“扫平两淮的功劳太大,只能,也必须是脱脱丞相的。董某一个区区宣慰使,怎么担当得起来?所以,做一个破局的闲子,倒也正堪其用!”

    说话间,脸上的表情,竟然有几分意兴阑珊。

    这次,倒不用董抟霄多加解释了,作为蒙元的浙东宣慰使司同知,程明仲也知道眼下在朝廷内部,脱脱和哈麻两派,早已斗得势同水火。如果脱脱此战不能灭掉朱重九,肯定会被对手咬得死无葬身之地。而如果其挟大胜之威凯旋而归,等待着哈麻诸人的,恐怕也是毒酒一杯!

    所以,董抟霄一定要把握好力度,非但得做破局之子,并且还要把首功不着痕迹地交予别人。否则,即便战后脱脱念的他的情,哈麻等权贵的余孽,想对付他一个汉人宣慰使,也是很轻松的事情。说不定,随便找个机会就弄死了,过后保证没人会替他申冤。

    这就是在蒙元治下,做一个汉人臣子的难处。你不能不卖力,否则很难出人头地,落入上位者的法眼。而你也不能太卖力,否则说不定就会因为帮了某人不该帮的忙,被对方的仇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施辣手除之。

    想到这儿,程明仲也有些心凉。抬头看了看硝烟笼罩下的江湾城,低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你何必攻得如此急?万一弟兄们用力过度,不小心把城给破了.....”

    “假若真的如此,董某求之不得!”董抟霄立刻抖擞精神,摇着头大笑,“程兄啊,程兄,你还真是个正人君子!如果江湾城里的火器作坊和冰翠工匠都落在董某手里,董某还用怕别人倾轧么?时局破败到如此地步,朝廷连那方谷子都不敢招惹,不得不送给他一个大官做。你我兄弟届时手里要钱有钱,要炮有炮。哪个坐上了丞相的位置,敢不拿你我兄弟当宝贝看?!”

    “嘿嘿,嘿嘿,嘿嘿嘿!”程明仲陪着对方咧嘴而笑,目光亮闪闪地,再度扫向远处被烟雾缭绕的江湾城。

    新派上去的毛葫芦兵已经展开了强攻,不断被城头上射下来的铅弹一排接一排地打翻于血泊。新调过去的弩炮,也跟城头上的火炮交上了手,你来我往,激战正酣。城上城下,每一个瞬间,都有许多人怀着满心的遗憾死去。而他们的血肉和生命,则注定要成为上位者脚下的台阶。

    “呼——呼呼——呼呼——”有一阵夹着腥味的江风吹来,令程明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风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天空当中,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正在汇聚。很快,一场秋雨就要来临,洗去大地上的血迹,洗净天空中的硝烟。

    秋风秋雨愁煞人。

第四十七章 较量 (下 二)

    第四十七章较量(下二)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处于白热状态的战斗,缓缓浇熄。

    火器怕水,这早已经是敌我双方都了解的事实。但是弓箭的威力,在雨中一样会大打折扣。更何况江湾城头,每格三十余步,还耸立着一座上面加了顶的小型敌楼。站在里边的枪手和炮手根本不必担心火药被打湿。再勉强纠缠下去,攻击方等同于白白送死。

    “当当当当当当!”沙哑的破锣声,透过秋雨传遍整个战场。正在护城河畔进退两难的蒙元士卒,闻听之后立刻仓惶后撤,转眼之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噢,噢,噢噢!”城墙之上,则爆发出了一阵阵欣慰的欢呼。又一次打碎了敌军的好梦,淮安勇士们将手里的钢刀、火枪高高地举上了半空,冒着从天而降的秋水,向对手撤离的方向大声示威。

    “恐怕雨一停,董抟霄立刻就会再杀回来!”城门正上方的敌楼内,第四军长史宋克没有加入欢呼的人群,放下已经发烫了的神机铳,忧心忡忡给陈德提醒。

    先前的战斗中,他带着一个连的学兵,用神机铳给了元军极大的杀伤。但对手的顽强程度,也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别是来自那些两浙的毛葫芦兵,从眉眼上看,分明都是汉人。却仿佛跟淮安军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仇一般,一个个前仆后继,比蒙古人和色目人还要敢于拼命。

    而董抟霄手中,像这样的毛葫芦兵,据说有四个完整万人队。真的长时间拼消耗,形势还真不容人乐观。

    “不怕,大不了老子把城里的人都撤到战舰上去,然后一把火将作坊全烧个精光!!”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的眼里,立刻涌起了几分江湖人特有的凶狠。笑了笑,非常豪气的说道,“只要人还在,用不了几个月,咱们就能重新建一座新城起来。而董贼得了一座废墟得不到人,注定还是空欢喜一场!”

    话虽然说得豪迈,内心深处,显然他也没太多胜算。敌我双方的兵力对比实在太悬殊了,董抟霄手里光是战兵就有五万多,旁边还跟着一支为虎作伥的方家军。而江湾新城里,连学兵加在一起,才不过三千余。其中还有一千多是在训练中被淘汰下来的辅兵。

    “吴指挥那边,天黑之后,要不要派人冲过去联络一下?!”听出了陈德话语里的决绝之意,宋克想了想,继续提醒。“运河已经被方谷子卡断好几天了,咱们这边再不送消息回去,恐怕吴指挥那里会等得着急!”

    “不必,我们俩一起共事这么久了,他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这个节骨眼儿上,强行派人突围送信,反倒容易引起误会!”陈德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

    运河的水面过于狭窄,而淮安军的战舰又过于庞大。所以当两岸都被熟悉水战的方家军夺取之后,再派船只去扬州传递消息,等同于白白给方谷子送火炮。

    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水师统领朱强,都不会去做。然而,宋克的提醒倒也没错,长时间不向扬州那边报平安,的确容易引起许多不必要的猜测。想到这儿,第四军指挥使陈德忽然把手臂一伸,指着已经被隔断于雨幕之后的敌军轮廓,大声吩咐,“来人,集中所有够得上的六磅炮,实心弹,三轮速射,给姓董的送行!”

    “一、二、三、四、五号炮位准备,正东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听我的枪声,三轮速射!传递!”夏天时刚刚在讲武堂短期集训训过的炮团长孙亮,扬起手中红色的令旗,冲着临近的敌楼用力挥动。

    “二号炮位准备,正东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听枪声后,三轮速射!”

    “三号炮位准备,正东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听枪声后,三轮速射!”

    “四号炮位准备,正东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听枪声后,三轮速射!”

    ......

    各个身在敌楼中的炮兵都头们,挥舞着三角旗,将孙亮的命令一个接一个传递下去。很快,正东方城墙偏南侧的五座敌楼中,都扬起黑漆漆的炮口。装药手从油布之下拖出火药桶,将标记着数字的麻袋剪开,将一整袋子火药倒进炮口。

    装弹手紧随其后,将表面涂了一层厚厚软铅的炮弹,塞进炮膛。然后用一根顶端带着原型托盘的木棍,用力压实。一炮手迅速调整角度,二炮手将艾绒搓成的火绳吹燃,重新挂上击发锤,站在旁边的炮兵都头则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高高地举起另外一面橙色的三角旗。“报告,五号炮位准备完毕!”

    “报告,四号炮位准备完毕!”

    “报告,三号.....”

    ......

    “嗯——!”听着由远及近的回应声,炮团长孙亮得意地点头。随即,从身边端起一杆只装填了火药的短铳,对着无边无际的秋雨扣动了扳机。

    “呯!”枪口出喷出一股浓烟,清脆的枪声穿透重重雨幕。

    “轰!轰!轰!轰!轰!”五门六磅线膛炮,冲着董家军的背影射出一排黑漆漆的弹丸。没有人停下来观看结果,事实上,这么远的距离,即便侥幸有结果,也不会给董家军造成太大的伤亡。所有炮手们,按照平素训练时掌握的程序,立刻开始清理炮膛,重新装填火药和弹丸,调整角度,随即,整齐的汇报声,再度于五座敌楼中响了起来。

    “报告,五号炮位准备完毕!”

    “报告,四号炮位准备完毕!”

    “报告,三号.....”

    ......

    “轰!轰!轰!轰!轰!”又是一排威武的炮声,宛若盛夏时节的滚滚滚惊雷。重重雨幕内,董家军的身影明显出现了混乱迹象。尽管,在凄风冷雨当中,弹丸落地之后根本无法再度起跳。

    江湾新城上,炮手们却依旧没有停下来观望。他们该装填弹药的装填弹药,该调整炮位的调整炮位,各司其职,继续熟练地重复上一轮的步骤,节奏清晰,动作一丝不苟。

    “轰!轰!轰!轰!轰!”第三轮齐射很快就炸响起来。穿过无边风雨,宣告一支铁军的存在。

    他们没有战败,江湾新城还牢牢地控制在他们手里。

    他们也没有畏惧,从上到下都斗志高昂。

    再多的敌人,在这支铁铸的队伍跟前,都是纸糊的靶子。看上去一时风光,用不了太久,就得被打回原型!

    “喀嚓!”天空中猛然劈下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城头一张张坚毅的面孔。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乌云背后,则有雷声与炮声相回应。在滚滚惊雷声中,第四军长史宋克忽然觉得豪情万丈。

    自己刚才想多了,董抟霄绝对拿不下江湾城。这场战斗,从最开始,结局其实早已经写好。一群没有灵魂的野狗,即便队伍规模再庞大,也终究是一群野狗。狠狠地打它们几棍子,便会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而江湾城头,却站着一个个挺拔的人。已经习惯了伸直的腰杆,就不可能再弯下。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宛若催战的金鼓。

    两淮的秋天,原本不是个打雷季节,却从傍晚打到深夜,片刻不停。

    一道接一道闪电从空中劈落,照亮扬州城南门上,高大宽阔的敌楼。还有敌楼当中,那个不算魁梧的背影。

    有辆四轮马车,冒着大雨从街道上驶了过来,径直钻进了城墙下的门洞。须臾之后,一个身影自马道急匆匆地冲上城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敌楼当中,对着灯光下的肃立的男人举手行礼,“报告,吴将军,逯长史有事求见。”

    “让他进来!”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抬手还了个标准的朱式军礼,大声吩咐。随即,又皱了下眉头,快速补充,“等等,我到门口迎接他。你赶紧下去搀扶一下,老人家腿脚不方便.....”

    “小子,又胡说什么呢?我老人家,怎么会老到如此地步?”话音未落,敌楼外已经响起了淮扬大总管府副长史逯鲁曾特有的反驳声。有一点点哑,却中气十足。

    “先生,您不好好地在总管府坐镇,怎么跑这儿来了!”吴永淳闻听,赶紧快步迎了过去,亲手去托老人家的胳膊,“小心,地上滑。雨有点儿大,他们跑来跑去,弄得门口全是水!”

    “不妨,不妨!你忙你的,我只是过来看看!”逯鲁曾笑了笑,轻轻摆手。

    他说得客气,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却不敢怠慢,一边伸手去解老人家肩膀上的蓑衣,一边大声吩咐,“快,把火盆点起来,让先生烤烤!老赵,你过来帮个忙,帮先生的把蓑衣挂起来!”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费力气了。我在你这儿站一会儿,马上还得到别处去!”逯鲁曾又笑着摆摆手,然后低声补充。

    “那,就先喝口热茶!”吴永淳点点头,亲手走到充作墙角,拎起包裹着厚厚稻草的茶壶巢子,给老人倒了一碗浓茶。然后双手捧了过去。

    于公,逯鲁曾位置在他之上,值得他尊敬。与私,他的正式名字乃是老人所取,相当于半个入室弟子。所以用晚辈伺候长辈之礼相待,丝毫没什么不妥。

    然而老人这会儿显然不是为了摆长辈架子而来,先捧着热茶慢慢抿了几口,然后望着外边被闪电照亮的夜空,忽然问了一句,“二十二,江湾那边,一号紧急预案需要启动么?”

第四十八章 较量 (下 三)

    第四十八章较量(下三)

    “一号预案,应该,暂时还用不上!”吴永淳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缓缓摇头。

    他吃惊的不是对方也知道一号预案,而是老人忽然叫起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吴二十二。那就意味着,当初的赐名之德,可能到了需要回报的时候了。而眼下自己手中,除了兵权之外,恐怕没有任何禄老夫子能看得上的东西。

    果然,一号预案只是一个开场白。逯鲁曾快速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着外边黑沉沉的雨夜,继续沉声说道:“老夫不知兵,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心里慌得狠。二十二,你能不能告诉老夫一句实话,你有多少把握确保江湾无虞?”

    “江湾今天傍晚的时候放了三次排炮!从声音上来看,不是为了杀敌!”吴永淳没有直接回应禄老夫子的话,而是非常耐心地解释。按照我跟陈德之间的约定,这是他在告诉我,那边暂时不需要任何援兵!”

    “呼——!”逯鲁曾闻听,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然后又缓缓将身体转了过来,盯着吴永淳的眼睛问道,“徐达那边,最近情况如何?”

    “脱脱已经从下游渡黄,但淮安城安如磐石!”吴永淳不知道对方到底想知道些什么?略作沉吟,继续低声回应。“徐达已经派了胡大海去守高邮,只要这两座城市两个还在。脱脱早晚都得铩羽而归!”

    淮安和扬州之间,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畅通无阻。而老夫子又有第一时间阅读军报的权限。以上这些消息,他应该心知肚明才对。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自己这边来校验真伪来了?

    没等吴永淳揣摩出任何端倪,逯鲁曾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大总管那边,可有新消息传回来?老夫记得,他离开淮安是在五天之前!”

    “没有!”吴永淳心中顿生警觉,手按刀柄,轻轻摇头。“末将这里有的,长史大人都有。长史大人还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的话,赶紧回去睡了吧,夜已经深了!”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在下逐客令了,逯鲁曾却丝毫没有主动离开的自觉。又四下迅速看了看,以更低的声音询问,“有谣言说,大总管在海上出了事儿。二十二,你听到了没有?”

    “没有!”吴永淳大惊失色,心神激荡之下,腰间佩刀被拔出了半寸余,“夫子是从何听来?夫子,你可是大都督的长辈!”

    “正是因为老夫乃大总管的长辈,所以老夫才坐卧不安!”逯鲁曾缓缓后退的半步,身体绷得向一张弓。“老夫不但听到了这个传言,老夫还听人说,脱脱之所以能渡过黄河,是有人故意放松了水面上的警戒,借,借刀杀人!”

    “轰!”天空中忽然打了一记炸雷,闪电将敌楼内照得比雪洞还亮。吴永淳的面孔,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比雪还白。

    大都督成亲后一直没有孩子。如果他在海上遭遇了不测,淮扬系就要立刻陷入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而被指定为第一继承人的徐达,威望显然跟大都督没法比。非但苏先生、刘子云等元老不服,其他各军指挥使,也未必甘心唯其马首是瞻!

    所以,放任脱脱的大军过河,通过蒙元之手打击徐达,无疑是一步绝妙好棋。过后不管谁胜谁败,徐达的威望定然会大打折扣。排在其后的另外几个人,就有机会向前超越了!

    但万一脱脱打破了淮安,他们,他们就不怕大伙全都被斩草除根么?毕竟,毕竟蒙元那边是整整三十万大军。毕竟,毕竟淮扬各地目前所做的一切,都与朝廷现行的制度水火不容!

    正惊得魂飞魄散间,耳畔却又传来逯鲁曾更多的声音,有点阴,更多的是狠毒,“老夫还听人说,最近淮扬商号有几个股东在秘密碰头。而朝廷那边,则答应如果他们献出扬州,则既往不咎。他们只需要将大总管的干股交给朝廷,其他都可以一切照旧!”

    “喀嚓!”又是一道粗大的闪电,将整座敌楼震得瑟瑟土落。淮扬商号是块巨大的磁石,地方上头脸人物之所以在官绅一体化纳粮和摊丁入亩之后,还肯跟大总管府共同进退。一方面是迫于淮安军手中的刀子,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从淮扬商号名下的产业中,看到了巨额的红利。而万一朝廷答应将商号也保持原样不变,对地方士绅来说,最后一个抵抗的理由就彻底不存在了。没有了大都督,他们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但淮安军的弟兄们呢?淮扬高邮各地数百万黎庶呢?还有那些刚刚从新政和新作坊里找到做人滋味的流民呢?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根本不用想,吴永淳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在徐州起义之前,他就是胥吏麾下的小跟班儿,见过当时属于底层的所有黑暗。

    “二十二是徐州人!”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吴永淳心中所有的慌乱和恐惧,瞬间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大都督,二十二现在干的,依旧是欺善怕恶,辱没祖宗的勾当。二十二从军之后,虽然把爹娘和兄弟姐妹都接到扬州。但徐州城内外,却还有我吴家数十口亲人,还有从小看着二十二长大的街坊邻居。脱脱一场大水,把整个徐州都冲没了。所以,二十二不管别人做什么,也不会管大都督今后去了哪里。只要二十二还有一口气在,这扬州城,就是大都督的,无论谁也拿不走!夫子,二十二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么?”

    说着话,他缓缓将腰刀拔了出来,用左手掌心缓缓擦拭。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将掌心割破,有股鲜红色血珠,顺着手掌的边缘,一滴滴溅落在地上,被敌楼中的烛火一照,红得无比刺眼。

    一股遮天盖地的杀气,也从他的身体中瞬间散发出来,山一般压向对面的逯鲁曾。后者被吓得连退数步,旋即,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真诚的笑容,“二十二,且慢!老夫不是你想得那种人!老夫没看错你。老夫庆幸,当日没看错了你!”

    “您老......?”敌楼内的杀气迅速被夜风吹散,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眉头紧锁,双眼里充满了警惕。

    “且不说大总管乃老夫孙女婿。我禄家上下一百七十余口,最后活着被接过黄河的,还不到十个。”逯鲁曾又笑了笑,低声补充。“你吴永淳都知道自己与蒙元不共戴天,老夫这边,又怎么可能再去向鞑子摇尾乞怜?”

    这两句话,可是句句都说道了关键处。虽然逯家上下没有任何人,被朱重九列在继承者之内。可他们一家跟朱重九之间的关系,站在蒙元朝廷那边看来,却比任何人都亲密。所以,眼下扬州城内任何人投降蒙元之后,都可能苟延残喘。唯独禄氏一家,没有这种希望。按照蒙元以前的残忍行事作风,从逯鲁曾起,一直到第五军长史逯德山膝下才半岁的女儿,都无法逃离生天。

    “那您老刚才....?”想明白了这一点,吴永淳轻轻松了一口气,迟疑着询问。

    “事关重大,老夫不得不先探一探你的态度!”逯鲁曾也轻轻吐了口气,掀开衣襟下摆,露出别在腰间的一枚的手雷。

    是大匠院那边刚刚制造的新型手雷,还没能正式投入生产。与眼下淮安军配备的手雷最大不一样之处,在于此物于原来引火线位置,装了个小小的拉环。只要拉环被扯动,就会通过一根铜线,扯动里边的玻璃渣和硫磺混合物,将其瞬间点燃。然后在数息之内,整个手雷就会轰然炸开,将周遭三步之内的活物尽数送上西天。

    “您老作死啊!您老,您老赶紧把那东西解下来!”吴永淳又被吓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地命令。

    新型手雷之所以迟迟不能投产,就是因为此物的爆炸时间根本无法把握。有可能拉开铁环瞬间就炸,让掷弹兵连将它丢出去的时间都没有。也可能丢出去之后迟迟不炸,待周围的人以为其哑火之时,再猛地给人一个惊喜。

    “没事,没事儿,这颗,这颗是焦大匠亲手做的,断然不会出什么篓子!”逯鲁曾侧开身,连连摆手。“你先别管手雷,听老夫说。今天下午,淮扬商号的郑、贺、胡三家股东,聚集了其他十几个小股东商议,打算将扬州城献给董抟霄。老夫手里有确凿证据,你赶紧调兵跟老夫去抓他们!”

    “郑掌柜、贺主事和胡帐房他们?”吴永淳心里又打了个突,却非常沉着地追问,“内卫处呢?他们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张松此刻人在淮安,留守扬州这边的是一个叫段正义的家伙,他在去年的科举考试中名列乙等,奉命进入军中历练。然后才一点点爬到内务处副主事的位置!”逯鲁曾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补充。

    这年头,能参加科举考试的,至少都出自殷实人家。在淮安军恢复社学之前,穷人家的孩子根本读不起书。而这年头的殷实之家,或多或少都跟地方士绅都有些联系。所以内务处对士绅们的阴险图谋装聋作哑,原因就非常简单了。副主事段某跟对方同气连枝,故意给后者行方便而已。

    一切都已经非常清楚了,但吴永淳却依旧轻轻摇头,“按照大都督北上之前定下的规矩。内务处只管监督探查,抓人却要经知府衙门批准。而吴某这里,非知府衙门邀请,同样没资格去抓人!”

    “这个时候,哪还能考虑那么多!”逯鲁曾闻听,立刻急得两眼冒火。“下午的事情,明理书院的山长刘伯温也曾经参与。而那刘伯温,又是罗知府的师叔。万一他也被拉了过去,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第四十九章 较量 (下 四)

    第四十九章较量(下四)

    “呛啷!”刚刚入鞘的雁翎刀,再度于吴永淳腰间跃鞘而出。

    几个地方士绅并不可怕,他们手中的家丁再多,第四军随便派出一个营的辅兵去,也能迅速将其打得土崩瓦解。可怕的是那个刘基刘伯温!此人手中的明理书院虽为私学,却吸引了许多在新政中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慕名前去投奔,在扬州城内隐隐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而此人平素所结交的,又多是施耐庵、罗贯中、陈基、叶德新这等大总管幕府内的高级文职。万一其中一两个被他拉了过去,对眼前局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几乎出自本能,吴永淳就打算派出亲卫,跟着逯老夫子去将下午秘密聚会的那群人一网打尽。然而,当看到老进士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心里却又猛地打了突。已经涌到嘴巴的话,被硬生生吞落于肚!

    老夫子心志之脆弱,可是在整个淮安军中都出了名的。若光是纸上谈兵,或者沙盘推演,只要不动真章,恐怕连大都督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如果是各领一军模拟实战,根本不用吴永淳自己出马,就连第四军刚入职没几天的长史宋克,都能轻松将他拿下。所以尽管此老与大都督有翁婿之亲,大都督却从不让他独当一面。怕就怕的是此老关键时刻又乱了心神,做出什么自己给自己挖坑的事情来!

    “怎么,二十二,你还怀疑老夫会对大总管不利么?”见吴永淳将拔出来的腰刀又慢慢往回收,逯鲁曾心里愈发着急,跺了跺脚,红着眼睛追问。“老夫可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即便蒙元那边许下天大的好处,老夫又能享受得了几日?”

    “不是!”吴永淳摇了摇头,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您老不是害人之人。您老.....”

    正搜肠刮肚,琢磨着该如何让老人家镇定下来,从长计议的时候。门外却又传来了一阵靴子踩在水里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紧跟着,他的亲兵都头吴四推门而入,“报告指挥使!罗知府、施学政和刘山长,在城下求见!”

    “什么?只有他们三个么?”吴二十二眉头一跳,手掌又紧紧地握住了刀柄。

    “你赶紧派人四下看看,周围还有没有伏兵跟着?”逯鲁曾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亢奋,咬着牙越俎代庖。“如果他们带着喽啰来,刚好一网打尽!”

    “就,就他们三个。还有,还有一个赶车的车夫!”亲兵都头吴四听得满头雾水,想了想,低声回应。“属下怕他们淋坏了,已经自作主张让他们在门洞里躲着了。指挥使如果不想见他们,属下就跟他们说,您已经睡下了。让他们明天早晨再来!”

    “不用!”吴永淳笑了笑,轻轻放开刀柄,“你去请他们上来。再让炊事班烧一大壶浓茶。雨这么大,别把他们三个读书人淋出了毛病!”

    “这...”逯鲁曾想了想,欲言又止。刘基等人雨夜联袂而至,肯定是别有所图。但光凭着三个书生,却不可能奈何得了吴永淳分毫。毕竟后者是跟着朱总管,一刀一枪杀到指挥使位置上的。近身相搏的话,甭说刘基等区区三个书生,再来三十个书生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正犹豫间,罗贯中、施耐庵和刘基三个,已经鱼贯而入。见到逯鲁曾也在场,先愣了愣,然后笑着打招呼,“吴指挥使,禄长史,深夜打扰,请恕我等冒昧。”

    “不妨,不妨,刚好我在跟禄长史探讨敌情。你们来了,说不定还能帮忙参详参详!”吴永淳冲三人拱了拱手,笑着回应。

    “可是江湾那边的战局有变?”施耐庵闻听,立刻接过话头,毫不客气地打听。

    罗本的表现,可比他这个老师沉稳了多。笑了笑,迅速拦住他的话头,“恩师您别乱猜。吴将军乃百战宿将,心中自有定夺。咱们三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人,胡乱出主意,反而会帮倒忙!”

    “那倒不妨!”听罗本主动撇清不会干涉军务,吴二十二心中愈发怀疑逯鲁曾先前的判断,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反正还有参谋们呢!倒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做出什么错误决定。三位这么晚了,找吴某有要紧事情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风声?!”

    “的确有两件事,需要跟你这个指挥使商量!”施耐庵性子急,再度抢先回应,“今天下午,郑掌柜、贺主事和胡帐房他们,找我师弟一起去商量。他们和其他二十余位扬州士绅,打算捐十万贯铜钱,十万石粮给大总管府,以助吴指挥使一臂之力!”

    “啊——?”不光是吴永淳大吃了一惊,逯鲁曾干脆就惊呼出声。这可跟他得到的消息差得太远了,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万一属实的话,今后让他这个老夫子如何在同僚们面前抬头做人?

    “第二件事情,是有关破敌之策。我师弟说,他有一计,可令敌军不战自乱!”施耐庵根本没留意到对方的反应,继续急匆匆地补充。

    “破敌之策?”逯鲁曾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侧着脸上下打量刘伯温。是了,先拿出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粮来,麻痹吴二十二,令其失去戒心。然后再找机会与城外的敌军里应外合。到头来,这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相当于在淮安军的库房里转了一圈儿,就又回到了士绅们的手中。说不定还能赚回不少利息。这主意,打得也忒地高明!

    还没等他提醒吴永淳不要上当,后者却已经笑着拱手,“如此,吴某就多谢扬州城的父老乡亲们了。有这多出来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至少能让吴某又招募万余民壮。至于破敌之策,刘山长若是肯指教一二,吴某求之不得!”

    说着话,又将身子转向刘伯温,长揖及地。

    见吴永淳对自己如此礼敬,平素没少冲大总管府上下翻白眼儿的刘基,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抱拳还了个长揖,然后红着脸道:“其实,其实刘某也是在纸上谈兵。到底可不可行,还请指挥使仔细斟酌。”

    “但说无妨!”吴永淳再度轻轻摆手,“刘山长不必客气。我家大都督没出征前,就曾经亲口说过,可惜不能让山长同行,随时为其出谋划策!”

    这也是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始终对刘伯温以礼相待的原因之一。连朱重九这个大总管,都对刘伯温礼敬有加。非但不在乎此人吹冷风说怪话,还悄悄地示意商号从他自家的分红里拿出一大笔钱来,资助对方开书院。其他文武,就更不方便跟刘某人太较真儿了!况且刘伯温平素只是喜欢对淮扬大总管府所颁布的各项政令吹毛求疵,事实上,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闻听此言,刘伯温脸色更红。讪讪地笑了笑,低声道,“吴指挥使过誉了!大总管身边,武有徐达、胡大海和吴将军,文有陈参军和章参军,何须刘某再去添乱?若不是眼下战事紧,刘某心中实在忐忑。刘某甚至都不该冒昧给指挥使献计,以免乱了将军的心神。”

    “这是哪里话来!”见刘伯温变得如此谦虚,吴永淳好不适应。赶紧摆了摆手,低声打断,“能得山长襄助,吴某求之不得!山长休要再客气,有什么妙计,尽管当面赐教!”

    “那,刘某就不客气了!”刘伯温原本就不是个拘束之人,虽然今天弯子转得有些大,但既然对方没将以往的行为当一回事,他自己就更不会求着别人纠缠不清。“刘某以为,指挥使如今最为难之处,便是手中兵少,需要守住的城池又太多。而敌军却倾巢而来,十倍余我,令人招架不及!”

    “正是!”吴永淳点点头,坦诚地回应。对方说得是事实,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必要否认。

    “而指挥使所为难的第二件事,便是消息传递不畅。非但扬州距离淮安有些遥远,大总管那边若是有什么变化,这边未必能立刻得知。即便是江湾新城那边,如今指挥使想要知道其安危详情,恐怕也极为艰难!”刘伯温清了清嗓子,话语变得愈发干脆利落。

    “的确如此!”吴永淳看了一眼罗本,然后轻轻点头。既然刘伯温还以为大都督身在淮安,就说明罗本没将淮安军的机密透漏给他。那三人勾结起来,图谋献城的推断便不成立。否则,此刻至少刘基应该知道,大都督五天前的夜里就已经扬帆去了胶州,至今没返回任何消息。

    “然指挥使可曾想到,您这里与淮安消息传递不便。董抟霄距离杭州更远,消息往来更不及时?”刘伯温的声音陡然转高,听起来如同当头棒喝。

    吴永淳立刻被点醒,冲着刘伯温深施一礼,急切地问道:“山长的意思,可是让吴某散布流言,乱董贼军心?!”

    “这只是第一步!”刘伯温点点头,露出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董贼只是一味地强攻江湾,对扬州城放任不理,行的应该是围点打援之计。所以将军您完全可以对他的举动置之不理,趁机派出细作,散布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位将军攻入浙东的消息。董贼所部毛葫芦兵,多为当地士绅子弟及其名下的佃户。听到家乡的警讯,肯定会心生退意。”

    “第二步,指挥使则可以派出使节,进入方国珍的军中,以厚礼贿赂他出工不出力。那方国珍乃海贼出身,向来没什么大志。当年造反不过是为了受招安当官,如今帮着蒙元入寇淮扬,也不过是图个升官发财。指挥使拿些扬州特产的奇珍异宝给他,自然会令他懈怠。而董贼和方贼两人之间,原本就彼此互不信任。一方消极避战,而另外一方却伤亡惨重,用不了几天,就得生出嫌隙来!”

    “善!”没等吴永淳回应,逯鲁曾已经在旁边大声喝彩。夸赞完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还认定了献计者图谋不轨。不觉老脸微红,目光左右躲闪。

    “多谢禄长史夸赞!”刘伯温轻轻拱了拱手,继续侃侃而谈,“刘某这里还有第三步。如果前两步都进行得顺利,董贼和方贼互相之间生了嫌隙。便不会再愿意与对方并肩而战。届时,指挥使只要带一支精兵杀出城去,直捣方国珍大营。那方国珍麾下擅长水战,陆战本非所长,仓促之间又没有防备,定然会全军大溃。方贼一溃,我淮安水师就能重新遮断江面,令董贼的军粮器械难以为继。用不了多久,其必蹈方贼后尘!”

    “善!此计甚善。多谢山长指点!若能破解眼前困局,末将一定会亲笔写信给大都督,为山长请功!”吴永淳听得两眼放光,躬身下去,大声致谢。

    逯鲁曾在旁边听了,也只剩下了频频抚掌的份。先前对刘伯温等人的指控,再也没勇气提起。如果后者真的准备图谋不轨的话,至少应该打着协助防御的名义,趁机劝吴二十二接纳一些士绅的家丁进入第四军。而刘伯温偏偏只字不提兵力调遣的事情,始终围绕着两名对手的身前身后做文章,让任何恶意的推断,都找不到地方立足。

    而接下来刘伯温的话,令逯鲁曾更是无地自容。“刘某不敢居功!大总管不怪刘某轻狂,却以德报怨,资助刘某开办书院。这份恩情,刘某不能不报。此外.....”

    看了看逯鲁曾,他似乎话有所指,“刘某虽然平素看淮扬新政,有诸多不顺眼之处。但此政毕竟活人无数。而真的让脱脱和董抟霄两个得了逞,刘某不知道这淮扬三地,有多少人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方活人,一方杀人,刘某纵然再愚蠢,也知道该做如何选择。”

第五十章 后路 ( 上)

    第五十章后路(上)

    一活人,一杀人,这就是淮扬大总管府和蒙元朝廷之间的最大区别。淮扬新政虽然损害了一些士绅的特权,出发点和结果却都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平安活下来。而蒙元朝廷,却喜欢将被征服地区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杀戮一空。

    所以扬州城的士绅们聚集在一起商量了整整一下午之后,最终做出了一个出乎很多人预料的选择。他们不想死,不想把全家老少的性命,寄托于蒙元朝廷大发慈悲上。他们以前,也没等听说过朝廷大发慈悲的先例。他们想要活下去,尽可能地在淮扬新政中活得更好,更滋润。而情大,莫过于雪中送炭.....

    至于士绅们最初聚集在一处的初衷是什么?当中有人是否曾经受到过蒙元细作的蛊惑?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目前的结果,对大总管府,对扬州城的军心与民心,都是最好的一个。疯子才会在这当口上去刨根究底。

    当即,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便拱手为礼,向刘伯温以及委托他前来犒军的扬州士绅致谢。随后,便将麾下的参谋们召集到了敌楼当中,按照刘伯温刚刚献的计策,制定具体施行方案。那些参谋都是两次科举考试中的成绩优异者,又在讲武堂受过专门的集训,因此动作极为专业。很快,就将吴永淳需要东西拿了出来。

    随即,便是挑选得力人手,调动各类资源。整个第四军如同一架机器般高速运转。第一天的效果只是平平,第二天敌营周围渐渐有些躁动,而到了第二天下午,董抟霄的军营内已经流言四起,都说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趁着大伙都在外面征战的时候,杀向了苏杭二州。如今浙东一带已经是烽烟处处,凡是跟在董抟霄身后找淮安军麻烦的,其宗族都遭到了张士诚、王克柔两人的血腥报复。一些替毛葫芦兵出人出钱的高门大户,甚至全家老幼,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传言是如此剧烈,令董抟霄麾下的浙军士气大落。白天对江湾的进攻,坚持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草草收了场。回到营地之后,一些将领干脆直接向董抟霄提出,放弃在江湾城下无意义的干耗,火速派人回援浙东,保卫桑梓。

    “诸位莫要上当!此乃疑兵之计而!只是如此浅显的计谋,又怎可能瞒得过老夫的法眼?!”董抟霄自己,也被流言弄得心怀忐忑。但当着众将的面儿,却不得不做出一幅镇定自若的模样,手捋胡须,笑着说道。

    “宣慰大人目光如电,我等自然佩服。只是,只是我等都随大人征战在外,家乡那边,家乡那边的确空虚得很。万一,万一真的被小人所趁.....”众将不敢跟董抟霄明着顶嘴,话里话外,却继续劝他回头。

    “可不是么?万一张贼真的打过去,州县上剩下的那点儿兵马,根本无力抵挡!”

    “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上次彭和尚之所以打到了杭州城下,就是因为我等出征在外的缘故。如今又换成了张贼士诚....”

    刹那间,中军帐内乱得像一锅粥。十个人里边,至少有八个人动了回家的念头,不愿意再跟淮安军继续死磕下去。

    “住口!”董抟霄听得心烦意乱,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厉声打断。“什么一万万一,分明是尔等见贼军火器犀利,心生畏惧!那张贼士诚真的要起兵东进,首先他得攻取无锡州。而那无锡州的孙同知,昨天还曾经过江给我等运送军粮。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此地怎么可能就已经落入张贼之手?!”

    “这,这.....?”众将闻听,心中稍安。然而,很快就有人低声说道。“张贼素来狡诈,也许故意放着无锡州不取,转而南下攻取宜兴呢?左右不是隔着个太湖,他从宜兴,湖州那边绕个弯子,也耽搁不了多少时日!”

    “对啊,张贼素来狡诈。打仗时从不跟人硬碰硬!”

    “还有那王贼,可是受过朱屠户不杀之恩的。他要是铁了心要替朱屠户出力,围魏救赵是最好的选择!”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死活都不敢相信自家后路安然无忧。

    倒不是他们容易上当受骗,而是连日来的战斗,的确越打越没有滋味。数万人围攻一个弹丸小城,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军不知道,自己这边却每天的死伤枕籍。特别是从四天前开始,城内还出现了一伙专门对将领打黑枪的神射手。前后已经有三个千夫长隔着两百余步远稀里糊涂地丢了命,大伙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挨黑枪的是不是自己。

    “一派胡言!为将者,岂可凭猜测来定进退?”董抟霄被气得脸色铁青,拔出宝剑,将书案砍去了一个角。“有再敢乱我军心者,当如此案!”

    “嘶——!”众将领倒吸一口冷气,转眼间,整个中军大帐内鸦雀无声。“董剃头”这一绰号可不是胡乱取的。甭看他董某人出身于儒生,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各类反贼,恐怕要数以十万计。而因为违反号令被他当众处斩的蒙元将领,也不在百人之下。其中甚至还包括几名地地道道的开国四杰的血脉。

    “我等皆受浙东父老供养,诸位担忧桑梓之心,董某感同身受!”强力将众人的退意压制住,董抟霄又换了幅口气,和颜悦色地补充,“好在这里,距离无锡和宜兴都不算远。董某这就派人过江,打探这两地的消息。如果这两地依旧安然无恙,则证明外边的流言,乃为敌军的疑兵之计。而万一这两地当中任何一地有失,董某答应诸位,立刻分兵去救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多谢大人!”

    “大人深谋远虑,末将佩服!”

    “大人说得是,我等先前莽撞了!”

    中军帐内,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每个人都一脸振奋,好像刚才嚷嚷着退兵的不是他们一般。

    还没等欢呼声落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浙东宣慰使司同知,董抟霄的心腹幕僚程明仲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不顾周围人多口杂,趴在地上,喘息着喊道:“大人,大人速速回师。张,张、王二贼联袂南下。宜兴,长兴两地已陷贼手。从长兴到湖州,太湖东岸,连日来火光不断!大人再不速速回援,我等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注:重感冒,所以,今天就只能写到这儿了。抱歉。

第五十一章 后路 (中)

    第五十一章后路(中)

    “放肆!”董抟霄顿时气得脸色发青,用力一拍桌案,大声断喝,“汝身为参军,却不辩谣言真伪就肆意传播,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拉下去,重二十军棍!”

    “是!”亲兵百户董泽答应一声,带着四五名彪形大汉冲入中军帐内,架起程明仲就往外边拖。

    其他文职和武将们看到了,纷纷在心中打了个哆嗦,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再出一声。就凭程明仲那单薄身板儿,二十军棍打完,一条命肯定去了大半条。而这恐怕还是看在他鞍前马后效力多年的情面上。换了别人,董剃头肯定就将其直接斩首示众了!

    而程明仲却丝毫不肯念董抟霄的不杀之恩,两条腿拖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嚷嚷,“大人,冤枉。冤枉啊!卑职,卑职真的不是随意传播谣言。卑职,卑职刚刚接到来自嘉兴的警讯......”

    “推出去,用马粪堵住嘴巴,打,重重地打!”董抟霄越听,脸色青得越厉害,刀鞘敲在帅案上,啪啪做响。

    亲兵们不敢耽搁,将程明仲的手脚抬起来往外走。不一会,军帐外就传来的木棍与**的接触声,“啪,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声声刺激得人头皮发麻。

    中军帐内的众文职幕僚和武将们,个个觉得脊背发寒。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给程明仲求情。而那嘴巴被堵住了的程明仲,起初还能呜呜啊啊地叫嚷。才五、六棍子下去,呜呜啊啊声就变成了呻吟。又挨了两、三棍子之后,干脆连呻吟声也没了。两眼一番,彻底昏了过去。

    好歹他也是个三品同知,行刑的亲兵百户董泽不敢真的将其活活打死。赶紧命人收起了军棍,自己则小跑着入内向董抟霄汇报,“大人,程,程参军昏,昏死过去了。”

    “还差多少?”董抟霄丝毫不觉得同情,抬头扫了亲兵百户一眼,冷冰冰地询问。

    “还,还差十,十棍子!”亲兵百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掰着手指回应。

    “暂且记下!”董抟霄摆摆手,意犹未尽地吩咐,“抬他到后帐敷药。等三天之后,再当着全营弟兄的面儿,补剩下的刑罚!”

    这可跟杀头差不了多少了。程明仲是个要脸面的读书人,当着全营几万弟兄被扒光屁股抽军棍,即便不疼死,也得活活羞死。众幕僚和将领们感同身受,愈发觉得胆寒。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再去触董某人的霉头,提什么撤兵回救浙东的事情!

    董抟霄将众人的表现都看在了眼里,冷笑着撇撇嘴,再度大声说道,“诸君荷国厚恩,而闻谣言则溃,不怕世人耻笑么?今日董某在此立誓,不破扬州,绝不班师。有敢再胡言乱语,扰动军心者,提头来见!”

    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应,将袖子甩了甩,反剪起手臂,大步朝后帐去了。

    众文职幕僚和武将们面面相觑,在帅帐里又小心翼翼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营房之后,对也赶紧各施手段,禁止流言继续传播。以免被董剃头抓了现行,像收拾程明仲那样狠狠收拾。

    除了有限的几个聪明人,绝大多数浙军文武主动和谣言划清了界限。然而,他们却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瞬间,董抟霄就在后帐当中,急切地冲到了程明仲的担架旁。一边用冷毛巾在其头上反复擦拭,一边大声叫喊:“明仲,醒来,快快醒来!给你送信的人在哪里?嘉兴的告急文书在哪里?”

    “唔——!”擦拭了半晌,程明仲才从昏迷中醒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虚弱地骂道,“董剃头,你,你好狠的心呐!”

    “慈不掌兵!”董抟霄用冷毛巾在他脸上狠狠抹了两把,继续大声询问,“信使在哪?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宜兴失守的消息?你赶紧告诉我,别耽误功夫!你知道亥下之战是什么结果!”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隐晦。但进士出身的程明仲,顿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年楚霸王在亥下,手中原本还有八万将士,完全可以从容撤退。而韩信却依靠大肆散布楚地被汉军夺取的消息,令楚军士气崩溃,八万兵马全军覆没。项羽本人也因为突围失败,自尽乌江。

    而眼下浙军面临的形势,与当年的楚军何其相似?万一故乡危在旦夕的消息传开,那些以佃户和庄丁为主的毛葫芦兵,肯定会士气尽丧。而长江的宽度,却数倍于乌江。即便有方国珍的鼎力相助,浙军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撤回南岸。更何况方国珍这厮是个典型的墙头草,发现事情不妙,谁也保证不了他会不会临阵倒戈!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程明仲再也无法恨董抟霄对自己痛下杀手了。即便换了任何人来做主帅,遇到同样情况,恐怕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杀人灭口。而不是像自己先前那样大肆张扬。“信,信就在,就在我的贴身口袋里头。那,那信使,我,我已经命亲兵王三带着他下去吃饭了。此刻应该就在王三的寝帐附近!”

    “来人!”董抟霄闻听,立刻低声断喝。

    “末将在!”亲兵百户董泽闻听,立刻大步而入。

    “去程同知那边,把嘉兴来的信使,还有所有跟信使接触过的人,无论级别,全给我关起来。记住,别弄出太大动静。谁敢喧哗,格杀勿论!”

    “是!”亲兵百户董泽大声答应着,拔腿便走。

    不待他的脚步声去远,董抟霄又再度将目光转向程明仲,“程同知,今日之事,董某实在对你不住!董某这厢赔罪了,请明仲千万不要恨我!”

    说罢,双手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给程明仲做了一个长揖。

    “大人,大人这是哪里的话!”程明仲见状,立刻感动的两眼发红。“是下官自己考虑不周,乱了军心。若是换了别人为帅,早一刀砍掉首级了,怎敢对大人心怀怨恨?”

    “唉!毕竟还是可惜了你!”董抟霄叹了口气,慢慢俯下身,从程明仲示意的地方取出告急文书。却不立刻观看,而是又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道,“警讯我已经收到了。你放心去!身后荣荫,自有董某负责向朝廷为你谋划。”

    “什么?”程明仲愣了愣,一瞬间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我,我已经被打,打成这样子了。难,难道还不够么?”

    “明仲,恕我无奈!”董抟霄根本不做任何解释,单手握住程明仲的脖子,缓缓发力,“真的很无奈。慈不掌兵,你应该知道。你别恨我,换了你跟我易位而处,结果也是一样!”

第五十二章 后路 (下)

    第五十二章后路(下)

    “呃,呃呃,呃呃!”程明仲奋力挣扎,然而毕竟是个书生,又刚刚被打掉了半条命。哪里敌得上四肢健全,又突然痛下黑手的董抟霄?短短几个呼吸之后,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将头向侧面一歪,两行红色的泪水顺着眼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感觉到老友的生命力一点点消散,董抟霄却依旧不肯立刻松手。继续咬牙切齿,犹如念经般低语,“杀一人,救数万,董某也没办法。与其将汝当众用军棍杖死,好歹,好歹这样汝还走得体面些。没办法,明仲,汝切莫恨我。汝的后人,董某替汝照顾便是。只要咱们,咱们将那朱屠户击败,汝至少是一省参政。你子受汝余荫,亦不失同知州府。汝尽管放心的去,有董某在,他仕途.....”

    直到程明仲的尸骸彻底变凉,他才终于停止了念叨。深深地吸了几下鼻子,冲着帐外吩咐,“来人,去临近的庄子寻一副上好的寿材来,厚殓程参军。他操劳军务过度,为国尽忠了!”

    “是!大人!”帐外的亲兵们低低的回应,谁也不敢流露出对死者的半分同情。

    按照宣慰大人在浙东定下的规矩,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负责传递消息的信使,沿途都不得大肆张扬。只有见到了军中的主官,才能如实汇报。所以,今天程明仲不得不死。只有将他和信使,以及信使今天接触到的人全都杀掉之后,张士诚攻入浙东的警讯,才不会大面积扩散开。而警讯扩散的速度越慢,浙军的士气崩溃得也就越晚。

    “来人,去通知所有将领,整军备战。明早辰时,本宣慰亲自替他们擂鼓助威!不破江湾,誓不收兵!!”没空理会外边的亲兵如何兔死狐悲,董抟霄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更高的声音命令。

    “是!”有人大声答应着,入内接过令箭,然后匆匆离去。不待他的背影消失,董抟霄抖擞精神,继续将第二,第三,第四条、第五条将令,逐一传了下去。

    “来人,传令给布哈千户,命他连夜赶制火药车。能造多少就造多少!”

    “来人,传令给萧万户,命他重金招募敢死之士。准备用火药车炸城!”

    “来人......”

    “来人.....”

    “是!”“遵命!”“是!”“是!”“......”一连串的回应声,在中军帐响了起来。负责传令的亲兵一个接一个,飞一般冲出帐门,奔向各自的目标。

    望着众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董抟霄用力挥了几下拳头,脸上的青筋轻轻抽动。他是个百战宿将,深知士气崩溃的后果。仗打到这个地步,浙军早已经没有了全师而退的可能。况且隔着一条大江和七八百里路,即便他能侥幸平安退回南岸,也不可能赶在张士诚兵临城下之前返回杭州。所以,与其冒着全军溃散的风险往回跑,还不如赌一次大的,用扬州来换杭州。

    只要能把江湾新城和扬州城拿到手,就算平江和杭州两路都被张贼占据了又如何?凭着扬州的富庶,还愁养不起十万大军?受损的只是那些地方士绅,对他董抟霄本人来讲,不过是从银窝跳进了金窝,无论怎么算都没亏吃!

    “大人,卑职覆命!”亲兵百户董泽恰巧这会儿赶了回来,走到董抟霄身后,保持五步远的距离,拱手汇报。

    “都处置完了?!一共杀了几个?留了几个?”对于自己这个同族晚辈,董抟霄素来颇为器重。收起心中的千头万绪,缓缓走了几步,低声询问。

    “除了信使本人之外,其余在押入罪囚营后,都立刻用沙袋压死了!包括当时领信使入营的那伙巡逻兵在内,一共二十三个。”董泽轻轻吸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回应。

    “信使呢,你为什么要留下他?”董抟霄点点头,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背对着董泽继续追问。

    “天黑之后,末将准备将他带出去,丢进江中。”董泽又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他的船在半路上沉了。所以没有任何消息送过来。大人您可以随意决定进退!”

    “嗯!”董抟霄又点了下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到底是自家孩子用起来放心,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做叔叔的给出太多暗示,就知道去杀人灭口。并且还能举一反三,连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都提前一步掐死在了萌芽当中。

    “大人,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董抟霄心情好像还不错,亲兵百户董泽向前凑了凑,犹豫着询问。

    “说吧,你有什么鬼主意?是关于眼前战事的么,但说无妨!”董抟霄摆了摆手,非常宽容的回应。

    对于自家晚辈,他的耐心总是多一些。这一手其实学于蒙古开国大汉忽必烈。让信任的人在身边担任亲兵,就能言传身教。无论将来是放出去独当一面儿,还是继续留在帐下出谋划策,都远比外边招募来的可靠。

    而百户董泽,也的确没辜负他的期待。想了想,再度压低了声音说道:“卑职不敢过问大人的军务,但是卑职却以为,方谷子其人鼠目寸光。大人与其日日提防着他,不若趁着他对南岸的事情一无所知情况下,先下手为强!”

    “你是说......”董抟霄的眉头立刻往上一跳,双目里放出两道精光。

    “他手里有上千条战船!”董泽咬了咬牙,答非所问。

    “嘶——!”董抟霄轻轻倒吸冷气。自己刚才光顾着准备破釜沉舟,却把方谷子这个旁观者给忘记了。如果真的吞并了他的部众和团队,岂不是又多了一条退路?即便最后战果无法令人满意,有那批战船在,自己的老底儿也不会就此赔光。驾着大船扬帆而出,无论向南向北,谁人阻挡住?

    想到这儿,董抟霄精神大振。不待百户董泽做更多的解释,就迅速吩咐道,“行了,为叔知道了!你,立刻带着为叔的信物,去那方谷子营中。请他明日辰时,带领亲兵到城下观战。就说董某邀他,看儿郎们如何破贼!”

第五十三章 破贼

    第五十三章破贼(上)

    但凡出卖国家民族之辈,通常都杀伐果断得很。大抵在这类人心里,什么国家、民族、亲情、友情,全都比不得他一个人的私利。当然算计起别人来,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愧疚。

    董抟霄便是如此。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能像风筝一样平步青云,靠的就是屠杀义军和百姓时下得了狠手。所以需要牺牲掉程明仲时,他就毫不犹豫。转过头来图谋身为友军的方国珍,也一样轻松自如。

    况且那方谷子原本出身于海贼,连读书人都不算上。朝廷对他委以重任,纯属被逼无奈之举。而董某人设计除掉了他,只是为朝廷割去了一个毒疮,细算起来,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方国珍那边却好像粗心大意得狠。接到董抟霄邀请之后,居然想都没多想,就立刻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好,好!多谢宣慰大人提携。明日一早,方某就去江湾城下与他相见。百户大人只管回去覆命,就说方某荣幸之至!”

    说完了,又站起身,亲自将负责前来相邀的亲兵百户董泽送出了营门外。待后者的身影去得远了,才神秘地笑了笑,转头回去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董抟霄在中军帐内擂鼓聚将。先是照例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然后吩咐自己的亲弟弟董昂霄来带着五千兵马守营。自己则纠集起其余所有战兵辅兵,杀向了江湾新城。四万多人马如海潮滚滚,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顾忌着城头上的火炮,大军在距离江湾城东墙七百步远的位置就停了下来。重新排兵布阵,调整攻击次序。随军携带的弩车、火炮、冲车、炸城车,也都匆匆在阵前排开,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董抟霄的嫡系万人队排在军阵的正中央,左右两侧则是战斗力较强的一千蒙古兵和五千探马赤军。各自排了一个松散的方阵,与董某人的本阵隔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随时候命。再往左右两侧延伸,则是来自宜兴、嘉定、长洲、杭州、无锡等地的毛葫芦兵,皆由地方豪强的子侄为主将,规模三千、五千到一万不等,打着各式各样的旌旗,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

    正忙碌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江湾城的城门忽然大开,一队队淮安将士,如涓涓细流般,从城门口涌了出来。

    他们每一队的人数都只有百余,却一队接着一队,毫无停顿。走出城门之后,立刻快速抢占了浙军在昨天进攻中搭建的临时桥梁。然后又分成数股,一队接一队从桥上快速通过。转眼间,就背靠着护城河,集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长蛇阵。

    “这......?”正在忙着整队的浙军当中,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敌我之间兵力差了足足有二十多倍,作为势弱的一方,淮安军居然放弃了守城,主动出来野战,他,他们的主将莫非吃错药了么?

    “来人,去命令斥候队,立刻靠到近处确定敌情!”不光是队伍中的老将们,同样身经百战的浙东宣慰使董抟霄,也被守军的举动弄了个满头雾水。略作迟疑之后,沉声吩咐。

    “是!”亲兵百户董泽上前接令,策马冲向队伍中的斥候。不一会儿,五十余名斥候催动各自的坐骑,像野鸟投林一般奔向远处的淮安军。准备替自家宣慰大人查验一番,对手凭什么如此有底气?

    为了避免成为火器的照顾目标,他们彼此之间都保留了至少一丈远的距离,并且一个个将战马催动得飞快。尽管如此,在他们距离淮安军长蛇阵一百五十步远的时候,城头上,依旧响起了持续不断的火铳射击声,“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单调而沉闷。

    声音不算响亮,但听在浙军上下的耳朵里,却令人头皮隐隐发麻。每一声发出之前,城头上还会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烟。随着白烟的增多,便有斥候在马背上,像朽木一样坠了下去。

    起先只是零星一、两个,很快就开始增多。当斥候们接近淮安军的长蛇阵到七十步远的时候,火铳声忽然密集如爆豆。五、六匹正准备转身遁去的战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便有数团红色的雾气,从战马的身体上飘了起来。像春风中飞舞的梅花一般,围绕着其背上的斥候缓缓旋转,旋转,然后,在斥候身上,也冒出一团或者数团红雾,与先前的红雾交织在一起,缓缓飘到半空当中,盈盈绕绕,久久不肯散去。

    “呯!”“呯!”“呯!”“呯!”火铳声还在继续,刹那间,它们几乎成了整个战场上唯一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万籁俱寂。

    在一片静谧的世界里,被红雾包围着的战马和斥候,缓缓倒下。一组接一组,就像市井街头被艺人控制着的皮影。没有胡琴喑哑的伴奏,也没有歌者噪呱的旁白。生命就在寂静的世界里,默默凋零......

    剩余的斥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也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大速度,拨马回撤。已经看清楚了,淮安军的队伍中,除了数门轻巧的炮车之外,没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他们只要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带回本阵,就能脱离身边的死亡陷阱。然而,来自城墙上的火铳声,却从背后追逐着他们,依旧单调而从容,一波接着一波,“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开炮,冲着城墙开炮!给老夫把贼人的气焰打下去!”董抟霄被单调的火铳声,刺激得怒不可遏。挥舞着令旗,大声吩咐。

    太嚣张了,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反贼。居然仗着手里的火器犀利,对官军进行大肆屠杀。必须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哪怕火炮的射程达不到,至少也要制造出足够的噪声,把弟兄们的注意力吸引开。否则,还没等开战,浙军的士气已经遭到重击。

    “轰!”“轰!”“轰!”“轰!”刚刚在阵前摆开的四门重炮,发出沉闷的怒吼。这是在出兵之前,朝廷委托方国珍,从海路为董抟霄运来的杀手锏。每一门都重达四千余斤,需要一整辆由五头水牛拉的大车,才能拖曳移动。然而,如此庞然大物,射程却只与淮安军手中的六斤炮仿佛。射出的弹丸只飞出了六百余步,就一头扎在了地上。除了溅起几团烟柱之外,没起到任何效果。

    “嗖——!”“嗖——!”“嗖——!”“嗖——!”城头敌楼中,淮安军的六斤线膛炮,立刻还以颜色。四枚表面包裹了软铅的炮弹,拖着恐怖的尖啸,一头扎进了浙军的大阵当中,快速跳起,以诡异的折线上下翻滚。

    七百步的距离,炮弹没有任何准头可言。但其在跳起之后,造成的效果却依旧大得惊人。董抟霄左侧的蒙古骑兵当中,立刻有两匹战马,被弹丸直接推得倒飞了起来。马肚子处留下两个巨大的血洞,白惨惨的肋骨清晰可见。

    “呯!”“呯!”两枚弹丸先后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却又再度高高地跳起,扫过另外两匹战马的屁股和脖颈,诡异地翻滚。然后再度扫中一名蒙古兵的大腿,一名百夫长后腰,才猛地扎了下去,在地上犁出两道暗红色沟渠。

    “啊——!”惨叫声立刻响起,不但在蒙古军中。临近的长洲兵和无锡兵中,也接连不断。凡是不幸被这一轮炮击波及到的士卒,身体与炮弹接触处都诡异的改变了形状。尖利的骨头碎片戳破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与汩汩而流的血浆一道,刺激着周围同伙的眼睛。

    “送他们上路!”队伍中的百夫长们大声断喝,手起刀落,带头结束伤者的性命。没法子救,连日的战斗中,他们对这种伤势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身体表面看起来如何,凡是被炮弹碰到的地方,里边的肌肉、筋络和骨头,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药和针石都无法救治。并且拖延得时间越久,伤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以防他们的呻吟声影响周围的士气。

    “嗖——!”“嗖——!”“嗖——!”“嗖——!”伤者的哭喊声刚刚被刀刃切断,半空当中,却又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尖啸声。新一轮炮击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标,从浙军的两个方阵之间穿了过去。另外三枚则钻进了不同的队伍,溅起三道又粗又长的红烟。

    “啊——!”惨叫声又起,刚刚整理好的队形,迅速变得摇摇欲坠。没有人愿意站在原地挨轰,尽管每次炮击带来的伤亡,与四万大军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对主帅而言的微不足道,对于士卒们自己而言,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找回来。

    “打,所有炮车和弩车,都给我狠狠地打!无论打得到打不到,一起打!”董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士气的变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早已焦躁莫名的浙军弩手和炮手们,迅速点燃身边的引线。将数十枚四斤炮弹和丈二巨弩,接二连三朝江湾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够,但他们要的并不是打击对方,而是干扰对方的攻击节奏。很快,距离江湾城三、四百步处,就出现了一道黄褐色的雾墙。纷纷炸裂的弩炮和高速落地的铁蛋丸,溅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转眼间,就将双方视线彻底隔断。

    看不到董家军的位置,城墙上射出来的炮弹愈发没有准头。而浙军各部则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做出调整。将各个方阵向前后两个方向平摊,将士卒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大。两尺不够,那就三尺。三尺不够,那就四尺到五尺!城头上的炮弹飞得再远,威力再大,跳起来之后接触不到任何目标,也是白瞎。而双方之间人数相差如此悬殊,浙军的阵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对手趁机来攻。

第五十四章 破贼 (中)

    第五十四章破贼(中)

    “轰!”“轰!”“轰!”“轰!”当第五轮弹丸落地之后,城墙上火炮终于消停了下来。正在仓惶调整队形的浙军将士们,几乎每个人都偷偷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几分对胜利的渴望。

    然而,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的眉头,却忽然轻轻地皱成了一团。情况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以往江湾城头上的超远程火炮,也会利用自身优势对浙军进行轰击,但通常都是在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百步之内才会进行。那个距离上,炮弹落地后跳起的次数更多,杀伤力也更为巨大。而这回,他们却在七百步之外,就彻底耐不住了性子。

    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反应。根据小半个月来的交手经验,董抟霄已经敏锐地摸索出此种火炮的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炮管升温速度太快,每发射五到六轮,就必须停顿一段时间来冷却。所以在以往的战斗中,他总是充分利用淮安军远程火炮需要冷却的空档,将队伍快速推进。城上的守将,则尽力避免被他抓到机会,每次齐射针对性都非常强,从不会胡乱开火。但是今天,以往总结出来的所有经验都失去了作用,对方变得特别有恃无恐。

    “莫非朱屠户给他们派来了援军?还是他们已经得知张贼入寇浙东的消息?”能够以一介文官在剿灭红巾起义的战争中脱颖而出,董抟霄倒不是光凭着阴狠。对危险的直觉和对敌情的洞察力,也都是一等一。然而,第一种情况显然不太可能,在脱脱的三十万大军围攻下,朱屠户想保住淮安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分兵回援扬州。至于第二种,如果守将明知道浙军后路不稳,又何必这么急着出城野战。继续躲在高墙之后死守,岂不是稳操胜券?

    正惊疑不定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海螺号声,“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带着股子特别的土气和咸腥,刺激着人的耳朵。

    “什么人?斥候呢,怎么没见回报?”董抟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马背上伸长脖子,朝声音来源处观望。

    只见一支规模庞大,但军容极为混乱的队伍,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缓缓从北方向他靠了过来。队伍正前方,有一面暗蓝色的大旗迎风招展。旗面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鲨鱼头,向周围的人露出冷冰冰的牙齿。

    “方国珍——?”董抟霄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曾经邀请方国珍前来“观战”。然而,他记得自己当初邀请的是方国珍本人,那厮怎么把所有兵马都拉了过来?!

    “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有名伙长打扮的斥候策马如飞而至。遥遥地插手为礼,大声汇报:“禀宣慰大人,水师万户,漕运大总管方国珍,说他奉命前来助战!”

    “老子已经看到了,还用你说?!”董抟霄狠狠瞪了斥候伙长一眼,喘息着质问。“怎么现在才来汇报?让撒出去的其他斥候呢?都瞎了眼睛么?”

    “宣慰大人恕罪!”斥候伙长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大声解释,“是方总管派出他家的斥候,拦住了咱们斥候。他说,说要给您一个惊喜。小的,小的是,是怕发生误会,才找机会偷偷溜过来汇报的。,小的,小的.......”

    “嗯?!”董抟霄眉头一跳,两眼之中寒光毕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两军阵前,岂能如此儿戏?!况且自己跟他方谷子素来没任何交情,他方谷子上赶着拍自己马屁干什么?

    “会不会是,方,方某人察觉到一些端倪......?”亲兵百户董泽为人机灵,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

    闻听此言,董抟霄眼睛里的寒光顿时就减弱了许多,手捋胡须,轻轻点头,“如此,倒是董某小瞧了他。也罢,既然他已经来了,就让他跟儿郎们并肩破敌罢了!你带几个人,让他把麾下兵马先安顿下来。别靠得太近,至少,至少保持五百步距离。等会有了功夫,老夫会亲自过去跟他商量今日的战事安排!!”

    “是!”亲兵百户董泽点点头,翻身跳上坐骑,直奔方国珍部前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后者带着两、三万兵马随身护驾,将其扣下来做人质的图谋,肯定是无法实现了。如此,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让方家军多出些力,给董家军当垫脚石!

    作为董抟霄极力培养的晚辈,他早已得了几分家族真传。在飞奔中,便在肚子里头想好了一整套说辞。然而,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他忽然感觉到方家军的情况有些怪异。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说,整个军队的正前方,还足足有一千五六百匹战马,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缓缓汇聚成了一个完美的楔形。

    “不对,方谷子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几乎在刹那间,百户董泽就霍然惊醒。战马喜欢干燥天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黄河以南各路大军,包括纯正蒙古军中,战马数量向来都不充裕。寻常探马赤军和汉军,除了斥候之外,则只有百夫长以上将佐才有坐骑可乘,其他低级军官和士卒,平素甭说骑马,连摸一摸马屁股的机会都混不上。

    然而,一向身为海上霸主的方国珍,麾下却突然多出来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更何况,这支骑兵看上去还训练有素?

    几乎出于本能,亲兵百户董泽就拨转了坐骑方向,带领着身边的随从,掉头便逃。他准备逃回自家本阵去,以最快速度向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示警。让自家族叔,一定要制止方谷子的人马继续靠近。然而,有数匹阿拉伯良驹,却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来。马背上的骑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短短拐棍儿,左臂平伸为支架,右手果断扣动扳机,“呯!”“呯!”“呯!”

    “呯!”“呯!”“呯!”二十余把三眼短铳,将六十余颗弹丸,隔着十三、四步距离,打进董泽等人的后背当中,深入数寸。马背上的“方家军”骑手,则毫不犹豫松开右手,让尾端拴了皮绳的短铳自行坠落到腰间。然后迅速从鞍子下抽出一把又细又长的横刀,以更快速度,朝浙军的右翼冲了过去。

    “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海螺号继续吹响,如涨潮时的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紧随海螺号声之后,势若奔雷。一千五百余名骑兵,从方家军阵前飞驰而出。排着骑兵最常用楔形攻击阵列,刺向自己的目标,果断而坚定。

    “迎战!命令无锡柳二,立刻给我转身迎战!”董抟霄看得两只眼睛都瞪出了血来,挥舞着腰刀大声咆哮。

    明白了,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方谷子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原来,此人早就跟红巾贼狼狈为奸了,就等着寻找机会给自己致命一击。怪不得今天江湾新城的火炮,这么远就开始发威,原来就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分散浙军的阵形!

    “迎战,迎战!柳字营,柳字营全军右转,正面迎战!!”急自家主帅所急,董抟霄身边的亲兵们,也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号角声,战鼓声,紧跟在呼喊声之后响成一片。军阵中,所有能传递命令的紧急手段,被董抟霄和他身边的亲信们用的个遍。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布置在浙军右翼的毛葫芦兵柳字营,乃无锡第一富豪柳家联合周围三十几家士绅出面组建。人数虽然高达七千余众,却没接受过任何与骑兵对抗的训练。更何况仓促之间,他们也来不及将队形重新排列紧密。

    “嗖!嗖!嗖!嗖!”反应最快的弓箭手,硬着头皮射出一波稀稀落落的箭雨。对于上半身披着钢丝甲的骑兵来说,这种级别的攒射,简直就是在挠痒痒。冲在最前面的数名骑兵,每人身上至少中了三、五箭,却连晃都没晃一下。相反,他们镇定地伸开了右臂,将手中横刀翻腕向前,探成一只只骄傲的翅膀。

    “嗖!嗖!嗖!嗖!”第二波羽箭匆匆飞来,比上一波还要孱弱无力。冲在最前方的那十多名骑兵,平均每人身上又中了两、三箭。却依旧没有落马,反而仰起头,发出狼嚎的一样叫声,“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一边大叫着,一边更用力地磕打马镫。带领身后一千五百多名弟兄,如同百万雄师。马蹄掀起的烟尘,扶摇直上,遮天蔽日。

    挡在马队前的毛葫芦兵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再也发不出第三波羽箭,胆小一些的丢下角弓,转身便逃。胆大的则两股战战,抄起根长矛,在自家身前四下乱舞。还有一些胆子特别小的,既没勇气逃走,又没勇气抵抗。干脆大叫一声,丢下兵器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第五十五章 破贼

    第五十五章破贼(下一)

    望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对手,骑兵连长虎力黑心中猛然涌起一丝怜悯。想当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为同一伙主人而战斗。每天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只猎狗般四处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经以作为猎犬为荣。因为阿速人祖辈们传唱的歌谣里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是大汗帐下最忠诚的猎犬,他们是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弯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总管,也许虎力黑这辈子都会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浑浑噩噩,为蒙古大汗生,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也会重复同样的生活。直到整个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干,直到最后一个阿速人倒在战场上.....

    然而,不幸,抑或万幸的是,那个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黄河北岸,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击败了他们。然后又大度地将绝大部分俘虏,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们,替大元朝廷带了回去。留下的只有亲兵百夫长阿斯兰,以及二十多个身负重伤,勉强抬回去肯定活不过三天的彩号。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号的一员,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以往和自己受了类似程度重伤的同族,不是伤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结束了痛苦。他也的确亲眼看到,留下来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没咽气之前,朱屠户却始终没让大夫放弃对他们的救治.....

    于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药汤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烧酒之后,虎力赤居然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又活了下来。同时还发现,那些以往被认为必死无疑同伴,居然还活下来至少五成!

    这是如假包换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规矩,他们此后,就应该是朱屠户的猎犬,朱屠户的弯刀,朱屠户让他们咬谁就扑上去咬谁,让他们杀谁就冲上去杀谁。然而,当他们凑在一起向朱屠户拜谢救命之恩时,对方却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

    “你们可以留下做骑兵教官,或者领一吊铜钱做路费自己离开。离开的,只要今后不再跟朱某于战场上相遇,咱们就算两清!”虎力赤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刚从校场上练兵归来的朱总管,所说得每一个字。尽管他的记忆力向来不好,但那些话,和对方说话时坦诚的笑容,却深深地刻进了他心中,这辈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来的,按照我这边百夫长的标准发军饷。你们如果除了骑马砍杀之外,还有别的特长,也可以考虑留下来当个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样活着,试试为自己而活着的滋味。说实话,朱某从不觉得给人当猎犬是一种荣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猎犬!”

    像其他人一样活着!为自己而活着!从小到大,从没有任何人,曾经告诉虎力赤,他可以换一种活法。他的祖父为了大汗战死沙场,他的父亲为了大汗战死在另一个沙场。阿速人是为战斗而生,死在战场上几乎是一种宿命。然而,当另外一扇门忽然在眼前被推开时,虎力赤却发现,原来族中长老的教诲并不是对的,自己和自己的后人完全可以老死在床上,临终前子孙环绕.....

    为了这扇被打开的门,虎力赤和大部分同伴,都留了下来。虽然一样是提着刀战斗,一样有可能某一天就死在马蹄下。然而,他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不同了。他有丰厚的军饷,令人羡慕的军衔。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因为娴熟的骑术和刀术,感受到无数崇拜的目光。他可以在休息日,大大方方地进教堂拜自己的正神,而不用怕喇嘛、活佛以及穆斯林教徒的干涉。他随时都可以选择退役,带着积攒下来的丰厚军饷,去淮安或者扬州城中开个铺子,守着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他手中的横刀是为自己而战,不是为了某个人主人,也不是为了某个神明。而对面,那张因为恐惧而变形的面孔,却依旧是别人的奴隶。晃动的长枪,给此人提供不了任何支撑,单薄的铠甲,在高速冲来的骏马前,也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

    “轰!”在即将与对方相撞的一刹那,虎力赤轻轻抖了下缰绳,暗示战马扬起了前蹄。挡在他面前的那个毛葫芦兵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踢得倒飞出去,于半空中溅落一串殷红。

    手中的横刀同时传来一记极其轻微的摩擦,那是刀刃与皮甲接触的效果。用水力巨锤冷锻出来的横刀,不费丝毫力气,就割开了另外一名毛葫芦兵的胸甲,沿着此人的左胸到右臂,拖出一条尺把长的刀口。

    “噗!”瀑布般的血浆,顺着伤口喷出了,溅起三尺余高。被横刀抹中的毛葫芦兵,踉踉跄跄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子,然后被后面陆续冲过来的战马踩成了肉酱。一杆斜向递过来的长枪,闪入虎力赤的眼底。他迅速拧了下身子,然后抡刀反撩。“当啷!”,儿臂粗的白蜡杆子枪身被一刀两段。上半截不知所踪,下半截被其主人握在手里,像根烧火棍般来回比划。

    另外一匹战马疾驰而过,“烧火棍”的主人被高速掠过的钢刀扫中,惨叫着死去。整个敌军的阵列,被撕开了一条两丈余宽的口子,虎力赤带着七八名弟兄继续高速向前穿插。更多的淮安军骑兵则顺着这个口子涌进来,将沿途碰到的任何活物用钢刀切成碎片。

    “呯!”一杆投掷过来的短矛,击中他的护心镜。虎力赤被砸得在马背上晃了晃,然后继续挥刀向前。骑兵对付步兵,关键在于速度。他没有心情看是谁偷袭了自己,也没有必要。如果那个人不肯逃走,肯定会被陆续冲过来的战马活活踩死。一匹可充作战马的蒙古良驹,至少有六百斤重,再加上一名一百五十斤上下的骑手,十三四斤的钢丝软甲。高速疾驰中与人的身体相撞,结果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

    的确没有悬念,来自身后的惨叫声,可以清晰地证明这一点。虎力赤猛然挥刀,砍掉一名原地发呆的长矛手的胳膊。然后又一提缰绳,从背后将一名军官模样的家伙用马蹄踹飞。两个毛葫芦兵忽然躺在了地上,一左一右试图砍他的马蹄。训练优素的战马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就跳了起来,从二人的身体上飞掠而过。战马后腿落地处,正是其中一人的躯干。上千斤的冲击力,足以令此人当场气绝。另外一名毛葫芦兵则被后续冲过来的马蹄洪流淹没,转眼间,尸骨无存!

    又一名毛葫芦兵像没头苍蝇般,从虎力赤面前跑过,不幸被他的刀刃扫中,瞬间失去半条性命。两名毛葫芦兵在战马身前撒腿猛跑,双腿舞动得像车轮一样快。然而,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虎力赤的战马从他们两人之间冲了过去,留下一地血迹。

    眼前猛地一空,十丈之内,再也没有任何阻挡。第一支毛葫芦兵的队伍被硬生生凿穿了,前后绝对没超过一分钟。正当虎力赤准备追着溃兵的脚步扑向下一个敌军的阵列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唢呐声,“哒哒哒,嘀嘀嘀,哒哒哒哒.......”

    这是淮安军特有的传令方式,不同的节奏,代表着不同的指示。“右转,跟我来!”不远处,另外一名骑兵连长,迅速破译出了唢呐声试图传递的意思,拉偏马头,以自己为先导,带动整个骑兵阵列开始转向。

    “右转,跟我来!”虎力赤用生硬的汉语大叫,带着麾下弟兄,紧随其后。在十多个连长的配合下,整个骑兵阵列,由正南向西南。巨大的楔形冲击阵列,像怒龙般来了个大摆尾,将柳字营毛葫芦兵剩下的人马,如扫落叶般扫进血泊当中。而怒龙的头颅,则毫不迟疑地扑向了最终目的地,摆在董家军阵前的那些弩车、炮车、冲车和火药车!

    “蒙古军,上去挡住他们!上去挡住他们!”直到此刻,董抟霄才从当头一棒中还过神来,举着象征着权力的宝刀,声嘶力竭地叫嚷。

    来的不是方家军,是淮安军!是朱屠户麾下的淮安军!是淮安军的骑兵,偷偷混在方谷子的队伍里,偷偷地靠近了自己,然后突然亮出了刀子。

    这一招,恶毒无比。令董抟霄根本来不及做出正确反应。在看到柳字营被骑兵冲垮的那一瞬间,甚至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走。

    倒卷珠帘之势,可不是轻易能遏制得住的。如果淮安贼军的将领经验再丰富一些,绝对可以驱赶着溃兵,直冲他董某人的本阵。到那时,恐怕他董某人唯一的对策,就是调动中军的全部弩手,将自家溃兵和冲过来的淮安骑兵无差别射杀!并且这一招还未必管用,装填缓慢的擎张弩,顶多只有两次发射机会。而第一次,恐怕完全都要落在自己人身上。万一剩下的那次遏制不住对方的攻势,等待着董某人的,就是死路一条。

    好在对手指挥骑兵的经验不够丰富。好在他们和董某人一样,对火器甚为忌讳。有了这一瞬间的喘息机会,董某人就完全可以再将局面搬回来。毕竟,董某人手中,也有一支完完整整的蒙古骑兵,董某人身边,还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以及四五支规模不等的毛葫芦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里,三千轻易不会投放入战场的蒙古兵,斜着扑向前方,扑向自己家的弩车和炮车。他们不光有数量优势,他们还有祖上遗留下来的,百战百胜的威名。想当年,三千纯正的蒙古骑兵,绝对可以将三万宋军打得丢盔卸甲。而三万蒙古骑兵,则可以从长江北岸一路打到崖山......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仿佛与蒙古兵的牛角号相应,江湾城下,也传来一阵清脆的唢呐声。目光透过重重硝烟,董抟霄惊诧地发现,那支背靠护城河列阵的淮安步卒也动了起来。寥寥两千人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仿佛自己身后,还跟着千军万马!

第五十六章 破贼 (下 二)

    第五十六章破贼(下二)

    “该死!”董抟霄紧皱眉头,低声唾骂。

    对手在指挥骑兵方面严重缺乏经验,然而在对火器的了解方面,却明显是个行家!居然于命令骑兵转头扑向浙军火炮和弩车的同时,调动步卒向前推进。如此一来,无论他的骑兵最后是胜是败,短时间内,浙军的炮车和弩车都无法再发挥作用。而淮安军手中那种双轮轮小炮车,则可以和步卒们一道,从容地布置到最佳射击位置。

    “可以让宜兴毛葫芦兵从左翼顶上去,挡住淮贼!”跟在董抟霄身侧的一名幕僚急自家主人所急,凑过来,低声提醒。

    淮安军的骑兵即将冲入浙军的炮阵,蒙古骑兵也顶了上去。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前,谁也无法正中央通过战场。但浙军毕竟在人数方面占据绝对的优势。从自家队伍最左翼调动一哨兵马绕路前行,刚好能横在淮安军的骑兵和步兵之间,令他们彼此不能相顾。

    “传令给王可大,让他带王字营绕过骑兵,迎战淮贼!”董抟霄果断纳谏,咆哮着,将令旗塞进传令兵之手。

    “大帅有令,王字营出战。绕过骑兵,迎战淮贼!”身后背着数面认旗的传令兵,立刻策动战马。一边朝自家左翼的宜兴毛葫芦兵队伍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大喊。

    “大帅有令,王字营出战。绕过骑兵,迎战淮贼!”董抟霄的亲兵们也紧随其后,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牛角声再度吹响,紧张得令人窒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惊天动地,声声急,声声催命。

    从几种不同途径接到了命令的宜兴毛葫芦兵们不敢拖延,在其义兵万户王可大的率领下,大步向斜前方走去。他们的武器大多数为长矛和朴刀,也有几百把竹臂步弓。在装备方面与,缓缓推进过来的淮安军相比,劣势非常明显。但凭着着双倍的人数,将对手挡住一刻钟左右,应该不成问题。

    一刻钟,已经足够双方的主帅重新调整部署。

    作为一名百战宿将,董抟霄清楚地知道此战关键在哪儿。龙腾虎跃的淮安骑兵也好,如墙而进的淮安步卒也罢,他们都不会是真正的杀招。真正的杀招,肯定会来自正继续从正北方向朝自己靠拢的方家军。姓方的既然跟淮贼勾结,就一定是准备置自己于死地。否则,万一自己撤回浙东,方贼将独自面对所有报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国珍的帅旗,却在距离浙军右翼三百步外,忽然停了下来。整个队伍缓缓向东向西延伸,仿佛剩下的战事已经跟自己无关一般,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热闹。

    “方谷子到底要干什么?”董抟霄被对方举动弄得满头雾水,已经举到半路的令旗,迟疑着停到了耳根处。

    如果方谷子不继续向前推进的话,自己就没有必要命令剩下的所有队伍立刻做出调整。否则,万一江湾城方向发生新的变故,浙军的反应难免会慢上半拍。

    还没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忽然间,耳畔传来了一声闷响,“轰——!”,一刹那,地动山摇。

    是骑兵!双方的骑兵终于正面撞在了一起!无数目光,包括董抟霄自己的目光,刹那间都不由自主地从战场右翼转回到正前方,努力从两团暗黄色的烟尘当中,分辨自家袍泽的身影。

    左侧由东南迂回过来的那团巨大的烟尘是蒙古骑兵,他们拥有百年不缀的威名。右侧自正北方杀过来那团小了足足半号的烟尘是淮安军,他们当中,很多人在一年之前,恐怕根本没接触过战马。双方在声势和规模上,都不属于一个数量级。胜负的趋势应该非常明显!

    然而,令大伙感到惊诧的是,包裹着骑兵的两个暗黄色的烟尘团儿,却头对着头,重重地顶在了一处。彼此挤压,迅速就合二为一,彼此间很快就分别不出半点儿界限。不断有战马的悲鸣和垂死者的哀嚎从烟尘最浓郁处散发出来,刺激得人头皮发麻,小腹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抽紧,抽紧。

    在烟尘外侧,则是凌乱的炮车和弩车,以及其他各类攻城用具。可怜的弩手和炮手们,根本发挥不了半点儿作用,只能抱着脑袋,尽力远离暗黄色的战团。无论是淮安军骑兵,还是蒙古骑兵,都不会拿他们的血肉之躯当一回事。只要遇到,肯定是毫不犹豫地策马踩过去。对于前者来说,他们是生死寇仇。对于后者来说,他们从来就不是同类,死活跟自己没半点儿关系!

    “啊——!”一具胸前开了大口子的身体,忽然惨叫着从黄色的烟团中飞了出来。鲜血沿途如瀑布般飞溅,将众人的视线染得一片通红。

    “啊——!”“啊——!”“啊——!”“娘——!”“阿嬷——!”惨叫声忽然压过了所有马蹄声和金铁交鸣,充斥了整个战团。暗黄色的烟尘,则快速变成了粉红色,从地面扶摇之上,占据了小半个天空。

    天空中的云气,也忽然被染上了一团粉红,飘飘荡荡,随着风的方向,来回移动。好像无数不甘心的灵魂,眷恋着下面的沃土。猛然间,惨叫声再度被金铁交鸣声取代,“叮叮叮,当当当”,宛若狂风暴雨。

    一张无形的大手,就在狂风暴雨般的金属撞击声之后,悄悄地锁住了观战者的喉咙。令他们无法呼吸,无法移动,甚至连眼皮都无法合拢。就在浙军上下,都以为自己即将被活活憋死的时候,金铁交鸣声猛地加剧到了顶点,随即嘎然而止。左侧的粉红色云团四分五裂,变成无数股泥鳅,倒折而回。右侧的云团,则被拉成一条粉红色的蛟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阿卜——!”“阿卜——!”溃散的“泥鳅”们一边策马逃命,一边在嘴里发出绝望的呼喊,仿佛灵魂都已经破碎,只剩下了一具腐朽的身躯。

    粉红色的蛟龙,则紧紧追在他们身后,遇到稍微大的一团泥鳅,就张开嘴巴,一口咬成碎片。然后再追上另外一团,露出锋利的钢牙。

    “阿卜——!”“阿卜——!”董抟霄的身侧,也有人嘴里发出绝望的呼喊。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泪流满脸。(注1)是蒙古人!蒙古铁骑败了!蒙古铁骑被淮安蟊贼迎面撞了个粉碎!

    到了此刻,董家军上下,才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对。溃散成了一群泥鳅的,竟然是百战百胜,威名持续了几代人的蒙古铁骑!而胜利者,却是去年三月才获得了大批战马,以往从没有出战记录的淮安新兵!虽然,双方再遭遇之前,他们已经和毛葫芦兵打过了一场。虽然,他们的总人数,还不到蒙古铁骑的一半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董抟霄和他身边的幕僚们拼命眨巴眼睛,努力认清事实的当口。淮安骑兵的队伍中当中,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激越的喇叭声,“嘀嘀,哒哒,滴滴嗒嗒嗒——!”

    正在追亡逐北的蛟龙,猛地来了个大回头。放弃对泥鳅们的追杀,朝着距离自己最近,茫然不知所措的董家军弩手和炮手们冲了过去,刀砍马踏,掀起一团团血浪。

    那些弩手和炮手们,一直被用来远程作战,很多人连腰刀都没配,怎么可能挡得住骑兵的冲杀?嘴里乱纷纷发出一阵惨叫,调转身形,朝着浙军的本阵亡命狂奔。将造价高昂的弩车、炮车,以及各类攻城器械,统统抛弃不顾。

    淮安军的骑兵则追着他们的脚步,滚滚而来。一边冲杀,一边调整自己的队形。他们明明可以冲得更快,但是他们却耐心地压制着自己的马速,始终不肯将溃兵彻底冲垮。他们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溃兵的头顶,如无数道闪电般,落在了董抟霄的帅旗之下。

    “督战队,上前,无差别射杀!”感觉到淮安骑兵身上浓重的杀气,董抟霄猛地清醒过来,大声断喝。培养一个合格的弩炮手花费不菲,培养一个合格的火炮手更是造价千金。然而,比起中军被冲垮的后果,这点儿代价微不足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声在帅旗附近响起。千余平端着擎张弩的督战队越众而出,对准溃退回来的自家袍泽,毫不犹豫地扣动的扳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雪亮的弩箭,在半空中横着扫出一道闪电。正在仓惶逃命的弩手和炮手们,被拦腰射了个正着。一个个睁大了绝望的眼睛,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如雨中的芭蕉。鲜血如喷泉般从他们的躯干上疾射而出,组成一道道猩红色高墙。

    杀伐果断的董抟霄,根本不会被如此惨烈的景象触动。趁着淮安军骑兵受惊减速的瞬间,再度挥动令旗,“探马赤军,左前二十步,结长矛阵。挡住骑兵!挡住淮贼骑兵!”

    “探马赤军,左前二十步,结长矛阵。挡住骑兵!挡住淮贼骑兵!”

    “探马赤军,左前二十步,结长矛阵。挡住骑兵!挡住淮贼骑兵!”

    董抟霄身边的亲兵们,伸长脖子,一遍遍地大喊。蒙古兵败了,但是大帅手里还有探马赤军。同样是百战百胜,同样拥有持续了几代的不败美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嘈杂的牛角号和战鼓声中,探马赤军开始快速移动。跟在弩手们身后,组成一道庞大的长矛阵。以步对骑,长矛密集阵列与弓弩配合,是最佳选择。只要长矛阵不垮,对手就甭想再向前推进一步。

    “呜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呜呜哇哇......”仿佛故意与浙军做对,先前在旁边看热闹的方家军中,也传出了一阵充满海腥味道的螺号声响。

    青黑色的军阵,再度开始向前移动。飞舞的旌旗,遮天蔽日。

    注1:元末,驻扎在各地的蒙古兵早已腐朽不堪。遇到顺风仗则趁火打劫,为祸地方。遇到硬仗,则掉头逃命,冲击自家本阵。而蒙元朝廷从塞外召集的兵马,则被刘福通,张士诚等人消耗殆尽。导致蒙元朝廷在后期,完全依靠王保保等人手中的私兵才能维持。朝政也逐渐落于这些军阀之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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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