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黄河赋
第三百章黄河赋(上)
朱重九麾下的众文官里头,除了苏先生、和于常林这些最早参与起义的古代城管之外,其他绝大对数,原本在当地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弟。因此原本在内心深处,就对淮扬大总管府所推行的新政有一些抵触情绪。只是因为淮扬大总管此刻正处于高速上升阶段,朱重九的以往的决策又极少出错,所以大伙心里即便有所抵触,也不敢当面反对罢了。
而章溢今天直言进谏,实际上说出了很多人以前没敢说,或者没想到的东西。所以在朱重九表态接纳之后,还留在议事堂内的众人,心思就立刻活络了起来。纷纷献计献策,按照章溢和宋克两人所提的思路,从各个角度,将政令补充细化,使其转眼之间,就变得切实可行。
对于众人的积极性,朱重九也不好过于打击。只得耐着性子,让人将这些全记录在案,以便将来真的打出淮扬之后,照方抓药。
会议一直开到了凌晨四点多,直到鸡叫头遍,大伙才兴尽告退。朱重九也通过这次议事,多少了解到了章溢和宋克两人的本领。于是便将二人单独留了下来,低声吩咐,“三益,你回去后做一下准备,此番出征,朱某需要你跟着一道去,以便随时请教。”
“愿为主公效死力!”章溢喜出望外,立刻跪倒施礼。
“起来!”朱重九用力搀扶住他,笑着吩咐,“你不要跪,朱某不愿给别人下跪,所以也不愿意让别人下跪。朱某读书虽然不多,却也知道大唐之时,群臣在帝王面前,也有一个座位。到了宋代,才有人偷走了那把椅子。至于蒙元,朱某身为四等汉人,从没把自己和蒙古老爷们视作一国之民,所以矢志驱逐其回漠北。其所有规矩、政令,皆不会遵从。”
“多谢主公厚爱,溢纵使粉身碎骨,也,也难报答主公知遇之恩!”章溢闻听,眼睛顿时开始发烫,低下头,哑着嗓子表态。
读书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朱重九刚才提到了唐代君王前那几个座位,则明显是准备把他章某人当作房玄龄、杜如晦之类的肱骨谋臣来看待了。他章溢初来乍到就得器重如此,夫复何求?别说辛苦一点儿,随大军出征,即便亲自披甲执朔,给自家主公遮挡矢石,都心甘情愿。
“粉身碎骨就算了,朱某希望,你永远都能如今天一般,发现朱某政令有失,便不惧直言相告!”朱重九再度搀扶住章溢的胳膊,满怀期待地吩咐。
他身边无论是先收入帐下的逯鲁曾,还是后来通过科举征募的陈基、罗本,专长都在政务方面,并非合格的谋士。至于苏先生,于常林等最早加入幕府的那批文官,则照着谋士的标准差得更远。今天既然发现章溢在这方面潜力巨大,怎么可能不给予充分的成长空间?所以毫不犹豫地就将其摆在了一个关键位置上,准备委以重任。
至于宋克,朱重九则喜欢其的洒脱灵活,光明磊落。想了想,先放开章溢的手臂,然后转过头来说道:“仲温,科举的事情,你要多出一些力。淮扬这边,眼下不需要人能做一手花团锦簇文章,却需要一些懂得变通,勇于任事贤才。所以在阅卷之时,你和禄主事、施学政三个,务必要把握好尺度!”
“微臣明白,微臣多谢主动指点!”宋克想了想,郑重点头。
“一旦阅卷结束,你立刻去第四军就任长史一职。吴煕宇要以区区两万出头兵马,确保整个扬州路不被敌军窥探,任务不是一般的重。有你在他身边帮衬,我至少能放心许多!”
“臣誓与第四军共同进退!”宋克立即觉得肩膀一沉,再度躬身下去,大声许诺。
“好了,你们两个都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便去各自的主官那边报道。本来按照常理,朱某还该摆一次接风酒,介绍大伙跟你们两个认识。但警讯既起,就只能暂且记下。待哪天咱们大军直捣幽燕,朱某定然在大都城内,请两位痛饮!”
“愿与主公不醉不休!”章溢和宋克热血澎湃,红着眼睛回应。
朱重九友善地笑了笑,主动起身,将二人送出了议事堂。回过头来,却走到了舆图前,开始仔细斟酌下一仗的具体战略战术。
睢阳一失,他先前不惜低价出售火炮,苦心积虑帮赵君用打造的黄河防线,就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而脱脱带着三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并且具说还携带了大量火炮,显而易见,这一仗,恐怕最终会发展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战。红巾军若是能取胜,至少最近一两年之内,蒙元朝廷的北方兵马,很难再渡过黄河。而红巾军万一失败,恐怕最近这两年积累起来的大好局势,将急转直下。淮安、徐州、汴梁,甚至一直到黄河上游的洛阳,都岌岌可危。
如果另外一个时空的正史上,此战也曾经发生的话。那芝麻李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和朱元璋笑到了最后,恐怕与此战也有脱不开的关系。毕竟朱元璋在北伐之前,始终活动于江南。而芝麻李、赵君用、刘福通等人,占据的却是蒙元地图中的河南江北行省,恰恰挡在了朱元璋的前面,成为了一道血肉屏障。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朱重九越是后悔,自己当年读书时,怎么没把历史书好好背上一背。那样的话,至少他现在也能知道,脱脱到底与察罕、李思齐等人之间,有没有相互勾结。眼下这一仗,到底从哪里下手才好。但是转念想到,正式的历史,恐怕早已经被自己这只大蝴蝶翅膀给扇得乱七八糟,他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背也没用,自打老子来了那一刻,历史就已经不是历史。”
想到这儿,他又振作起几分精神,大声吩咐,“来人,取纸笔来。帮我写几封信。”
“是,夫君!”身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参军逯鹏,而是自家妻子禄双儿。朱重九立刻回过头,正好看见妻子熬红的眼睛。
有股淡淡的愧疚立刻涌上他的心头,迎上前,他轻轻整理对方的披肩,“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小心着凉!”
“你不睡觉,我这个做人家老婆的,怎么敢先睡!”逯双儿四下看了看,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用朱重九“发明”的新鲜称呼回应。“我过来给你送汤水,看见二叔犯困,就让他先去休息了。给谁写信,我帮你!我模仿任何人的笔迹,他们保证都看不出来!”
“给李大哥,毛将军和朱重八!”朱重九轻轻揽了一下妻子的腰,然后迅速松开。堂前还有侍卫在,他不好意思太造次。但心中的温柔,却涌了满满。“马上要打仗了,我得提醒李大哥和毛将军他们,尽量小心。并且叮嘱朱重八,让他别老想着过江。先把孛罗不花叔侄给我看死了,以免大伙后院起火!”
“嗯!”禄双儿轻声答应,然后铺开纸笔,开始替朱重九写信。她是一个天生的学霸,写这东西,几乎是一挥而就。但对于书信的效果,却很是怀疑,“他们会听你的么?我是说,朱重八那边,那个人一看就知道野心勃勃。”
“应该会吧?!”朱重九想了想,心中也有几分担忧。老朱的人品到底如何,他真是没有任何把握。毕竟自己的记忆里,朱元璋的形象也是以腹黑居多。然而想到双方结识以来,朱某人的表现,他又迅速下定了决心,“此人应该能分得出轻重。唇亡齿寒,即便想争天下,他也不会在此刻就动手。写吧,我相信他是个真正的豪杰!”
“嗯!”禄双儿自幼受得全是传统教育,虽然性格精灵古怪,却从来不会逆了丈夫的意思。低下头去,笔走龙蛇。
夫妻两个成亲以来,朱重九要么出征在外,要么为了淮安军的生存而忙得焦头烂额。夫妻两个真正能静静守在一起的时间,全加起来恐怕也凑不足一个月。眼看着马上又要带领大军北上徐州,朱重九望着妻子认认真真替自己写信的模样,心里不禁涌起几分不舍,从身后绕过去,轻轻替对方揉捏肩膀,“辛苦你了,我原本以为,打下了扬州之后,还能多休息几天!”
“谁让我嫁了一个盖世英雄呢!”陆双儿轻轻放下笔,转过来,将头扬起,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崇拜。“待重整汉家山河,妾身再跟夫君于黄龙府内把盏!”
“自当如是!”朱重九心中的所有遗憾,立刻变成了豪情万丈。毫不犹豫地将嘴巴低下去,对准烈焰般的红唇。去他奶奶的,谁愿意看谁看吧,老子是朱重九,独一无二的朱重九。老子既在改变历史,也在谱写历史。老子何须惧世人熊熊目光。
有股晨风透窗而入,玻璃罩下的灯芯猛地跳了跳,在墙壁上投下两个缠绵的身影。
第三百零一章 黄河赋 (中 )
第三百零一章黄河赋(中)
忙里偷出的片刻闲暇,总是过得匆匆。
接下来一天半多时间,朱重九又忙得像长江边上的水车一般,连停下来穿口粗气都成了奢侈。
第一军和第三军都是三万人的大军,第五军则是刚刚扩充到了两万,总计八万人的粮草辎重,想起来都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数字。
此外,还有给伤兵用的烈酒,绷带,草药,以及各类坛坛罐罐,也装了满满三大船。而为了将物资及时运送到指定位置,就需要尽可能地征集船只。这又进一步引发了航道和货物发运等连锁问题,林林总总加起来,足够让整个大总管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
这个时代既没有卫星,又没有电报电话,最便捷的运输方式,也限于帆船。所以能多做一些准备,就多一分活命机会。虽然赵君用在求救时曾经郑重许诺,一切消耗都归他来负责。但是,朱重九却没有将如此庞大的压力转嫁给友军的习惯。在他看来,帮赵君用就是帮自己,一旦赵君用被蒙元剿灭,下一个对象肯定就是淮扬。
事实证明,老天偶尔也会照顾一下好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完全是因为个性而做出的选择,最后却令整个淮安军侥幸躲过了一个滔天大祸。
就在作为前锋的第三军刚刚乘船离开不久,形势就开始急转直下。船帮以十余条汉子的性命为代价,送来了淮安军最迫切需要的消息。三天前,蒙元丞相脱脱亲率五万余从塞外调集来的精锐骑兵,直扑徐州。沿途所有关卡全部封锁,任何人没有府级以上达鲁花赤的手令,不得通过。而黄河上的所有渡口,也全部禁航。包括曾经与淮安军暗中眉来眼去的下邳、安东等地的官吏,也都干脆利落的翻了脸。试图往南传递警讯的眼线要么被他们当场处决,要么被捉拿下狱,几乎没有一人能够成功将消息送出。
“通海,你现在就骑着快马去追赶徐达,传我的将令,让他加快速度,去接管睢宁防务。然后想方设法与赵总管取得联系,确定最新敌情之后,再继续赶往徐州!”打了这么多仗,朱重九对危险已经有了某种直觉,心中立刻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抽出一根令箭,迅速交到自己的亲兵俞通海之手。
“是!”俞通海不敢怠慢,接过令箭,翻身跳上坐骑。“末将这就去,天黑之前,一定追上徐将军的船队。”
“老黑,带着你的弟兄,立刻上船赶往淮安。然后与胡大海一起准备,随时去接应徐达。”朱重九想了想,又对抬枪营的营长连老黑吩咐。
这个营最初配备的武器是大抬枪,为了保证准头,几乎挑选了当时枪法最好的三百多名弟兄入伍,战斗力原本就在同级单位当中就数一数二。如今又全部更换了焦玉刚刚发明没多久的线膛枪,攻击力更是强悍得惊人。同样数量的敌军,根本不可能走到他们的近前。隔着一百多步远,就会被表面涂了软铅的子弹打成筛子,即便套着双层铁甲也无法幸免。
“遵命!”连老黑兴高采烈的答应一声,拔腿便走。朱重九却又一把拉住了他,继续低声吩咐,“挑几个枪法好,水性也好的,乘轻舟到徐州附近转转。黄河北岸那些狗官敢跟咱们翻脸,肯定是觉得脱脱此番南下,有极大把握将咱们彻底消灭。我估计,老贼除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这两个暗子之外,还有其他阴险手段。现在藏起来不让人看,就等着关键时刻给咱们致命一击!”
连老黑点点头,大声说道,“那我自己去,把弟兄们交给胡将军统一调遣。若论枪法和眼神儿,整个淮安军中,都未必找出比我还好的来!”
朱重九知道这句话不是在吹牛,笑了笑,轻轻点头,“行,不过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无论什么情况,保住性命回来都最为重要!”
连老黑感动地回答了一声“是!”,拿起令箭,转身离去。
朱重九想了想,又命令陈基拿着自己的令箭,到船坞中,把两艘刚刚托沈万三从南方买回,火炮还没装配完毕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给提了出来。让水师统领抽调两百名好手上船,随着大队人马一道出发,以备不时只需。
能让麾下的弟兄们,到黄河上一展身手,朱强当然欢天喜地。立刻亲自带人上了船,把每艘船上仅有的两门六斤炮亲手调试了一遍,然后有仔细检查了所有船帆、绳索,以及甲板两侧的女墙,箭孔,才恋恋不舍地,将战舰和队伍一并交了出去。
然后又是一番紧张的准备,第三天傍晚时分,朱重九带领第一军、第四军,也扬帆北行。五万战兵辅兵坐在一百六十多艘临时征集起来的大船上,再加上两百余艘专门运送粮草辎重的货船,扯起来的竹子硬帆遮天蔽日。借着徐徐吹来的南风,日夜兼程赶往徐州。
沿途不断有斥候和信使,将红巾各方所掌握的消息传来,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情沉重。蒙元朝廷这次不仅仅是在北方动员了三十余万大军,在四川、湖广两个行省,也调集了十余万的兵马,由刚刚剿灭了四川红巾的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鲁率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向了襄樊。眼下南派红巾大将邹普胜已经战败,退守德安。而南锁红巾主将孟海马败得更干脆,竟然被直接逼进了竹山当中。
几乎于此同时,华阴豪绅张良弼,也突然发难,杀死了自家结拜兄弟,北锁红巾副帅张椿,夺其部众,窃据渑池。北锁红巾大帅布王三闻听噩耗,仓促前去给张椿复仇,竟然被张良弼打了个大败。只好收拾了麾下的残兵败将去投奔了刘福通。张良弼则直接搭上了陕西省平章政事定住关系,被蒙元朝廷授予了河南府路达鲁花赤之职,随时准备窥探汴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没有任何现代通讯手段的前提下,蒙元朝廷居然还能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几乎在同一时间朝红巾军展开了疯狂进攻。如今,除了东面临着大海,蒙元的水师力有不逮之外,其他地区都是烽火连绵。而红巾军在仓促之下,前一段时间地盘和兵马过度扩张所带来的弊端,尽数暴露无疑。在所有战场上,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些加入红巾的山贼水寇,要么按兵不动,要么临阵倒戈接受了蒙元那边的官爵,竟然鲜有人留下来与红巾军患难与共。
“该死!”朱重九被陆续传来的坏消息气得脸色发黑。手按刀柄,咬牙切齿地骂道。来自内部的敌人最为可怕,对上蒙元那边的兵马,赵君用和布王三等人好歹还占据火器方面的优势。而李思齐、张良弼等人一造反,等同于把红巾军最大的杀手锏送给了敌人。今后双方交手,兵器上的代差就不复存在,无数弟兄要因此而血洒疆场。
“来而不往非礼也,主公,既然脱脱想决胜于沙场之外,咱们不妨,也还他一招釜底抽薪?!”新上任的中兵参军章溢不甘心光挨打还不了手,走到朱重九身边,低声提议。
“怎么可抽法?咱们可拿不出那么多好处来,收买对方的将领!”朱重九笑了笑,皱着眉头回应。
“不是收买将领,而是在蒙元朝廷和脱脱的大军之间,狠狠放上一把火!”章溢想了想,将声音压得更低。“主公可能有所不知,蒙元贵胄不通稼穑,大都城附近的农田,在立国之初就尽数被变成了牧场。所以大都城内的粮食,向来靠江南和中书省南部的济南、益都等地供应。如今我军占据了小半条运河,江南粮食只能依仗方谷子的海运。而海运数量毕竟有限,时间也无法确定。既要养活脱脱的三十万大军,又要供应大都城内几十万蒙古老爷,蒙元朝廷那边的存粮,肯定早已经捉襟见肘。”
“你是说,要我收买方谷子,让他减少向大都城供粮!”朱重九眼睛顿时一亮,低声追问。
“方谷子没那个胆子,他还想做蒙元的高官呢。顶多是收了咱们的好处之后,借口风浪大,将粮船扣住十天半月。”章溢对方国珍的为人非常不耻,笑了笑,轻轻摇头。“微臣的建议是,大总管派一名胆子大的将领,带五千精锐,直接去拔了黄河对岸安东州。然后不管脱脱如何反应,放弃安东,直扑益都、济南和东平,走一路烧一路。将中书省的夏粮毁个精光!”
“嗯?”朱重九愣了愣,扣打着船舷低声沉吟。章溢这条计策,颇似后世传说中过的蛙跳战术。然而此刻他手里的水师,能力却非常有限。可以在长江上纵横,却根本无法进行远距离海运。所以那渡过河去的五千将士,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全部战死,无一人能够生还。
在章溢的设想中,那五千精锐,原本就是一群死士。撒出去之后,就没打算着让他们再活着回来。但是看到朱重九面色犹豫,赶紧又低声补充道,“主公如果舍不得那些弟兄,不妨再召见一次沈万三。他们沈家既然常年做海上买卖,绝对有办法派船到北边,把弟兄们从海路平安接回来!”
“你是说,让弟兄们烧了蒙元的庄稼之后,就到文登一带集结。然后由沈家派遣海船,将他们全部运回来?”朱重九又皱了皱眉,低声反问。
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取之处。沈家的船队既然连锡兰那边都去得,走一趟后世的山东半岛,应该不成任何问题。关键是,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沈家肯为淮安军出一次力。要知道,这个家族的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弄不好,连火炮的制造工艺,他们都敢作为交换条件提出来。
“其实也不用五千大军,只要是敢战的精锐就行。臣估计,一次拿出五十万兵马,也是蒙元朝廷的极限了。如今北方各地,根本没多少驻军。这支队伍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取城池,也是大肆破坏,让蒙元朝廷感到难堪,就会对脱脱失去耐心。”章溢想了想,又低声补充,“即便此计失败,益都、济南和东平三地的夏粮也彻底收不上来了。脱脱三十万大军,就会跟大都城里的蒙元贵胄争食。而敌我双方如果战事胶着,那些大都城内的王公贵胄们,绝对不会自己饿着肚子去支持脱脱!”
第三百零二章 黄河赋
第三百零二章黄河赋(下一)
“如此一来,大都城里的王公贵胄肯定不会支持脱脱,可今后中书省的百姓,肯定也视我淮安军为寇仇!”没等朱重九做出决定,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走上前,气哼哼地反驳。
他的家就在黄河以北紧邻山阳湖的位置。第五军中好多同僚,也是当年被各自家族作为“长线投资”送至朱重九帐下的乡绅子弟。如果淮安军派一伙死士去北岸大肆烧杀的话,谁也不敢保证他们的家乡就不受影响。那样一来,第五军将士还有什么心思再跟元兵打仗?不闹出哗变来,就是老天爷保佑了。
“吴将军可派一个信得过的人一道去,随时甄别敌我!”章溢不愿自己出任参军之后第一次献计就无疾而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跟吴良谋商量。
“你害怕我家的人死得不够快么?”吴良谋撇了撇嘴,大声冷笑。随着他本人在淮安军的地位越来越高,名气越来越大,远在北岸的家人,早已成了蒙元官府的重点关注对象。只是因为吴家在当地还算有点儿势力,又早就声明与他断绝了任何关系,所以勉强还能应付得过去。
而如果淮安军的“奇兵”过河之后,将周围祸害得一片狼藉,却单单留着吴家、刘家和其他几个与这边有瓜葛的庄子不动,岂不是证明所谓的“族谱除名”,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甭说蒙元官府会立刻翻脸,周围其余受了害的豪绅,也会一拥而上,硬生生把这几家人撕成碎片。
“章某先前说的是从安东那边过河,绕开了你家!”章溢被笑得心里发虚,红着脸辩解。
“你说绕开就能绕得开的?”吴良谋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大声反驳,“火头点起来容易,再扑灭就难了。有淮安军带头杀人放火,那些乡间的地痞恶棍,岂能不趁机浑水摸鱼?弄不好,就又是第二个扬州。亏得咱们还斩了张明鉴!”
“你!”章溢气得两眼冒火,恨不得一巴掌将吴良谋拍下船去。两军交战,手段无不用其极。甭说是到对方的领土上杀人放火,就是更恶劣的手段,也理所当然。况且这火还是有选择的放,而不是一味地乱点。
“怎么,说不过就想动武么?章参军,那你可真找错了对手!”吴良谋冷笑了几声,伸胳膊活动腿,将十指的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这就有些欺负人了。章溢年龄几乎为他的一倍,又是个很纯粹文官。而他却是新附军将门之后,从小就有专人盯着打熬筋骨。双方的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三个章溢绑在一起,都挡不住他一只胳膊。
“好了,都少说两句!别仗还没等打起来,自己人先窝里反!”逯鲁曾在旁边实在看不过眼,板起脸来呵斥。
无论是吴良谋,还是章溢,都得算他的晚辈。故而这两个人立刻没了脾气,互相瞪了一眼,躬身认错,“卑职(末将)失态,请长史大人责罚!”
“三益之策,不是针对乡间百姓。”逯鲁曾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又看了看正在皱着眉头沉思的朱重九,大声解释,“其实咱们派出的人,只要攻下几个府城,把仓库搬空,让各地官府无粮可运就行了,根本不用到田里头去放火!而佑图的担心,也不是多余。淮安军乃仁义之师,绝不能为了一时之快,就自己坏了名头。”
“唔”章溢和吴良谋二人红着脸拱手。他们两个先前想表达的,肯定不是逯鲁曾所说的意思。但是老进士先每人拍一巴掌,然后又胡乱引申一番,却令他们两个想辩解都力不从心。
正懊恼间,却又听见逯鲁曾说道:“马上夏收在即,地方官府把麦子从百姓手里征缴上来,然后再装车发运,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依照老夫之见,这兵要么不派,要派,就派足。无论脱脱在徐州这边打成什么模样,咱们派出的这支奇兵自管从安东州一路往北打,每破一城,立刻开仓放粮,将各地官府的粮食和钱财,全都分给当地百姓。如此,百姓们定然会感谢我淮安军,而官府等我淮安军走了之后,再想征集第二波粮食,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可万一弟兄们被坚城绊住”章溢愣了愣,本能地开口提醒。然而想到朱重九去年一天破一城的速度,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头。
在淮安军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坚城?连青砖敷面儿的高邮都没撑过一天,黄河北岸那些纯用黄土夯出来的城墙,能经得起火药几炸?恐怕一个时辰之内,就得尽数化作废墟吧!
“王宣的黄军,休整了也有小半年了。该派出去历练一番了!”逯鲁曾冲他笑了笑,然后迅速将头转向朱重九,低声提议,“再不派出去,恐怕难免有人会抱怨髀肉横生了!”
王宣和他麾下的黄军,是去年十二月扬州之战时,主动投靠到大总管府帐下的。当时双方曾经有过口头约定,一旦扬州的危机解决,大总管府就会全力支持黄军北上,在黄河对岸自己打出一片生存空间来。但王宣在看到了淮安军强大的战斗力和各家工坊惊人的生产能力之后,又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了。始终犹豫着到底像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人那样,作为淮扬系的外围力量,出去自己闯荡,以图将来。还是干脆直接现在就把黄军改编,彻底并入淮安军中,直接成为淮扬系的一员。
如果不是大战在即的话,朱重九倒不在乎王宣再多犹豫几天。反正黄军这半年来也没白吃军粮,除了数千精锐一直按照淮安军战兵的模式大力整训之外,其他绝大部分士卒,都承担了和淮安军辅兵同样任务,修桥补路,屯田挖河,基本上已经能算是自力更生。
但是大战马上就要打起来,将两万余黄军继续留在淮扬地区,却不是一个明智选择。所以一经逯鲁曾提醒,朱重九立刻就想到了这支兵马的用途,“善公所言极是,本总管当年许下的承诺,的确到了需要兑现的时候。来人,传我的命令给王宣,让他立刻带着所部兵马,赶来淮安汇合。”
“是!”亲兵接过令箭,小跑着奔向船尾。跳上一艘系在后面的轻舟,三下两下划到岸边,然后又跳上一匹骏马,飞奔而去。
“等到了淮安之后,三益把你的谋划,仔细说给王宣将军听!”朱重九目送着传令兵离开,想了想,走到章溢面前吩咐,“然后,你,吴佑图和王宣三个一道,再拿出个具体北进方略来。不是抢一把就走那种,而是看一看,能不能让王宣和他的黄军,一路朝东北方向打,最后直接占据登莱。如此,大总管府这边,就可以想办法从海上为王宣将军提供必要的支援。而王宣在登莱站稳脚跟之后,随时都可以出兵,威胁益都和济南。”
这比逯鲁曾先前的设想,就又更向前走了一大步。非但让大都城的蒙古贵胄们,今年无法吃上中书省南部的麦子。以后每年,恐怕都是空欢喜一场。而一旦这种跨海支援的模式成熟,淮安军甚至可以随时派遣一小部分精锐,在直沽登陆。让蒙元朝廷的京畿地区,也彻底无法安宁。
章溢、吴良谋两人的反应都非常快,立刻从朱重九的安排中,看出了此计的妙处。双双拱起手,大声称是。后者则对他两个和气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跟逯鲁曾商量道,“善公,记得咱们去年曾经放过了月阔察儿?”
“主公即便不提此事,老臣也要跟你说起。”逯鲁曾立刻接过话头,低声回应,“哈麻、雪雪和月阔察儿等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脱脱建功立业。只是这三人都属于无能之辈,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从脱脱背后捅刀子罢了。所以,主公必须在身后狠狠推上一下,让哈麻等人早下决心!”
“怎么推?”朱重九听了,立刻低声追问。
“第一步,就是在徐州顶住脱脱,即便不能战而胜之,至少要维持住不胜不败之局。别给脱脱继续增长名望的机会。”逯鲁曾倒是块老姜,军略不很擅长,官场手段,却也门清,“第二步,则是让王宣带领黄军过河,攻打益州、济南、登莱等地,让蒙元朝廷感到威胁近在咫尺,下旨给脱脱,要求他分兵去救。而脱脱为了集中全力对付咱们,未必舍得分兵。那时,就是第三步”
逯鲁曾越说,声音越低,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朱重九激灵灵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对老进士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看着身前身后如林的船桅,他心里又好生不甘。‘难道真的不能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地一决雌雄么?必须使用这些阴险手段?那脱脱就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兵法造诣到了鬼神难测的地步,居然令逯老进士从始至终,都不敢跟他正面一战?’“上兵伐谋!”逯鲁曾只用了四个字,就将朱重九没说出来的话,全憋死在了肚子里。“脱脱此番南下,各种手段,必将无不用其极!”看着朱重九写满不甘的眼睛,老进士继续补充,“我等只不过是还之以颜色而已!”
“的确,来而不往非礼也!”朱重九用力摇头,把自己心里那些单纯的想法完全甩到九霄云外。他现在是淮扬大总管,手下有十余万大军,文臣武将过百。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许多人的生死,早已经没有资格由着性子胡来。
并且眼下双方在兵力上的差距也的确过于悬殊,令淮扬大总管府上下,根本不敢把战事估计得过于乐观。据以及掌握的情报显示,脱脱此番南下,带了整整三十万精锐。沿途的粮草辎重运输,则完全交给各地官府来承担。换句话说,这三十万精锐,用淮安军目前的划分方式,应该全都算作战兵。而淮安军所有人马全加起来,能算作战兵的,也只有五万出头。
当然,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人,也绝不会做壁上观。但蒙元那边,却还有察罕帖木儿、王保保父子,再加上一个李思齐。本来远在汴梁的刘福通,还有可能出兵前来助战。然而汉奸张良弼突然叛变之后,刘福通的身后就被顶上了一把刀子。令其很难真的拿出足够的力量,去支援对他来说只有名义统属关系的徐州军。
一路走,一路在船上不停地商议、推演,无论怎么谋划,朱重九和逯鲁曾、章溢等人,最终也没能拿出一个有绝对把握的作战方案。而大伙在淮安下了船之后,却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人无比振奋的消息,芝麻李在三天前收复宁陵,大败察罕帖木儿。宿州军和徐州军两翼夹击,将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的兵马,彻底压回了睢阳城内,旦夕可取二贼项上人头。
“脱脱呢,脱脱的前锋,还没到么?”朱重九闻听,先是不敢相信,随即,便皱着眉头追问。
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如果脱脱根本无法及时赶到战场,他又何必让李思齐提前发难?
“赵君用派遣水师,炸毁了睢阳到徐州之间的所有浮桥。脱脱的前锋抵达徐州附近的黄河北岸之后,无桥可行,而最近雨水较多,黄河的水流甚急,除非他一次性找到上百艘大船,否则根本没法强渡,下到河里一艘,就会被赵君用的水师击沉一艘!”胡大海迎上前,幸灾乐祸的解释。
“蒙古人水战原本就不在行。如今只能在黄河北岸架起火炮来轰击赵君用的水师。而他们那边的火炮虽然造得很大,准头却不怎么样。赵君用的战船只要不停在原地,就很难被伤到分毫!”老伊万也凑上前,满脸媚笑地补充。
做了这么长时间第二军副指挥使,老兵痞的气质按说早就该脱胎换骨了。可无论再怎么变,他在半辈子雇佣生涯中养成的那种卑微,也摆脱不掉。无论跟谁说话,都像是在拍人家的马屁。
“就李平章和赵君用两个在夹击察罕帖木儿么?那边还有谁?”朱重九无暇理会老兵痞的献媚,想了想,继续低声询问。
“当然是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他们上次尝到了甜头。这次,赵君用一封信过去,二人各自带着一个万人队赶了过去。比徐达将军走得还快,据说四天前就已经进了城!”
“徐达呢,他目前在哪儿?睢宁那边情况怎么样?”朱重九拍了拍老兵痞的肩膀,继续询问。
虽然听见一切情况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心里的不安感觉却越来越明强烈。仿佛被一头猛兽给盯上了般,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对方嘴里的猎物。
“我,我没记住!反正,反正早已经到睢宁了!”老伊万被拍得咧了下嘴,讪讪地回应。
“徐将军把手中兵马分成了三份,让王胖子带着五千战兵,五千辅兵守睢宁,李子鱼带五千战兵辅兵和一万战兵守宿迁。他自己则带着五千战兵直接去了徐州。要不是知道他来了,赵君用恐怕还鼓不起勇气去跟李平章一道夹击察罕!”胡大海想了想,看向朱重九的目光里头,慢慢涌上几分困惑。
形势分明一片大好,他不理解自家主公为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难道就是因为蒙元那边也造出了火炮?可没有火炮优势,就打不了胜仗了?!怎么会如此意志消沉,当年你朱佛子没有火炮,不也把俺老胡打得满地找牙?
“水师派出去的快船回来没有?连老黑呢,他回来没有?”朱重九越听,越觉得眼前情况不对劲儿,朝出来迎接自己的人群里头扫了几眼,继续大声询问。
“那两艘哨船已经回来了!蒙古人没法子渡河的消息,就是他们带回来的。”胡大海被朱重九的模样弄得心里一阵紧张,皱着眉头回应,“至于连宣节,他是前天下午乘轻舟出发的,估计现在也就刚刚抵达徐州附近。虽然用的是那种带轮浆的哨船,但逆流而上的话,速度也没法子快起来!”
“嗯,也是!”朱重九无可奈何地点头。他现在特别羡慕记忆中朱大鹏所处的那个时代,几千里外,一个电话打过去,什么事情都问清楚了。而现在,他却只能选择等待。
“都督,咱们是先进城吧。即便救兵如救火,也得先让弟兄们歇一歇再走。”老兵痞伊万明显没察觉到朱重九的状态。见问话已经基本上宣告结束,主动发出邀请。
“把粮草辎重都卸下来,存在淮安。辅兵也都下船,进军营休息。战兵”朱重九看了看船上密密麻麻的头盔,沉吟了一下,终于做出决定,“第五军进军营休息。第一军就在码头附近扎个临时营盘,随时准备上船出发。近卫团的长枪营和刀盾营下船休息,火枪营去那两艘大食三角帆船上待命!”
“是!”众将领齐齐答应一声,转身去执行任务。
“通甫,你再派两艘哨船,让斥候带上望远镜,去接应一下连老黑。”看身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朱重九一边迈步往淮安城里走,一边继续吩咐。
“遵命!”胡大海大声答应,却没有立刻去执行任务。而是将头凑到了朱重九嘴边,用极低的声音询问,“都督,莫非你还得到了其他什么消息?怎么看上去脸色这般差!”
“没有!”朱重九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脱脱准备了将近一年时间,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挡在黄河北岸。眼下他不趁着睢阳还在李思齐、察罕两人之手时强行渡河,等到这两个人被李平章给消灭了,再想过河,岂不是更难?”
“那倒是,除非他还藏着什么别的后手!”胡大海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明知道李思齐和察罕两个打了败仗,他却不赶往睢阳,偏偏把大军留在了徐州。通甫,你不觉得这很反常么?”朱重九回头看了眼天边黑沉沉的云层,继续低声补充。
已经是四月初了,按道理,黄梅天早就已经结束,小麦灌浆也灌得差不多了。但今年的雨水,却充足得有些吓人。非但运河的河道里,被灌得满满。沿途的白马湖、银湖等处,也是湖水及堤,随时都可能漫上岸来。
“他不会认为,察罕还有机会翻盘吧?或者说,察罕先前根本就是诈败!”猛然间,胡大海的声音迅速拔高,自己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李,李平章也是老行伍了。察罕才领了几天兵?况且,况且赵君用,赵君用一向以狡诈著称!”
“多派人手去打探,我要最新消息!”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重申。
“是,末将这就去派人!”这回,胡大海终于不再迟疑了,小跑着去调兵遣将。老伊万则带着留守淮安的众文武官员继续簇拥着朱重九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小声试探,“都督,李平章,李平章真的会打不过察罕帖木儿么?他,他老人家手里的火炮,可是一点儿不比咱们少。”
“等消息回来再说。如果到了今天傍晚还没任何消息回来,我就带领第一军先行赶赴徐州。不够,大伙也不要太紧张,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谁知道呢!”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回应。
“愿主保佑李平章!”老伊万夸张地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大声替芝麻李祈福。
朱重九对任何宗教都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有多抵触,因此老伊万也从不在众人面前掩饰他是个不交十一奉献的天主教徒,并且经常宣称,自己之所以能遇到朱都督,从俘虏直接变成了将军,完全是因为被俘之后,坚持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并且得到了上帝庇护的缘故。
然而这次,上帝却没有听见他的祈祷。直到傍晚申时,上游依旧没有更多的消息传回来,逯鲁曾却把朱重九叫到一边,非常焦虑地说道:“主公,老臣刚才去黄河边上转了转,情况非常不妙。”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朱重九正愁得揪自家胡子,听了老进士的话,立刻低声询问。
淮安城距离黄河与淮河交汇处非常近,以往的这个时候,河床中的水流,是一道非常有趣的风景。从上游来的黄河水呈现暗金色,滔滔滚滚。而从淮河中注入的则是一大股清水,袅袅婷婷。与上游来的黄水拥抱在一起,谁也不肯被谁轻易吞没,一直奔流出几十里外,仍然泾渭分明。
“黄河,黄河水位,突然降了许多!淮河那么急的水流注入,都止不住黄河的河滩一点点往外露!”然而,老进士今天,显然看到的不是什么风景。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汇报。
“什么意思,您老能不能说的仔细点儿?”朱重九心脏猛地一抽,急切地命令。
“老臣,老臣当年曾经陪着贾鲁一道治过水。在黄河上游堤坝没合拢之前,淮安附近的水文,就是今天这般模样!”逯鲁曾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咬着牙补充。“当年主公和李平章刚刚夺下徐州,朝堂之中,就有蒙古大臣提议,屠尽徐州城的汉人。而如今半个河南在朝廷眼里都是匪区,万一有人丧心病狂,指使察罕在上游掘开黄河大堤。非但李平章的大军难保,恐怕从宁陵到徐宿,尽是一片泽国!”
“啊!”朱重九魂飞天外,扭过头去,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墙上的舆图。从汴梁到虞城,黄河一分为二。新旧两条河道之间,夹得正是睢阳!
第三百零三章 黄河赋 (下 二)
第三百零三章黄河赋(下二)
察罕贴木儿放弃宁陵。
芝麻李挟大胜之威,越过黄河南道,兵临睢阳城下。
赵君用率兵东进,与芝麻李一道夹击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
郭子兴、孙德崖匆匆带领所部精锐前去助战。
淮安第三军旌旗西指,紧随赵君用之后。
脱脱的五万大军,猛然在黄河北岸停了下来,引而不发。
黄河下游的浊水突然减少,流量甚至比不上淮河
太清晰了,将所有事实摆放在一起,连日来盘踞在朱重九脑子里的疑云终于显出了本来面目,化作一头巨大的魔鬼,于半空中张开了血盆大口。(注1)五万余徐州红巾、五万余宿州红巾、再加上濠州和定远红巾各一万,淮安第三军五千,总计超过十三万红巾义军,汇聚于睢阳附近,新旧两条河道之间。而拥有新式火药的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等贼,只需派人将黄河炸开一条口子,顷刻之间,便能水淹七军。
睢阳城处于旧日的黄泛区,地势原本就比周围高。城里的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如果准备充分的话,甚至可以凭借城墙和城内原有的各种防洪措施,将河水隔离在城廓之外。站在敌楼之上,看十三万红巾将士尽数葬身鱼腹
想到这儿,朱重九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几晃,本能地用手扶住了墙壁,才让自己勉强没有栽倒。
逯鲁曾却早就蹲了下去,在他旁边,像个傻子般喃喃地念叨,“八年,光,光治水就治了八年。六百里长堤,两百余处缺口,上万民壮的性命。苍天啊,你怎么不肯睁开眼睛?”
“行了,站起来!”朱重九一把从地上扯起逯鲁曾,又挥手斥退了试图上前搀扶自己的亲兵,“走,去议事堂。洪三,给我擂鼓聚将!”
“是!”徐洪三咬着牙答应了一声,飞一般离去。
逯鲁曾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半倚在朱重九的肩膀上,继续喃喃地念叨,“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使出如此绝户之计。纵使把我等统统淹死,这千里之地,也要再次荒无人烟。这对他们,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从来没把咱们当成过同类!”朱重九将涌到嗓子眼的甜腥之物咽回肚子里,冷笑着回应。“他们,从来没把咱们当成过人。几千里地毁于洪水,明年刚好当做牧场。”
“噗!”逯鲁曾一张嘴,血喷出来,将衣服和胡须染得通红一片。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他的眼神却迅速恢复了清明。将自己的身体从朱重九的肩膀上挪开,一边踉跄着往前跑,一边大声说道:“是,他们从没把咱们当成人看。从当年伯颜提议杀光“张王李赵”四姓的时候,老夫就该明白。可叹老夫居然还以为,那只是伯颜一个人的邪恶想法。老夫居然还以为,夷狄入华夏者,则为华夏”
“自古奴隶和主人,便不属于同一个国家!”朱重九咬着通红的牙齿接了一句,越过老进士,大步流星朝淮安城的议事堂走。黄河决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现在需要去做的,不是跟老进士一道去谴责罪行。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就救人。救芝麻李,救赵君用,救徐达,救所有能救的人。
逯鲁曾愣了愣,眼睛突然变得像烛火一样明亮。紧跟在朱重九身后,二人小跑着赶赴议事堂。“咚咚咚咚”的鼓声,伴着人的脚步忽然炸响,像惊雷般,迅速传遍整个淮安城。将所有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彻底唤醒。
当二人来到议事堂时,大部分高级文武官员,已经恭候在内。与朱重九一样,他们也隐约预感到最近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所以谁都没心思回去休息,一直留在衙门里头等候前方传回来最新情报。于是,在听到鼓声的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都督,末将请命,杀光淮扬三地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没等朱重九开口,胡大海上前一步,双膝跪倒,瞪着通红的眼睛嘶吼。
“主公,末将错了。末将愿带领麾下兵马,这就杀过黄河去。将益、泰、济、河诸路的蒙元官吏,全都斩尽杀绝!”吴良谋紧跟着跪倒,头磕在地上,血流满脸。
白天的时候,他还怕战火烧起来之后,祸及自己的家人。而此时此刻,他却宁愿以自己的家人为代价,拉着整个蒙元中书省的蒙汉色目官吏,一起去下地狱。
“杀人放火的罪孽,由末将来背。都督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没等朱重九回应,第五军指挥使刘魁也跪了下来,双目之内寒光四射。
“都督,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全都杀光。让脱脱也知道什么叫做疼!”
“杀光蒙古人,杀光色目人,杀光这些没有人性的衣冠禽兽!”陆续有文臣武将跪倒,红着眼睛请求对敌方以牙还牙。
朱重九将目光转向徐洪三,看见自己的近卫团长的眼睛也一样的红。按在刀柄上的手掌青筋乱蹦,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将钢刀抽出来,高高地举起。
是徐洪三失去了冷静,在他没到达之前,就将察罕帖木儿可能炸开了黄河大堤的消息告诉了众文武们。而此时此刻,朱重九也没办法要求任何人保持冷静。议事堂里头除了逯鲁曾等极少数人之外,其余文武官员,差不多都出生于徐州、宿州、安丰一带。这场人为制造的大洪水,等同于直接毁了他们的家。
但是,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却不能发泄在无辜者头上。虽然在判断出黄河已经决口刹那,朱重九自己心里,也同样充满了杀人的欲望。
他曾经宽恕了无数对手,这些人只有很少一部分已经离开了淮扬,大部分都留在了当地,成了普通老百姓。其中有的还开起了作坊,商铺,与当地百姓彻底融合为一体,彼此之间,已经看不出太多分别。
从淮安、高邮到扬州,这样的人数量恐怕不下十万。报复之火一起,恐怕他们第一时间就要受到冲击,血流成河。
“噗通!”就在朱重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众将们的请求时,第二军副指挥使伊万诺夫也跪了下去,以头抢地,“都督,末将,末将自追随您以来,受过四次重伤,三次轻伤。从没主动后退过半步。”
不待任何人回应,他又将身体转向胡大海,继续用力磕头,“胡将军,老伊万跟你并肩作战一年多,自问没偷过片刻懒。你要杀人,就请先从老伊万这里杀起。老伊万愿以这颗脑袋,为淮安城里所有色目人请命!”
“主公三思!”第五军火枪旅副旅长阿斯兰也跪了下去,肩膀挨着火枪旅长刘魁的肩膀,“末将自打投了都督之后,就忘了自己是一个蒙古人!”
胡大海和第五军长枪旅旅长刘魁两立刻愣住了,不知所措。特别是刘魁,就在他投奔淮安军的当天,他的副手阿斯兰也朱重九所俘,然后也被迫加入了淮安军。所以二人可以说是同期入伍。然后就一起并肩作战到现在,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般亲密。如果不是阿斯兰突然跪倒,刘魁早就忘记了此人也是个蒙古人,也是自己刚才誓言要杀死的对象。
正惊愕间,近卫团伙长俞通海带着其他几个当值的侍卫也缓缓跪倒,脸色苍白,泣不成声,“主公,小的,小的呜呜”
他们的头发或者金黄,或者卷曲,面孔上明显带着西域一带的特点。如果自家主公真的决定报复,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身居何处?
“我,我不是说你们!”刘魁猛然像被吓到了一般扭过头,连连摆手,身体也于不知不觉一寸寸地往后挪。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想法,只能再度将目光转开,向吴良谋,向耿再成等人求援。而吴良谋和耿再成等人先前,也没想到自己身边并肩战斗的弟兄,其实也有很多是异族,是即将被报复的对象。一个个瞪圆了惊愕的眼睛,面面相觑。
“起来,都给我站起来。淮安军中,什么时候又兴了跪拜之礼?”正当大伙手足无措之时,朱重九猛地一拍桌案,大声喝令,“胡大海、伊万,你们两个要逼我用军法么?”
“末将,末将不敢!”胡大海和老伊万二人,立刻同时站起,拱着手向朱重九谢罪。“末将,末将刚才”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正在仓促往起站的吴良谋等人,“还有你们,都给我站起来,退到一边去。再有高声喧哗者,决不轻饶!”
“是!”吴良谋等人行了个礼,讪讪退到一旁。都知道刚才自己太冲动了,居然差一点儿对身边的袍泽动了杀心。
“还有你们几个,也退到一边去!”朱重九又看了一眼阿斯兰、俞通海等人,沉声吩咐。“在本都督这里,只有自己人和敌人的区别,没有异族!”
“谢主公!”俞通海等人抹了把汗水和泪水,躬身退开,心中对朱重九充满了感激。
老进士逯鲁曾却又主动站了出来,冲着帅案后躬身施礼,“淮扬三地,无论蒙古人、色目人还是大食人,都是都督的子民。当然不可报复。但脱脱指使察罕帖木儿炸开河堤,杀我军民数十万,天良丧尽。都督却不可再报之以慈悲”
“逯长史说得对,咱们这边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与脱脱没关系。但他们那边的,却一定不能轻饶!”众将闻听,心中的仇恨之火立刻又熊熊燃起,扯开嗓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杀,以后我淮安军再与蒙元交战,只杀不俘!”
“杀,凡是与蒙元朝廷有瓜葛者,无论军民,都罪在不赦!”
“啪!”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打断了议事堂内所有喧嚣。他手上已经沾了不下百十条人命,早已不忌讳杀人。然而,他想要打造的国度,却不能充满了仇恨。就连另一个时空中的朱元璋,都知道在北伐檄文中,堂堂正正地宣告:凡是遵守华夏礼仪法度者,不管蒙古还是色目,皆为华夏之民。他多进化了六百余年,不能连个古人都不如。(注2)“脱脱领的是一群禽肉,但咱们不是!”目光从众文武脸上逐一扫过,朱重九一字一顿地宣布。“咱们起义兵是为了驱逐禽兽,却不是把自己也变成禽兽。咱们不能。不能把自己变成自己自己最恨的那一种人,那样的话,咱们现在所作所为,将没有任何价值!”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传我的命令,从现在起,扬州、高邮、淮安三地,除了水师之外,所有船只都赶赴徐州。救人,救李平章,救赵君用,救徐达,救所有能救下来的人,不管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和头发!”
注1:掘开黄河这段,属于虚构。历史上,脱脱并没有掘开黄河。但是,他在攻破了徐州之后,却将下令将城中军民六十余万,全部屠杀殆尽。所犯之罪,比不掘河小。
注2: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在当时群情汹涌,主张对蒙古和色目人报复的情况下,朱元璋这篇檄文里,表现出了难得的理性和宽容。正因为如此,在明末之时,仍有大批蒙古人与汉人站在北京城下,抵御女真人的入侵。
第三百零四章 黄河赋 (下 三)
第三百零四章黄河赋(下三)
“是!”众文武躬身领命。
其中很多人心中对朱重九的宽容非常不理解,甚至还有很多人心中觉得愤愤不平。然而,迫于朱重九的积威和跟老伊万等将领的袍泽之情,他们只能暂且委屈自己,然后想办法在具体执行当中,去偷偷地打折扣。
即便如此,在随后的漫长战争年代,依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朱重九今天的理性,而保住了身家性命。在随后数百年时间里,每当华夏内部民族矛盾濒临爆发之时,总有一些没有失去理性的人,想起朱重九当日所说的话,一次又一次挽狂澜于既倒。
促使人类进步的,永远是理智,而不是本能。
这是人类和野兽的区别。
这也是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
不能把自己变成最近最痛恨的那种人,否则,所作所为,就全部失去了意义。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在这个被野蛮征服了近百年的国度,重新照亮了许多人心里的善良。并且于史册当中一直闪耀,像恒星一样久远。
不过在朱重九刚刚说出这句话时,淮安军中的任何人,都没想到他们正在重新点燃文明之火。
他们很忙,每个人接下来都像水车上的齿轮一样忙碌。
大总管府那条只要做出决定,任何人就都必须全力以赴的规矩,经过一年多来的潜移默化,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骨头里。
而朱重九根据另外一个时空企业运作经验拼凑起来的任务划分及整合方式,虽然是个四不像,却令他的大总管府比这个时代任何官僚机构都有效率得多。只用了大半夜时间,所有船只就全部清理完毕。、胡大海的第二军依旧留守淮安。第一军和第五军的所有战兵,则在凌晨十分,以连为单位,分别乘坐四百余艘不同规格的船只,冲向了滚滚黄河。
每艘船都是只装了三分之一载重,除了人和必要的武器之外,就是足够吃船上人吃十天的干粮。
桅杆再次如树林般高耸于大河上,缓缓前行。
黄河的水面儿变窄了足足一半儿,大片大片的滩涂都露了出来,就像魔鬼啃过的骨头。
忙着趁机在浅滩上截杀鱼群的水鸟被船队惊动,一片片跃起,一片片落到对岸,遮天蔽日。
所有人都没心思说话,默默地站在甲板上,焦急地看着坑坑洼洼的滩涂,仿佛从刚刚见到空气的沙子中,能找到一个幸运的答案。
也许大总管和禄长史的判断错了。今年黄河的枯水期提前了,所以下游河段才会出现反常。如果那样的话,大伙虽然是白跑了一趟,至少其他十几万红军袍泽安然无恙。从睢阳到徐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父老乡亲们安然无恙。
每个人,都不希望朱重九的预料成为现实。
然而,再美好的幻想,都有破灭的那一刻。
当船队临近宿迁时,所有善良的期盼,都化作了泡影。
因为中间隔着睢水、淮河两道大河,以及磐石山、洪泽湖等缓冲地带的缘故,临近淮安位置,几乎看不出洪灾的发生。
但是,当过了睢水和黄河交汇处后,船头下的水面就变得越来越宽阔。很快,就再也看不到河岸与河道的分别,一个人间泽国,像被魔鬼用笔画出来的一般,慢慢显示在大伙面前。
本来已经到了收麦子的时节,田野里却看不到任何麦穗和牲畜。只剩下一片接天蔽日的暗黄色水面儿,将所有田野、村庄都给覆盖了起来。
房屋早已垮塌不见,高大的柳树和杨树,也只能看到一个灰绿色的树顶。而侥幸活下来的人和动物,就牢牢地抱着树顶上的枝干,闭着眼睛,把命运彻底交给了老天。
只要他们失去力气,就会掉进汪洋当中,转眼消失不见。
“按原定计划,第五军留下一个团救人!其他船只,继续往上游走!”朱重九立刻举起铁皮喇叭,在由一艘阿拉伯三角帆船改造的指挥舰上下达命令。“救了人之后,立刻送往睢宁。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往淮安那边送!”
“救人,救人!大总管有令,第五军留下一个团救人!”指挥舰上的近卫们,也多是两淮子弟。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将命令传了下去。
“救人,救人!大总管有令,第五军留下一个团救人!”临近的船只上的弟兄们接力叫嚷,让命令迅速朝舰队末尾传递。
几面特制的三角形旗帜,迅速升到桅杆顶。
更多的三角形指挥旗,从指挥使、旅长、团长的座舟上,陆续升起来,将命令传达到队伍最后的十艘大船上。
接到命令的团长徐一不敢怠慢,立刻将麾下的船只分散开,沿着宽阔的水面四下搜索。遇到在树枝上或者丘陵顶部避难的百姓,就迅速接上大船。然后再集中到一艘原本用来运粮食的巨大货船上。
待一艘货船装满了人,就立刻返航,将百姓送往睢宁。
其他船只,则奔赴下一片未知水域,继续搜索,尽可能救助更多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由于今年春末雨水充足的缘故,这次黄河决口,受灾的面积相当大。从房村一直到徐州,侥幸没被洪水吞没的村落,寥寥无几。
即便是这些幸免于难的零星村落,也成了被洪水所包围的孤岛。如果不抓紧时间运进足够的粮食,或者组织百姓撤离的话,肯定会有人要活活饿死。
而徐州城本身,倒是因为以往常年受灾,排洪设施齐全的缘故,并没有被洪水给完全吞没。但城内的街道上,水深也达到了三尺多。
大量的土坯房屋已经被河水泡塌,淹死的牲畜和人的尸骸,顺着水流漂得到处都是。赵君用留在徐州的心腹李慕白虽然用尽的全身解数,却也只能保证城墙和府衙不被冲垮,对城内外的其他险情一筹莫展。
偏偏对岸的元军还要趁水打劫。不停地派遣通水性的士兵,乘坐小船和木筏子冲到徐州城外,对逃难的百姓痛下杀手。抢劫财物,掠走妇女,当着百姓的面儿杀死老人和小孩,并且乐此不疲。
所以当朱重九带领救援舰队赶到的时候,第一件事情不是救灾,而是驱散过河来打劫的散兵游勇,维持徐州城内外已经濒临崩溃的秩序。
好在他带来的船只足够多,而北岸的元军当中,会驾船和游泳的士卒又相当少,所以双方在水面上打了几仗之后,倒也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元军再也不敢过河来捣乱,但淮安军也没有力量向北岸发动进攻。脱脱手中的大炮虽然笨重,数量却非常充足。只要淮安军的战船一靠近岸边,就会同时被数十门火炮盯上,根本没有抢滩登陆的机会。
如此一来,双方倒也划分出了一个水面疆界。
黄河主道以北区域,尽在蒙元的火炮射程之内,淮安军轻易无法进入。而黄河南岸,包括徐州城在内的,无边无际的黄泛区,则暂时属于红巾军的控制范围。在洪水彻底退去之前,蒙元的力量,暂时无法染指。
于是乎,朱重九就有了几天喘息的时间。一面命令麾下将士进城,协助徐州知府李慕白和一干留守官吏从倒塌的房屋里边拆下房梁和椽子,赶制木筏,运载灾民离开徐州,暂时到下游的磐石山,睢宁,宿迁等地安置。一面派出大量船只,分散搜索周围区域,打探徐达、芝麻李和赵君用等人的消息,同时将幸存的百姓和将士先搭救到徐州,然后再想方设法向下游转移。
然而,跟徐州城里急需转移走的百姓数量比起来,原本还算充裕的船只,立刻就捉襟见肘。
与扬州城那边背着几十万张嘴前进的窘迫情况不同,赵君用的徐州,并不缺粮食。所以这一年多来,此公广纳天下豪杰,请他们带着家眷前来效力。导致徐州城的人口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膨胀,如今总规模已经超过了五十万,丝毫不亚于去年的扬州。
朱重九一面要组织船只从徐州往黄泛区外疏散人口,一面还要指挥弟兄们不停地从被洪水围困的村寨中解救灾民,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有些人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安分。为了能多带一点儿家财,或者比别人早一刻离开,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每天在登船的地方,打架斗殴的事情都时有发生。给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塞好处请求通融的情况,也屡禁不绝。甚至有人用尽各种手段,直接把关系走到朱重九的大总管临时行辕里。
“让他给我滚!如果你再敢给他们帮忙,就别怪老子不念当年的交情!”朱重九一听,就火冒三丈,冲着替人说好话的李慕白大声斥骂。
“别,别,千万别!”徐州知府李慕白第一次见了朱重九的面儿那天,就被火药给吓尿了裤子,留下病根儿到现在还没痊愈。因此看到朱重九瞪起眼睛,立刻举起手来,赌咒发誓,“卑职,卑职可以向,向弥勒佛陀保证,卑职绝对不是收了好处,才替他讨要舱位。卑职,卑职是听他说,他知道,知道徐达将军的可能下落!”
第三百零五章 黄河赋 (下 四)
第三百零五章黄河赋(下四)
“什么,徐达,徐达在哪?”朱重九立刻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揪住了李慕白的脖领子,“快说,那个人在哪?他怎么会知道徐达的消息?”
“呃,呃,呃....”李慕白被勒得喘不过气,一张白净面孔转眼就变成了紫黑色,“大,大,大,饶,饶,饶....命!”
“呼!”朱重九用力推了一把,将李慕白像死尸一样丢在了地上。“你,你给我把他叫进来。如果消息属实,甭说是几个位置,就是他要一艘船,本总管也可以答应他!”
“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去,这就去!”李慕白大声答应着,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认为自己要被活活勒死了。此刻突然逃出生天,岂敢不早点儿脱离险地?一转眼,就消失在大门之外,连掉在地上的官帽都顾不上捡。
“你这厮!”朱重九不屑地骂了一句,缓缓走回帅案旁,双手撑在在面,避免自己摔倒。
连日来,他派出船只四下搜索,从徐州一直搜到了睢阳城外。被大水冲散的红巾将士救出了不少,却没找到一个隶属于淮安第三军的。徐达连同他所率领的的那五千战兵就像蒸发了般,凭空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但是徐达,连同他所去接应的对象,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至今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被救回来的红巾将士只是一味地哭诉,说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丧心病狂,居然派人在半夜炸开了黄河大堤。说那水势来得如何迅疾,让大伙全军拔营撤往高处都来不及,只能各自逃命。问起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便众口一词地说水来时,二人都被骑兵簇拥着向东撤下去了,至于最后撤到了什么位置,谁也没看见。问起徐达的下落,则两眼发直,显然根本不知道徐达已经赶往睢阳的消息....
如此接连数日,朱重九心里已经有了股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可能注定要与这个绝世名将无缘了。谁料今天忽然峰回路转,居然有人要拿着徐达的消息换上船的资格,让他怎么不欣喜若狂?
以他对徐达的了解,此人在大难之前,绝对不会丢弃弟兄们独自逃命。所以找到了徐达,第三军那五千战兵,至少就有机会找回一小半儿。能带着这些将士们返回淮安,这场人为制造的水灾,对淮安军士气的打击就不会太沉重。而凭着徐达、胡大海和逯鲁曾等人,他就还有机会,将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挡在淮河以西。假以时日,只要应对得当,未必不能把今日之仇,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正欣喜地想着,门外又传来了李慕白那献媚的声音,“大总管,大总管,人,人我带来了。随时听候您的召见!”
“请进!”朱重九迅速在自己脸上揉了两把,换上一幅镇定自若地模样,大声吩咐。
“是,谢大总管赐见!”李慕白又大声拍了一句马屁,斜着身体,缓缓蹭进了屋子。“这就是我家大总管,你有什么消息,赶紧如实告诉他老人家。如果敢撒谎骗人的话,过后不光是你,你们全家老小,一个也活不得!”
“草民冯国用拜见大总管!”来人却不像李慕白一样市侩,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跪倒施礼。
“免了!”朱重九摆了摆手,示意来人不必客气,“我淮安军不兴跪拜之礼。你怎么会知道徐达的消息?他如今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启禀大总管,草民其实不知道徐达将军在哪!”来人利落地站直身体,然后大声回应。
“什么?”没等朱重九做出反应,李慕白已经尖叫着扑了上去,伸出长长的指甲,冲着冯国用脸上乱抓。“你,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你可把我给害死了。姓冯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住手!”朱重九又羞又气,大声喝令,“洪三,把李知府给我请出去!”
“是!”徐洪三大步上前,拎起李慕白的腰带,像拎小鸡一样拖着往外走。
李慕白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继续大声嚷嚷,“大总管,大总管饶命啊!小人,小人真的不是存心戏弄你。小人,小人也是上了他的当!”
“放心,你是赵总管的人,朱某没权处置你!”朱重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大声解释,“去外边继续帮忙吧,好歹你也是个知府,别让人瞧不起!”
“唉!唉!”李慕白的魂魄立刻又返回了体内,连声答应着,被徐洪三推出了门外。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朱重九将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在冯国用身上,声音慢慢变冷,“你既然不知道徐达的消息,为什么要戏弄于我?莫非,你觉得本总管不会杀人么?”
“不敢!”这个自称叫冯国用的家伙胆子甚大,又轻轻拱了拱手,笑着回应,“草民虽然不知道徐达的消息,却知道,他最后是跟谁一起离开的徐州。而那人,对这一带的地形最熟悉不过,有他在,给徐达将军找个避险的地方,应该不成问题。”
“嗯?”朱重九眉头皱了皱,脸上的阴云缓缓消散。徐州到睢阳这一带,虽然眼下烟波千里。可肯定会有一些海拔比较高的区域,并没有被洪水吞没。而如果徐达身边有人熟悉周边地貌的话,脱险的机会无疑能凭空增加数倍。甚至抢在水头抵达之前,将整支队伍带往安全地带都有可能。
想到这儿,朱重九赶紧从帅案后走出来,恭恭敬敬给来人施礼,“冯先生勿怪,刚才朱某是心里着急,所以才慢待了先生。先生如果能告知徐达身边那个熟悉地形的人是谁,朱某将不胜感谢。”
“朱总管客气了!”冯国用侧转身体,避开朱重九的正面。然后长揖相还,“十几万袍泽丧生于洪流之中,朱总管不心急如焚,才不合情理。实不相瞒,给徐将军领路的,正是舍弟国胜。他原本于郭总管帐下做一个亲兵头目,是郭总管想与徐将军交好,所以在听闻淮安军抵达徐州之后,才把舍弟派回来给徐将军引路。谁料,徐将军和舍弟刚走了两天,洪水便冲进了徐州城!”
“你亲弟弟?那你.....?”朱重九又是一愣,带着几分怀疑上下打量冯国用。此人胆气甚大,进了门后,举止也从容不迫,显然绝非平庸之辈。加上还有一个亲弟弟在郭子兴帐下甚得器重,怎么可能至今还没被拉进任何人的幕府?
“草民是个读书人,不通任何武艺。所以就没敢出来为郭总管效力!”冯国用反应很机敏,立刻猜出了朱重九在怀疑什么,笑了笑,大声解释。“草民来徐州也很偶然,原本是受了几个朋友之邀,一起去北方游历。谁料脱脱将渡口给封了,把我等全都给困在此地!”
“嗯!”朱重九笑着点头。冯国用说得未必全都是实话,这年头,兵荒马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结伴儿去北方游玩,简直就是嫌他们自己命长。但眼下却不是计较冯国用等人想去北方真正意图的时候。只要他能帮自己找到徐达,哪怕是他们这些读书人是想去辅佐脱脱,淮安军都会恭恭敬敬送上船,绝不做任何留难。
“舍弟自幼就不安分,喜欢结交三山五岳的豪杰。”冯国用倒也坦诚,不待朱重九继续追问,就大声补充,“所以在投奔郭总管之前,曾经把徐宿这一带转了个遍。有他在身边,徐将军即使不能全军而退,带着身边的亲信找个地方躲水灾,却也不是很难!”
“哦!”朱重九听得喜出望外,赶紧躬下身,再度给冯国用施礼,“如事实果真如先生所言,令兄弟,就是我整个淮扬大总管府的恩人。恩人在上,且受朱某一拜!”
“不敢!不敢!”冯国用再度侧开身体,坚决不肯受朱重九的礼,“大总管言重了,舍弟能跟徐将军患难与共,未尝不是他的服气。大总管千万不要再客气,如今之际,关键是想办法把他们都全须全尾地接回来!”
“请先生给朱某指点一条明路。朱某可以安排一艘大船给先生,先生载谁上船,驶向何方,朱某绝不过问。”朱重九又拱了下手,郑重许诺。
连日来他派出的人手之所以找不到徐达,受灾面积太大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则是由于大伙手中的舆图过于粗疏,根本反应不了睢阳到徐州之间的详细情况,所以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起。
而冯国用如果能给大伙指出个具体寻找方向,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许多。至少,大伙不必再驾着船在水面上毫无头绪地驶来驶去,如同大海捞针。
“草民不敢要大总管的船,草民只求大总管两件事。如果大总管能答应,草民愿意亲自登船,为弟兄们指路!”冯国用笑了笑,非常坦率的回应。
“先生请讲,只要朱某力所能及,一定有求必应!”这种时候,甭说两件,二十件事情朱重九都不会犹豫,立刻大声允诺。
“第一,立刻腾出几个位置,将我的同伴送往睢宁,然后再想办法将他们送往扬州,脱离险地。”冯国用也不客气,依次伸出两支手指,陆续说道,“第二,如果能侥幸找回徐达将军,请大总管将舍弟收于帐下。他文武双全,草民不忍其留在郭总管那边,误了终身!”
第三百零六章 黄河赋 (下 五)
第三百零六章黄河赋(下五)
刷!朱重九的两只眼睛,瞬间射出了两道寒光。
将冯国用的朋友送到睢宁很容易,甚至直接送往扬州,都不过是占用一条船的事情,比起营救徐达来,简直微不足道。
然而,将冯国用的弟弟冯国胜收归帐下,却是在挖友军的大将。此事操作得稍有不甚,双方就可能反目成仇。而朱重九在整个红巾军中辛苦竖立起来的好名声,也毁于一旦。
他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拎着杀猪刀砍人了,但上百条性命积累起来的杀气,也不是冯国用一介书生所能承受得起的。顿时,后者吓得“蹬蹬蹬”接连捣退数步,直到脊背碰上了柱子,才勉强没有一跤摔倒。
“我给你一艘小船,你的同伴可以带着家眷和细软,随时离开。”看到冯国用被自己吓成了那幅模样,朱重九的头脑瞬间又恢复了清醒。收起怒气,沉声回应,“至于令弟之事,却要等问过他本人意思之后再行决定。如果他打算从郭子兴帐下离开,本都督不介意跟郭总管替他说几句好话,免得郭总管盛怒之下,殃及无辜。但如果他想现在就转投淮安军,本都督却要仔细斟酌一番,免得引发什么误会!”
“舍弟,舍弟才能,胜冯某十倍!”冯国用尽管心里打着哆嗦,依旧硬起头皮替自家弟弟做宣传。“傅友德、李喜喜等人,都与他旧识。他们三人以前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彼此之间难分上下!”
“比朱重八如何?”朱重九一句话,就令他的眼神彻底黯淡。
朱重八在身为亲兵牌子头时,就陪郭子兴的掌上明珠去过淮安。然后借着朱重九的赏识,合纵连横,促成了五家联盟。他自己也因此一跃成为郭子兴帐下的亲兵指挥使,与淮安军并肩南下扬州。然后才有了今天雄踞和州,饮马长江的雄厚身家。
在此期间,如果朱重九想要收重八于帐下,恐怕有上百次机会。甚至凭着他的实力,直接向郭子兴讨要,后者都不可能不忍痛割爱。然而朱重九却始终没有那样做,甚至有可能连心思都没动过。他冯国用的弟弟冯国胜即便再有本事,难道还强得过朱元璋?
“我不管令弟在郭子兴那边是否屈才。”见冯国用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朱重九想了想,继续补充,“至少现在,我淮安军和濠州军,还是并肩作战的盟友。从背后给盟友下刀子的事情,朱某义不敢为!”
“大总管说得是,冯某刚才魔障了,居然敢为一己之私,拿大总管的威名做儿戏!”冯国用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拱手认错。
“罢了,你也是爱弟心切!”朱重九摆了摆手,不打算跟冯国用过分计较。后者伙同其他几个读书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去北方游历,明显存的就是待价而沽的心思。如果脱脱那边给出足够的好处,他们就不惜帮助蒙古人来剿灭红巾。
像着这种心里只有私利,根本没有什么国家民族概念的读书人,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少。朱重九两辈子加起来看过的恐怕没有一万,也有九千,所以早已不觉得如何失望。
然而这种淡然处之的做派,看在冯国用眼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不在乎冯某,亦不在乎冯某之弟。更不在乎冯某有没有本事,做过什么事情。也是,他麾下兵多将广,又素得两淮民心,冯某兄弟这种货色,的确不值得人家在乎!’正失魂落魄间,却又听见朱重九低声催促道,“但帮忙寻找徐达将军之事,还请先生多费心。除了不能直接从郭总管那边带走令弟之外,其他条件,无论是要金银,还是要田产,先生尽管再提。”
“金银田产?..”冯国用觉得脸上**辣的,好像被人抽了十几个耳光一般耻辱。
他这个人的确功利心很重,但追求的是封侯拜相,名标凌烟,而不是什么家财万贯。也就是面前这个朱屠户,有眼不识金镶玉。两淮豪杰,早年间谁人不知冯氏双雄都是仗义疏财的好汉子?
“怎么,你不要金银田产。那你想要什么,扬州城内的宅院、商铺、还有产业作坊,请尽管说。还是那句话,只要朱某力所能及,绝对都满足你的要求!”朱重九兀自不知道已经践踏了别人的自尊心,见冯国用满脸愤怒的模样,继续提高价码。
想到这儿,冯国用忍无可忍。猛地一个长揖拜下去,大声回应:“多谢大总管。草民不要那些俗物。草民欲拜在大总管帐下,为一佐吏。不知道可否超出大总管力所能及?”
“嗯?”朱重九被顶得微微一愣,旋即摇头大笑,“好你个冯国用,你如果想加入我淮安军,朱某求之不得。何必绕上这么大一个圈子?”
“草民......”冯国用也愣了愣,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自己冲动之下,居然做了一个对自己将来非常不利的决定。然而说出来的话如水在地,他也没脸面立刻往回收。于是乎把心一横,咬着牙道,“草民自问才疏学浅,怕耽误了主公的大事,所以先前才不敢学那毛遂之举。然舍弟已经无缘拜入主公麾下,所以,所以草民也只有厚着脸皮,求一晋身之机了!”
“先生不必自谦。若早知先生肯入我幕府,朱某愿倒履相迎!”朱重九笑呵呵扶住冯国用的胳膊,大声回应。“来,先生请上座。朱某这就叫人,取了参谋袍服印信与先生。今后军国之事,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定远冯栋冯国用,拜见主公。”冯国用立刻挣脱开去,重新跟朱重九见礼。
他今天原本就有投奔之意,但理想的过程是,先拿捏一段时间身段,再偶尔露几手本事,然后再让朱重九“惊为天人”,虚位以待。谁料刚才情急之下,居然主动要求入伙。这计划与结果之间的差距,可是差得实在太远了些。
不过仔细斟酌起来,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如今天下豪杰看起来颇具帝王之相的,朱重九绝对能排在前三。在他冯国用的全力辅佐之下,未必不会化蛟为龙。
既然被挤兑得上了“贼船”,冯国用也不再藏拙了。确定了君臣身份之后,立刻抖擞精神,大声提议,“主公若是手里还有船只,请尽快调拨出几艘来,跟着微臣去寻找徐将军。微臣估计,蒙元那边,肯定也在千方百计扩大战果。睢徐之间,可避开洪水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处。主公如果找得慢了,恐怕会被察罕等人抢得了先机!”
“好,我带着亲卫跟你一起去找!”朱重九心中一凛,立刻点头答应。随即,就命令徐洪三去调遣船只,将手中唯一两艘仿阿拉伯式战舰升帆起锚,又点了三艘速度较快的哨船尾随护卫。总计五艘战船排成一列纵队,劈波斩浪,向东疾驰而去。
到了战舰上,冯国用才坦诚地告诉朱重九,他和他的弟弟冯国胜,前些年跟两淮绿林豪杰,都有很多往来。所以对徐州、宿州和睢阳三地的山川河流,都极为熟悉。而按照徐达离开徐州和洪水抵达徐州的时间差距推算,淮安军顶多走到永城一带,就会遇到洪头。而永城附近能避险的地方,无非就是芒山、砀山和嵇山这三处险要所在。
“那一带章某曾经派船搜索过几次,却未曾见到任何人影!”章溢对冯国用的判断将信将疑,摇着头说道。
“参军大人有所不知!”冯国用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应,“那芒山和砀山在舆图上,不过是两个黑点。而事实上,那边却有僖山,黄土山、铁角山、夫子山、陶山、鱼山等大小二十余座山头,方圆不下数百里。若是没有当地人带着,外面的人连进山的道路都找不到,更何况在水面上匆匆扫上几眼?”
“那你可熟悉此山地形?”章溢被顶得有些脸红,皱着眉头追问。
“不瞒大人,当年李喜喜、傅友德等人在此占山为王,卑职曾经替他们送过几次粮食。”冯国用笑了笑,非常谦逊地回应。
原来是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章溢心中悄悄嘀咕。却不得不对冯国用又高看了几眼。
这年头占山为王的强盗好找,但像冯国用这种,一边招募庄丁结寨自保对付强盗,一边暗中勾结绿林好汉越货销赃,黑白两道通吃的,却不多见。即便有,也早早地像郭子兴那样暴露了出来,不会似冯国用这般,如果他自己不主动说,别人就会将他当成一个饱学儒生,根本不会朝黑的一面去想。
心中有了警惕,章溢少不得要拐弯抹角查验对方的斤两。而冯国用也不生气,有问必答,谈笑风生。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居然都造诣匪浅,绝对不是简单的附庸风雅。
“濠州一地,真是藏龙卧虎。非但有朱重八那样的绝代名将,居然还隐着冯兄这样的大贤!”章溢这个人多少有些恃才傲物,,心胸却不狭窄。发觉冯国用学富五车,忍不住当面赞叹。
“章兄过奖了。”冯国用拱了下手,客客气气地回应,“章兄面前,小弟岂敢妄称什么大贤?倒是章兄的文章,小弟早年就拜读过,如今还记得其中许多经典之句!”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冯国用如此谦虚,章溢自然也会回敬对方一丈。到了第二天上午,就熟络了起来。彼此的心中,都涌起了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国用,以你本事,应该早就被郭子兴礼聘出山了才对,怎么直到昨天,还是闲云野鹤一只?”趁着朱重九忙着拿望远镜搜索水面,章溢将冯国用拉到战舰甲板另外一边,压低了声音询问。
“不敢隐瞒章兄!”冯国用尴尬地笑了笑,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应,“其实一直到数日之前,冯某依旧没看好红巾军的前程。”
“那你.....?”章溢不知道冯国用初次与朱重九会面的具体细节,还以为他昨日就是为了毛遂自荐而来。愣了愣,迟疑追问。
“唉!”冯国用还报一声长叹。“冯某虽然不看好红巾,可红巾来了,冯某不过是损失些田产家财。而蒙元兵马再杀回来,要的却是冯某的命。所以冯某想要活着,也只能于红巾群雄中,择一明主而扶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第三百零六章 黄河赋 (下 六)
第三百零六章黄河赋(下六)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章溢先是一愣,随即拍打着船舷上的护墙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依旧乐不可支。
“怎么了,小弟乃实话实说。章兄为何笑得如此疯狂?”冯国用被笑得心里发毛,抚摸着自己刚领的参谋帽子回应。
拜朱某人的恶趣味所赐,淮安红巾的常服,尽最大可能地模仿了后世的假冒作训服,也就是俗称的“民工迷彩”,只是把迷彩色,换成了草绿色而已。
这样加工出来的衣服,上装和下装还好,虽然让第一次接触到的冯国用觉得别扭了些,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干净利落。但那顶圆圆的带沿帽子,却是怎么都无法适应。他又特别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则为不孝”的铁律,不愿意将头发剪短,因此高高的发髻将帽子顶出个包,非但自己不舒服,别人看起来也觉得滑稽异常。
然而,章溢此刻笑的,却不是冯国用带了帽子之后的滑稽模样。抬起右手擦了擦眼角上的泪,摇着头说道,“原本愚兄一直担心,天下的士绅们见识短,因为舍不得些许家财,就想方设法与主公为难。可如今脱脱人为弄了这么一场大洪水出来,所有麻烦就全都解决了。至少在河南江北一省,谁都像国用贤弟这般明白了一个道理。咱家主公来了,他们顶多是破点儿小财。而脱脱来了,他们却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呃!嘿嘿,嘿嘿.....”冯国用愣了愣,尴尬地苦笑。
平心而论,章溢刚才所说的话,其实正是他的真实情况。在洪水到来之前,他和几个同伴,根本看不上红巾军,甚至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看不上。对淮扬三地所推行的士绅一体化纳粮和摊丁入亩政策,更是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为了高人一等,大伙又何必十年寒窗苦读?诚然,开工坊和做生意也能赚钱,但那种劳心劳力,还要处处陪着笑脸的赚钱方式,哪如一边吟诗作画,一边接受乡邻们拿着土地主动“投效”来得轻松?
大宋养士三百余年,所以宋亡时才有那么多读书人与国俱殉。你朱屠户把士大夫与贩夫走卒同等对待,读书人又何必自降身价为你出谋划策?还不如趁早去辅佐别人,将你打翻在地,然后继续舒舒服服地享用万世不易的优待。
但是,在亲眼目睹了成千上万百姓葬身鱼腹之后,他们才豁然发现,原来在大伙公认的贤相脱脱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撮野草。随便伸伸手就拔掉,根本不在乎是生是死。
有了比较,才知道哪边更好。朱重九只是让大伙失去了某种沿袭了数百年的特权,而脱脱回来之后,却是想要大伙的命。在舍财和人才两空之间,选择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容易。
正尴尬间,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龙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站在主桅杆吊篮中的瞭望手扯开嗓子,冲着下面大声示警,“东南方,东南方发现可疑目标。是船,很多船,旗号,打得是蒙元的旗号。”
“正东,正东也发现可疑船只!六艘、距离五到六里。”另外一艘仿阿拉伯三角帆船上,瞭望手也大声示警。
“果然,察罕贴木儿也没闲着!”章溢立刻顾不上再调侃冯国用,撒开腿,就往船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冲着自己的亲兵喊道,“杨卫,望远镜,给我望远镜。顺便下去把锁子甲给我拿过来!”
“是,参军大人!”亲兵杨卫大声答应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皮盒子,飞快地塞进章溢手里。“按船上规矩,大人一会儿可以去指挥舱。”
“少啰嗦,赶紧去给我取铠甲和兵器。大总管在哪,我就在哪!”章溢狠狠瞪了亲兵一眼,大声呵斥。
不管满脸委屈的杨卫,他举起望远镜,一边笨手笨脚地调整着焦距,一边努力朝正东方向观看。果然,在黄河水道的上游,看到有五艘三桅木帆大船缓缓压了下来。在大船周围,还活跃着几十艘一丈长短的小渔船,像一群捕食的黑鱼般,四下乱窜。
“哪里,哪里,章兄,你手里拿的这个铜管子是什么。能看得很远么?”冯国用也顾不上再尴尬,慌慌张张地凑过来,大声请教。
“给你!”章溢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朝冯国用手里一塞,大声解释,“左眼闭上,用右眼看。后面那只手握紧,前面那只手慢慢拉,什么时候看清楚了,就立刻停下来!”
“嗯,知道了,谢谢章兄,啊——!”冯国用昨天下午刚刚加入淮安军,傍晚就上船出发了。很多装备还没来得及领,因此对望远镜的功能一点都不了解。按照章溢的指点手忙脚乱地调整焦距,立刻被突然拉到眼前的大船给吓了一跳。“水师,蒙元的水师!该死,居然被他们抢先了一步!”
为了防止搁浅和迷失方向,整个船队从徐州出发之后,一直沿着黄河水道航行。通过观察对岸陆地上的参照物,确定自身所在位置。按照冯国用的判断,眼下大伙刚刚走一半儿的航程,至少得到了下午未时,才能抵达芒砀山附近。而敌军的水师,却已经抢先一步堵在了半路上,来势汹汹。
“就他们那几艘破船,也配叫水师?!”亲兵团长徐洪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满脸不屑,“几艘运粮食的漕船而已,给咱们当靶子都不合格!、冯参军,主公叫你赶紧下去穿盔甲,等会儿打起来,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咱们,咱们这艘船,也要参战?”冯国用心里立刻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哑着嗓子追问。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才是他心中标准的谋士形象。让三国周郎亲自披挂上阵,干关羽张飞的活,怎么看怎么都是有辱斯文。
“你看咱家主公,像是退在后边的模样么?”徐洪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醒。
“啊?嗯!”冯国用立刻抬头,果然看到朱重九正在亲兵的伺候下,朝常服外边套板甲。
这下,他彻底没有躲在别人身后运筹帷幄的指望了,赶紧转头朝自己的参谋舱里跑,在亲兵的帮助下顶盔掼甲。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再硬着头皮返回甲板上。对面的船队已经来到了千步之内,借着水势,排出了一个标准的雁行大阵,从左右两翼,将淮安军的五艘战船牢牢地卡在了黄河水道中间。
“该死,居然还是个打水战的行家!”冯国用心里又打个哆嗦,咬着牙拔剑在手。
“是黄河上的水寇!”章溢心里也直敲小鼓,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靠在护墙旁边说道。“刚刚受了招安的,正好用来对付咱们。”
他只比冯国用早加入大总管幕府几天,对淮安军的了解还不够详细。见到对面敌军主力战舰,比自家这边最大的软帆船还大出了整整两号。又是从上游而来,占尽了水流的优势。此外,周围还有不下四十艘小船在旁边助阵。便本能地认为,大伙马上要面临一场苦战。
“他们,他们人比咱们多!”冯国用第一次上战场,紧张得听头皮发炸。水战可不比陆地,陆地上打输了好歹还能策马突围。水面作战,输了就只能跳河,连十分之一的生存机会都不到。
“咱们,咱们有炮!”章溢咬了咬牙,大声给自己壮胆儿。“打得很远的炮,刘伯温说过,至少,至少能打一里地!”
“他们,他们船头上也有!”冯国用哑着嗓子,低声惊呼。对方有五艘两千石大漕船,每艘船的船头上,都架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炮。此外,在每艘船的甲板上,还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或者手持绳索,或者手持利刃,随时准备跳帮过来。
双方的船速都非常快,转眼之间,彼此的距离就缩短到了五百步。黑洞洞的炮口清晰可见。冯国用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发了疯一般,在胸口处拼命地跳动。手指发麻,两腿发软,头上的铁盔滚烫得有如蒸锅。
再看章溢,也是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手中长刀哆哆嗦嗦,随时都可能砸在自己的脚上。
“一群炮灰!两位大人不必惊慌,主公让你们留在甲板上,肯定不是想让你们送死!”而徐洪三在旁边看得实在着急,忍不住又大声提醒。
“让,让徐将军见笑了!”章溢和冯国用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狠狠咬了几下舌尖,勉强振作精神,讪讪地回应。
“水战并不是有炮就能打的!”知道二人都是第一次上阵,徐洪三继续笑着安慰,“咱们这边的船虽然小,但弟兄们至少都训练过半年以上。他们那边,顶多是一伙水贼,外加几百旱鸭子。船再多也没用!”
“那,那是!”章溢轻轻咧了下嘴巴,给了徐洪三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咱们,咱们这边,才是用炮的行家。他们,他们是东施效颦而已!”
“岂止是东施效颦,他们是邯郸学步!”徐洪三最近没少念书,立刻打了个更生动的比方。“两位小心,已经四百步了。差不多要开始了。来人,护住两位参军大人!”
“是!”周围的近卫们答应一声,围拢上前,将章溢和冯国用两个牢牢护在人群中间。
徐洪三如同闲庭信步般,沿着甲板兜了小半圈,然后又折返回来,指着护墙内侧几个凸起的木栏杆说道,“这里,两位参军大人。一会打起来时,记得腾出一只手拉住护墙内侧的握柄。开炮时晃动大,小心跌倒!”
话音刚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霹雳,“轰隆!”紧跟着,脚下的甲板猛地向上跳了起来,然后又迅速降低,将船上的人晃了个东倒西歪。
章溢和冯国用二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像酒桶一般朝船外栽去。徐洪三手疾,一把抓住一个,双脚紧紧勾甲板上的缆绳,“小心,站稳。实在不行就蹲下。马上还有第二炮!”
“轰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晴空霹雳。战船再度迅速向左侧歪去,然后迅速复位,将二人晃了个头晕脑胀。
“轰隆!”“轰隆!”“轰隆!”霹雳声一记挨着一记,连绵不断。紧跟在旗舰之后的第二艘阿拉伯三角帆船也开了两炮,然后是三艘哨船。总计十枚炮弹贴着水面砸向上游飞速靠近的敌舰,将河道上打得波涛翻滚。
全部射失,没一发击中目标。但炮弹落入水中之后造成的水波,却将敌阵右翼的两艘小渔船直接晃翻了个。船上的二十余名将士全都倒扣进了水里,数息之后才从稍远的地方钻出来,两眼望着正在缓缓压向自家军阵右翼的淮安军舰队,失魂落魄。
在他们的记忆里,水战向来是二百步左右用弩车,五十步以内用弓箭,两船接近用拍杆,然后是跳帮,混战。顶多再辅助以什么纵火,潜近凿穿等计谋,但后两种都属于非常规手段,轻易无法施展。像刚才那样,隔着五百余步就抢先下手的打法,却是平生第一次看见,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接受其存在。
“轰隆!”“轰隆!”“轰隆!”........不管他们接受得了,还是接受不了。淮安军的船队,在缓缓逆流而上的途中,第二次喷出了火焰。节奏非常缓慢,却像夏夜里的闷雷一样令人的心脏狂跳不止。
十枚炮弹当中,九枚全砸进了滚滚黄河当中,让河面上的波浪愈发汹涌澎湃。但是最后一枚,却幸运地砸在了一艘漕船的船头上,当即,就将目标砸得木屑飞溅,半边船舷都不知所踪。
“啊——!”数十名受伤的蒙元士兵惨叫着掉进了黄河。更多的小渔船被浪涛抛上抛下,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脆弱不堪。
“开炮,开炮,立刻开炮!”巨大的漕船上,终于有人如梦初醒,叫喊着发出命令。旗舰上,十几名炮手哆哆嗦嗦地将火把凑向架在船头上的大炮,点燃引线,然后迅速扑向周围的缆绳。
“轰隆!”炮击声比淮安军那边还要响亮,一枚巨大的铁弹丸从黑漆漆的炮口当中喷出来,飞过三百余步的距离,在河面上砸出巨大的水花。
开炮的漕船立刻被巨大的后座力,推得原地停顿了一下,甲板,船舷,同时发出一连串“吱吱咯咯”的呻吟。甲板上的士兵和水手们,被晃得东倒西歪。几个来自北方的旱鸭子,竟然直接被甩进了河水当中。
“开炮,开炮,立刻开炮!”旗舰上的水师统领周蛤蝲不花才不管几个普通士兵的死活,挥舞着宝剑,大声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剧烈的鼓声在他身边响起,顷刻间将命令传遍全军。另外三艘没受伤的大漕船,也陆续喷出弹丸,将河面砸出更多的水花,白浪滔天。
几十艘小渔船连自身的稳定都维持不了,根本无法上前帮忙。只能尽力靠向两翼,避免在航道中倾覆,然后被双方的战舰碾作碎片。而对面淮安军的火炮,却愈发频繁了起来。一炮接着一炮,砸在五艘漕船的前后左右,将河面砸得像开了锅一般,汹涌澎湃。
“轰隆!”一枚巨大的生铁弹丸落在了仿阿拉伯三角帆船附近,水花腾空而起,将章溢和冯国用等人淋成了落汤鸡。
原本就有十五六斤重的锁子甲,被水泡过之后,贴在身上,愈发冰冷沉重。但是二人却丝毫不觉得难受,学着徐洪三的样子,两脚死死勾住甲板上的绳网,左手拉住护墙内侧的握柄,右手举起兵器,冲着对面已经驶到三百步处的敌军耀武扬威,“开炮,开炮,太慢了。太慢了,简直一群废物!老子就站在这里,有本事开炮来打.......”
“二位参军大人小心,马上是齐射!”徐洪三对两个菜鸟的表现见怪不怪,抬头看了看瞭望篮里的角旗,大声提醒。
“哎!多谢徐将军!”这回,章溢和冯国用两个书生都学聪明了,赶紧将身体伏低,尽量调整重心。
“轰隆隆!”几乎就在二人刚刚做好准备的时候,淮安军旗舰的甲板又是高高地朝左上方抬起。装作右舷处仅有的两门六斤线膛炮同时开火,黑漆漆的弹丸高速旋转着,切开空气,直扑三百余步外,刚才已经挨过一炮的那艘漕船。
对面的目标船头破碎,已经处于半失控状态,完全靠着水流推动在往下游漂。因此行驶的轨迹非常清晰。两枚高速旋转的铅弹沿四十度角从侧面切过去,第一枚炮弹贴着甲板掠过,带起无数破碎的血肉。第二枚炮弹,却不偏不倚砸在了吃水线上,在半边船舷上开了个巨大的窟窿。
“哗啦啦......”浑浊的黄河水倒灌而入,顷刻间,就令受伤的漕船竖了起来。破碎的船头高高扬起,沉重的尾部迅速沉入水下。船上的蒙古、色目将士一个个如同饺子般,“噼里啪啦”掉进了水里。紧跟着,整艘大船发出:“咯咯”数声,四分五裂!
第三百零八章 黄河赋 撸
第三百零八章黄河赋(下七)
两千石载重的大漕船,每艘上面,光战兵就装了三百多人。还有操帆手、桨手、伙夫、杂役若干,宛若一座漂浮的城镇,崩塌之时,惨不忍睹。
数十人在水里拼命挣扎,大声呼救。
上百人被沉船卷起的漩涡,直接带进了水底。
还有不计其数的人被破碎的甲板,木料,以及其他船上的物件挤压,在水面上硬生生变成了一堆堆碎肉。
红色的血浆,沿着漩涡在河面上快速扩散。
转眼,就将半边河面都染成了红色。
红色的河面上,还有无数火头在来回翻滚,烈焰腾空。
烈焰下,则是数以百计残缺不全的尸体。
尸体旁,飘着更多挣扎着的人头,每张面孔上,都写满了绝望。
这里已经不是黄河,而是冥河。
宛若地狱里的冥河来到了人间。
漕船周围那些驾驶着渔船,原本准备靠到淮安军战舰附近施展手段的水贼们,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根本不敢停下来救援落水的袍泽,头也不回就将渔船往岸边划去。
另外四艘漕船上的蒙古押队,却像疯了般,挥舞着钢刀,勒令炮手们加快速度与淮安战舰对射。船上的水手们,也被拥队官拿刀子逼着调整船舵和木帆,继续向阿拉伯船靠近。(注1)他们船大,他们船上的将士多,如果能靠近淮安军进行接舷战,依旧有足够的把握,将局面搬回来。
然而,他们却太小瞧了对手的实力。
淮安战舰的几个舰长们,都是水师统领朱强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人至少都有八个月以上实际指挥经验。岂肯以自己之长就敌军之短?立刻努力调整方向,让自己船身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三四百步距离,不断用炮弹伺候敌人。
一时间,双方炮来炮往,将水面砸得像开了锅一样热闹。
不过非常令人遗憾的是,当那些充当“添头”的小渔船都被迫退出战场之后,双方的战果却都变得乏善可陈。
在没有瞄准具的情况下,三百到四百步,也就是另一个时空四百五到六百米的距离上,用原始的火炮对轰,能不能打中,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运气。
特别是水面被炮弹砸出无数波涛后,船只上下起伏得极为厉害,连瞄准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更甭说让炮弹飞向制定的目标。
于是乎,河面上轰轰隆隆,炮声不断。敌我双方共九艘船只在河心处兜来转去,打得浊浪滔天,水雾弥漫,却半晌也不见新的伤亡。
相反,双方船上的炮手和水手们,经历了最初的紧张之后,却越来越沉稳,动作越来越有节奏感。
特别是四艘漕船上的色目炮手,发现淮安军也不过如此而已,竟然慢慢提升了射击频率。将船头上的千斤重炮打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隐隐已经不在淮安军的火炮之下。
“呯!”对轰多时之后,一枚从六斤线膛炮里飞出的弹丸,终于又建立了功勋。砸在了蒙元水军旗舰的主帆上,将木制的船帆砸得碎屑乱舞。
巨大的漕船,立刻摇晃了起来。船上的操帆手在押队官的催促下,手忙脚乱脚乱地降下主帆,调整副帆方向,焦头烂额。
淮安军的战舰看到便宜,不约而同扑将过去,调整炮口,冲着主帆破损的蒙元旗舰猛轰。
蒙元水师的另外三艘漕船却主动放慢速度,用身体将旗舰挡在队伍最后。同时拼命朝淮安军战舰反击。
情急之下,双方的指挥都有些混乱。战舰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当中,居然缩短到了两百步之内,炮弹的准头大增。
连续两枚四斤炮弹落在了挡在蒙元水师旗舰左侧的漕船上,将甲板上战兵砸得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但色目炮手也终于开了利市。
“啪!”一枚五斤多沉的铁弹丸砸在淮安军旗舰的护栏上,溅起漫天的木头碎屑。
护栏后边的两名近卫,不幸被弹丸的余势波及,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筋断骨折。
周围其他十余名近卫也被飞起的木屑波及,扎得满脸是血。
“保护都督!”徐洪三再也不顾上管章溢和冯国用两个的死活,大叫一声,带着十几名亲信就往朱重九身边冲。
炮弹无眼,可不分谁是主帅,谁是小兵。万一被击中,无论穿着多厚的板甲都得砸成一团肉饼。
“保护都督!”“保护都督!”甲板上,上层船舱里,更多的近卫冲上来,试图用血肉之躯搭造盾墙,将朱重九牢牢护在一个绝对安全区域。
船只失去平衡,开始剧烈摇晃,底层甲板的水手和舵手们被打了个冷不防,一个个焦头烂额。
“都给我回自己位置上去!”朱重九猛地转过头来,冲着徐洪三等人大声断喝。“你们上来有个屁用,你们能挡住炮弹?滚,全都给我滚开!再不滚开,就全部军法从事!”
“都督!”众人被骂了灰头土脸,迟疑着停住脚步。
“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别老想着光占便宜不吃亏!”朱重九又竖起眼睛,朝着从舰长室冲出来的常浩然喝令。“你就当老子不在船上。白训练了那么长时间,却连几个新上船的菜鸟都打不过。老子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在干些什么狗屁倒灶事情!”
“主,主公.....”船行大伙计出身的舰长常浩然被骂得面红耳赤,跺了跺脚,转身钻下船舱。
“都给我滚远点儿,别耽误老子观察敌情!”朱重九冲着近卫们又喝了一句,举起望远镜,再度看向对方的战舰和火炮。
徐洪三等人却不肯走,一边小声答应着。一边陆续举起盾牌,在朱重九围成一个简单的圈子。尽力避免其被破碎的木屑所波及。
“哼!”朱重九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置之不理,继续用望远镜观察敌军。
不得不说,蒙元朝廷那边,在缩短双方武器差距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仿制出来的大炮,虽然看起来笨重了些,但射程与淮安军的四斤滑膛炮,已经不相上下。单纯论威力,甚至还略有胜之。毕竟炮壁的厚度和炮身长度,都远比淮安军的火炮来得大。更多的装药量和更长的炮管,无疑可以让炮弹获得更多的初始动能。
然而在弹道的稳定性上,双方的差距就非常明显了。淮安军的舰炮,无论是装在阿拉伯船上的六斤炮,还是后面三艘哨船上的四斤炮,都加刻了膛线。炮弹表面,也均匀地涂了半分厚的软铅。因此每一枚炮弹出膛时,都在高速地旋转。炮弹的落点,也与出膛时的位置,基本呈直线关系。而不是像对面飞过来的弹丸那样,比布朗运动还无规律可循。
“如果我是舰长,就再拉开一点距离,然后从侧面迂回过去,集中火力打最左面那艘敌舰!”仔细观察了片刻,朱重九慢慢得出结论。
正犹豫是不是食言一次,到下面船长室去越俎代庖。脚下的甲板忽然晃了晃,随即,从战舰的底层甲板上,忽然伸出四十几条木浆,与风帆一道,推着战舰向河道左上方抢了过去。
“停止炮击,拉开距离,全速绕到上游去!”副舰长孙德冲上甲板,举着铁皮喇叭,冲望斗中的瞭望手大喊。
“停止炮击,拉开距离,全速绕到上游!”瞭望手王三挥动着角旗,用事先约好的信号,向其他船只发布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瞬间取代炮声,成为整个战场上的主旋律。
激越的鼓声从后面的船只上响了起来,一艘三角帆船和三艘哨船也开始用船桨加速,整个舰队像梭鱼一般,贴着水面飞驰。蒙元的四艘大漕船,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根本来不及掉头。追着舰队的尾巴打了几炮后,就彻底失去了角度,停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顺流、全速、斜向北切!”副舰长孙德举着铁皮喇叭,大声命令。
“顺流、全速、斜向北切!”旗舰上的瞭望手王三也举起铁皮喇叭,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叫喊。同时拼命挥舞信号旗,招呼大伙跟上。
距离稍稍有点儿远,嘈杂的水声和鼓声,令他的呐喊很难被其他船只上的人听见。
水师中正在摸索的通迅旗鼓,暂时也还表达不出如此复杂的指令。
但在一起磨合了好几个月,舰长们都彼此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凭着肉眼的观察和大脑的直觉,指挥各自的船只,紧紧尾随于旗舰之后,亦步亦趋。
“继续绕,绕到敌阵之后!”
“继续绕,绕到敌阵之后!”
“转头,顺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内!”
“转头,顺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内!”
“火炮准备!”
“火炮准备!”
“瞄准对方旗舰!”
“瞄准对方旗舰!”
“开火!”
“开火!”
“开火!”
“开火!”
“开火!”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四门六斤线膛炮、六门四斤线膛炮,按照前后次序,挨个朝八十百步远处正在艰难转舵的敌军旗舰发起打击。
这下,幸运女神终于再度睁开了眼睛。
先后三枚炮弹正中目标。将元军充当旗舰的漕船,从尾部到中央,砸出了三个巨大的透明窟窿。
整艘大船猛地在黄河上打了个横,然后直接翻了过去。
注:元军水师编制承袭于宋,军官分为统制、统领、正将、副将、押队,拥队,引战教头,旗头等级别。
第三百零九章 黄河赋 (下 八)
第三百零九章黄河赋(下八)
这艘漕船上,装载的蒙元将士比上一艘还多,并且大多数都不识水性。船翻之时,将其中一大半人都倒扣进了河面以下,活活闷死。
还有一小半儿反应迅速者,抢在倾覆之前跳水求生。却不知道先脱掉身上的铠甲,只顾深一下浅一下地仰着脖子挣扎呼救。而剩余三艘大漕船上的水师正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救人?赶紧调整船头,直奔下游逃去。唯恐跑得慢了,步前两艘大船上袍泽的后尘!
这个举动,才是真正要命。
原本淮安舰队还顾忌漕船上的火炮,不敢从正前方和侧前方靠得太近。如今见对手将屁股露了出来,岂能不抓住战机?当即,从左右两侧追赶过去,用内侧船舷上的线膛炮夹着对手狂轰滥炸。
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上,线膛炮弹道稳定的特性,被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平均三、五颗炮弹就能命中一发,两三发炮弹就能将原本就不是以作战为目的而制造的漕船,砸得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可能。在河面上不停地打着旋儿,转眼间就沉了下去。
“投降,投降!”连续两艘靠主航道外侧的漕船被击沉之后,第三艘漕船上的正将忽然福灵心至,冒着直接被火炮轰毙的风险,挑着一件白色内袍冲上甲板,“投降,投降,我愿意花钱自赎,请淮安军高抬贵手!”
“投降,投降!”甲板上的押队、拥队和战兵们,早已失去了挣扎求生的勇气。猛然间看到了一丝活命的曙光,立刻乱哄哄地响应,“投降,投降,我等愿意花钱赎命。花钱赎命,请对面的爷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饶命,饶命,我等,我等都不是坏人啊!”有人解下头盔,不停地挥舞。
“我等愿意花钱赎命,花钱赎命!求对面的爷爷大发慈悲!”有人则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拿来引起注意力的东西来回晃动,靴子、里衣、袜子、头巾,杂七杂八,只要来得及脱,就应有尽有。
“慈悲,慈悲!”刹那间,整个漕船就变成了菜市场,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半空中挥舞不停。
.....
淮安军旗舰上的炮手们不明所以,动作本能地放慢。
其他几艘战舰则迅速贴近,抢占有利位置,随时准备给对手最后一击。
.“停止射击,炮下留船!”朱重九这次没有让水师的将领们自己做决定,而是抢先一步,从亲兵手里拿起了个铁皮喇叭,冲着瞭望台上的士兵大喊。
“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瞭望手王三立刻挥舞起了一面黑色旗面,打着红叉的三角旗,将这个命令准确地传递了出去。
“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大总管有令,停止射击!”包括旗舰在内,所有副舰长都准确地接到了信号,将命令第一时间下达到了炮舱。
“轰!”“轰!”两门来不及反应的火炮及时调整方向,在硕果仅存的漕船正前方,击出两个巨大的水柱。
其他已经装填完毕的火炮则在炮长的操作下,瞄准了漕船的侧舷吃水线,准备待对方稍有异动,就将它彻底还原成一堆木头。
“命令他们停船,原地下锚,把炮弹和火药全丢进水里!”朱重九迅速接管总指挥的角色,举着铁皮喇叭,继续发号施令。
“停船,原地下锚,把炮弹和火药推进水里!”徐洪三等人扯开嗓子,冲着漕船上瑟瑟发抖的蒙元将士断喝。
“停船,原地下锚,把炮弹和火药推进水里!”其他几艘战舰上的淮安士兵也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在十门黑洞洞的炮口下,漕船上的蒙元将士哪里还敢起什么多余心思?立刻遵照命令,将火炮周围的弹丸和火药箱子,全都推进了水中。一边推,还一边向周围的淮安战舰挥舞头巾、短裤、足衣,唯恐因为自己动作太慢,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让他们把兵器也全丢进河里!”朱重九用望远镜仔细在漕船的甲板上搜索了一遍,谨慎地发布了第二道命令。
“把兵器丢水里!”“把兵器丢水里,否则定杀不饶!”徐洪三等人,则齐声将命令重复。
既然已经选择了投降,漕船上的蒙元将士当然不敢抗命。将长矛、弓箭、战刀、盾牌等物,像破鞋子一样丢进了水中,毫不迟疑。
“还有船上的拍杆、弩车,投石机,如果有的话,也全给我拆了,丢水里边去!”朱重九想了想,吩咐对手继续解除武装。“否则,立刻击沉!”
命令很快就传达到了漕船上,早已绝望的蒙元将士们干净利落地执行。七手八脚,将所有可能引起误会的装备,拆的拆,砸得砸,转眼间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让他们放下小船,正将、副将、押队官、拥队官一起划船过来!”亲眼看着漕船自废了武功,朱重九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声吩咐。
“我家大总管有令,着正将、副将、押队官、拥队官一起划小船过来,听后处置!”众淮安将士趾高气扬,扯开嗓子命令对手。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儿。朱重九自起兵以来,每次战后,从来不诛杀俘虏。因此漕船上的元军各级将领,闻听“我家大总管”五个字,立刻就知道自己此番肯定能活着上岸了。毫不犹豫地放下逃生用的小舟,跳将上去,亲手划桨前去投降。
见对方如此乖觉,淮安将士也不好意思难为他们。立刻放下绳梯,将四人接上了甲板,然后用兵器“簇拥”着,带到了朱重九面前。
“罪将胡力吉,叩见大总管。先前不知道就在船上,无意间冒犯虎威,还请大总管宽恕!罪将下辈子定然结草衔环,以报不杀之恩!!”漕船正将是个色目人,看上去非常机灵,还没等走到朱重九面前,就远远地拜了下去,额头磕在甲板上面咚咚作响。
他的副将、押队、拥队也有样学样,一齐跪倒,向被徐洪三等人团团保护着的朱重九叩头。口称罪将,祈求宽恕。
朱重九叫他们过来的目的是打听芝麻李、赵君用和徐达三人的下落,所以根本没心思折辱对方。将手轻轻一摆,大声命令,“都起来吧,你们应该听说过,朱某从来不杀放下武器之人。”
“大总管慈悲之名,罪将即便在晋宁路,也早有耳闻。”胡力吉又磕了个头,大声回应,“所以刚才罪将自知不是对手,才赶紧向大总管请降。如果刚才是别人的兵马,罪将恐怕宁可死战到底,也不愿放下兵器,等着他们拿刀来杀!”
“放肆!”“大胆!”徐洪三等人大声斥骂,胸口却高高地挺起来,觉得脸上无比荣光。
朱重九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人夸自己慈悲,可从敌军将领嘴巴里说出来,依旧觉得非常受用。笑了笑,继续吩咐道,“起来说话吧,没必要跪着。我淮安军不兴跪拜之礼。尔等放心,只要如实回答本总管的问题,本总管绝不加害。连同尔等在漕船上的下属,也会送其上岸逃生。”
“多谢大总管慈悲!”胡力吉等人喜出望外,又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身,大声保证,“大总管尽管问,我等如果敢做任何隐瞒,这辈子肯定不得好死!”
“那就好!”朱重九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极为和蔼,“洪三,你挑两个人去后甲板上问,我在这里问。然后咱们凑在一起核对口供,如果两边有一句供词对不上的话,就直接送他们上路便是。反正他们自己刚才也说过了,如果虚言相欺,就不得好死。”
“是!”徐洪三裂开嘴巴大笑,走上前,一手一个,拉起副将和押队,就往后甲板走。
胡力吉等人万万没想到,看上去满面春风的朱佛子,居然发起狠来如此野蛮,吓得“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大总管慈悲,末将,末将绝对不敢对您隐瞒任何事情。末将,末将知道您是菩萨心肠,绝不敢拿全船弟兄的性命来做赌注。”
“哦,你不说,我倒是差点忘了。那边还有一船人呢?三益,传我的命令,让他们再过来四个机灵的,接受本总管的询问。如果三方的口径不能统一的话,就全都杀掉,然后再让他们送八个人过来!”
“是!”章溢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捡起一个铁皮喇叭走到船舷边,给俘虏下达最新指示。片刻后,又有一艘小船,将四个战兵的百夫长给送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胡力吉等人见了如此情形,哪里还敢再心存侥幸?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朱重九问到的事情,全都招供了个言无不尽。
原来,这伙人都是蒙元中书省晋宁路的探马赤军。平日的主要任务是防备布王三北上,前一段时间北锁红巾大将张良弼倒戈,把半个河南府路卖给朝廷。他们才又接到了新命令,在副万户周蛤蝲不花的带领下,乘着运粮船东下,到睢阳支援察罕贴木儿。
到了睢阳之后,刚好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掘开黄河,水淹十三万红巾大军。他们这支带着漕船的队伍,就直接转成了临时水师,与前来为虎作伥的水匪们一道,专门负责搜索被大水冲散了的红巾残部。
然而这场**所波及区域实在过于广阔,他大海捞针般搜索了好几天,也没捞到任何一条足以扬名立万的“大鱼”。眼看着水势一天天变小,心里未免着急。因此就又听了几个老水匪的提议,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准备到徐州附近,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那尔等来的途中,可曾从芒砀山附近路过?”朱重九皱了皱眉头,沉声追问。
“有,有经过?”胡力吉的声音瞬间变小,低下头,躲躲闪闪地回应。
“可曾在附近发现了什么?”朱重九立刻察觉到对方神态有异,眉头一挑,声音陡然转高。
“没,没!”胡力吉连连摇头,随即又慌忙跪了下去,大声补充,“启禀大总管,不是,不是罪将有意隐瞒。那边,那边的确有人发现了一支红巾残兵。不过,不过察罕帖木儿已经派了心腹去打,末将,末将初来乍到,没,没资格去跟着一块儿捞便宜!”
第三百一十章 黄河赋 (下 九)
第三百一十章黄河赋(下九)
芒砀山区的确有红巾军!
察罕帖木儿已经抢先发现了他们!
接连两个吉凶不同的消息,让朱重九又惊又喜。然而再继续往详细处问,胡力吉就彻底回答不上来了。只是说自己今天早晨经过芒砀山附近时,双方还没正式开战。其他就则一概不清楚。
朱重九不信,将另外两组的俘虏也分头审问,结果亦跟胡力吉招供的差不多。察罕帖木儿是通过重赏,才从前来投降的水匪之口,得到了那支红巾军残部的线索。但到底是谁的队伍,规模多大,所有人都是两眼一抹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察罕贴木儿对此十分重视,特地派了其外甥王保保,带领一万探马赤军精锐乘坐大船前去剿灭。誓要将那支红巾残部斩草除根。
“是和你那边一样的战船么?”朱重九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王保保携带了多少门火炮,那一万探马赤军中,水师占多少。其他个兵种都是什么?”
“战船,战船大概有十来艘的模样。火炮数量,罪将,罪将不太清楚!”胡力吉低头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应。“察罕帖木儿是大名路的达鲁花赤,他手下原本没有水师。现在的船,都是四处搜罗来的,个头都不够大。所以能装上火炮充当战船的不多。不过用来拦截木筏子,肯定足够胜任。所以王保保也不怕他们跑掉,用战船封锁了水面,然后用渔船慢慢往山脚下运兵。”
“嗯!来人,先把他们带下去!”朱重九挥了挥手,命令亲兵们将胡力吉带到底舱中暂时看押。
“大人,您答应实话实说就放了我们的,您刚才亲口答应的!”胡力吉吓得魂飞魄散,两腿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本总管又没说不放!”朱重九狠狠瞪了胡力吉一眼,大声强调。“带下去,如果他再嚷嚷,就直接割了舌头!”
“是!”亲兵们冲上前,拖着胡力吉等一众俘虏就往下舱口走。
俘虏们不敢哭出声音,瞪着惶恐的眼睛,用目光乞怜。朱重九却没心思再管他们死活,手指按在自家太阳穴处,来回揉搓。
行军打仗,最头疼的就是这种信息残缺不全的情况。无论怎么做决策,都像是在赌博。王保保麾下有一万敌军,而芒砀山上的红巾军规模不详。自己如今走在半路上,回头再调遣兵马船只的话,未必来得及赶上双方决战。而贸然冲过去,万一山上那支的红巾兵马规模太小,自己手中这点儿人,就是个个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了一万探马赤军,平白给王保保送功劳而已。
“主公,微臣以为,如今困在芒砀山上的弟兄,恐怕最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个希望!”冯国用犹豫了一下,走到朱重九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主公尽管回徐州去搬兵,微臣愿意领着弟兄们先去一趟芒砀山。无论是谁在那里,至少见了微臣,都会明白主公没有放弃他们!”章溢也快速跟过来,用同样低的声音请缨。
亲眼目睹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水战,二人现在对自家炮舰的战斗力,都信心十足。觉得无论蒙元那边有多少战船,在淮安军的炮舰面前,都是摆设。大伙可以像长坂坡前赵子龙那样,轻松杀个七进七出。
他们两个这种豪情万丈的态度,倒是让朱重九眼睛一亮。笑了笑,大声命令,“洪三,你带上十名弟兄去接管漕船,先靠到北岸上去。然后把船和水手留下,让其他人让他们自行离开!”
“是!”徐洪三答应一声,点起一个伙的亲兵,转身就走。
朱重九却从背后又叫住了他,继续大声吩咐,“释放了俘虏之后,就立刻驾驶着漕船顺流而下。待回到徐州,立刻学着敌军的样子,把手里的所有大漕船的船头上,都装一门四斤炮。然后让吴良谋看家,让刘子云带上两千战兵,乘船到芒砀山跟我汇合。”
“这.....?”徐洪三愣了愣,本能地就想劝自家主公不要亲临险境。朱重九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执行命令!论起用兵打仗,你们哪个比得上老子?”
“是!末将遵命!”徐洪三无奈,只好躬身接令。然后领着那十名亲兵,快速爬下了绳梯。
章溢和冯国用闻听朱重九要亲自带队,原本还打算劝上一劝。见徐洪三挨了训,知道决策已定,只好咧着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公为了营救徐达将军,甘愿亲冒矢石,臣等深感佩服。然水战毕竟不比陆战,主公武艺再高,也派不上太多用场。所以下次与敌军交手之时,主公不妨到指挥舱里坐镇。一则可以减少些风险,二来也免得弟兄们担心!”
“你们懂什么,对这种慢速火炮,站在甲板上反而最为安全。”朱重九看了两人一眼,笑着解释。(注1)然而想到先前炮战时,对方炮弹那神鬼莫测的布朗运动轨迹。他又对自己的说法失去了信心,想了想,又笑着妥协,“也罢,你们说得对,我站在甲板上,反而劳弟兄们挂念。”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恭候在一边的常浩然,“舰队交给你,等徐洪三他们在北岸起锚之后,咱们立刻赶赴上游的芒砀山。你去从留下的那几名俘虏中,挑一个机灵的指路。争取天黑之前,能够赶到山下。”
“是,末将遵命!”旗舰的舰长常浩然答应一声,立刻接管的整个舰队的指挥权。五艘战舰一字排开,押送着被俘的漕船去了北岸。然后又耐心地等着俘虏都离了船,徐洪三等人拔锚启航。然后才扯满了风帆,继续向上游推进。
沿途又零星遇到几波蒙元方面用渔船组成的搜索队。常浩然都指挥着战舰毫不客气地追上去,要么直接击沉,要么用大炮逼着对方跳水逃生。空荡荡的渔船则用缆绳串起来,拖在了一艘战舰之后,以备不时之需。
五艘战舰都只装了四分之一载重,又正赶上顺风。虽是逆流,速度倒也不慢。到了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芒砀山靠近黄河南岸的群峰已经遥遥在望。
“王保保是从上游过来的,要绕一下才能看见他的营盘!”也不知道常浩然给胡力吉许下了什么好处,后者非常热心地跑到前窗口,大声提醒。“他那边的炮,有不少是从李思齐红巾军中带过来的。比我船上装的那种轻便得多,无论是装船上,还是摆地上,都非常好用!”
话音刚落,耳畔已经传来的一连串炮响,“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紧接着,远处小山的另外一侧,烟尘滚滚。显然,有人对着山坡进行了大规模炮击。
“绕过去,先把带炮的船,全给我打沉了!”朱重九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的吩咐。
李思齐这个王八蛋!投降蒙元也就罢了,还拐走了徐州军上百门火炮。这件事只要有人提起了,就让朱某人火冒三丈。要知道,几乎所有卖给赵君用的火炮,都是按成本价结算,并且是要多少就卖给多少,淮安军没从其中获得任何利益。如今可好,等同于成本价供应了蒙元。
“得令勒!”常浩然等人对叛徒的恨意,丝毫不比朱重九少。立刻传令整个舰队,拉开距离,摆出一字阵形,沿着水道,朝炮声背后兜了过去。
才转过山脚,迎面已经有一支蒙元的巡逻船队拦了过来。当先是三艘千石大粮船,然后是六七艘两百石左右的小货船,每艘船头上都架着一门四斤炮,像猎食的狼群般一拥而上。
很明显,这是一群根本不懂得水战的菜鸟。即便里头有一两个二半吊子,也处于从属位置,根本没有发号施令的资格。
常浩然的嘴角立刻涌起了一丝冷笑,冲着舱前甲板上的副舰长,大声命令,“一字阵,抢占上游。集中火力,打击距离最近目标!”
“一字阵,抢占上游。集中火力,打击距离最近目标!”副舰长孙德举起铁皮喇叭,将命令大声重复。
“一字阵,抢占上游。集中火力,打击距离最近目标!”“一字阵,抢占上游。集中火力,打击距离最近目标!”瞭望手王三,是其他四艘战舰的瞭望手接力重复。大伙用旗帜和铁皮喇叭,将命令传达到舰队每个人耳朵。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抢先一步炸响,无数木浆从战舰底层甲板处探出来,击打在黄褐色的水面上,荡起滚滚白浪。整个舰队的速度骤然提高了一倍,切着敌阵右侧朝上游压了过去。
二层甲板内,炮手们将单侧的两门线膛炮推出炮口,借助炮座上的一横一竖两个手柄迅速调整角度,瞄准距离自己最近的猎物。空有一身力气的战兵们则弯下腰去,将装满了火药的纸袋用刀子割开,彼此间隔着四个标准尺距离,摆在大炮两旁,尽可能地为炮手们创造便利。
敌军根本没想到淮安军的战舰还可能突然改变速度,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只好仓促发起进攻,隔着五百步远,就将炮弹接二连三打了过来。
这种距离的炮击,纯粹属于像对手致敬。熟悉自家滑膛火炮射程的淮安军炮手们眼睛都不眨,透过侧舷上的窗口,冷静地观察目标与自家之间的距离。
五百步,四百五,四百,三百五,三百,二百....“轰!”
旗舰的六斤线膛炮,率先打出第一枚炮弹。拖着长长的白色水汽,在半空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一头扎进率先冲过来的那艘两百石货船上,将对方拦腰砸成了两段。
注1:传说对于飞速缓慢的炮弹,如迫击炮,有经验的老兵甚至可以凭借炮弹破空的呼啸声,避开弹丸落点。对这种说法未考证过,不知道是否属实。
第三百一十一章 黄河赋 ?
第三百一十一章黄河赋(下十)
“轰!轰!轰!轰!轰!”跟过来的其他四艘战舰陆续开火,在高速奔驰中,用装在侧舷上的线膛炮向敌军发起攻击。
因为产能不足,每一艘战舰上,都只装了四门线膛炮。每侧两门,远远没达到列装标准。
但战舰上的每个人,却都对胜利充满了信心有了上一场战斗的经验,炮手们的准头,也得到了成倍的提高。这一轮射出的十枚炮弹,竟然有两枚直接命中了目标。将两艘冲在最前面的两百石货船,瞬间还原成了一堆烂木头。
“没有水密舱!”“没有加强船肋!”“奶奶的,连护板没舍得装!”取得了开门红战绩的炮手们,兴奋地大喊大叫。迅速将火炮拉回船舱,按照早已操练了上千次的标准程序,擦净内膛,装填火药、压实弹丸,然后又迅速将火炮推出射击口。
对面的蒙元战舰,则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乱做了一团。不光船是临时强征来的,根本不具备作为战舰的资格。船上的绝大多数将士,也根本不懂得水战是什么模样。唯一相对专业一些的,是被李思齐协裹投敌的炮手。然而这些炮手们却得不到舵手和水手的有效配合,一次次错过最佳发炮时间,只能徒劳地用炮弹在淮安军战舰的身后打水漂。
“加速,加速切外线!”
“加速,加速切外线!”
“瞄准那个最大的号的!”
“瞄准那个最大的号的!”
“开火!”“开火!”“开火!”
而淮安军的战舰,却越打越有感觉。一分钟不到,就又发起了第二轮齐射。这回,他们默契地选择了一艘正在艰难转身的千石大漕船。十枚弹丸带着死亡呼啸扑过去,在目标的前后左右溅起数道巨大的白色水柱。
漕船上的火炮无法瞄准侧面目标,只能用床弩和投石机还以颜色。三支一丈多长的弩箭掠过两百多步的距离,其中两支射飞,第三支“啪”地一声,凿在淮安军旗舰的侧舷护板上,挂在弩箭前端的猛火油球冒出滚滚浓烟。
“灭火!”水手长马武端起掀开身边的木桶盖子,将一桶混了白粉的泥水,从顶层甲板泼了下去,令刚刚跳起来的火头,瞬间熄灭在了萌芽状态。
另外两名水手则按照平素训练时养成的习惯,抄起长柄大锤,冲着弩箭的长杆猛砸。一下,两下,三下,转眼间,就将弩箭从护板上砸飞出去,徒劳地掉进了河水当中。
更多的弩箭飞来,大部分失去准头,不知所踪。偶尔也有一两支创造了奇迹,但是淮安军战舰上特制的铁力木护板,却成了他们无法突破的屏障。箭头上所积蓄的动能,根本不能给船身造成致命伤害。而淮安军水兵在平时的训练中,却早已熟悉了如何应付火箭,非常老练地就将这些小麻烦彻底解决。
“轰!”“轰!”“轰!”“轰!”“轰!”第三轮炮击,在一分钟之后,又宣告开始。这次,比上一次更为专业。四枚六斤弹丸,六枚四斤弹丸,飞快旋转着从半空中落下。滚烫的弹丸表面与空气中的水分接触,在身后留下清晰的白色抛物线。
大部分抛物线的尽头,都是浑浊的河水。但是,依旧有三道抛物线,成功地跟目标对接在了一起。
仅仅二百余步的距离,让线膛炮弹道稳定的特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漕船庞大笨重的身躯,又成了最佳瞄准目标。
三枚表面上包裹着软铅的弹丸,一枚六斤,两枚四斤,协裹这巨大的动能,先后砸在目标的侧舷、前甲板和后尾楼处,让漕船的身体晃了几晃,转眼就失去了平衡。甲板上的探马赤军战兵乱作一团,惨叫着跑向船身翘起的一侧。火药桶、石块、木料、弩箭,则顺着快速倾斜的甲板,噼里啪啦往河里头掉。
在河水与载重的双重压力下,漕船的龙骨,开始发出渗人的声响。“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宛若水怪在河面下磨擦牙齿。忽然间,船头猛地往水下一扎,船尾高高地跳起,大部分船身都露出了水面,扭动,挣扎,“轰”地一声,四分五裂。
数以百计的士兵掉进了浑浊的黄水中,随波起伏,挣扎求生。数以十计的士兵身负重伤,血流滚滚。
沉船附近的河面,转眼就被染成了猩红色。另外两艘正在艰难调头的大漕船和其他五艘小货船在红色的漩涡的周围,挤成了一团,不知所措。
就在五分钟前,船上的正将、副将和押队、战兵们,还都信心十足。以为凭借白赚来的火炮和优势兵力,可以轻松灭掉送上门来的猎物。如今,他们却忽然发现,自己才是那头愚蠢的猎物,而对手,则早已磨利爪子和牙齿。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所有人都乱了方寸。临时赶鸭子上架出任水师统领的探马赤军千户哈力克不甘心撅着屁股挨打,挥舞着弯刀,大声命令,“开船,开船,把船开回岸边去,让岸上的大炮轰碎它们!”
“开船,开船,把船开到岸边去!”甲板上的亲兵们举起专门为徐州军将领配备的铜皮喇叭,将命令大声向周围重复。
在隆隆的战鼓声和声嘶力竭的求救声里,他们的命令根本不可能被其他船只上的人听见。惊慌失措的各船正将,按照各自的想法,自谋出路。或者下令座舰扯满木帆,冲向岸边。或者下令船只借助水流,奔向下游。还有一、二艘心存侥幸者,则继续调整船头,试图用炮口对准已经成功切到上游的淮安舰队,一炮创造奇迹。
如此混乱的应对,无异于自寻死路。占据了上游位置的淮安舰队娴熟地调了个头,由右向左,斜切而下。在水流、划桨的双重作用下,船速迅若奔马。第四轮齐射就在高速奔行中,砸向哈力克的座舰,八枚落入水面,一枚砸中甲板,还有一枚,不偏不倚砸中副桅,将粗大的桅杆直接击成了两成了上下两段。
甲板上,血肉横飞。实心炮弹直接砸入底舱,然后从另外一侧船舷穿了过去,带走数名士兵和水手的性命。还没等船上的人发出惨叫,漕船的木帆已经从半空中拍落下来,将更多闪避不及的战兵拍成了肉酱。
战舰继续高速驰骋,淮安军的红旗,在桅杆顶端迎风招展。一艘两百石货船晃晃悠悠挡在了航线上,黑洞洞的炮口瞄准旗舰,喷出一枚生铁弹丸。
呼啸的弹丸由下而上,砸烂船头左侧的护甲。破碎的木板,射在临近几名战兵的脸上,让他们惨叫着倒下,痛苦地在甲板上翻滚。
水手长马武带领几名弟兄迅速冲过去,将伤者拖入底舱。随船木匠扛着板子跑上前,检查船只,准备应付突发险情。“都趴下,趴下,拉住甲板上的缆绳!”副舰长孙德一手拉紧侧面护栏上的木柄,一手高高地举起铁皮喇叭,大声提醒,“准备撞击!”
“保持航向,准备撞击!”
“保持航向,准备撞击!”操舵手使劲全身力气,将船舵卡死。底层桨手们则大声喊叫着,奋力将木桨划动了两下,然后收回船桨,双手牢牢抓住横在身侧半空中的缆绳。
成功射出了一枚炮弹的货船,根本来不及检视自己的战果。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拼命挪动瘦小的身体,试图躲开从上游高速碾压过来的庞然大物。然而,这种努力注定徒劳,顺流而下的淮安军旗舰转眼就冲到了近前,船头上的金属撞角,闪着冰冷的光芒。
“轰!”一千五百石对二百石,宛若犀牛撞上了绵羊。锋利的金属撞角根本没能发挥作用,只是在根部与对手的桅杆接触了一下,然后就快速分离。不算高大的三层甲板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直接从低矮的内河货船上碾了过去,船舷两边,飘满了破碎的木材和尸体。
“撞击结束,继续加速!”桨手长在底舱的窗口,清楚地看完了整个碾压过程。然后毫不犹豫地举起铁皮喇叭,冲着舱内的桨手们发出命令。
宽大的木桨再度深入水力,淮安军旗舰再度开始提速。顶层战兵从甲板上站起身,小跑着赶赴各自的指定警戒位置。二层甲板里的炮手,则重新调整炮口,用最快速度瞄准下一个目标。
“轰!”“轰!”两枚炮弹呼啸着,砸到四十步外,一艘正在努力后退的货船上,将其送进了水底。
“轰轰轰轰轰轰!”更多的炮弹则奔向了已经失去了移动能力的敌军旗舰,痛下杀手。
千疮百孔的蒙元水师旗舰上,水师统领哈力克欲哭无泪,举起铁皮喇叭,大声命令临近的船只过来保护自己。然而,无论是一千石的大漕船,还是两百石的小货船,都对旗舰上发出的命令置若罔闻。
巨大伤亡面前,所谓荣誉和勇气,比秋风中的枯叶还要单薄。
探马赤军的战场在陆地上,而不是水里。刹那间,几乎所有船只上的正将,都醍醐灌顶般顿悟。
在他们声嘶力竭的指挥下,所有还能移动船只,向下游与两侧河岸快速逃窜。宁愿屁股对着淮安军的炮口,也不愿意继续做无谓的挣扎。
而淮安军的战舰,则理智地放弃了逃命的对手。继续集中火力,对着随波逐流的敌军旗舰发起炮击。一轮,两轮,三轮,在前后又挨了五枚实弹之后,漕船的承受能力终于达到了极限。“轰”地一声,在水面上化作了一团绚丽的火焰。
“调整航向,去敌军水寨!”淮安军旗舰的舰长常浩然冲上甲板,骄傲地将战刀指向上游。
斜阳下,他的身躯显得格外伟岸。
初夏已经到了,白昼的时间正在变长。
他今天有足够的时间,去让对手知道,并不是将大炮架在船上,就能自称水师!
第三百一十二章 黄河赋
第三百一十二章黄河赋(下十一)
“去敌军水寨,去敌军水寨!”瞭望手们用旗帜和铁皮喇叭,将命令逐次向后传递。舵手和操帆手们则相互配合着,努力调整航向。让战舰驶过飘满尸体的河面,逆流而上。
随船木匠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身体,吊出船外,修补战舰上的破损。桨手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炮手们则用沾了水抹布,在火炮内外来回擦拭,以图炮身在下一次战斗开始之前,降回正常温度。刚才在战斗中未找到任何发挥空间的近卫们则在几层甲板之间上下跑动,看到能帮忙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唯恐落在同伴后边。
所有人都士气高涨。虽然整个舰队的火炮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十门。而对手所掌握的火炮,却可能是自己这边的五到十倍。
把大炮绑上船头上,不能叫做战舰!陆地上的精兵强将,走上甲板,也未必不是一群软脚虾。连续两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令这支微型舰队当中的每个人都相信,这一刻,在水面上他们是无敌的存在,任何对手都必将被碾成齑粉。
但是,战斗却未必只发生于水面儿上。
当发现自己派出的拦截船队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王保保怒不可遏,立刻把所有绑上了大炮的船只全都派了出来。共计三十四艘,大的载重两千多石,小的载重不过百。密密麻麻的,将半边河面遮挡得密不透风。
双方交手没几分钟,战事就到了白热化状态。
几艘大漕船开完了一炮之后,立刻以最快速度冲了上来,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攻城凿,准备与淮安军的战舰撞个玉石俱焚。
众多的小货船则各自为战,“轰隆!”“轰隆!”,将炮弹打得到处都是。他们既不懂得保持队形,也不懂得集中火力,完全打算依靠数量优势,与淮安军以命换命。
还有数艘百石不到的河船,居然异想天开地在自家船头上点燃猛火油,准备冲到淮安军的战舰身边,展开火攻。
怀着最后一种想法的“勇士们”,全都第一时间就倒在了冲锋途中。淮安战舰上的火炮无暇招呼他们,但甲板上的近卫却早就蓄势以待。从护栏上探出线膛枪去,居高临下一通齐射。转眼间,纵火船上就再没有一个可以站立的人。失去控制的船只冒着滚滚浓烟,顺流而下,不知道最后烧到了谁的屁股。
“轰隆!”有艘货船在极近的距离上开了一炮,然后调转船头,奋不顾身冲向淮安军旗舰。
“所有人站稳!”副舰长孙德一手抓住桅杆上的缆绳,一手举起铁皮喇叭,大声高呼。
“站稳,站稳!”甲板上的将士们彼此提醒,尽量压低重心,用手牢牢握住缆绳和护栏上的把柄。
“轰隆!”“轰隆!”“咚咚咚,咚咚咚咚!”炮声宛若惊雷,鼓声连绵不断。在炮声和鼓声的伴奏下,一千五百石的三角帆船猛地加速。包了铁皮的船头劈开水面,荡起一团团红色的波浪。精钢打制的撞角在斜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冷光。
“咔嚓!”下一个瞬间,那艘七百石的货船,被战舰拦腰撞中,开肠破肚。原本就不是为作战而设计的船身被撞角捅了个透心凉,松木打造的龙骨瞬间断裂,船头和船尾彻底分家,彼此各不相顾。
河水迅速漫进断裂的船舱,蒙元将士像烂倭瓜一样,从甲板上掉进河面。身穿重甲的战兵们沉得最快,转眼就不见踪影。临时抓来的水手们则抱着破碎的木板,在血水中挣扎游动,大声哀嚎。
“轰隆!”另外一艘淮安军战舰从侧舷上发射炮弹,在极近距离上,将一艘两百石的货船打了巨大的窟窿。受伤的货船立刻开始倾斜,无数人掉进河里,且沉且浮。
“呯!”一艘五十石小船借着货船尸体的掩护,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朝着队伍中央的淮安军战舰开了一炮。生铁打造的弹丸呼啸着砸中侧舷,将战舰打得碎木飞溅。然而,没等货船上的人发出欢呼,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却从他们自己脚底下响了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火炮的后座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毁掉了小船内部结构。转眼,小船四分五裂,将火炮和开炮的人,一并送进了水底。
侧舷受损的淮安军战舰,一边继续跟敌军厮杀,一边自我抢修。几个战兵抬着木板冲上去,封堵缺口。木匠们则拿出半尺长的铁钉子,迅速将木板钉死。其他火枪兵和操帆手趁机竖起活塞式水龙,将涌进舱内的河水接连不断地排出船外。
“呯!”“呯!”“呯!”另外几艘载重两百石左右的货船,一边开着炮,一边努力向受了伤的淮安军战舰靠近。试图用接舷战术拿下对手。沿途不断有落水的探马赤军将士将手伸出河面求救,却被它们毫不犹豫地撞进了水底。机会难得,为了几个落水的笨蛋,不值得浪费时间。
临近的另外一艘淮安战舰发现了险情,迅速赶过来帮助同伴。巨大的船身堵住敌舰的航道,甲板上的近卫们纷纷开火。“乒”“乒”“乒”“乒”,火绳枪的声音,转眼成为这一片水域里的主旋律。货船上的炮手和弓箭手们纷纷倒下,死得惨不忍睹。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连串炮弹砸进水面,将已经死去和尚在挣扎的落水者,一并抛上半空。
血光飞溅,残破的尸体被水柱托上半空,然后落得到处都是。一艘正努力朝战舰靠近的货船首部中弹,“轰隆”一声,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把。猩红色的火焰冒着浓烟扶摇而上,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谁在开炮?”指挥舱里的朱重九心里猛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扑向窗口,举起望远镜迅速扫视整个战场。
周围的情况极其混乱,虽然淮安水师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敌军的战船却借助数量优势,成功闯入了淮安水师的航道。双方在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上,用火炮、火枪和弓箭对射,每一秒钟,都有很多人惨叫着死去。
然而,这些都不是危险的根源。淮安军的五艘的战船都是专门定制的,加强了龙骨、船肋,有专门的水密舱,外舷还采用的是专门从湖广购买来的铁力木。即便在很近的距离上挨上两、三炮,都不会立即倾覆。相反,对手由漕船、货船和渔船临时改造的战船,则根本没有任何抗打击能力。基本上只要被命中一炮,就是沉底的结局。
真正的危险,来自岸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保保已经将三十余门火炮,全都调转了炮口。冲着敌我双方纠缠在一起的舰队,展开了无差别轰击。
所有火炮,都是淮安将作坊出品。
那些正在开炮和装填弹丸的炮手们,则全部来自徐州红巾。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没更换,前胸上还画着一个巨大的“徐”字。
“小心岸上,别让敌军缠住!”朱重九没有太多时间思索,立刻大声发出提醒。
“保持队形,保持速度,远离南岸,不要让敌军靠得太近!”旗舰长常浩然冲上甲板,朝瞭望台上大声命令。
“队形,速度,距离!”瞭望手王三迅速挂起三面不同颜色的角旗,然后举起铁皮喇叭,将命令高声重复,“大总管有令,保持队形,保持速度,远离南岸,不要让敌军靠得太近!”
“队形,速度,距离!”其他四艘战舰由近到远,迅速打起角旗。
无数木桨从底舱伸出来,奋力划动。
包括已经受伤的战舰,也果断放弃与敌军的纠缠,跟在整个队伍的尾部,重新开始加速。
整个舰队如发怒的蛟龙般,碾过敌军的尸骸,在河面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水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二轮来自岸上的炮弹落下,在舰队身后,将两艘躲避不及的小货船砸得四分五裂。
“轰!”跑在最后位置的那艘战舰尾部再度中弹,伤上加伤,船舱中冒出滚滚浓烟。
“让它去北岸!”朱重九看了一眼脸色青黑的常浩然,大声命令。
“发信号,让五号舰去北岸抢修!”常浩然举起铁皮喇叭,冲着瞭望台大声命令。
信号迅速打了出去,受伤的战舰含恨脱离队伍,退出了战场。
“加速,加速!”重新从朱重九手中接管了整个舰队指挥权的常浩然挥舞着拳头,冲着瞭望台大喊大叫。指甲刺破了手掌,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淌。
八个多月的训练,让他适应了新式水战。却远远没能适应对手的凶残。连自己人一起轰,这简直是疯子才能做出的决定。然而,对于能够扒开黄河,让上百万黎庶葬身鱼腹的魔鬼来说,做出这种决定却是轻而易举。
“轰隆!”“轰隆!”“轰隆!”愤怒的淮安战舰对着岸边射出一排弹丸,向魔鬼还以颜色。
包了铅的弹丸掠过三百余步的距离,一头砸进沙滩上,溅起成团成团的泥沙。岸上的徐州炮手们吓得一哆嗦,从炮位后站起身,撒腿就逃。
押阵的色目刀斧手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砍下一排死不瞑目的头颅。“不准退,谁退,谁死!”
手无寸铁的炮手们欲哭无泪,只好哆嗦着,重新返回炮位。
“给我轰!给我使劲儿地轰!”王保保放下一把从徐州军手里拐骗来的望远镜,咬牙切齿。
被李思齐拐带到蒙元一方的炮手们被逼无奈,只好鼓起全身勇气,重新调整炮身,装填弹药。朝着以前的袍泽,倾泻心中的恐惧。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高出水面的地形,让滑膛炮的射程,也得到了很大的延长。水柱一个接着一个,绕在徐州舰队的前后左右溅起,白花花遮住人的视线。
“让战船全都撤回来,把火炮全拆下来,架在岸上,跟他们对轰!。”王保保得意地笑了笑,继续发号施令。“老子就不信了,就凭这四艘破船,他还能攻到岸上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黄河赋 ??
第三百一十三章黄河赋(下十二)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
四艘船,单侧八门火炮,的确攻不破三十余门火炮组成的滩头阵地。
尽管淮安军的战舰上装备的全是线膛炮,无论射程还是弹道稳定性方面,都遥遥地领先于对手。但在没有任何瞄准器具的情况下,依旧不可能保证任何命中率。
更何况还是在运动中瞄准,船身一刻不停地随着波涛上下起伏。
除此之外,被洪水泡软的土地,也极大地抵消了线膛炮的优势。炮弹旋转着落地,却无法再跳起来进行二次杀伤。除非正好砸在滩头的炮位上,否则除了吓人一哆嗦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而岸上的徐州炮手,却借助数量和地形的优势,打得似模似样。每当淮安军的战舰进入三百五十步以内,就是一排齐射。有好几次都蒙中了目标,打得战船侧舷木屑飞溅。
“就这样,告诉他们就这样打。每打中一炮,给十贯赏钱,当场兑现!”王保保看得心情大悦,挥舞着拳头命令。
以前没有火炮,所以他和自家舅舅察罕贴木儿,只能望河兴叹。如今自己一方大炮数量已经丝毫不亚于红巾军,作为世代以征战为职业的探马赤军,又岂会惧怕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打,打得那些舰船灰溜溜地离开,让山上的残匪彻底失去念想。然后好整以暇的攻上去,收获最后的荣耀。
那是属于他们舅甥二人的荣耀。自从刘福通造反以来,地方官员死得死,降得降,朝廷的兵马一败再败。只有他们舅甥,始终挡在红巾军的面前。这回,又第一个打过了黄河!
“将军,河面上的贼船不足为虑,还是,还是小心些身后!”大名路判官蔡子英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
王保保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唯一毛病就是年青气盛。所以此番领兵出来博取功名之前,大名路达鲁花赤察罕帖木儿,特地将自己的心腹狗腿子,左榜进士蔡子英派了过来,随时为自家外甥“参赞”军务。
“嗯!”听了蔡子英的话,王保保低声沉吟。
他自幼博览群书,对于历代名将的故事都了熟于心。知道想要建立不世功业,就必须要有纳谏之量,不能一意孤行。因此虽然对蔡子英的泼冷水行为略感不快,却依旧强迫自己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山上那群红巾军,才是咱们此番出兵的主要目标。但眼下的麻烦是,芒砀山太大,他们对地形又远比咱们熟悉。所以我的打算是,示敌以虚,骗他们主动下来!”
“少将军的意思是?”蔡子英愣了愣,迷惑不解,“您是故意露个破绽给他们,然后等着他们上钩。”
“也不完全是故意。”王保保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巴前晃了晃,继续耐心地解释,“最开始,我也没想到河上的这几艘战舰如此难缠,所以轻敌大意,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走。但眼下情况已经变了,这几艘船,却是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这.....?”蔡子英皱起眉头,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写文章、打理粮草辎重,坐下来仔细琢磨敌我双方的弱点,针对性制定长远作战方案,以上这些都是他的强项。但是在临敌机变方面,他的反应速度却有点儿慢,远远跟不上王保保这种将门之后。
“山上已经断粮多日,据说芝麻李还身负重伤!”不忍看对方憋得难受,王保保笑了笑,耐心地补充,“所以红巾贼的士气必然十分低落。咱们今天下午攻山时,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一个姓徐的带着亲信四处救难,他们根本守不住入山的第一个陡坡。”
“所以那四艘船上的红巾贼能不能冲上岸,与山上的人汇合,就至关重要。”多少给蔡子英留了一点儿反应时间,他又继续补充,“如果能,哪怕是只上去几十个人,也可以令山上的红巾贼士气大振。如果始终被挡在水面上,或者被咱们击沉,那对山上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少将军就将计就计?”毕竟是中过进士的人,蔡子英的眼神立刻大亮,瞬间明白了王保保的所有意图。
“算是胜负手吧!”王保保笑了笑,非常谦虚地摇头。“我估计山上的人,想要重整旗鼓,就一定得派精锐下来接应船上的人登岸。而咱们正好在山下以逸待劳,把这股最后的支撑力量吃掉。如此一来,山上的红巾贼就彻底死了心,明天再攻山时,便能省下不少力气。”
“少将军高明!”蔡子英佩服地点头,满脸崇拜。
“先生过誉了!”王保保笑了笑,轻轻向蔡子英拱手,“某毕竟年青,虑事难免不够周全。所以,还请蔡先生多多提醒,及时为王某查缺补漏!”
“蔡某敢不从命!”蔡子英的脸笑得如喇叭花一样,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什么叫主客相得,这就是。以察罕帖木儿舅甥的勇武机智,再加上自己的沉稳老到,还愁平不掉红巾反贼?到那时,蔡某人就是中兴大汉的邓禹,重振大唐的裴度,何愁不青史留名?(注1)“大哥,我已经都按你说的,把埋伏布置好了!”王保保的弟弟,脱因帖木儿恰恰走过来,看了蔡子英一眼,皱着眉头汇报。
不像察罕贴木儿和王保保,脱因帖木儿对于蔡某人这条忠犬,向来不是很瞧得起。所以每回见到了此人,都不给任何好脸色看。
谁料蔡子英正在兴头上,丝毫没有主动避开的觉悟。冲脱因帖木儿拱了下手,笑着凑趣,“什么埋伏,是设了个圈套,准备擒拿山上下来的虎狼么?”
“当然!”脱因帖木儿又横了蔡子英一眼,鼻孔里冷气乱冒,“否则又何必我亲自去布置?我说老蔡啊,你一个读书人,不到后面去躲着运筹帷幄,跑到两军阵前来干什么?一旦让流矢给伤到了,岂不是哭都来不及?”
“二将军说笑了!”蔡子英摇了摇头,丝毫不以脱因帖木儿的话为忤,“蔡某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略通弓马。零星几根流矢,未必伤得到蔡某。”
说着话,他还将胳膊抬起来,做出一幅力能拔山状。只可惜胳膊腿实在细了些,看上去就像高粱秆扎起来的纸傀儡。
“行了,老蔡,你还是省省吧,小心别弄散了自己的骨头架子!”脱因帖木儿冷笑着撇嘴,“打仗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兄弟俩。您去后边帐篷里,把相应的文书捋清楚。咱们今天先派出诱饵,将敌舰引到岸边,然后乱炮轰之.....”
“蔡某知道,此事包在蔡某身上,一定让二将军满意就是!”蔡子英一听,就明白脱因帖木儿想要让自己替他们兄弟俩遮掩先前轻敌大意,损失数艘战船的过错,笑了笑,轻轻拱手。
“那你还不快去?放心,等抓到了芝麻李,功劳肯定少不了你的!”脱因帖木儿挥了下胳膊,不耐烦地驱赶。
“这....”蔡子英偷偷看了一眼王保保,见后者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再度笑着拱手,“那下官就告退了,两位将军千万小心,贼人狡诈得狠!”
“再狡诈的狐狸,也会死在猎人之手!”脱因帖木儿冲着郁郁葱葱的芒砀山画了个大圈子,他自信满满。“你忙去吧,我跟大哥还有些私人的事情要说!”
他今年只有十四岁,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所以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根本不需要蔡子英在旁边啰嗦。
蔡子英又犹豫了一下,本想再多提醒几句,但看到脱因帖木儿的眉头已经又开始往一起皱,只好拱了下手,讪讪离开。
“老东西!”望着此人远去的背影,脱因帖木儿偷偷撇嘴,“哪都想插一脚,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老二,你别总针对他!”王保保看不惯自家弟弟如此慢待蔡子英,皱着眉头,小声呵斥。“蔡大人做事情很卖力,对舅舅也忠心耿耿。”
“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脱因帖木儿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他越卖力,我越瞧他不起。身为一个汉人,杀起自己的同族来,居然比老子还积极。你说他这种王八蛋,对自己的同族还是如此。哪天要是用不着咱们兄弟了,到时候反戈一击,岂不是更要心狠手辣?”
“他敢?”王保保的眉毛也立刻竖了起来,满脸阴狠,“一条好狗而已。如果他敢咬主人,老子一定要亲手吊死他!”
“你知道他只是一条狗就好!”脱因帖木儿大笑,摇着头说道,“我是怕大哥你读书太多,把咱们跟他们的差别给忘了。对于姓蔡的这种东西,可以用,但绝对不能给他们好脸色。否则他们就会忘了本,总想着跟主人平起平坐。”
“这话以后私下说!”王保保不想继续谈论如何驾驭蔡子英,皱了皱眉,笑着岔开话题,“陷阱都挖好了?笼子做得足够结实么?”
“大哥尽管放心!”脱因帖木儿立刻眉飞色舞,指着山坡侧面的几处树林说道,“贺宗哲带着三千弟兄去了左边,我带了另外三千去了右边。故意把正面的炮阵露了出来给山上的人看。如果他们敢下来,咱们就左右合围,断其退路。定然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注1:蔡子英是汉人,学问文章都很出色,却终身矢志效力于蒙元。被明军俘虏之后,还念念不忘旧主,每逢佳节,都对北流泪。朱元璋不愿意落下害贤之名,就解除了他的官职,放他去塞外投奔王保保。结果蔡到塞外后,王保保已经病故,蔡子英没人收留,在塞外贫病而死。
第三百一十四章 黄河赋 ??
第三百一十四章黄河赋(下十三)
“不要大意!”王保保举了举手中的望远镜,笑着提醒,“那个姓徐的家伙来自淮安军,与其他红巾贼不一样。”
“知道,他们兵器和铠甲比别人都好许多。为将的手里还有千里眼。”脱因帖木儿自信的回应,“但咱们这是阳谋,他们即便看到,也必须想办法冲下来接应船上的人!”
“嗯!”王保保笑着点头,举起望远镜,继续将目光转向水面。
他一向认为计谋不需要太复杂,有效便好。就像眼下这种情况,山上的红巾军恐怕明知道是圈套,也必须冲下来设法与船上的人取得联系。否则,即便想互相配合着突围,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水面上的战斗还在继续,连续挨了几轮齐射之后,剩余的四艘淮安战舰,明显小心了许多。每次靠近,船速提得很快,绝不在同一个位置上做任何停留。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摆脱不了被动挨打的局面。原本光洁的侧舷上面很快,就被砸出了数个破洞,厚布做的船帆也被打得千疮百孔。
而他们的火炮,发射节奏已经明显减慢。几乎每一回合,都只来得及发射一次,然后就加速逃离,直到下次把船头调转过来,才能用另外一侧的舰炮,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是打的什么鸟仗!”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把头盔抓起来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
既然敌军在此严阵以待,大伙绕到上游去,换个地方登陆便是。何必明知道打不过人家,还继续纠缠不清?
“可不是么?”指挥舱里的其他几名将领,也急得两眼冒火。
四号舰是由哨船改造来的,虽然比蒙元那边的货船结实一点儿,却远比不上专门为作战而打造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挨了几炮之后,船舱里已经严重进水。再一味地坚持下去,估计很快就得步五号舰的后尘。
“大总管,大总管在旗舰上!”副舰长刘十一却没有与众人一起发牢骚,向外看了看,小声提醒。
淮安水师在训练时,就一直强调命令和秩序。作为辅助战舰的指挥者,他们必须时刻与旗舰保持一致,不准自作主张。因此在刘十一看来,旗舰上的主将常浩然,之所以跟敌军泡起了蘑菇,肯定是受了朱总管的指示。否则,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舰长,都不会做这种光挨打无法还手的蠢事。
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立刻就变成了哑巴,喘着粗气将头盔抓起来,再度扣住自己光溜溜的大脑袋。他有勇气质疑常浩然的指挥能力,也有胆子偶尔跟水师统领朱强顶上几句。但是,却绝对没有任何胆量去质疑自家主公。这不仅仅出自于对权力的畏惧,还出自于内心深处的崇拜。
不光是他,整个淮安军上下,都罕见有敢在任何方面对朱重九提出反对意见的武将。相反,这些出身于社会底层,心肠耿直的汉子们,对自家主公有着近于盲目的信任。相信后者所做的一切,都绝对正确,大伙即便暂时看不出到底正确在哪里,也要紧跟到底,亦步亦趋。包括剃光脑袋上的头发这种惊世骇俗之举,都要不折不扣地模仿,哪怕被家中的长辈们戳着额头大骂,也绝不悔改。
整支舰队中,剃了光头的不止是杨九成一个。相信自家主公必然还藏着后手的,也不止是杨九成一个。大伙一边驾驶着战舰在炮火中穿行,一边继续焦急地等待。等待后招的施展,等待那个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男人,再度带领他们去收获下一个辉煌。
“继续!”那个背负了无数期待的男人,此刻就像个雕塑一般站在旗舰的指挥舱里,眼睛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四艘战舰,都受了轻重不同的伤。其中最运气最差的二号舰,船身已经开始朝一侧倾斜,再挨上两下,有可能就会下沉。然而,他依旧不准备做任何战术调整。
他在等,等山上的人做出反应。
刚才在跟岸上的火炮纠缠时,已经有人在山顶,用玻璃镜子多次向船上反射阳光。而全天下能奢侈到用玻璃镜子向友临队伍发射联系信号者,只有淮安军一家。
如果山上有一部分红巾军来自淮安的话,那带队的人,就必然是徐达。
朱重九相信前世历史中的那个名将,今世现实里头那个放牛出身,最初识字不过一百,却始终随着淮安军一道成长起来的徐达,不会丢弃部属独自去逃生。
他相信只要徐达在山上,就会明白自己此刻到底为什么而徘徊。
“呯!”一枚炮弹砸在战舰附近的河面上,溅起巨大的白色水柱。朱重九的全身上下,立刻被从舷窗处溅进来的河水淋了个透湿。
但是他却没有躲闪,只是用手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然后举起手中杀猪刀,给木墙上的正字,又重重添上了一笔。
一共六个半正字,迄今为止,不算最初没有统计的数字,战舰和岸上的火炮,至少已经厮杀了三十四个回合。
“大总管~!”副舰长孙德带着数名弟兄冲进来,急得火烧火燎。
“发信号,让四号舰退到北岸。其他战舰,继续对岸射击!”朱重九回头看了看他,脸上没有人任何表情。
“是!”副舰长孙德不敢违抗,躬身施礼,然后快步冲上甲板。“四号舰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瞭望手王三迅速挂出信号旗,然后高高地举起铁皮喇叭。“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一面面信号旗,接连在战舰上挂了起来。
“轰!轰!”四号战舰侧舷上的两门火炮,愤怒对着岸上来了一次齐射,然后拖着倾斜的身躯,顺着水流、不甘心地漂向了北岸。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岸上的四斤炮,用齐射来欢送淮安军的战舰离开。刚刚由中军送过来的赏金就堆在空出来的炮弹箱子里,闪闪发亮。
巨额的犒赏,令来自徐州军的炮手们,暂且忘记了畏惧和负疚,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给我打,狠狠地打!瞄着那支挂红旗的大舰打!”千夫长李良像只猴子般在火炮之间窜来窜去,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疯狂。
作为降将,他比身后的色目人还希望建功立业。
作为一条疯狗,他必须用以前袍泽的血,来证明自己对主子的忠诚。
“该死!”王保保狠狠瞪了李良的背影一眼,眉头紧锁。
无论此人打得多卖力,此战之后,炮队的将领都必须换人。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必须掌控在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手里。而李某人既然能背叛赵君用,谁也保证不了还会背叛第二次。
“大哥,他们撑不下去了,马上撑不下去了!”脱因帖木儿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艘正在退出战场的大船上,拉了下王保保的衣角,兴奋地提醒。
“马上归队!”王保保迅速从炮阵上将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命令。
“嗯?”脱因帖木儿满脸不解。
“水上的人撑不下去了,山上的红巾贼,估计也差不多了!”王保保推了他一把,快速补充,“赶紧回到你的队伍里去,让弟兄们做好准备。等红巾贼从山上冲下来,立刻卡死他们的退路!”
“知道了!”脱因帖木儿兴奋地大叫一声,弯着腰,冲向岸边的树林。
王保保冲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举起望远镜,仔细搜索郁郁葱葱的山坡整个芒砀山区的静悄悄的,丝毫不被水面上激烈的炮战所动。但是王保保相信,对手肯定藏在不远处的某一个隐秘地方。
战局已经发展到现在阶段,对手其实没有太多选择。要么被困死在山上,要么豁出去牺牲,将战船上的人接回去。
他知道对手在等,等着一个最佳进攻机会。
他也在等,等着对手出现,然后一举擒之。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王保保有足够的耐心。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将领,徐达的耐心,丝毫不比王保保少。
在距离探马赤军炮阵不到五百步的山坡顶上,他穿着一件沾满了泥巴的铁甲,静静地等待。
在他身后,则是千余名淮安军老兵,每人的前胸上,都套着半件板甲。用带子系紧,在后背处打上死结。
板甲表面,一样是沾满了肮脏的泥巴。
团长路顺蹲着蹭上前,探手拨开眼前的野草,“徐将军,差不多了吧?!弟兄们都快晒晕了!”
“再等!”徐达数了数身边树皮上画的正字,咬着牙吩咐。
一共九个正字,四十五笔。
已经等了这么久,他不在乎再多等上几分钟。
自打被洪水困到芒砀山上那一刻起,他就相信,自家主公不会放弃第三军。哪怕是在芝麻李昏迷不醒,赵君用已经准备将队伍化整为零,各谋生路的时候,他依旧没放弃希望。
他相信,只要自己还在芒砀山中,淮安军的战船,就一定会主动找过来。
因为从徐州城下第一战时候起,那个杀猪的屠户,就没放弃过任何弟兄。
而今晚,那支船队终于来了,帅舰上打着一面鲜红的战旗。
身为淮安军的指挥使,徐达知道那面红旗代表着谁。
士为知己者死!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而国士之报,就不仅仅是将船上的人接上山,然后商量着如何配合突围。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山脚下,忽然响起一连串爆炸。战舰改变战术了,与对手纠缠了四十轮的舰炮,忽然把开花弹打上了河岸。
大团大团的泥巴被炸起,河滩上,硝烟弥漫。
“换开花弹,换开花弹!”千夫长李良受到提醒,立刻跳起来,疯狂地咆哮。
那种带着捻子的开花弹,他这里也有。因为刚才打得太紧张,一时忘了用而已。既然淮安军开了头,那就别怪他还以颜色。
“是!”两名距离李良最近的炮手,兴奋地答应着。撬开一个炮弹箱子,将开花弹塞进刚刚发射完的炮口。
压紧,装药捻,矫正炮身,瞄准,点火。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轰!”“轰!”两枚开花弹先后飞出炮口,在战舰附近爆炸。一艘三角帆船的主帆,被跳出水面的弹片撕开了个巨大的口子,船只晃了晃,甲板上的人慌乱地跑动。
“换开花弹,换开花弹!全给我换开花弹!”千夫长李良兴奋莫名,跳着脚叫嚷。
更多的开花弹,被炮手们塞进炮口,接二连三发射出去,或者凌空爆炸,或者沉入水底,打了河面上雾气弥漫。
“再来,再来!”李良继续兴奋地大喊大叫,如同一只狂吠疯狗。
又一批开花弹被快速塞进了炮膛。
压紧,装药捻,矫正炮身,瞄准,点火。
“轰隆!”忽然间,就在他侧前方三步远处,一门火炮的后半截炮身高高地跳起,打着旋子在半空中翻滚,然后狠狠砸了下来,正中他的胸口。
“噗!”千夫长李良喷出一口狼心狗肺,仰面朝天栽倒。
“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舰炮,忽然开始加快了射击节奏。
六门线膛炮,在岸上的炮兵阵地附近,炸出一连串深深的弹坑。
“轰隆!”“轰隆!”最早退向北岸抢修的五号舰,也再度加入了战船。侧着身子,打出两枚炮弹。
河滩上被炸得浓烟滚滚。
惊慌失措的徐州炮手们,在色目督战队的逼迫下,哆哆嗦嗦地点燃药捻。
“轰!轰!轰!轰!轰!轰!”成串的炮弹,砸向水面。但是,却又有两门火炮同时炸裂,将周围的炮手连同督战者扫翻一大片。
“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战舰动作虽然缓慢,可打到岸上的炮弹,却好像没完没了。
淮安军的水师图穷匕见了。
顶着岸上的炮击,高速向滩头切了过来。
河岸上的徐州炮手们,却丢下了火炮,撒腿就跑。
督战的色目刀斧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总计才有三门火炮炸膛,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下一轮炸膛的,不是自己身边这门。
“之字形抵近,轮流射击!”朱重九将手中杀猪刀,狠狠地砍在了一堆正字上。九个正字零两笔,一共四十七划。
加上先前没统计的数字,战船至少跟岸上的火炮,对射了六十轮舰船上两侧的火炮,可以通过调转船身的方式,循环发射,比对方多一倍的冷却时间。
但岸上的火炮,却在色目督战队的监视下,从没做过任何停歇。
所有火炮,都是他亲自带着工匠们定型的。每一次改进后的验收实验,他都曾经亲自参与。
整个淮安军中,没有任何人,包括焦玉在内,比他还清楚那些火炮的性能。从六斤线膛炮到四斤滑膛炮,再到刚刚设计定型的,只能发射散弹的虎蹲炮,每一种型号的数据,都了熟于胸。
他自问不是个将才,无论斗智还斗勇,恐怕都不是王保保的对手。
但他心里,却装着王保保永远也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那是人类从十四世纪中叶到二十一世纪初,六百五十余年时间内,所总结、归纳、发明创造出来的科技知识。
哪怕是只鳞片爪,都重逾千斤。
“弟兄们,跟着我来!杀鞑子!”第三军指挥使徐达,跳出草丛,高高地举起长枪。
为了躲避洪水,他下令丢弃了火炮,丢弃了火药,丢弃了大部分铠甲。但是,淮安将士通过艰苦训练所掌握的的本事,却没有丢下。
“杀鞑子!杀鞑子!”千余名第三军的老兵站起来,手中长矛,高高地举成一片钢铁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