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摧枯
第一百八十章摧枯
先用层层抵抗的办法,疲惫红巾军。然后再凭借高邮城的城防进行坚守,进一步消耗红巾军的体力和士气。待红巾军的体力和士气都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再由文武双全的名将董抟霄突然带着援军杀至,与城里的官兵里应外合
毫无疑问,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是个用兵的高手,特别是在战役布局方面,他比周围的蒙汉同僚都高明得多。甚至比敌军的名义主帅朱八十一都高明数分,令后者在得知有大批蒙元官兵顺着运河抢先一步开进了宝应城之后,禁不住满头雾水:这个节骨眼上契哲笃不把所有兵力收缩成一个拳头,据高邮而守。却派人前来争夺毫无战略价值的宝应,他莫非脑袋被驴踢过么?
“奶奶的,肯定是有人给那边通风报信,说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兔崽子掉了队!”蒙城大总管,原徐州军前军都督毛贵的反应,却比朱八十一快上许多。皱了下眉头,立刻破口大骂,“所以鞑子那边就派出三万前锋,想试试咱们哥几个的火候。他奶奶的,那两个孙子,你当初就不该叫上他们!”
“不会吧,三万对五万,他们照样一点儿胜算都没有?”朱八十一想了想,轻轻摇头。
五家兵马联手的消息,肯定早就被高邮那边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一点儿,原本在他预料当中。事实上,以这个时代的保密水平和保密意识,任何两家以上的队伍共同行动,都不可能不走漏消息,更何况,郭子兴和孙德崖这二位都是绿林大豪出身,手底下三教九流人物网罗了一大堆。指望这些人能管住各自的嘴巴,还不如指望老天爷能打个响雷,直接将高邮城的城墙劈出道两丈宽的豁口来。
所以在打算对高邮、扬州两地用兵之初,朱八十一就没指望能保密。内心深处,他甚至期待两地的官府能早点儿做出准备,把分散在下面县城和州城的兵马,全都集中在一处。这样,双方不战则已,要战,就每打一场都是决战。打赢了,则下面的那些州城县城就不用浪费时间了,直接派人去接管就行。
谁料敌军的反应,完全不合常理。而自己这边的表现,同样也有点差强人意。从淮安出发,才走第一天,孙德崖的兵马就跟不上了。那老哥麾下的弟兄,根本就没战兵和辅兵的分别。所有人,除了当官的之外,都必须自己扛着兵器、防具和被褥干粮。每走上个三五里,就必须停下来歇息一番,否则就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活活累死。虽然是在淮东路境内行军,拖拖拉拉走了一整天,居然才勉强走了三十里路。并且这还是在午饭和晚饭都由淮安军帮忙准备的情况下完成的。如果是自己走,恐怕二十五里已经达到了极限。
郭子兴的兵马表现比孙德崖稍好一些,但也强之有限。作为精锐的主帅亲兵和五百骑马步兵,素质很高,基本上和淮安军中的近卫团不相上下。但军中的其他人马,素质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只能算一群拿着武器的流民,甭说跟朱八十一和毛贵二人麾下的战兵相比,甚至距离后两家的辅兵,都有很大差距。至少,后两家的辅兵,还能保证三天一操,顿顿吃上饱饭。而郭子兴麾下的大部分人,伙食标准却是一稀一干。连最基本的消耗都保证不了,怎么可能有力气进行急速行军?
万般无奈之下,从淮安出发后的第三天,朱八十一只好把吴永淳的第四军留在了后面,陪着郭子兴和孙德崖的队伍,慢慢向高邮方向蹭。同时通知留守淮安的苏先生、胡大海等人,命令他们再拨一份军粮出来,给郭子兴和孙德崖,让两支友军先能吃上几顿像样的饭。以免这二人麾下的弟兄饿急了眼,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样的话,此番合兵南进的计划还没展开,恐怕就要无疾而终了!
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当然觉得十分惭愧。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淮安军的赈济。朱八十一好说歹说,最后答应军粮算卖给二人的,折合市价,待攻下高邮之后,再从分润里头扣还。二人才红着脸接受了粮食。并且当众立誓,他们会严格约束军纪,绝对不准许扰民的事情发生。
如此一来,淮东路的隐患是解除了。但五家联军,却分成了前后两段。并且行军的速度相差极大,彼此之间,距离还有越拉越远的趋势。
所以,也无怪乎毛贵觉得,契哲笃那边是因为看到了联军步调散乱,所以才壮起了鼠胆,派出三万多兵马前来试探。但他这个推论的确有点儿武断,非但朱八十一不赞同,赵君用麾下的大将傅有德,在旁边听了后也觉得匪夷所思,“按理说,两位总管议事,断然没小将说话的份!”轻轻抱了下拳头,此人很是谦虚地告罪,“但小将却认为,契哲笃此举,打的恐怕是节节据守的主意。从宝应开始,沿着运河一步步往后退。迟滞我军的进攻速度,为高邮城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此外,如果他有援兵的话,也能及时赶过来!”
“你说,他是故意拿这三万多人前来送死的?”毛贵先是眉头一皱,随即转过头,大声向傅有德请教,“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或者,你手中还有什么可靠的消息来源?”
“没有!”傅有德想了想,再度轻轻拱手,“总管勿怪,小将也只是推测。据出兵前朱总管所言,高邮城原本只有一万多守军,剩下的除了盐丁,就是临时招募的乌合之众。末将如果是契哲笃,原来那一万多家底,此刻是断然舍不得派出来的。只会派盐丁和新招募的人手出战。如此,无论输得多惨,他那边都不会真正伤筋动骨。而万一派出来的人能侥幸坚持上十天半个月,他就又多了十天的准备时间,并且随时都可以再拉起三万人的队伍来!”
“嘶!”毛贵轻轻倒吸冷气。高邮和淮安,扬州一样,是运河上的重要货物周转枢纽。官府和民间都非常富庶,城内和城郊的人口数目,也非常庞大。契哲笃如果真的不顾名声和本钱,招募百姓当炮灰。还真能把大伙累个半死。毕竟,三万兵马也不算小数目了,蹲在城里死活不露头,谁也不敢把他们丢在身后。而攻城,向来就不是一件省力的活。即便动用火炮去轰,弹丸大的宝应城,至少也能支撑上小半个月。如果守将本领稍微出色一些,坚持一个月都没太大问题。
“末将也只是推测!”傅有德的思维相当有条理,见毛贵开始重视自己的话,立刻低声补充,“两位总管,请恕末将再多一句嘴。如果敌军据城不出,则肯定是存心想跟我军拼消耗。如果敌军肯出城迎战的话,哪怕只是几千兵马,末将的判断就可以被完全推翻。所以,两位总管不妨继续等等,看斥候接下来带回的消息”
“报!”话音刚落,一名背上插着旗子的淮安军斥候已经飞马赶到,远远地冲着朱八十一行了个礼,大声回禀,“报告总管,敌军出城,背靠着城墙列阵。规模一万上下,打的是河南江北参知政事的旗号,此外,高邮九虎将中的刘子仁、王克柔、邱义和张士诚四人的旗号,也同时出现在阵中!第五军的吴指挥使,已经带着开路的一个团弟兄,就地构筑工事防守了,请总管随时决定下一步作战方案!”
“好,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朱八十一闻听,立刻就有了计较,挥挥手,命令斥候退下。然后将头迅速转向毛贵和傅有德,“看样子敌军并不是想着节节抵抗,或者说,契哲笃手下的人,故意违反了他的命令。无论如何,对方列阵求战,咱们不能视而不见。两位先休息,我带一万弟兄上前称称他们斤两!”
“朱兄弟且慢,哥哥前几天白拿了你两百副板甲。这一仗,就让哥哥替你来打!算是还了你的买甲钱了!”毛贵最近一段时间正手痒的难受,岂肯让朱八十一亲自出马。当即,伸手拦住对方,就要代为开道。
“两位总管,不如让末将出马!”傅有德不甘落后,大声在旁边插嘴。“我家赵总管说,他的练兵之法,都是跟朱总管学的。也不知道学到了几分火候。因此临来之前,特地吩咐过末将,要求末将务必全力以赴,也好让朱总管能再多点拨一二!”
“那轮到你,还是我来!”
“毛总管,请给末将一个机会!”
“两位兄弟且整理队伍,看我淮安军先打这一场!”
三个人正争执不下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紧跟着,队伍前方,欢呼之声犹如雷动,“溃了,敌军溃了,吴指挥使,吴指挥使威武!”
“怎么回事?”非但是朱八十一,毛贵和傅有德二人,也被前面传来的消息弄得目瞪口呆。
有道是,人一上万,成堆成片。五万大军拉开了队伍前行,从他们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最前方发生了什么。只是凭借经验,认为敌军不可能立刻冲上来。而头前开路的淮安军那个团,也不可能没等到后续部队开到,就主动向对方发起进攻。
负责头前替大军开路的,只是吴良谋麾下直辖的一个千人队,按照淮安军这边的编制,叫做是一个步兵团。总数还不到出城应战的敌军十分之一,能控制住阵脚,避免敌军忽然袭击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听前面的欢呼声,好像已经将敌军杀了个落花流水一般?
正惊愕间,却见数匹战马沿着队伍外侧飞驰而来。马背上,三家个斥候兴高采烈,离着老远,就拱起手,扯开嗓子大声汇报,“报,大总管、毛总管,傅都督,敌军冲击阵地,吴指挥使命令火枪手齐射阻截。敌军,敌军随即就一哄而散!吴指挥使准备趁机夺取北门,来不及向总管请示。请总管立刻派兵接应!”
“什么!”这个惊喜来得可是有点大,吓得朱八十一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第五军的,第五军其他人呢?洪三,你立刻带着两个营的亲兵上去,接应吴将军。同时,传我的将令,让第五军便宜行事!”
“是!”徐洪三答应着,干脆利落地拨转坐骑,“亲兵一营、二营,出列,急行军,去接应第五军吴指挥使!”
“是!”朱八十一麾下装备最精良的两个营亲兵答应着,从距离自己最近的辎重车上抄起兵器,快速由队伍的左侧,朝最前方绕去。所有板甲都留在了辎重车上,交给辅兵负责照管。
“传令,通知水师提督朱强,派三艘炮舰,全速驶向宝应北门。从水面上,给第五军提供火力支援。”
“是!”一名传令兵答应着接过令旗,策马队伍右侧朝运河奔去。动作干净得如同行云流水。
“传令给刘子云,让第一团的骑兵营去给第五军压阵!”
“传令给连老黑,让他带着抬枪连给我压上去,朝着敌军狠狠地打。谁敢阻挡第五军,就直接拿抬枪给我轰了他!”
“传令给裴七十二”
“传令给周定”
一连串将令,流水般从朱八十一嘴里说出来,再流水般传到各级将领手中。从开始到最后,没有半点迟滞。把个毛贵和傅有德两人看得佩服不已,眼睛里头全是星星。好不容易待朱八十一这边停下来了,立刻争先恐后的说道:“朱兄弟(朱总管),我们呢,我们两家总不能光在旁边看热闹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拉朽
“两位请稍安勿躁。继续带领弟兄们向前推进,咱们到了宝应城下,再做进一步打算!”朱八十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回应。
胜利来得太突然,到现在,他还有如在梦中的感觉。但空气里头的硝烟味道,却清楚地告诉他眼前一切都是真的。河面上传来的隆隆炮声,也说明了战斗正在进行。而策马逆着队伍前进方向跑回来的斥候,则不断将最新情况汇报到他耳朵里,“报,都督,敌方守将抢先关闭了北门。吴指挥使没能成功趁乱夺城,正在继续清理城外的溃兵!”
“报,都督,第五军第二团已经赶到。向从东门出城接应的另外一伙敌军发起了攻击。敌军溃退!”
“报,都督,敌军在北门上发射床弩和盏口铳,水师已经开始了火力压制。目前为止,第五军情况安全,吴指挥已经从城门口撤下来了,没有继续攻城!”
“报,第五军耿副指挥使已经带领其余弟兄赶到城下,与吴指挥使合兵一处。在距离北门外三百步处扎下了阵脚。”
“报。有股敌军试图从运河上逃命,被水师用火炮轰了回去!”
“报,敌将张士诚率部绕城而走,我军追之不及。”
“报,敌将王克柔无路可逃,阵前倒戈!愿任由总管处置!”
“报,近卫团徐团长生擒敌将刘子仁!”
“报,敌将丘义绕西门入城不及,被第五军刘团长追上阵斩。”
“报。伪元河南江北行省参知政事阿拉丁被擒,请求出钱自赎!”
“”
一路上,捷报接连不断。待朱八十一和毛贵等人领着大军来到宝应城下,战斗已经完全结束。出城的一万出头守军,被俘虏的四千多,击毙了四百多,其余全都不知所踪。
而在被俘的四千多人中,有一个接近完整的千人队,是见势不妙,干脆在其千户王克柔的带领下,直接选择了阵前起义。把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参知政事阿拉丁及其麾下四十多名色目将领,全都卖给了后面追上来的耿再成,一个都没有放过。
那王克柔为人倒也光棍儿得很,远远地看到朱八十一的将旗,立刻扑出队伍,用膝盖当脚向前爬了十几步,扯开嗓子高声喊道:“罪将王克柔,迎接大总管来迟。请大总管责罚!”
“我责罚你?我责罚你什么?是不该阵前起义,还是不该帮耿校尉活捉了阿拉丁?”朱八十一早就在斥候的汇报中,得知此人的所作所为。笑着走上前,一把将对方拉住,“行了,起来吧!咱们淮安军,不讲这些虚礼。你能投奔朱某,朱某高兴还来不及,还责罚你个什么?”
“罪将,罪将谢大总管鸿恩!”王克柔却不肯立刻往起站,又坚持着给朱八十一磕了个头,大声说道。
“起来,起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呢,咱们没时间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朱八十一手上稍微加了些力气,笑呵呵地吩咐。
“愿为大总管效犬马之劳!”王克柔这才顺势站起身,肃立拱手。
言谈举止婆婆妈妈了些,不过此人长得倒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着实有几分的军人模样!朱八十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继续吩咐:“你既然在那边已经做到了千夫长,被俘的弟兄们应该大多数都认识你。等会儿你去跟他们说,不用害怕。咱们淮安军不刁难俘虏,等打完了宝应,就可以发路费让他们各回各家!”
“末将,末将遵命!”王克柔又喜又怕,又做了揖,大声回应。喜的是,淮安军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是支如假包换的仁义之师,自己和手下的弟兄们小命今天算是彻底保住了。怕的是,一旦麾下的弟兄们也跟其他俘虏一道被遣散了,自己就成了光杆千夫长。今后在淮安军内的角色,也肯定是可有可无,这辈子都很难再找到出头之机。
“怎么,这个任务有难度么?有难度就说出来,我再找人帮你一起干@”朱八十一好歹也做了不短时间主将了,敏锐地察觉出王克柔神色有异,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追问。
“不,不,不!”王克柔吓得连连摆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应,“启禀,启禀大总管。您老人家能对俘虏们既往不咎,还给他们发路费,他们当然会感念您老人家的恩德。但,但很多人,很多人回去之后,也没谋生的路子。一旦把您给的钱花完了,要么做江湖混混,为祸乡邻。要么又去找别的地方当兵吃粮,万一下次再,再冒犯了大,大总管的虎威。还不如,不如让他们留下来,哪怕是给您麾下的将士们做做饭,擦擦兵器也好。好歹,好歹算个正经营生!”
“噢?还有这回事?”朱八十一稍稍一愣神,就将对方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了笑,继续补充道:“如果有人不愿意走的话,你也可以答应他们留下。不过,有几句话咱们得提前说明白了。淮安军这边,不会随便拉一个人来,就立刻当战兵。任何人想冲锋陷阵,都得先到辅兵营里参加训练,待各项训练科目都差不离了,才能补充到各军去。包括你,暂时也只能保持千夫长的级别,到辅兵营先待上一段时间。等熟悉了咱们淮安军的各项规矩之后,才能考虑下一步的去处!”
“末将,末将愿意听从大总管的安排!”王克柔这才放下心来,再度给朱八十一行了个礼,拔腿就走,“末将,末将这就去,把大总管的意思告诉,告诉被俘的弟兄们。末将保证,保证他们谁也不敢再给大总管添乱!”
人的心理其实很玄妙。像王克柔这样临阵倒戈的降将,如果朱八十一此刻立即赐予高官厚禄,他反而会觉得非常不踏实。唯恐时候一过,就被秋后算账。而朱八十一又给他安排任务,又交代他下一步即将面对的安排,给他的感觉反而很舒坦。认为自己已经被接纳,已经真正成为了淮安军的一员。
“是个人才,就是功利心稍重了些!”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朱八十一轻轻摇头。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已经早就等在一旁的吴良谋,笑着问道,“佑图,以千破万,你这仗可是真涨了咱们淮安军的威风?具体怎么打的,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
“都督,都督勿怪!”吴良谋却被夸得满脸通红,摆着手说道,“末将,末将真不敢居功。末将到现在为止,都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嗯?”不光朱八十一,毛贵和傅有德二人也被勾起了兴趣,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的下文。
“启禀都督!”吴良谋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声补充,“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末将看到敌军出城,立刻按照咱们的行军操典,停住了队伍,让弟兄们把鸡公车横在了队伍前,然后披甲备战。结果,敌军却欺末将身边兵少,没等弟兄们将甲胄收拾停当,就一窝蜂般冲了过来!末将无奈,只好让火枪兵先顶上去给了他们一通齐射。结果,结果敌军呼啦一下,就崩溃了!”
“啊?居然如此简单?”朱八十一听了之后,惊诧地咧嘴。
淮安新军虽然规模庞大,然而单个士兵的精锐程度,却远不如当初的徐州左军。后者的当中,几乎每一个战兵都经过半年以上的训练,并且大多数都见过血。而新军从成功组建到现在也不过是四个多月,单兵素质跟当初的左军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朱八十一眼下迫切的希望,能有一场难度适中的战斗,来称一称新军的具体斤两。谁料对手竟然弱到了如此地步,连正式接触都没发生,就自行崩溃了!
正遗憾间,却看到王克柔又跑了回来,肩膀上扛着一根暗青色,上面打着数道铜箍的长棍子,大声喊道:“都督,都督恕罪。末将,末将有一物献给都督。刚刚,刚才急着向都督表明心迹,忘,忘了带上了!”
“这,这是?”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迟疑着询问。
“这个,这个叫大铳!”王克柔将暗青色,表面打着数道铜箍的细管子朝地上一放,喘着粗气回应,“里边,里边装的也是火药,还能装一枚半两重的铅子儿!用得时候把此物放平,口上对准敌人,再从尾巴上点火,把铅子儿朝对面打出去。二十步内,防不胜防!”
“嗯?你在哪弄到的?守军那边,这东西多么?”朱八十一闻听,又是微微一愣。这从外表看上去如同九节鞭一样的东西,不跟自己现在用的火绳枪是同一原理么?只是没有点火夹,扳机,枪托等部件,制造工艺也稍显粗糙了些。
看来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看到了火器的威力,蒙元那边,也一直努力地在对火器进行着升级换代。从最初的短手铳、盏口铳,到今天的九节鞭模样大铳。虽然制造工艺方面远不如淮安先进,但是却始终走在正确的方向和道路上。(注1)“是,是高邮知府李齐派人督造的。末将看着好奇,就偷偷拿了一支。”见朱八十一忽然满脸凝重,王克柔被吓了一跳,想了想,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启禀都督,宝应城的元军手里,应该还有五六十支。高邮城里头应该更多。李齐总计造了两批,大约有二百多支。本打算再多造一些,拿来守城用。但这东西造价太贵了,也太耗时耗力。所以就第三批就没有继续造,只是把已经造的发了下去!”
“这个东西又叫突火枪,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我在攻打蒙城时,也曾遇到过!外形没这个好看,但在作用和威力方面,基本上大同小异!”见朱八十一脸色变得很难看,毛贵迅速接过王克柔话头,低声补充,“远不及咱们这边的火炮好用,装填起来还特别地麻烦。二十步之外,就很难打穿皮甲了。而两石力的步弓在这个距离上配合破甲锥,却能将扎甲射个对穿!”
“此物宋末时就有了,不过多数都是竹子的,很少会用铜来做。太费材料,也太耗时日。威力又不见得比强弓大,跟总管造的火炮比起,更是差了不知道多少万里!”傅有德扫了一眼地上的“九节鞭”,也大声替毛贵作证。
“噢!原来如此!”朱八十一闻听此言,已经悬在了嗓子眼儿处的心脏,终于慢慢落肚。原来只是有了雏形,还远没到普及的程度。自己这边还有充足的蓄力时间,不至于刚一起步,就被蒙元朝廷毫不迟滞地从身后追上。
谁料,那王克柔却嫌毛贵和傅有德二人看低了自己的宝贝,想了想,继续大声说道,“启禀大总管,此物虽然笨重,却未必不堪大用。今天我们那边,今天朝廷那边之所以败得这么惨,全是因为此物的作用!”
“哦?”朱八十一刚才还遗憾守军一触即溃呢,此刻听到王克柔说得似模似样,便点点头,笑着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能不能仔细说说!”
“是,大总管!”王克柔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回应,“今天听说大总管的兵马到了,本来大伙都不想出来冒犯。结果,结果那天杀的色目鞑子阿拉丁,却见吴将军兵少,非要出城试试吴将军的斤两。大伙都刚刚拿了朝廷的钱,难免手短,就只好跟他一道出了城。结果,结果他又跟大伙耍心眼儿,让大伙带兵冲在前头,他和他的嫡系跟在最后!”
“说重点!”毛贵听得好不耐烦,皱了下眉头,低声催促。
“是!”王克柔看了他一眼,语速开始加快,“末将刚才也不是说废话,末将是想说,我们那边,绝大多数弟兄只是为了钱卖命。结果阿拉丁这么一弄,让大伙连卖命的心思都没胜多少了。整个队伍拖拖拉拉跑成了好几截。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平素胆子最大的,最敢拼命的。结果,结果谁也没想到,吴将军那边,居然藏着几百支大铳,“轰”的一声,打了过来。登时就把冲在最前边的弟兄全给打死了,后边吓了一跳,立刻再也不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
注1:历史上,差不多是同一时段,在与张士诚的战斗中,蒙元官兵大量使用了被称为大铳和小铳的火器。给义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拉朽 (中)
第一百八十二章拉朽(中)
“大铳,几百支!”毛贵和傅有德两个听了,齐齐倒吸冷气。
到了此刻,新五军的获胜原因已经非常清楚了。首先,敌方根本就是一群拿钱卖命的乌合之众。其次,这群乌合之众和指挥这群乌合之众的色目将领之间,互相之间还非常不信任,唯恐作战时对方将自己卖给敌人,或者从背后给自己捅刀子。第三,乌合之众当中最胆大的一伙亡命徒,几乎在开战的第一时间,就死了个干干净净。剩下原本胆子就小,也没拼死决心的,当然立刻选择了撒腿逃跑
只是,朱八十一的手下,什么时候装备了如此之多的大铳?为什么大伙先前根本没有看到,到了打仗的时候,却凭空变了出来?莫非朱八十一真的修炼了什么仙法不成,能够大白天的来一个“五鬼搬运”?
“那不是大铳,是火绳枪!朱某先前向李总管和赵总管,都曾经推荐过!”见毛贵和傅有德齐齐将迷惑的目光转向了自己,朱八十一笑呵呵地跟二人地解释。
“火绳枪?火绳枪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大的威力了?”毛贵和傅有德二人依旧是满头雾水,迟疑着追问。
“单支用,威力的确不够。但齐射时,声势和杀伤力,就非常可观了!佑图,你去娶一支来,给毛总管和傅都督看!”朱八十一摆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是!”吴良谋答应一声,小跑着离开。很快,就又扛着一杆全新的火绳枪跑了回来,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双手捧过了头顶。
朱八十一笑着接过火绳枪,指着上面的各个部件,详细给毛贵和傅有德二人介绍。“看,这支和我让苏先生推荐给大伙的,没任何差别。都是我淮安军最新改进过的样式,三尺半长的枪管,五尺长的枪身。机簧,火绳夹和药锅位置,也是一模一样。最大射程两百步,精确射程已经能达到七十步上下。当然,我指的是火绳枪手经历过严格训练的情况下,否则,一般人在二十步内,都很难打得准!”(注1)“嗯哼”毛贵和傅有德摇头叹气。朱总管没欺骗任何人,淮安军也的确没有隐藏什么秘密武器。事实上,火绳枪他们在一个月前就见到过,朱八十一手下的苏先生,从上个月起,在给火炮打七折的同时,一直很热情地向徐州军和宿州军推荐火绳枪。但无论是傅有德,还是毛贵,在检验过徐州军供的样品后,都没给出任何正面评价。首先,这东西威力的确很大,但准头基本只能保持在五、六十步。超过六十步,打中打不中目标,就全靠运气。其次,这东西虽然比大铳操作灵活些,但也灵活程度有限。有开一枪的功夫,足够拉满了强弓,射出两支破甲锥。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东西的售价太坑人了。二十五贯钱一支,折合纯铜都二百多斤了。而淮安军打折卖给徐、宿友军的火炮,才不过七百斤铜。三支火枪顶一门炮,傻子才放着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四斤炮不买,跟苏先生购买什么火绳枪!
“对,就,就是这种大铳!”王克柔可不像毛贵和傅有德两那样,把火绳枪视作鸡肋。两只眼睛望着朱八十一的手,满脸热切,“当初在军阵里一听到声音,末将就知道,肯定是和大铳差不多的东西发出来的。但是,但是没想到吴将军手里的火绳枪打得那么远,那么准。大伙还差着五十多步呢,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整整齐齐给打没了一层。再往前冲,谁敢保证吴将军手里没有第二波?”
“歪打正着,绝对是歪打正着!”毛贵和傅有德互相看了看,苦笑着摇头。
朱八十一的运气,在整个红巾军队伍中基本就没人能比。而他麾下的这位小吴指挥使,显然也是一位难得的福将。仓促间拿火枪去稳定阵脚,却没想到歪打正着,一次齐射就将敌军的胆子打了个粉碎,接下来事情,就只剩下追亡逐北了。
“你先去忙着!”见毛贵和傅有德两个,始终对火绳枪提不起兴趣,朱八十一也就不再努力想二人推销此物,将火绳枪交还给往吴良谋,笑着吩咐。
在大量采用的水力锻锤、钻台和缩小版的原始镗床之后,淮安将作坊的火枪生产已经达到了每日五十支上下的水平。特别是刘老实发明的镗床,其缩小版用在枪管生产中后,令枪管制造速度和成品率都得到大幅飙升。以至于眼下将作坊非但能够为淮安军自己提供足够的火枪,并且还有一定的余力来满足外销。像四斤炮一样,将前期投入的资金,连本带利翻上几番赚回来。
然而火绳枪的质量和产量都上去了,火绳枪的战术却依旧像几个月前一样原始。所以朱八十一心里也非常希望将火绳枪推荐给友军的之后,大伙可以群策群力,摸索出一些更好,更适合火绳枪特点的战术来。
不过很显然,没经过后世战争场景冲击的人,很难接受火绳枪这种价格高昂,装填速度缓慢,威力仅比强弓硬弩稍好一点点的鸡肋。毛贵和傅有德两个虽然都是难得的智将,却也不能例外。虽然二人刚才几乎是亲身经历了一场火绳枪对冷兵器的战斗,并且清楚地知道双方投入的兵力对比。但是,他们两个依旧宁愿把第五军的辉煌战绩,归功于双方的军心、士气和训练程度方面,而完全忽略了武器上的巨大代差。
倒是美滋滋跑来给朱八十一献宝的王克柔,发现了徐州军的“大铳”和自己所献的那根“烧火棍”的区别之后,并没有惭愧地逃走。而是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直到朱八十一的目光又转向了自己,才结结巴巴地请求,“大总管,末将,末将如果到了辅兵营那边,想,想先学这个,这个火绳枪,不知,不知道都督可否恩准!”
“当然可以,你既然决定留在淮安军中,此物就不会单独对你保密!”朱八十一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中略微感觉有些意外,“不光是这样,如果你对火绳枪特别感兴趣的话,待你在辅兵营的训练期结束,我还可以考虑让你专门带火枪兵!”
“谢,多大总管器重。末将定粉身以报!”王克柔闻听,立刻又单膝跪在了地上,朝朱八十一抱拳施礼。
作为刚才挨枪子儿的一方,他对火绳枪的认识,可是深刻到了极点。甚至比吴良谋这个开枪打人的一方,还要深上几分。那种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弟兄,忽然间就倒了下去,胸口和七窍同时冒血,却找不到是被什么兵器所杀的恐怖感觉,绝非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所能想象。所以王克柔宁愿自己以后永远做开枪的那一方,哪怕做不成千夫长,只做个牌子头,甚至普通小兵,都绝不做迎着枪口重逢的那一方。
“起来,起来,王将军不必如此!”没想到王克柔对火枪重视到了如此地步,朱八十一愈发感觉意外。先伸出手将对方从地上扶起,然后又想了想,继续说道,“你手下的弟兄,如果愿意留下来,跟你一起学着用火绳枪的话,也可以让他们单独编成一个营,就是三个百人队规模。你跟他们一起炼,从装药开始一起摸索。如果炼好了,你就是这个火枪营的营长,可以成建制地加入咱们淮安的五支战兵的任意一支当中。!
“谢都督!”王克柔感动莫名,曲了双膝又要跪倒。朱八十一却抢先一步拉住了他,“你需要习惯的第一件事就是,咱们淮安军不施跪礼。特别是在军中,无论见了谁,哪怕是红巾的刘大元帅,都是拱一下手足够。”
“是!末将,末将记住了!”王克柔力气没朱八十一大,只好红着脸,低声答应。
“别老想着火枪的事情!”朱八十一笑了笑,继续吩咐,“也不用先回去安抚那些俘虏了。我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问你!”
“大总管请问,末将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克柔后退半步,拱着手回应。
“你在宝应城里做千夫长,应该记得该城在防御设施方面的大致情况吧?!”朱八十一笑着点点头,然后非常客气地询问,“能不能画张草图给我,关于城墙、敌楼、马脸,瓮城,还有城墙的具体高度和厚度。如果那个位置你觉得城墙稍显单薄一些,也可以一并告诉我!”
“末将,末将记得!”王克柔想了想,大声回应,“宝应城有四个门,每个门上都有一个敌楼。分三层,每层大概能站四十多个兵。城门两侧都有马脸,分别在这个位置”
蹲下身,他一边画,一边大声讲解,“马脸处的城墙较厚,大约厚两丈半,高一丈七尺多。其他地方的城墙稍微薄一些,上面大概有六尺宽,越往下越厚,最底部看不出来,但末将估摸着,应该不会薄于一丈!这个城墙和马脸都是用黄粘土夯筑的,据说筑城的时候还放了石头籽和糯米浆”
注1:古尺,每尺大约在23厘米左右。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拉朽 (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拉朽(下)
“你想炸城?”没等王克柔把图画清楚,毛贵和傅有德二人已经猜出了朱八十一的用意,异口同声地打断。
不待朱八十一解释,二人接下来又凭借各自作战的经验,大声反对,“一丈厚的土城墙,连炸十几次都未必能炸得塌。并且每次凿城放火药的时候,弟兄们都得顶着守军的滚木礌石上。整体算下来,死伤并不比蚁附低多少!”
“毛总管说得极是!末将在追随我家赵总管攻打睢阳时,连续炸了二十几次都没能把城墙炸塌。最后,还是靠弟兄们蹬着云梯爬上去,才解决了战斗!那边也是这种黄土夯筑的土墙,看上去没砖面儿的城墙结实,却特别能扛炸!”
“兵贵神速。你即便最后能将城墙炸塌,前后加起来恐怕也得三四天时间!”见傅有德跟自己想法一致,蒙城总管毛贵继续大声提醒,“而守军的士气如果都像这位王兄弟说得一般差,蚁附攻城,估计还会更快些。充其量过后给阵亡的弟兄家里多发些抚恤便是!”
“末将不才,愿意带领麾下弟兄去拿下此城。请大总管派人用火炮压制一下城头上的床弩和弓箭手就行!”傅有德想了想,又大声补充。
总而言之,他和毛贵两个,都凭着各自的实战经验,认定了用火药炸城墙这个办法不靠谱。而遍观红巾军以往的战例,除了芝麻李当初攻打宿州时,曾经用火药炸塌了城墙之外。其余,包括朱八十一在内,都没有过爆破成功的先例。
朱八十一当然知道毛贵和傅有德二人都比自己的破城经验丰富,然而,若论玩火药的水平,六百年后的人类,绝对能甩六百年前的祖先好几百条街。所以,只是出于礼貌,他认真地听二人说了一阵,然后笑了笑,轻轻摆手,“二位兄弟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二位有所不知,自打上次让弟兄们冒死钻臭水沟,朱某就苦心积虑,琢磨着下一次再遇到同样情况该如何处理。并且为此专门打造了一整套家伙,用来对付各种城墙。二位不要着急,先让弟兄们扎了营,用了战饭。今天傍晚之前,朱某绝对让二位亲眼看到,这宝应城是如何被我淮安军拆掉的。”
“真的?你居然专门为炸城墙制作了神兵利器!什么东西?方便的话,赶紧拿出来让哥哥我看看!”毛贵根本没注意道“炸”和“拆”两个字的差别,愣了愣,反对的话却果断地憋回了肚子里头。
别的事情他可以怀疑朱八十一,唯独制器一道,在他眼中,朱八十一绝对是天下绝顶高手。并且绝对是高到旷古绝今,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步那种。
傅有德虽然对朱八十一的话将信将疑,却也知道如今红巾军中的所有神兵利器,全是出自眼前这位朱大总管之手。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也笑了笑,拱着手说道:“原来朱总管早就胸有成竹,是末将多虑了,请大总管勿怪!”
“二位说这话就见外了!”朱八十一神秘的笑了笑,轻轻摇头,“二位也是为了咱们大伙着想。但是朱某却不愿,今后每次遇到坚城,都让弟兄们用尸体去堆。所以才命人打造了几套攻城利器。二位如果想看仔细的话,等会儿扎下营盘,用完了战饭,尽管点齐了各自麾下的精兵到距离东城门口三百步外列阵。待朱某炸开了宝应城之后,剩下的事情,也好就交给二位来料理!”
“好,就如你所说,你们淮安军负责炸城,我和傅兄弟负责进去收拾残敌!”
“愿唯朱总管马首是瞻!”
毛贵和傅有德立刻双双拱了下手,大声答应。
二人都不知道朱八十一准备了什么法宝,所以心痒难搔。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扎下营盘之后,草草对付了一口战饭,就立刻点齐了精锐,到宝应城东侧约定的位置列阵待命。
朱八十一体谅到众人的心思,便没做太多耽搁。吃完了战饭之后,也用最快速度把自家队伍拉了出来。
三四万人在城东列阵,宝应城的县令盛昭即便是个傻子,也猜到红巾军准备下手强攻了。赶紧敲起大鼓,把麾下所有能召集起来的力量,全都调到了东门附近。城墙城下忙了个鸡飞狗跳,折腾了好一阵儿,却发现外面没有发起冲锋。愣了愣,从敌楼中探出半个脑袋,满脸诧异地向下观瞧。
只见朱、毛、傅三家队伍在距离东门偏南,正对着两个马脸之间城墙段三百步左右的位置,摆下了三座方方正正的大阵。彼此之间还留着二十多步远的距离,界限分明。在中央方阵的最前方,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搭起了一座指挥台。有个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站在台子上,手里拿着令旗来回摇晃。
“朱屠户在干什么?唱戏么?”宝应县令盛昭皱了下眉,满头雾水。
就在此时,中央方阵忽然分开,有大约两千多人马,推着车子,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缓缓向宝应城的城墙靠了上来。
“他们,他们推的是大炮!天,他们准备用大炮将城墙轰开!”有名从淮安战场逃下来的老兵痞,蹲敌楼附近的城垛后,抱着脑袋,大声惊呼。
“大炮?”盛昭听了微微一愣,定睛细看。果然发现正在缓缓向前移动的红巾军队伍里,有近百辆样子怪异的鸡公车。每辆车的轮子都有三尺磨盘大小,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块麻布。被十几名身穿步甲的壮汉推着,“轰轰隆隆”地向前走。
护卫在炮车正前方的,则是数百刀盾兵,手里巨盾居然有五尺多高,下面好像也垫着两个小轮子,用手推着大步前进。
护卫在炮车左边,则是数百名身穿半身铁甲的汉子。两人一组,肩膀上扛着根长长的管子,手里还拎着几根长长的木头棍子,看上去怪异至极。
“大火铳,他们又把大火铳抬上来了!”敌楼的平台上,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上午的战斗中,守军可是没少吃这种大火铳的亏。甭看其笨重无比,射击频率也跟床弩差不多。可威力奇大无比。所发射出的弹丸足足有核桃大小,任何甲胄都防不住。只要挨上一下,从前胸到后背就是一个透明的大窟窿。
“嘶——,朱屠户真舍得下血本儿!连大火铳都弄出了几百支来!”站在盛昭身边的,是以见多识广而闻名主簿赵肖,嘬着牙花子,低声呻吟。
“大火铳?此物与咱们手中的大铳有何分别?”盛昭听得微微一愣,扭过头,强压着心中慌乱向此人询问。
“这个,大火铳么?就是,就是比小火铳大上一点儿的火铳。”主簿赵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煞有介事地回应。
这根本就是一句废话。大火铳当然比小火铳大,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问题是,朱屠户怎么把火铳造得那么大,那么长,用的时候还不怕炸膛?要是官军也能造出几百支来,往城墙上一架。还用再担心红巾贼的进攻么?直接用火铳从上往下轰便是,十几轮轰击下来,看红巾军有多少人命可以往里头填?
不过涉及到具体制造方法问题,向这位赵主簿咨询,肯定等同于问道于盲。这位最擅长的是画十字架,喊上帝保佑,然后云山雾罩地瞎白活上一大通。真正本事,却是半点儿也无。想到对方平素的表现,县令盛昭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将目光再度转向城外。
目光刚落在护卫在炮车另一侧的队伍上,他的眼睛便再也移动不开了。那是什么奇门兵器,怎么比大火铳还粗?并且长长短短的,每个人手里拿得都不一样?最令人费解的是,队伍中最前方的两排人,还抬着七八张巨大的板子。一看就是由纯铁打造,黑黝黝在太阳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喂,赵主簿,别画十字架了。那些铁管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认识么?”专门负责贴身保护盛昭的蒙古百夫长哈斯也看得满头雾水,走到主簿赵肖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瞪圆了眼睛追问。
“应该,应该是一种秘密,秘密武器吧!”主簿赵肖一边画着十字架,一边满嘴跑舌头。“比大火铳管子还粗,就是特大火铳!诸位也知道,那朱屠户是个妖人。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造得出来?”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没问朱屠户的事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蒙古百夫长哈斯把眼睛一瞪,厉声呵斥。
“是,是管子和铁板!”主簿赵肖被吓得两腿发软,赶紧大声补充。“管子和铁板,管子和铁板搭在一起,可以,可盖房子。我知道了,他们,他们要,要靠近了搭箭搂。用铁管子和铁板搭箭楼,不怕火烧!”
还甭说,他情急之下,蒙得还真有些靠谱。那些红巾军士卒扛着和抬着的,如果换成竹竿、木板和绳索,不就是搭箭楼的材料么?想到此节,县令盛昭再也不敢耽搁,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命令,“床弩,床弩准备。瞄准敌军左翼那些拿铁管子的,给我,给我射!”
“床弩,大人命令床弩射击。瞄准了敌军左翼,射击!”传令兵扯开嗓子,迅速将命令传遍整个东侧城墙。
“是!”两个马脸上的守军答应一声,举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发射机关上。“呼!”十几根一丈半长的弩箭带着风声,呼啸着朝红巾军队伍的左翼扑了过去,速度快如闪电。
然而,此物毕竟不是闪电。木制的弩杆很快就受到了风力和重力的双重影响,颤抖着偏离了既定轨道,或者一头扎进了土里,或者飘起来不知所踪。只有两三支靠近了目标,却被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淮安军刀盾兵用举盾及时地挡住,“咚”的一声,矢锋入盾半尺,矢杆颤颤巍巍地来回晃动。
“嘀——!”走在队伍中的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立刻吹响了挂在胸前的铁哨子,将整个队伍停了下来。紧跟着,队伍中就响起了他洪亮的声音,“按原定计划,炮兵以营为单位,就地展开。”
“炮兵以营为单位,就地展开。”
“炮兵以营为单位,就地展开。”
专门负责传令的亲兵则举着铁皮喇叭,将命令一遍遍地大声重复。早就跃跃欲试的三个炮兵营长听到了,立刻指挥着各自麾下的弟兄扯下炮衣,推动炮车,将整整九十门四斤炮分为前后间隔十步远的三排,对准了宝应城门东侧两个马脸,和两个马脸之间的城墙上方。
“呼——”巨弩继续呼啸着朝阵地飞来,大部分都落到空处。少部分被刀盾手用举盾挡住。只有偶尔一两支能落在大伙脚边,溅起一串串暗黄色的烟尘。
训练有素的炮兵对近在咫尺的巨弩视而不见,在每个炮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固定炮身,装填火药,压紧弹丸。整套动作,都宛若行云流水。
“嗯!”刘子云学着朱八十一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哨子再度含进嘴里,用力吹了一下,再吐出来,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开炮射击!十门火炮一组,循环轮射!限在半柱香时间之内,把两个马脸和城墙上的弩车给我清理干净!”
“轰!”黄老二指挥着一门四斤炮,率先射出第一枚弹丸。高了,实心弹丸从左侧马脸的上空呼啸而过,吓得上面的守军手一哆嗦,将木槌砸在刚刚拉开还没来得及上弩箭的弩车上,直接放了空炮。
“炮口压低半寸!”黄老二迅速跳到最前排第二门火炮旁,大声喝令。
“是!”众炮手答应着,齐心协力,用装了土的麻袋垫高炮尾,重新压实。“轰”短短数息之后,第二枚弹丸飞出炮口,掠过二百步的距离,狠狠砸在了左侧马脸的城垛口下方二尺处,将城墙砸了个大坑,泥土瑟瑟而落。
“低了,炮口向上调高一小指头!你放下,我来!”黄老二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跑到第三门火炮前,亲自动手调整角度。两只眼睛,就像夜里的烛火一般明亮。
在弟兄们的全力配合下,第三门火炮也很快调整完毕。怒吼着喷出一颗巨大的铁弹丸,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弧线,正砸在马脸中央,溅起一团凄厉的血雾。
“啊——!”侥幸没有被波及的蒙元士兵抱头鼠窜,纷纷朝马脸两侧的城墙退去。却又被城墙上的百夫长们,用刀子直接给砍了回来,“别慌,给我射,给我用弩车射!他们不可能每一炮都打得这么准。咱们也不肯能一直射不中。给我射,快给我射!谁敢跑,老子先宰了他!”
在死亡的威胁下,众官兵又掉头逃回马脸,手忙脚乱地转同摇橹,重新拉开弩臂,装填弩箭。“嗖——嗖——嗖——!”数支巨弩落进炮兵阵地中,溅起两团血花。
“轰!轰!轰!”已经摸索出大致射击角度的炮兵们,立刻以狂轰滥炸相还。数十枚滚烫的铁弹丸带着尖啸落在马脸和马脸前方的城墙上,砸起大团大团的血雾和烟尘。
“炮兵,开炮射击!十门火炮一组,循环轮射!”刘子云兴奋地挥舞着令旗,围着炮兵阵地来回跑动。“半柱香时间,必须把两个马脸清理干净。有外人在后边看着呢,咱们不能给都督丢脸!”
外人,自然指的是毛贵和傅有德两个,以及他们麾下的将士们。虽然他们是好心前来助战,但淮安军上下,还是涌动着一股和客军争一争短长的暗流。特别是最底层的士兵,这几天从行军速度到扎营时的整齐程度,再从身上铠甲,手里的兵器,到走路时的精气神儿,私下里已经不知道比较过了多少次,每一次毕竟的结果,都令大伙胸口挺得更高。
这回,也是一样。在自豪感的驱动下,炮兵们将火炮操作得格外流畅。每当听到自家连长的喊声,就是十门炮口同时喷出怒火。紧跟着,十枚滚烫的弹丸就落在对面的马脸内外,将守军砸得鬼哭狼嚎。
而防守一方显然不具备任何对付火炮的经验,几度被炸得抱头鼠窜。然后又几度在一名千户的组织下,再度跑回马脸,试图用床弩和强弩进行反击。但是,在二百步这个距离上,受气流和操作者水平的双重影响,床弩和强弩不具备任何准头。而淮安军射出的铁弹丸,却凭借着数量优势,每一轮齐射总有几枚弹丸能够恰巧地落在在目标区域,将敢于暴露出来的床弩,还有操作床弩的守军士卒,一并砸得四分五裂。
很快,左侧的马脸上面就再也找不到一架完整的弩车了,再也无法给进攻方制造任何骚扰。刘子云迅速指挥炮兵调整方向,瞄准右侧的马脸,再度狂轰滥炸。
依旧是胜得毫无悬念。有左侧马脸上尸骸枕籍的先例在,右侧马脸上的守军个个心惊胆战。只勉强招架了两三轮,就丢弃了造价高昂的弩车,撒腿跑向了附近的城墙。
“调整炮口,对准城墙,给我来十轮吊射!”刘子云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向黄老二,大声命令。
“是!”黄老二答应一声,撅着屁股再度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火炮。调整射击角度和炮口指向,把城墙当作下一个攻击目标。
“轰!”“轰!”“轰!”几门被他安排用来校准的四斤炮率先开火,弹丸或者落在城外,或者落在城内,居然没有一枚砸在六尺宽的城墙顶端。
“呼——!”城墙顶端,挤得密密麻麻的守军将士齐齐松了口气,用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胸口。然而,没等他们将这口气吐完,天地间忽然一暗,紧跟着,又是十几枚滚烫弹丸砸呼啸着砸了过来,砸在正对炮口的城墙内外,炸起一股股暗黄色烟尘。
“轰!”紧跟着,又是十枚铁弹丸。或者砸在土筑的城墙表面,尘土飞溅。或者恰巧落在城墙顶上,将猝不及防的守军砸得筋断骨折。或者落进城内,砸中靠近城墙的房子,给屋顶开出一个个巨大的天窗。
“娘——!”有个不幸被炮弹打没了半截身体的守军,拖着长长的血迹,在城墙上绝望地爬动。
“兄弟啊——!”数名盐丁出身的军汉围着一具已经看不出人样的尸体,放声大哭。
“轰!”“轰!”“轰!”更多的炮弹砸在城墙内外,溅起滚滚黄烟。虽然每一轮射击所发出的大半数弹丸都没有打进城墙顶部的人群当中,但伤者和死者的惨状,却让守军们个个魂飞胆丧。趁着督战的百夫长,千夫长们不注意,撒腿就跑。
“站住,马道上有督战队,你跑下去一样是个死!”督战的百夫长和千夫长们,则不得不用杀戮来维持军纪。然而,杀戮的效果终究有限,在留下来挨炮弹和逃走挨刀子之间,蒙元士兵明显更愿意选择后者。很快,被炮火集中攻击的城墙上,就剩不下多少人了。并且没有逃走的士兵全都将身体死死地贴在了垛口后。双手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任军官如何督促,也不肯抬头。
“轰!”一枚炮弹正好砸在了城头的火药箱子上,引起了剧烈的殉爆。巨大的灰白色蘑菇云腾空而起,扶摇之上九霄。
然而,在蘑菇云被风吹散之后,爆炸点附近的城墙,却只是被烧黑了一大截。甭说出现大段坍塌了,连个像样的豁口都没能留下。
“我早就说过,拿火药对付城墙很费劲!”毛贵遗憾地摇摇头,叹息着对身边的傅有德说道。
“是啊,朱总管这边,朱总管这边的炮手,操炮比我们那边高明出太多!”傅有德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热点。用手指掏了掏被炮声震迟钝了的耳朵,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我是说,用火药炸城注定事倍功半!”毛贵被气得哭笑不得,将嘴巴凑到他耳边,大声重复。
“什么,您说火药!”傅有德眼睛盯着城头,回答得继续不着边际,“火药各家都是一样的。城墙上守军那边的,也许配方会差一些。但咱们红巾军这边,各家肯定都是一样的!”
“算了,不跟你说了!”毛贵气得没办法,只好策动坐骑走开,继续去观察淮安军的其余动作。却霍然发现,就在自己注意力被城头上的殉爆所吸引的时候,连老黑已经指挥着抬枪营走到距离城墙一百步位置。有条不紊地支开三角形铁架子,将一百五十杆造价昂贵,看起来又蠢笨至极的大抬枪,支了起来。
“嗖!”城墙上,有守军士兵隔着城墙垛,从射击孔中射下了几支羽箭。大部分被风吹歪,飞得不知去向。只有零星一两支,射进了抬枪营的阵地里,在大伙胸前的板甲上,砸出了几串火花。
“奶奶的,居然敢还手!各都,给我瞄准了,狠狠地打!”连老黑心中却被立刻点起了熊熊怒火。举起铁皮喇叭,大声命令。
“呯!”摆在最前排的三十杆抬枪,立刻齐齐喷出了白烟。将一两半重的弹丸,顺着城墙的垛口砸了进去。
火星飞溅,表面贴了青砖的城墙垛口,居然被抬枪的弹丸砸出了无数个小豁口。四下飞射的砖屑,落在垛口后的士兵脸上,迅速撕开无数道血痕。
“啊!”几名蒙元士兵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光挨打还不了手的恐惧,站起来,撒腿便逃。
血光立刻随着枪声从城墙上飞起,大抬枪射出的弹丸从背后找上他们,将他们的身体打了个对穿。
“啊——!”濒临死亡的伤者,拼命用手去堵胸前的大洞,却无法阻止血浆向外喷涌。转眼间就因为失血过多,一头栽倒。
“轰!”“轰!”“轰!”又是一排实心炮弹砸上城头,跟抬枪配合着,打得守军抱头鼠窜。很快,正对着抬枪和炮兵阵地城墙上三丈多宽位置,就再也站不住人。包括督战的将领在内,都抱着脑袋,乱哄哄地向城墙其他位置和敌楼附近逃窜,唯恐爹娘给自己生得腿太短。
“原来抬枪可以当床子弩用,并且比床子弩轻便许多!”城墙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向前走了一百多步的傅有德看得心醉神驰,扭过头,冲着身边的空气说道。
话说完了,他才发现毛贵已经不知去向。赶紧从马背上扭着头,四下观望。只见就在淮安新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的身边,蒙城大都督毛贵手举刀鞘,对着一个庞大的铁战车,又敲又打,兴奋得手舞足蹈。而先前拿在士兵们手中的铁管子和铁板,则变成了这辆战车的支架和车顶,被特制的铁夹子固定在一起,稳如磐石。
“拆迁车准备完毕。向大都督请示,可否立刻去拆城?”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则回过头,冲着身边的传令兵大声招呼。
“拆迁车准备完毕。请求对宝应城东墙进行拆迁!”传令兵立刻按照平日训练时养成的习惯,用旗帜和号角,将刘子云的请求,远远地传到了后面的指挥台上。
“通知刘子云,拆迁开始!”指挥台上,早已等待不及的朱八十一搓了几下手,咬着牙,将自己独创的恶趣味命令发了出去。
“拆迁开始!”
“拆迁开始!”命令经过旗帜和号角,迅速传到战斗第一线。刘子云眼睛登时一亮,挺起胸口,骄傲地挥动土黄色的令旗,“都督有令,拆迁正式开始!刀盾兵掩护!近卫团三营,将攻城车推进到城墙脚下,分组挖火药池!”
“是!”数百条汉子齐声答应,弯下腰,推动七辆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铁架子车,“轰隆轰隆”向前行去。所过之处,留下数道深深的车辙。
“嗖!”“嗖!”“嗖!”守军显然也发现了这几辆庞然大物,从距离最近的几段城墙上,将床弩不要钱般射了过来。大部分都偏离了目标,只有一两支侥幸命中,被车顶的钢板所阻挡,“当”地溅起一串火星,飞出老远。
“轰!轰!轰!”炮营立刻调转炮口,对着床弩发射的位置展开报复性射击。庞大笨重的弩车迅速被分解成了一堆堆零件儿。周围的守军将士抱着脑袋,东奔西逃。
“不要跑,给我”有名蒙元将领举刀督战,刚一露头,就被数杆大抬枪同时瞄上。其中一枚弹丸正好打中了他的鼻子,将半个脑袋从身体上打飞起来,跳起到半空中,红红白白落得到处都是。
见到此景,原本就士气低落的守军,更不愿露头。一个个将脑袋缩在垛口后,撅着屁股,口里大念各种编纂出来的祷告词,“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穆罕默德,上帝,大光明神,保佑,保佑,保佑信徒过了这关。信徒一定给您捐十两香油,绝不打折扣,绝不敢再拿发了臭的猪油糊弄您!”
而过往神仙显然对香油不太感兴趣,没使出任何法术来阻止淮安军的铁车继续朝城墙靠近。转眼间,七辆铁车就跟城墙紧紧贴在了一起。带队的都头一声呼哨,众人迅速拆掉车轮,将铁车变成了铁凉亭,稳稳地坐在了城墙根处。
“开挖!”近卫团长徐洪三大喝一声,从车厢中抄起一把巨大的钻头,奋力顶在了城墙上。
“开挖!”“开挖!”队伍中的连长、都头们大声回应,藏身在车厢内,将一杆杆七尺多长,儿臂粗,末端带着摇柄的钻头顶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墙上。其他近卫营的士卒则在伙长们的指挥下,以十人为一组,齐心协力转动摇柄。“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土墙被钻破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钻杆就进入了城墙半尺多深。暗黄色的泥土,像流水般顺着钻杆的尾部汩汩下淌。
“他们在凿城!”临近城墙段上的蒙元官兵虽然看不见徐洪三等人在铁车里鼓捣什么勾当,却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一名亲兵百户打扮的家伙跳起来,先大喊了一嗓子,然后带头冲向铁车上方的城墙段。
“轰轰轰,轰轰轰!”数枚炮弹疾飞而至,砸在他身前身后,烟尘滚滚。这位身手敏捷且足够幸运的百夫长却毫发无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目的地,钢刀猛挥,将挂在城头的钉拍绑绳砍做两段。
“呼!”重达三百余斤,表面钉满了铁刺的钉拍在重力的作用下,迅速砸落。眨眼间,就与铁车来了个亲密接触。
“轰隆~”铁车被砸得发出巨大的轰鸣,震得徐洪三身体发麻,耳鸣不止。然而,钉拍的下冲力量,却被铁车上那些横横斜斜的支撑臂尽数分散,根本无法奈何车身分毫。
“继续钻,别管他们!”近卫团长徐洪三迅速抬了下头,冲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弟兄们吩咐。
“是!”发现头顶的车厢板没有丝毫变化的淮安士兵们齐声答应着,继续转动摇杆,将钻头不断向城墙内推进,推进。
“来人,给我扔滚木!”勇悍的亲兵百夫在城墙上大叫,招呼手下跟自己一道去拼命。只是这一回,他的好运气终于用完了。没等手下的亲兵们举着盾牌靠近,两颗一两半重的抬枪弹丸已经打在了他前胸处,将他直接打得飞了起来,像只破麻袋一般从城墙内侧落了下去。
“呼啦啦——”已经尾随着百夫长冲上这段城墙的亲兵们,又乱纷纷地转身后退。仓惶如一群受惊的野兔。淮安军的抬枪手们却从背后瞄准了他们,以缓慢至极的速度,将跑得最慢的几个人打飞了起来,惨叫着跌下城头。
“冲,给我冲上去扔石头!点盏口铳!”又一名全身披挂的蒙古军官从敌楼里跑出来,将逃得最快的两名亲兵挨个剁翻,“大人平素待尔等不薄,需要尔等出力的时候,尔等岂能如此?冲,谁不冲,老子先砍了他!”
“冲,冲,大人看着咱们呢!”众亲兵们被逼无奈,只好掉头再度冲向铁车正对的城墙。冒着被炮弹和子弹射杀的风险,将滚木雷石接二连三丢了下去。
“轰!”有人点燃了盏口铳,将拳头大的弹丸从城头射下,打在铁车厢的顶板上,凿出一个深坑。
铁车厢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散架。将大部分滚木礌石都挡在了车厢之外,给里边的淮安军弟兄,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天空。
“注意检查深度,到一号标记为止!”近卫团长徐洪三擦了一把汗水,扯开嗓子高喊。然后亲手抓住摇柄,逆着先前的方向倒转。粗大了钻杆缓缓从墙上退出,留下了一个四尺深,直径五寸多的浑圆型小洞。身边的弟兄们立刻从铁车中拿起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细长条火药包,跟洞口比,迅速塞了进去,留在外边的,只有一条长长的丝绒捻子。
“打下一个!”徐洪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将巨钻对准了距离第一个孔洞半步远,高度差不多平齐的位置,开始了新一轮打孔工作。“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钻头破土声又缓缓响起,众弟兄们藏身在铁车下,满脸兴奋,挥汗如雨。
“点盏口铳!盏口铳和大铳!”一名文职打扮的幕僚冲出敌楼,指挥着百余名守军勇士发起决死反击。
“轰!轰!轰!”更多的盏口铳和竹节大铳喷出弹丸,砸在铁车厢顶部和侧面,砸得铁车厢摇摇欲坠。
几名藏身在车厢下,位置稍稍靠外淮安军弟兄不幸被射中,软软地栽倒。附近的其他弟兄迅速将他的尸体推开,走上前,替他继续转动摇柄。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钻头高速转动,一个又一个直径在五寸上下,深达四尺的孔洞,出现于城墙表面,整齐得宛若一排排等待校阅的士兵。
更多的滚木雷石砸下来,砸在铁车顶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更多盏口铳和竹节大铳从侧面向铁车发射弹丸,打出一串串凄厉的血光。然而,钻孔声却始终没有停下,“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宛若猛兽在深夜里磨着他们的牙齿。
“呯!”连老黑组织抬枪兵,来了一次齐射。将敢于将身体露出城垛的守军,连同那名不怕死的幕僚,打得倒飞而起,血浆和碎肉像雨一般四下溅落。
城墙上瞬间出现了大段空档,然而,很快,第四波蒙元士兵就再度沿着临近的马道冲上,一队接一队,苍白的面孔上写满了绝望。
“轰!轰!轰!”黄老二组织火炮,朝铁车正上方的城墙,和临近的城墙顶端,狂轰滥炸。将一门又一门盏口铳和大铳炸成了废铜烂铁。将守军成群结队地砸成肉酱。
更多的守军却在县令盛昭的逼迫下,继续冲上城头。
仿佛猜到城墙即将不保一般,县令盛昭集结起麾下全部力量,一波接一波,舍生忘死,将滚木、雷石,甚至自家同伴的尸体,都当作武器朝铁车砸下。很快,铁车顶上就落满了各种重物,并且还不断有新的重物从半空中往下砸,冰雹一般,无止无休。
“啪!”有具尸体贴着铁车的顶部边缘滚落,溅起一团血浆,将徐洪三的战靴迅速镀上了一层殷红。
“继续钻,别分神!这铁车徐某先前试过,可扛上千斤水锤的重击!”徐洪三一脚踢开落在身边的残肢,扯开嗓子,继续大声招呼。
“继续钻,别分神。铁车是咱们朱都督亲手打造的。有它在,谁也奈何不了咱们!”车厢内的连长,都头们,也纷纷抹了一把汗,大声给自家弟兄鼓劲儿。
在制器一道上,朱都督三个字,就是最好的招牌。原本被头顶上的声音吵得有些心惊的弟兄们愣了愣,立刻又精神抖擞。朱都督亲手打制,城上的几块破石头怎么可能砸得烂?他那是弥勒佛的凡间肉身,弥勒佛亲手做出来的东西,那就是神器,常人怎么可能破得了。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钻杆破土的声音继续在城墙下回荡,听起来就像一曲宏大的音乐。伴着乐声,一个又一个直径三寸左右的深孔,出现了城墙上。两个马脸之间,长两丈,宽四尺,距离地面三尺高的区域,密密麻麻排满了钻孔,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
两百多个装了五斤左右黑火药的长条型布包,被一个接一个塞进了钻孔。用丝绸裹着黑火药搓成的药捻从洞孔里拉出来,每十条搓成一根,拉出一丈远,又再度被捆在一起,搓成一根胳膊粗的巨大药捻,在盾牌手的保护下,向更远处延伸。
不断有新的孔洞被打好,新的药捻被拉出来,与原来的药捻系在一起。不断有新的火药包被盾牌手从本阵用推车运到城墙下,交给徐洪三等人塞进新的孔洞,将蜂巢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恐怖。
终于,最后一个孔洞被打好,塞入了火药包,拉出药捻。徐洪三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大声喊道,“盾牌手过来掩护。听到炮声,大伙一起后退!”
“盾牌手,盾牌手过来掩护!”立刻有人举起铁皮喇叭,向后方发出联络信号。
大队的盾牌手推着半人高的包铁巨盾,列队冲上。将铁车下劳碌了半个多时辰的徐洪三等人护住,缓缓地退离了城墙。
有五十多名弟兄,却永远留下了那里。先前大伙忙着转动钻头的摇柄,没太注意到自身的伤亡。到了此刻,才发现,原来铁车也不是万能的,并没有为大伙挡住所有方向来的攻击。只是大伙当时,谁也没来得及分心而已。
“快退,快退,都督说过,所有必须退出三丈之外!”徐洪三及时地举起铁皮喇叭大吼了一声,将众人从震惊与悲伤中唤醒。然后他自己却猛然停住脚步,在三面巨盾的保护下,从腰间取出火折子,迅速打燃。
“退,退!”他挥动着火折子,大喊大叫,催促众人,继续远离城墙,远离自己。直到确定所有弟兄都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才猛地一哈腰,将火折子狠狠地按在了药捻之上。然拉了一把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盾牌手,撒腿就跑。
“嗤——嗤嗤——嗤嗤——!”没人再管徐洪三和那三名盾牌手如何仓惶逃命。所有人,包括炮兵都停止了射击,将目光落在了燃烧着的药捻之上。
“嗤——嗤嗤——嗤嗤——!”粗大的药捻冒着滚滚白烟,朝城墙上的蜂巢迅速靠近,靠近,靠近。忽然间,分散成数百条火蛇,飞一般朝城墙上的每个深孔钻了进去。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在城墙根部响起。不是大伙预料中的惊天动地,而是略显沉闷。就像暴风雨前的闷雷,贴着地面来回翻滚。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连串的闷雷声中,宝应城东侧距离两道马脸之间的城墙,像打摆子一般,颤抖,颤抖,不停地颤抖。最后猛地一哆嗦,竟然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瘫倒于地,直上直下,就像被雨水泡软了的泥巴。(注1)注1:多点连续爆破通常用于开采石料和旧搂拆除,爆破点和用药量都需经过严密计算。文中是小说家言,简化了步骤,并且严重夸大了效果。请读者切勿模仿,否则,后果请自负!
第一百八十四章 间隙
第一百八十四章间隙
当最后漫天的黄烟散去,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望着两个马脸之间突然出现的那个巨大缺口,目瞪口呆。
包括朱八十一自己,都被爆炸的效果给吓得两眼发直。这是他第一次将大学里某门差点没考及格的功课应用于实践,却没想到,知识的力量竟是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甚至做出了一次失败,连炸三到五次的准备。并且为此打造了数以万计的条形火药包。现在看起来,剩下的火药包,已经没必要再用在宝应了。宽达三丈,高度不及四尺的缺口,已经足够让一支大军作为入城通道。而城内的防守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再将这个缺口重新堵死。
“炮营,换开花弹。沿着缺口向内延伸射击!”用最快速度恢复心神,从亲兵手里抢过铁皮喇叭举在嘴边,朱八十一大声命令。
“换,换开花弹!”黄老二、徐一和朱晨泽等人如梦初醒。冲着身边还在呆呆发愣的弟兄们连踢带打。
“换,换开花弹!使劲朝城里轰,给战兵弟兄们开道!”众炮兵们从惊愕中被打醒,木然地嚷嚷着,跑向阵地后的弹药箱子。从里边找出标记着一朵花的弹丸和用纸筒定装的发射药,扛着跑回来,在同伴的协助下,手忙脚乱地塞进炮口。
“抬枪兵,压住两侧马脸上的敌军!”朱八十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命令。
“抬枪兵,压住两侧马脸上的敌军!”“抬枪兵,压住两侧马脸上的敌军!”队伍中终于又响起了响应声。从震惊中恢复了神智的传令兵们,红着脸,举起铁皮喇叭,将最新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第五军第一团,第二团准备——”朱八十一又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身后跃跃欲试的吴良谋。就在此时,傅有德终于清醒了过来,策马冲向自家队伍,一边冲,一边挥舞着手臂大喊,“弟兄们,跟着我来!朱总管把路已经给大伙开好了,咱们不能光看着!”
“杀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呐喊,被唤醒的傅部将士迅速举起兵器,在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带领下,潮水般冲向被炸开的缺口。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抢先在缺口处响了起来,将附近所有来不及躲避的活物,全都炸成一团团肉泥。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瘫成一团的宝应盛昭从迷茫中唤醒。看了看不远处那处巨大的豁口,再看了看敌楼中,同样失魂落魄的各级官员和契哲笃派来“保护”自己的几个蒙古武士。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走到护栏处,翻身跃下。
“大人——!”心腹家丁盛明拉了一把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爷掉在城外摔成了一团肉饼。也叹了一口气,紧跟着翻出了护栏。
“这”主簿、孔目,还有平素在县衙里算得上头脸人物的各房管事们互相看着,不知所措。自杀,也需要一定勇气才行。而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身上最缺的就是勇气。但是,如果不自杀殉国的话,敌楼里还有几个蒙古老爷在,每个人手里都拎着血淋淋的刀子。万一他们像刚才督战时那样,用刀子逼着自己往城下跳
正惶恐不安间,却听见几个蒙古武士中职位最高的哈斯咧了下嘴巴,大声说道:“这什么这?还不赶紧打开城门,迎接朱总管入内?!咱们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就得认命!只要交的起赎身钱,他不会拿咱们怎么样!”
“这,啊,是,是!”一众头面人物先是愣了愣,然后迫不及待站起来,冲向控制铁闸的绞盘,“快,快点儿,把绞盘拉起来。快,快点,开城,开城投降。刚才那些冒犯朱总管虎威的事情,都是姓盛的逼着大伙干的。如今姓盛的已经死了,大伙还愣着干什么?”
姓盛的?死了?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的士兵们向城下看了一眼,刚好看见盛昭的鲜血淋漓的尸骸。的确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并且还是个糊涂鬼。人家几个蒙古大爷根本就没想到与城俱殉,他不过是一个汉官
不过无论如何,既然连几个蒙古大爷都投降了,大伙还坚持个屁!当即,敌楼里就又呼呼啦啦冲出好几十号人,七手八脚去帮忙转绞盘。
谁料城外的红巾军却不领情,立刻将炮弹不要钱般朝上面砸了过来。虽然因为仓促之间失了准头,没砸中任何人,却也把守军将士吓得又趴在了城墙上,人摞着人,屁股压着屁股,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得,得先挂白旗,否则,否则淮安军那边不认!”有一名老兵油子见多识广,借着城下给大炮装填火药间歇,扯开嗓子提醒。
“那就挂啊!”宝应县主簿赵肖跺了下脚,气急败坏,“赶紧挂。没有,没有?来人,脱,里衣。谁的里衣是白色的,全给我脱下来。先从,从本主簿的开始脱起,快,快点。炮弹就要打过来来!脸面,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个脸面儿。跟命比起来,脸就是个屁!”
跟命比起来,在某些人眼里,脸的确还不如屁股。特别是那些常年跟在异族身后为虎作伥的家伙眼里,根本没有尊严这个词存在。很快,一整串白色的里衣,就被挑在了敌楼附近原本该竖战旗的位置上。紧跟着,城门“吱呀”一声,被守军自己从里边打开,铁闸、内门,也统统被扯起。几个蒙古武士和宝应城的各级官吏,带着还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守军,整整齐齐地跪在了门洞子两旁,将兵器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投降!我等投降,请朱总管准许我等花钱赎命!”
“投降!我等投降!”临近的马脸上,街道旁,连同其他各处城墙段上没力气逃走的守军,也将一大堆白色的布片,争先恐后地挑了起来。唯恐反应慢了,成为红巾军的发泄目标。
“这,哼!”带队冲在最前方的傅有德钢刀虚劈,恨不能从地上拉起一个人来碎尸万段。
带队冲锋不是一件简单事儿,需要保持队伍的整体推进速度,保持各兵种之间的有效配合,还需要考虑到守军可能进行的反扑。谁料想,他好不容易把这些工作全做仔细了,并且以最快速度推进到了城墙坍塌处,结果却没遇到任何抵抗。就像轮着几千斤的大铁锤一锤子砸在了棉花上,甭提心里有多憋得慌了。
杀降,绝非一名真正的武将所为!而徐州红巾从芝麻李起义那时起,就没有杀降的传统。更何况眼下守军那幅窝囊样子,脑门子都磕出血来了,让他怎么可能还忍心脏了自己手?将钢刀在半空中接连虚劈了二三十下,最后狠狠吐出一口气,“呼!都他娘的让开。投降去找朱大总管。老子只管杀敌夺城!”
“是,将军!”城墙坍塌处的守军千夫长跪着将身体挪开了数尺,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回应。“将军,将军请进。县衙,县衙就在十字街口靠北位置。粮食,还有下个月的军饷,都在县库里边封着呢。您需要带路么?小的,小的跑得最快,可以马上带着您过去!”
“将军,将军请从正门入城!”在大门口跪着的赵肖立刻扭过头来,大声争竟,“下官,下官是宝应县的主簿。对,对城里再熟悉不过。下官,下官愿意替将军带路。带路将县衙拿下来!”
“哼?”傅有德犹豫了一下,拨转坐骑,走向城门。众宝应县的官吏见状,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伸手替他和周围的几个亲兵拉缰绳,“将军,将军请走这边。小的,小的给您牵马。将军,小的路熟,保证将您带到”
“哼!”傅有德又鄙夷地在鼻孔里头哼了一声,终是耐不住众降官的热情。留下自己的副手带着一千弟兄接管城门,自己则带着麾下其他弟兄,顺着长长的街道径直向县衙开去。
沿途不断有来不及逃走的溃兵,纷纷跪在路边请降。傅有德看不起他们,也不搭理,直接让他们继续跪在那里等着朱大总管来收容。还有一些大侠小侠们扯了红布包住脑袋,冒充红巾军趁火打劫。这可是犯了傅有德的忌,直接命人抓住砍了,将血淋淋的脑袋挂在路边的树上,以儆效尤。同时,又分出几哨兵马,沿着街道和胡同来回巡视,见到有祸害百姓者,无论是溃兵还是地痞流氓,全都一刀了账。
在他的全力弹压下,城内的乱象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县衙和官库附近的溃兵也被驱散,大门二门都贴上了封条,留待朱八十一和毛贵两个入城后再行处理。当西面的城头又出现火烧云之时,整座城市已经顺利易主。走在街上的红巾将士们个个意犹未尽,一边张贴告示安抚百姓,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白天时亲眼目睹的奇景。
“原来火药还可以这么用?老子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跟朱大总管比起来,大伙以前那种用法,简直就是败家子儿!”
“可不是么?以前咱们炸一堵城墙,少说也得两三千斤火药吧?还不一定炸得动。你看人家朱总管,总计才用了几百斤,就把城墙给炸出那么大的口子来!”
“那不完全是炸的吧,以前炸可不像这动静!”有人作战经验多,凭借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印象,感觉出这次的炸城的声响与先前大不相同。
“当然不完全是炸的。朱总管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弥勒”将头侧开四下看了看,另一名来自徐州的士兵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弥勒佛的肉身,你们知道么?去年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他老人家就用了两竹筒火药,就把兀剌不花给炸上天了。要我看,什么火药不火药都是障眼法儿,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老人家的佛咒。”
“可不是么,要不他搭个台子干什么。那不就是诸葛亮先生借东风用的法台么?”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绝对,绝对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杀招,还是藏在朱大都督的手掌心里。别人,别人即便有了火药,肯定也学不来!”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不懂别吓咋呼!”旁边有个百夫长听大伙越说越不像话,竖起眼睛,大声呵斥。“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咱们赵总管以前炸城,虽然用火药多一些。可也没调大炮和抬枪助阵。而朱总管今天,光是炮弹恐怕就打了好几百发,细算下来,未必比咱们赵总管省!”
“这,这,行,你说得对,你说得全对还不行么?”被呵斥的人心里不服气,嘴巴上却不愿让人抓住什么不尊重上司的把柄。转过脸去,悻悻地回应。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人家朱总管烧钱烧得起!”另外一个刚刚张贴完了安民告示的牌子头凑上前,笑着给大伙和稀泥,“咱们赵总管手里钱没朱总管宽裕,当然不能拿炮弹当石头往外扔。人家朱总管呢,守着一个大盐仓,不缺钱,自己又会造炮。所以就怎么宽裕怎么来!”
“嗯,这还像句人话!”争论的双方,都撇撇嘴,用力点头。
“唉,啥时候咱们赵总管手头,也像朱总管一样宽裕就好了。”还有人听了,低声长叹。
“这”一句话,彻底说到了大伙心里头。看看不远处盔明甲亮的淮安军,在看看自己身上的半旧的皮甲。众人忍不住摇头叹气。这人和人,这不能比啊。以前,大伙都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虽有差别,但没到让人眼红的地步。而如今,看看人家淮安军的,再看看自己唉,早知道这样,当初真该狠狠心,偷偷跟着朱总管的船队走了。也省得像现在这样,看着别人装备兵器干流口水!
第一百八十五章 碾压
第一百八十五章碾压
徐州军的苏州军士卒都在羡慕淮安军的武器装备,毛贵和傅有德两个,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朱八十一手中那几辆攻城车上。围着县衙院子里已经重新恢复成管子和铁板的部件,就像猫儿闻见了腥。
火炮这东西,他们这次出征虽然没有随军携带,但各自的老巢里却都储备了不少。特别是朱八十一上个月仗义地给大伙打了七折之后,每门四斤炮的售价只有七百斤铜。并不比徐州和宿州自己的武器作坊开工铸炮贵许多,如果扣掉养工匠的开销,可能还稍便宜些。所以他们跟朱八十一的交情再深,也不会再去打后者手里火炮的主意。
而全身板甲这种超级防具,在毛贵和傅有德二人看来,也不宜装备太多。以二人在战斗中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一场动辄数万人参与的大战,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主将所依仗的那几千精锐。其他战兵和辅兵,大都数情况下都不用冒着箭雨冲阵,或者近身肉搏。所以装备皮甲和装备造价高昂的板甲,其实没多大区别。
况且这种精锐,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穿上铠甲就能充当的。那需要过人的体力,勇气和协调的四肢。即便用了朱八十一提供的练兵秘法,一百人当中几番淘汰下来,也得不到几个。就像古时的白耳兵、虎豹骑和宋代岳爷爷的背嵬军,规模不需要太大,控制在一定规模,反而会增添队伍的战斗力和将士们的荣誉感。如果是个人练上几个月便能进了,反而会变得平庸。战斗中所起到的作用,也随之大幅降低。
所以毛贵和傅有德二人心中,眼下最需要从朱八十一这里讨要的,就是下午破城时所用的铁甲攻城车。有了这东西,以后他们再去炸对手的城墙,在凿穴安放火药阶段,自身的伤亡就会大幅降低。而这一阶段的伤亡数字,以往通常都占据了整个破城战斗的伤亡人数的一多半儿。如果把这个数字降低到与下午时淮安军同样的水平,即便一次炸不塌城墙,反复多来几次,损失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个东西造起来其实很简单,等打完了扬州,我把草图拿给你们!”早就猜到毛贵和傅有德两个会喜欢上铁甲攻城车,朱八十一故意憋了二人一会,然后赶在二人被彻底憋疯之前,很是大方的答应。
“真的?”毛贵和傅有德喜出望外,立刻眉开眼笑。然而,很快,笑容就在他们两个脸上一点点变冷。朱八十一对友军,向来都很仗义。包括火炮的铸造之法,在他们那边几个高级将领眼里,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制器一道,却不是光明白了怎么干,就能干得好的。淮安军的工匠眼里看起来是毫不起眼的一个部件,在徐州和宿州那边,也许要集中数十名工匠,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造出来。并且结实程度和外观模样,还远不如淮安军的产品。与其造,还不如直接买来省事!
“我还可以让苏先生那边提供配件儿,你们拿回去自己组装。但不能白送,材料和人工费用我得收回来!”朱八十一想了想,笑着补充。
“没问题,应该的事情!”毛贵和傅有德两个,回应得是异口同声。所有配件包括链接固定铁管的套扣他们都刚才都看过了,全是精铁打造的,没用任何铜料。并且所有铁棍子都是空心,看起来很粗,份量却没多重。即便淮安军在原材料价钱上翻一倍出售,与火炮和火枪比起来,也是相当廉价。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也给李总管和赵总管带个话,无论将来需要多少,我这边都能供应得上!”朱八十一伸出右手,与毛、傅二人当空相击。
不是他不想替自己保留一件神兵利器,而是铁甲攻城车根本与神兵利器搭不上边儿。这东西,也就是听起来名字比较威猛,事实上,如果这世界有第二个穿越者的话,会一眼就认出来,这东西其实就是后世建筑行业施工中最常用的碗扣式脚手架。只不过将钢管换成了单缝铁管,将人行步道改成了整块的钢板罢了。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卖得越多,淮安军将作坊那边的制造成本越低,收益也会随着水涨船高。如果将来外界需求量大了,甚至可以考虑将卷管技术连同相关设施,一并出售给民间作坊,由后者来代为加工。像以前的枪托、枪机等部件一样,让民间的作坊也能分享到好处,同时刺激整个时代的工业发展。
“那个钻城墙用的钻头,连同后面的铁杆,摇柄,我也要买二十套!”见朱八十一答应得爽快,毛贵索性得寸进尺,“多少钱你随便开价,费用从打破高邮和扬州的分红里便直接扣!”
“如果,如果朱总管愿意帮忙的话,我们,我们徐州,也,也想卖上十几套!”傅有德跟朱八十一的关系不像毛贵那样熟,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请求。
“没问题,但我得提醒你们一下,二十套肯定不够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轻易不愿言商,朱八十一对于推销淮安的工业品,可是一点思想负担都没有。摇了摇头,继续补充,“整套钻具,分为钻头,套杆和手柄三大件。套杆和手柄都轻易不会坏掉,但钻头却是个易耗品。打上十几个孔,就得重新回炉。”
打印机可以便宜卖,墨水却是天价。后世的朱大鹏虽然是个宅男,这点儿生意经却也门清。所以脚手架,钻杆和手柄都可以友情价出售,唯独这需要频繁更换的钻头,一定不能卖便宜了。这东西,在技术层面,绝对比火绳枪还领先于整个时代。采用了冷锻成型,高温渗碳和快速淬火等一系列独门工艺,除了淮安军一家,别无分号。毫至少在三年之内,外界谁都仿制不了。
“行!那就多买几十个钻头备用!”毛贵和傅有德二人唯恐朱八十一藏私,哪顾得上考虑什么当不当冤大头。立即满口子答应,绝不讨价还价。
“我这里还专门打造了对付砖墙表面的工具,二位想不想看一看?”朱八十一点头微笑,非常尽职的介绍。
后世国家领导人全世界推销自家的产品,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朱八十一压根儿不在乎别人笑话不笑话自己满身铜臭味儿。毛贵和傅有德二人看在眼里,却惊诧莫名。联想到淮安军先前曾经多次向宿州和徐州推销华而不实的火绳枪,皱了皱眉头,用极低的声音先后说道,“兄弟,你那边,是不是入不敷出了。如果缺钱缺得厉害的话,就言语一声,这次拿下高邮的分红,先放你那用着。等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再给!”
“是啊,朱总管。这次出征之前,我家赵总管也吩咐过。如有斩获,可以先存在朱总管这儿。然后慢慢用火炮什么的顶账。”
“二位这是哪里话来?”朱八十一听得先是一愣,然后心里猛然涌起一股浓浓的暖意,“我可是守着一个大盐仓!”
“可像你这种花法,恐怕守着座金山也不够!”以为朱八十一在咬着牙死撑面子,毛贵不客气地批评,“不是每个兵卒,都需要批铁甲。对过往的商贩,也不能惯得太厉害。你想让他们多赚些,心思是好的。但是自古无奸不商,他们见你这里宽厚,反而会趁机钻空子,能少交一笔就少交一笔!”
“是啊,减赋可以,薄税就没必要了。商贩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没有钱赚,他们才不会到您这里来!”傅有德也红着脸,直言劝谏。
“我真的不是缺钱了,才急着把东西卖给你们!”朱八十一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摆着手解释,“怎么着大伙都在李总管帐下共事,同气连枝,我这边有了趁手的家伙,自然要最早让你们也用上。另外,以后你们也要出去攻城略地,打得越精彩,蒙元朝廷那边越是手忙脚乱。连带着我这边,面对的敌军也会少些。”
“嗯,这话也对。你真的不缺钱?”毛贵想了想,将信将疑。
“不缺,缺了我还会跟你客气么?”朱八十一笑了笑,用力点头。
“行,那就带我跟傅兄弟看你的神兵利器去。只要你肯卖,无论多少钱我们都要。”毛贵还是有点不信,但朱八十一坚持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只能换另外一种方式。
“朱总管打造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极好的。小将,小将也愿意多买一些!”傅有德的想法和毛贵差不多,笑了笑,低声补充。
“二位请跟我来!”朱八十一做了个手势,将二人领到县衙后,自己的临时住所。然后从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拿出另外几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个,是攻城凿。顺着砖缝插进去,然后在尾部用锤子敲打,将缝隙继续扩大。最后,再拿这个拐弯的撬棍,塞进攻城凿开出的缝隙内,往下用力按压撬杆。随便一个人操作,也能轻松地将城砖给扒下来!”
“嘶——!”毛贵和傅有德二人一边看,眼睛一边乱冒小星星。太神奇了,太叹为观止了,如果大伙手里早有了这东西,还费什么劲去爬云梯?即便完全用砖石垒就的城墙,墙角经得起这东西几撬?恐怕三下五除二,就是一个大窟窿。然后塞进去几千斤火药,“轰隆”一声,便万事大吉。
“还有这东西,专门用来对付城门的。后边这个带轮子的铁皮箱子里,装的全是猛火油。前边这根管子,连着喷嘴儿。把这东西推到城门口,用力搬动箱子后边的拉杆,一次就能将大半箱子的猛火油喷到城门上,然后你用火把这么一点”
“二位再跟我到后院来,看看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不是棺材,是专门的用来炸城墙的爆破柜。与下午那种方式不一样。下午那种方式,见效虽然快,却需要根据城墙的实际情况,仔细计算暴破点和火药用量。万一城墙比较厚,或者爆炸点选得不准的话,接下来就需要用此物来补刀。将此物顺着城墙上先前被炸出来的凹洞填进去,拉出导火索,然后再用砖头于外边,将凹洞彻底封死。最后点燃导火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天之后的范水寨,寨墙像顽童堆的沙堡一般,在爆炸声中缓缓瘫倒。
“天,天亡大元,皇上,赵琏尽力了!”敌楼中的参知政事赵琏吐了一口血,拔出佩剑,一下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五千盐丁,连同高邮九虎将当中李华甫、张四,根本没来得及上船,就被冲进来的傅有德追上,一刀一个,斩于马下。其他蒙元士卒魂飞胆丧,不得不丢下兵器乖乖做了俘虏。足足够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还有大批的弓箭、盏口铳,竹节大铳,也都全成了红巾军的战利品。
“轰!”范水寨被攻破的当夜,一声巨响过后,时家堡变成了个巨大的火把。
白天才撤退到时家堡的张士诚,伙同自己的弟弟张九六,至交好友李伯生等人,半夜摸进了畏兀尔将领果果台寝帐,一刀割去了此人的脑袋。然后点燃库房里的火药制造混乱,谎称红巾军来袭。协裹着五千盐丁和其他两千余从宝应城外逃到此地的溃兵,连夜朝兴化城退去。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待第二天早晨傅有德带领骑兵赶至,整个时家堡,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张九十四
第一百八十六章张九十四
十一月的清晨已经很冷了,在时家堡西南三十多里处的沼泽地里,却有一支大约六千多人的队伍冒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队伍中大部分人都只穿了一件单衣,只有少数几个,才有一件皮甲或者抢来的丝袄御寒。然而对于这个时节的天气来说,丝袄和皮甲所能起到保暖的作用非常有限,因此抹鼻涕声和咳嗽声,就成了弥漫在这支队伍当中的主旋律,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咳咳,咳咳,咳咳咳——!”千夫长李伯升骑在一匹毛都快掉光了的老马上,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咳嗽。络腮胡子上,沾满了口水和鼻涕。
旁边的几个亲兵,看起来跟他这个主将一样的狼狈。也都是咳嗽声不断,鼻涕连连。其中有一个,甚至连路都走不动了,眼瞅着一个趔趄,就直接朝路边的泥坑里栽了过去。
“小七!”李伯升手疾眼快,从马背上探下一只右臂,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亲兵紧紧拉住。然后偏腿跳下坐骑,左手迅速从马鞍后解下一个水袋,一边朝昏迷者嘴巴里头灌,一边大声喊道,“小七,小七,不要睡。不要睡,马上就到兴化了。到了兴化,哥哥我请你去吃大肉片子,巴掌大的肉片子,管饱管够!”
“老七,老七,坚持住,坚持住,马上就到兴化了,马上就到兴化了!”周围的其他几个亲兵也围拢过来,一边帮李伯升给昏迷着揉搓胸口,一边大声呼喊。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昏迷中的柳七虽然睁开了眼睛,嘴角却有暗黑色血迹慢慢淌了出来。“李,李哥,兴化,兴化真的就,就要到了?”艰难地吞下一口冷水,疲惫里眼睛里头充满了不甘。
“到了,真的,你坚持一下,我,我让你骑我的马!”李伯升用力点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外掉。亲兵柳七不是第一个倒下的人,事实上,从昨夜离开时家堡到现在,至少有上百名弟兄因为冒着寒风急行军而活活累死。还有六七百人走着走着就脱离了大部队,是主动当了逃兵还是变成了一具饿殍,不得而知。
“谢谢,谢谢你,李哥——!”从李伯升的脸色的表情中,亲兵柳七知道大伙都在安慰自己。艰难地咧了下嘴巴,露出满口被血染红了的牙齿,“还有,还有诸位兄弟。你们,你们还是把我,还把我放下吧。别,别拖累了大伙!”
“不行,当初带你们投军,说好了一块马上取富贵的!”李伯升心里大痛,抹了把泪,大声咆哮,“你不准死。姓柳的,你今天爬也得给我爬到兴化去!老子是你的主将,老子的命令,你必须听!”
“李哥,小七,小七对不住你了!咳咳,咳咳,咳咳”柳七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艰难地回应。每一次张口,都有黑色的血水从着嘴里往外溢,“你,你赶紧带着大伙回家吧!别,别去兴化了。去了,去了那,还,还得跑。朱屠户,朱屠户”
“小七,小七,别睡。别睡!你说不去就不去,咱们回家,咱们马上就散伙回家!”李伯升双手抱着亲兵柳七,用力摇晃。唯恐自己动作一停下来,亲兵柳七就长眠不醒、“小七,小七,别睡啊。别睡啊。咱们,咱们有钱了。还,还要自己买船贩私盐呢!”其他几个亲兵也哭泣着,大声帮腔。
他们虽然现在名义上是李伯升的亲兵,实际上,在两个月之前,却还是一起煮卤水烧盐的苦哈哈。彼此间,不似兄弟胜似兄弟。因此,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柳七死在眼前。
“不,不睡!”在众人的齐声呼唤下,亲兵柳七勉强又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艰难地回应,“我,我不睡。李哥,李哥你也别去兴化。咱们,咱们不是,不是朱屠户的对手。这,这官兵,咱们,咱们不当,不当——噗!”
又一口血逆着呼吸从嘴里和鼻孔喷射出来,将李伯升的皮甲染得通红。亲兵柳七挣扎了一下,眼睛瞬间张得老大,气绝身亡。
“小七,小七!”李伯升拼命的摇晃,却阻止不了怀中尸体越来越冷的事实,心中悲愤莫名。猛然间,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着牙将尸体递给了身边的另外一名亲兵,“老徐,老周,你们俩去把找个向阳地方,把小七葬了。其他人,跟着我去找张九四!”
“是!”亲兵们鼓起体内最后的精神,齐声答应。
找张九四,自然不会是跟他谈如何到兴华城去继续给朝廷卖命。而是分了大伙该分到的那份钱粮,然后各回各家。这朱屠户,谁愿意去替朝廷打谁去!老子没那本事,老子先回家过日子去了!
“老八,你告诉吕珍和老潘,让他们带着弟兄原地休息!咱们不走了!原地埋锅造饭!宁可被朱屠户追上,也不能把大伙都活活给累死!”既然下定了决心,李伯升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利用千夫长的职权,命令归属自己管辖的所有队伍都停止前进。
“是!”被唤作老八的亲兵答应着接过令箭,跌跌撞撞,朝队伍前方追去。不一会儿,就将李伯升的命令传递到了相关人员手中。
整个行军队伍登时就断裂成了前后两截。不光是李伯升的嫡系千人队,还有被他协裹的两个盐丁千人队,也都缓缓地停住了脚步。队伍中的一些百夫长和牌子头们,东张西望,如坠云雾。那些已经累得快吐血的普通士卒们,却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欢呼着脱离了队伍。打水的打水,吃干粮的吃干粮,东一堆,西一簇,乱得像洪水过后的蚂蚁。
李伯升自己,则带着盐丁千夫长吕珍和潘原明,以及五十多名亲信手下,穿过“蚁群”,大步走向队伍的前半截。那边,是千夫长张九四和他的亲兄弟张九六两人的队伍,还有另外两支盐丁。无论规模还是实际战斗力,都远远高于李伯升这边。所以,双方即便今后不能再并肩作战,也尽量要好聚好散。
同为高邮九虎将之一的张九四,显然也感觉到事态正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因此不待李伯升追上,就主动将前半截队伍也停了下来。并且带着亲弟弟张九六、盐丁千户瞿启明等人掉头相迎,隔着老远,就拱起了手,大笑着说道:“我这边刚刚想下令队伍停下来休整,却没料到伯升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来,来,来,趁着饭熟还需要一段时间,你我赶紧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下一步你不是要去兴化么?”李伯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前在肚子里准备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皱着眉头,非常生硬地追问。
“那只是为了让弟兄们走得痛快一些!”张九四的反应,可是比李伯升机敏得多。摇摇头,大步上前,“伯升你也知道,昨夜的情况不容耽搁。你我如果再不赶紧带着弟兄们离开,非得给朱屠户一口吞了不可!”
“嗯,呼!”李伯升被憋得只喘粗气,却说不出任何指责对方的话来。范水寨距离时家堡只有三十多里路。如果他们昨夜不联手杀掉色目主将果果台,弃堡逃命。一旦红巾军赶到,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但是,伯升,这兴化,恐怕是去不得啊!”张九四又快速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拉起李伯升的胳膊,“你听哥哥我说,不是哥哥我变卦,而是那朱屠户太厉害了。你想想,几个月前,他破淮安,是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两天前破宝应,却只用了一个下午。昨天破范水寨,你觉得时间多长?一炷香,有一炷香么?按这个节奏,你想想,你想想,即便咱们死守兴化,能守到什么时候?”
“唉!”李伯升无力地叹气。还用算么,大伙昨夜在时家堡,不就是望风而逃了么?连一弹指的功夫,都没敢让那朱屠户浪费!以目前的士气和实力对比,即便死守兴化,能坚持几弹指呢?还不如早点散了伙回家了事!
“本来该给大伙分了钱粮,各回各家的!”仿佛能看穿李伯升的肚子,没等他开口,张九四便主动说道。“但是”叹气着摇摇头,他又继续补充,“伯升,我的伯升老弟,真的回了家,你还能过得下去原来那种日子么?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那儿?见到个人就得磕头作揖?!”
“嗯?唉!”李伯升被问得心头一紧,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是啊,回去,回去简单。可自己还能过原来那种日子么?这两个月的千夫长虽然做得名不副实,但毕竟也是一呼百应。并且有大把大把的活钱从手上流过。回去,回去当个平头百姓。即便用这两个月攒下来的钱购置了船舶贩盐,见了那些乡间小吏,自己的膝盖还弯得下去么?
“我听人说,那朱屠户,在南下淮安之前,手头只有一千多弟兄!”感觉到李伯升手掌处传来的战栗,张士诚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现在,他却统兵数万。跺一跺脚,运河两岸无处不晃悠。伯升,我的伯升老哥,你我手中的兵马,现在加起来可是六千余众。比半年前的朱屠户强太多了。他能吃香喝辣,咱们哥俩凭什么被撵得像条狗一样,饿着肚子四处找屎吃?!”
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世
第一百八十七章乱世
“是啊,凭什么?”非但李伯升被说得心头一片火热,跟他同来找张九四分钱粮的吕珍和潘原明等人,也是满脸激愤。
朱八十一的名字这两年大伙如雷贯耳,有关此人的事迹,也早已传遍了两淮上下,大河南北。特别是几个月前此人带着千余弟兄就飞夺淮安的壮举,更被江湖豪杰们津津乐道。每次谈论起来,虽然一口一个朱屠户的骂着,心里头却早就把自己化成了对方的模样,时刻恨不能取而代之。
在这些人心里,眼下可是不会去想那一千精锐战兵和一千流民的差别。再加上最近两个多月接触下来,他们也的确将蒙元官兵的虚实摸了个底掉儿。知道其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而已。因此一个个仿佛突然被拨云见日般,只觉得眼前整个世界明媚无比。
“伯升,老吕,小潘、小瞿!”看着众人狂热的眼神,张九四知道自己这把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便挨个叫着几个领头者的名字,继续往上浇油,“诸位难道还没看出来么?乱世已经到了!有道是,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诸位难道真的就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攻城略地,自己却继续交粮纳贡?都是爷们,谁下面比谁少一截儿?”
“反了,杀人放火谁不会,咱们也反了!”
“就是,九十四,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反了,反了,皇上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不了,一刀死个球。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眼里,立刻燃烧起了炽烈的火焰,纷纷擦拳磨掌,准备大干一场。李伯升刚刚看到柳七在自己怀里死去,头脑比其他人稍微冷静一些。想了想,犹豫着说道,“造反倒是容易,眼下官府招架朱屠户还来不及,肯定顾不上再管咱们。但咱们总得想得长远一点儿,至少得先给自己找个地方落脚。否则,一旦手头的粮食吃光了,那面就是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那还不容易么,兴化。兴化就在前头,咱们进了城去,突然亮出刀子,肯定能打守军一个措不及防!”
“兴化。抢了兴化,然后再给刘福通刘大帅送一份厚礼。想必念在同是红巾的份上,那朱八十一也不敢来动咱们!”
“是啊,他连孙德崖和郭子兴都不愿意动,怎么可能会动咱们!”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给出最直接,最简单的答案。甚至连打下地盘后,如何对付朱八十一都想好了,就等张九四和李伯升两个拍板。
“他不动孙德崖,并不等于不会动咱们!”李伯升吐了粗气,用力摇头。“他这次来势汹汹,恐怕对高邮府全境志在必得。咱们摘了他的桃子,即便能找到刘福通撑腰,他也未必会给刘福通这个面子。况且那刘福通能做到红巾军大元帅,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未必肯为咱们这几个上不了台盘的小角色,去得罪麾下一方诸侯。”
“这”众人闻听,心里的火苗立刻就短了三截。造蒙元朝廷的反,大伙不怎么害怕。毕竟眼下大半个河南江北行省都成了红巾军的地盘,蒙元朝廷即便出兵剿灭,也得先从刘福通、芝麻李等大块头剿起,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大伙这些小角色。但捋朱八十一的虎须,却着实需要大伙掂量掂量。那厮虽然号称厚道,杀起人来,却也不曾眨过眼睛。淮安那群大盐商就是先例,一夜之间,上千颗脑袋,至今做食盐生意的商贩提起此事来,还人人色变。
“不打兴化,朱屠户是头老虎,咱们不能从他嘴里夺食!”张九四虽然一心鼓动大伙造反,却也不是个鲁莽的主。听李伯升说得认真,立刻从善如流,“非但不能打兴化,凡是朱屠户可能看上的地方,咱们都不能去碰。否则,一旦惹恼了他,以咱们现在的是实力,肯定挡不住他倾力一击。”
“那干脆咱们就去投朱八十一!”有人眼神一闪,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纷纷擦拳磨掌,大声议论,“着啊,咱们何必舍近求远呢。有六千多弟兄,在朱屠户那里,少不得也能捞个千夫长做!”
“一个千夫长就满足了。照我说,至少让九四哥做了万户,然后咱们几个都做九四哥帐下的指挥使!”
“是啊,是啊!给朱八十一当兵,咱们也能借借他的东风!”
“呵呵,大伙想得太简单了!”正当大伙说得高兴时,张九四忽然冷笑了几声,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你们觉得,眼下朱屠户,缺咱们几千兵马么?我可听人说过,他那边有个规矩,无战功者不得为官。即便想做个百夫长,都得自己拎着刀子到阵前去换。”
“是啊!”李伯升摇了摇头,喟然长叹,“就连那勇冠三军的胡大海,最开始都只能在他麾下做个教头。直到淮安之战中立了大功,才得到了他的提拔。咱们唉!”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瓦凉瓦凉。纷纷叹着气,低声追问,“那,那你,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是啊,不能打兴化,又不能投朱八十一。咱们,咱们还能往哪走?难道继续饿着肚子向前,一直走到泰州去不成?”
“是啊,九四,伯升,你们两个最有本事,你们两个画出道来,大伙听着便是!”
张九四要的就是大伙没主意,如果大伙此刻心里不乱,反而不利于他火中取粟。因此,淡然一笑,先把话语权让给了李伯升,“伯升兄,你年龄比我大,你先说!”
“我?”李伯升只是不愿意再去招惹朱八十一,至于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办,还真没啥成熟想法。犹豫再三,摇着头说道,“我现在心里乱得狠,九四,还是你来说吧!咱们这些人里头,你向来最有眼光。”
“是啊,张大哥,你说,我们听你的!”
“是啊,张哥,我们跟着你干,奉你为主!”
“对,张哥,只要你能给大伙找到活路,我们就都奉你当主公。绝不反悔!”
“办法倒是有一个,我要是说出来,大伙可别装怂!”张九四明明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嘴巴上却依旧非常犹豫着强调。
“不反悔,张九四,你尽管说,只要办法可行,咱们这条命就卖给你!”
“谁说了不算,老子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众人心里早就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纷纷拔出刀子来比比划划。
“办法有一个!”张九四咬了咬牙,忽然将声音压到极低,用只有身边几个人听到的幅度,耳语般说道,“记得说书先生讲过,三国时候,有个人叫孙伯符”
第一百八十八章 高邮
第一百八十八章高邮
也不怪张九四等人不敢捋朱八十一虎须,半日克宝应,柱香下范水,这份战力,天下有几个人敢逆其锋缨?即便是先前信心满满地誓要将朱屠户生擒于高邮城外的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在得到消息之后也完全乱了方寸。每日困坐在衙门里头,紧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贼军来势汹汹,左丞何不向扬州求援?请镇南王发兵来救?双方合兵一处,与朱屠户较量一场。总比各自守在城里,被朱屠户逐一攻破为好?”此时此刻,知府李齐也没了底气,见契哲笃愁眉不展,便凑到他身边,小声提议。
“是啊,是啊!贼兵势大,大人宜早做打算!”契哲笃的心腹爱将,回回人纳速刺丁也凑上前,低声给李齐帮腔。
三道防线,前两道防线被淮安红巾一捅而穿,而期待中的猛将董抟霄,却还在长江南岸不知道什么地方。如果再不赶紧找人过来帮忙的话,等那朱屠户带着兵马杀到,大伙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
“唉,你等有所不知!”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长叹一声,摇着头说道,“若是能与镇南王孛罗不花合兵,老夫又何必隔着一条大江向董抟霄求援?下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吧,这个主意,不用再提了!”
“这?”知府李齐的嘴巴动了动,将想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头。据他所知,眼前这位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可是个少见的明白人。非但精通兵法,熟于政务,而且气度恢弘。绝不是因为小恩小怨,就置国家大事于不顾的人。
“镇南王孛罗不花与镇守庐州的帖木儿不花乃是叔侄,而贴木儿不花与镇守武昌的威顺王宽彻不花又是兄弟。”见众人满脸迷惑,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叹了口气,又低声补充,“五年前,集庆盗起,孛罗不花讨平之。然后又与威顺王宽彻不花讨徭贼吴天保于靖州,朝廷皆无封赏。而去年贼将倪文俊、陈友谅进攻武昌,朝廷没派一兵一卒相救。今年反倒因为宽彻不花丢了武昌,夺其王位,并且将其子和尚下狱定了大辟之刑。多亏宽彻不花拿了钱走通了皇后的门路,才免去了一死,改成了待罪军前立功。”
“嘶——!”李齐和纳速刺丁两个齐齐倒吸冷气,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朝廷,对镇南王一家也太苛刻了些。即便是降将,也没见如此狠辣过。打了胜仗没与赏赐,打了败仗就追究到底。也难怪镇南王孛罗不花眼看着朱八十一在淮安折腾,却好像跟自己没关系一般,半点力气都不愿意出。
正在心中偷偷感慨间,却又听契哲笃幽幽地说道,“陛下幼时颠沛,所以对人的提防的心思,难免就重一些。且早年间一直有谣传,权相伯颜,一直对孛罗不花青睐有加。而细算下来,孛罗不花、帖木儿不花和宽彻不花,也都为世祖陛下的嫡传血脉!唉!”
“嘶,啊——!”李齐和纳速刺丁两个再度倒吸冷气,好半晌,都无法将嘴巴合拢。
论职位,他们也算上是四品大员了。但涉及到皇家的秘闻轶事,却很少听闻,也没勇气胡乱打探。而今天,从不知道契哲笃是因为心思大乱,还是出于拉拢目的,居然把蒙古皇族之间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给端了出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几乎在东方西方,世界各族都通用。因此不用仔细琢磨,李齐和纳速剌丁两个,就知道扬州方面不可能发来一兵一卒了。而以眼下守军的士气和实力,想坚持到董抟霄赶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们两个不必过于担心!”知道李齐和纳速剌丁都不想这么早就为国尽忠,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很惨然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老夫已经派遣心腹,在西门备下了船只。万一事有不测,老夫会和你等一起从高邮湖上撤退。即便拼着被朝廷治罪,老夫也得把贼军破城如此迅速缘由带出去,以让各地官府能早做提防!”
“我等,我等愿拼死保护大人!”李齐和纳速剌丁等人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躬下身,大声回应。
在朱八十一之前,从来没有人攻势能锐利如斯。一日一夜破城,半日破城,一炷香破城,从淮安到宝应再到范水,以往令进攻方头疼无比的城防,在他朱屠户眼里,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如果说淮安城因为排水沟渠防卫疏忽,被攻破还可以理解。宝应和范水寨,都破得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那两个地方,自打淮安失守之后,可是第一时间就给排水渠装上了无数道铁笼闸,即便他朱屠户拿着绝世神兵,也不可能在眨眼功夫就将那么多道铁闸全部砍开。
很显然,姓朱的除了火炮之外,又鼓捣出来了一种新的破城利器。以往大伙谁都没见过的,并且历史上根本没有过记录的。宝应城逃回来的溃兵不知道那到底是何物,只是说贼军出动了一种巨大结实,并且能自己行走的铁甲车。而铁甲车下到底藏了什么,为何会让宝应城的东墙像豆腐一样垮掉,却是谁也说不明白。
未必是火药所炸。宿州被攻破后,残兵败将们报告上来的消息,契哲笃曾经亲眼看到过。据他们说,当时宿州城的城墙是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段飞上了半空。而这回据宝应城逃回来的溃兵所讲,宝应城是毁于一连串闷雷声中。并且城墙是向正下方自己瘫倒,而不是向上飞出。波及范围仅仅限于两座马脸之间的城墙,和距离城墙不到一丈远的范围。更远的处,甚至连土渣都没溅到。
“妖法,朱屠户使的是妖法!卑职,卑职可以对天发誓,亲眼看到朱屠户登台作法,脚踏七星”跑回来报信的百夫长脸色煞白,赌咒发誓。
“推出去,斩了!”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契哲笃便下令将此人处以极刑。
契哲笃不相信神佛,所以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妖法存在。即便是有,他也必须先亲眼看到妖人朱屠户的施法过程,然后再报给朝廷,让朝廷找大德高僧出马,寻求破解之道。所以他可以接受战略上的失败,也可以弃城逃命。但是他却不能准许自己连面儿都没跟朱屠户打一下,就望风而逃。
他必须战,哪怕明知道打不过,也必须跟朱屠户打上一次。弄清楚了对方的真正底细,才能离开高邮。这是他做臣子的义务,也是他作为一个蒙古人的骄傲。成吉思汗当年横扫万里,可不是靠着城里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吃软饭的窝囊废。那些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蒙古人的味道。而他,却至今没有忘记祖先的荣耀,至今还把这份骄傲牢牢地刻在心里。
“不好啦,红巾贼来了,朱屠户来攻城了!”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令屋子内的悲壮氛围瞬间土崩瓦解。
“啊!”知府李齐立刻到兵器架子上抓宝剑。副万户纳速刺丁则抽出弯刀,挺身将契哲笃护在了自己背后,“大人勿慌,末将带你杀出去。胡里奥、托哈,你们两个立刻到门外备马!哈拉金,你速去控制住西门。”
“是!”副万户纳速刺丁的三个儿子齐声答应,撒腿就往外跑。还没等跑到府门口,却“咕咚”一声,与正冲进来的千夫长卢守义撞了个满怀。
“大,大人!”千夫长卢守义顾不得往起站,趴在地上大声汇报,“张,张士诚,张士诚回来了。张士诚带着队伍回来了,就在东门外请求进城!”
“张,张士诚?你说的可是张九十四?”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契哲笃费了好大力气,才响起张士诚是哪个来。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是,是张九四!”卢守义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大声汇报,“还有李伯升,张九四的弟弟张世德,就是张九六,还有吕珍、潘原明,瞿启明等人,都回来了!还,还带着五千多兄弟!”
“啊!”闻听此言,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愣了愣,又悲又喜。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在此危难时刻,连城里的蒙古人官员都偷偷收拾了行李,随时准备搭乘小船朝扬州逃命。张士诚作为一个入伍才两个多月的新兵千户,居然收拢了如此多兵马回来助战,这份忠心,如何不令人感动?
但知府李齐心里,却比契哲笃又多了一份谨慎。抢在对方下令打开城门之前,站出来,大声询问,“张士诚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军容可否齐整,在他身后,可有追兵出现?”
“没有!”千夫长卢守义想了想,用力摇头。“启禀知府大人,张士诚是从东北方向跑回来的,队伍拖得很长,身后没有追兵!”
“嗯!”契哲笃立刻意识到了李齐在提醒自己什么,皱着眉头,低声沉吟。还没等他决定到到底接纳不接纳张士诚的忠心,门口又冲进一个八尺多高的军汉。“噗通!”朝地上一跪,一边哭,一边匍匐着向前爬动,“大人,大人请开恩,开恩救我家两个兄长一救。末将,末将愿意和家里两位兄长,永远追随大人,肝脑涂地,百死不悔!大人,大人开恩哪!”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弹指
第一百八十九章弹指
“张九九?起来,赶紧起来!”契哲笃被哭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伸手做搀扶状。
此时此刻,他可真有些进退两难了。放张九四等人进城吧,知府李齐所提醒的危险,切切实实存在。万一有红巾军隐藏在张士诚的队伍当中混进城里来,守军未必挡得住对方全力一击。
而不放张九四等人进城的话,未免又寒了将士们的心。要知道,外边不光是张士诚和一众大侠小侠,还有几千名两淮盐丁。而江湖豪杰和盐丁们,此刻则又是守城的主力,总人马在正式官兵的三倍以上。
“大人,救救我哥,救救我哥!”那张九九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却是个疲懒性格。见契哲笃的手伸到自己眼前,非但不肯顺势起身,反而倒着向后爬去,“我哥,我哥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大人,念在他们饿着肚子还想为国出力的份上,求求您,求求您救他们一救吧!”
两天两夜,听到这四个字,契哲笃心里顿时宛如刀扎。他精心构筑的,预计可以至少守上二十天的双重防线,居然连两天两夜都没坚持到,就土崩瓦解了。而张士诚等人之所以落到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的境地,全是拜他这个无能主帅所赐。如果此时此刻他居然连让对方进城的勇气都没有的话,还真不如赶紧找块豆腐去撞死!
想到这儿,契哲笃咬了咬牙齿,就准备下令放张士诚等人入城。却不料知府李齐又抢先了一步,大声提议,“左丞大人且慢。张将军在诸军皆溃之时,依旧能全师而归,可见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如此大才,你我二人何不亲自到敌楼上迎接?一则可以让将士们明白大人对他们的重视,二则,也能让张将军和归来的弟兄们感觉安心。”
“这——?”契哲笃愣了愣,低声沉吟。对啊,前后两道防线,近四万兵马都全军覆没了,唯独张士诚带着一大票溃兵逃了回来,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与其在府衙中进退两难,不如亲自到敌楼上检视一番。如果张士诚的队伍里果真藏着大批红巾军的话,相信也逃不过自己的法眼。
“末将愿意陪同两位大人,一道去敌楼迎接张将军!”契哲笃的心腹爱将纳速刺丁也对张士诚的出现非常怀疑,走上前,低声给李齐帮腔。
“好,那就大伙一起去东门敌楼,迎接张将军。张九九,你也一道跟着!”见纳速剌丁也支持李齐,契哲笃便不再犹豫。挥了挥手,大声命令。
“是!”在场众将齐齐答应一声,将张九九从地上扯起来围在中间,一起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不多时,便来到了高邮城的东门敌楼之上。各自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扶着护栏向下观望。
不看没感觉,一看,许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惨,城外张士诚等人的情况,怎一个惨字才能了得。说是五六千兵卒,实际上为五六千乞丐还差不多。大部分人手里的兵器早就不知所踪,浑身上下也占满了烂泥。一个个站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头,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末将无能,丧师辱国,死罪,死罪啊!”一见到契哲笃的面儿,张士诚、李伯升和其他几个盐丁千户就齐齐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末将死不足惜,只是,只是请左丞大人,收下这些无辜的弟兄。他们,他们这两天已经尽全力了啊!”
“大人,大人,我等已经尽全力了。大人,大人,请给我等一条生路!”张士诚身后,一排接一排地弟兄,紧挨着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哭得地动山摇。
“嗡——!”城头之上,登时就是一片大乱。众前来投军的大侠,小侠,还有被从治下各地强行抽调到高邮城内的盐丁们物伤其类,个个都红了眼睛。就连契哲笃身边的一些嫡系将领,想想朱屠户打来之后自己可能面临的下场,也都满腔悲愤。看向知府的李齐的目光中,瞬间就充满了敌意。
“张,张将军莫,莫出此言!”听到城外传来的哭声。契哲笃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儿。“此番兵败,乃老夫的错,岂能由你这个小小的千户来替老夫承担。来人,给我把东门的吊桥”
“且慢!”知府李齐冒着数百把刀子一样的目光,大声劝阻,“开门不急在一时,请,请大人让卑职问上张将军几句话,然后再放他进来不迟!”
这下,可是彻底犯了众怒。登时,便有几名盐丁千户破口大骂,“老匹夫,你看看,他们那样子,可能是红巾军么?要是红巾军都像他们那样,还能打穿咱们两道防线?不被盛昭大人追杀到淮安城下去,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是啊,是啊,知府大人。他们,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儿战斗力?再不放他们进来给口热乎汤水,恐怕,恐怕就会有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几个官军体系内的将领,也纷纷开口劝谏。谁都不认为,此刻张士诚的队伍里还可能隐藏着敌军。
“几句话,莫非老夫身为知府,连几句话都问不得么?”知府李齐把眼睛一瞪,固执地将所有指责和劝谏都顶了回去。
“好,好,随你,随你!”众官府将领没办法,只能悻悻地将头侧开。双目之中,充满了愤怒。
“李知府也是为了大伙着想!”虽然不满意李齐一直让自己难堪,但从全局角度着想,契哲笃还是努力替他活稀泥,“几句话的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能借此彻底为张将军洗脱嫌疑,岂不是更好?”
既然左丞大人都做出决定了,众将士还能说什么?一个个牙关紧咬,手指关节处握得咯咯作响。
知府李齐却不管众人如何痛恨自己,斟酌了一下,从敌楼中探出半截身子,“张九四,你是从何处而来!昨天傍晚,你又在什么地方?”
“启禀知府大人,末将从时家堡而来。末将前天下午在兴化城外吃了败仗,进不了城,只好一路溃退到了时家堡!”张九四跪直了身体,双手在胸前抱拳,老老实实地回应。
这倒跟李齐先前掌握的情况大抵能对得上号。兴化之战后,有不少溃兵已经在昨天逃回了高邮。从他们的嘴里,契哲笃和李齐等人早就知道了此战的大致经过。并且了解到张九四是奉命出战,在全军溃败之后,因为守将盛昭关闭了所有城门,才不得不向远处遁走的。对兴化的失守,不该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说了实话,却未必代表着他一定对朝廷忠心。知府李齐想了想,继续不动声色地询问,“那昨夜时家堡又是如何失守的?为何不见果果台将军?你等可曾与红巾贼交战,对手又是何人?”
“末将,末将惭愧!”张士诚先是一愣,然后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痛不欲生,“末将,末将昨夜根本就没看到任何敌军。只是,只是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堡内就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是储藏火药的仓库走了水,有人说是红巾军的刺客进了城。反正,反正末将从始至终,既没看到红巾军,也没看到果果台将军!末将,末将见乱局已经不可收拾,只好,只好抢先一步,抢先一步带着自己麾下弟兄,和,和能认识的人弃堡而走!”
不清楚,不知道,没看到敌人,我自己带着队伍先跑了。如果这些话放在平时,知府李齐可以立刻命人将张士诚拿下处死。然而现在,却恰恰说明,张士诚没想欺骗过任何人。从目前李齐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情报上来看,当时堡内的确是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根据那股混乱劲儿,十有八(九),是火药被守军自己不小心引燃,继而引发了营啸。
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尽量说大实话。如果张士诚编造出一场与红巾军恶战,并且全师而退的经历。不光是李齐,城墙上其他将领,也能立刻戳破他的谎言。但他越是实话实说,并且越是对自己稀里糊涂逃走的事情觉得惭愧,就越是证明此刻他心里绝对是一点儿鬼都没有。
当即,便有人又低声鼓噪道,“还问什么问,莫非知府大人,还想问问张将军为何不留在时家堡等死么?还是知府大人觉得,我们这些武夫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知府大人,您还有什么话,请尽管问。我们大伙都竖起耳朵听着呢!”
“问,让他问,看他今天还能问出什么花样来!”
“诸位将军恕罪!”知府李齐被骂得脸色微红,赶紧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郑重解释,“本府也是为了高邮城的安全。毕竟朱屠户一日破一城的举动,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那你意思是,我们把城卖给朱屠户了?!”
“既然不相信我们,当时为何要征召我们来助战?大伙不如现在散了,免得给知府大人看着碍眼!”众将士闻听,愈发觉得恼怒。纷纷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梗着脖子嚷嚷。
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见众人越闹越不像话,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声呵斥,“行了,都少说两句。李知府也是职责所在,大伙原谅一二。”
随即,又将目光向城外仔仔细细望了几圈。把东门附近的农田,树林,看了个遍。确定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军队行进的迹象。点了点头,大声命令,“打开城门,放张将军他们进来!大伙跟我下去,迎接张将军!”
“是!”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纷纷抢到敌楼一层的机关旁,转动摇橹,放下吊桥,开启内门城闸。
早有当值的守军按奈不住,冲进瓮城中,从内部取下门闩,奋力推开高邮城的东门。“张将军,快带弟兄进来。别跟某些人一般见识,那老东西,就是疑心病重!”
“多谢弟兄们仗义!”张士诚冲着开门的小校施了个礼,然后整顿了下衣冠,带头走向城门。李伯升、张世德,吕珍、潘原明,瞿启明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则是六个人的嫡系心腹,看起来多少还有点精神头,不像其他人那般随时都可能倒下死掉。然后,才是众大侠、小侠,以及各地抽调来盐丁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将内外两道城门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胡闹!”知府李齐看得直皱眉,推开挡在自己身边的将士,快步追上正沿着马道下去安抚溃兵的契哲笃,“大人,请命令张士诚维持一下秩序。如此混乱,万一有红巾贼趁机前来夺城,你我连关城门都无法关上。”
“嗯,的确如此!”契哲笃也觉得城门口那里太拥挤了些,皱着眉头,转身向自己的亲兵吩咐,“唐不花,你带几个人下去维持一下秩序,让大伙慢慢进,别乱挤。张九九,张九九,你要去哪?你在干什么?”
“挡住张九九!”知府李齐回转头,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瞪了出来。就在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城门口的溃兵所吸引之时,张士诚的弟弟张九九已经带着亲信站到了摇橹旁。不顾周围的惊呼,乱刀齐下,将控制吊桥和铁闸的机关捣了个稀烂。随即,高举着钢刀,大声喊道:“奉淮安大总管将令,我张家兄弟前来夺城!不想死的,赶紧给老子滚开!”
“淮安大总管帐下先锋张士诚在此,不想死的让开!”内层城门口,也响起了张士诚浑厚的声音。哪里还有半点恐慌与疲惫?分明是养精蓄锐多时!
“潘大牙,李兵,你们还想陪着契哲笃一起死么?不想死,赶紧跟我们一道迎接朱总管!”
“赵二子,冯占奎,反了,大伙一起反了,跟着张大哥吃香喝辣!”
李伯升、吕珍等人,也纷纷拔出刀,带领着各自的心腹,死死护住城门口。同时向城上城下的大侠小侠还有盐丁头目们高声呐喊,邀请他们一起把高邮城献给朱屠户。
“张九四,你不得好死!”契哲笃气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回头看到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纳速剌丁,咬着通红的牙齿命令,“给我,给我调兵,去,去杀了张士诚,老夫今天宁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须杀了此贼!”
“来,来不及了!”纳速剌丁追悔莫及,跺着脚大喊,“张九四不可能自己来,他,他肯定已经跟红巾贼搭上了关系!大人,大人,赶紧从西门走。末将,末将护着大人杀出去!”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狂野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一队全身披甲的骑兵,从城外树林中蜂拥而出。队伍正前方,两面大纛迎风招展,“徐州”“傅”
第一百九十章 傅有德
第一百九十章傅有德
“傅有德——!来的是徐州傅有德!玉面枪王傅有德!”城头之上,登时又是一片大乱。众大侠小侠们你推我搡,个个都把恐惧写了满脸。
在江湖中,傅有德这三个字,可一点儿不比朱八十一帐下的胡大海来得差。此子十四岁出道,与其兄傅友仁,同乡李喜喜三个占据砀山,专找周围那些大户堡寨的麻烦。官府派兵征剿了多次,要么寻他三人不着,要么被杀得落花流水,着实拿哥仨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就有人给官府出了个主意,重金购买李喜喜和傅氏兄弟的人头。告示贴出之后,一些贪财的“豪杰”们纷纷应募。结果这些人无论是带着家丁前去“剿匪”,还是打着“切磋”的名义登门,都被傅有德一枪一个,戳下山来,杀了个屁滚尿流。
久而久之,江湖上便给傅有德取了个绰号,唤作“玉面枪王”。与庐州朱亮祖、宁州谢国玺、扬州张明鉴、安丰常遇春,并称天下五杆枪。河南江北的绿林豪杰,大侠小侠们,再也不敢上门招惹。
刘福通攻克汴梁,天下震动。李喜喜,傅友仁和傅有德三个也觉得继续占山为王没什么大出息,就带领麾下喽啰前去投奔距离自己最近的赵君用。后者闻听后大喜,连靴子都没顾上穿,光着脚策马迎出了五里之外。而傅有德也没辜负赵君用的知遇之恩,在睢阳之战中,连挑守军大将七人,杀得对方魂飞胆丧,闭门不敢出。然后才有赵君用连炸睢阳二十几次都没能将城墙炸塌,最后亲自顶着矢石蚁附,才将睢阳城拿下的典故。
如今,这么一个杀神亲自领着队伍冲到了高邮城下,试问城墙上的江湖豪杰哪个不觉得大难临头?当即,便有人叫嚷着,冲向马脸上的床子弩。结果,还没等跑到床弩旁边,却又被其他人奋力推开,“找死,要找死自己往城墙下跳,别拖累大伙。你今天要是射死了傅有德,那傅友仁和李喜喜两个,岂会跟大伙善罢干休?”
“这儿?”被问到的人当即又是一愣,双腿再也无法迈开。江湖自有一套江湖规矩,与军队完全不一样。疆场争雄,讲究的是各尽其力。无论谁死在谁手里,都是怪不得别人,更其亲朋好友更无法去寻仇。而江湖当中,却讲究的是“兄仇弟雪,父债子还”。你今天放冷箭射死了别人,日后就得有被此人的亲朋好友追杀到天涯海角的觉悟。绝对是一方的男丁不不死光,恩怨无法了结的下场。
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傅有德的战马已经踏上了吊桥。手中长缨身前抖动,嘴里发出狮子般的咆哮,“是自己人就让开,马蹄下可没长着眼睛!”
“轰——!”堵在门口的义勇和盐丁们,立刻将身体贴在了门板上,让出了一条五尺宽的通道。傅有德带着百余名骑兵鱼贯而入,大红色的披风连成了一道巨龙。穿东门,过瓮城,风驰电掣,一直冲到了内门正对的主街上,才终于有数杆迟来了巨弩从城头上射下,将城外缀在龙尾处的几名勇士推进了护城河中。
“张九四,张九十六,你们俩带人去给我夺下城墙!”傅有德头都不回,高举着长枪大声呼喝。“李伯升、瞿通,潘原明,跟着我去抓契哲笃!”
“是!”诈门得手张士诚大声答应着,手持钢刀,直扑城门左侧的马道,“弟兄们,识相的赶紧给我让开。红巾军已经入城了,你们还坚持个什么劲儿?”
“弟兄们,别瞎跟着搀和了,赶紧把弓箭放下!!”张九六则拎着一把钢刀,顺着城门右侧的马道与其兄遥相呼应,“高邮城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赵二子,冯占奎,你们两个,难道铁了心要跟朱总管过不去么?”
“潘大牙,李兵,你有种就往爷爷胸口射!看朱总管进城后,会不会饶了你?!”张九九则带着一伙死党,顺着城墙朝敌楼中猛推。一边厮杀,一边大声呼叫几个盐丁头目的名字。仿佛唯恐对方的事迹,不被广为传诵一般。
这一招,对付正规军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然而用来对付刚刚吃粮没几个月的大侠小侠和盐丁头目们,却是歪打正着。后者没经过任何严格的训练,脑子里根本弄不清江湖和战场两者之间的差别。听了张家哥仨的话,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肚子里苦水四下乱窜,刹那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继续替契哲笃守卖命吧?这高邮城眼见着就守不住了,万一张家哥仨秋后算账,大伙绝对没好果子吃。可现在就放下武器投降吧?又有些对不住契哲笃大人的相待之恩。毕竟最近这两个月来,大伙该拿的军饷一文钱都没少,并且基本上每天都能吃上一干一稀两顿饱饭。
正犹豫间,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城内大声喊道,“纳速剌丁大人,纳速剌丁大人,纳速剌丁大人杀回来了!纳速剌丁大人威武!纳速剌丁大人,哎呀——!”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副万户纳速剌丁站立在长街中央,手捂脖颈,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而傅有德已经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枪锋所指,正是契哲笃的胸口。数名蒙古武士不要命般扑上,却被傅有德一枪一个,全都挑飞到了路边,宛若土偶木梗。下一个瞬间,副万户纳速剌丁忽然长跪于地,血顺着手指的缝隙,喷泉一样射上了半空。
“傅有德——!”
“我跟你不共戴天!”几名明显色目人长相的蒙元将领徒步掉头杀回,挥舞着钢刀,疯子般冲向傅有德,试图将后者乱刃分尸。他们做得很努力,他们所选的时机也非常准确。正抢在后续的红巾军骑兵被纳速剌丁的尸骸挡了一下,没有及时跟上来。而傅有德又杀得兴起,没顾上回身招呼属下的当口。
然而,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傅有德只是轻轻一抖手腕,就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色目将领挑上了房顶。随即左手一推枪纂,右手横拉,又干净利落地用枪锋将第二名色目人咽喉切为两段。说时迟,那时快,第三名色目将领已经冲到了他脚下,钢刀直奔他的大腿。傅有德忽然抖了下缰绳,胯下的战马猛地来了个大转身,扬起前蹄,将此人踢成了滚地葫芦。
“只杀契哲笃,无关人等让开!”傅有德哈哈大笑,拨转战马,再度冲向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身后的骑兵绕过纳速剌丁的尸体,迅速在他身侧和身后排成了一个四列长阵。大红色的披风被吹的呼呼啦啦,上下飘舞。战马的蹄铁砸在石头街面上,火星四下乱溅。
“结阵,结阵!李福,带着家丁上前结阵。堵住街道,把街道给我堵住!”知府李齐见势不妙,咬着牙押上了最后的老本。
他重金礼聘回来的家将李福,带着百余名身穿皮甲的家丁迅速脱离队伍。在街道中央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手中的长矛一端向上斜挑,尾部则戳在地面上,组成一道冰冷的丛林。
“来得好!”傅有德大喝一声,奔驰中,将缨枪交到左手。随即右手在马鞍后拉出两只中间连着铁链的刺球,握着铁链举过头顶,迅速轮了两圈,借着战马前冲的速度朝对面的枪阵掷去。
“呜——呜——呜!”前后两排,另外七只双头链子锤,紧跟着傅有德掷出的链子锤一道,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凌空砸进了枪阵中央,正对着傅有德马头处。半蹲在街道上的李府家丁们躲避不及,被砸得脑浆飞溅,东倒西歪。傅有德的战马,则在枪阵被砸出的缺口处冲了进去,人立而起,前腿四下乱踢。马背上的傅有德丝毫没有慌乱,长枪轮圆了当作鞭子,从上往下狠抽,“啪——!”几名躲避不及的家丁被碗口粗的枪杆抽得直接飞了起来,口吐鲜血。其他没被马蹄踢伤和枪杆砸中的家丁慌忙躲避,整个枪阵顿时四分五裂。傅部骑兵列队跟上前,手中长缨借着马速前推。枪锋所指,尸骸满地。
“不想死的让开!”傅有德放下马蹄,手中长枪直家将李福的哽嗓。后者身手远比普通家丁灵敏,倒退着向侧后方闪避。同时不忘了用长矛向傅有德的战马乱捅。
“那就去死!”傅有德猛地一声大喝,枪缨抖动,将对方的长矛卷上半空。然后随手向下来了记劈刺,锐利的枪锋扫过李福的下巴、胸口和小腹,将此人的铠甲连同下面的皮肤、肌肉一起切开,肠子肚子滚了满地。
“只杀契哲笃,无关人等让开!”傅有德策动坐骑,从李福的尸体旁急冲而过。骄傲的喊声,在高邮城的长街上来回激荡。
这一刻,他宛若金甲战神。城上城下,数万双眼睛里,都闪动着他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权衡
第一百九十一章权衡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高邮之战早已宣告结束。赵君用麾下悍将傅有德以一百五十名骑兵,在张士诚、李伯升、瞿通等“义兵”和盐丁首领的配合下,诈开了高邮城东门,当街斩杀蒙元方面副万户一人,千户五人,百户及其下将士四十余众。生擒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知府李齐以及大小官员近百。并且迫使两万多高邮官府临时征召来的“义兵”和盐丁当场倒戈,掉过头来,与张士诚等人一道,将七千多正式官兵杀了个尸横遍地。
高邮城与淮安一样,都是运河上的重要货物集散枢纽。因此城里的大户人家颇多,百姓日子过得也相对富足。而被官府招募来的“义兵”和强征来的盐丁们,则大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底层,平素除了被各级官员呼来斥去之外,也没少受了“城里人”的白眼儿。因此在在杀散了正式官兵之后,立刻将刀锋对准城中百姓。看到稍微像样一些的宅院,便不由分说冲进去,一通乱抢。看到稍微有些姿色的女人,也立刻一根绳子捆了扛上肩膀,或者当场按倒,就地行那禽兽之事。
傅有德见到此景,少不得要派骑兵过去,将那些带头祸害百姓的匪类砍翻在地,以儆效尤。并且将张士诚兄弟和李伯升、瞿通、潘原明等人都叫到身边,呵斥了一番,勒令他们各自去约束自己的嫡系,不准在城里乱来。
张家兄弟和瞿通、潘原明等人当面儿不敢跟他顶嘴,转过身去,却都觉得傅有德小题大做,纷纷低声议论道:“装什么装,大伙把脑袋别在裤带上造反,不就是图个痛快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咱们又何必跟着他?继续在契哲笃手下混,还不是一样!”
“可不是么?大块的肉都被他给吃了,连口汤水都不让咱们喝,就是皇上,也不能这么对待有功功臣啊?!”
“不准胡说!”张士诚听得心烦意乱,竖起眼睛,低声呵斥,“小心祸从口出!况且欺负个普通小老百姓有什么劲头?要玩,咱们今后自己去玩大的!”
“嗯!”众人想了想,用力点头,“今天就让姓傅的威风一回,等哪天咱们爷们也单独成了军”
“小声点儿,没人拿你们当哑巴卖!”这回,喝止大伙的换成了李伯升。只见他四下看了看,耳语般问道:“九四,你今天早晨跟大伙说的事情,能成么?那傅有德不过是赵君用手下的一员大将,怎么可能做得了朱八十一的主儿!”
“这你可是小瞧朱屠户了!”张士诚也偷偷四下看了看,低声回应,“你想想,那傅有德无论是谁的手下,这会儿却是在替他朱八十一开疆拓土。所以傅有德无论做出什么承诺,他朱八十一都得在后面兜着。况且咱们哥几个经过这一战,名字肯定传遍大江南北。如果朱八十一不肯兑现傅有德的承诺,他会落下个什么名声?今后天下豪杰,哪个还敢慕名前来投奔与他?”
“倒也是!”李伯升原本就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听张士诚说得肯定,心中的忐忑不安的感觉稍缓,“那朱屠,朱总管,倒是素负仁义之名。对胡大海,耿再成,还有投降他的几个蒙古人,倒都还算不错!”
“左近成与不成,咱们都在他的胳膊肘子皮底下!”张士诚想了想,又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郑重说道,“大伙都把精神打起来,按照傅有德的话,约束弟兄们。别让朱总管第一次见到在咱们,就留不下个好印象。告诉那些想发财的弟兄,让他们也先忍一忍。就说老子今天算欠了他们的,待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加倍补偿!”
“是,大哥!”
“大哥,我们都听你的!”
众人想了想,拱着手表态。张士诚点了点头,又笑着补充道,“想当英雄呢,就得拿出点儿英雄的模样来。咱们不能一边想着建功立业,一边却把眼睛盯在别人吃剩下的那几根骨头上。你看那朱屠,朱总管,就是因为有个大好名声,连城里的蒙古人,都不愿意与他为敌。咱们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得跟人家学着点儿!”
“是!”众人听他说得大气,再度拱手施礼。
张士诚则又笑了笑,用力挥手,“赶紧去吧,收拢好队伍之后,就把他们都拉出城去,免得瓜田李下的,啥都没吃到,反而落一身嫌疑。咱们就一边在城外扎营,一边恭候朱总管的大驾!”
“是!到底是九四大哥,想得就是周到!”
“大哥,我们听你的。等会儿遇上赵二子,冯占奎他们几个,也把这番道理跟他们说说,让他们也听你的!”
“啰嗦!”张士诚既不制止,也不反对,倒背着,缓缓踱向高邮城的东门口。这座城是他帮忙打下来的,没有浪费朱总管一兵一卒,也没有浪费一两火药。虽然要分一部分功劳给傅有德,但后者麾下仅有一百多骑兵,那朱屠户只要眼睛不瞎,肯定明白谁的功劳最大。如果朱屠户问起自己今后的打算来么?除了跟傅有德约定的条件之外,自己就明白地告诉他,愿意于永远庇护于朱总管的羽翼之下,供其驱策。刀山火海,绝不旋踵。嗯,嗯,还可以再答应得详细一些,每年按时缴纳钱粮,绝不延误。反正那些现在都是无主之物,即便分给姓朱的三成,自己还能落下大头
正志得意满地筹划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蓦然回头,却看见傅有德带着两名侍卫,还牵了一匹空着鞍子的骏马,朝门口疾驰而来。
“傅将军这是哪里去?”张士诚微微一愣,赶紧侧身让开道路,同时小心翼翼地打听。
“去迎接朱总管他们,有匹马是你的,你也一起去!”傅有德轻轻带住缰绳,干脆利落地回应,“朱总管已经知道咱们把高邮城拿下来了,正和毛总管两个带着亲兵朝这边赶。咱们反正在城里闲着没事,不如一起出去迎接一下!”
“这,这城里。将军一走,城里可就没人主事了!”张士诚又愣了愣,犹豫着劝阻,“万一有契哲笃的余党闹起来”
“不是有李伯升他们在么?我手下的骑兵也都在。”傅有德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解释,“如果有人想趁机作乱的话,就必须从府衙的大牢里,把契哲笃和李齐等人给抢出来。想从我的弟兄手里抢人,呵呵,他们也得有那本事!走吧,别耽搁了,早见了了大总管,你的事情也好早点解决!”
“那,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士诚拱了下手,快步来到替自己准备的战马前,飞身而上。
四匹坐骑风驰电掣,沿着管道飞奔,转眼就迎出了二十余里。远远地,看到有一大队身披铁甲的骑兵迎面开了过来。
两淮之地水网纵横,气候潮湿,极不适合战马生存。因此民间很少见到成规模骑兵,即便见到,也大多数骑乘的是相对矮小的蒙古马,并不显得如何威猛。然而今天,对面开过来的骑兵却个个都端坐在身材高大的大食马背上,全身上下披着精钢板甲。远远地被夕阳一照,就像一股金色的洪流,任何阻挡在其前面的障碍,都会被砸得粉身碎骨。
“这儿——?”张士诚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凛然生畏。傅有德却笑呵呵地回过头来,大声说道,“看吧,我说大总管马上就回到吧?!对面就是两位总管和他们手下的近卫。麻烦你先和我的亲兵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去拜见了两位总管,然后再替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草民敢不从命!”张士诚又用力拱了下手,同时将身体在马鞍上挺了个笔直。
一千铁甲骑兵!朱屠户麾下居然有一千铁甲骑兵!即便其中一半儿属于毛贵,他自己剩下的,至少也是五百铁骑。把这五百铁骑送过江去,苏杭二地几乎都可以平着趟了。哪里还用别人打着他旗号狐假虎威?张九十四啊,张九十四,今天的算盘,你可打得有点歪了。想跟人家做生意,居然连人家的本钱都没弄清楚!这生意,怎么可能还有赚头?不如,不如干脆老老实实投奔了他吧,凭着今天的功劳,日后也少不了个公侯之位!
可胸口深处却有股野火,在不停地炙烤着他的心脏。强,姓朱的现在强又怎么了,当年袁术还强呢,最后还不一样死于刘备、曹操等人之手?男子汉大丈夫不趁着乱世自己博杀一番,跟着别人能有啥出息?况且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朱屠户这势头,蒙元朝廷不把他当成眼中钉才怪!万一朝廷以倾国之力来攻,凡是在他手下效力的,肯定要殊死拼杀。战场上刀箭向来无眼,即便朱屠户福大命大,能挺过这关。手下的将领,谁能保证能陪他一路走到最后?罢,罢,罢,还是想法借他的势,自谋出路吧!大不了一直打着他的旗号,给自己始终留着条退路便是。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公路 (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朱公路(上)
一直到与朱八十一见了面儿,张士诚都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有两种思路始终在他脑子里头打架,第一种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以朱八十一现在的实力和成长速度,问鼎天下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所以还不如干脆点儿,现在就开始抱大腿,以求一个从龙之功。而第二种心思,却不停地在诱惑着他,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朱八十一现在虽然强大,却不一定没人能够取而代之,这花花江山,将来就未必一定不姓张!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各不相让,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锅粥。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迷迷糊糊的,无论是见礼还是叙话都像具行尸走肉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了精气神儿。
“嗯,哼咳咳!张将军,如果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也不妨跟朱总管当面提出来!”将他推荐给朱八十一的傅有德脸上非常挂不住,皱起眉头,大声提醒,“没什么不可以商量的。你是攻下高邮城的大功臣,即便说错了话,朱总管也不会怪你!”
“呃,是,是!我,末将,末将没,没啥其他,其他要求了!”张士诚被吓了一哆嗦,赶紧努力收拾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结结巴巴地解释。“末将,末将并非有意,有意失礼。实在,实在是这些天太,太累了。每天都急着逃命,从宝应城被大总管一路撵到高邮”
“哈哈哈”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骄傲的哄笑,刘子云、吴良谋等淮安军将领看着张士诚,满脸同情。
无论是谁,连续三四天都在惶恐不安中渡过,精神头肯定好不到哪去。因此,张士诚的这番解释,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至少让傅有德听了之后,立刻收起了怒容。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讪讪地说道:“他,他原本不是这般模样。所以,所以末将才擅自做主,替大总管收留了他。唉,末将下次看人,一定会看仔细些。这次,这次还请”
他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嫌张士诚给自己丢人,说着话,脸和脖子就同时变成了紫红色。朱八十一原本也没打算追究什么,见傅有德如此尴尬,赶紧摆了下手,大声打断:“傅将军这是说得哪门子话?!能兵不血刃拿下高邮,即便当时换了朱某和将军易地而处,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况且这张将军,日后肯定是一个风云人物。走眼二字,又从何而起?”
“这”傅有德继续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茬。第一次与张士诚谋面时,他的确曾经非常欣赏此人的胆识,所以愿意花费一点代价与之结交。然而换了个时间地点再看,却又感觉到此刻的张士诚与先前判若两人,自己先前的好感,完全是被破城的诱惑蒙蔽了眼睛。
“今日之事,你做得非常恰当!”朱八十一笑着拍了下傅有德肩膀,以示安慰。别人不知道张士诚日后的成就,他可是清清楚楚。朱大鹏的记忆里头,涉及到的元末历史人物全部加起来都不超过十个,而张士诚,恰恰是其中之一。印象之深刻仅次于朱元璋,远远排在徐达、常遇春和胡大海三人的前面。
按照朱大鹏那不靠谱的历史记忆,眼前这位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张千户,好像还跟朱元璋拜过把子。二人分开之后,此人带领着一伙英雄豪杰,占据了高邮、扬州、苏州、杭州等人十数年之久。凭着一己之力,死扛下了蒙元朝廷的大部分进攻。最后跟朝廷斗得两败俱伤了,才让采取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朱元璋冲上来捡了个大便宜。其后代据说还做过北方蒙古人的宰相,矢志灭明复仇。结果在土木堡之变后又良心发现,把胜利拱手让给了于谦,确保了蒙古人不会第二次入主中原(注1)不过,已经发生过的若干事实证明,朱大鹏同学记忆里的历史,是非常非常的不靠谱。在他的记忆里,徐达就是一代儒帅,形象与李靖、马援等人仿佛。结果,在现实世界中,徐达居然是个不识字放牛娃,投了义军之后才开始自学成才。在他记忆里,胡大海大字不识半个,武艺也只是三板斧的功夫。而现实世界中,胡大海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将门之后,指挥才能与徐达不逊多让。此外还有,还有记忆中带着一般兄弟大闹武科场的四哥朱元璋,居然折腾到现在,才在郭子兴帐下混了个十夫长干,如果不是促成了几家联合南下,想出头不知道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有上述三位珠玉于前,再多加上一个唯唯诺诺的张士诚,对咱们朱大都督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情。反正在朱大鹏同学的记忆当中,对此现象也有标准的解释。那就是,蝴蝶效应的外延性。当穿越者出现之后,改变的不仅仅身边的事物和历史走向。整个世界上所有相关和不相关的东西,都将一块随之改变。
相比与眼前的张士诚神不守舍的形象,朱八十一更在意的是,在自己这只“蝴蝶”的影响下,今后的张士诚能成长成什么模样?因此,在稍微安慰了一下傅有德之后,他便将目光转向了对方,非常和气地说道:“你的要求傅将军已经跟我说过了,六千人马的兵器,三个月的粮草辎重,并且在打下扬州之后,立刻派船送你们过江,就这些吗?”
“末将。末将当时是狮子大开口!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惭愧致极!”张士诚又打了个激灵,上前半步,长揖及地,“末将心里,一直以朱总管为人生楷模。所以,所以便想将高邮城献给总管,换取总管对末将的支持。如果能得偿所愿,末将,末将此生将始终追随在大总管旗下,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也绝不反悔。”
“嗯?!”朱八十一稍微一愣,多少花费了些力气,才弄明白张士诚这番话的重点在哪里。笑了笑,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人马都是你自己召集起来的,兵器在高邮之战后,想必你也收集了不少。些许粮草辎重,比照本总管跟其他人的约定,你的确有资格分到一些。只是送你过长江的事情”
“如果大总管暂时不愿让战火蔓延到江南,末将亦可以在江北替大总管看守门户。”没等朱八十一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张士诚已经果断改口,“末将自知才疏学浅,本领有限。因此不敢求一军指挥使之职,只要大总管准许末将效忠左右,哪怕是个千夫长,百夫长,甚至牌子头,末将都求之不得。”
这身段可是放得太低了,朱八十一即便再自大,也不可能直接吞并了张士诚的部众,让他去做个小小的十夫长!想了想,笑着说道,“你理解差了。送你过江,其实并不难办。只要有船,运几千人过江去,想必别人也拦不住我。但你部过了长江之后,该如何立足,我却一头绪都没有。你是带过兵的,应该知道,一场战斗不可能没完没了的打,否则必成强弩之末。此番南下,饮马长江已经是我军的极限。再往南,恐怕就是有心无力了!”
“末将明白!”张士诚又是一个长揖,说话声音里头带着明显的颤抖,“末将愿为大总管帐下前锋,抢先过江,为大军开辟一个立足之地。反正有大总管做后盾,末将即便一时失利,也能退回到江北来,重新托庇于大总管的羽翼之下!”
“嗯?”朱八十一的眉头又皱了皱,略花了点时间去理解张士诚的真实意图。然后笑着点点头,低声道,“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打完了扬州之后,我派船送你过江。至于名号么?你的兵马都是自己拉起来的,又刚刚立下大功。仅仅让你做个指挥使,实在是委屈了你,也跟我这边的规矩”
“不委屈,不委屈,末将愿意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大总管!”张士诚又惊又喜,抢着大声打断。
“你听我把话说完!”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轻轻摆手,“我这边的规矩多,不是因人而设,也不能因人而废。所以指挥使的位置并不适合你。不过,我可以向李总管和刘元帅推荐,推荐你做红巾军的常州都督。如此,你和我之间,就和,就和濠州郭总管、定远孙都督他们差不多。彼此可以相互呼应,相互依仗。却不用事事都听我号令。况且隔着一条大江,你也不可能事事都来向我请示!”
“这?”张士诚愣了愣,一时间,心中喜忧参半,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喜的是,朱八十一果然像传说中那样,是个仁厚君子,答应的事情绝不反悔。自己此前所图,都一点不差的落了袋,并且比期望中想要得到的,还凭空多出了不少。忧的是,朱总管宁愿将自己视为郭子兴,孙德崖一样的友军,也不愿意让自己做他麾下一个名义上的指挥使。双方之间的关系,明显隔上了一条鸿沟。日后自己想再借他的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正犹豫间,耳畔却又传来朱八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些鼓励,同时也带着几分威胁,“过了江后,你虽然不归我所管,但如果需要什么支持,依旧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这边能给与的,绝对不会吝啬。但是有一条,我希望你拿下立足之处后,善待治下百姓。别妄杀无辜,严禁部下奸淫劫掠,让地方百姓休养生息。朱某敬你是个英雄,才愿意扶你一把。却不会尊敬一个禽兽。否则,哪怕你将来实力再强,名头再响亮,如果做得比蒙古人都不如,朱某一定会点起兵马,与你沙场相见。到那时,可不会顾忌你是不是红巾军一脉,更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张士诚!”
注1:朱大鹏同学的历史是跟武侠小说和长篇评书学的,所以非常不靠谱,大家别笑话他。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朱公路 (中)
第一百九十三章朱公路(中)
后半句话,居然说得声色俱厉。张士诚听了,赶紧又躬身下去,大声承诺,“大总管有令,末将自当铭记在心。今后一定会约束手下,善待百姓,对百姓秋毫”
话刚说到一半儿,他又猛然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手下那些弟兄们在高邮城中的所作所为来,心里猛然打了哆嗦,双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声补充,“对百姓秋毫无犯,才不辜负大总管今日的教诲!大总管,末将是真心希望能在您的帐下效力!宁愿不做常州都督,在您帐下做过指挥使,副指挥使都可以。末将以前没单独带过兵,很多道理都不懂,希望在您身边多受教诲!”
“真的?”朱八十一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你不想下江南了?”
“末将,末将”张士诚心中又是一热,低下头看着地面,舌头再度于嘴巴里打了结,半晌舍不得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行了,起来吧!我军中不兴跪礼!”朱八十一见他这幅模样,岂能猜不出他最终还是无法放弃个人的野心?又笑着摇摇头,上前单手将其从地上拉起,“起来吧,上马。城外风大,咱们先进城。具体怎么给你挑选兵马和送你过江的细节,可以边走边谈!”
“是!”张士诚不敢抗拒,顶着一头亮津津的冷汗大声回应。
“我不是故意要找你的茬!”朱八十一见他吓成了这幅模样,笑了笑,低声安慰,“你应该也是苦哈哈出身,应该知道被人欺负是什么滋味。况且你将来跟蒙元官兵打仗,总需要有人提供消息,有人帮你出粮草军饷吧?如果你做得和蒙元官兵没啥两样,那老百姓凭什么要来帮助你?如果治下老百姓都逃到别人的地盘去了,谁还帮你种地纳粮?你总不能扛着锄头自己上吧?”
“大总管教训极是!末将,末将知道错了!末将临来之前,已经命令手下人将弟兄们都从高邮城里撤到城外安置,末将,末将不是故意要纵容他们!”张士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溪流,红着脸,低声答应。
“临来之前?”朱八十一显然还不清楚张士诚的部下在高邮城内干了些什么,看了看张士诚,又扭头看了满脸惭愧的傅有德一眼,最后轻轻摇头,“我以前没跟你提过这方面的要求,所以这次你的人无论做了事情,我都不会追究。以后的事情,你好自为之。上马吧,大冷天,弄一身汗,小心别冻着!”
“是!”张士诚规规矩矩地答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头走到别人替他拉过来的坐骑前,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爬上了马背。
朱八十一倒也没再跟他过多强调军纪。高邮城刚刚拿下,先后倒戈和被迫放下武器投降的官兵加在一起有三、四万众,被俘的各级地方官员也有上百个。此时此刻,他非常需要找个跟官府和各级士兵都有过接触的人,通过此人来了解一些具体情况。而张士诚,毫无疑问是个上佳之选。因此,二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将话头转向了其他主题。
“我听说契哲笃的官声不错?你对此人了解得多么?”
“还不是一样!从不拿普通汉人当人看?”张士诚脸色又是一红,恨恨地回应。“不过,比起其他蒙古和色目官员来说,他的确强了许多。至少还知道让弟兄们吃饱了饭,并且军饷发放也基本能保证足额!”
“民生方面呢?”朱八十一在马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一边缓缓前行,一边大声询问。
“日子有好有坏!”张士诚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高邮府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光靠着运河上的生意来往,就养活了一半儿人。剩下那些在乡下有田可种的,平素捡捡田螺,打几条鱼,倒也能混个半饱。苦的就是那些灶户和盐丁,这边雨水多,卤水成色远不及淮东那边。这两年树也砍得稀了,柴禾得另外花钱从运河上买”
说起盐业,张士诚立刻不像先前那样拘谨。比比划划,将高邮一带盐户的生活,制盐的工艺,以及几个大盐场之间的竞争关系,说了个清清楚楚。直到跟在旁边的毛贵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答非所问。讪讪地拍了一下脑袋,低声解释,“末将,末将在受契哲笃的征召之前,就是,就是个贩盐的。所以,所以提起,提起这一行来,就,就觉得亲切!”
“你将来要是不想带兵了,倒是可以去做盐政大使!”朱八十一笑着调侃了一句,缓解气氛,“那照你这样说来,高邮官府还算过得去?”
“跟别的地方比,的确还过得去!”张士诚点点头,如实回应。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合适,又快速补充道,“但,但管事的毕竟都是蒙古人。平素不招惹他们还好,如果招惹了,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嗯,明白!”朱八十一叹息着点头。在南下之初他就已经发现,高邮府的老百姓,对红巾军并不怎么欢迎。换做后世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说法,整个高邮府上下,都没太强的民族意识。对沿运河南下的红巾军,并没有出现期待中的赢粮影从情况。相反,他们的眼睛里,朱八十一还能看到隐隐的敌意。仿佛红巾军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幸福和安宁一般。
所以朱八十一才迫切地想了解,当地官府的施政情况。结果越是了解,越发现自己过高地估计了这个时代人的民族意识,也过低的估计了蒙元官吏的施政水平。他甚至警觉地发现,如果红巾军不尽快提高自己的施政能力,不能给治下百姓带来更多实际好处的话,眼下虽然地盘扩张得飞快,民心却有可能倒向朝廷那边。毕竟,再烂的秩序,也好过一片混乱。而红巾军,正是这个混乱时代的始作俑者。
“大总管是担心百姓们不拥戴您么?”毕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不再像先前一样紧张之后,张士诚立刻猜到了朱八十一心思。想了想,低声补充,“其实这倒没什么可担心的。老百姓只在乎能不能有碗安稳饭吃,不在乎谁掌管着官府。也不在乎官府里头坐的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倒是遍布两淮的那些堡寨”
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和周围人的脸色,他继续低声补充,“淮扬这一带,特别是西面的安丰、庐州,宋时就是一片大战场。素有结寨自保的传统。而那些堡寨的主人,要么是将门之后,要么是绿林豪杰,个个都能使得一手好枪棒,兵书战策也多少懂得一些。如果不能彻底收服了他们,地方上就很难安定下来。一不留神,有可能就出大乱子!”(注1)“嗯?”这倒是朱八十一先前没注意到的情况,忍不住微微皱眉。傅有德在一旁看到了,想了想,低声解释,“的确如此,汝宁府那边,末将听说已经发生好几起堡寨造反响应蒙元官府的事情了。全亏了刘大帅手里有兵多炮利,才将那些不安分的家伙镇压了下去。”
“前几日投效总管您的那个王克柔千户,以前就是个寨主!”仿佛要替自己的话找证据,张士诚继续低声补充,“末将以前在高邮城里的同行,也有不少是各家堡寨拍出来的好手。如果到了扬州那边,官府和堡寨之间的关系更密。镇南王孛罗不花麾下的几个心腹爱将,都是寨主出身。几年前全靠着他们出力,镇南王才能接连讨平了集庆的义军和靖州的吴天保!”
“原来是这样!”朱八十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到目前位置,此番南下之战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总给他一种非常不踏实的感觉。仿佛自己稍不留神,到手的胜利就会不翼而飞一般。直到今天听了张士诚的提醒,才终于发现,危险隐藏于什么地方。但如何解决这些危险,却是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除了那些铁了心跟官府一条道走到黑的,大部分堡寨,最开始肯定要观望一阵儿,再决定该何去何从!”有心给朱八十一留下个能干的印象,张士诚想了想,继续低声进谏,“所以末将私下以为,大总管不妨采用两种手段。一是在战场上,狠狠打击那帮家伙,千万别因为他们也是汉人就下不去手。把他们杀落了胆子,活着逃回家的,肯定会安分一段时间。第二么,就是多少给他们一点儿好处。英雄豪杰么,和小老百姓不一样。他们本事大,自然要求也高些。反正地方上也缺人干活,大总管不妨让他们都出来当官儿。捧了大总管赐给的金印,他们自然就不能再造大总管的反了!听老辈儿人说,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很快就平定了两淮,将兵锋直接推到了杭州城下!”
注1:元末豪杰,很多都出身于两淮。原因就是这一代在宋高宗南渡之后,就成了对抗金朝和对抗元朝的前线。造就了大量的地主豪强武装。而乱世一到,豪强自然而然就开始趁机寻找机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朱公路 (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朱公路(下))
“你是说,要我拿高官厚禄收买这些人?”朱八十一皱了下眉头,沉声追问。
他明白张士诚的确是出于一番好意才给自己献计,但是这个策略听在耳朵里,却令他非常不舒服。就像吃菜时突然看到了半条虫子,让人无法不觉得恶心。
张士诚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地改口,“末将,末将只是,只是觉得这样做,可能,可能会省事一些。但是,但是末将以前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很少。所以目光肯定非常短浅,请,请大总管务必原谅则个!”
“你说得其实未必没道理!”朱八十一不想令张士诚难堪,摆摆手,笑着安慰。然而,耳朵边却始终萦绕着对方的话,“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伯颜丞相用这种办法快速平定了两淮,大总管”
“呼——!”他仰起头,狠狠地喷出一口气,水雾被冻在空中久久不散。张士诚说得办法很好,很直接,见效也快,并且有成功先例可循。然而,那却是蒙古人的成功先例,自己照搬照抄,又和当年的蒙古人有什么区别?这样做,两淮一带的堡寨豪强的确会很高兴,但是他们真心肯跟自己福祸与共么?这样做,豪强们的利益固然得到了充分的保证,那些跟着自己四处转战,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带来不一样日子的红巾军弟兄,他们呢,他们会怎么想?要知道,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可都是流民和盐丁出身,他们以前之所以食不果腹,那些地方豪强不可能没有一点干系。
想不清到底该怎么办,以前无论在徐州还是在淮安,他都没遇到过同样麻烦。徐州那边是洪涝之地,成势力的豪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已经不足为患。淮安路则是个盐枭窝子,按照逯鲁曾的办法狠狠杀了一通之后,地方上也就随之风平浪静。而高邮却跟淮安大不不同,至少,当初淮安城的守军里头,没有王克柔、张士诚、李伯升这类所谓的义勇。而扬州又不同于高邮,更不同于淮安
以此类推,恐怕今后自己每打下一个府路,都会遇到一些新情况。那样的话,到底有没有一个简单有效的标准,来处理所有府和所有路的事情?自己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老百姓接受真心淮安军,才能让他们真正感觉到他们和蒙元朝廷完全不一样?如果做得连蒙元官府都不如,那么自己起兵造反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诸多思绪全都被勾了起来,让朱八十一心乱如麻。好在他做大总管做得久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养成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因此张士诚这等外人看到后,丝毫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反而觉得总管大人就是深不可测,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上位者的神秘。
接下来的二人之间的对话,就完全转向了上下级之间的公务。大多数情况都是朱八十一在问,张士诚老老实实的回答。偶尔引申几句,也不敢跑题太远,更不敢再乱出什么主意。一边走一边说,一边说一边走,时间在交谈中过得飞快。一直走到了高邮城外,才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按照张士诚先前的吩咐,大部分倒戈的义勇和盐丁,都被张士德、张士信、李伯升、潘原明等人带着,主动撤到了城外。少部分仍想着趁乱捞上一大票的,得知朱屠户已经带着一队铁甲骑兵抵达的消息,也赶紧丢下刀子,擦干身上的血迹,扛着抢来的大包小包躲进了隐蔽处,不敢再顶风作案。还有零星一些抢红了眼睛和杀红了眼睛的乱兵,则被傅有德麾下的骑兵冲到近前,一刀一个砍翻在地。整座高邮城,在大队骑兵抵达的刹那间,就从混乱中恢复了安宁。只有几十处尚未熄灭的火头,很不给面子的继续冒着浓烟,仿佛要提醒新来的人,千万别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
朱八十一看到此景,心情当然更不可能痛快。赶紧和毛贵两个调遣各自麾下的骑兵,进城去扑灭火头,以免大火蔓延到全城。然后又派出得力人手,带领着兵马进城去挨街挨巷清理乱兵,安抚百姓。一直忙碌到入夜,才总算把城内遗留的隐患全都处理干净了,大伙才终于有了时间坐下来休息。
在红巾军入城灭火的时候,张士诚也向朱八十一请了一道将令,与李伯升等人召集了一些靠得住的弟兄,带着工具前去帮忙。此刻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手脚一发闲,众人的脑子就立刻活络了起来。
“我怎么觉着,朱总管不太把咱们兄弟放在眼里呢!”盐丁千户潘原明偷偷扯了一下张士诚的衣角,低声抱怨。“从见了面到现在,一直爱答不理的,还黑着个脸,好像咱们把高邮城献给他,还献错了一般。”
“可不是么?”绰号教张九十九的张士信也一脸愤懑,“咱们把这么大一座城池献给他,他却因为烧了几个大户人家的宅子,给咱们脸色看。堂堂一个大总管,哪边重,哪边轻,都分辨不明白。况且当时咱们已经尽力去约束手下了,只是人太多太乱,一时间没顾得全而已!”
“我也觉得这朱总管有些不知好歹。把高邮城献给他的是咱们,又不是城里头那些富户。要不是咱们冒死诈开了城门,他大军抵达城外的时候,那些富户还说不定帮助谁呢?嘿嘿,他倒好,还拿人家当作宝贝!”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又不准这儿,又不准那,到处都是框框,弟兄们凭啥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转眼间,牢骚声就越来越大。一众刚刚倒戈的义勇和盐丁头目们,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朱大总管太不近人情。
张士诚被吵得心烦意乱,抽出刀来,狠狠朝路边的树干上砍了几下,大声呵斥,“都给我闭嘴!谁敢再继续非议大总管,老子先剁了他!看看你们这幅熊样,再看看人家淮安军。还有脸怪朱总管不待见你们,就是老子,两边比较下来,也觉得你们就是一群土匪!”
“张,张大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众人被骂愣住了,纷纷梗着脖子,满脸委屈地辩解。“我们,我们,我们又没亲自动手去抢。当时,当时情况那么乱”
“没亲自动手,但也动了心思!”张士诚越听越烦躁,继续挥着刀子数落,“我当时跟你们怎么说的,你们可曾听清楚了?如果你们用心去做,我就不信,扑不灭那些火头!朱总管是什么人?我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老人家能看不清楚?不让人将你们拿下就地正法,已经是给了你们面子!还他妈有脸瞎咧咧呢,也不摸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结实!老子如果不是跟你们一伙,这会儿就去跟朱总管提议,把你们脑袋全砍下来挂城门楼子上,用以安抚民心!”
这下,众人立刻不敢再接茬了。刚才跟红巾军一道救火时,他们自己也看到了,乱兵的确在城里造了很多孽。如果朱八十一真的想以最快速度收买高邮城内百姓之心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带头夺城的这些人,全当作替罪羊来杀掉。如此,老百姓心里的怨气肯定就平了,三万多义勇和盐丁也没了首领,正好被他淮安军一口吞吃干净。
“唉,算了,大伙只是随便发发牢骚而已。九四,你别太认真!”还是李伯升脸大,仗着自己先前的地位,笑了笑,替所有人找台阶下。“不过,话也说回来了”
四周瞧了瞧,确定没有红巾军的人在监视,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张士诚问道:“这朱总管,重草民而轻豪杰,未必是能成大事儿的主儿。你下午迎接他时,跟他谈过没有?咱们提的那些条件,他到底答应不答应?”
众人闻听此言,顿时又开始七嘴八舌。“是啊,大哥,姓朱的怎么说?这么大座高邮城都献给他了,他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不愿分给咱们兵器粮草,把六千弟兄还给咱们也行。咱们自己一路朝南打,也未必过不了江!”
“姓朱的不会不认账吧,他可是成了名的英雄!”
“闭嘴!”张士诚狠狠瞪了众人一眼,低声呵斥。“别拿你们的小人之心,来度大总管的君子之腹。六千人马,连同兵器,粮草,大总管犹豫都没犹豫,就当场答应了下来!打完扬州之后,立刻送咱们过江。如果咱们在江南站不住脚,还可以随时退回来投奔他。行了吧,这回你们都满意了没?!”
“真的?!”众人喜出望外,雀跃着追问。
“我骗你们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张士诚横了大伙一眼,悻悻地反问。
“那大哥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啊?咱们马上就有自己的人马和地盘了!还有朱总管给咱们撑腰!”
“我现在犹豫,该不该带着你们去南边!”张士诚将腰刀插回鞘中,扶着被自己砍满了豁口的树干连连摇头。
“玉玺”,他已经送出去了。兵马粮草,他也即将拿到手。所有步骤,与三国平话里的情节,几乎都一模一样。马上,他就要成为下一个孙伯符,江南有大片大片的无主之地在等着他去征服。而朱八十一,就真的是个袁术袁公路么?一时间,张士诚觉得自己心里乱得厉害,眼前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