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牢
麻木了,麻木了!
李珣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当初听闻百兽宗鼎灭宗绝时的震惊心情,只因为,一切事情放到古音、放到以她为核心的散修盟会这一庞然大物身上,都不算什么了。
通玄界万载不变的局面,就被么被敲掉了一块又一块,终于面目全非。
可这女人绝不会满意,李珣明白,东海之上的所有修士都明白。
只要古音在世一日,她便要奋起一切力量,将这已维系了无数世代的局面,砸个稀巴烂,至于「稀巴烂」之后,又会怎样,那……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了。
正感叹之际,李珣身边,天芷一言不,再度启动身形向战场飞掠。
李珣本不想再去这凑这个热闹,可是受那边狂热气氛的影响,他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稳定的心境,青吟的气息更是再难寻到。
末了,李珣只能苦笑,暂时放弃了上天入地追杀青吟的念头,循着天芷的轨迹,再返回东海大战场。
当然,他心中也有这样一个心思:在此改天换地之际,你青吟难道就真的能置身事外?
转眼数百里路程过去,度比来时还要快些,而他脑子的转却也不慢。
可以肯定,战魔宗并没有到鼎灭宗绝的境地,至少宗主在,宗门半数精英修士也都在,便是老巢付之一炬,他们也仍然具备着可观的力量。
凭这些力量,他们依然可以在正常的通玄界里过着人上人的日子,然而在此刻,在东海上,他们就是想拼命,恐怕也要看别人的脸色。
这时候,李珣也现,之前那些被十九宗修士冲溃的散修人流,在迟疑间,已经有调头的趋势,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已经进入他视野的散修,从迷茫惊惶到欣喜若狂,那急遽变化偏又万众如一的表情,狂热得令人心寒。
他们像疯子一样,接上扩散的余波,旁若无人地振臂高呼,伴随着呼声,这波人潮拧出巨大的逆流,朝着之前拼命逃开的绝地汹涌而去。
此情此景,荒谬怪离处,便是以李珣此时的胆色,也为之凛然。
他们都疯了。
前方的天芷还控制着度,所以李珣很快便与她飞了个并肩,偏头看看,正要说话,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一声尖锐的啸叫,同样,这音波是朝着战场去的,只是距离近了,听得更清楚些:「攻破幽山七十二盘,无心宗绝嗣啦!」
这是以千里传音之法导来的音波,却因为过于激动,而出古怪的扭颤尾音,像是吹破了音,最后已不成语调。
战场那边,「鼎灭战魔宗」呼声未绝,这怪异的叫声便像是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再泼下一桶油,霎那之间,东海碧涛整个地倾倒过来!
所有的战斗全都没了意义,海天之间只余下十万人声嘶力竭的高呼:「鼎灭无心宗,鼎灭无心宗!」
李珣终于勃然色变。
他脑中铺开了一张通玄界的地形图,而其上正有一片血红的颜色,迅扩散开来。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弥天大手,从极北之地南下,出无回境,碾过昭阳泽,再折向东南,推平幽山……
至此,散修盟会大军已经冲入了通玄界中南腹地。
向西,是千山万壑的鸠盘山,其内有毒隐宗坐镇,炼毒布陷之能天下无双;向南,则是魅魔宗所在的陷空山,此乃通玄第一魔宗所在,其内遍布毒虫妖兽,地形险恶;只有向东……
李珣偷眼看了下天芷的方向,也许是音波冲击太过强大,他觉得天芷高挑的身姿正在微微颤抖。
「战魔宗!战魔宗!」
「无心宗!无心宗!」
东海上没有任何降温的意思,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李珣这个位置,看不到重重人影之后的十九宗修士,不过,如此明显的气势消长,便是个傻子都能感觉出来。
片刻之前,十九宗的修士是狼,赶羊似的击溃了散修盟会周边的阵势,甚至已经让内层防线岌岌可危,而此刻,就算十九宗修士狼的本质不变,可眼中的十万头绵羊已变成了同样数目的鬣狗,那种落差,又怎是短时间内能弥补过来的?
李珣的心思还算冷静,盘算着,不管何种气势,总是一盛二衰三竭,如果十九宗修士按得住性子,静待散修盟会气势回落,再陡然爆,以他们明显出数筹的穿透力,未必不能将局而扳回。
怕只怕……
不祥的念头刚生出来,他便听到了另一线声息。
与前两次音波传导方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待其进入可以听取的范围之内时,便已经彻底淹没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里。
不过,仅过了数息,海上的呼声便将其中包含的讯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现出来。
战魔宗、无心宗……不夜城!
东海之上,如火山再度喷,咆哮的火流卷上天空,堵得人喘不过气。
李珣真正地麻木了,他只是本能的去想,散修盟会兵锋东指,下一个倒霉蛋应该就是法华宗了吧。
想了半截,李珣忽觉不对,未加思索,便伸手过去,却只有指尖擦到了天芷的袍袂。
天芷前冲,李珣拦截,双方的动作都是太快,根本就没有思索的余地,全凭对气机的敏锐感应,应机变化。
李珣一抓未中,形体陡生变化,探出的手臂暴涨数尺,如抛出的铁勾一般,硬生生赶上前去,扣住天芷肋下衣衫。
双方护体真息嗡声碰撞,本出一源的力量毫无花巧地硬碰一记,李珣终究比不过天芷的修为精湛,闷哼声里,手指被硬生生弹开。
天芷连头都不回,度反是骤增,瞬息百里,狂飙突进,挡在她路上的修士,连阻挡的资格都没有,便被带起冲击波扫到一边,生死难料。
不过即使这样,李珣也没有被丢下,他和天芷之间便像有一条无形的丝线连着,此进彼进,而且,距离还在不断缩短。
两人一次爆性的追逐,便是百里路过去,高飞动之下,周围狂热的呼啸声都扭曲了。
终究还是李珣血影妖身的度更胜一筹,在天芷即将杀入内层防线之前,环手力,也不管姿势难看,直接抱着女修的香肩,硬往后拧。
两人肌体相触,又是一声闷爆,冲击二度来临,李珣嘴里便有些苦:「老子了什么神经,招惹她干嘛?」
虽说心里后悔,可做事半途而废却更是丢人,李珣身上力,紧锁住已经失去理智的天芷,嘴里低吼道:「你这辈子,难道事事都要遂古音的心思?」
嘴上说得刻薄,李珣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儿。
天芷上人生性偏执,对不夜城几乎倾注了一生的心血,为了振兴宗派,甚至不惜入魔以殉,然而老天爷似是专门与她作对,先是受辱于古音和**妃子,后又因散修盟会无人可制,整个宗门被迫内迁,放弃了自古经营的祖地根基,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李珣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急切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而胳膊下的天芷,已经渐渐锁拿不住,他只好信口胡诌:「不夜城的基业不是还在吗?回玄禁法,妙绝天下,古音不是傻子,绝不会冒险去攻占那处死地。
「还有你那些宗门弟子,东海上可全是精锐,至于北边内迁的,不过是个临时驻地,又没有什么基业要死守,一心逃命,难道还能给杀绝了?」
连李珣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连小孩子都骗不过,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天芷的挣扎力度竟迅弱了下去,最终不再动弹。
这女人竟这么好打?
李珣倒有些胡涂了,不过,很快他就现不对,天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话上,之前也不是被他说服,而是彻底忘记了挣扎,只抬头看天,兜帽滑下半截她都没有在意。
李珣也学她一般,抬起眼晴,天空还是被乌云笼罩,雨势却已彻底停了,只有一串浅紫的雷光,在云层中出没,像一条嬉游的蛟龙。
出奇的没有雷声。
李珣觉得周围环境过于安静了点儿。
散修的欢呼声也仿佛隔了一层,听不太真切,他唯一能够清晰感知的,就是天空中无声流动的元气,在云层之上,涌动、撕扯,互相碰撞,却没有任何一丝的外溢,所以一切的雷鸣声都被抹消掉了。
一切都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进行,云上涌动的元气狂飙,似乎包在一个全封闭的薄膜里,那层膜是如此坚韧,又是如此脆弱,让人们难以估算,究竟会到什么时候,那层膜才会破碎,其中惊心动魄的力量,才会爆出来。
「郁气贯于天上,雷火行于云中。」
慢慢品味天芷所言,李珣的心情也不免绷紧了。
他也曾见识过青鸾飞升时,那九重天雷的威势,不久之前,还硬受了一串雷火轰击,可是,与现在天空中积蓄力量相比,那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他刚刚所说的,是一种层次上的、境界上的差距,他只能感受其运行大势,估摸那不可轻忽的能量,至于其真正的威力,他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
也许只有像天芷这样的真一宗师,才会真正理解其所代表的一切,当然,也就更密切贴合这巨大能量之后,讳莫如深的天心流动。
忽然间,李珣开始明白,从开战之时起,诸位真一宗师保留力量的另一种可能。
「天劫将临,难不成,这里又有哪位高人要霞举飞升?」
这种愚蠢的理由,也只在李珣脑子里而一闪,便被彻底抹消了。
他甚至不需要理由,便可以确认,这种大场面一定是古音那女人搞出来的,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怎样的弯弯绕绕。
「那女人,真是可畏可怖!」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这般感叹,李珣摇了摇头,便在此时,冷冷的声音响起来:「放手!」
李珣这才现,自己的胳膊还死死锁住天芷的肩膀,两人现在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已经相当暧昧。
只可惜,当事双方均不会往这边想,感觉出天芷心态已生了变化,李珣便很干脆地松手,两人肢体分开,又自然地保持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天芷终于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神,平视李珣道:「你说得很好,但你可曾想过,该怎样才会让她不如意呢?」
过于泛泛的问话,反而是最不好回答的,尤其是看到眼下雷云压顶的境况,恐怕场中十余位真一宗师,也没一个敢就此打下包票。
不过,天芷也不是真要从李珣这里得到答案,她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了,也知道再一次戴上兜帽,将冷艳妖异的面容遮住。
当她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时,似乎低沉些许:「我知道,不夜城还没有亡,可照眼下的局面,距离那一步,又有多远?」
话音未落,脚下的大海陡然摇动起来。
这是真正的摇动,而非是先前震波传导造就的错觉,李珣清晰地察觉到,东海之下,与6地相连的海床仿佛是一张毯子,被一股巨力掀起抖落,只一瞬间,本还相对平坦的海床已经是皱折处处,至少有上百处巨大的缝隙裂开,而且那宽度和数目还在激增之中。
海面之上,大浪滔天,溅起的水花几乎要打到云层上,海上的修士便在这接天的大浪里时隐时现,咆哮的大潮激响,甚至将十万散修的欢呼声也压了下去。
「地震?」
李珣没理由地一个激灵,同时脑子里仿佛被烧红的铁针狠扎了一记,强烈的刺激之下,他蛰伏已久的感应瞬间铺开,仅稍迟一线,便锁定了目标。
西北,三千里外?
最初李珣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锁定遥远的震源所在,但当他分辨出具体位置,脸色便难看到无以复加。
曲径通幽、虚空裂隙、九幽之域!
三个紧密联系的所在交融在一起,带来的可绝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还记得前段时间妖凤与幽一激战时引的九幽地气大喷射,那种如火山暴一样的冲击力,以及接天连地的宏伟气柱,实是令人一见难忘。
然而,若仅仅是像当日那般,喷出些地气,搅乱天地元气运行,也不算什么。
此界自有它的运转之法,纵然某些区域内,九幽地气蔓延过量,总还能在以后的时间内,慢慢转化消解。
可像现在这场面,雷火正阳之气横贯于天,激方圆数千天地元气鼎沸如炉,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可在这个时候,与之水火不容的九幽地气大量喷……
质性截然不同的两股元气正面碰撞,水能灭火?
火上浇油才对!
雷云之上,天地元气的碰搐越频繁,李珣似乎已经听到了周边大气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那细微的「咯咯」声响,正是全盘崩碎的先兆。
他极目远眺,却因为隔着乌云海浪,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远方的天象变化。
只有一层又一层强烈的压抑感,笼罩心头,慢慢收紧。
「还好,总算不是四九重劫……」
李珣苦中作乐,哪知旁边天芷当即回了一句:「有什么区别!」
听得此语,李珣心中一寒,他扭过头去,正要相询,却听到女修的的呼吸声轻了许多,虽见不到女修的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对方正在尽力控制周身气息流动,以至于肢体颇显紧张。
「怎……」
话刚开了个头,他忽地头皮炸,后半截话自然给堵回喉咙里去。
在此瞬间,他也与天芷一般,本能地收束体内跃动的燃血元息,即便如此,那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仍像一头庞然巨兽,隐在他的影子里,作势欲扑。
滋滋,滋滋——
细碎的电火花爆裂声响起来,初时还是断断续续,很快便连成一片,在浓重的危机压迫下,李珣甚至没敢扭头,只是利用眼球的转动,扫视周围。
他现,在身外不远处,似乎拉下了一圈半透明的幕布,阴暗的背景下,幕布上而正游走着细若丝的蓝光,偶尔燃起一朵微弱的火花,又在狂风中飞快地熄灭了。
被这层幕布包裹,李珣是绝对的不开心。
他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燃血元息,甚至包括躯体本身,对那些电火天生的强大吸引力。
这情形几乎就是不久前他被雷劈的翻版,然而这次,李珣再不敢大咧咧的以身相试,因为他绝不想做那第一个纵火的蠢材!想了想,李珣微瞑双眸,集中精神,开始极小心的调理气脉,在确认无误后,骨络通心之术瞬间启动,只一眨眼的工夫,他体内真息质性已是截然不同。
玄门正宗的真息运转,当真是气滚如珠。
感受着体内气息阴升阳降,温润通达,虽说压力不减,却总算不再像刚才那样与外界雷火丝丝勾连,李珣吁出一口长气。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转到天芷身上,还是忍不住苦笑起来——被雷劈和被雷误劈,终究没什么两样。
他离天芷还是太近了。
此刻,在外界雷火的压迫下,女修显然已经很难再控制体内鼎沸的气机,一旦气机失控,外烁的血神妖力必然会与满溢的雷火正面对抗,那时候,天人交感,一记九天雷火砸下,方圆数里尽成齑粉,难道雷火还会转过绕过李珣不成?
念头转过,李珣深吸口气,无声无息地飘移过去,伸手按在天芷的背心上,天芷则对他的动作全无反应。
才一接触,李珣便感觉掌心仿佛被火舌舔了一下,火辣辣的,这分明是女修外烁的火毒余沥,显示出情形已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李珣低声开口:「随我气机,转运三关,其中微妙处,全凭你自己体会。」
言尽于此,李珣催动真息,却并不注入天芷体内,事实上他也注不进去,只是导引气机,在体外游走。
初时天芷不知道李珣想做什么,体内真息自抗拒,还好双方都还克制,凭着李珣对燃血元息的了解,将这抗力化消。
慢慢的,随着李珣反复刺激相应的窍穴、气脉、肌肉、骨骼,天芷终于明白了李珣的意思。
李珣是在传授一种改变体内气脉运转乃至真息质性,以至于改变肌体结构和本质的玄妙法门。
天芷对此并不陌生,她在李珣身上、在古音身上,都曾察觉到过这样的法门痕迹。
因为古音,她愤怒;因为李珣,她嫉妒,而在此刻,当此法门探手可及之时,所有的排斥心思,却又如此地不堪一击,顷刻化作飞灰。
女修的呼吸完全停止了,李珣的喘息声却渐渐重了起来。
传授骨络通心之术并不是街上的买卖,你情我愿,钱货两讫,当年钟隐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让李珣用身体记忆了这套无上心法,使得李珣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这心法是钟隐为他量身订做,要想真正明晰其中奥妙,却是不能。
况且李珣远没有钟隐那样功参造化的修为,想用老办法传授出去,还缺乏资格。
但前口与天芷在海上冲突,被天芷得知古音也精擅此法,深受冲击之余,也拓开了李珣的思路。
虽说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考虑,可结合初步的想法,以自身经验为依托,再加上天芷雄厚的实力打底,倒也不是没有一搏的机会。
短短的几息时间,李珣没有也不可能手把手教会天芷骨络通心之术的奥妙,但他却借着对女修肌体的刺激,清晰地表达了一种思路。
就像是在天芷的身上画下他最熟悉的符纹,言在此而意在彼,以充分的形象方式,展现出具体法门之上的要义精神。
最后,就看天芷是否真的有闻一知十的本事了。
真一宗师与当年的青涩修士终究是不同的,很快,李珣手上一震,天芷的气机悖离了他的节奏,自行运转起来。
他感觉到,在最初的滞涩之后,天芷已经能够把握到骨络通心的精义,慢慢地将血神子的妖力潜隐下去,同时慢慢修补略有变异的肌体。
也在这时,李珣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天芷己经脱离了李珣的指导,但却没有断开彼此的气机连接,使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女修肌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由于天芷体内正进行最剧烈的质性转变,由此几乎牵涉到每一处气脉窍穴,这几乎就是将她所修炼的法门完全展示在李珣眼前。
这是毫无保留的展示,血神子的法门也就罢了,可与之相对立的,不夜城的无上秘法,却也是****裸,全无遮掩。
如果李珣真有那份心思以及时间,未必不能照法修炼,若是机缘巧合,再加上相应的天资,他甚至可以从中推导出堪称梦幻的绝代神技——先天五色神光!
当然,以李珣此时的心态和修为,这种可能几近于无。
可这毕竟是表明一种态度,正如李珣将骨络通心之术传授给她,天芷也投桃报李,以自家最珍贵的东西相赠,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样融洽无间。
终于,天芷身上那过分凶戻的气息完全潜藏下去,而不夜城「极光元磁」的波动则翻了上来,并逐渐稳定。
与之相应,两人身外,那丝丝缕缕的电火也逐步消散,纵然头顶上压力依旧,却终于不是随时要爆炸的险境了。
两人同时吁气,李珣抽回手,对天芷卓的理解力以及与之相应的践行能力相当佩服;天芷倒是依旧沉默,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因为她所有的态度,已经在刚才坦诚布公的行为中,做了最好的诠释。
或许是太过坦诚的缘故,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越地静默了,不过很快的,不远处的战场便再生变化。
古音绝不会任由己方狂热的气氛自然消散,借着九幽地气强烈喷、头顶雷劫将至的机会,已经进入无畏无惧状态的十万散修,真的像是成群结队的鬣狗,朝着平均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十九宗修士,悍然动反击。
由于头顶雷劫的压力,修为越高的修士,越是放不开手脚,只一波,十九宗修士便出现了伤亡,但最倒霉的,却是之前狠插进内层防线软肋的鲲鹏老妖一伙儿。
先前对散修盟会杀伤越大,陷进防线的程度越深,之前在鲲鹏老妖的带领下,所谓的东海妖联战果颇丰,最先撼动内层防线阵脚的就是他们。
然而在一连串变化之后,这一群临时组成的妖魔力量,却被狂热的散修死死包裹在无数层人墙之中,也最先品尝到了鬣狗捕食的滋味儿。
雷劫临头,本就是李珣、天芷这样修习魔功邪法的,还有鲲鹏这样原生的妖魔受的影响最大。
此消彼长之下,这群妖魔的命运已可以下定论了。
仅仅一波冲击,以千计的东海妖联主力,便像是海浪中的泡沫,消散干净。在雷云的压迫下,鲲鹏老儿甚至连再嚎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带着几个亲信,强行破开海下的通道,狼狈退走。
好像对上古音,鲲鹏老儿从来没有得过便宜,只有丢脸的份儿。
李珣感叹未尽,东海妖联覆灭的影响便已辐射到十九宗修士那里。先前分流而进的诸宗修士,总算反应及时,在诸位真一宗师的掩护下迅会合,然而再想一鼓作气脱开散修盟会的反冲击,却也不能。
「我有事,先走一步。」
天芷突然开声,随即身形下移,没入了海水之中。
李珣没有阻拦,想来她此去,要么是消化刚刚得来的骨络通心之术,要么就是去回护子弟同门。
相较于之前招呼都懒得打一声的态度,天芷此举无疑是相当给面子,显示出两人的关系当真是不同了。
「投桃报李,人心各异啊……」
不自主联想到其它方而,李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叹息声中,他身体再上升一段距离,想仔细打量战场的局势。
李珣哪知才一升空,便感觉头上黑云压城,势若崩摧,唬得他立时身形下挫,终于明白为何天芷要从海里来去。
他抬头看天,一时无语,心头疑云却是更重。他毫不怀疑古音的通天手段,可是像这样的大场面,怎么都感觉与那女人实际能力脱节。
正思虑时,他心中又生感应,一扭头,便看到一个人影自半空中慢悠悠飞过来,瞧去甚是悠闲,实则度极快,只一眨眼,便来到近前,倒是未语先笑:「果然是李道友在此。」
「摩什上师?」
听着对方独特的沙石摩擦般的干涩声音,李珣眉头跳动。
此人出现在眼前固然令人惊讶,但令他更吃惊的,还是此人行空飞渡时的举重若轻:「这厮眼见是要度劫飞升的人了,怎能如此轻松?」
有了这个念想,他对罗摩什的来意倒不怎么在乎,只拿眼去打量对方身形气机的变化。
仔细观察之下,李珣果然现端倪。罗摩什身外并非没有雷火威胁环绕,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使这些雷火电流只能绕体而飞,迫近不得,偶尔有些凑得近了,却被他魔息吞吐,只一卷便无影无踪。
「大约,这也是一种度劫秘法?」想到水蝶兰的讲解,李珣又明白了一些。
在目前的形势下,也只有罗摩什这样,可在雷劫之威下出入自如的高人,才有自由行动的资格。
几个念头转过去,罗摩什离得更近了,海上狂风劲吹,此人青灰的长亦随风飘舞,妖异非常。
被这个一个绝代宗师欺近身前,李珣却连心跳都未变动一下,只是略一点头,平声道:「瞧上去,大家的进度不尽如人意。」
「确实如此,所以本座代表诸位同道,请李道友过去打个商量。」
罗摩什眸光幽深,嘴上的态度却低得令人咋舌,李珣才不信这家伙会专门来请自己回去,顶多是顺路碰上,客气两句,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
心中暗自警惕,脸上反倒微露笑容:「事态变化远常理,恐怕敝人也是无能为力。」
话是这样说,李珣却当先伸手虚引,竟是反客为主,邀罗摩什同行,见李珣如此爽快,罗摩什也点头称许,十分体贴地落下身形,与李珣并肩朝战事最为激烈的方向行去。
李珣如此好说话,心中自有其考虑,眼见古音势大难制,由他一手促成的十九宗联盟显得捉襟见肘,此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他若抽身退走,有始无终,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况且,他对这头顶上的天劫,实是好奇得紧了,很想知道,十九宗那边会是个什么说法。
两人都是这般干脆,一些客套话也都不必说了,只是由罗摩什介绍起最新的情况:「如今诸宗道友合在一处,情况倒未必见得糟糕。只是敌方挟三宗毁丧之威,鼓舞士气,无惧生死,让大伙十分头痛。」
稍顿,他伸手指了指头上的乌云,笑道:「尤其是这片劫云,来得十分蹊跷,未能测出其来由,大伙儿只好慢慢调理气机,以防不测——古音确是有了不起的神通手段!」
「却不知这是『杀劫』,或是『身劫』?」李珣所说,正是普遍意义上的两类劫数。
所谓杀劫,即是因干戈杀戮而起的血腥之劫,主孤魂怨灵上冲斗牛,引动天罚,这劫数来得频繁,对李珣和罗摩什这样的魔修同道来说,最是讨厌不过。
至于身劫,则多因个人修为到了一定层次,招引天嫉所致,修士得道飞升时,所遇之天劫,便最为典型。
罗摩什并没有正面回答。
他脸上微笑,抽*动那道深紫魔纹,更将其心意掩得严严实实:「若是身劫也就罢了,只需各自克制便可,但若是杀劫,便有些麻烦,古音只需添上足够多的人命……现在的东海上,人命大概是最不缺的。」
说到这里,他忽又感叹道:「从来都是天劫挑人,何曾见到有人将天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此次东海之行,本座也算是长了见识。」
李珣也笑,二人漫步在海面上,受到的阻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散修盟会要重整己经崩溃的外层阵势,想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罗摩什一代宗师的凶名历久弥新,整个通玄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他这招牌式的形貌,绝大部分散修还没有勇气凑过来,偶尔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更是被翻手间击杀殆尽,让这段路程更像是在散步。
看着罗摩什刻着魔纹的左颊,李珣忽然问逍:「劫数有杀劫、身劫之分,那四九重劫又算是什么类别。」
或许是错觉,李珣觉得罗摩什用极细微的动作瞥来一眼,不过再仔细观察,这位声名卓著的魔道宗师仍保持着淡定的姿态。
「四九重劫既为三千六百年之大劫数,自然与寻常不同,其质性变化万端,若说是身劫,却是举世皆受其扰;若说是杀劫,度劫的同道又往往以一人之躯,身受万劫之苦,故而,四九重劫便是四九重劫,天心莫测,终非我等所能妄议。」
这不像是说明,而像是有感而。说到后来,罗摩什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些,李珣还想多问一句,不过这时候,两人已来到了战场的核心区域。
散修盟会与十九宗修士就在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内僵持——这种僵持并非是静态的,而是由不间断的冲击和厮杀形成的动态平衡。
每一刻都有人受伤、死亡,虽说其中大部分都是散修盟会一方,但想想彼此巨大的基数差异,再看看此刻诸宗修士严峻的表情,便可以知道,势头究竟是向着哪一方的。
李珣近距离看到此情形,深为不解:「我方整体力量不如对手,但个人实力远在其之上,却为何放弃灵活机动的打法,与他们死拼?」
「终究不是每位道友都能轻松消去天上雷火的干扰……」
罗摩什微笑间,将事情说得极为明白。李珣立刻想到先前天芷的难处,再看内层的阵势变化,默默点头之余,也不再开口。
散修盟会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半包围状态下的十九宗修士那里,对于背后两大高手的突然袭击,几乎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轻轻松松放他们过去。
罗摩什根本没有再出手,倒是李珣为了熟悉临时转化的躯体和法诀,放出数道纯正的玄门剑气打翻几人,算是练手。
大概是在连续的厮杀中变得麻木了,李珣和罗摩什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十九宗修士太多的反应。只在二人接触阵形的瞬间,裂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供人出入,随后便填补严实,倒显出越流利的协同意识。
李珣注意到,厮杀中的修士里,没有出现诸位宗主的身影。
在阵形内层,与他想象的情形差不多,各宗高层围成一个小圈子,一个个面色凝重。
李珣重点观察的是七无道人和李东觉两位,只见七无低垂着头,周围空落落的,时有爆裂的空气声响,看样子是努力摆脱雷劫的干扰,但细看,又觉得他周身气息阴森沉郁,细微的空气爆响声,更像是燃烧的毒火,随时都会喷溅出来。
相形之下,李东觉便有些坐立不安,诸位宗主中,数他最是多动,背着手来回踱步,倒是他一侧的车宰臣,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更有大将之风。至于不夜城那些长老,李珣根本就不忍再看,整个宗主的圈子,就因为这几人的情绪变化,显得浮躁摇动。
多数宗主都在与较亲近的友人或同门、手下商议,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几个小圈子,原本泾渭分明的正邪差异,也因此更显混乱。
有些人注意到李珣二人进来,也有些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罗摩什正准备说话,却有人抢前一步,大声咆哮:「虚实、情报,我们得到的全都是假的,如果古音那女人的精锐尽都在此,他们怎么还有能力连灭三宗?」
吼叫之人乃是大千光极城的大日法尊,这个有名的杀星显然已经在连续的杀戮中入了戏,对这些与他没什么干系的事情也投入情绪,使听者哭笑不得。
不过李珣现,这假和尚已经摆脱了雷劫影响,显示出他在诸位宗师高手中,实力也属上层,至少对雷劫的准备更充分。
假和尚的直白言引了诸人讨论的**,一些原本控制在小圈子里的言语也被抛了出来。
当下便有**妃子随声附和:「散修盟会的军力分布实在蹊跷,无论是昭阳泽还是幽山,均是地形险恶,又有宗门万载经营,没有压倒性的劣势,焉能在短时间内接连陷落?」
这边说着,另一侧,一直瞑目调息的了然和尚睁开眼睛,清秀面孔上,恰到好处的悲悯神色令人心生好感,他柔声道:「至今所知消息都是古音一方的一面之辞,尚不能轻下定论。天河道友,先前飞剑传讯无量天宗,可有回信?」
不夜城的天河长老似是受了点儿伤,再加上宗门惨事,此时越显神色萎靡,闻言强振精神,轻声回应:「还没有……」
天河有气无力的嗓音为这场空洞无物的讨论暂作结语,诸修士间突然出现了一波静默,直到罗摩什的低笑声响起来:「看来,诸位的商议还没有什么进展,褚兄,身体感觉如何?」
罗摩什问的是毒隐宗宗主褚辰,这个老妖怪闻言睁开眼睛,哈哈笑道:「不妨事,就是听得眼皮打架,胸口闷。」
老妖怪平时嘻嘻哈哈,但真到开口嘲讽的时候,杀伤力也着实可观,一句话便将之前开口的诸位宗主大佬一网打尽,可惜,尚轮不到某些人作,一直抱臂思考的厉斗量开口说话:「事已至此,再推算已经生的事情毫无意义,诸位,当前最要紧之事,是商量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敌方虚实不明,谈什么应对之道?」
无尽冥主阴森森地刺了一句,冥王宗与镇魂宗正邪殊途,又隔海相望,积累的仇怨最深,无尽冥主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压老对头的机会。
厉斗量的涵养极深,闻言也不动怒,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话:「如何不知虚实?我等决议之时,早将散修盟会诸执议、众言堂高手、四方接引精锐尽都计算在内。
「如今虽说更细致的情报无由得见,但由三宗横祸可知。古音已是暗中分兵,先前众道友也说过,那支人马必然有相当数目高手坐镇,方能造成那般后果,由此可见,古音这边的力量只会大量分薄,而不会增强……无尽宗主当知此中之义。」
无尽冥主面色森冷,不一言,倒是刚刚分析古音分兵形势的**妃子为他解困:「厉宗主所言未免偏颇,如今大伙儿都知道最具威胁的不是古音,而是顶上这层劫云,有它在头上,大家都束手束脚,十成力未必能使出三分。无尽宗主之意,是说这层劫云的虚实,厉宗主可是知晓?」
「自然知道。」
厉斗量当真是一语惊人,在场诸修士都被他吓了一跳,眼神齐齐投射过去。
被众人逼视,这位正道魁神色不变,径直道:「我知道,这劫云绝对与古音脱不开干系。」
众人为之愕然。
第四章 飞讯
一个向来严肃的人,偶尔蹦出句笑话,造成的后果通常有两个,要么是满堂绝倒、要么是彻底冷场。
眼下,便是后一种情形。
厉斗量不是那种严肃的老古板,他壮志豪迈,气度恢宏、不拘小节,但这绝不代表他会信口开河,满嘴胡柴。
相反,此人心思细腻,出言谨慎,言辞向不轻,则必中。无论修为还是为人,在通玄界均是有口皆碑。
正因为厉斗量口碑在前,他这突兀的言语才更令人错愕。
不过,这倒还有一个好处,由于强烈的反差,各位宗主大佬都本能地去思索他话外的意思。
这时候,洛歧昌冷眼瞥向四周,低喝道:「正是如此,这劫云即便不是古音所为,也必然与她有关。横竖都是如此,我们与其在这里钻营,还不如破开阵势,一击而定!」
这时再不明白厉斗量意思的,便必然是在装疯卖傻了。
不过,想用这个理由说服所有人,还嫌太单薄了些,无尽冥主第一个反对:「说来容易,你去开出一条路来?招惹了天上劫雷,你堂堂剑皇不惧死,可怜我那些儿郎,还要给你殉葬不成?」
这理由也算冠冕堂皇,可洛歧昌却绝不吃他那一套,闻言双眉立起,大有一言不合,拔剑斩人的意思。
只是无尽冥主也不是单身一人,在旁笑吟吟观看的离天妖道,在此插了一句:「说来说去,终究绕不过劫云本身。大伙儿都是修道之人,彼此知根知底,厉宗主你要大家冒此道基毁丧之险,未免强人所难。」
与大日法尊的情况差不多,离天的一斗米教,吃的是人间香火供奉,便连总坛都设在人间界,与散修盟会冲突较小,而且,此人显然不如假和尚来得入戏,在此关头,想着保全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相应的,他的意见便不太受重视,洛歧昌瞥他一眼,根本懒得搭理。
这时候,厉斗量微笑说话:「至于这劫云的变故,我已请无量天宗的道友飞讯相询水镜宗,想来很快便有消息。」
「水镜宗?」
无尽冥主话音里,嘲讽的意味儿倒比惊讶更多一些,「等到传讯飞剑走个来回,恐怕这劫云都要被海风吹散了。」
厉斗量只是笑笑,没有再说话,而一旁,洛歧昌甚至连冷笑都吝于奉送了:「真巧,小女此时正在岛上,她身上携着那件垂丝飞环,神念万里通达,只在瞬息之间,无尽宗主无需多虑。」
李珣见这几位宗主你来我去,慢慢将局势点透,只觉得过程颇为有趣,故而也不在乎几位宗主有意无意的忽视态度,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他身边却凑过来一个人,很是亲密地贴在他耳边说话:「李道友,刚刚与你交手的那人,可是古音一方的?」
说话的正是那自来熟的素怀羽,此人真是的粘上李珣了,这种姿态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命的交情。
李珣瞥他一眼,却见此人神色凝重,再一转念,便想到,大约是青吟出神入化的「太虚元化神光」,把这位以潜形刺杀名震于世的落羽宗宗主给震住了。
仓促间很难分析自家现在是个什么心思,李珣只能用保持距离的微笑响应:「是一位旧日冤家,其人修为颇是可观,却并非是古音一系。」
说话间,他身上又有些不适,细察缘由,却是另一侧有人看过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反察回去,才与那人神念接触,眉头便不由皱起。
看向李珣的分明就是清溟,先前李珣与青吟在海上激战,也没有刻意避讳旁人,但李珣绝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一心二用,盯着他不放。
显然,素怀羽不满足于李珣的简略回答,还想再问,但在此时,虚空元气陡然出现轻微的波动。
有那么一瞬,李珣还以为是谁不小心引动雷火,但紧接着,他便推翻这念头,因为,就在众人眼前,一抹虚影正渐渐凝实,最终化为一个几可乱真的人影。
「诸位道友,可还安好?」
清雅的声音传出来,诸修士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很多人都相当尴尬,李珣身边,素怀羽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旋即低呼一声:「水镜先生!」
眼前出现的确确实实是水镜先生没错,当然这不是真人驾临,而是以水镜宗天下无双的水镜之术投影于此。
李珣便注意到,受到外界混乱元气的影响,这个投影身身荡漾着细微的波纹,好像一记石子扔过去,就要形消影散。
水镜先生打扫呼,这里也一片回音,水镜宗这类秘术高明之处便在于,讯息的传导是双向的,而且几乎没有距离的限制,当然,耗费的代价也是不菲。
「时间紧迫,我这里长话短说。」水镜先生的语气不太像平日的风格,使得周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有关三宗之事……还请七无道兄、李道兄、天河道兄节哀,此消息确实无误。就在半刻钟前,敝宗还收留了一批不夜城幸存的弟子,而从雁行宗那里得来的消息,昭阳泽与幽山确已陷落,生者几何,尚不清楚,我己请托雁行宗尽快送来后续消息,到时或可知更详细的情况。」
此语一出,人群中又传出几声叹息。李东觉情绪最是激动,两眼闭紧,却已然流下眼泪,天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非旁边大衍先生按住他,恐怕已要冲出去报仇兼送死。而七无道人却如槁木死灰一般,依然虚空盘坐,垂不一言。
水镜先生也不在此话题上多说,很快转到东海的形势上来:「当前,天心流转复杂纷乱,敝宗开启彻天水镜,依然难以分辨清楚。尤其东海之上,劫云突兀而来,为此界存世亿万年来所罕见……」
水镜先生先为此刻的局势定下基调,随即又道:「但不求甚解,只究其因果,敝宗诸长老一致认为,其乱源当在一百八十年前,四九重劫初始之际。」
四九重劫!
不用再想其它的东西,只这四个字,便让周围的各位宗主大佬为之悚然。可是,正如水镜先生所言,四九重劫已过去了将近两百年,又怎么会和眼前东海上空的劫云扯上关系?
对此,水镜先生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只能说:「敝宗水镜天心之术并非万能,尤其是这等关系天地大劫的变故,更是阻碍重重……」
其实不用他说,周围各宗人士也都看到了,水镜先生原本乌黑的头,此时竟已微斑,显然耗费了巨量的心力元气。
对此,水镜先生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就事论事:「敝宗诸长老商议的结果,是认为某个或几个大神通之士,在四九重劫之时,施以遮蔽天心的手段,或者干脆使用『错劫』之术,以逃天谴。只是近日法术失效,本应历劫之人在这东海之上再现端倪,方引得天劫突降。」
他的意思是,此刻东海上的劫云,乃是四九重劫的余波?
当此认知落入众人心中,无论是谁,心脏的跳动都漏了一拍,海面上也就出现了瞬间的窒息空白。
李珣缺乏对四九重劫的直观认识,倒是第一个回醒过来,再看诸人脸色,只见得片片惨灰,个个疑惧,那种模样,实在不像是执掌此界牛耳的宗师气度。
他摇了摇头,也知道自己的经历终究隔了一层,干脆不再自寻烦恼,开始从水镜先生所说的角度思索事态的缘由。
若说大神通之士,古音一方绝不缺乏。
无论是妖凤、青鸾,还是鼎盛时期的古音,包括身死前的玉散人,都具备此种资格,而且,想一想天劫将临时,妖凤有孕在身,玉散人沉屙难起,都是有心度劫,又急需冒险手段的一类,故而也有这么做的理由。
但要这么想回去,妖凤和玉散人又被排除掉,剩下青鸾和古音嫌疑最重,也与此时东海上的形势相吻合。
不过,不可忽略的一点是,水镜先生的推导有一点不太通顺,那就是如何解释古音一方如此「巧合」地利用这场天劫?
「利用」之语表达还嫌太轻,说是「使用」才真叫恰当,操控天劫的本事,古音有吗?如此夺天地造化的大神通,就他所知……念头至此,李珣心底陡然一片冰寒。
这时候,诸宗主大佬也都逐一稳定心绪,一个个面色凝重,分明都在心中过滤可能的人选,李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毫不停留,一直到清溟脸上才停了下来,并再也没有移动。
苦思中的清溟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即使是李珣这样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让他立刻警醒,但越是这样,后续的回馈也就越剧烈。
在李珣眼中,这位实质上的师祖大人猛地抬头,与他目光接触,情形与先前整个地倒了过来。
李珣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直勾勾地盯着他。
初时清溟还弄不清李珣的心思,但随着耳边各宗修士或大或小的所谓「大神通之士」一一流过,他的脸色渐渐变了,眉头越锁越紧,直至打成死结。
李珣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心里反而堵得厉害,心跳声也越清晰起来。
是了,若说大神通之士,四九重劫前后,整个通玄界又有谁能比钟隐更具资格?
之所以现在各宗修士没有想到这里,还是因为钟隐千载斩妖除魔的光辉形象在前,遮人耳目。
可李珣不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钟隐的真面目,况且古音身上疑似的骨络通心之术,始终如一根尖刺,横在他心头。
若按此思路推导下去,是不是也就有了解释?
还有,还有那青吟贱婢……
李珣的思绪猛不丁地现出一个断层,非是他心力不及,而是此一瞬间,无意张开的灵觉之网扫到了某个尖锐的反应,突来的寒颤之后,他扭转目光,却无法越过人群,找到那熟悉的人影。
「青吟!」
李珣几乎要咆哮出声,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托骨络通心之术的福,他可以在眼下的状态中使用血神子的法门,对生机脉动的感应也一如既往地敏锐。
青吟果然回到了东海之上!
她究竟与眼下这局面有什么关系?
李珣死死锁定青吟的移动轨迹,同时脑子以前所未有的度运转起来,钟隐、青吟、古音,这三人之间那若隐若现的连系,仿佛是毒蜘蛛结成的大网,将他罩在其中,越是挣扎,反而缠得越紧,缠得越乱!李珣觉得自己渐渐稳不住心境,有关青吟的问题,似乎是出他想象的复杂。
也就在此念头萌生之际,他脑际微寒,眼前仿佛有利刃劈风,他猛吃了一惊,等再度稳定心神,对青吟的感应,已再度消失不见。
那贱婢……
李珣没想到,青吟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应对他感应捕捉的办法,以极具针对性的手段,挣开了李珣对她的锁定,这也表明,要想在广阔的东海上再抓住她,难度要比以前高上太多。
李珣真的开始烦燥了,便在此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到了清溟,对方却没有看他,而是仰着头,似乎要从涌动的黑云中,看出不断接近,偏又无比迷蒙的未来。
刹那间,李珣的心神仿佛被某样东西撞了一记,脑子里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等他恢复过来,耳边已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眼前事,可为与不可为,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吾等修士,向来只有避劫一说,避无可避,方才迎难而上,却从来没有自寻死路的道理!」
这是离天妖道二度开口,听闻四九重劫之名,他现在是真正紧张起来了。
和他一般心思的还有很多,以李珣看来,不论正邪,这类人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只不过,邪门如离天,可以直白地表达退却之意,正道的修士,则顾忌很多。
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上,出乎意料,接着说话的竟然是褚辰老妖怪,他比离天的地位可要强上太多了,只一开口,原本有些纷乱的场面便安静下来。
「依着水镜先生的意思,此劫云或是四九重劫的余波,既然是余波,与真正的四九重劫便不一样。至少,要绵延时日,似乎不太可能……可是如此?」
他问的是水镜先生,水镜也点头认可。
褚辰红润如童子的脸上笑意微微,不紧不慢地道:「古音如此神通手段,老朽是极佩服的。不过,这类神通,总是可一而不可再,今日使出来,明日便使不出来,故而,此寸吾等暂避其锋也是好的。待劫云散去,散修盟会气势泄尽,诸宗再合力杀回,那时,古音还能有什么手段使出来?」
「褚宗主一语中的!」
「洒家觉得这话不错。」
「以退为进,方是聪明之举。」
褚辰话音方落,便有无尽冥主等人开口附和,一时间声明退却的一方声势大振。
李珣看得清楚,不只是邪宗诸人,就是正道宗门内,像聆风子、大衍先生、玄化真人等大佬,也有意动之色。
刚经历了根基毁丧之苦的七无、李东觉、天河三人,现在并无表示。
不过,三人神情又有分别,李东觉神思浮动,显然对眼前的局面缺乏信心,有被褚辰等人说动的迹象;天河则神色愤然,已在失去冷静的边缘;倒是七无道人,依旧瞑目盘坐,似乎仍未从雷劫干扰中解脱,对身外事不管不问,冷漠得令人心寒。
这时候,已经许久没有表态的厉斗量开口说话,却是绕过了核心话题,转而询问罗摩什:「摩什兄可已探出劫云覆盖的范围?」
罗摩什闻言一笑,答道:「总在三、五千里左右,声势不小,而且还在不断扩展中。」
「三、五千里,横贯东西,且战且走,最多也就是一个时辰,若一心求去,散修盟会能奈我何?反倒是瞻前顾后,任劫云扩大范围,我们便真的要陷在这里了!」
离天妖道绝对是退却之心最坚决的人物,抢话抢得不亦乐乎,然而他话音方落,便有人冷冷笑:「一个时辰,足够外面这群疯狗把你撕成碎片。」
话音里,大气中陡然响起一声轻爆,随即就是一个宏亮偏又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蝶仙子,失礼了。」
大气中余波荡漾,而水蝶兰的身影便随着这些许波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珣身边。
她先向着李珣微笑一下,这才回,对着后面叫道:「没牙老虎,以后别说我认识你,吃斋茹素到缺心眼儿,天底下也就你一个了!」
那边对这话,只是呵呵一笑,便再无反应。
水蝶兰嘲笑的对象自然就是西极禅宗的半成居士。这居士没有参与宗主级别的商谈,而是与虚缈宗的流云子作为定海神针,插在周边的修士群中,抵抗散修盟会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
妖女以幻术潜入,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这头同为宇内七妖的插翅飞虎。两人气机一触,本能地便有冲突。
还好,大伙儿都知她与李珣的关系,加上水蝶兰气息虚实莫测,而半成居士事佛已久,一身强横的妖力也绝少戾气,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事。
突来的小插曲无疑缓和了现场紧绷的气氛,只可惜,水蝶兰从来不是救人急难的活菩萨,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转眼又是故态复萌,一脸讥诮:「什么以退为进,不过是给自家脸皮上贴金,给龟缩自保找理由吧。只可惜,难得你们一本正经地讨论半天,一个个还是离题万里,没一个说到点子上。」
四面投射过来的眼神之凌厉,便是在旁边的李珣都觉得有些头痛,水蝶兰却是满不在乎,继续道:「你们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胡涂?眼下的局面,究竟是谁占上风?你们真的有选择的权力?还是要涎着脸等古音赏赐这份面子?」
连珠炮的问题一古脑儿地扔出来,砸得各位宗主大佬都有些愣神,紧接着,也许是远方的古音听到水蝶兰的讥嘲,四面杀声骤起,隆隆的地气轰鸣声也压不过十万散修齐声喊杀的声浪,两下音波合在一处,脚下的东海开始了第二波颤栗和呻吟。
卷起的近十丈高的巨浪,奈何不了诸宗大佬,可是,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也就是一次呼吸的时间,周边诸宗修士的阵线猛地向内收缩,幅度之大,几乎令人以为里面这一圈人要给挤成肉馅!
也在这一刻,连串惨哼低呼之声都拧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刚刚一刹那间,有多少己方修士死伤。
原本尚算稳固的阵线竟是摇摇欲坠,在排空巨浪之下,似乎随时都会给填到海里去。
「动起来,马上动起来!」
周边有个脾气火爆的修士在喊,这人概是最现实也最迫切的呼声了。
内圈修士各方眼神微微一触,当下有聆风子振衣而起,脸上不复惯有的诙谐神态,厉声道:「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安能再失去仅有的机动之势?诸位,还不立下决断!」
「现在知道有个屁用。」
水蝶兰优美的声线说出脏话来,也别有滋味儿,她是一贯的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也不管正邪善恶,见人便刺:「有你们争来议去的这段时间,古音早将阵势摆开,更借九幽地气喷,周边灵脉窍穴浮动之机,借势布下三千罡煞浑仪之阵,聚十万修士之力,浑若一体。十八处阵眼、七十二处生死关,由你们慢慢破去便是。」
这下,各宗修士更是目瞪口呆,李珣也觉得心头一震,但他很快就觉出古怪。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水蝶兰这个禁法白痴的水平,别说这个极生僻的「三千罡煞浑仪之阵」,就是最简中的五行阵,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只是,这种有模有样的词汇术语,她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里面怕是有鬼!
没等李珣揣摩清楚,现场已经乱了起来。没有人会想到水蝶兰会拿这种事来造假,在眼下雷云压顶的时候,元气混乱,感应不灵,内外讯息不畅,无论是水镜先生还是水蝶兰,从外界带来的消息,便成了他们仅有的可供参考的情报,所造成的冲击性影响,更是寻常时候绝不可能达到程度。
「三千罡煞浑仪之阵?」身为禁法大行家,玄化真人无疑是在场修士中最有资格话的人物,他竟然完全没有怀疑水蝶兰的情报,只是深吸口气:「十万散修布阵,足以列下九层十三迭的阵势极限,那时候,阵眼便不是十八个,而是三十六之天罡数,阵势浑仪如球,生死关限几无穷尽……若想一股作气冲开,难之又难!」
「再犹犹豫豫、鼠两端,真要在这里寻死吗?」
离天妖道今天的话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次绝对点到了在场绝大部分人的心思上。
此时此刻的人心浮动,已经不是所谓的涵养、道义之流所能压得住了。
李珣毫不怀疑,只要有人当先退走,这个短命的十九宗联盟必将一哄而散。
更有甚者,只要这个暂时的阵线依言「恢复机动性」,联盟的破裂,也只在旦夕之间。
「摩什兄!」
这次开口的是七修尊者,他漆黑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然而眼中碧绿磷火冷澈冰寒,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向罗摩什说话,也只是个礼貌问题而已。
作为西联仅次于罗摩什的宗师人物,他的表态已足以将事态最终定性。
便在此刻,罗摩什忽地扬手,止住了七修后面的话,与之同时,在另一头,厉斗量也挺直了腰特,正道邪宗两大最顶尖儿的高手齐齐动作,极是招人眼球。
一时间,诸宗修士齐齐闭口,只余下周边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轰鸣声,隆隆碾过。
但在这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耳目灵便,又对天地元气运行无比敏感的修士们,还是捕捉到了另一个不祥的尖音。
有一层薄膜,在支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记着了,我说过,古音不会给你们机会。」
水蝶兰冷笑声再度响起,那声调,仿佛敲响了丧钟,同时,她一扯李珣,两个一起向后飞退。
这时候,已经被遗忘很久的水镜先生的影像,陡然出现了一次极大的波动。水镜先生的话音再度传过来,却因为元气的剧烈震荡而走了调:「大劫天降,诸位务必有应劫之决断,破釜沉舟……」
声音戛然而止,影像也随即消去。
几乎与话语的尾音搅在一处,罗摩什与厉斗量同时暴喝:「散开!」
第五章 雷降
无法形容这一刻,东海上究竟生了什么。
正被水蝶兰扯着飞退的李珣,只觉得眼前一片煞白,随后又变成了浓重的朱紫色,其中夹杂有无数细碎的彩光碎片四面飞舞,最后,伴随着整个东海癫狂一般的摇动,所有的一切都暗了下去,仿佛头顶的乌云压在海面上,海天相接,几无半点缝隙,窒息得令人疯。
在这妖异的压力下,李珣的护体真息仅持续了半息便轰然破碎,多亏他反应神,借着水蝶兰后扯的力量,瞬间加,完全凭借卓的度,撕开周边密不透风的高压空间,撞出到外面真实的天地中去。
飓风席卷而过,风力刮面如刀,李珣又退了至少百里路,才停下来。
直到这时候,他耳鼓才贯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音波冲击入脑,即使他已有防备,也是一阵眩晕。
炸音稍弱后,耳朵里又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与外界隔了一层,还有尖锐的耳鸣声嗡嗡乱叫。
他随手摸了一把,手指上感觉微涩,拿到眼前,眼睛犹自花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清晰起来。
看到指尖染红,李珣方知竟是伤了耳鼓。
纯粹的音波杀伤已是如此,那么,在那片空间内,又会是怎样一个情形?
李珣抬眼去看,目光所及,仍在摇晃不休的海面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而才他刚刚所立之处,海天之间真的已无缝隙可言。
大片乌云倾倒下来,形成一圈粗大的乌黑云柱,其中有无数条紫电金蛇绕行游走,时隐时现。
伴随着爆响余音,云柱正在飞膨胀,其中蕴含的绝大冲击力,已在海天之间形成了呼啸的漩涡。
卷动的风力,似乎要把周边的一切都甩到天上去。
只是李珣仍不明白,附近成百上千的修士都去了哪里,难道真的都给甩上天了?
此时,身边的水蝶兰终于开口,也许是耳创未愈,李珣听来有些黯哑:「一记干天正阳神雷扔下来,什么高手宗师,都要做缩头乌龟……我说的没错吧。」
里头幸灾乐祸的意味,根本就是毫不掩饰,李珣听得好笑,但此时此刻,他又绝笑不出来,感觉很是古怪。
他扭回去,看到水蝶兰的笑脸,却猛不丁给吓了一跳,妖女的状况无疑非常糟糕,她脸色白得透明,额侧细微的青筋脉络正急遽跳动,这已是体内真息临近失控,控不住血气流动的表征。
「怎么回事?谁伤你了?」
李珣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他想为水蝶兰疗伤,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倒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来。
水蝶兰却并不在意,先横他一眼,又瞑目调息片刻,睁眼后,脸色已好了许多,这时她方笑道:「谁能伤我?只是这阴天打雷下雨,最是讨厌不过……」
她虽是轻描淡写,李珣却马上知道,她是对天劫压力反应强烈,水蝶兰妖魔之体本就是最忌劫雷,她的伤势又一直没好利落,正是「内邪」的体征,想到这里,李珣压低了声音:「不如你回雾隐轩休息吧,眼下这局面,也不是靠填人力就能扳回来的。」
「填人力不行,缺了我,你更不行!」
水蝶兰傲然一笑,正要再说,忽地住口。
稍早一线,两人都有感应,就在他们正前方,摇动的海面轰然炸开,青灰色长飞舞,罗摩什削瘦的身形飞出来,紧随其后,七修尊者也跳出海面。
两位宗主都是面色凝重,只冲着李珣二人点点头,便盯着百里外的乌黑云柱黯然不语。
良久,七修尊者方涩然开口:「一击之下,能囫囵出来的,怕是没几个。」
「天雷之力,凝而不散,除非被正面击中,以诸人实力,应该也不会致命。」罗摩什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陈述事实,还是自我安慰。
不管他怎么说,眼下的形势就是,干天正阳神雷一击之下,上百人的诸宗高手联盟便给硬生生打得散了,像是罗摩什这样的领军人物,竟也弄不清手下的情况。
七修尊者表现得还算乐观,又道:「就算乱这么一会儿,各人总不会出这百里范围,四处唤唤便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合在一起,分则力弱……』
罗摩什摇摇头,正想说话,四面杀声又起。
初时还零零落落,可数息之后,杀声已然汇聚奔流,气冲霄汉,竟是硬生生盖过了半空中的天雷余响,而伴此万众合声,数以千记的人影就那么突兀地从海天交界处掩杀过来。
这些人看起来蜂拥而上,全无章法,但仔细观察,却是以百十人为一群,距离有先有后,从四面八方冲上。
乌沉沉的天空也因为各色剑光的渲染而变得姹紫嫣红,妖艳美丽。只是这美丽的颜色后面,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开始时,李珣还以为这是又一波悍不畏死的修士,但离得近了,他才警觉,这波修士的生机脉动十分古怪,牵引的力量已出了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
在外烁的剑光里,丝丝啸的,竟全是天地间游移的罡煞之气。
与修士精炼温养的真息相比,这些天然的罡煞之气显得过于粗砺,却又更为狂秘多变。
一股两股也就罢了,可当百股、千股甚至万股汇成湍流,冲击而来时,便是罗摩什这样的人物,也要为之色变。
「三千罡煞……」
李珣从牙一里挤出儿个字,这回,轮到他拉扯水蝶兰了。
两人依然是最先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飞身侧移,让过罡煞湍流的正锋。
罗摩什二人终究有些矜持,直到见到这公母俩的动作,才记得跟上来。
却不料这一波人马的冲击度远常理,尤其是罡煞牵引喷射两种力量交互作用,人潮未至,本已混乱到极至的天地元气已经自成漩流,出呜呜的怪啸之声。
七修尊者只是被这声音吸引,稍稍回眸,陡然攀升的牵引巨力已经缚住了他的身体。
纵然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也足以让这波冲击将其淹没。
水蝶兰吹了声口哨,罗摩什冷冷瞥来一眼,便在此时,海面上暴起一层惨白的光芒,即使是在光怪6离的剑光大潮里,这光芒也极为醒目。
下一刻,剑气呼啸,七修尊者的身形生生破开罡煞冲击,破空而起,体外剑气如千迭之环,嗡嗡颤鸣中,气芒吞吐飞溅,当者披靡。
散修盟会的修士即使褒胁在罡煞狂流中,碰到七修尊者含怒而的剑芒,也毫无抵抗之力。
霎时间,海面上便腾起一层血雾,就此殒命者,至少过五六十人。
一组散修群落,就此死伤大半。
可奇怪的是,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这波修士竟然没有一点儿为同伴报仇的意思,余下数十道剑光毫不停留,直线穿过那片杀场,便是被七修尊者剑芒割损的空缺,也通过收缩阵形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填补完毕。
而这时,另一个方向,第二波冲击已来到近前。
无论是底下大开杀戒的七修尊者,还是暂避开锋芒的李珣等人,此时都而色微变。
第二波刚至,第三波又来,随后,第四波、第五波……
也就是两三次呼吸的时间,围绕那个不断膨胀的乌黑云柱,广达百里的宽阔地带已成为散修盟会修士纵横驰骋的战场。
这些散修看起来没有任何目标,只是东奔四突,来回穿梭,可就在这奔突之际,天地间游移的罡煞之气,被一**地抽离、挤压、喷射,最终形成一场肆虐的风暴,横扫海天之间。
这时候,天空竟然微微一亮,修为到了一定层次的修士无不骇然觉,第二记毁灭性的天雷,已经蓄力完成!
罗摩什脸上的魔纹隐隐亮,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他再扫了李珣这边一眼,即而大喝道:「勿恋战,快走!」
七修尊者比喝声更早一步,向这边飞来,只可惜,天上的劫雷比他更快,人在半途,天地间又是大放光明,东海上空的乌云几乎要被这光穿透了,随后,便是撕裂天空的闪电长链。
李珣这回有了准备,将五官六识护得严严实实,不过电火的威势仍然出了他的想象。
那条闪电长链不像是刺下来,而像抽过来一般,旁生的枝桠被巨大的能量扭曲着,挤爆大气,当头而来的强压,竟让他生不出对抗的心思。
要硬抗才真是傻瓜!
李珣和水蝶兰同时力,身形下挫,学前面罗摩什他们,直接撞到海面之下。
入水之前,李珣听到了七修尊者尖厉的嘶啸,但这啸音转眼便被爆炸式的雷声碾碎,而七修尊者的生机脉动,也在此瞬间,急遽地黯淡下去。
两人已经下沉了十余丈深,依然可以感觉到海水中透来的冲击余波,李珣闭上眼睹,冷静地辨识其中含蕴的讯息。
他并没有自大到要弄清劫雷的性质,而是在关注劫雷的冲击下,刚刚形成的罡煞风暴的变化。
在确认了古音所设,确实为「三千罡煞浑仪之阵」的时候,李珣这个名符其实的禁法大师便察觉到,这个复杂且非常生僻的阵势,与天劫的形成和爆,有着极紧密的联系。
天风为罡,地鬼为煞,天地间的罡煞之气,正暗合天地阴阳之变,当此劫雷天降,地气上冲的时候,散修盟会的「三千罡煞浑仪之阵」,恰符合「道法自然」的道理。
天法于道,地故则焉;地法于天,人故象焉。
古音此法,应该是以成规模的罡煞之气,成为劫雷的介质和载体,又以浑天规仪之术,使阵法笼罩的范围,自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天地。
由于此次天劫的范围有限,也因为罡煞之气的汇聚过程与此次天劫形成之因暗合,便使得这个「小天地」可以将天劫也「包容」进去,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也许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古音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甚至操控此次天劫,以达成她宏伟的目标。
这只是李珣初步的想法,正确与否且不论,就是前后关联的种种理论细节,都还缺乏头绪,说得简单些,这些就是一个猜测,越是这样,他越好奇水蝶兰之前的惊人之语。
正思忖时,海水中的温度忽地迅攀升,一股绝大能量正急遽聚合,转眼已有爆之势。
「可能是海底火山受地脉震荡,要喷了。」水蝶兰对周围地形的了解,远李珣,说来自是靠谱。
李珣点点头,没有接话,而是谨慎地用护体真息排开海水,进一步试探外界元气的变化,水蝶兰眨眨眼,在侧面用手指桶他:「喂,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儿敢啊!」李珣心中暗笑,语气上却是极为配合:「水仙子神通广大,深不可测,小子正要请教。」
黑暗的深暗中透着些许微光,两人都能看到对方的表情,水蝶兰笑吟吟地听着,对李珣半真半假的态度也还算满意。
「算你聪明,古音再是老谋深算,也又怎么比得上我与青老在东海之滨的多年经营?当年无量天宗的重元道士,也是在青老的指引下,才找到东海七十二灵脉中,最上乘的『天灵泉』,以此开宗立派,古音想凭区区十万人马在这儿耀武扬威,她算什么东西?」
「好,全天下恐怕只有百幻仙子,才有这般豪气的资格。」
突来的叫好声打破了深海中的二人世界,纵然其中并无恶意,也让李珣二人眉头大皱。
随着音波传至,数里外光芒闪耀,照亮大片海域。
光芒中,厉斗量、清溟和半成居士三大宗师现出身形,那光源正来自于厉斗量手上托着的一颗明珠,而之前那有些唐突的言辞,也是从这位镇魂宗宗主的口中道来。
李珣与清溟的目光对在一起,旋又分开,其中感觉相当微妙,同时他注意到,撇去半成居士不说,其它两位宗主也是孤家寡人,门人弟子都不在身边。
他不免想到明玑等人,心中略有些担心。
水蝶兰没他那么多心思,对厉斗量的赞语也不怎么领情,目光依次从三人身上扫过,末了方冷讥道:「眼下却不论进退了?」
说话间,厉斗量三人已到近前,听了水蝶兰的讥讽,厉斗量毫不动气,反而跨前一步,就那么一躬到底。
深海的环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可这突兀的动作,却让包括他同伴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水蝶兰毕竟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一惊之后,很快便恢复常态,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厉斗量的心意,只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厉斗量你素行再好,也不能拿这事唬人。」
「不敢,厉某只是谢过仙子之前的提醒。」厉斗量直起身子,言辞诚恳,亳无做作之态,「此外,这一礼也是恳求仙子再施援手,挽回诸宗基业的倾颓之势。」
「基业?」水蝶兰的语气略有些夸饰,也不知是她真的吃惊又或故作姿态。
厉斗量不是傻子,也不给水蝶兰进一步挥的机会,继续恳言道:「正如仙子所说,古音逼迫甚急,此时海面上罡煞之阵已成,各宗修士受困于天劫,无法迅合流,长此以往,被散修盟会分割包围,各个击破。海底这藏身之处也不安全,三千罡煞浑仪之阵,上可遮日蔽月,下可探涉黄泉,古音也绝不会留此破绽……」
话说半截,周围海水的温度已升到了近乎沸腾的程度。
从这个位置看,更遥远的海底深处,正有一点红光时闪时灭,随即便涌出大量灰白的蒸气水流,仿佛是浓雾在海底升起,又好像飓风吹动的厚厚云层。
火光与蒸气的彼此交错,偶尔一次大的喷,便是连续三五个巨大的火球伴随着破碎的熔岩弹射出来,几乎要照亮整个海底,但紧接着,又被层层浑浊的蒸汽水流覆盖。
大海的震荡越剧烈,而其中裹胁的高温炎流,一般的修士也不敢轻易碰触。
这还不算完,这里的每个人都感觉到,海面上成形的罡煞风暴,正受到海底火山爆的影响,越势人难制,并且朝着海面下的广阔地带不断渗透,现在仰头去看,远处的黑暗中,已经有些人影闪现。
厉斗量的言被打断,李珣则皱下眉头,转眼去看他手中的明珠。
见此,厉斗量不得不苦笑解释:「诸宗同道都被打散了,其中有大半都应在海底躲避劫雷,我亮出此珠,或可在此汇合一些……」
「古音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相同或类似的话,水蝶兰已不知说了几遍了,语气则一次比一次肯定:「你刚刚不是说得很明白吗?古音的目的,就是以天劫融入阵势,以阵势催天劫,把你们这群自高自大的蠢货一个个分割击破。
「总共一百二十五名真人、真一的修士,几乎占了诸宗高手的半数,以及真一宗师的全部,只要灭掉你们,不,也许只灭掉一半,就能让各大宗门在几百年间难以恢复元气,这段时间的通玄界,也就自然会成为散修生存的乐土。在这种情形下,她怎么会让你们再聚到一起?」
剔去字里行间不耐烦的意味儿,水蝶兰的语气,倒像她是古音本人一般,厉斗量三人听得面而相觑,半成居士还好些,厉斗量和清溟的眼睛,却都是亮了起来。
随即,厉斗量便追问道:「听得此言,难道仙子真的尽知古音之虚实及图谋?」
水蝶兰瞥他一眼,冷笑道:「知道又如何?」
「若是知道,我等自然要向百幻仙子请教。」
说出此话的,并非是厉斗量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头顶上,貌似刚刚潜下海来的罗摩什,只是这次,七修尊者并不在旁,大概是刚刚生受了那记天雷,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
仇人相见,水蝶兰更显傲气,她连眼神都不往那里甩一下,干脆就闭口不言。
罗摩什也不以为意,苍老清癯的面容依然平淡,只向着厉斗量三人笑道:「任古音如何计算,我们终还是聚了几位在此。虽说比不上诸宗精锐合力的能量,却也未必不能成事。」
「摩什兄所言甚是。」厉斗量点头表示认可,但他更照顾水蝶兰的情绪,随即便笑道:「但还要劳烦仙子相助,这方是成事的关键。」
水蝶兰闻言笑了起来,只可惜,她笑容里没有半点儿得意的味道,尽是勘破人心的冷漠:「前倨后恭、口蜜腹剑,得寸进尺、翻脸无情,你们这些心机手段,我早看得厌了,没事儿说出来,还污了耳朵。」
厉斗量闻言皱眉:「仙子是信不过厉某?」
「谁说的?我信得过你厉宗主,也信得过清溟道士,没牙老虎也算一个,至于罗宗主,信不过他的为人,倒也能信得过他的傲气……只可惜,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人,哪一个人身后不是偌大的宗门,你们个人的承诺,在万世基业面前,又算个屁!」
这是水蝶兰第二次开口说脏话,但这还没完,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长篇大论,她似乎有些上瘾的趋势,而且,立场也有些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倒很赞同古音的做法,把你们这些老朽僵化的破烂统统打碎,对此界绝对是好事没错!」
一言既出,任几位听众涵养再高,心机再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就是李珣,也在旁看得愣。
他不奇怪水蝶兰透澈的眼光,也不惊讶水蝶兰的桀骜,但是,这位向来只沉迷于法诀、宝物、香料的大妖魔,什么时候会有这样毫无意义的义愤情绪了?
哪知,下一刻他脑中便闪过一段讯息:「配合一下啊!」
毫无疑问,这是水蝶兰通过彼此特殊的联系送过来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旁边四位真一宗师,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
李珣愕然,不知水蝶兰在搞什么。
总算脑子动得快,也就顺势撇撇嘴角,扭过脸,任水蝶兰去挥。
不过,这时候骄傲的水仙子已经说得腻了,极干脆地抄起李珣的手,两人就那么向海面上升去,末了,水蝶兰还笑吟吟地甩回一句:「看你们这凄惨模样,我也就多说一点儿,这天劫,可不只是打雷而已!」
笑声里,两人很快脱离了下面四位大宗师的视野,远遁而去。
见这情形,几位宗主也不知该留在这里,又或是厚着脸皮跟上去,一时都有些愣了。
二人并没有立刻升出海面,而是在距离海面约三五丈深的水层内移动,这里已经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头顶强绝的强力,积蓄的第三波雷火随时都可能破海而入。
李珣略觉不安,但既然是水蝶兰执意如此,他也就不再多说。
水蝶兰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一直笑咪咪的,由于护体真息分开海水,她一身清爽,束起的长柔顺地贴在肩背上,偶尔飘动起来,便轻盈地挠在人心的最痒处。
李珣看得心中微荡,不知怎么的,伸手撩了下她的梢,水蝶兰立刻感觉到了,她偏过脸来,似笑非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更招人遐想。
本来还想问她古音那边的事,可这种情境之下,李珣也真的张不开口。
所幸,此刻的水蝶兰比任何时候都更善解人意,她招呼李珣停下身形,上身微微前倾,用很是神秘的腔调低声开口:「想不想知道,这时候,古音身边的布置?」
「呃,很想。」
李珣这话可没有半分伪饰,当他猜到青吟与东海局势的关系后,对古音这边的好奇心便越来越重,若能得知详情,他又何乐而不为?
对李珣此时的态度颇为赞赏,但水蝶兰还不满足,她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直投进李珣眼睛深处:「那么,你的老相好呢?」
「老……」
也只是稍疑惑了一下,李珣便反应过来,水蝶兰所指何人。
有那么一瞬,李珣的心脏都膨胀了一圈儿,但这样的反应,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当他看到水蝶兰笑盈盈的脸,他的心情就恢复到常态,而且还有闲情笑:「这个,当然想知道。不过,我更想知道,还是水仙子这些年来,在东海的大工程。」
「哄人倒有一套。」
水蝶兰看透了他的心思,却是半点儿不恼,而是笑吟吟地扫视四周,此时两人所在位置大概是临近某个岛屿的浅水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群生长在海床上的不知名海生植物。
「瞧,这个是『海玲珑』,有点儿像珊瑚吧,只是长得要快多了,大约三至五年就能长到半尺高,随后便自然死亡、分解,充作其它海草的肥料或是海鱼的饲料,也能药用,性寒微毒,若要炼制毒丹,这可是最好的饵药。」
李珣明知水蝶兰不会无的放矢,却还是听得迷迷糊糊,莫名其妙。
水蝶兰却不管他的感受,又找到在这片海玲珑丛中生活的一条鱼儿,这小家伙已被这连串的天地异动折磨得奄奄一息,眼见就要肚皮翻白。
「这是寸头鱼,寿命极长,约有两百年上下,却完全靠海玲珑周边的环境生存,离开这里,或是环境变化,便活不长久,而活到百年以上,这鱼脑中便会沁出一种油质,抽取出来,亦可药用,一些延命金丹中用上这个,效果可要大增。」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水蝶兰似乎要把这片海域里的生灵全都指出来,一时间看得李珣眼花缭乱,一头雾水。哪知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漫进他耳中。
「这些,都是我闲来无事时,与青老研究,以东海原有物种为基础,造出来的。」李珣怔了怔,等到真正明内水蝶兰话中之意时,又是倒抽一口凉气。
「造出来的?」
水蝶兰傲然一笑:「自古以来,东海周边,天生天养的物种数以万计,除了东南林海有雾隐轩的存在,自成体系,不好擅动外,几乎每个类别,青老与我曾都深研其中三昧,更在此基础上,参悟玄妙,逆夺天机。否则你以为我宇内独步的蛊术,都是从极乐宗那破烂地方偷过来的么?」
李珣怔了半天,终于明白水蝶兰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水蝶兰所说的「经营」,是指像雾隐轩那样,遍布禁法机关,但现在才醒悟,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水蝶兰与青帝遗老的经营,已经出了普通的道法范畴,而是直指天地万物生命本源的玄妙法则。
浅薄地说,两位绝顶妖魔的机关,便是以曲径通幽为中心的东海之滨,亿万生灵所形成的完整圈子,恐怕其中的鸟兽虫鱼、树木花草,无不可以成为他们的耳目。
两人心意隐隐相通,他这样明显的想法,水蝶兰倒能猜得出来,不免大大摇头:「你可别想得太好。这法子倒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效,最近连续的元气震荡,对这里影响很大,尤其是九幽地气两次喷,周围的环境损坏得相当厉害。况且,我也不可能真的将万里地域尽收眼底,之前还要放出蛊虫,牵引心神,也只能在几个关键地点帮帮忙而已。」
「那也非常了不起了。」李珣绝不吝啬赞美之辞,况且,这本就是实话,「打了半天,连古音的虚实都弄不清楚,早知你有这一手,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水蝶兰哼了一声:「就凭他们那瞻前顾后的心思,也配?」
送出这样一份不屑的评语,水蝶兰也不再闲扯其它,只道:「趁现在,我尽快把情况给你说一下。天劫持续时间越长,我这边无法掌握的地区就越大,像是曲径通幽那里,已经要支持不住了。」
「嗯?」
李珣心中一突,再看水蝶兰,只见她眼眸流彩,竟是别有深意,便按下心中疑问。
这时,水蝶兰示意李珣跟着上前,两人向更浅的海水处行去,嘴上不停:「此次天劫,我以前也见过差不多的,大约是三五次阳罡雷火,随后就是风灾阴狱,最后以魔劫收尾,待风灾一起,海上海下尽成苦狱,弄不好给冻在海里,想挣出来都要费一番心思。」
听她这话,李珣不免感叹,有这样一位经验丰富,见识绝顶的同伴,面对天劫时,觉得底气都充足不少,而这时候,水蝶兰终于切入正题:「你要先知道古音那里的情况呢,还是你那老相好的?」
「古音为东海局势之核心,自然要先知道她的。」李珣只当听不到妖女话里的讽刺,回答得滴水不漏。
水蝶兰点点头,道:「在第一道干天正阳神雷落下前半刻钟,古音到了曲径通幽入口处,然后再也没有移动过。」
又是曲径通幽!
李珣心里疑惑更重,不是因为古音的踪迹,而是水蝶兰连续两次用「曲径通幽」这个词汇。
没有人比水蝶兰更明白这个词汇的意义,随着青帝遗老远走天涯,真正的「曲径通幽」已经不复存在,换了旁人,例如李珣,有时还会口误,但水蝶兰一向分得清楚明白,一般都会用「裂缝」、「虚空裂隙」之类来表示那处所在。
联想到之前,她用心语来的讯息,李珣便觉得,这位大妖魔大概要动坏心眼儿了。
可在这种时候,至于么?
当然,李珣不会去拆穿同伴的戏法,而是非常配合地继续询问:「那她身边,又有多少高手?」
「这个不太好讲,用我这法子,很难探清对方实力深浅,不过,可以肯定,栖霞绝对不在旁边,甚至也没有在东海之上。」
「呃?」李珣是真的吃惊了,但看水蝶兰一脸认真,他不由就信了,「妖凤不在?那她去了哪儿?」
「谁知道,我两天前到东海上起,便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当时还以为她是以什么法门遮蔽气息,但到此刻,仍不见踪影,那么,除了已经离开东海,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呢?」
李珣皱眉思忖,末了方道:「难不成,前面三宗灭门一事,是由妖凤领头?以她飞行绝迹的本事,若是挥全力,确实能在两天之内,从东海飞临昭阳……不,最多飞到幽山,那也足够了!」
水蝶兰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看他。
李珣则在考虑古音在此最要紧的时候,竟让手下最强大的战力远去的用意,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第六章 设套
李珣的思考并未持续太久,乌云里,第三记阳罡劫雷已憋得太久了,终于在此刻轰然爆。
刺目的电光仿佛是在天空中炸开了成百上千个太阳,即使是没有正面击中、即使是在数丈深的水底,那光线也直剌进来,苒中含蕴的绝大能量,视厚厚的水层如无物,直接喷射在李珣二人身上,如烤如炙,将二人身外的护体真息烧蚀得滋滋做响。
李珣此时一身玄门罡气,对此倒不太在意,相比之下,水蝶兰便要吃力得多。
这种阳罡雷火,最是损害妖魔命气,妖女内伤未愈,抵抗起来便不太容易。
李珣见状,当即指划剑诀,虚空斩劈两次,以「青烟障」的法门布下一层障壁,隔绝外界的雷火余威。
「怎么样?」
李珣轻声询问,这时候,电火散尽,雷鸣又来,连串爆鸣声浪当真是无远弗届,在水下,音波的穿透力没那么强,但震荡感绝对更强,李珣只觉得得海摇地动,气血翻腾,他还怕水蝶兰听不清,又开口问了一次。
水蝶兰忽地抬手,示意李珣不要说话。
雷鸣声不久便完全消去,海底似乎安静下来,可不一会儿,李珣便听到,在海水封堵之外,有丝丝缕缕的气流细音透过来,乍听没什么,但沉下心去,便觉得这声音好生古怪,仿佛有千百条虫豸在厚厚的落叶从中爬行,细碎绵密,听得久了,又觉得那些虫子已经爬到了自己身上,甚至钻进了皮肤之内、骨髓之中,很是渗人。
李珣自然知道这声音大有玄机,当下收摄心神,以玄珠法催动元胎,生出玄门辟邪金光,照彻四肢百骸;而受辟邪金光影响,一直贴在心口的的玉辟邪也自生反应,一圈灵光挥出来,挡住魔音侵蚀。
水蝶兰见他这精纯无比的玄门降魔手段,不免有些好笑,但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道:「风灾阴狱已经到了,我等的就是这场风灾,现在正常说话已经没问题了。」
正常说话,那就是说,前面都是不正常喽?
水蝶兰见李珣仍是似懂非懂,干脆白他一眼,续道:「我要防的是那只没牙老虎。虎啸生风,何况肋插双翅,那没牙老虎天生便可驾驭风力,由风力而至音杀之术,再由雷音成道,此后更是顺逆由心,可放可收,若他竖起耳朵来,那是真真正正的千里听音,也只等到风灾到来,方圆千里,一切声息都混淆紊乱,才能瞒得过他。」
李珣这才知半成居士竟有这种本领,果然宇内七妖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不免开始回想,之前水蝶兰话中究竟掺了多少假难道,那个妖凤不在东海的消息,其实是假的?
李珣更不明白,都这种局面了,水蝶兰究竟有什么盘算,需要秘而不宣,甚至有意误导厉斗量他们呢?
将这个疑问提出来,水蝶兰嗤笑道:「谁瞒他们了?之前我所说之事,无一不真,只不过,换一种方式说出来,不是更容易让他们接受吗?」
「接受什么,就那个妖凤不在古音身边的消息?」
「可不仅仅是妖凤。」水蝶兰轻摇手指,那神气让人看得牙痒痒的,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却是震得李珣头皮麻:「除了妖凤,所有的执议都不在。不只是他们,就是妙化五侍,也不在!」
李珣的眼睛瞪得圆了:「你是说,古音身边一个高手都没有?」
「谁知道呢,也许那个玉散人傀儡还在吧,可其它人,肯定不在东海之上。这女人,就是凭着一群不入流的修士,力抗十九宗联盟到雷降之时,怎么样,有何感想?」
听到这话,李珣只有苦笑,是啊,何必在意古音身边有无高手,她本人就是此界最恐怖的存在。
即使如今是伤弱之躯,纵然手上底牌已经临近掀完,她依然可以借助种种形势,迎战几乎不可战胜的强敌,几次反复,仍占住了上风。
绝代天骄啊!
「错了,错了,不是这回事,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在劫雷落下来之前,我到他们眼前,就这么讲:『我有确切的消息,古音身边一个高手都没有,你们可以看着办了……』他们会是怎么个想法?」
李珣当下明悟:「大概,是一番争论之后,不了了之吧。」
「那么,等厉斗量问我的时候,我顺他心意说出来,他们会怎样?」
「嗯,一番争议之后,反戈一击的可能最大,不过,也不排除会更保守行事的可能。」
「现在,我转身走人,却又让那没牙老虎主动将消息打探回去,他们又会怎么想?」
李珣听了,只有苦笑。
论分析人心的透辟入理,水蝶兰绝对也是大宗师级的人物,对十九宗宗主的心态把握,极为准确。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在握有选择权的时候,对轻易到手的东西反倒不会重视,便是被逼到悬崖边上,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要多想一回,那是不是敌人的圈套……
感叹之余,李珣不免表现出担忧的情绪:「由十万散修在东海牵制,尽起精锐高手,在内6肆虐。若古音是这个打算,等到东海战罢,说不定通玄界已经要被她给掏空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不觉得灭掉几个宗门,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知道,十九宗的精锐几乎全部集中在东海之上,只要有他们在,弟子没了可以再收,基业没了可以重建,传承总不会断绝,古音可不会这么没出息。」
「那什么才叫有出息?」
「自然是绝户计。你看现在的东海上,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吗?天劫之下,修为越是高深,受到的干扰越大,十万散修又布下三千罡煞浑仪之阵,将自身的影响降到最低。这种情势下,不敢说一定会怎么样,可是,这至少是一个机会,一个齐普通通的修士也可能击杀高高在上的真一宗师的机会!」
水蝶兰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反正语气微妙异常,她继续道:「天劫肆虐,栖霞之类的高手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寻常修士用得顺手。古音恐怕早想到这一点……」这不是托大,只是最实际的安排。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四九重劫,它终究会在短时间内过去,也许是一天、两天,也许只有三五个时辰,古音的时间毕竟有限,如果不考虑其它出想象的后手,那么,若罗摩什他们真的一门心思向外冲,打穿阵势,遁出天劫笼罩的范围,待这段时间过去,再杀个回马枪,古音败亡,也就是顷刻间的事。或者,你比较希望看到这种情况?」
「嗯,暂时,差不多吧。」
水蝶兰立刻拿眼瞪他:「没出息。这样的大场面,怎么能虎头蛇尾地结束掉?还有,罗摩什那厮,向来趾高气扬的模样,不看他倒霉,我怎能甘心?」
啧,这倒真是大实话。
李询并不急怪水蝶兰的这份私心,事实上,东海之上的十多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只不过,有些人没有能力实现,只能将其压在心底,另外一部分人,则可以利用自身的能力和现有的局势,让它化为现实,仅此而己。
李珣同样有自己的私心,而且,也和水蝶兰一样,没有刻意去掩饰,他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水蝶兰的打算,随即便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最关心的层而:「那么,另外那个又如何?」
他的语气比较委婉,水蝶兰瞥他一眼,也没有和他较真儿,稍一瞑目,又睁开眼,然后伸手指出一个方向:「在那边,但她一直在移动,有时候会进去盲区,要是一直追踪的话,我也没有太大把握。」
「有大概的方位就足够了。」
李珣吁出口气,同时闭上眼睛,外界风灾的魔音已经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很快就进入了一念不起的心境中。
在这种状态下,他的直觉感应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增幅,凭借着水蝶兰的指引,一条模糊的轨迹就这么映现在他心中。
「也是朝着虚空裂隙那边去吗?」
李珣不免又想到了之前的猜测,心头陡然蒙上了一层阴翳。
对青吟,他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对古音,他则深具戒心;而对业已破空飞升的钟隐,纵然已是近百年过去,那人遗留下来的种种布置,依然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钟隐一定是站在青吟这边,可他为什么要帮古音?
古音这撼动整个通玄界的大手笔,其中,又有多少和钟隐沾了干系?
若真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钟隐、古音、青吟三者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那自己这不依不饶的追索,岂不就如同迎头撞闷的飞虫,自蹈死路?
一个个负面的疑问和假设抛出来,李珣只觉得心神动荡,也就毫无悬念地再度失去了对青吟的感应。偏在此时,水蝶兰又叫了声:「罗摩什他们动了。」
确实动了。
厉斗量等人借着天雷轰过,风灾初起的这段时间,毫无顾忌地放射出各自的气息,昭示着他们的存在。
方向,最关键的就是方向。
被这样绝大的动静吸引,李珣一时间都被吸引住了。
他很快就找到变化的核心所在,以厉斗量等人的位置,向西,只有向西,才是激化事态、翻覆局面的唯一选择,而其它的任何方向,都代表东海上,十九宗联盟的败局提前确定。
至于什么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回马枪之类的计谋手段,李珣不觉得那有任何意义。
很快的,最终的方向确认下来。
向西!
毫无疑叫是向西,没有任何虚实变化,厉斗量、罗摩什、清溟、半成居士,四位大宗师独特而强烈的气息就这么破海而出,几如深夜里跳出的太阳,压过了天劫造成的元气紊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所有修士,都可以感觉到那鲜明的坐标。
饱受天劫之苦,又被三千罡煞浑仪之阵分割,陷入各自为战窘境的十九宗修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一个力所能及,又确实可以依靠的目标,霎时间,李珣感应可及的范围内,数十道强弱各异的气息爆起,朝着厉斗量等人前进的方向聚拢。
李珣大略数了一下,阳罡雷火三击,外加风灾到来这一小段时间内,一百多名各宗精锐修士,还能迅反应的,也只剩下七十余位。
当然,并不能武断地认为剩下的那些人己经身死,可这种情况下,若天劫一直持续,落单的修士,实在没有什么侥幸可言。
他抬头扫视天空,大概离得远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在他玄妙的直觉感应中,几位他特意关注的生机脉动,或强或弱,却都还存在着。
把握着这几个独特的气息,相对应的鲜明影像也从脑中流中,每个影子,都能注入一些难以言述的情绪。
「这不是最聪明的法子,但一定是最应该做的事!」水蝶兰在一旁低声说话:「这便像是贼老天降下的劫数,你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想做缩头乌龟,永远都是个死字的,惟有直面其威压,用尽浑身解数,死中求活,方可有找出生路。
「眼前,就是通玄诸宗的生死劫,古音那边,既是死地,又是活路,罗摩什那些人,若真能拿出直面天劫时的心态与豪气,我仍是看好他们那边。」
稍一顿,她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当然,他们也一定会付出代价。」
李珣扬起眉毛:「你就那么确定,付出代价的,一定是罗摩什?」
「因为我对古音有信心啊。」
难得水蝶兰蛮不讲理时,也能把话说得理直气壮,偏偏李珣就是反驳不能。
李珣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展颜笑道:「不错,这是个好理由。既然你都能对她有信心,那么,我对某些人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也是理所应当了。」
这话说得太蹊跷,水蝶兰有些不解,不过她也听得出来,李珣的心情还不错,至少,脸上的笑容是真真正正地舒展开了。
「好了,现在,我们也去吧。看看古音,也看看我那老相好。」
李珣不积口德,肋下终于挨了一记,大笑声中,他与水蝶兰同样破海而出,向西飞去。
一出海面,李珣便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从雷火终结、风灾泛起,不过短短数十息,海而上竟然结了薄薄的一层浮冰,虽说这微薄的冰层随着海水动荡,往往破碎不堪,但随破随结,放眼望去,海面上全是细碎的冰花,起起落落,颇是壮观。
与之同时,海上的罡煞风显也终于成就规模。
罡煞无形,论眼见威胁,并无可观。
可一旦在海面上立足,便感觉到上下四方,凶暴粗砺的气流彼此厮磨撞击,生成大小不一的无形漩流,急遽磨损护体真息,而在漩流中,尚有数不尽的散修盟会修士,时散寸聚,颇难捉摸。
这些修士循着阵势运转,此来彼去,一身骨肉气息都似乎化入了罡煞之中,无形无影,一旦窥准机会,就那么从虚空中跳出来,挟罡煞之锋锐,动冲击,悍不畏死,令人心悸。
李珣只在海上这么一会儿,已经遭到五次这样的突袭,虽说他精通禁法,不会被罡煞乱流所惑,参与突袭的十多名修士尽被他当场击杀,可那连续不断,后浪迫前浪的决死冲锋,还是让他深感压力。
散修盟会的伤亡应该也不少了。
自从罡煞之阵布成、阳罡雷火劈下,东海上的局势已经白热化,从李珣自己的经历来看,短兵相接、以命换命,当是寻常事,再加上先前十九宗联盟占据绝对优势时,造成的大量杀伤,现在十万散修的基数,砍掉十分之一,也算是比较保守的估计。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散修盟会对十九宗修士的压力,有增无减,三千罡煞浑仪之阵,也没有任何停滞的迹象。
李珣曾在年少时涉猎兵法,他知道,在人间界的军队征战中,正面战损伤达十分之一而阵势不乱的军旅已可称之为精锐,相较于人间界严格的人身羁绊,向来散漫的修士达成这一标准,就算有古音的翻云覆雨手,也未免太过神奇。
感叹中,他又击杀一名突刺的散修,此人既已毙命,便不再受阵势庇佑,当场被罡煞吹卷,撕去外层血肉,而风灾阴狱的寒气也透过来,将血红的残存肉身冻结。
李珣看着这血色的冰块撞上海面,却出砰的一声响,仿佛撺上实地,两股冲击力作用上去,当即化为漫天血粉冰雾,尸骨无存。
「风灾阴狱的风气寒毒杀人于无形,你可要小心了,尽量不要受什么外伤。」水蝶兰适时提醒,但见李珣似乎没当回事儿,又戳他一记:「不要以为你有血影妖身便可以不在乎。就算你能让伤口瞬间愈合,这天地间无所不在的风气寒毒仍然可以沾染上去,随着你的皮肉封合,直接植入体内,这种东西最是麻烦不过,就算一丝半缕透进来,不潜心修养个三五天,也消解不掉。」
听她说到这种程度,李珣为之一凛,至此更是明白,天劫之威,远常人想象。他再不敢大意,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注意周围罡煞流动变化,绝不给人可乘之机。
虽说李珣和水蝶兰的度都是此界顶尖的水平,但在罡煞风暴和风灾阴狱的双重作用下,也很难真正提。
与他们境况相同的,当然也包括残余的十九宗修士。
平日里,三、五千里的路程对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但现在,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就是声威最盛的厉斗量等四位宗师,也仅仅前行了三百余里路,而且,这一段时间内,也没有任何一名十九宗修士和他们碰上。
「这情况有点怪吧。」
水蝶兰扭头询问,李珣默默点头。
对禁法阵势的了解,一万个水蝶兰加起来,也比不过他。
两人眼中所见,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水蝶兰只能凭借直觉揣测,而李珣却可以利用周围罡煞之气的流动,推导出极大范围内阵势威能的侧重变化。
这就是控制力。
李珣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应:「现在,至少我们所在的范围内,罡煞浑仪的诸般变化,完全在古音的控制之下,她可以利用这个,暂时改变某个区域内的压力强度,集中力量击杀某个目标,或者延迟对方前行的度。如果你的消息无误,天劫与阵势的连接真的那么紧密,这一变化可能也会导致天劫倾向相应的区域,也许,这就是古音控制天劫的手段?」
李珣说得很是通俗,水蝶兰倒是全都听懂了,她应声道:「消息绝对没错,我是在古音给手下布置阵势的时候,捕捉到的消息,其中那些关键,我连一个字都没动过。」
「是吗,那我也明白,你对古音的信心从何而来了……我从来不知道,古音的禁法修为也是这般厉害!」话音方落,两人视界中均是一亮。
数道扭曲的金蛇电火,从灰霾密布的天空中窜出来,凌空下击,就打在两人北边十余里外的海面上。
电光起,雷声动,大气爆裂声再度压迫两人的耳膜,而其中含蕴的绝大能量,以及随之湮灭的一道修士生机,更让李珣心中生寒。
他猛地扭头,惊道:「怎么还有雷火下来?」
「谁说风灾阴狱里不能有雷火了?」水蝶兰瞪眼反诘回去:「四九重劫不是请客吃饭,没有吃完就撤盘子的道理,现在有雷火你就给吓住了,一会三劫齐出,天崩地裂的吋候,你是不是要窜到娘亲怀里吃奶去?」
李珣被她堵得直翻白眼儿,但只能怨自己见识浅,不像水蝶兰这样,见识四九重劫,也如家常便饭一般。
尴尬之余,他只好转移话题:「那厉斗量他们,岂不是又要收敛气机,以防不测?」
「是啊,刚张扬起来的气势,肯定会给打熄掉。」
两人说话间,东海上的情势也正如话中所言,生着变化,刚刚如星星之火般燃起,几乎要成燎原之势的十九宗修士的气息,便好像被冰雨浇下,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
「辱人之甚,不啻于双刃剑,古音这一手使出,也不知道想清楚后果了没有?」水蝶兰看问题的角度依然非常全面,李珣稍怔,也默默点头。
事实上,看到这种情形,纵然名义上,他与通玄诸宗再没有任何关系,心里也觉得堵。
可以想见,此时东海上的十九宗修士,所积蓄的强烈愤懑情绪,也应充斥胸臆,随时都会裂喉而出吧。
正感叹时,一声苍劲啸声便自数里外直拔高空,距离之近,让李珣和水蝶兰都吓了一跳。
两人同时回头,穿过水雾冰粉,隐约看到一个道装人影跃入高空,挥手间连续击杀三波从罡煞风暴中杀出来的散修,随后袍袖飞扬,十余道绿莹莹的光梭飞出,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蹿。
李珣一开始还没认出那人是谁,但见其举手投足间,顺应罡煞流动之势,如江中行楫飞舟,显然对禁法所知甚深,再联系海上人物,这才醒悟原来是玄化真人。
作为回玄宗宗主,玄化真人本身的修为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层,但在禁法阵势的造诣,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级,就是李珣与之相比,也少了几分老辣圆融。
这罡煞浑仪的阵势,确实难不住他。
「刚刚飞出去的,是辟路梭吧。」水蝶兰的眼光也不差,马上就找出了另一个关键点,「玄化倒是有心人,若他出面,引导十九宗修士,古音未必就能如意了。」
由于禁法造诣差距,水蝶兰说一,李珣便能知十,他观察那些飞出去的辟路梭,见其一枚枚仿佛生了眼睛,循着罡煞漩流的边缘游走,非但没有被干扰,反而借力越冲越快,最终化做十余道醒目的莹绿光束,在虚空中折射穿插,形成一个广及数十里的巨大图案。方圆数百里,恐怕都能看得到。
「好主意!」
李珣和水蝶兰同时赞叹。
借着辟路梭的灵异和对阵势的把握,玄化真人在虚空中刻画中罡煞流动的轨迹,这一手出人意料,又无比切合实际。
东海上的十九宗修士,哪个不是挑眉通眼的人物,有此提示,纵不能真正明白罡煞浑仪的运行,可照葫芦画瓢,总比两眼摸黑强上太多。
而这还不算完,玄化放出辟路梭后,又是一声长啸,大袖摆动,竟是不顾劫雷威胁,破空直上,几乎顶在云层下而,再度出手,这一次,却是一把金灿灿的飞剑。
从李珣这边来看,飞剑大约就是半尺长,两指宽,光芒凝而不散,显非凡物。
两个从罡煞漩流中扑出来的散修被剑光一绕,当下尸分四段,横死当场。
而剑光并不停歇,拖曳的剑芒摇动如蛟龙出水,横跃半空,竟是从辟路梭画出的图案中间穿了过去。
「妙!」
李珣大力击掌叫好,这次水蝶兰的思路却是跟不上了,她一脸茫然:「怎么?」
知道水蝶兰完全没这方面的天赋,李珣也不费力解释,只是简单地道:「这一剑,是划出避开罡煞浑仪干扰的最便捷路径……」
「你当然看得懂,可旁人可未必。」
「只要回玄宗的修士看懂便成。」李珣随口回应,干脆也不走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
像这样由玄化真人亲自展现破解禁法阵势的机会,可不多见,而且,他也想想看,这个禁法造诣更在自己之上的人物,会用什么法子来破解古音的手段。
玄化真人似乎也感应到李珣的注视,向这边竹来一眼,但也不多说,收回飞剑,向着略偏西北的方向飞去。
这个方向并不是直接通往古音所在之地的,李珣盯着玄化移动的轨迹,同时与自己推演的结果相对照,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个方向,不会碰到古音,也不会碰到十九宗的修士,然而,那却是罡煞浑仪之阵运转中的一个阵眼,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阵势的变化运行中,必须挥作用的关键之处。
玄化真人最初的度其实并不快,可是在其行进过程中,他却可以像半空中那些辟路梭一样,借着无处不在的罡煞漩流,一次又一次加力,而试图阻拦他的散修,不是以毫厘之差错过,便是被剑光立斩当场。
这样的场景,只李珣视线所及,便有十余波次,而玄化真人的度却没有丝毫减缓,反而越来越快。
「圆融老辣、老辣圆融,区区四个字,却不是几年、几十年工夫便能磨练出来的。」
一直到再看不清玄化的身形,李珣都在感叹两人间极小又极大的差距,玄化的这一连串举动,尽显其作为禁法大宗师的绝顶神通。
即使是禁法宗师,但以一人之力,也不可能迅破掉十万人规模的罡煞浑仪之阵,可是,玄化却抓住了现阶段最要紧的东西——古音对整个阵势的精微操控。
古音通过阵势变化,改变特定区域的压力,以达到迟缓甚至控制十九宗修士行动的目的,而玄化则窥准这一点,利用自身深厚的禁法造诣,迅反应,先一步破坏或干扰阵势运转的枢纽,将古音的杀招,化解于无形之中。
短短数息时间,玄化已经飞临那重要阵眼的上空。
那里的散修盟会修士想来也得到了消息,蜂拥而上,欲加以阻拦。
但他们结成的阵势,在玄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而剥去阵势庇佑,这群散修,完全没有与玄化为敌的资格。
将十多名散修转眼死光,这些人的死相,只有距此最近的一些修士能看到,然而他们死亡所造成的影响,却通过无处不在的气机连接,迅回馈到那些或多或少了解东海局势的高人心中。
也许,更多的人并不清楚这一切,可是由于阵势变化停滞而导致的后果,却又无比清晰地体现出来。
此一瞬间,十九宗修士的前进度陡然加快,而散修盟会一方的死伤,则迅猛攀升。
「也许古音还是托大了。」
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招呼水蝶兰继续前行。
也许,玄化真人与古音的阵势操控的争夺将会万分精彩,不过,他毕竟也有自己的目标要去达成。
不得不说,玄化真人的手段,让李珣二人也受益不少,他们前行的度至少提升了三成。
其间,水蝶兰不断通报青吟的位置,可是李珣却很难以之前的感应之法捕捉到女修的踪迹。
便是偶尔闪现,也会被极快地「斩断」,看起来,青吟已经掌握了隔绝他感应的方法。
不过,仅以水蝶兰这一个管道,李珣也能够确定,青吟正朝着九幽地气喷的区域不断前进,度并不比他们快多少,杀的散修也不比他们少多少。
看起来,即使是太虚元化神光,也很难在天劫与罡煞风暴交织的环境中始终如一地维持隐匿状态。
蓦地,水蝶兰停下身形。李珣吃了一惊:「那边怎么了?」
「不是那边,是……」
说话半截,就停了下来,不过,百里之外,那陡然激突高扬的元气震荡,已经说明了一切。
「玉散人……傀偏!」
即使是在罡煞风暴的干扰下,侧后方暴烈的元气震荡,也足以轰传百里,双方的真息质性更是瞒不过人,李珣对其中一方的记忆当真是刻骨铭心,第一时间便辨认出来。
「那个就是被炼成傀儡的古志玄?」
水蝶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末了,又轻皱秀气的鼻尖,做出最终评价:「真臭!」
她的评语相当独特,可李珣没有笑的心情,因为就在说出两句话的时间里,远方传来的元气变化就显示,玉散人傀儡的攻击恍如移山海,势不可遏。
论个人修为,玄化真人差了这真一傀儡实在太多,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便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古音真是……」
李珣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精彩的控制与反控制的禁法对决,就像国手行棋那样,将杀气蕴育于无形之中,却没想到对决只拉开一个照面,古音就釜底抽薪,照着拈棋长考的对手一刀砍下。
这一刻,东海上不知有多少人大骂卑鄙,可这对古音又有什么作用?两军争战,无所不用其极,古音做到了,而玄化显然没有准备好。
大气中传来怪异的呼啸声,声音并不尖锐,却穿透耳鼓,撼人心神,啸声起落三次,听者气血便随之激涌三回。
由此牵引气机变化,原来流利的真息运转亦为之大乱。
卡着这一空档,尖音骤起,锋锐如刀的音波便是相隔百里,也捣得人心口微痛。
余音未竭,玄化真人的气息强度己是急坠落,几近于无。
喀喇喇!
又是一道电光撕裂长空,在灰霾密布的天空中,烙下深深的痕迹,观其威势论,绝不亚于最初那记阳罡雷火。
李珣心头一震,那声「糟糕」尚未出口,电火已在罡煞风暴中炸裂开来。
海天之间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火球,而急遽扩散的火云周边,亦有无数的电蛇窜动,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玄妙方式,锁住了火焰进一步的扩张。
炽红的火浪在这个范围内翻涌,看起来随时都会再度爆,而事实上,这一恐怖的能量只能在有限的区域内冲突流动,最多只在周围形成一圈灼热的风。
李珣从来不知道,天降雷火竟会导致这样的场面,但他又非常清楚地知道,原本已经微弱之至的玄化真人的气息,就在这巨大的火球中,被蒸殆尽,连点儿渣滓都没留下来。
这一刻,有一股冷气从尾椎冲上,直透入脑,让李珣激零零打了个寒颤。
「玄化死定了。」水蝶兰下了断语。
面对李珣移来的目光,她耸铪肩:「阴阳之气相激就是这么回事儿。天劫中最讨厌的就是这个,阳罡雷火与风灾阴狱相合,会生出诸般变化;风灾阴狱与魔劫相接,又会生出诸般变化;等到三劫合一之时,就更不必说。」
妖女的态度冷静自然,在她漫长的生命历程中,这样的事情见得太多了,和她相比,李珣似乎还嫌嫩了些。
至少他没办法无视一位叱咤风云的宗主,在瞬间殒命的冲击。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在玄化真人被玉散人傀儡逼迫得左支右绌时,李珣不打算施以援手,可是当其亡身殒命之际,他心中偏又泛起一些莫名的情绪,在生命的几十年前,与玄化真人有限接触的几个片断一一流过,末了,有一个念头泛出来——
玄化……曾指点过我禁法呢!
这小小的念头也只心中划起微弱的涟漪,很快,更现实的问题翻涌上来。玄化真人的死难,对此刻的十九宗联盟来说,几乎就是不能接受的打击,这几乎就为仅余的七十余名各宗精英修士的被动局面盖棺定论。
从此刻起,古音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三千罡煞浑仪之阵,操控东海的局势,让十九宗修士变成丝线操纵的木偶,随她的心意,前进、停滞、后退,直至筋疲力尽,就此衰亡。
而站出另一个足以代替玄化真人的人物,就目前的形势看,几无可能!
「要不要去帮忙?」
除了对罗摩什个人的怨念,水蝶兰在东海的局面上没有任何立场可言,这也就使她分外注意李珣的想法,表现出前所未有善解人意。
李珣笑笑,回应道:「该出手的时候,再出手不迟。」
一句话定了基调。
第七章 意外
追踪继续,可李珣仍不免为眼前的事实惊叹。
自他道法初成以来,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两三千里的路程会是这么遥远。
此时的东海上,比原来要明亮一些,可灰霾密布,寒风劲吹,六七月间的海面,转眼间来到了数九严冬。
随着光线的转亮,人们的视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比之前更小一些,厚厚的云层下,浅灰的冰晶簌簌飘落,像一面千疮百孔的幕布,遮挡人们的视线,也封住了这一片冰冷的天地。
风灾阴狱的表面杀伤,不如之前阳罡雷炎那样暴烈直接,可论及影响范围、持续时间、阴毒程度,都是远胜。
随着时间的流逝,寒气的累积幅度也越来越惊人,偏偏这种寒冷并非是通过大气、海水、6地的表征来体现的,而是直接用于这海天之间,亿万生灵的生机脉动,逐分削弱、逐分冻结。
正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人会比李珣更能感受到这一劫数的可怕。相应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这时候,水蝶兰提醒他:「灾劫越来越重,东海生灵损伤太多,现在追踪你那老相好可是越来越难了。」
李珣默默点头,抬眼打量前方。
透过冰雾尘埃,他已经看到了代表6地的暗影。而且,从这边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九幽地气喷的巨大黄灰色气柱。自风灾阴狱肆虐以来,九幽地气的喷态势已经减弱许多,便连一刻不停的地脉震动之音,都渐渐淹没在在罡煞风暴的呼啸声。
如果青吟的目的地就是那里,时间就足够了,不过……
「她转向了!」
水蝶兰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声调却反常地压低。
李珣猛抬头,顺着水蝶兰所指的方向,仿佛看见那削瘦的身影切着九幽地气的喷点,绕了个极大的弧线,朝更深的内6向行去。
再往西,是东南林海。全天下的修士都知道,那里是李珣的地盘!
「这贱人!」
李珣有种被耍弄的尴尬,以至于一句粗口脱口而出。
水蝶兰白过来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李珣倒是利用这法子宣泄出大半负面情绪,恢复了、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平静,道了一声:「跟上去!」
两人修正了线路,同时度也变得更快。
大概是己接近核心地带的缘故,罡煞浑仪阵势的压力反而变得弱了,通向古音所在地的路途已经是畅通无阻。
李珣向那边望了一眼,仅此而己。
「她停下来了,就在两百里外。」水蝶兰继续通报青吟的最新情况:「那里有不少人,应该是散修盟会一边的,她似乎在观察,没有进一步动作。」
两百里,放在平日,以血影妖身的神,这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如今,他们至少还要近百息的时间。
水蝶兰突然放慢度,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正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捕捉青吟的踪迹上去。
可事态仍不可避免地向糟糕的一面转化,虽说彼此相距仅有百余里路,可在此类环境下,老天爷已经将干扰做到了近乎无耻的地步。
终于,妖女停下脚步:「她好像又移动了……断了!」她极无奈地摊开手:「她身处的地点,方圆五十里内,一切生灵都给灭了个干净,我那法子也不灵了。」
李珣也在苦笑,在水蝶兰放慢度的时候,他就有此预感,并早一步试探自己的感应能力,结果同样很不理想。
正如水蝶兰所说,那个范围内,生机脉动稀少得令人心悸,一切天生天养的东海生灵,尽被天地间的寒气冰毙,只余下一群修士守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至于青吟……没有任何反应。
水蝶兰突然打了个喷嚏,随即一脸苦色地捂住鼻子,低咒道:「这鬼风刺激性太强,什么气味儿都给遮蔽掉了……我们干脆直接过去,说不定青吟还没走远呢?」
也只能这样了。李珣当先飞到丛林上空,水蝶兰紧随其后,虽说已有一段时间没遇到散修盟会的干扰,但二人飞行时,仍不免放慢了度。概因这片丛林里,情况实在太惨了。
这个位置,他们几天之前其实也来过,还在临近的海滩上说了会儿话,可是旧地重游,李珣却有些不敢认了。
海滩后茂密的丛林挂上了一层白霜,葱绿的颜色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从半空中俯瞰下去,视线所及之处,大片大片的林木冻伤、冻死,纵然白霜下,树叶仍是翠绿颜色,一时不会枯萎掉落,但确实已毫无生机可言。
而那些禽兽之属,遭受的灾劫则表现得更为直接。
夏季丛林应有的飞禽走兽一个个销声匿迹,林间缭绕的寒雾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仔细观察,便能看到那些生灵的尸骸遍布丛林的每个角落,单位当以十万计。
李珣伸手,虚空抓了一把,手指拈动,似乎在测试空气的手感,而事实上,这是幽魂噬影宗「拈风探灵」的秘术,用来估一定范围内死灵怨气的浓度。
「这里差不多要比得上鬼门湖了。」
「正常,风灾阴狱的作用之一,就是大范围杀伤生灵,提高怨灵阴气的浓度,否则,哪会有『阴狱』这个称呼?而且,这是为接下来的魔劫做准备。」
对此,水蝶兰当真是如数家珍,好像世上从来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眼下范围还是小的,我遇到的一次,半个通玄界给冰封进去,并且持续了整整百日,那是真真正正的生灵绝灭、百鬼夜行,那一回,后续的影响足足用了两百年才消化干净。」
言下之意,是要东海上的修士知足常乐?
揣着这样啼笑皆非的心思,二人来到了青吟最后一次现身的地方,果然如水蝶兰所说,方圆五十里范围内,草木生灵,确死了个干净。唯一与预测不一致的,就是它们并非尽数在风灾阴狱中冻毙,而是有一批林木被人为砍伐,清出了一片不小的地来。
也因为如此,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那一拨散修盟会的修士便显得分外碍眼。
这群修士或站或坐,看起来零零落落,可隐然形成一个圈子,观其神态,又是精悍冷静,正是外松内紧。
李珣搭眼一扫,看到其中有几位颇为面善,似乎在通玄界有些名头,不过,像是十执议那种级数的高手,并不存在。
对方相当警觉,不过水蝶兰是此界屈一指的幻术宗师,由她小试牛刀,便让二人无声无息地落在距那群修士百尺之遥的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中,根据水蝶兰的说法,最后一次捕捉到青吟的踪迹,便是在此。
两人的注意力都没有再放回那群修士身上,而是细致地检查树丛上下,希望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在这种事情上,水蝶兰的造诣依然要强过李珣,她来回几趟,还真的找到一些线索。
由此,二人又绕了个小圈儿,来到一里外林木更为密集的树林。
水蝶兰当先跃上一棵高有七八丈的巨树,然后摇头:「只能查到这儿了,你那相好就是从这飞上半空,再去了哪里,就要问贼老天。」
「贼老天」三字刚出口,九霄之上,就又是一道雷火劈落。
电光张牙舞爪,直劈向东海上空,殷殷雷鸣似从极远处来,又撼人肺腑,提醒人们,此刻的主流,仍然是东海上的生死激战。
在雷火劈下的时候,水蝶兰眉头一挑,心中感应到什么,她扭过头,从这个角度俯视不远处的那群散修。这里并没有其它什么人到来,但是罡煞风暴的强度不减,偏偏那群散修好像木桩子似的,定在地面上,场面说不出的古怪。
她将视线移回来,目注李珣,正要说话,却见李珣也在盯着那群人,初时目光凌厉,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渐渐的,目光已是散而不凝,全不在一个焦点上,似乎要透过那层人墙,看到之后的什么东西。
「有古怪?」
水蝶兰将脑袋凑过去,尝试是否能在李珣这个位置看出更多的东西,李珣并不介意这样的亲密姿态,只是抬起手,在虚空划出几道无形的线路。
「非常高妙的禁法布置,看似禁制,又随时可转化为阵势,动静之间,可以容纳相当规模元气流动。」
所谓禁制、阵势,差别其实不像字面上那么巨大,前者相对静态,草木土石、甚至是随手刻划的纹路都能达成目的,后者多用更具灵活性的人来布置。可本质上,都是利用有限的资源、巧妙的设计生成种种变化,达成牵引气机、驱动元气的目的。
一个合格的禁法学习者,必然要兼通这两门同源而异的手段,但真正可以将其灵活运用到现实中的人物,却是少之又少,便是李珣自己,由于缺乏相应的经验,在阵势这一栏上,也不敢说有什么自信。
但是眼前这个古怪的场面里,分明便蕴含着禁制、阵势双向转化的高明手笔,又怎能不引起李珣的注意。
而且,不论是李珣还是水蝶兰,都隐约现了,这一个偏僻的角落,与东海局势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层关系。
「难道这就是传说的阵眼?」
水蝶兰纯粹是信口开河,哪知李珣竟然点头:「很有可能。」
说着,他继续在虚空中比划:「阳动之机在南,而雷泽在北,雷动之时,诸机端……」
「停!」水蝶兰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说点别人能听懂的东西。」
李珣闻言一笑,继续道:「简单点儿说,这里与罡煞浑仪的阵势关联密切,尤其是劫雷外放时,元气激荡,这里的反应尤剧烈。可是这里的禁法安排,并没有随着阵势的变动而变动,始终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从这方而来看,是罡煞浑仪阵势阵的可能性很大,甚至有可能是主阵眼所在。」
「主阵眼?」水蝶兰没有什么欢欣鼓舞的意思,倒是环目四顾,打量周边环境:「若是主阵眼,古音就只布置这么一点几看着?」
「所以只是有可能。况且这里面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纵然是阵眼,与外界元气的交换也太频繁了些,未免有失阵眼『汲而不足、流而不漫』的本意……」
李珣说了半截,忽地停口,他很懊恼地现,自己终究还是分了心,不管是东海上多变局势,还是单纯的罡煞浑仪阵法本身,都对他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以至于经常忘掉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青吟、青吟、青吟……
在心里默念那贱人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一点儿启示,但是,四面八方轰传过来的,全都是东海大战的讯息。
这无穷无尽的讯息仿佛汪洋大海,而游离于整个局势之外的青吟,则是大海中不起眼的水滴,在接连失去两项感应利器之后,他又怎能捕捉到对方的踪迹?
「如果打掉这里,会怎样?」
水蝶兰的兴趣还在前面的「疑似阵眼」上停留,可这话传到李珣耳朵里,却是轰然一震。
「如果我破掉阵势,会怎样?」
语句接近,但涵义截然不同的应答返回去,水蝶兰立刻睁大了眼睛。
李珣却是越想越有意思。既然青吟绕了个大圈,跑到这里来,附近总有让她感兴趣的东西,而东海上的形势隐约显示出,钟隐、青吟、古音三者有某种苟合的可能,那么,打破形势进程,甚至扭转局面,无疑是冲击其既定计划的最佳方式。
找不到她,就让她来找我——这样的思路,似乎很不错!
正如他不甘心被人玩弄利用,青吟那边,难道就真的甘心忍辱?
水蝶兰这时才皱眉说话:「虽说我是外行,不过……你这打算应该很危险吧?」
「如果破解不力,就要承担阵势反噬,自然是很危险的,尤其是里面还有些关节我看不太清,失手的可能性很大。」
水蝶兰看着李珣异常的轻松姿态,扬起眉毛,不再说话。如此不配合,让李珣后面的措辞不免有些卡壳,只能老老实实地解释:「天下事,总是破坏容易建设难。世上有个最笨但也最有效的法子,叫做一力降十会;还有句话,叫祸水东引。两边合一起,放在禁法布置上,也有个名目,叫以阵破阵。」
也许是受玄化真人的刺激,李珣觉得自己现在真是灵思泉涌,一项非常有难度的工作,竟是转眼被他寻到解决思路。他微着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水蝶兰眼前。
寒风吹动,李珣手中的对象也随之微微摆动。
这是一颗宛如雕的青碧色羽毛,长约两寸许,摆动时,幽蓝的光华在上面流动,似乎始终向外散着清冷的毫光。
显然,这就是那根青鸾飞升时留下的羽毛,由李珣转交给妖风,再由妖风回赠。
关于这根青羽,妖风所说的那些话,李珣并没有放在心上,那即便有些用处,也不在李珣的考虑范围内,他更看重的是青羽本身的作用。
他伸出右手拇食二指,轻捏住羽毛的中轴,自根部起,缓缓抹过。指尖有隐隐的血色流动,乍看去像是划破了手指,但青羽上却一尘不染,只是那幽蓝的光芒之中,慢慢渗入丝丝血光。
「青鸾灵羽,确实不同凡响。虽说沾染上界仙灵之气,质性有些不合,炼制起来太费工夫,但若用逆冲法,以激精血厉魄,效果更佳。」
李珣将青羽举过头顶,照着灰沉沉的天光,仔细观察,末了满意点头。
「有先前收集的底血,还有这满东海的死灵怨气,布下血灵飞羽阵,正是事半功倍,嗯,也许只要搭个简单的架子就可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
也不再和旁边的禁法白痴多说,李珣兴冲冲没入了丛林深处。
水蝶兰哼了一声,终究没说什么,但在此时,她后方远处,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元气对撞冲击的势头几乎要压过劫雷一头,其声威比玄化身死前那一战,绝对要强上一个档次。
「还是玉散人傀儡,这回的对头是……七无吧。」远方的震荡实在太过剧烈,以至于水蝶兰轻松感应出大致的情况:「终究有灭门死仇的,这道士冲得真快,差不多要和古音面对面了……嗯,说是古音让他冲得这么快,或许更准确些?」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击杀一个恨火烧心的真一宗师,确实要比击杀同样境界,但心神清明的对手容易得多。
可是,古音对自己还真有信心……
半刻钟后,便在她百无聊赖地猜测局而变化时,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急风,吹得树叶哗哗做响,叶面上的白霜飞落,像是林间下了一阵小雪。
水蝶兰伸手轻拢被风吹乱的鬓,对这另类的风雪交加的场景,不以为意,但与之同时,另一只拢在袖中的纤手,却轻轻翻转,霎时间,她从树冠的最顶端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一里外的丛林深处。
方一现身,水蝶兰迭纱长袖已然拂出,前方重重树影无法起到任何阻拦作用,被她丝缕般的劲力透过,充斥着罡煞风暴的虚空蓦然倒错,整个空间像被人倒提着晃了两下,那荒谬错位的感觉,直令人以为在梦中。
这边一出手,气息便再也遮掩不住。空地上那一群修士当即生出感应,站着的绷直了身子,坐着的更是直接跳起来,注意齐齐转向水蝶兰出手的方位。
可惜,他们全都错了。
罡煞风暴的低啸声中,忽地弹起一声突兀的尖音,像是弓弦崩断,余音犹在。这群修士中,有个感应特别灵敏的,瞬间把住了正确的方位,扭头去看。
但下一瞬间,他便被那一抹血红的寒光刺伤了眼睛。
一切相应的气机连接和反应,都淹没在天劫与罡煞风暴共同作用的大环境中,当血灵羽剑曳空而至时,就连感应能力最强修士,也只能捕捉到远在剑光之后的那缕尖音,而这时候,挡在剑芒轨迹之前的四名修士,已经被抽干了精血,正颓然倒地,那无坚不催的剑芒,从禁法布置的最强点一突而入,直直扎进这一圈玄奥禁纹的正中央。
这一剑,以冥王宗无苦的真人级精血厉魄打底,又有周围丛林中百万死灵怨气灌注,论杀伤力,固然仍比不上嵩京城外那一剑西来的凌厉,但已经远远过了剃刀峰下那裂喉噬魂的层级。
剑光破地而入的瞬间,周边散修同时惨哼,有一股无形而妖异的力量,攫住了他们的心脏,然后,骤然力!
沉闷的破碎声在他们胸腔内响起,四十四名修士的心脉齐齐断裂,而凝聚他们一身修为的精血,则在此瞬间破体而出,拉出笔直的数十道血线,向场地中央飞射。
事实上,就在此刻,他们那充斥着怨气和不甘的魂魄也没有逃过异力的捕杀,而是被束缚在精血之中,倒飞回去。
浓郁的血腥气弥漫林间,随即便有一层细碎的血珠冰晶洒落下来,如此狠辣的邪魔手段,竟然没有招来天劫反噬,正体现李珣已然妙至毫巅的禁法控制能力。
撇开这个不说,近五十具人体齐齐软倒的场面,也是诡异又壮观,而这个后果,在这些修士甘愿作为禁法的一部分,将自身生命力与禁制勾连的时候,就应该有所准备才对。
与此同叫,在另一方向,同样响起一记刺耳的声音。
就像撕裂了一匹华美的绸缎,水蝶兰翻手间破下的幻像天地,自中央部位,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长痕。
刹那间,这一片天地再次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两个同样纤细的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退,有一个在撞入后方阴森的树影,转眼便消去踪影,就此不见。
水蝶兰轻飘飘地落在一株大树横生的树桠上,淡蓝色的唇瓣抿得紧紧的,心情颇为不佳。
稍后,李珣落在她身边,脸上没有半点儿破阵后的喜悦,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叮着那片仍在扭动的树影。
半晌,男子才开口说话:「没事吧?」
「就差一点点。」水蝶兰没有刻意掩饰,她抖动纱袖,显出上面一条刚刚裂开的长缝。
这条缝隙一看便是被利刃划破,从手腕处一直切到肩头,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如凝脂般的肌肤。而肌肤之上,还有一浅浅的白痕,已经快要消失。
「要是被切开了,保管又是个大麻烦。」
水蝶兰己懒得解释,她是如何运用一流的意识,将神剑的锋锐控制在毫厘之间。因为在她看来,刚刚那种情势下,竟然两人苦苦追索的目标自由游弋在周围,最后成功脱逃,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一个耻辱。
稍缓了缓情绪,水蝶兰转而问道:「你那边又怎么样了?」
「还不清楚……反正不是希望中的那样。」
说着,李珣强迫自己扭回头,去看那个被彻底破坏的禁法布置。
近五十名修士姿态各异地倒在地上,生机全无,而这些人的中央,那一片被刻意平整过的空地,此时仍保持着平静,一切估计中的气机变化、元气流动,都没有生。
可李珣还是看到了,半空中,一片本应深入地底的血红羽毛正缓缓飘落。
好像被什么东西……弹出来了?
为了避免反噬出现时的气机锁定,李珣完全断开了对血灵飞羽阵的控制,故而很难解释,那一刻,无坚不摧的血灵羽剑究碰到了什么,竟然被硬生生地弹射上天。
不过,这也就证明了,在这密布禁纹的地面之下,肯定存在若一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李珣遥空收回青羽,拿在手上,仔细打量。
羽毛上流动的光芒依然是以幽蓝色打底,只是里而的血丝更密了些,他想了想,伸手轻抚,将其中收集的大量精血厉魄分出来,这一下,他便感觉到青羽中蕴台的本源力量,竟是出奇地活跃。
「有古怪。」
「是什么呢?」水蝶兰似乎忘记了之前的难堪,带着好奇,她率先向那边飞去,李珣叫声小心,忙收了青羽,跟了上来。
两人才飞到半途,事态已然生变。
被穿刺的地面下,终于作出反应。
一串沉闷的咕噜声响起来,随后二人便看到平整的地面猛地隆出一个足有两尺高的小丘,随后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开,裂出一个不规则的大口子,一时间土石飞溅,破空尖啸声不绝于耳。
两人都惊了一下,忙止住身形,遥空观望。
李珣更是迷惑,在他看来,这里没有气机的剧烈变化,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元气波动,三千罡煞浑仪之阵仍然在有条不紊地行,天劫依然在积蓄的过程中,那这股力量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像……有东西涌上来了?」水蝶兰不用感应,而是利用自己天下独步的灵敏嗅觉,现了异样。她扭过脸来,笑道:「也许这里是个火山口?或者,你的血灵羽剑,把某处地脉给击穿了?」
她的猜测更像是讽刺,李珣咧咧嘴,没有回答。
这时候,地面开裂和喷涌的势头更加猛烈,乍看倒真像是一个小型的火山喷,和那边足有两三里距离,李珣二人也感觉了从中喷出的灼热气流。
天地间终于起了变化。
当喷出来的气流达到了某个界限,本就在不稳定状态的天地元气势必要作出反应,其后果就是,周围的罡煞风暴被逐渐驱散,在这有限的范围内,罡煞浑仪之阵似乎出现了一个空白。
虽然相对纵横数千里的东海之滨,实在不值一提,可这范围似乎还在不断地扩大中。
「大概是你那个以阵破阵,到这时候终于起作用了?」
水蝶兰笑嘻嘻地说着外行话,李珣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能默默摇头,稍停,他眉毛皱紧,沉声道:「真有东西上来了。」
地面的裂隙在扩大,气流的喷涌度也开始减慢,强大推力将某样东西慢慢顶上来。
两人盯紧了那里,眼睛眨都不眨。
气流嘶啸的声音反常地低沉下去,似乎能量用尽。但随后,一个与土石明显不同颜色的对象浮上来,粉红的暖色调,此刻入目,却有一层寒气,瞬间弥漫人们的背脊。
或许是罡煞风暴被排开的缘故,林间一刻不息的风啸声也消失不见。李珣几乎可以听到,地面裂隙之中,那属于生灵的柔柔呼吸声。
「林……无忧?」
那位李珣极熟悉的女孩儿,就这样从地面下浮上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衫子,闭着眼,半长的乌披散,小脸儿不见血,一向舒展明快的眉额也微微皱着,像是陷进了噩梦之中。
乎想象的现实,就这么浮现在李珣眼前。
也在这一刻,来自天地间那最崇高的力量源头,就抓住他失神的空隙,轰然反应。
旁边,水蝶兰突然消失,刚刚惊觉的李珣只能看到她瞬间跨越数里的距离,瞬间来到地面裂隙的上方,手指探出,毫不迟疑地一指点下。
随后,他的视线便模糊掉了。
一股乎不可抗拒的强压从头顶灌下,抵得他的脖子咯咯作响。高压挤迫气血,封堵五官七窍,使他的视界转眼一片血红。
天地在震动,而其源头,却来自于他内心最深处的颤栗,他的身体也随之抖动,原本运转有序的真息流动,更是乱成了一粥。
这一刻,李珣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濒临崩溃的身体做出毫无理由的动作。
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转化成最纯粹的血影妖身,撞破了已如固体般凝滞的空气,朝着水蝶兰那边飞射。
尖锐的破空嘶啸声里,水蝶兰一指点中林无忧的眉心。
冰蓝的光芒仿佛是一圈神异的佛光,在两人周身一闪即逝。这时候,李珣扑了过来,张开的双臂恰好将二女包进去,三人滚做一团,就借着冲击的余力,翻向空地的另一边。
只是一线之隔,之前林无忧浮上来的地面裂隙,无声无息地扩展成一个径长近丈的黝黑洞口,洞口周边,光光滑镜,仿佛被高温炽烧的沙子,已经成了半琉璃状。
一圈无形的震荡以洞口为中心,迅扩散。已经撞出十多丈远的李珣和水蝶兰身体一震,都是一口鲜血喷出来,飞窜度更是骤增,转眼已在三五里外。
然后,才是天崩地裂般的大爆炸。
方圆三里的范围,转眼便被高温火焰吞噬,伴生的冲击波横扫四方,所过之处,已然生机尽毁的高大树木甚至连倒折的机都没有,便被凭空摧干净。
这还没完,本来灰霾密布的天空中,此时已被紫电雷火布满,成百上千的粗大电枝从云层中投下来,在空中便缠绕撞击,构成一个弥漫天地的大网,几乎不带任何空隙,就这么平压下来,与地面上的咆哮冲击稍一接触,就生了第二次毁天灭地式大爆炸。
大气像是水纹一样抖动,清晰地刻划出那横扫四方的冲击波轨迹,狂暴而灼热的强风,其度在瞬间越了通玄界修士所达到的最高极限,顷刻间,广及数百里的森林,化作一片白地。
冲击波转眼便达到爆性的极限,扩展的度突然放缓,从高空下看,冲击波的横截面看起来倒像是微微向圈收缩,便在此刻,又一次爆炸重重擂在白地的正中央。
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撼人魂魄的冲击,前后炸出了整整九次!
如此天威,远比最初一记干天阳罡神雷落下时要来得恐怖得多。
如果说李珣在当时天雷降世时,思维停滞,但还有本能可用,那么现在,他连本能都要丧失掉了。连续九次的猛烈冲击完全打破了他体内正常的气血流动,以至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动作。
他接着水蝶兰和林无忧,三人粘在一起,却像一片残破的叶子,在空中飞转抖荡,似乎随时都会被飓风撕碎。
昏沉恍惚的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久违的重力感终于回到他身上,这时候,他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怀中仍搂着水蝶和林无忧,而轻重转换的刹那,四肢百骸又是剧震。
等到他呛出第二口血,同时又重重地打了个寒颤。
被包裹在热风中那么久,此时的他竟然觉得浑身冷,想想也知道出了问题。
他咧开嘴,不知是叫苦还是自嘲:「终还是被寒毒给害了。」
「知足吧你!」在李珣怀里的水蝶兰稍稍动了一下,随即便出一声呻吟,不知是伤到了那里。
她将臂弯内的小姑娘松开,看着那苍白的小脸儿,哼哼两声,干脆伸出手,没好气地在上面拍了拍:「看到没有,这小家伙就是激天劫的引子,还好我的移神咒得快,先封住了她的生机魂魄,否则,倾天大劫应机而,半点儿力量都不浪费……还会像刚刚那般,空白放出几个响屁?」
李珣闻言为之绝倒,但想想刚才那势压万物的恐怖「响屁」,若是真能集于一点,而非以爆炸的形式散,那当真是神佛辟易,一千个李珣加起来也不可能挡住。
只是……林无忧怎么又成了激天劫的引子了?
难不成,两百年前,出之于水镜宗、引「杀风」之役的箴言警语,并非全是被人篡改利用的空话?
李珣与水蝶兰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
大气中依然余波荡漾,说是「余波」,其实与夏日海上的飓风无异。
风过处,草木偃伏,沙石飞动,啸音不止。当然,李珣和水蝶兰所处的地点,地面仿佛被刻意平整过,光滑如镜,除了风大些,倒也没什么了。
水蝶兰只想了一会儿,神色便困顿起来,脑袋上下连点,看她的样子,甚至要在李珣怀里睡上一觉,这分明是精气严重亏损之相。
李珣马上明白,所谓的「移神咒」使出来,竟然可以引偏天劫感应,当属神技一流,可这效果越好,代价也就越大,眼下水蝶兰新伤旧伤凑在一起,显然是撑不住了。他不敢怠慢,低声道:「先不要多想,也别睡过去,我们先回雾隐轩,等局面……」
话音陡然中断。
身后,一抹寒芒撕裂虚空,出奇地毫无声息,却几乎摒弃一切过程,才一闪,便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背。
然而,无坚不摧的剑光甚至没有划破李珣的背衫,而是刺在了一根黑檀木制的棍状物中段。
棍体瞬间断为两截,然而一只纤纤素手,便握着刚断成的半截短棍,似若无力地在剑脊上轻敲一记,依然是无声无息,持的女修却是娇躯抖颤,鸦羽般的幕之后,也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同时向后飞退。
阴散人从虚空中跨出来,傲立在李珣身旁,也不追击,只在玉颜上微露笑容,清音朗朗:「一别多年,青吟仙子的凄秀冷寂,多化做婉转妖媚,莫不是睡的男人换了,这风仪气度,也要稍事奉迎?」
青吟毫无反应,就那么消失在全无遮掩的天空下。
而这时候,断裂的金丝拂尘上半边才摔落地上,出一声微响,可紧接着,它又跳起来……不只是这半截拂尘,就连地上李珣等人,也被地面波浪般的抖动震得坐不住身子,一时间好不狼狈。
李珣睁大眼睛,嘴边含糊地骂了一声,这才道:「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一声恍若婴儿啼闹的尖音。
音波跨过百里之遥,清晰地响在耳边,说不出为什么,李珣猛打了个寒颤,他循声望去,却见那边的天空,瞬间幽暗下去。
远近天色的强烈对比,近乎妖异,仿佛是一个巨大无匹的怪物,张开大嘴,将半边天地,一口吞下!
第一章 神威
同样的啼声,也响在东海上正激战的修士们耳边,伴随着诡异的天象变化,这里局势在无形中生偏转。
李珣是少数现其中微妙转换的修士之一,看着远方幽暗的垂天布幕,他脑中诸事交缠,颇有些混乱。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你脑子给摔了!」
水蝶兰强打精神调侃一句。李珣也现话中语病,但未及解释,从远方袭来的灼灼魔焰已经舔上身来。
他仿佛被酸液泼中,护体真息出滋滋声响,怀中的水蝶兰更是呛咳出声:「什么味儿,真是……」
这时候阴散人得出了结论:「侵蚀元气、污染六识,这应是魔沼毒火吧,不知是哪位绝顶妖魔横空出世?」
「天劫临头还如此张扬,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天爷似乎是回应了李珣的质疑,那半边幽暗之域转眼被勾连天地的雷火映得恍如白日。
爆裂的大气轰鸣纵然比不过之前九波连爆的威势,也依然慑人心魄,转眼将魔沼毒火的影响压了下去。
然而在天威之外,同样有属于真一宗师的无俦气魄。
尤其是七无道人,难得他在宗门根基毁丧的打击下,却能凝神惟一,心外无物,尽展「先天命气」的精妙,一时间玉散人傀儡反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雷火交织中,七无道人的气势不减反增,即使在百里之外,李珣等人也能清晰感觉到属于七无的「心炎」灼然如焚,硬是在雷光之下辟出一片属他的领域。
阴散人沉吟道:「法体为器,神识是根,贯天地,驭六气,分判阴阳。七无此时隐有怒海操舟之从容……怕是此战过后,离白日飞升之境界也仅是一步之遥了,只是……」
李珣把话接了过去:「只是,他未必能活得过此战。」
以李珣对生机脉动的灵敏感应,足以比阴散人把握更多的讯息,他隐约感觉到,在远方一片混沌的元气乱流中,某个强大的反应距离七无道人和玉散人傀儡的战场相当接近。
阴散人瞥来一眼,尚未说话,那怪异的婴啼声又一次灌入耳内。只是这声音却不像之前那么凌厉,在天劫威能的冲击下,半边天地的黑暗正以可以目视的度收缩,雷火玄霜已蔓延到所能感知的每个角落,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在李珣的眼中,这只是那个不知名的妖魔不再纠缠于与天劫的对抗,转而积蓄力量。
当其吞天噬地的威能集于一点,再轰然爆之时,没有人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凶悍冲击。
「这究竟是哪位妖魔?」
李珣非常想知道对方的底细,可是,当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无论是水蝶兰还是阴散人,都是罕有的茫然。
他只有退而求其次,又问:「那这是什么魔功?」
阴散人仍是摇头:「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尤其是高层境界,千百种法门,体现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回事,现在元气混浊,气机紊乱,只有等他真正出手的时候才能分辨了。」
那古音又是从哪里寻出这么个高手来?
李珣开始理解古音将妖凤支开的用意,除了要隐瞒林无忧的事情外,大概还是更信任这突然跳出的大妖魔多一些。
在他思索的时候,偌大的幽暗区域已完全消失,天色也恢复了先前的灰暗。百里外,七无道人与玉散人傀儡的激战已经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
只是,天劫威能也愈狂暴,抛射的雷光密集如林,差不多是一分一分的碾过,阴阳之气相激形成的大爆炸,固然比不上先前九波连爆的震憾,可密密麻麻,层层覆盖,将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搅成了一锅粥,影响所及,无论是散修盟会还是十九宗修士,都要暂避锋芒。
东海中立场分明的大势,竟然为之一乱。
对禁法阵势感应无比敏锐的李珣,身子瞬间绷紧:「阵势散了。」
「耶?我们刚刚破掉的,真的是阵眼?」病恹恹的水蝶兰一下子来了精神。
李珣却又摇头:「不,不是阵势本身的原因。」
他又静心观察了片刻,方道:「阵势运转没有错误,但先前与天劫一而二、二而一的契合度已经没有了,不是融合,便是对抗,没有第三条路……我们之前没有破坏阵眼,但却破坏了一个更不得了的东西。」
说着,他目光转向林无忧,这个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姑娘,此时被封闭了一切神识、气息,陷入了最彻底的沉眠,虽是闭目,可秀气的眉峰微微皱着,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不过,李珣的眼睛却透过这层表像,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妖凤一定很后悔。」
李珣的感觉相当糟糕,在这阴损的雷音里,他感觉到一种勃然而的压力,便如头顶妖魔布下的阴影一般笼罩心头,难以驱除。不过,受到压力的刺激,他的直觉感应也逆势上扬,如同一道强光,虽不能撕裂阴云,却能照亮之前看不到的地方。
阴影中,双方身形交错。
李珣的眉心忽地像被尖针狠扎一记,剧痛贯脑而入。他闷哼一声,差点又坐回到地上去。
这一刻,来自于两位通玄界最顶尖人物的绝大能量对撞一记,所有的力量完全集于一点,没有丝毫外泄,这也就代表着,当事双方必须完成承接恐怖的冲击反震。
这是最凶悍、最决绝的对冲!
李珣凭借他的卓感应,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冲击,可是,能够感应清楚,便代表与冲击的核心建立了气机连接。
天地间这种彼此关联最是玄妙,当下气机牵引,一道冲击波循隙而至,如金刃劈风,锋利处不亚于任何神兵利器,若非李珣护体真息自卸力,脑子恐怕都要被劈成两半。
没等李珣从脑子震荡的混沌中恢复,天空中又是一道灰影直落地面,七无道人再次被硬生生从天上打落,连减的机会都没有,便给砸进了最初轰开的大坑底部。
只是这次,他没能再弹出来。
那无名妖魔挟带着水蝶兰最讨厌的魔沼毒火,紧随着七无的身形飞射而下。
这家伙似乎把自己当成了锤子,直直插入那已有丈许深的大坑里,对坑底的七无当头重击,地面轰声摇晃。
震动只生了一次,随后,便寂然无声。
说是没有声音也不确切,至少李珣听到了一串极微弱的「滋滋」声响,那是浓厚的元气急流动时,与外界空气摩擦的声音。
李珣面色严峻,打了个手势,让水蝶兰抱着林无忧往后撤,阴散人则根本不用提醒,便移动身形站在了前面,本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凝重之色。
水蝶兰此时伤重,但是身为绝顶妖魔的见识尚在,从某个层面来说,她比李珣更为了解当下的局面。
她哼了一声,抱着林无忧站起来,却不急着后退,而是冷笑道:「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可就清楚了……吞吐大荒,裂空蔽日,又有魔婴鬼啼,剖心挖肝……这是种玉魔功吧!
「当年栖霞修炼这鬼玩意只为受孕结胎,我已经很佩服了,而这位更是三年受孕、九载怀胎,将自家骨血炼形转质,修成造化魔婴,却不知是哪位高人?」
大坑下传来了一阵女子笑语:「百幻仙子神目如电,我向来是极佩服的。仙子连如意郎君都能看准抓住,还不让人嫉羡称奇?」
声音入耳,被称赞的水蝶兰脸上已经有些僵了,更别说一旁的李珣,就连事不关己的阴散人脸上也显露惊讶之色。
便在他们三人目光的注视下,一位白衣女郎缓步从坑中走出。
虽是在此被天劫蹂躏的荒郊野外,可白衣女郎那雅致风姿,便像是行走在园林亭轩之间,秀逸从容,令人忘俗。
「古音……」
将这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咀嚼品味,李珣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又觉得其实什么都是糊里糊涂。
驱使十万散修为其效死、困杀通玄十九宗精锐、引动天劫意图改天换地的罪魁祸就在眼前,可是李珣对眼前这女魔头的第一印象仍然是:娉婷秀雅,若天池莲花!
李珣忽然毫无理由的回想起多年以前,在不夜城,他透过水镜初次见到眼前女子时的印象和心情。
那景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况且,此后的数十年里,女修不断的修正着她在旁人心中的印象。直至此刻,她已经登上了通玄界有史以来最叛逆人物的宝座,但从那时到现在,有一点却从未改变过……每次看到她,李珣总是惊讶于此女文秀雅致的风仪,并且一次又一次的被她巨大的内外落差所震撼。即使当下,依然如此。
真是无可救药……
自嘲的念头过去,李珣才觉自己已经感慨了太长的时间。不过,对于古音干净俐落的了结一位真一宗师的震撼也消去了不少,他已经不怎么紧张,甚至还有心打个招呼:「唔,古宗主总能让人感到意外。」
此言一出,周围已经凝固的空气方再度流动起来,李珣甚至听到水蝶兰呼吸断绝。对一位绝顶妖魔来讲,这未免有些失态,可现在的古音确实有将虚空冻结的气势。
也许古音的气色并不太好,消瘦的体态也像是大病未愈,然而,她站在那里,漆黑的瞳仁便像是吞噬掉了一切光线,每当其稍稍移动,她身前的李珣等人便觉得一阵眩晕,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透过表皮,直接作用于李珣等人的内腑筋络,尤其是在销骨雷音尚未退去之际。
这种感受与雷音,二者之间仿佛有一种极紧密的联系,就像……或者根本就是古音操控着雷音,碾过他们肌体每一个角落。
听到了李珣的招呼,古音脸上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笑容来,甚至连礼貌性的回应都没有,而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直接穿透李珣的眼底,许久,方才开口回应:「彼此,我也总是低估了李道友的破坏力。」
「是说无忧师姐的事吗,那还真是抱歉……」
李珣口中漫声回应,脑中则在飞转动,试图考虑古音此时的底细和计划。
然而,这一次和往常真的完全不同了!
古音没有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李珣的话尾还在唇舌之间,耳中便是「嗡」的一声响,浸入骨髓的销骨雷音仿佛听到了指令,在他说话的瞬间轰然爆!
前方的阴散人竟连半点阻挡的作用都没有,李珣便像是被一座飞来的隐形大山撞开,整个身子向后抛飞,人尚在空中,全身的骨头已经断了八成,而五脏六腑更是一塌糊涂。
「活见鬼……」
李珣咒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血影妖身威能全开,一切肌体骨肉瞬间虚化成雾,以此消化雷音杀伤。
然而之前百试不爽的手段,这回却有些问题,销骨雷音不愧是四九重劫下的大手笔,那阴损的震荡竟是避开一切血雾毒火,直抵李珣心窍,目标就是那一切生机源头的「血核」。
七无就是这么完蛋的!
生死之间,李珣心中愈明彻通透,他瞬间明了了其中的因果,血影妖身也就针对性的作出反应。
「血魇噬元,影化分身,咄!」
简短的咒言自心头流过,如虚似幻的血雾陡然分裂,随即变化凝结,生成两个似为人形的实质形体,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射。
雷音陡然断绝。
两个分离的人形同时一震,再度腾化成血雾向虚空中聚集,最终凝成李珣的完整形貌。
然而,在形体复原的刹那,李珣又是一口鲜血呛出来,在空中打了个翻滚才稳住身子。
这时候,阴散人已经与古音战在一处。
双方的距离不过三五丈远,在其内有限的空间中,此刻已是青烟弥漫,电火频出。
阴散人的见识高过李珣何止十倍,虽然对其间细节不甚了然,但看到七无道人的下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古音那似可驾驭雷音的手段尽展出来。
她的修为又与七无不同,早在被炼成傀儡之前,她已经是通玄界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此后又尽览《阴符经》全貌,境界精进,当世也仅有罗摩什、厉斗量两位泰斗级宗师方可与她比拟。
此时阴散人尽展玄奥,统合风、雨、晦、明、阴、阳六气,在方圆三丈之内,诸气交通,自成天地,任外间惊雷掣电,内里却生生不息。古音或远或近,或雄浑或阴毒的攻击,大半都被阴散人消化干净。
只是,在天地间涌动的销骨雷音随天心运转,便如流水一般渗透进来,阴散人想完全抵御实在困难。
古音的身影便在雷音中游弋,像一尾灵活的鱼儿,但更像虚无的幽灵,终究还是将阴散人压在了守势。
此时古音悠悠的话音穿过外层屏障,透入众人耳中,恍若叹息:「今日与道友相见,方知世上总有命数在,不论妖魔异类,通玄界百万散修之中,唯有三散人堪为擎天之柱,站在此界的最高端。
「然而造化弄人,三位顶尖人物倒似预先商定了似的,齐齐做了他人傀儡,岂不让人嗟叹?」
长长的语句由古音朱唇间流出,字字顿挫,如一条蜿蜒小溪,流过诸人耳畔。然而那直白的语意,却是冰寒如刀,直插心头。
阴散人听见此言也仅仅是略挑眉毛,周身防御不见任何波动,倒是另一边旁观这场战斗的李珣猛吃了一惊。
她怎么看穿的?
虽是极感惊骇,不过李珣还是分得出轻重缓急,他一边关注阴散人与古音的战斗,另一边则传音过去,指导水蝶兰在林无忧身上做些事情,很快,水蝶兰便传回了肯定的讯息。
此时,终于有十九宗的修士继七无道人之后迈上了6地,而且由于罡煞浑仪之阵与天劫的契合度飞下降,十九宗修士的整体移动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李珣慢慢调息,同时也在心中计算来人的行进度和实力,终于,在某个节点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退!」正处在完全防御态势下的阴散人应声厉啸,通体更是亮起一层赤红强芒,体外六气互通、生生不息的独立区域轰然破碎,漫天雷音失了阻碍,当下如洪水般涌进来。
阴散人完全不管这波雷音的杀伤,纤长身形只一晃,便逆势而上,骈指成刀,直插古音胸口,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便在阴散人转守为攻的瞬间,地上的水蝶兰冷哼一声,合掌轻拍,嗡声震鸣里,她的背后伸展出一对通体银白的金属飞翼,转眼间已搂着林无忧飞腾而去,不见踪影。
夜魔无影——这个通玄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飞天法宝,被水蝶兰从林无忧身上搜了出来,并立刻派上了用场。
多亏有这个玩意,否则李珣为了保证度,必定会将林无忧撇下,那可就真是白忙一场了。
在水蝶兰腾空的刹那,原本她所在的地面上出现了面无表情的玉散人傀儡,袍袂翻卷中,如利刃般的劲气完全扑空,也代表古音最后的反制宣告失败。
另一边,「滋」声长音里,阴散人的手刀切在了古音掌沿处,迸射出激烈的电火,倒似两位绝色女修的纤手是由钢铁铸就。
不过双方只是一触即分,古音稳立原地,阴散人则飞后退,转眼与李珣并排,李珣这才力,两人如流星般掠过空旷的天空,古音也没有追来的意思。
此时此刻,数十里外,洛歧昌凌厉如剑的气息充斥半边天空,稍后一点,虚渺宗流云子的气息也是若隐若现。
即使以古音此时高深莫测的手段,这也是两个她必须要全力应对的强敌,再加上罡煞浑仪之阵的糟糕现状,李珣认为对古音来说,事态已经开始失控了。
隔着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李珣与古音隔空对视,对方的面目神情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可是,李珣还是「看」到了来自女修身上吞吐的魔焰,以及对方与这东海上的混乱天象脉络相通的玄奥。
李珣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眼中的世界刹那间一片漆黑,可就是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下,一条条血红的脉络开始缓缓蔓延开来,刻画出一团复杂的图案。
这是古音周身气息与外界天地元气交流的线路,也只有李珣这样对生机脉动可以精准把握,又具备极敏锐灵觉的修士,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捕捉到深藏在混乱元气之下的一点根底。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禁纹。
忽然,李珣眼中血红的脉络扭成了一团糟,原因是远方的古音气势勃,高扬的元气旋流让原本的禁纹序列迅变化,其复杂程度已经出他的能力范围。
挥去脑中的眩晕,李珣睁开眼睛,外界汹涌的光波迫不及待的刺进来,让李珣不得不再次眯起眼睛。
「怎么回事?」
阴散人没有回应,李珣瞥她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到远方刺目的光源之上。
方圆数百里林木都被九波连爆的冲击扫为平地,两人又在高处,正是一览无疑,只见先前古音所立之处,扭动的炽白光焰吞没了一切打探的视线,飞扬的焰尾在虚空中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抽*动周边的天地元气,隆隆运转。
天空中的灰霾也被轰出一个大窟窿,有无数金蛇电火环绕周围,偶尔与冲天焰尾交击,却马上被吸纳进去,使光焰愈燃灼夺目。
与之相对应的,是地面上浅浅一层冻雾在缓慢流动,李珣目光所及,大片地面都已经铺上一层白霜,与天空中雷火喷射互相映衬,煞是古怪。
这大概是天劫威能的外化吧……
李珣只能这么猜测。
尤其是这其中还存在着丝丝缕缕穿梭的罡煞之气,所有的元素都混杂成一锅粥,虽然气势十足,却很难让人感觉到威胁,他不免想起之前的推论:对古音来说,局面真的失控了?
念头未绝,当中那一团光焰便再度膨胀,炽白的光芒扫过,一切阴霾、寒雾竟如沸汤沃雪,纷纷融化,还原为最纯粹的天地元气,以古音所立之处为中心旋转飞动,转眼便形成一条连接天地的巨大龙卷,便是数十里外的李珣两人也觉得烈风扑面,呼吸困难。
李珣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见识浅薄,他不得不再次扭头,去听阴散人的看法。
不过,阴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只能非常谨慎的表示:「统合元气,返本归原,也许这是一种另辟天地的神通。」
「另辟天地?像雾隐轩那样?」
阴散人正待说明,远方陡然响起一声霹雳,震音的源头来自于光焰的正中央,等到音波传导过来,那边已经大生变化。
巨大的龙卷仿佛被重锤轰击,轰然破碎,可是环绕的天地元气却没有四散溢流,而是自然分流归股,仿佛虚空中排列着千百道无形的凹槽,引着这一波巨量的元气流向预定的方位。
从李珣这个角度看过去,古音像是一只妖毒的蜘蛛,吐出无数丝线,布满天地之间,东海上通玄诸宗的修士便是被粘在网上的飞虫,扑着翅膀奋力挣扎,而其中大部分却免不了被吞吃的结局。
李珣被自己的想法逗乐,笑容在脸上绽开,却不免是含着苦中作乐的味道。
古音统驭元气分流也只是眨眼间的事情,李珣察觉到,分流的元气在虚空中已经排列完成,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禁纹结构,较之前那初步的演化实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更观之不透。蜘蛛网绷紧了,而最中央的古音只是轻轻拨动其中的某根弦线,天地间便是嗡声合振,震荡并非是以音波的形式,而是以某种难以测度的手段瞬间传导至李珣感应极限之外的虚空。
千里阴霾顷刻散尽,骄阳当空,碧天如洗。
当正午的阳光洒下,李珣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这并非是幻觉,也不是古音另辟天地,这里是真实的东海之滨,也是之前被天劫肆虐的土地。
「走!」
这次是阴散人人低叱出声,李珣如梦方醒,这才惊觉,在万里晴空之下,又一波急剧堆积的恐怖能量正在聚集。
烈日周边正燃起一圈扭动的光环,时而扩张、时而收缩,每一次涨缩,都带来远常理的庞大热量。
之前数个时辰积蓄下来的水气,正在高温下迅蒸,视线所及,虚空也在扭曲波荡,素衣白裙的古音更是融进了刺目的日光里。
李珣甚至已经分不清,头顶虚空和女修所立之地,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太阳。
这绝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境界!
周边温度迅升高,可李珣心底却是寒意流淌,他今生今世也只在当年破劫飞升的钟隐身上体会过这般神通威煞。
古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胡思乱想中,李珣和阴散人已飞到了数百里外。
暂时远离了古音威能的辐射范围,古音的身形更是再不复见,然而李珣却可以感觉到,已经滞涩很久的罡煞浑仪之阵又开始顺畅运转,罡煞之气在晴空下愈虚缈莫测,比之前更难以捕捉。
诸般雷火、阴狱似乎都在阳光下融解消失,可是浑沌浩大的天劫伟力依然在隆隆运行,与罡煞浑仪之阵也再度勾连起来,彼此融通,慢慢不分彼此,浑然如一。 同样的啼声,也响在东海上正激战的修士们耳边,伴随着诡异的天象变化,这里局势在无形中生偏转。
李珣是少数现其中微妙转换的修士之一,看着远方幽暗的垂天布幕,他脑中诸事交缠,颇有些混乱。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你脑子给摔了!」
水蝶兰强打精神调侃一句。李珣也现话中语病,但未及解释,从远方袭来的灼灼魔焰已经舔上身来。
他仿佛被酸液泼中,护体真息出滋滋声响,怀中的水蝶兰更是呛咳出声:「什么味儿,真是……」
这时候阴散人得出了结论:「侵蚀元气、污染六识,这应是魔沼毒火吧,不知是哪位绝顶妖魔横空出世?」
「天劫临头还如此张扬,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天爷似乎是回应了李珣的质疑,那半边幽暗之域转眼被勾连天地的雷火映得恍如白日。
爆裂的大气轰鸣纵然比不过之前九波连爆的威势,也依然慑人心魄,转眼将魔沼毒火的影响压了下去。
然而在天威之外,同样有属于真一宗师的无俦气魄。
尤其是七无道人,难得他在宗门根基毁丧的打击下,却能凝神惟一,心外无物,尽展「先天命气」的精妙,一时间玉散人傀儡反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雷火交织中,七无道人的气势不减反增,即使在百里之外,李珣等人也能清晰感觉到属于七无的「心炎」灼然如焚,硬是在雷光之下辟出一片属他的领域。
阴散人沉吟道:「法体为器,神识是根,贯天地,驭六气,分判阴阳。七无此时隐有怒海操舟之从容……怕是此战过后,离白日飞升之境界也仅是一步之遥了,只是……」
李珣把话接了过去:「只是,他未必能活得过此战。」
以李珣对生机脉动的灵敏感应,足以比阴散人把握更多的讯息,他隐约感觉到,在远方一片混沌的元气乱流中,某个强大的反应距离七无道人和玉散人傀儡的战场相当接近。
阴散人瞥来一眼,尚未说话,那怪异的婴啼声又一次灌入耳内。只是这声音却不像之前那么凌厉,在天劫威能的冲击下,半边天地的黑暗正以可以目视的度收缩,雷火玄霜已蔓延到所能感知的每个角落,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在李珣的眼中,这只是那个不知名的妖魔不再纠缠于与天劫的对抗,转而积蓄力量。
当其吞天噬地的威能集于一点,再轰然爆之时,没有人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凶悍冲击。
「这究竟是哪位妖魔?」
李珣非常想知道对方的底细,可是,当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无论是水蝶兰还是阴散人,都是罕有的茫然。
他只有退而求其次,又问:「那这是什么魔功?」
阴散人仍是摇头:「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尤其是高层境界,千百种法门,体现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回事,现在元气混浊,气机紊乱,只有等他真正出手的时候才能分辨了。」
那古音又是从哪里寻出这么个高手来?
李珣开始理解古音将妖凤支开的用意,除了要隐瞒林无忧的事情外,大概还是更信任这突然跳出的大妖魔多一些。
在他思索的时候,偌大的幽暗区域已完全消失,天色也恢复了先前的灰暗。百里外,七无道人与玉散人傀儡的激战已经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
只是,天劫威能也愈狂暴,抛射的雷光密集如林,差不多是一分一分的碾过,阴阳之气相激形成的大爆炸,固然比不上先前九波连爆的震憾,可密密麻麻,层层覆盖,将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搅成了一锅粥,影响所及,无论是散修盟会还是十九宗修士,都要暂避锋芒。
东海中立场分明的大势,竟然为之一乱。
对禁法阵势感应无比敏锐的李珣,身子瞬间绷紧:「阵势散了。」
「耶?我们刚刚破掉的,真的是阵眼?」病恹恹的水蝶兰一下子来了精神。
李珣却又摇头:「不,不是阵势本身的原因。」
他又静心观察了片刻,方道:「阵势运转没有错误,但先前与天劫一而二、二而一的契合度已经没有了,不是融合,便是对抗,没有第三条路……我们之前没有破坏阵眼,但却破坏了一个更不得了的东西。」
说着,他目光转向林无忧,这个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姑娘,此时被封闭了一切神识、气息,陷入了最彻底的沉眠,虽是闭目,可秀气的眉峰微微皱着,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不过,李珣的眼睛却透过这层表像,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妖凤一定很后悔。」
「什么?」
水蝶兰没有听清他的感慨,正待相询,张启的唇瓣却忽地合不上了。
不只是她,身边的李珣和阴散人也同时感觉到不适。大家的耳鼓似乎突然肿胀起来。
与之同时,一波低沉到极点的震音透入,牵动气血后还不甘休,震荡根本就是渗入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直透进骨子里去。
李珣隐约感觉到这也是一种雷鸣声,只是这种雷鸣阳极生阴,变化更为难测。
随着雷音震荡,李珣只觉得骨头里面仿佛塞进了无数的小豆子,稍一动作,便是哗哗作响、上下跳动,那感觉让他恨不能掰开自家骨头,把里面的异物尽数倒出来。
阴散人在旁沉声道:「小心,是无风阴雷,也叫销骨雷音,专门针对修成不坏金身的修士。肉身修行越是精深,受的影响越大。」
水蝶兰却是见怪不怪:「天劫就是这么惹人厌,尤其是四九重劫,天心感应最是敏锐,怎么烦人就怎么来。」
李珣眉头紧皱,没有回应,因为他正看到百里外的七无道人受销骨雷音所影响,已经攀升到顶峰的气势不可避免的受挫。
也就是这一缓的工夫,阴影中,蓄势待的大妖魔悍然出手!
所有的旁观者眼前都是一暗,这并非是光线的变化,而是爆出来的滔滔魔气在瞬间遮罩了众人的六识感应。
紧随其后的,是第三波刺耳的婴啼,这一次啼声是前所未有的尖厉,而其中挟带的浓厚负面情绪便随着音波侵扰四方,使周围修士或多或少都有些心气浮动。
作为音波攻杀的最终目标,七无道人的反应最大,尤其这波音杀正卡在他欲振作气势,重登巅峰的转接处,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当下便抑住了他的先天命气运转。
对面的玉散人傀儡仿佛与那妖魔心神相通,也不管自家的伤损,不差一分的硬顶上来。
「孽障!」
在可以回忆起的漫长岁月里,七无道人从来没有对位列三散人之的古志玄这么喝斥过,然而此刻,这斥音却是自然而然地裂喉而出,提醒他眼前与玉散人一般无二的人物,仅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罢了。 突来的感慨中,七无道人袍袖翻拂,以心炎九转的灵动避过了气势跌落的低谷,稍让锋芒而击其中流,与玉散人傀儡斜撞一击,双方身形瞬间扯开,转眼就是十余里的距离。
七无道人以先天命气催九转心炎,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充斥明光,无心宗修行化五脏、融六腑、炼皮骨、销血肉的四大阶段,他已经达到了巅峰,此时,除了最外那一层象征性的皮肉,七无道人内里的脏器和骨胳、经脉尽都已经转化为先天命气,在「核」的聚散驱动下,分化阴阳,自生玄妙。
论此修身炼体的神通,倒与血影妖身有些相似,寻常手法就算能击破他体表的防御,也无法穿透他体内粘稠的元气洪流,反而有招致全力反弹的危险。
正因为如此,七无道人回气极快,大概只需半息时间,他便有信心将先天命气再运转至巅峰状态。
然而,便在此一瞬间,没有任何先兆,他背后那一直隐在暗处的大妖魔,凭空出现!
七无道人只觉得满头长几乎要冲开冠,耸立起来,他周围虚空的一切光线、声音、元气都被尽数被抽空,唯一传导过来的,只有一波碾过心头的殷殷雷鸣。
远在百里之外,李珣突然抓痛了水蝶兰的胳膊,接着,他全然不顾妖女的瞋音,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势,弹跳起来。
身前数丈远的空气陡然响起一声轻爆,某个东西以绝高的度倒砸而下,以李珣等人的眼力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灰影,随即就是砰的一声大响,那东西从头到尾都没有减,直接撞上了地面。
平整如镜的地面登时被撞出一个深坑,而那东西则像皮球一般反弹上去,势头仍自不减,不过,度倒是慢了一些,李珣借机看清楚,随即他牙缝里便漏了凉气进来。
七无道人!
这个被人硬生生砸下来的东西,竟然是七无道人!
天空中又是一暗,李珣心中一激,抬头上看,七无道人刚弹上去的身影已经陷进了那层阴影内,大气中则鼓荡着那一波诡异雷鸣,如丝如缕,直透肺腑。
又是销骨雷音!
李珣的感觉相当糟糕,在这阴损的雷音里,他感觉到一种勃然而的压力,便如头顶妖魔布下的阴影一般笼罩心头,难以驱除。不过,受到压力的刺激,他的直觉感应也逆势上扬,如同一道强光,虽不能撕裂阴云,却能照亮之前看不到的地方。
阴影中,双方身形交错。
李珣的眉心忽地像被尖针狠扎一记,剧痛贯脑而入。他闷哼一声,差点又坐回到地上去。
这一刻,来自于两位通玄界最顶尖人物的绝大能量对撞一记,所有的力量完全集于一点,没有丝毫外泄,这也就代表着,当事双方必须完成承接恐怖的冲击反震。
这是最凶悍、最决绝的对冲!
李珣凭借他的卓感应,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冲击,可是,能够感应清楚,便代表与冲击的核心建立了气机连接。
天地间这种彼此关联最是玄妙,当下气机牵引,一道冲击波循隙而至,如金刃劈风,锋利处不亚于任何神兵利器,若非李珣护体真息自卸力,脑子恐怕都要被劈成两半。
没等李珣从脑子震荡的混沌中恢复,天空中又是一道灰影直落地面,七无道人再次被硬生生从天上打落,连减的机会都没有,便给砸进了最初轰开的大坑底部。
只是这次,他没能再弹出来。
那无名妖魔挟带着水蝶兰最讨厌的魔沼毒火,紧随着七无的身形飞射而下。
这家伙似乎把自己当成了锤子,直直插入那已有丈许深的大坑里,对坑底的七无当头重击,地面轰声摇晃。
震动只生了一次,随后,便寂然无声。
说是没有声音也不确切,至少李珣听到了一串极微弱的「滋滋」声响,那是浓厚的元气急流动时,与外界空气摩擦的声音。
李珣面色严峻,打了个手势,让水蝶兰抱着林无忧往后撤,阴散人则根本不用提醒,便移动身形站在了前面,本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凝重之色。
水蝶兰此时伤重,但是身为绝顶妖魔的见识尚在,从某个层面来说,她比李珣更为了解当下的局面。
她哼了一声,抱着林无忧站起来,却不急着后退,而是冷笑道:「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可就清楚了……吞吐大荒,裂空蔽日,又有魔婴鬼啼,剖心挖肝……这是种玉魔功吧!
「当年栖霞修炼这鬼玩意只为受孕结胎,我已经很佩服了,而这位更是三年受孕、九载怀胎,将自家骨血炼形转质,修成造化魔婴,却不知是哪位高人?」
大坑下传来了一阵女子笑语:「百幻仙子神目如电,我向来是极佩服的。仙子连如意郎君都能看准抓住,还不让人嫉羡称奇?」
声音入耳,被称赞的水蝶兰脸上已经有些僵了,更别说一旁的李珣,就连事不关己的阴散人脸上也显露惊讶之色。
便在他们三人目光的注视下,一位白衣女郎缓步从坑中走出。
虽是在此被天劫蹂躏的荒郊野外,可白衣女郎那雅致风姿,便像是行走在园林亭轩之间,秀逸从容,令人忘俗。
「古音……」
将这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咀嚼品味,李珣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又觉得其实什么都是糊里糊涂。
驱使十万散修为其效死、困杀通玄十九宗精锐、引动天劫意图改天换地的罪魁祸就在眼前,可是李珣对眼前这女魔头的第一印象仍然是:娉婷秀雅,若天池莲花!
李珣忽然毫无理由的回想起多年以前,在不夜城,他透过水镜初次见到眼前女子时的印象和心情。
那景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况且,此后的数十年里,女修不断的修正着她在旁人心中的印象。直至此刻,她已经登上了通玄界有史以来最叛逆人物的宝座,但从那时到现在,有一点却从未改变过……每次看到她,李珣总是惊讶于此女文秀雅致的风仪,并且一次又一次的被她巨大的内外落差所震撼。即使当下,依然如此。
真是无可救药……
自嘲的念头过去,李珣才觉自己已经感慨了太长的时间。不过,对于古音干净俐落的了结一位真一宗师的震撼也消去了不少,他已经不怎么紧张,甚至还有心打个招呼:「唔,古宗主总能让人感到意外。」
此言一出,周围已经凝固的空气方再度流动起来,李珣甚至听到水蝶兰呼吸断绝。对一位绝顶妖魔来讲,这未免有些失态,可现在的古音确实有将虚空冻结的气势。
也许古音的气色并不太好,消瘦的体态也像是大病未愈,然而,她站在那里,漆黑的瞳仁便像是吞噬掉了一切光线,每当其稍稍移动,她身前的李珣等人便觉得一阵眩晕,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透过表皮,直接作用于李珣等人的内腑筋络,尤其是在销骨雷音尚未退去之际。
这种感受与雷音,二者之间仿佛有一种极紧密的联系,就像……或者根本就是古音操控着雷音,碾过他们肌体每一个角落。
听到了李珣的招呼,古音脸上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笑容来,甚至连礼貌性的回应都没有,而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直接穿透李珣的眼底,许久,方才开口回应:「彼此,我也总是低估了李道友的破坏力。」
「是说无忧师姐的事吗,那还真是抱歉……」
李珣口中漫声回应,脑中则在飞转动,试图考虑古音此时的底细和计划。
然而,这一次和往常真的完全不同了!
古音没有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李珣的话尾还在唇舌之间,耳中便是「嗡」的一声响,浸入骨髓的销骨雷音仿佛听到了指令,在他说话的瞬间轰然爆!
前方的阴散人竟连半点阻挡的作用都没有,李珣便像是被一座飞来的隐形大山撞开,整个身子向后抛飞,人尚在空中,全身的骨头已经断了八成,而五脏六腑更是一塌糊涂。
「活见鬼……」
李珣咒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血影妖身威能全开,一切肌体骨肉瞬间虚化成雾,以此消化雷音杀伤。
然而之前百试不爽的手段,这回却有些问题,销骨雷音不愧是四九重劫下的大手笔,那阴损的震荡竟是避开一切血雾毒火,直抵李珣心窍,目标就是那一切生机源头的「血核」。
七无就是这么完蛋的!
生死之间,李珣心中愈明彻通透,他瞬间明了了其中的因果,血影妖身也就针对性的作出反应。
「血魇噬元,影化分身,咄!」
简短的咒言自心头流过,如虚似幻的血雾陡然分裂,随即变化凝结,生成两个似为人形的实质形体,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射。
雷音陡然断绝。
两个分离的人形同时一震,再度腾化成血雾向虚空中聚集,最终凝成李珣的完整形貌。
然而,在形体复原的刹那,李珣又是一口鲜血呛出来,在空中打了个翻滚才稳住身子。
这时候,阴散人已经与古音战在一处。
双方的距离不过三五丈远,在其内有限的空间中,此刻已是青烟弥漫,电火频出。
阴散人的见识高过李珣何止十倍,虽然对其间细节不甚了然,但看到七无道人的下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古音那似可驾驭雷音的手段尽展出来。
她的修为又与七无不同,早在被炼成傀儡之前,她已经是通玄界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此后又尽览《阴符经》全貌,境界精进,当世也仅有罗摩什、厉斗量两位泰斗级宗师方可与她比拟。
此时阴散人尽展玄奥,统合风、雨、晦、明、阴、阳六气,在方圆三丈之内,诸气交通,自成天地,任外间惊雷掣电,内里却生生不息。古音或远或近,或雄浑或阴毒的攻击,大半都被阴散人消化干净。
只是,在天地间涌动的销骨雷音随天心运转,便如流水一般渗透进来,阴散人想完全抵御实在困难。
古音的身影便在雷音中游弋,像一尾灵活的鱼儿,但更像虚无的幽灵,终究还是将阴散人压在了守势。
此时古音悠悠的话音穿过外层屏障,透入众人耳中,恍若叹息:「今日与道友相见,方知世上总有命数在,不论妖魔异类,通玄界百万散修之中,唯有三散人堪为擎天之柱,站在此界的最高端。
「然而造化弄人,三位顶尖人物倒似预先商定了似的,齐齐做了他人傀儡,岂不让人嗟叹?」
长长的语句由古音朱唇间流出,字字顿挫,如一条蜿蜒小溪,流过诸人耳畔。然而那直白的语意,却是冰寒如刀,直插心头。
阴散人听见此言也仅仅是略挑眉毛,周身防御不见任何波动,倒是另一边旁观这场战斗的李珣猛吃了一惊。
她怎么看穿的?
虽是极感惊骇,不过李珣还是分得出轻重缓急,他一边关注阴散人与古音的战斗,另一边则传音过去,指导水蝶兰在林无忧身上做些事情,很快,水蝶兰便传回了肯定的讯息。
此时,终于有十九宗的修士继七无道人之后迈上了6地,而且由于罡煞浑仪之阵与天劫的契合度飞下降,十九宗修士的整体移动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李珣慢慢调息,同时也在心中计算来人的行进度和实力,终于,在某个节点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退!」
正处在完全防御态势下的阴散人应声厉啸,通体更是亮起一层赤红强芒,体外六气互通、生生不息的独立区域轰然破碎,漫天雷音失了阻碍,当下如洪水般涌进来。
阴散人完全不管这波雷音的杀伤,纤长身形只一晃,便逆势而上,骈指成刀,直插古音胸口,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便在阴散人转守为攻的瞬间,地上的水蝶兰冷哼一声,合掌轻拍,嗡声震鸣里,她的背后伸展出一对通体银白的金属飞翼,转眼间已搂着林无忧飞腾而去,不见踪影。
夜魔无影——这个通玄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飞天法宝,被水蝶兰从林无忧身上搜了出来,并立刻派上了用场。
多亏有这个玩意,否则李珣为了保证度,必定会将林无忧撇下,那可就真是白忙一场了。
在水蝶兰腾空的刹那,原本她所在的地面上出现了面无表情的玉散人傀儡,袍袂翻卷中,如利刃般的劲气完全扑空,也代表古音最后的反制宣告失败。
另一边,「滋」声长音里,阴散人的手刀切在了古音掌沿处,迸射出激烈的电火,倒似两位绝色女修的纤手是由钢铁铸就。
不过双方只是一触即分,古音稳立原地,阴散人则飞后退,转眼与李珣并排,李珣这才力,两人如流星般掠过空旷的天空,古音也没有追来的意思。
此时此刻,数十里外,洛歧昌凌厉如剑的气息充斥半边天空,稍后一点,虚渺宗流云子的气息也是若隐若现。
即使以古音此时高深莫测的手段,这也是两个她必须要全力应对的强敌,再加上罡煞浑仪之阵的糟糕现状,李珣认为对古音来说,事态已经开始失控了。
隔着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李珣与古音隔空对视,对方的面目神情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可是,李珣还是「看」到了来自女修身上吞吐的魔焰,以及对方与这东海上的混乱天象脉络相通的玄奥。
李珣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眼中的世界刹那间一片漆黑,可就是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下,一条条血红的脉络开始缓缓蔓延开来,刻画出一团复杂的图案。
这是古音周身气息与外界天地元气交流的线路,也只有李珣这样对生机脉动可以精准把握,又具备极敏锐灵觉的修士,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捕捉到深藏在混乱元气之下的一点根底。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禁纹。
忽然,李珣眼中血红的脉络扭成了一团糟,原因是远方的古音气势勃,高扬的元气旋流让原本的禁纹序列迅变化,其复杂程度已经出他的能力范围。
挥去脑中的眩晕,李珣睁开眼睛,外界汹涌的光波迫不及待的刺进来,让李珣不得不再次眯起眼睛。
「怎么回事?」
阴散人没有回应,李珣瞥她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到远方刺目的光源之上。
方圆数百里林木都被九波连爆的冲击扫为平地,两人又在高处,正是一览无疑,只见先前古音所立之处,扭动的炽白光焰吞没了一切打探的视线,飞扬的焰尾在虚空中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抽*动周边的天地元气,隆隆运转。
天空中的灰霾也被轰出一个大窟窿,有无数金蛇电火环绕周围,偶尔与冲天焰尾交击,却马上被吸纳进去,使光焰愈燃灼夺目。
与之相对应的,是地面上浅浅一层冻雾在缓慢流动,李珣目光所及,大片地面都已经铺上一层白霜,与天空中雷火喷射互相映衬,煞是古怪。
这大概是天劫威能的外化吧……
李珣只能这么猜测。
尤其是这其中还存在着丝丝缕缕穿梭的罡煞之气,所有的元素都混杂成一锅粥,虽然气势十足,却很难让人感觉到威胁,他不免想起之前的推论:对古音来说,局面真的失控了?
念头未绝,当中那一团光焰便再度膨胀,炽白的光芒扫过,一切阴霾、寒雾竟如沸汤沃雪,纷纷融化,还原为最纯粹的天地元气,以古音所立之处为中心旋转飞动,转眼便形成一条连接天地的巨大龙卷,便是数十里外的李珣两人也觉得烈风扑面,呼吸困难。
李珣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见识浅薄,他不得不再次扭头,去听阴散人的看法。
不过,阴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只能非常谨慎的表示:「统合元气,返本归原,也许这是一种另辟天地的神通。」
「另辟天地?像雾隐轩那样?」
阴散人正待说明,远方陡然响起一声霹雳,震音的源头来自于光焰的正中央,等到音波传导过来,那边已经大生变化。
巨大的龙卷仿佛被重锤轰击,轰然破碎,可是环绕的天地元气却没有四散溢流,而是自然分流归股,仿佛虚空中排列着千百道无形的凹槽,引着这一波巨量的元气流向预定的方位。
从李珣这个角度看过去,古音像是一只妖毒的蜘蛛,吐出无数丝线,布满天地之间,东海上通玄诸宗的修士便是被粘在网上的飞虫,扑着翅膀奋力挣扎,而其中大部分却免不了被吞吃的结局。
李珣被自己的想法逗乐,笑容在脸上绽开,却不免是含着苦中作乐的味道。
古音统驭元气分流也只是眨眼间的事情,李珣察觉到,分流的元气在虚空中已经排列完成,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禁纹结构,较之前那初步的演化实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更观之不透。
蜘蛛网绷紧了,而最中央的古音只是轻轻拨动其中的某根弦线,天地间便是嗡声合振,震荡并非是以音波的形式,而是以某种难以测度的手段瞬间传导至李珣感应极限之外的虚空。
千里阴霾顷刻散尽,骄阳当空,碧天如洗。
当正午的阳光洒下,李珣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这并非是幻觉,也不是古音另辟天地,这里是真实的东海之滨,也是之前被天劫肆虐的土地。
「走!」
这次是阴散人人低叱出声,李珣如梦方醒,这才惊觉,在万里晴空之下,又一波急剧堆积的恐怖能量正在聚集。
烈日周边正燃起一圈扭动的光环,时而扩张、时而收缩,每一次涨缩,都带来远常理的庞大热量。
之前数个时辰积蓄下来的水气,正在高温下迅蒸,视线所及,虚空也在扭曲波荡,素衣白裙的古音更是融进了刺目的日光里。
李珣甚至已经分不清,头顶虚空和女修所立之地,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太阳。
这绝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境界!
周边温度迅升高,可李珣心底却是寒意流淌,他今生今世也只在当年破劫飞升的钟隐身上体会过这般神通威煞。
古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胡思乱想中,李珣和阴散人已飞到了数百里外。
暂时远离了古音威能的辐射范围,古音的身形更是再不复见,然而李珣却可以感觉到,已经滞涩很久的罡煞浑仪之阵又开始顺畅运转,罡煞之气在晴空下愈虚缈莫测,比之前更难以捕捉。
诸般雷火、阴狱似乎都在阳光下融解消失,可是浑沌浩大的天劫伟力依然在隆隆运行,与罡煞浑仪之阵也再度勾连起来,彼此融通,慢慢不分彼此,浑然如一
第二章 追逃
这是古音做出来的……
李珣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论如何都摸不清其中因果。
先前,古音以林无忧为饵,诱使天劫降临,再利用三千罡煞浑仪之阵圈禁威能,为其所用,这里面固然有很多细节不太清楚,但思路总还是明晰的。
但如今,他以血灵羽剑一举破除相关禁法,又禁住林无忧一切神识气息,断去了古音布置中最关键的一环,这女人又是用什么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局面,甚至更进一层的?
怔了半天,直到水蝶兰的身影出现在李珣面前,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三人会合一处,却是相顾无语。
正无奈时,天地间已是再生变化,三人的敏锐感官都察觉到,此刻正有一股雄浑浩荡的能量激流在高空汇聚,便如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蓄势待。
抬头望日,只见太阳外层的光环亮度愈浓烈,可是他们没有感觉到理应飙升的温度,反而有丝丝寒意,从头顶流下,直透心底。
三人对视一眼,忽如炸弹开花般四面弹射开去。
稍迟一线,一道炽白光束便从三人原先所在的中心处穿刺而过!
高温在虚空中烙下了笔直的伤痕,可是那含蕴在最深层的冷冽剑意,却尤为三人所忌。
「走!」
在李珣的低喝声中,夜魔飞翼在空中曳起一道亮丽的银色轨迹,李珣和阴散人依次断后。
三人均是拿出了最高的度向东南林海深处狂飙,然而,头顶上的能量激流并未就此被他们抛在后头,而是隐然与正午骄阳周边耀眼的光环气机相通,其浩荡之威便如万丈阳光,普照大千,无远弗届。
短短数息之间,便有数十道难以抵御的炽热光束扫过,将三人周边虚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高温凝束,纵横之间不下于任何神兵利器,即使是三人近乎不死不灭的法体也不敢轻撄其锋。
更别提蕴于其中的无匹剑意,当真是有连魂魂都能斩杀的凌厉,真碰上个一星半点,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更要命的是,距离已这么遥远,李珣仍能感应到远处来自于古音的特殊气息,恍若变天之际的厚厚乌云,看似垒垒千仞,势缓而沉,却转眼便是万里云舒,弥漫天际。
相较于头顶那锋芒毕露的利剑,李珣更忌惮背后正不断扩展的「乌云」。
天知道在那黑沉沉的云层后面,藏匿着怎样一个怪兽!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事实证明,什么「乌云」、「怪兽」都只是他的臆想,此时此刻,天地间明光大放,几乎能将人们的影子都给蒸了去,而这无限明光,却依然无法遮掩住那女人的眼睛……
李珣很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始终刺在他的后背上,透着如针扎般细微而坚定的杀意。
「真的惹到她了……那光束剑气,若用到东海上,十九宗修士能有几个全身而退?」
此时,李珣还有余力,以他血影妖身的神以及独步天下的敏锐感应,飞射的炽热剑光还未把他逼到绝路。
然而,来自后方的巨大压力死死堵在李珣胸口上,像一个庞大的磨盘,缓缓转动,逐分逐分的磨去他的气力和意志。
纵然不愿承认,可他确确实实是在惧怕着什么,除了钟隐,李珣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拂扫不去的恐惧心思。
而且也不是他一人这么想,前面的水蝶兰和阴散人的身形,无论怎么看,都脱不出仓皇的味道。
娘的!
李珣心底的咒骂还来不及形之于口,后面便是「哧」的一声长鸣。李珣心头一紧,回眼察看,只见一团光芒破开视野尽头的虚影,烙在他瞳孔之上。
古音追上来了!
虽然相距至少还有近百里,可李珣已经感受到,那海啸般的强绝冲击,穿透空间的阻隔,咆哮而至。
有若实质的杀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呼吸,甚至连千万毛孔都给封得严严实实。
那女人,连东海大局都不顾了?
李珣真的无法理解古音的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东海上的罡煞浑仪之阵固然了得,但其核心还是在古音所主导的天劫伟力之上,若撇去此节,莫说是十九宗强手尽在,便是将几位真一宗师都抽出来,罡煞浑仪阵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十九宗那群精锐修士。
想到这里,他又对古音之外的那几位强者生出感应,在明晰了那些人的位置后,他恨不得破口大骂。
洛歧昌等人当真混蛋,他们早早的便赶到古音后方,也就是几个呼吸的空档便能追上,可直到现在依然是不远不近的吊着……
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还动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吗?
「再快些!」
李珣的嗓子不自觉的哑了。前方水蝶兰的诅咒声顺风而至,让他明白在白日还是不要太期待夜魔无影的度才好。
「若真不成,便把林无忧扔下……等等!」
这话刚一出口,李珣便醒悟过来。
难道这被充做阵眼的小姑娘,真的就是古音东海布局的关键?即使阵眼被破,她身上也还有未曾显现的后手?
不过,就算这样也要扔!
没有了性命,就算勘破一切阴谋也毫无意义。
李珣立下决断,咬牙道:「扔……」
单个音节刚吐出去,李珣视野极限处的地面无声炸裂,一个模糊的影子破土而出,突入了「双日并行」的强光下。
伴此身形,冷澈决绝的气势贯空而至,纵然比不过古音撼动天地的气魄,可冰雪般的寒意之下,所深蕴的凶厉杀意恍若一把锋利的妖刀,撕开了令人窒息的空气,直直切入古音身外的光芒里!
「谁?」
李珣念头刚生出来,已被强光笼罩的天地间,蓦现五色光华。
五道光芒以青、黄、赤、白、黑依次分列,道道如实质,晶亮如曜石,光华流动间,归返先天,演尽五行,那浩瀚无边的苍茫之意,正堪与古音充斥天地间的宏大气魄为对,更以突杀的凌厉,撕裂古音身外澎湃元气,直抵其真身所在。
相距过于遥远,李珣看不清其中的细节,只感到方圆数千里,天地元气又一次剧烈震荡,刚刚纳入古音掌控的秩序登时为之一乱。
低沉的轰鸣声里,他听到古音略带暗哑的笑语:「好一个五色神光,好一个天芷上人!」
李珣的身形略微一滞,但没有停下来,他心里透亮,天芷上人此时杀出绝非是最好的时机,其中缘由,他已是感悟于心。
一个顺水人情而已,也要急着还吗?
李珣感叹中,后方情势已生变化。
原先在后面的几位真一宗师虽然确实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但主要还是震惊于古音驾驭天劫之力的神奇,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但此时见天芷上人出手,众人惊讶之余,像厉斗量之流的正派同道决不会让她独当古音锋芒,当下先后赶至。
一马当先的就是洛歧昌,当代剑皇最擅捕捉气魄承合之机,他卡准了古音对周边元气失控的间隙,驭剑如虹,强突进来,剑势沛然凌厉,尽显其千载磨砺的老辣。
两人合击之下,古音的追击度确确实实的降了下来。
而李珣一行人,也趁此良机拉大了距离,转眼就将那处新辟的战场远远抛在后面。
李珣再次回头,战场已经远在他视野范围之外,可是自始而终,周边的元气流动都在警示着他仍然没有脱出古音的控制范围,那女人依然以一种李珣暂时无法理解的方式牢牢锁定他的位置,头顶上,一股激涌澎湃的能量仍在积蓄之中。
那是单独为他准备的。
「嗡!」
李珣耳边再度响起拨弦之声,他只觉得全身紧,这一刻,他想起先前从古音身上辐射出来的如蛛网般密集的禁纹结构,自然也有女修轻拨弦线,千里长空为之一清的胜景。
不过,他很快就现,古音神通挥之地不在这里,而是在战场那边。
那边激涌波荡的元气为之一静,由动而静的变化,让纠缠在一起的几位交战者的气息立时分判出来,无论是天芷还是洛歧昌都跟不上节奏变化,又像是被某种无以名状的力量束缚,一个交错间,便给远远震开。
没了这两位的钳制,古音周边气息再变,转眼间完成了由极静而极动的转化,瞬间远去。
洛歧昌呆了呆,还未有所动作,旁边的天芷已是闷头前冲。这时候,稍稍落后一段距离的流云子也赶了上来,见状只来及叫一声「上人」,便不得不加力追上。
这么一来,洛歧昌倒落在了第三位,而此时,第三波次的罗摩什、清溟和半成居士也追了上来。
四位宗师人物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头痛。
洛歧昌喃喃道:「古音远去,与东海局势脱节,眼下正是各个击破的好时机……追还是不追?」
相对于诸位宗主,古音反倒没那么多计较,只是几次呼吸的工夫,刺目的光芒便越过了地平线,再度进入李珣的视野。
李珣不自主打了个寒颤,当下扭过头去,度再增三分。
古音追击的方式并非是通常的驭气飞行,而是某种类似「大挪移」的咒法,几乎彻底省略了移动的过程,一个闪没间,便是百里距离被她抛在身后。
有那么数息时间,李珣甚至觉得,古音已经追到了他颈后触手可及的位置。
但事实上,在最初的冲击之后,他与古音的距离还是在逐步被拉开。
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古音根本就是携带着周边澎湃的元气洪流和复杂的气机集合在虚空中穿行。身背如此重负,古音每一次的移位都会掀起剧烈的元气对冲,那是近乎天地颠倒一般的震荡,波及范围扩出百里之外。
若古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追上来,李珣引颈受死,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李珣依然觉得满嘴苦,更有一股郁结之气卡在心口——自他踏入东海的那一刻起,何曾想过,自己会像狗一样被人撵出去?
他内心郁结几乎要涨破胸口,而此时,后面天芷和流云子终于追了上来。
这一对组合比之先前要更合适一些,天芷的先天五色神光消融元气,刷动时重如山岳,再加上施用者心思决绝,短时间内在气势上竟也可以压制古音几分。
天芷回气之时,则有流云子展开「虚空七真诀」,以这号称「守御第一」的玄门大法抵消古音锋芒。
两者攻守之间,阴阳刚柔转化,宛若天成,以古音之能,一时半刻,竟也无法突破这层屏障。
当然,李珣更相信,那是因为古音还没有把心思转移到两人身上。
李珣依然在极飞遁之中,说是瞬息千里,也未见得夸张,然而在这几乎可以撕裂空间的度之下,如芒在背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减弱过。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高空中,滔滔元气激流鼓荡,映射出来的太阳真火,在那莫名剑意的主导下,虽含而未,但灼灼之威,已令李珣头皮焦,周身气机有鼎沸之势,渐生乱象。
「这也是禁法的一部分?」
受心中一线灵光驱使,他抬头看天,只可惜,除了眩目的烈日强芒,再无他物。
不过……刚刚好像有片云飞过去了?
类似的疑惑在李珣脑中一转,便被头顶高热蒸殆尽。
在愤怒和耻辱的共同作用下,时间像是停滞了一般,几乎要把李珣逼疯,还好,在他狂之前,他终于来到了东南林海中,因为地脉变动而分裂的「界限」上。
所谓的「界限」,肉眼是无法观测出来的,只能通过地脉的扭曲变化间接感应出来。
界限这边,是天意生成的断裂地脉与九幽之域共生之所,界限那边,则是人力安排,水火相济的修道洞天,虽是一线之隔,对李珣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此时已近黄昏,天空中太阳真火的强度却是丝毫未减,反而随着日头西移,更生微妙变化,愈的难测其深。这时太阳真火的凝聚力已到了某个极点,而深蕴其中的森寒剑意则牢牢锁定了李珣的气机,一旦爆,必然是惊天动地。
偏在此时,一只脚已经迈过界限的李珣,却看到了某个绝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越过界限不远,茫茫林海之上,一位女修正卓然而立,一身素服,衣带当风,映着夕阳晚照,风姿绰约,看到那纤长秀美的身形,李珣却为之眉头大皱。
秦婉如!
她不去整合宗门,稳住阵脚,又回返东南林海做什么?而且,还和旁人在这里纠缠不清!
顺着女修的视线转移,李珣马上又抓住了一个目标,而这时,他的眉头都要拧成结了。
与秦婉如相隔仅里许,另一个高高的树冠之上,还有一人负剑而立,道士打扮,相貌不如女修那么打眼,却是李珣分外熟悉的人物。
明吉仙师?
这两人目前处在极具敌意的状态下……想想想也是,在明吉的认知里,不久之前,眼前丽人的师尊还潜入宗门重地,掳去了有「元胎道体」资质的少女婴宁,那可是已经列入明心剑宗门墙的正式弟子。
阴散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般作为无异于狠抽了明心剑宗一记耳光,这让明吉如何肯善罢干休?
至于秦婉如,则算是被无辜牵连进来,只是她身为一宗之主,又岂能示弱于人。
这对男女的心态李珣可以理解,可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这般斗气……找死吗?
李珣在这边腹诽,对峙中的二人却早都察觉到头顶上的异状,也看到了正急迫近中的李珣一行,两人的反应自然不一样,不过,看到秦婉如那惊喜交加的表情,李珣倒觉得脑子更疼了。
事态紧急,他当下也不废话,口拈法诀,沉喝声中,虚空开裂,仿佛一张妖魔巨口,将男女修士一并吞了进去。
李珣三人更是简单,借着虚空震荡之力,只一闪便扑入丛林深处,形影俱消。
迟了一线,高空中光辉璀璨,一条儿臂粗细的光束投射下来,似缓而急,初时还能见得端锋锐,可一眨眼的工夫,光束便连贯天地,斜插进李珣三人消失的丛林间。
没有任何声响,临近傍晚的天空猛然亮,无边林海中,灼目的强光喷开来,照射苍穹。
方圆百里内的茂密林海被光芒照彻无遗,一切阴影幽暗之地都被这光透射进来,几若透明一般,纤毫毕现。
然后才是太阳真火的肆虐。
骤然拔升的高温之下,百里森林似被投入熔炉火狱,炽白的火舌扫过,一切林木鸟兽连燃烧的时间都没有,便尽化飞灰,广阔的天地间,只留下一切低沉至极的闷爆,光芒所及,尽成焦土。
「险哪!」
最后时刻冲进雾隐轩的李珣抹了把冷汗,那熔金销铁的高温也就罢了,最令人忌惮的,还是蕴藏在太阳真火中的凌厉剑意。几次经历下来,李珣深知,这剑意所及透肌刺骨,伤损魂魄,正面对上,他绝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古音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这「化意附魂」的咒法,距离「身外化身」的境界也只是一线之隔,而她竟然能将一缕剑意附着在太阳真火之中,驱动元气,如臂使指,确实可畏可怖。
只是……古音的剑道修为竟也如此老辣,难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尚未等他从迷惑中解脱出来,耳中忽然刺入水蝶兰低哑却满蕴怒火的嗓音:「见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珣愕然看去,只见水蝶兰眼中蓝芒闪动,显然已是怒极。
而当他顺着妖女的视线打量四周,也不由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被打劫了?」
不怪水蝶兰失态,众人眼中所见,实在有些凄惨。
李珣是将三人投送的地点直接设在湖心小轩处的,这里是雾隐洞天的中枢地带,最是重要不过。
然而,举目四顾,这里却像是刚经过了一场地o震。
湖心小轩虽是屹立未倒,可内里的四个石墩倒了两个,摆放在桌上的茶杯也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细细再看,三个半扇形的窗洞甚至有点变形,特别是中间那处,下方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一直延伸到墙角。
视线越过湖面,对岸的情形也不太妙,树木折断,花草倒伏的情景比比皆是,再不复先前幽静雅致的园林风貌。
「见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蝶兰将之前的言语重复一遍,其中的怒火更深了一层。
若说对雾隐轩的了解,一万个她加起来也比不过李珣一个,但若论对雾隐轩的喜爱程度,她却远在李珣之上,这种感情完全是不可理喻,因而对此情形也就分外不能接受。
对她的质问,一直在轩中的幽一最有资格回应,只可惜,作为一个神识未复的傀儡,对出本身能力的事件,他没有任何应对之法,而且对非主人的质询也不会回答。
李珣知道水蝶兰现在心情糟糕,事实上,在场的除了幽一之外,没有哪个人会有好心情。
在稍稍整理脉络,得出初步结论之后,李珣耸耸肩,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说话:「只不过是地脉变动引的禁制损毁而已,这种损伤很麻烦,但还在雾隐洞天自身的修复范围之内^话又说回来,九幽地气喷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这点才对。」
水蝶兰扬起眉毛,似乎要火,但最终却是勾起唇线,露出一个冷笑来。
「古音是吧?哼,天底下没有一夜成仙的美事,我倒要看她是怎么死的!」
她这是把气撒到了古音头上,可惜一时半刻,也只能过过嘴瘾。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所说的虽是气话,但更是实话。
李珣心中赞成,面上却不显,只看她一眼,咧开了嘴:「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三个时辰?三天?还是三年?」
水蝶兰语塞,但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管她三天还是三年,真不成,坐在雾隐轩里等她完蛋便是,有种让她杀上门来?」
李珣看着她苦笑,想的则是另一回事:心高气傲的百幻蝶,竟然将心中的忌惮如此直白的表现出来,可见古音的变化对她冲击之大。
水蝶兰已如此,那些十九宗的修士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水蝶兰也现自己太过示弱,干脆冷哼一声,转身走出湖心小轩,只留下她的话音:「我去睡觉,醒来后,我要看到一切都恢复原样。」
睡觉什么的自然是胡扯,李珣明白,水蝶兰其实是去调适心境,大概是要尽快从古音那让人做噩梦的威能中拔身出来,另外……她的伤势确实也到了不得不严肃控制的地步了。
李珣毕竟拥有血影妖身这种无上天魔大法,即使被古音整得这么惨,只是闲了一会,身上伤势便好了八九成,剩下的就是因寒气入体留下的滞涩之感。
水蝶兰的情况则远比不上他,根本就打不起精神,只能把青帝遗老赠她的丹丸当成糖豆来吃,看来想尽复旧观,还要慢慢调养。
看着水蝶兰走入湖岸的丛林之后,又初步检查了湖心小轩的情况,李珣便对阴散人下令:「安排一间静室,把她放置好。」
李珣指的是林无忧,其实就他本心而言,他恨不能立刻将昏迷中的少女剥光了研究,以找出其中的玄机,可现实的情况是,雾隐轩的境况绝不像他之前所描述的那么轻松,他必须先巩固这安身立命之地,才有资格再谈其他。
当然,李珣也不会忘记另一个麻烦:「至于你那徒儿,既然着了面,也就交给你了。」
阴散人心领神会,抱起被水蝶兰搁在栏杆下的小姑娘,走出轩外。这时候,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婴宁在哪?」
「我在这。」
随着话音,对岸的丛林内便闪出婴宁纤细的身形。
小姑娘很快越过湖面,到了李珣身前,叫了一声师父,又向阴散人行礼。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尚算镇定,看来,阴散人数月来的调教效果相当不错。
「刚刚碰到师娘,她要我到这儿来。」
对所谓「师娘」的称呼,李珣为之哑然,随即便笑着抚了下她的脑袋,问起这里的情况。
小姑娘对总体情势很有些茫然,但说起自己的经历却是口齿清晰,很有条理。
变故就生在四个时辰前,也就是东海天劫初起之际。
当时,婴宁正在湖心小轩操控分光镜,察探东南林海的情况,突然一阵震荡袭来,她眼前的分光镜突然失效,随即便是地动山摇,湖面上更是刮起了大风。
小姑娘非常警醒,及时从轩中撤出,又觉得湖心小轩周边元气流动异常,不敢在此久留,便一路后撤,直到平日休息的小楼附近,感觉影响变小,才停下喘息。
此后一段时间,雾隐洞天震荡不断,规模也是时缓时急,最激烈时,小姑娘曾看到平地刮起数丈高的龙卷风,虚空中裂开巨大的口子,透过裂口,甚至可以看见闪动的电火。
直到一个时辰前,这波震荡才慢慢消去。
小姑娘曾经鼓起勇气,回到湖心小轩察看,面对眼前的情形却是束手无策,又看到幽一一直守在轩外,干脆就退后一段距离,等着李珣几人回来。也因此,她碰到了回房休息的水蝶兰,这才急急赶至。
李珣在婴宁说话的时候,已经察看了湖心小轩中的禁法枢纽,结合小姑娘的描述,他对雾隐洞天的现状便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等婴宁讲述完毕,他脑中便明白了大部分问题所在,同时也有了一整套修整改动的方案。
当下他仍安排阴散人去安置林无忧,至于婴宁,就留在身边帮忙好了,顺便教她一些禁法常识——即使小姑娘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学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怎么说也是一种奖励。
果然,婴宁虽是被阴散人历练得颇有城府,但听到李珣的安排,眉目间仍有喜色。
李珣却没法像婴宁那样,轻易就满足于眼下的境况,他急于修复洞天禁制,也是想要了解外面的情势变化。
虽然进了雾隐轩后安全保障大大提升,但是天知道古音还有什么神通,会对洞天造成威胁。
此外,水蝶兰用「休息」当借口去调整情绪,李珣又何尝不是利用整理禁制的机会,缓解受到严重冲击的心境?
古音的凛凛神威,已经非常考验他心理承受的极限,而更要命的是,他至今仍在浑浊的迷雾里摸索,弄不清生的所有事件中,那关键性的变化轨迹。
如果世间万事万物都能像眼前流动的禁纹那样,混沌里存规则、复杂中见脉络,如指掌观纹,那该多好?
感叹中,李珣调动起连接禁制枢纽的数十万条元气勾回,开始了修复工作。
雾隐洞天的禁法基础,是建立在贯穿东南林海的庞大水系,和引地气的众多先天火窍之上,以两者水火相济的思路,统驭这无边森林的每一处角落。
作为修行、隐世的洞天福地,雾隐轩在建立之初,代轩主便考虑到三千六百年一轮回的四九重劫的影响,而其后历代轩主在注入各自的鲜明烙印之际,也始终没有忽略这个大麻烦,屡次的禁法变动中,都层层布置、加固针对性的防御措施。
但是,四九重劫本身绝对出了此界的修士所能抵御的极限,即使是雾隐洞天能够集合整个东南林海的力量,面对四九重劫,几轮硬碰硬下来,也只有被砸得稀巴烂的下场。
所以,雾隐洞天针对天劫的布置,并非是以保护洞天内的修士为最终目的,而是以「怎样控制损伤程度并迅修复」为思路安排构建。
对一个想凭借雾隐轩度劫飞升的修士来说,这大概比较残酷,但李珣现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现今东海天劫未散,地脉仍不稳定,他不指望能让洞天禁制尽复旧观,只要能稳定局面,增大弹性便是。
千万条气机在密集有序的禁纹归拢下,牵引元气,各归其位,湖心小轩周围响起了细若蚊声的震鸣。
当类似的声音以成千上万的规模聚集起来,让人听了连嘴唇都在麻,音波所及,湖面上也荡漾起层层波纹。
据婴宁说,这和她几个时辰前的经历有点相似。
李珣知道这是气机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只不过一个是破坏,一个是重建。
现在他一心数用,每一瞬间都有几十上百个禁制节点需要他去修正,同时,他还必须兼顾整体的结构思路,在宏观和微观层面进行调整,工作量之大,足以抽空他脑子所有其他的念头。
相应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最先被修复的是分光镜,轩中三个窗洞先后镀上一层银膜,来自东南林海各个角落的影像水一般流过,但其中也有一些短暂的空白,相对应的就是损毁的禁制所在。
虽然涉及的区域缩水了不少,但分光镜毕竟已运转起来,李珣优先修复了某些关键地点,更百忙中瞥去几眼,只见得进入洞天之前所在的位置已成焦土,而后方紧追过来的古音等人却是踪影全无。
出分光镜的扫描范围了吗?
李珣有些焦躁,不管情况变得怎样糟糕,若是看到,也能有个准备,可现在这样像是在胸口压了块无形的巨石,想搬开都使不上力气……
幸亏还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
婴宁看出师父心情不佳,也不敢多嘴,便是收拾轩中的杂物,也蹑手蹑脚,小轩中一时间静寂无声。
全无干扰之下,李珣的焦躁心思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手上的效率反而又有提升,鼓捣了小半个时辰便告一段落。
这时候,洞天内外已经入夜了。
确保禁法暂时无碍之后,李珣长吁一口气,转眼看到一旁静立的婴宁,觉得小姑娘当真是乖巧伶俐,有徒如此,足称美事。
由眼前的小徒儿联想到了秦婉如,再过上几年,大概小姑娘就真要投身到阴阳宗,成为里面举足轻重的人物。
话又说回来,李珣将那位便宜师姐交给阴散人处理,她们师徒重聚,不知道现在心情如何?
另外,还有明吉。
若不是为了他,明吉这个明心剑宗内仅在清溟之下的战力也不会深入到东南林海中,而是应该与同门一起在东海上厮杀。
李珣不知道对明吉自身而言这是幸或不幸,不过,就李珣本人的立场来说,他不准备给明吉选择的机会。
心有定论,李珣只一闪,便从湖心小轩消失了。
第三章 赠礼
此时的明吉心情不佳。
他盘坐在临近山崖的平台上,长剑横膝,默默无言。
近日来,他运气似乎有所欠缺,
本已经从宗门飞剑传讯中知道了所谓「百鬼灵竹」的关系,知道自己留在东南林海内已无意义,明吉便一路急行,想着尽快回到东海上与同门并肩作战,哪知路上碰上了秦婉如,双方一言不合,已是白刃相向,耽搁了好长时间。
正对峙时,他又感觉到天地间的剧烈动荡,也看到了仓皇而来的李珣等人,知道东海之上必然生出大变故,但由于心中的一些感触,他没有在虚空变化的瞬间做出应有的动作,任其中气机牵引身躯,将他拽入现在这个陌生的地域。
这里似在某座深山之中,雾气霭霭,此来彼去,向上看,奇峰偶出,浑如墨染,向下看,则是郁郁翠屏,无边无涯。周边更是元气充沛,竟是一处极好的修行之地。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本以为,摄他进来的李珣应该会即刻现身,给他一个交待,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晚,这里竟连个活物都没有!再联想那人欺瞒宗门数十载的罪行,他不确定若李珣此时真的出现在眼前,他是否会一剑斩下那厮的脑袋!
忽然,膝上长剑在鞘中殷殷鸣响。
明吉抬起头直视前方虚空,重重雾影之后,终于有一人蹈空踏虚,漫步走来,透过雾霾与他打了个照面。
李珣在明吉身前丈许处站定,他本想叫一声「师叔」的,但看到明吉的态度,便知他必是接到宗门飞剑传讯,知晓了自己的身分,是而也不自讨没趣,只笑道:「一时兴起,强邀道友进我这雾隐洞天作客,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在明心剑宗时,由于灵机的缘故,李珣是少数几个能入得明吉法眼的三代弟子。
谁知造化弄人,两人再见面时,中间已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纵然心中有千般感触,也只能用刻意的疏远和虚伪拉开距离。
明吉并非那种刻意作态的人物,根本不与李珣绕圈子,只皱眉道:「东海上出了什么事?」
「比较麻烦的事。」
李珣咧开嘴,笑容却是苦涩得很,他随即又道:「我这雾隐洞天也算得上是通玄界一大胜景,山野林泉,灵脉遍布,是修行的绝佳所在,难得道友进来一回,何不多留些时日?」
明吉长眉一皱,「锵」的一声,膝上长剑已然出鞘三分,剑气锁住了李珣的身形。
李珣并没有刻意抵挡,倒是笑容更轻松了些:「道友不乐意?那么就是急着朝东海去了,也罢,我愿送道友一程。」
说着,李珣却向后飘移。
他身形一动,明吉锁在他身上的剑气便更凌厉三分。
明吉本无杀心,只是为保险起见,要控制住李珣的行动,可是剑气初,他便觉得不对,十拿九稳的一剑仿佛切入了水里,被水流冲刷偏移,从对方身侧滑了过去。
利用这一空档,李珣的身形与来时一般,没入重重雾气深处,转眼不见踪影,原地只留下低低笑语。
「去东海,对吧?」
明吉先是疑惑,但很快便醒悟过来,他跳起身,正要拒绝,身外虚空便再一次开裂,将他收摄进去。
临去前,李珣的声音又传过来:「至海边,朝北去,总会进入战场的,代我问各位仙师好!」
「李珣!」
明吉的怒喝声,转眼间便被虚空裂隙吞没,没有在洞天内留下任何痕迹。
李珣稍一动用雾隐轩的功能,便将明吉投送到万里之外的东海之滨,因为隔着原来「曲径通幽」的所在,明吉想要到达战场,怕也是好几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若那边事态恶化,李珣这刻意的延迟,说不定还能因此为明心剑宗保留一点元气。
做完这件事,李珣的心情也稍稍转好,他回到湖心小轩内,婴宁还在轩中乖乖等待。
对于这个乖巧的徒儿,他是越看越爱,轻抚小姑娘柔顺的辫,笑道:「我引你去看未来的掌门师伯,见了她,你就多用眼睛和耳朵,至于这里……」
他伸手在婴宁浅红的唇瓣上一抹,小姑娘当下便嫩脸飞红,星眸却是晶亮,随即一言不,重重点头。
这几个动作似纯真、若娇俏,还有几分青涩的妩媚滋味,让李珣心里微微一荡。
他伸手示意,小姑娘极高兴的将细嫩的手送进他手心,由他带着,朝秦婉如所在的庄园行去。
握着婴宁柔若无骨的小手,李珣不自觉想起阴散人曾说过的那些话……也许再过几年,少女初长成,他真的要品尝一下这由阴散人亲自培育的甜美果实的滋味。
一路无话,在纱雾般的月光下,师徒二人来到秦婉如暂时栖身之处,那是一处临湖水榭,虽是入夜,可天上水中,月光交互映照,光亮之下依然可辨人形。
李珣迈步进来时,便看到阴散人斜坐在临水栏杆下,虽然惯用的拂尘已毁,却依然神态自若,有飘然逸气,见得李珣过来,也将长辈的姿态摆得十足。至于秦婉如,此刻则恭立一旁,素衣如雪,清辉照影,秀逸媚处令人忘餐。
她们的关系真不错呢……李珣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一般来说,没有哪个宗主会希望有人凌驾其宗门权威之上,可眼前的师徒却是个例外。
虽然阴散人名义上已经被逐出阴阳宗,可秦婉如依然将她视为最大的靠山,从七十年前到现在,始终如一,并且很有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李珣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这对师徒之间的定位缘由:也许,是因为她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又或者,是她们之间的臭味相投——将自己的亲侄女、亲妹妹下药炼丹,可不是寻常师徒所能做到的事。
在阴散人面前,秦婉如安静许多,见得李珣进来也仅是微笑而已,直到目光扫中婴宁,她才眼中一亮。
「这便是婴宁吧,好个根骨绝佳的可人儿,竟比师父说的还要漂亮呢。」
李珣听得心中暗笑,女人做戏的本事从来都是天生的,而秦婉如更是炉火纯青。
看她这模样,谁能知道,前段时间这女人根本是要把眼前的小姑娘炼成丹药服用。
脑子转得太快,李珣前后相邻的两股思绪撞在一起,某个模糊的想法一闪,便错了过去,再去回忆,已经了无痕迹。
这里李珣怔,那边的婴宁却不知道眼前美丽亲切的女修也算是害死她父母的凶手之一,她是听话的好孩子,此时更是惜字如金,只是行了一礼,低声叫了句「师伯」,便不再说话,看上去十分羞涩的样子。
秦婉如却是越看越爱,也不管旁边的李珣,快步走过来,伸手将婴宁搂进怀里,自然而然的略去了小姑娘些微的抗拒,那样子倒是恨不能在小姑娘的嫩脸上亲上几口。
李珣回过神,将其名的心思抛在一边,却不介意自己被晾在旁边,朝阴散人瞥去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暂时放下心来。
眼下的局面使他势必不能表现出焦躁的心思,所以他也将林无忧的事情放在一旁,笑吟吟的去看秦婉如展现出掌门师伯的亲和姿态。
在他看来,秦婉表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阴散人对婴宁的看重,当然,也不能忽略自己这位便宜师弟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秦婉如此时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她又问了几句婴宁的功课,小姑娘仍然是有一说一,并不多话,但那进度已经足以让秦婉如惊讶。
欢喜之余,秦婉如干脆的解开领口,从那丰盈雪腻之间取出一件贴身的玉制挂饰,要戴在小姑娘颈上。
婴宁稍稍挣扎了一下,用求助的眼光朝李珣看来。
李珣目光敏锐,早看到那是一块质地上佳的玉牌,上面寥寥几笔勾画,显山露水,颇具气韵,除此之外,还固化了一个咒法,应是护身之用。
能被秦婉如贴身放置的东西,哪有凡物?他朝小姑娘点点头,婴宁才乖乖任凭秦婉如将玉牌挂上。
这贴身的物件还残余着女修雪肤腻香,小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离,有些神思不属。
秦婉如这才心满意足,放过了已有些招架不住的婴宁,转身却看到李珣目光落在她领下雪肤丘壑之中。
女修倒是从容得很,不紧不慢的掩住领口,显出落落大方的气度,更别有一番销魂滋味,让李珣小腹微热。
他轻咳一声,定住心神,问道:「师姐这么来来回回的,莫不是宗门内又有变故?」
秦婉如先白他一眼,却又轻声一叹:「就是铁板一块,真到大山压顶时,还不是尽化细粉?」
只此一句,李珣便知女修已从阴散人那里知道了眼下的局势,却不想她悲观至此。
不过,到了现在这种境界,他也不认为自己还需要用狐假虎威的方式控制阴阳宗。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怀疑,如此作法,对他来说,有什么实际上的好处。
从前的想法在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带着天真幻想的色彩啊……李珣这么感叹着。
李珣不能着急,秦婉如倒是心思颇为急切:「我到这里,本是想旁观东海变局,却不想形势恶劣至此!先前一些布置,务必要重新来过……」
她向阴散人看去一眼,旋即道:「事不宜迟,我必须马上回去,还请师弟送我出府!」
李珣为之愕然。但很快,他就想到,秦婉如应该已经向阴散人报备过,他又瞥了一眼阴散人,这位半点儿私心都起不来的傀儡也点头认可。
如此,李珣自然不会阻拦,便一口答应。
秦婉如当下便向阴散人辞行,回身又抱了下婴宁,笑道:「待事情都了结了,便去宗门里看看吧,总要认得家门才好。」
婴宁垂应了,表现得仍是恰到好处。
几方交待已毕,李珣示意秦婉如准备好,只一挥手,便破开虚空,将女修送到东南林海南方边际,至少省了她一日的路程。
连将两个外人打掉,剩下的,便是最要紧的事了。
李珣踏入安置林无忧的静室。
室内布置非常简单,只是一榻一蒲团,四壁空空,完全以青石垒造,坚固非常。
而此时,四方平滑的墙壁却是扑上了一层流动的光晕,光晕的源头,便是沉睡不醒的林无忧。
走上前去,李珣低头看向榻上的少女。
与阴散人描述的一致,亮的并非是少女的身体本身,而是她雪白皮肤下所透射出来的,一层一层闪烁不定的诡异纹路。
千百条扭曲的纹路以光的形式外烁出来,似乎在少女的身外形成一圈半透明的光网,忽明忽暗,看上去眩目至极,但也正因为光源铺散,这些流动变幻的光线虽然非常明亮清晰,可是映在四面墙壁上,却是朦朦一片,在半途就已经散射掉了。
李珣想了想,伸出手,穿过了上方如虚似幻的光网,轻贴在少女额头上。
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少女的额头,透过手心传导过来,仿佛是宣告少女体内的勃勃生机,可是当这道热力漫过胸口,又让李珣心尖一颤,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应。
他深吸口气,开始定神观察周边这层虚幻的光网纹路。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禁纹。
一切有关禁纹的问题都是李珣最感兴趣的领域,他几乎立刻就把心神沉淀下去,细细分析其中的变化走势。
李珣越是看清其中的脉络走向,越是觉得其中大有玄机,这一层禁纹组合虽然自成一个完整体系,可它分明就是不完整的!
更确切来说,这层禁纹应该是属于一个庞大体系中的一环,拥有相对独立的功能。
但是,这功能必须是在其本身结构之外的某种因素作用下,才能真正挥出来。
若是不曾遇到这次事件,李珣想要单独从这独立的结构中,推导出完整的体系,怕是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寻到头绪,可是,结合先前的经历,这结构是做什么用的,放置于什么样的体系之内……还用说吗?
李珣感觉到,他终于能够把握到古音庞大计划的某个关键部位。他毫不迟疑,立刻在心中将此结构放入三千罡煞浑仪之阵的体系之内,结果很快回馈回来。
里面似是而非之处太多,难以对接!
李珣并不失望,若是能轻松破开其中隐秘,那才真让人难以置信。他继续尝试,按照自己的理解稍微变更一下罡煞浑仪的细节,使之尽量符合之前他所碰到的实际状况……
可惜,这次试验还是失败了。
他保持足够的耐心,更加细致地回溯所有目见的情形,尤其是现林无忧之后至引动天劫之间的短暂空隙内,那令人绝望的元气强压,无疑是最直接的研究对象。
只是,现实的问题横在他眼前。那一刻,事态的变化实在出他的感应极限,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机敏反应,在当头重压之下完全停滞,全靠着身在意先的本能,才完成了从救人到逃命一系列的动作。
因此,他对那短暂时段的记忆,至今都是一片空白,要他复现出当时的细节,几不可能。
唯一可以着手的,大概就是「移神诀」了。当时水蝶兰正是以此法封住了林无忧的神识元气,引偏了天劫伟力,如此高妙的法门,李珣也是似懂非懂。
大概还要去麻烦水蝶兰……
至此,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不如就此解开封印,看看会生什么事?
毫无疑问,这是个疯狂的念头。固然已经有古音以种玉魔功引去天劫在先,可是以眼前禁纹的布置,在他破开封印的那一瞬间,仍有至少五成的可能招来九天雷火,将雾隐轩砸个稀巴烂,那时什么玄奥、隐秘都将成为一片灰烬。
现此路不通,他咧开了嘴,无奈转换思路。
这时,林无忧身上的光芒渐渐消散,李珣的手指顺着林无忧柔美的面部轮廓一路滑下,越过小巧的下颔,贴着少女颈侧,手指灵活挑动,转眼解开了少女衣裳的盘扣。
粉红的衫子被撩开,显露出其内如雪嫩肤。若是妖凤在此,眼下之情形必然要引一场血战,可李珣本人确实没有半点歪念头,他只是要更确切的了解少女身上这一层禁纹的由来。
感受着指尖柔嫩的触感,李珣却是面色严峻。
真正看到禁纹在肌体上的分布后,李珣才知道,古音的狠辣决绝已经出了他所预估的极限。
这女人也真下得了手!
表面上看,少女身上并没有什么禁纹的痕迹,遍体如瓷似玉,半分瑕疵也无,可是当真息透入,扩张血脉之后,白嫩的肌肤下便有一道道的血印纹路透上来,遍布周身,彼此串联,显得狰狞可怖。
这决非是以某种染料涂抹上去的。李珣的手指顺着其中某条脉络缓缓滑动,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这血红的印痕不属于任何外物,而是少女自身的精血!
妖凤还在万里之外打生打死,古音却在这边下了如此辣手!过河拆桥的手段实是被她做到了极致。
盯着这些血红的纹路,李珣只觉得心底向上突突地冒着寒气,恍惚中他甚至可以看到,某片漆黑的背景下,素衣白裙的古音,将少女剥成白羊儿一般,同时用残酷万分的手段,将关乎少女生机的精血抽离分割,布入这条条禁纹之内……
李珣并不精擅医术,但以他最基本的知识也能判断出,古音以精血布置禁纹,除了能够更好的贯通元气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将此禁纹与林无忧的生机密切勾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要破坏禁纹吗?
容易,只要杀了这可人儿便成!
李珣耳边仿佛响起了古音的低语,像是从幽冥鬼域中透出来,攫着他的魂魄,死不放手。
心神才一恍惚,李珣便立时惊醒,重重一哼,心中有了其他想法。
何必顺人心意?就算古音布置得再牢靠,他只要用「以阵破阵」的法子,一力降十会,不照样能打乱布置?
至于水蝶兰的移神诀更是神乎其技,什么阴谋伎俩,只要堵住源头,也就没有半点用处。
想到这里,他心情一畅,眼前景象也不再那么令人心悸,他开始更加冷静察看其中的玄妙。
正因为古音的手法过于狠辣,反而让痕迹更为显露。李珣可以看出,当初为了将林无忧的精血注入禁纹,并与生机勾连,古音必须借助岔经错脉的手法将林无忧的血络经脉切割支离。因此,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费心体会禁纹的尾变化,而只需观察少女皮下的细微创口,便能捕捉到禁纹结构的组合脉络。
统合这些线索,李珣甚至能完美复现出当时古音勾勒禁纹时,手法的轻重缓急。如此,也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包容这个结构的完整体系的些许痕迹……
回溯工作相当顺利,少女血脉经络的每一处改变,都给了李珣最明显的提示,他只用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便将其中所有的手法跟变化尽数刻在心中。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为少女掩上衣衫,忽又叹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可自抑的回想起从前与眼前少女相识、相处的诸般事来。
印象中,林无忧就是那种似天真又似深沉,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异性子,但无论是什么时候,她都是极灿烂的笑着,充满了活力和生气,仿佛天底下永远都不会有让她愁苦的事情。
事实上,有妖凤、青鸾在背后支撑,通玄界中确实没有能让她烦恼的事。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古音的阴谋中破碎了……
李珣不知道,少女是否已经知晓了最疼她的青姨已经神识殒灭,也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娘亲正因为她的缘故,为仇人驱使。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珣都很难将这些事与林无忧联系起来。但是,在现在,看着少女蹙紧的眉头,他才觉,笑容不可以永远伴着某个人,即使是林无忧,也不行!
妖凤,一定很后悔……
曾经有过的念头,在此时愈清晰,但李珣也不想掩饰,在这怜悯式的感叹之后,隐隐的快意。
他很快就将那些无谓的感触都抛在一边,转过身,静坐在地面的蒲团上,微闭双眸,再度将有关禁纹的讯息回溯一遍,这才抬手,在虚空中刻画轨迹。
在他刻意施为之下,手指画出的线条,略带黯红颜色,竟能在虚空中凝实不散,其中更贯入丝丝元气,流转不定,已经将演示和实验的手法做到了极处。
不过,李珣却不是真要勘破其中所有奥秘。他非常清楚,缺乏了完整体系的激,所有更深入的研究,都是缘木求鱼。
他这般做法,只是要从禁纹的「神意」中下功夫,求得是一个「纹如其人」的感觉。
每个人的禁法布置都有它独特的性质,就算是同一源流的禁法,落到实处,也会因人而异。
古音从来都不以禁法修为闻名,李珣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人出力,他现在就是要追源溯流,找出这层结构的独特之处。
做这件事的时候,李珣心里其实是有些预判的,虽然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禁纹的结构越来越丰满,几乎已经完美的浮现在虚空中。
但李珣却并不满意,他仍在体会其中的落笔轻重,想要从里面剖析出更多的讯息来。
但越是往细节处研究,他越觉得这手法……不,是这禁纹本身,透着股熟悉的味道,可他越是深思,这印象却越的模糊。
这本是没可能的,他这几十年里,见过了成千上万的禁法布置,而这些或粗疏、或精妙、或简略、或复杂的结构,无一不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也许偶有忽略,但当他认真回想之际,却都是清晰可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似是而非,看不清楚。
奇怪了……
正苦恼之际,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一下。
由于贴着地面,他分外清楚的感觉到,某个极度遥远的地域正生出一波又一波强烈的震荡,透过某种方式,直接影响到雾隐洞天这另辟的空间中来。
难道是又一次的地气喷?
李珣不敢怠慢,暂时中止了思路,匆匆来到外间,婴宁正等在那里,阴散人却已不见。
「怎么回事?」
婴宁口齿清晰的回答:「外面激战余波从高空传导下来,重华仙师说,天威强绝,已经引动地脉相和,破坏力极大。」
李珣倒抽一口凉气,不敢想象天空中会是怎样一番惨烈景象。
他担心雾隐轩的禁制经不起二度冲击,只能再前去湖心小轩,亲眼确认局面。
湖心小轩处,阴散人和幽一这两位傀儡都在,此时正由阴散人操控分光镜,观察外间形势。
说来也巧,李珣刚踏入轩中,一道模糊的影子便撞入了分光镜监视范围的最边缘,一路上砸倒了不知多少的树木花草,更有十多个距离目标过近的分光镜被打得粉碎,李珣只能通过间断跳跃的影像,艰难的分辨对方的身分。
「那是……」
尚未有所结果,那人便狠砸进了长年累积的松软腐土层里,但很快那人便弹射而起,飞射入空,反迫而出的冲击波形成一圈以目可见的波纹,霎时间扫平周边数十尺范围内的一切。
「洛歧昌!」
李珣终于辨出了来人的身分。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当代剑皇以如此狼狈的模样现于人前,想到那厮不久前不可一世的模样,李珣很想冷笑几声,但最终只是嘴角抽*动两下,再无下文。
他实在没有笑的心情,震荡的源头距离他的控制范围还有相当的距离,没有分光镜的捕捉,等震波穿透空间,已经给抵消了七七八八,任他感应如何敏锐,也没办法了解其中的细节。便是给打下地来的洛歧昌,此时也已高飞千丈,直冲入漫天罡风之中,远离了东南林海的禁制范围。
好吧,这至少指明了震波的来源。
第四章 求仁
李珣缓缓站起身,下一刻,他的人影已从湖心小轩里消失不见,再现时,已身在东南林海上方,千尺高的天空。
蹈空踏虚,李珣的身形丝毫不停,破开高空罡风,直入云霄。
万丈高空中,云气稀淡,罡风劲吹,寒流仿佛是无形的冰锋,刺入骨髓。
李珣真息鼓荡,自抵挡住森森寒意,眼睛却不免要眯起来,才能遮罩掉外界过分刺眼的光芒。
莫说眼下是深夜,便是正午时分,这光线也强烈得过分。
眼前这百里明光,什么云层都遮拦不住,怎么下方日夜变化未受丝毫影响?
尤其令李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漫天强光之下,他竟然找不到其核心的光源,只觉得光芒恢宏,无远弗届,几可照彻五脏六腑,便是当日青鸾迸出的「琉璃光海」,相较亦有所不及。
他闭上眼,却觉得眼中亮如白昼,又觉得全身上下便如透明的一般,莫说内腑窍穴,便是神思灵台也被这光透进来,照了个纤毫毕现。
便在此刻,一声巨响,高空掀起了一波极大的震荡,波动中,李珣身边残存的些许云气登时消散干净。
失去了仅有的参照物,李珣略显晕眩,更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在这时,他又现了一个之前忽略掉的问题——如此距离之下,他竟然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个修士的气息?
停下身形,李珣只觉得心中寒。
虽然耳边罡风呼啸,可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除了无所不至的光芒,再无它物。
定定神,他用牙缝挤出几个字:「好个无量光海。」
其实李珣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手段,不过随口一说,也觉得十分贴切。他缓过劲儿来,知道在这无上光明中处得久了,不免就受到其中影响,之前灵台映彻的感觉便是明证。
有此认识,他立刻澄清心神,再睁开眼时,虽是满目明光,却也不再有之前被照个通透的感觉。
只是,他依然无法捕捉到任何生机脉动,好像天空中的修士都死绝了似的!
无法自己辨明方向,李珣干脆联系上阴散人,以她为参照,重新确认了方位,也不管其他,凭直觉选了西方,不紧不慢的飞过去。
数十里的路程转瞬即过,这一过程中,李珣六识所及皆是单调的光芒,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不被它们渗透进来,不过他隐然感觉到,外界的空气温度似乎有些变化。
当他将注意力转到这个方面的时候,异变突起!
周边的温度陡然提升,大气哧哧响,像是溅开一团烧红的铁水,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
下一刻,虚空中横贯殷殷雷鸣,先前驱之不动的光芒此刻仿佛被撞碎的珠帘,破开了好大一块,炽烈的火舌从中喷射出来,闪动着耀眼的金红光芒。
长长的火舌仿佛一条巨大的触手,当空抽下。李珣挪动身形后移,距离转眼拉开。
李珣脸上几乎要被溅射的火星焰尾贴到,但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体外真息自成屏障,剖开焰尾,连根毫毛都没伤着。
但,火光主体所蕴含的能量绝不是这些火星可比,那条火舌触手反转横切,看着是无序的摆动,但是方圆数里范围都在它的威胁笼罩下。
火舌触手挥了两记,李珣周边虚空竟是青烟处处,火光与无量光海揉在一起,愈显得虚空浑浊,看不真切。
猛烈爆的元气冲击掀动了之前死水一般的环境,也就放射出更多的讯息。
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一刻,李珣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双日并行,灼灼欲燃的天人之威。
炽烈的飓风刮动,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再没有了高空应有的寒意,燥热的空气哔剥作响,与外边迸出的火星一触,便又是一波火焰连爆。
虽然这样的环境还伤不到自己,李珣却也不愿硬抗,他再向后退,避开这疯狂扩张的火海。
随着虚空中火势越来越大,李珣现,他的有效视野反而扩大了些,火焰燃烬了一切杂质,烟雾便少得多了,这火焰的燃料恐怕就是周边的天地元气吧,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边光海受其影响,干扰的强度下降许多。
他举目远望,透过火幕,数里之外的情形隐约可见。
看这火海燃烧无休无止,李珣干脆一口气退了十里多路,彻底拉开距离,直到外面空气稍变得凉爽,他才停下身子。再向后看时,他猛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在他眼前,是一颗喷吐着火光,表面甩击喷射的焰尾过百丈的巨大火球。
李珣可以肯定,在数息之前,绝没有这个玩意。
以自身的经历加上目测,火球的直径至少也在二十里以上,里面层层迭迭,火焰跃动交缠,凶烈狂暴,李珣用足目力,也只能穿透数里距离,随后便感觉精神恍惚,目光不自觉的随着火光摇摆,几乎连灵魂都要给融化在里面。
如此不可思议之物,岂是人力能够造出来的?
他还想用对生机脉动卓的感应来研判局势,然而,即使是无边光海的干扰淡去,可火球外层的天地元气暴烈混乱,干扰灵觉,尤其到了更深层的地方,所有元气更是在极度的高温下,还原成为最纯粹的能量,一刻不停的向外喷灼热的冲击波,隔绝一切外物,在这种情形下,谈什么感应都是笑话。
李珣只能用非理智的方式认定:这场面,必然是古音弄出来的!
只可惜,纵然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认定古音就在这庞大火球中央,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便在此时,庞大的火球内部,接近李珣视野极限的距离,一个模糊的人影飞动,若惊雷掣电,瞬间贯穿了他的整个视界,挪移到某个不可知的位置。
他心头一颤,虽然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可以辨认清楚来人的身分。
身躯雄壮,青衫薄褂,想必是厉斗量无疑。
厉斗量在这里,那其他人在哪?
停了这一会儿,火球的扩张似乎减缓了,观其外层火光,似乎开始了缓慢的自转。
这时候,李珣已经再寻不到厉斗量的踪影,至于其他人,则更不必说。
难道,他们都陷进火球里去了?
揣着这样的念头,李珣也不深入,沿着庞大火球的周边开始绕圈。
这并没有花费他太长时间,由于无量光海的干扰变小,他的灵觉也在逐渐恢复,虽还比不过在东海上那样如有神助,可是才移换了几个位置,便有了种隐约的异样感觉。
这个方向似乎有点意思。
李珣停下来,看着前方的巨大火球,想再试探性的向前移动,不过身形方动,便有一道锋锐寒气斜插过来,几乎是从他的眉眼间抹过去,警告的意味十足。
李珣驻身不动,眼神却已经冷了下去,眼下情况特殊,在没有明晰事态之前,他不介意他人的提醒,但是,像这种缺乏诚意的姿态,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寒气飞射的轨迹非常明显,李珣正要扭脸去看,心下又是一动,待转身时,后面已响起一声招呼:「李小哥儿不可妄动。」
善意的称呼和话音里某种厚重和顺的力量,有效的压住了他心中躁动的邪火,不过也让他的思维慢了一拍,直到脑子多转一圈后,李珣才现,后面那人的嗓音相当熟悉。
「半成居士?」
浑厚的笑声响起来,抹去了之前稳重的印象:「有百幻蝶这层关系,李小哥若不介意的话,直接以我匪号相称即可。」
这家伙真的不惹人讨厌,见对方拿出水蝶兰当幌子,李珣也就笑着应了声「虎道兄」,同时转过身去。
后面的果然就是宇内七妖中,唯一具备所谓正道立场的插翅飞虎,这位西极禅宗的大护法仍是一身灰袍,捻着手上的木制佛珠,方脸上笑意微微,颇见质朴气度。
李珣很少与这位皈依佛门的大妖魔打交道,但从之前的交流也能看出,这位大妖魔颇有真性情,不是心口不一的人物,于是也干脆不再弄那些弯弯绕绕,直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
「确切的消息,怕是要李小哥儿亲自去问古音才行,至于我们这边……」
半成咧嘴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李小哥且看,如此辉煌大气的神通,一个冲上去和十个冲上去又有什么差别?」
李珣闻言回头再看,见那火球缓慢旋转,焰尾喷射,层层火光起落飞动,驱使外层混乱的天地元气形成一圈气势惊人的巨大漩涡,在旁边待得久了,便感身子前倾,几乎要给那恢宏的力量吸进去。
他点点头,苦笑道:「确实没什么分别……等下,里面只有厉宗主一个?」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李珣只觉得头痛得很:「剩下十几个真一宗师都在旁边干看着?」
「没有十个了。」
半成居士淡淡开口:「七无身死,且不去说。而半刻钟之前,古音力,一举攻破天芷上人和流云子的合击,此时两人都是生死不明;了然不慎中了魔劫,破了禅心,此时还在挣扎;大日宗主倒是洒脱,说走便走,此时怕已在万里之外……若再撇除被乾阳雷击伤的七修宗主,眼下能战的,不过六人而已。」
听到天芷生死不明时,李珣已经被震了一记,但随着半成居士的描述,李珣不住苦笑,最终至乎麻木。
诚然,这些宗师人物各有私心,严重的像大日法尊那样,未进先退,也是造成眼下局面的重要原因,可是堂堂十余位大宗师,跺跺脚,也要听个响儿吧,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工夫就去了一半有多,这给他的感觉已不是震惊,而是荒谬了。
但反过来再想,一旦扯上古音,又有什么荒谬的事情办不出来?
李珣一时没了言语。
半成居士看了他一眼,忽然转移话题:「观那光海,看似清净琉璃,纤尘不染,实则魔劫显化,随古音心意,侵染灵识于无形之中,了然便是不慎着了道,惹得天魔销骨,一身修为至少要打掉四成!」
李珣心中一激,了然和尚千年养悟,禅心空灵静澈,竟然也遭了魔劫,这一下就算活得性命,怕也是如聆风子一般,注定困死在此界,大道无望了。
古音,古音……难道你真是通玄诸宗过不去的魔劫?
他心里受惊,脸上却还要保持平静,只是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魔劫之威,雷火、阴狱、心魔三劫齐至,所谓的四九重劫,也算是成型了。」
见李珣从容冷静,又是言之有物,半成居士又将话说得深了一些:「观古音境况,应是以某种禁法勾通天地大劫,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引力入体的功夫,而是以身为渠,使劫煞如水。
「如此一来,渠引水至,是而古音举手投足皆是天威。但我方才与她打了几个照面,只觉得她虽是稳立如山,却只能以咒法攻杀,轻易不会移位,显然接引天劫对她来说负担也是相当沉重……」
这个李珣倒是更为清楚,但这里牵扯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情,他不想多谈,干脆转移话题:「剩下六人,那除了厉宗主和居士以外,便是清溟道长、剑皇、罗摩什和褚辰了?他们又在何处?」
对他强扯出来的疑问,半成居士不以为忤,非常爽快的将各人的位置一一指出。
有了他的指引,再凭借卓的灵觉,李珣终于破开了火力乱流的干扰,捕捉到了各人的气息。
说来也巧,闲下来的四位宗师,也都贴近火球周边,并且都在李珣所在的这边,彼此间的距离不算太远。
细细分辨,清溟和洛歧昌挨得很近,只是前后微微错开,而罗摩什则是在更高的天空上,几乎到了火球的弧顶处,至于一向低调的褚辰老魔,却是则游移在罗摩什周边,忽远忽近,毫无停顿。
在李珣察看几位宗师的状况时,半成居士也在进一步解释:「厉宗主也在试探古音的手段,至今我们都不清楚她是如何引动天地劫煞为己所用,也许这火球内部能寻到答案。」
李珣抽*动唇角,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巨大的火球上去,默默不语。
随着时间流逝,火球外层,光焰的喷吐越有节制,偶尔飞射十丈许,相对于庞大的球体已经不算什么了。
同时,这火球给人的感觉也是越的凝炼,里面层层火焰堆迭,颜色浓极反淡,外层的空气几乎都要蒸殆尽,整个天空,似乎都在热浪中扭曲起来。
不过,平心而论,这火球固然是出常人想象,但论危险程度,似乎还比不上不久前东海上阴狱笼罩、万雷迸的威势。毕竟,在那雷光寒霜之后,还隐藏着不可违逆的天心法度。
层次上的差距、性质上的克制,才是让真一宗师亦为之束手的最大原因。
现在,仅以眼见的情况来说,劫煞尽都化为这无边烈火,似乎不再受莽莽天意的驱使,而是将主导权移到古音身上……
不应该啊!
回忆古音一连串的步骤,先是以林无忧和自身为饵,引得天劫爆,给诸位宗师戴上锁套;接着便是在事态生变后,果断下手,以一种李珣尚不明白的方式,接引天地劫煞,具备了旁人不可揣度的大神通。
在李珣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尽善尽美,可以说完全出了人身所能达到的极限,古音又为什么还要妄想统驭这天地伟力,做那不自量力且又画蛇添足的愚行呢?
当然,换个角度来说,以一己之身接天地之力,出点岔子,才算实际……
「这火球固然是恢宏广大,但运转有失灵动,未必不是她承受不了劫煞伟力而用出的消解法门。」
此猜测刚出口,连李珣自己都笑了。半成居士却是点了点头:「李小哥此言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瞥他一眼,笑道:「我倒觉得,将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要来得更稳妥一些。」
「诚哉斯言。」
半成居士抚掌而笑,「李小哥儿果然已有定论!」
李珣微怔,却不知自己定了什么论,他斜睨这妖魔居士一眼:「什么定论?」
「只要朝着最糟糕处去想,结果不就出来了?」半成居士朝火球那边一指,「对我等而言,眼下可见的最糟糕情况,莫过于古宗主尽得劫煞威能,举手投足均有惊天动地之力,神鬼莫测之机。
「到那时,莫说厉宗主,便是东海之上所有修士合围,怕也是全无招架之力,随后这位绝世人物,便能横扫六合,倾覆伦常,一洗此界旧有气象……」
闻得此言,李珣也笑了。
他终于明白了半成居士的心思。
果然,这位绝顶妖魔比他要「乐观」多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有足够乐观的理由。
因为上述之情形,绝无可能出现在通玄界中!
若古音真能完全驾驭此般不可思议的神通,老天爷岂能容她?必然会再降天劫,而那天劫也必是针对她本人的「身劫」无疑。到那时,摆在古音眼前的便只有两条路,要不就顺应天道、白日飞升,要不然便只能就此灰飞烟灭!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无论是哪一条,对李珣等人都是再好不过的消息,虽然这情形几乎不可能出现。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李珣所担心的,也只是短期内古音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后果——比如杀尽十九宗精英!
到那时,散修盟会兵锋所指,又有谁能抵挡?
等等……
悟得此节,李珣心中忽有一根暗弦拔动。不过这回,半成居士却是没看透其中关节,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古音是有大智慧之人,必然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可她的手段又是如此激烈,这必然导致转圆的余地缩小,说透了,她想出后面的一万步,留给她走的,也只是那寥寥三两条路罢了。」
「哪三条路?」
李珣故意将半成居士的约数当作实数,小将他一军。
老妖魔莞尔一笑:「不知。」
李珣目光如刀,在他脸上一剜,却又听到另一句话。
「虽是如此,我们这些人该如何做法,却是清楚明白!」
「哦?」
伴着李珣的疑问,高空中掀起又一波火浪。热风只是在两人身侧卷过,便令人毛欲焦,体表更似有无数烧红的尖针,试探着向内攻来。
好霸道的火毒!
李珣眉头连跳,之前那大火球辐射出的热量虽是惊人,却也没有这么厉害,这是否代表古音的操控水准已经更进一层了呢?
再看半成居士,却见他朴实无华的脸上,透出一层淡淡毫光,便似在皮肤外腾起一层薄雾,偏又莹莹亮,翻卷的热浪离了老远,便扭曲分流,没有半点儿威胁可言。
感觉到李珣的目光,这位绝顶妖魔做了一次吐息,那层光芒便收了起来,他也就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只是眼睛显得分外明亮。
「这是……」
李珣敏锐察觉到,对方承受的压力和自己不太一样。半成居士冲他点头一笑:「到了我这地步,毕竟还是比旁人多了一些感应,至于你,毕竟隔了一层。」
李珣听得出来,这话里并无贬低他的意思,他也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听下去。
「小哥儿是当世禁法大家,触类旁通,对机关消息也应该有所了解,人间界有一项机关,似是叫通道滚石的,是也不是?」
李珣不知半成居士提起那个粗浅的机关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继续听半成居士说下去。
「现在的古音便是如此,也许她能完全控制这毁天灭地的力量,轻易将前方之人碾碎,可是她挥力量的途径也仅此而已。既然她不能随意由心,在我看来实是上苍借其手,易其心,布劫难……嘿,借势而为,却不知,是谁借谁的势呢?」
「有分别吗?」李珣再度扬起眉毛。
半成居士笑了起来,漫声道:「宗门传承乃入世之法,度劫转关为出世之途,古音虽强,却是人祸,又怎比得上天意倾流,降劫施灾?俗事中,少不得勾心斗角,仙途上,只要专注惟一。」
这位绝顶妖魔说到深处,倒似唱起了佛偈,悠悠的语调驾着漫天的热浪,奔流四方,外边虽是隆隆轰鸣,听者心中,却是空寂无响。
「是吗?对世俗、对仙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当李珣隐约把握住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一波的震荡袭来,空气的温度却反常的衰弱下去。
事实上,周围几乎要把二人吞噬掉的火光已经先一步缩回了,仿佛早前的火焰冲击,只是彻底衰弱前的爆。
不过李珣二人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他们同时扭头,去看那个巨大火球的现状。
火焰通红的颜色黯淡下去,但是天空中的光线强度却在急飙升,只是转眼间,二人周围又恢复到了之前被无量光海笼罩的程度,数里之外巨大的火球,反倒不再那么夺目了。
接下来,便是无数喷涌而出的丝线。
这些由最精粹的元气构合而成的线条,几如实质,以大火球的中央为核心,疯狂的蔓延开去,密布在天空下,似乎是大火球内部的肌理,又好像把火球包裹起来
禁纹脉络实质化后,像是一只巨大而妖异的蜘蛛。
李珣的瞳孔几乎缩成针眼大小,他看清楚了,那遍布虚空的无数条禁纹脉络,有难以形容的澎湃伟力在其中流动。
那并非是完全归拢其中,而是在桀骛不驯地奔腾、撞击,挤迫出层层雾一般的光芒,飞溅出来,弥漫四方。
这就是高空中无量光海生成的主因!
里面一定有一些劫煞转化的因果,甚至是天道流转的玄妙,这足以令天底下的修士倾心研究上万年。
不过,李珣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死盯着漫天强光下,明灭不定的禁纹轨迹。
无论是理智的分析,还是直觉的判定,他都认准了这繁复的禁纹结构中,一定有古音无上威能的终极秘密。
这时候,他也看到了厉斗量。
这时,厉斗量已经被挤迫到了这边半球的周边,并且到了极限,现在他每一次抬手、移位,身上都会迸出一层凄厉的血雾,由古音身上辐射的强压无时无刻都在挤榨他仅存的元气,可他的意志仍然坚定不移。
在他身后里许,洛歧昌和清溟绝对有出手的机会,但二人却以冷静理智的态度,停在虚空中,虽然持续不断蓄力,却没有即刻难的迹象。
在讲究人情世故的正道宗门内,这不是正常的状态。
更远处,与厉斗量并称「双极」的罗摩什,其气息依然潜隐难测,褚辰老魔则是愈飘忽不定。
这二人与洛歧昌他们向来立场不同,但在此刻,众人气机遥相呼应,却是出奇的谐和。
李珣虽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眼前复杂的禁纹结构之上,但他还是可以感受到周边气氛的微妙之处。
这群人的心思正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将彼此置于同样的立场上,以应对眼前非人力所能及的劫数。
或许可以说,在罗摩什、厉斗量、半成居士等诸位宗师的眼中,古音已不是古音,而是天地大劫的外化。
这不是人祸,而是劫数……
人祸可免,劫数难逃,仅此而已。
这便是除了李珣之外,现在高空中所有人达成的共识。
半成居士主动攀谈,大概也存了将他拉入阵营的想法,可李珣并不在意这个,他只需知道,几位宗师的战斗意志比他料想的要好便成。
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细察如此广阔复杂的禁纹结构,对他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内衣已完全被虚汗浸透,这层结构仿佛是一个无底黑洞,随其真义逐步显现,却是证在无形中抽吸他的精力,甚至于他的灵魂。
原来……还是想得岔了!
越是明晰眼前的结构,李珣便越能够确认,他先前的推演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古音和林无忧所彰显的禁纹结构,以及罡煞浑仪之阵的整体布局,三者之间绝不是他先前所设想的从属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伴生关系!
罡煞浑仪的布局固然宏大,可古音眼下所依仗的禁纹结构,却是它所不能吞纳消化的。
而林无忧身上的禁纹也有其独立的特性,若不能把握其中的生克变化,便是将三者分别吃得透了,也难以尽得其要。
李珣没有蠢到在这种时候探究其中的玄奥,而是依着前面的做法,不求细节,但观其大略,寻那章法神意。
只要将整体纳入心中,何处轻描淡写、何处淋漓尽致,便都有脉络可寻。
越是循照此法,他越觉得大有文章,里面那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觉仿佛是一只蒙在布下的活物,活蹦乱跳中已将大致轮廓尽数展露,可那答案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堵得他心口闷。
是他?不是他?究竟这是什么手法?
李珣脑中如岩浆喷射,烧得头皮焦。
偏在此时,虚空中突声爆震,先前一直被厉斗量吸引的无上威能终于冲垮了周边的屏障,肆意奔流。
与此相应的,厉斗量雄壮的身子似被无形巨掌揉捏,转眼间缩了一圈,随即口喷鲜血,飞撞出数十里外,气息瞬息便弱了下去。
周围所有修士的心口都抽了一记,已蓄势甚久的罗摩什那边,气息微见波荡,只是这位修为不在厉斗量之下的邪宗大老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无关战意高低,只是风格各异。
这一点周围诸修士也都清楚,洛歧昌冷哼一声,毫不迟疑的持剑上前,哪知他才迈步,前方清光散射,透空成障,已成决堤之势的天地劫煞竟然硬生生被阻了一阻。
当代剑皇一怔之下,后方清溟道人已然前一截,直迎上去。
一系列变化,都是在瞬间生,从厉斗量重创而退,到清溟反洛歧昌,不过是眨眼间事,其间也没有任何言语,等到李珣将目光投过去,清溟已经正面迎上。
高空中陡然划过一道罡风湍流,代表清溟勃的剑气已经与古音的无上威能撞击一记。
刹那间,清溟的脸色就是一片死白。
然而,他周身气息却丝毫不乱,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挪移开来,手中心照法剑轻盈上撩,细微颤鸣声里,一簇错落青翠的竹林烟障便凭空长成,罡风吹过,沙沙有声。
好一个青烟障!
第五章 自我
清溟只一挥剑,便将钟隐传下的青烟竹影剑诀挥得淋漓尽致,而其中玄门剑意的醇厚老辣,更不是现在的李珣所能企及。
这时,周围修士也都明白过来,清溟抢在洛歧昌前面并非是头脑热,认为自己的修为还在对方之上,而是顾及剑皇对敌一向以气势压人,如今面对古音挟天之威,硬撼上去,刚极必折,还是以玄门清静剑意迎战,以至柔之气撄其锋芒,或可多出一分生机。
也仅仅是多出一分而已……
错落竹影随剑气生灭,万丈高空中弥漫一层朦胧的绿意。与厉斗量怒海操舟的技法不同,清溟尽展玄门剑意的神妙,周身真息几与虚空同化,劫煞均被他以最精微不过的剑势变化销蚀化解。
以这种方式应对作战,论杀伤,清溟对古音毫无压力,然而在韧性方面,他却又更在厉斗量之上。
现在,几位宗师的做法非常明确,他们不准备击倒古音,而是要不断的加大古音本人的压力,让这天地劫煞涌入的管道自己崩溃。
僵持吗?百忙中,李珣又扫了一眼清溟的脸色,却见他脸上已由雪白反涨成紫红色。
才对抗了不长的时间,清溟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气血流动了?
李珣面沉如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这是清溟等人选择的度劫之路,生死之间与他人无关。况且,他本人不也是踏上了一条应对劫数的路途吗?
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钟隐那厮传下的剑诀,真有他本人那么……
李珣的思路陡然断绝。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高空中的激战、众修士的挣扎都离他远去,而所有的心思,不管是对清溟的、对古音的、对眼下禁纹结构的,尽都化为虚无。
很快,李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转眼间灵台明光大放——这是真正的「灵光一现」。
周围的光芒云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李珣仿佛着了魔,双眼露出狂热,完全无视旁边半成居士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的虚空中,缓缓划下第一笔。
转眼就是上百条线条铺开,他指尖划过的轨迹,青翠欲滴,便如清溟剑光纵横里,如虚似幻的竹林幽境,浓淡错落,逸气扑面,让人本能便觉得,这二者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然而,这还不够!
李珣收握五指,面前那幅翠竹图轰然破碎,在漫天的莹光里,他再度伸手,如之前一般描画,然而线条光彩层层铺陈下来,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图中有竹林、有人影,而纵然是在无量光海之中,当此画面渐成之际,承接图画的尺半虚空便似整个黯淡下去,可细细看来,这其中又似有清辉流注,月下人竹别生意趣。
李珣呆呆的看着这画,只觉得心脏就要涨破胸膛,蹦跳出来。
这画曾无数次在他心中回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坐忘峰上印证了此画生成的因果,可现在,他次以复现笔法走势的角度将其重新解构,正如脑中灵光所示,这里面、这里面……
他忽然放声大笑,旁若无人,在半成居士难得的茫然目光下,他身形下挫,转眼便没入了下方厚厚的云层之中。
等着,我很快回来!
下一刻,他便与阴散人的心念对接,下达了指令:「带她过来!」
情绪激荡间,李珣甚至忘了他跟阴散人之间的神念传递,忘形的低吼出声。不过相较于这过于模糊粗暴的口语命令,他知道阴散人更明白他极怒澎湃的心意。
一路穿过云层浓雾,李珣转眼便到了东南林海上空,他没有任何减的举措,而是直接破开虚空,砸进了湖心小轩。
这时,阴散人已经提着昏迷中的林无忧站在小轩之外,面上微有疑惑。李珣此时已经懒得再管别人的想法,直接命令阴散人将林无忧摆在轩中的石桌上。
石桌不大,无忧柔软的身子有大半都悬空着,李珣示意阴散人扶着她的后脑,使身子平行于地面。而他站在一边,稍稍吐息,平静心神。
等到阴散人示意已将无忧放好,他也不说话,探手抓着林无忧的衣襟,猛力一撕。裂帛声中,少女上身衣物,连着里衬亵衣,都被李珣一把扯下,映着月色,光裸无遮。
见他这一手,外面的婴宁吃了一惊,停在轩外不敢进来。
李珣用另一只手按着少女顶门,真息注入,当下激荡气血,使林无忧皮下的禁纹血脉逐一显现。少女纤细柔美的身段像是中了恶毒的诅咒,勒上了一层暗红的皮囊。
阴散人低语相询:「怎么了?」
「三方六回,相乘相侮,我从来不知道,明心剑宗的禁纹里,也能弄出这样的神通!」
李珣轻声道:「罡煞浑仪是一处、古音是一处、我这师妹又是一处,三方本体中,阴阳互见,彼此间承制交通,如此,才是东海的布局,才是他的手段!」
阴散人绝不是水蝶兰那样的外行,虽然李珣说得晦涩,她听了却是有所领悟:「这样说来,即是以此之阴,扣彼之阳,罡煞浑仪承接罡风煞气,是在明处,消化天劫伟力,是在暗处;古音引动天劫是在明处,驱使劫煞是在暗处……只是林无忧又如何?似乎她与古音质性冲突了。」
「这才是关键所在。」
李珣手指缓缓从少女身上血痕处抹过:「若能一眼看破,我早依势破法,取了古音性命,而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话里有着不容置疑的信心,之所以这样,最大的原因便是那幅被他完美复现的月夜人竹图。
那是钟隐的作品。
不是古音,是钟隐!
怀着这样的念头,李珣只觉得浑身抖,强烈的兴奋感贯穿全身。
就是这幅画卷!
少年时的他看不出里面的妙处,而如今以禁法宗师的眼力,借着那线灵光重观笔势走向,他才现,和那幅蕴藏着青烟竹影剑诀的墨竹图一样,这幅画里也深藏着一整套复杂玄妙的禁法结构——那正是古音在东海上纵横的最大依仗!
「这是钟隐的谋划!」李珣的声音中,微微颤抖。
「钟隐?」以阴散人的修为,听得此人之名,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其实,李珣也有着疑惑,他不知道钟隐为什么要在他眼前完成那幅画,给他留下这样一条线索。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凭借那遥远的记忆,古音的布局便脉络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少数几个未能解决的问题,他也有信心在最短的时间内破解干净。
先,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古音设在林无忧身上的禁法玄机。
禁纹与林无忧血脉相接,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少女生机紧密勾连,以李珣的修为,想要完全破解,也不能凭空推演想象,必须针对少女的生机变化步步推进方可,这也是他不顾一切返回雾隐轩的原因。
「魂灵显化,气机内藏,这是虚表实里的手法,如此,结构枢纽便应向内里寻找。」
李珣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少女肌肤之上,口中喃喃自语,手上则没有任何停滞,转眼剖析出最核心处的脉络组合。
一旁阴散人也不说话,默默帮助他脱掉少女下裳,李珣指尖在气海位置上一触,感应到少女生机现状,也施展出相应的变化手法,五指翻转如轮,连续在女体诸多窍穴上敲击而过。
末了,他又冷笑起来:「古音技止此矣,钟隐的手段她也只能生搬硬套,借人身气血布置禁法,却又不能结合周天运转的法理,亢虚不分,全无根底!」
阴散人这才开口道:「她倒未必需要搞那么多玄虚。」
这是大实话。李珣微窒,瞪去一眼,旋又伸手按住林无忧眉心祖窍,透入些许真息,却感觉里面隔了一层,摸不实在,其中更有一丝极微弱的吸力,十分诡异,他不由皱眉。
阴散人在旁帮忙,她对内里玄机略有认识,见状奇道:「这里有问题?」
「肯定的……毕竟她现在被封了识海。」
李珣说的是之前水蝶兰的手段,很快他又回归正题:「按照画中所示,这里便是中枢所在,只是眼下这情况,外层皮肉不见痕迹,必然是古音以神识入微的手段,将它封了进去。
「嘿,古音这手法果真是阴损得厉害,识海所在本就脆弱,先期又被外力给影响,若是稍稍控制不当,我这师妹变成白痴不说,妖凤又岂能与我干休?」
阴散人也皱起眉头,稍待,她似乎要说什么,但才张口,便被李珣举手阻止:「事到如今,再瞻前顾后岂不可笑。」
说话间,他的意志已不容动摇。
阴散人也是干脆,见此不再多说,只是提醒了一句:「若真要动手,水仙子设下的移神诀需得考虑到。」
李珣点了点头,抬眼却看到轩外的婴宁。也不用李珣开口,阴散人便代劳了:「今晚的功课不要落下,去吧。」
婴宁果然是畏惧阴散人更多一些,闻言乖巧的朝二人行礼告退。
李珣看着女孩儿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对岸的丛林里,这才对阴散人道:「用入微之术需得安静无扰,这里却是不合适了,我们不如就去水蝶兰那里,顺便解决移神诀的问题。」
阴散人点头答应,便再抱起少女光裸的身子,随李珣去了。
隔了这段时间,水蝶兰的气色也未见怎么好转,正懒洋洋的倚在榻上,见李珣二人抱着裸女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恹恹的问道:「又惹了什么麻烦?」
不知为什么,见到水蝶兰这模样,李珣倒恢复了从容气度,并没有急着要水蝶兰帮忙,而是先坐到榻边,为她把脉察看,直到水蝶兰不耐烦的推他一把,这才笑吟吟的将事情原委道来。
水蝶兰闻得前因后果,不免白来一眼:「故作姿态,就知道你没有半点真心!」
李珣只是微笑。水蝶兰旋又有些头痛:「看现在的局势,古音已将天劫之力尽都接纳过去,如此一来我解开移神法也没有什么,只是后面的禁制你有几分解开的把握?」
「我什么时候说要解开?」
李珣轻描淡写的回话:「当然,若真要动手,我也有六七成的把握。不过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这三方六回之间的生克关系之前,我决不会轻举妄动。」
「六成?才这么点?」
水蝶兰大为不满,「栖霞弄到这步境地,固然大多是她自找的,可是若连她仅有的骨血都给你伤了,也太过凄凉……」
李珣失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但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水蝶兰又推他一记,没好气的起身下榻,示意阴散人将林无忧放在榻上。
此时少女身上的禁纹血脉因为少了刺激,虽说已经淡去了不少光华,却还留有痕迹。水蝶兰是何等眼光,一望之下,眼神便是寒彻:「古音真把事情做绝了,难道真当我们妖魔异类好欺负吗?」
这同仇敌忾可真是好没来由……李珣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还好,水蝶兰也只是泄一下,不再和他纠缠,伸手轻按少女前额,冰蓝色的唇瓣微微开合,吐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咒文。
李珣这才知道移神诀乃是某种咒法,难得水蝶兰能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将它用出来。
解除神识封锁倒不怎么费力,水蝶兰很快就示意李珣可以上前了。
李珣移过去稍事探察,觉得先前捉摸不定的模糊感觉一扫而空,而少女神识萌,开始自然与体内生机勾连,刺激之下,她眼皮眨动,已快要醒来。
李珣可不允许再生事端,他手指一挑又将少女制昏过去,只是,失去了移神诀的屏障,内里那细微精妙的禁法结构,便再也遮掩不住,开始自的与禁法整体相连接。
「就是这个了。」
李珣将此结构与记忆中的图画相比对,愈认定这便是其中所暗藏的玄奥禁法无疑。
那幅月夜人竹图,若仅从书画的角度看,结构布局并不属上乘,然而细究笔法,却是在常人所不能想及的角度描绘了三层禁法变化。
大体来讲,占据画纸大半的竹林,可以视作是三千罡煞浑仪之阵的改进形态,几处出挑的笔锋变化,也就是禁制中激起罡风煞气、承接天地之威的关键。
另一方面,那个婉约优雅的女子身影,则是代表了无忧身上刻画的禁法,钟隐寥寥数笔、淡淡描画,已将其中的精微之处尽都显现出来,神乎其技之术,令李珣不能不深表佩服。
最后,也是最为精妙的笔法,便在于钟隐未着一笔,却自然呈现出的月光流注,遍洒清辉的风情韵味。
李珣没有在画上找到与此有关的笔法,而是完全凭借自己深厚的禁法造诣,以「反观法」透视前两层禁法走势才推演出来,却因为未能尽解前二者的生克变化,还无法真正了解内里玄机。
这一层,才是古音能操控天劫,几达无上之境的关键。
对此,李珣无比渴望,但他更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在没有彻底参透林无忧身上的禁法结构前,他不会奢望最终的成果。
「你们两个为我护法,大概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不用李珣过多吩咐,水蝶兰和阴散人比他更清楚应该怎么做。李珣特意将法门转换到灵犀诀上,借玄门正宗的炼气术,澄清心湖,神念透空,投射到林无忧眉心祖窍之上。
过程非常顺利,原本细若微尘的禁法结构,在神识入微的状态下,无所遁形,李珣很快确认了此结构与那幅画卷之间的对应关系。
只是,这细节处似乎有点不一样?
李珣将印在少女眉心的禁纹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自己这边没有问题,而是此处具体的禁法结构和画卷上所显示的笔势有了出入。
毕竟那幅画是由李珣凭借记忆和对禁法的了解,彼此参照推演而来,细节处有差异也是很正常的,可是错误出现在这么关键的位置,不免让他煞费思量。
「此为整体之枢纽,一步错则步步错,绝不能轻率……」
李珣当下暂时抛开那未必准确的画卷,直接从实际情况入手,分析禁法结构的变化源头:「这是飞鸢牵魂之术吧,直透识海中枢,确实狠辣到了极致。」
所谓飞鸢牵魂,顾名思义,就是像放纸鸢那样,以一线之力,牵引受术人神识魂魄,此后高飞低掠,尽决于施术人之手,若是破解不慎,扯断了牵引的长线,那便必然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李珣对妙化宗的法门比较了解,见状便知,如此阴损秘术,应该是建立在古音控制林无忧的「惑神曲」的基础上。
此处若非钟隐早有安排,倒显出古音的禁法水准颇见长进,不得不说,有此旁枝侧出,倒给李珣弄出一个真正的难题。
越是了解这层结构,李珣越是肯定,林无忧身上的禁制,是采用环环套嵌的手法。
这种结构倒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内外联系严密,没有破开最内层的「核」,便绝不可能知道蕴藏其中的关键讯息。
既然是飞鸢牵魂,刻画在表层的禁制,就只能是牵线的手,真正的「纸鸢」,必然是在「长线」之后。识海无边,其后又牵涉诸多精密的脉络神经,天知道内里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就好比一位顶级画师,画技固然炉火纯青,但要他在一粒米上画出万里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情况倒不像例子那么极端,但少女受制于惑神曲的脆弱识海能否承受李珣的神念投射,仍是李珣必须考虑的问题。
李珣维持住心境清明,重新将自己的思路整理一遍,确认之前的各项步骤都没有错误,结论也没什么差别,这时候,李珣便不得不再比较一下,究竟是林无忧的安危重要,还是她禁法结构的玄机更有价值。
答案非常明显。
一段法诀从心头流过,耳际微现轰鸣,李珣知道这是外魔侵扰的必然现象,并不惊慌,按照玄门降魔秘术,口诵心诀,灵台大放光明,将些许心魔尽化飞灰。
此时他已遮罩六识,仅以神念观想,在最初的黑暗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纯粹又瑰丽的所在。
这就是识海,一处连最博学的修士也无法明确界定的奇异之地。
传说中,一位可以白日飞升的修士,可感应、控制三亿六千万条气机,成就周天圆满之数,涵盖天地四方一切元气变化,这已经是此界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若是想将这修士的控制力放置在识海中,以穷尽其中奥秒,到头来必然是一场空。
识海无边——所谓的无边,非是形容,而是确实如此!
那根本就是不可估量的。
李珣非常清楚这一点,事实上,用惯有的辞汇已经很难形容他此时触及的天地,他更明白,识海无涯,一瞬千变,想要将其完全掌控的念头是最为愚蠢的,所以他紧锁住一点灵明,视外间流光溢彩如无物,只是牢牢锁定「飞鸢牵魂」放出的「长线」,以确认识海中枢所在。
识海中并无距离可言,全凭神识投注,方可破入更深层的位置,此时林无忧尚在昏迷之中,识神不清,元神不动,也没有什么抵抗可言,不过随着深层位置的开放,一些光怪6离的场面也就纷纷喷涌过来。
那不仅仅是林无忧留存在此的记忆,还包括天妖凤凰一脉在血脉中刻入的某些神妙传承。想想妖凤的来历吧,如果细细鉴别,能在里面找到传说中的仙界妙景也未可知。
说它们是宝藏,绝对不错,但对现在的李珣而言,却是最让他头痛的障碍。
大概是由于林无忧天生灵识受限的缘故,这些记忆传承纷乱复杂,全无头绪,若显化成形,便等若一场时起时落的风暴。李珣小心的不去碰触那些飞沙走石一般的记忆传承,以免被扰了神识的稳定。至于那些仙家胜景,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天知道若碰上去了,他会不会就此沉迷进去,从此陷在这无边识海深处?
时间的流逝已无意义,也许是三天,也许仅是一瞬,李珣神识投注的压力忽然一轻,已是来到识海更深层的所在。
虽然修道近百年,李珣对识海的认识仍属浅薄,但他的脑子却很清醒,深知「识海深则静」的道理。
在修道之初,玄门炼气术里便有隐后天之识神,得先天之元神的法门,识神愈静,则元神愈出。
将这道理放在识海中,便等于越进入识海的深处,则越能体会到虚静之要旨,同时也就更有可能惊动深藏在泥丸宫内的元神。
虽说林无忧正在深度昏迷之中,但若真的不慎激起了她元神的防卫本能,再相应激识海变化,李珣虽不会受到重创,但这次的探查必然无果而终。
所以他对神识投影的控制愈小心,几乎就是紧随着「飞鸢牵魂」气机长线,亦步亦趋,还好没过多久,封禁的灵光便透过他的神识投影,还原在他脑中。
不知这禁纹连接的是哪处关键所在?
李珣的神识慢慢的从那一层简单得过分的禁纹结构上扫过,在他看来,越是简单的结构,反应的管道也就越直接,虽然理论上破解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也许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
如果他的目的是拯救林无忧的话,那现在他已经陷入了僵局。不过,从一开始,林无忧的安危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至少不在优先的考虑范围内。
他没有迟疑,神识再一次触及那块禁纹结构,那里的感应非常敏锐,虽然只是轻轻一触,却立刻颤动起来,而当这禁纹颤动的现象,透过神识投射的路径回馈回去,李珣耳中像是听到了嗡嗡的颤鸣声,而且还在持续的不断加强。
李珣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禁纹的组合变化上,偶尔关注一下其闪烁的灵光,对传导回来的「声音」并不看重。事实上,他不认为在识海之中,「声音」有任何意义可言。
也就是这么一个极短的疏漏,那声音已经产生了出他想象的巨大变化。
等他再次分出一些精力听到耳畔的声响时,那声音已经从低沉的「嗡嗡」之声,变成了轰传四方的长笑。
识海的天地瞬间阴暗下来。
笑声在幽暗的虚空中肆意奔流,打碎了识海深层的平静,那是穿透灵魂的声音,让李珣全身都出一阵难以遏止的颤栗。
随后,简单的禁纹结构轰然破碎,如果非要形容那外化的景象,大概可以认为是一场沙尘暴,一阵用无数阴郁的颜色堆砌起来的沙尘暴,笑声就是狂风扫过时拉长的尖音。
然而,他的思维刚刚理解了这东西的「外貌」时,「沙尘暴」已经轰然分解,化为无数破碎的粉尘,砰然飞溅。
李珣甚至没有生出躲闪的念头,千亿粉尘便穿透了他的「身躯」,且并非是单纯的穿刺,而是此来彼往,永无休止的轮回……
只是,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才升起明悟,在这里,他是没有「身躯」存在的。
当此念头照彻脑海,虚空中再次生了变化,千亿粉尘猛然与他拉近了距离——这纯粹是一种感觉。那些细微的颗粒瞬间扩大了许多,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碎块,密密麻麻,以最粗暴的方式,充斥他的视野。
这与先前识海散乱的记忆传承有些相似,李珣定神去「看」。也就是一个神念的波动,便像是向无底的深渊投下一颗巨大的岩石,更要命的是,岩石上还绑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就是他自己!
那一瞬间,李珣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掉下深渊,还是深渊掉向自己。剧烈的失重感主宰了一切,天旋地转中,彩光如梭,渐渐的,便化为无数影影绰绰的画面,流散飞动。
无数的画面在李珣眼前飞舞,初时极模糊,渐渐的,他便从其中找出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伴随这些人影,一股难以言述的力量慢慢充斥了他的思维。
等他明白这股力量其实是大片海量的讯息时,他的「视线」忽然锁定在某个特定的人影上。
「青吟!」
纷乱无绪的画面洪流陡然定住,这一刻,李珣可以十二万分的断定,那人影确是青吟无疑!
就像是在大片的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珠子在刹那间,迸出眩目的光彩。他本能地将珠子「拈」起来,此一瞬间,他才知道,明珠其实只是一串珠链里,寻寻常常的一颗。
刺目的强光照亮了整个虚空,喷涌的光潮中,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影子飞起来:钟隐、古音、妖凤、青鸾、阴散人、血散人……他们在虚空中飞舞,在千亿个画面中交错,李珣可以接收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更有不可计数的细碎声响,或呼或喝、或瞋或笑,伴随着涌动的情绪,一股脑的挤迫进他的思维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要被这洪流给涨破了!
突然的压迫感,便似是一个巨大的熔炉,千亿画面被投入其中,转眼便被灼热的炉火吞噬、精炼。无形之中,虚空中似有一只天神之手,用一种李珣难以理解的方式,将无数破碎的片断组合排列,使之彼此呼应、前后相继,最终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面对如此玄妙的过程,李珣不可控制的沉陷进去。
在他的感觉中,时间似乎飞逝了无数年月,又好似只是刹那之间。他从头到尾观摩这神奇宏伟的工程,初时还是作为旁观者,但到后来,仿佛化身成了制炼的天神,又好像融进了那渐渐熔合的碎片里,渐渐地分不清,究竟是他熔炼着碎片,还是作为碎片被熔炼着。
在这屡次生的矛盾过程中,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却又只能抓住一个空泛而巨大的轮廓,只能冀求于完全破开外层的雾霾,以观其全貌。
在强烈的愿望之下,熔炼完成了。
有序排列的片断组合像是渐次铺开的卷轴,将丰富多彩的画面展现出来。那并非是透过「眼睛」,而是直抵心灵深处,与先前融会的感觉相契合,浑然如一。恍惚间,李珣觉得,那并非是由外而内的注入,而是翻开自己的心扉记忆,从灵魂最深处翻涌上来。
当此念头从心中生出,他耳边似是响起一声霹雳,连绵不绝的画面蓦然化为万千飞星,冲击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以为自己被打得千疮百孔,可转眼又觉得这些伤口裂隙,应该一直存在着,而飞射过来的星光,则天生便是填补缺口之用,与原本的缺口严丝合缝,只有吸纳了这些,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是……我的?」
当此念头萌之际,天地移换。一个恍惚间,他似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神异的场面消失不见,魂魄的震荡却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在他「眼里」,丰富的色彩被抽得干干净净,单调的灰色像是暗夜里的海面,在低沉的声音里此起彼伏,几个来回间,便漫过了他的思维,只有最后的念头,在狭小的空间内,微微晃动。
「这是我的?我的?」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现,周围尽是蒸腾的雾气,湿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他像是赤裸着站着温泉里。
下一刻,他便真正赤裸了,口鼻间也透进了淡淡的但又非常清晰的硫磺味道,下肢还可以感受到水流的冲刷,以及另一种熟悉,在此时又显得分外无稽的感觉。
那种感觉,以极度强烈的刺激冲淡了所谓无稽的念头。此时此刻,他的感官所及,完全被蒸腾的水气、波动的泉汤,还有那个难以抗拒的快感所占据。
「唔!」
他忍不住哼出声来,手指无意识的收紧,丰腻柔滑的触感马上便在他的感官范围内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也在此时,他听到女人极度压抑的呻吟声。
「真好啊……」他就这么开口了,声音在水气中略有些扭曲,却掩不住那心满意足的腔调。
音波驱开了眼前浓重的水气,他也适时的低下头,正迎上一张绝美却又木然的面容。
然而镶嵌其上的那对宝石般的眼眸,却集合了女人所有的情绪,其间赤霞流动,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张力。只是,这平日里令人畏惧的力量,却被锁在了木然灰黯的面容之后,空自咆哮,也挣不出来。
他停止了在女人肢体上的摆动,转而轻抚那美丽的面容,一点点感受着那雕塑般明晰的线条,用敏锐的触感逐步感受身下美人儿的身分。
「栖霞元君……天妖凤凰!」
这位站在通玄界最顶端大妖魔,此时也只能以最屈辱的姿态,臣服在他的胯下。他可以感受到,在妖凤柔滑的肌体之下蕴含的恐怖能量,然而这一切都要由妖凤自己苦苦控制着,丝毫不敢溢漏出来。
用脆弱主导强大,用卑劣控制亲情,这样的手段确实可以给人莫名的快感,至少在某个极短的瞬间,他,无比满足!
而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的情绪像是天空中的云彩,时刻变化着,短暂飘飘然的感觉后,便有一线冰冷的寒意从尾椎处升上来,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事情在此刻生出变化,他的手指又一次移动,变换了无数个具备针对性的手法,游动在妖凤肌体的每个角落。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催情手段,在他有意的控制之下,妖凤带着耻辱和不甘,不可抑止的陷入到情欲的泥沼里去。
不久之后,妖凤便在情欲世界的昏沉迷乱中灭顶,而在她彻底崩溃那一刻所绽放出来的妖艳风华,足以将似铁男儿融化成汁。他也不例外,下一刻,他在轻微的颤抖中,攀上了肉欲的顶峰。
然而,在所有男人都会产生恍惚的刹那,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静,体内的真息以预先安排好的某个节奏震动起来,驱动一线神识,破开了妖凤已变得极其脆弱的防护,烙在她小腹内那个尚未真正成形的小生灵之上。
半昏迷状态下的妖凤,没有任何感应。
莫名的感触从心底深处生出,很快又消失无踪,他的身体仍在颤抖,真正艰苦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一段艰深的口诀在广阔的识海中闪过,刹那间,脑中像是响了一个霹雳,又仿佛有一把巨斧当头劈下,将他整个劈成两半!
剧烈的疼痛倒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身体分裂的狂乱情绪,在脑中无比真实的延续着,似乎永无尽头。
两个……哪个是我?
就是在这让人狂的状态下,他用仅存的一点神智,努力辨别「本我」的存在。
混乱的思维绞缠在一起,有如莽莽丛林中密布的藤蔓,让人辨不清方向。然而,在这混乱的思绪深处,却有一点灵明始终闪耀,他努力控制自己接近那团光,直到真切的碰触到。
那是一位女修的影子。
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女修回眸,那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容上绽开了笑靥,可是,在这笑容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像是被强行注入的毒素,塞到了他的胸腔里。
「危险!」
当此认知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时,巨大的斥力凭空生成,「自己」就这么被投送出去,循着之前投射神识的路径,没入妖凤仍显平坦的小腹中,在那个鸿蒙未分的小世界中,寻了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沉寂下来。
只是,那女修的身姿依然清晰,她檀口微启,似是说了些什么,但他全没听清,只是觉得,这张美丽的面孔,开始模糊不清,同时,慢慢的离他远去。
「她是……」
他无意识的伸出手,想抚上去以确认真实与否,却抓了个空。
距离判断的严重误差,让他产生了些许眩晕,似乎天地又在摇晃,等到眼前的景物稳定住,那女修却已是飞上了半空,天空也毫无理由的昏暗下去。
在漫天的乌云下,女修素衣云裳,翩然若仙。只是,他却看得出来,在那素白的衣裙上,溅得桃花点点,那纤瘦的身躯也只是强自支撑,以仅存的勇气和坚强抵挡前方怒潮一般的杀气。
「受我一剑而不死……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在地面上遥遥听到这高傲的语调,他胸口一痛,从喉咙里呛出血来。
他抚住前胸,深长的创口从右胸斜斜贯入,撕裂肺叶,击损心脉,又从左边肋下透出,而其中留存的凌厉剑气,更如附骨之蛆,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一团糟。
他能活到现在,全凭着精纯的修为维持一口气而已。
视界中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翳,但他仍睁大眼睛,仰望天空中的某个方位。
那里,一位清雅男子身披青衫,屹立在乌云之下,那把斩空剑已经归鞘,斜坠腰间,然而天地之间,却依然回荡着剑锋嗜血的低吟。
钟隐!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因为愤恨、因为恐惧。千载英名,在那人剑锋之下毁于一旦,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废人,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将命运交给别人去主宰。
天空中,生了一段与他紧密相关的对话,但主导权既然在别人手里,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的视线移开了,只是漫无目的在乌云的间隙中游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身上陡然一寒,深透脏腑的剑气与半空中投射下来的目光遥相感应,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爆,他闷哼一声,只觉得全身上下开了成千上百个孔洞,离支离破碎,也只是一线之隔吧。
「钟隐!」
女修斥喝出声,却已掩不住中气的虚弱,回应她的,是悠声慨叹:「敢笑须眉不丈夫!」
短短七个字,无视于他的意念,生生破开颅脑,直插进来。他的身躯再震,汩汩的血流从他七窍间沁出来,视界中的血色更浓郁得化不开,直到女修来到他身边。
女修就站在他身旁,俯视下来,披散的乌丝之下,面色苍白,疲惫的眼神,却有一种令他窒息的力量,打入心头。
「叔父大人,妙化宗毁了……」
叔父?
他的脑子便如女修眼中的倒影那般浑沌不清,眼前女修的面容却是更清晰了些,少有艳色,却是沁人心脾的文秀雅致。
他先前还在怀疑这面容的真实性,可在此时,他的脑子是无比的清醒,让那份心念毫无阻碍的化为音波,穿透出来。
「古音!」
从未像此刻一般,这名字带给他相当复杂的情绪,它们在胸口蕴酿酵,生成百般滋味,不过,他却能清晰感觉到,其中最原始的成份。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愧疚、绝望还有……嫉妒!
「敢笑须眉不丈夫……」
他品尝着钟隐的断语,胸前的创口仿佛被一双手慢慢的撕开,眼前的面容再一次模糊不清,随即便有无数飞掠的光影充斥其间,隆隆声中,时间长河以百倍于前的度向前推进,湍流飞荡,只是,「古音」这个名字,便如同江河中最坚硬的礁石,耸立其间,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浪花万朵。
从容的、开心的、痛苦的、绝望的……
每一个「古音」旁边,都留存着他的影子,他似乎就是那主导一切的枢纽,控制着古音的命运。
但,渐渐的,古音也施加了一个相反的力,使他同样偏离了固有的轨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眼前或连续、或跳跃的影像将他包裹进去,而古音就是一座桥梁,每一次闪现她的画面,都有极其独特的感觉透进来,漫入四肢百骸,与他的灵魂揉合在一起。
他睁大眼睛,在五色迷乱的世界中,似有一对幽深的眸子正对着他,无论他怎么转移视线、转动身躯,都无法逃脱这对眸子的盯视,无以名状的情绪便通过这对眸子,注入到他心底,直至充盈满涨。
他在抖,为心中不断涨开的复杂情绪而抖。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从外面注进来,还是在他内心深处固有的累积。
古音、古音、古音……他将这名字颠来倒去,反复咀嚼,一种奇妙的疏离感慢慢萌出来,他要问:自己认识的古音,难道是这个样子吗?
还有,他不再逃避,而是与那对眸子视线接触,之前模糊的倒影慢慢的清晰起来,显露出一个他未曾想过的人影。
古音眼里的,不就是我吗?
我……是这个样子?
疑问恍如闪电,贯空脑海。他想用力闭上眼睛,虽阻挡不了五色彩光的侵扰,不过,他也仅仅是利用这个瞬间来集中精力,下一刻,他舌绽春雷:「古志玄,滚出来!」
尾音在空旷的世界中回荡不休,仿佛有千百人齐声呼啸:「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天地在动荡,五彩的光线也为之扭曲晃动,最终轰然破碎。
李珣睁开眼睛,上下四方,空茫无边,在这里,在林无忧的识海之内,他只是自我神念的投影,但是却从没有任何时候,让他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我的真实。
凭借着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他在识海之中掀起了大震荡,剧烈的震动之下,前方混沌的虚空中,有一个人影缓缓凝成。
在这无边识海中,谈什么视野眼光都是可笑的,神念的接触最为直接,没有什么虚饰打扮,对方的独特印记便回馈回来,在李珣内心成像,清晰而深刻。
李珣确定了人影的身分,蓦地笑了起来:「钟隐的修为我是极佩服的,可眼下,我还是更佩服他充当绿头王八的本事!」
这一刻,李珣可以肯定,他已经抓住了所有一切谜团的核心。
这是李珣次真正的「见到」玉散人。
虽然,那只是一缕残魂。
第六章 争夺
李珣对玉散人的第一印象是微笑。
纵使已经从某个傀儡的脸上知道了玉散人的真面目,可在此时,李珣依然无法把对方看清楚,因为,仅仅是一个微笑,便让那家伙的面孔模糊不清了。
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始终微笑的家伙。他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或许很有魅力,但其中藏着太多的东西。
从李珣本人的经历来看,如果将三散人做个比较,他们在某个层面出奇一致,都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元素,只不过,阴散人是通过她的多变、血散人是通过他的残暴、玉散人则是利用他的微笑。
苍茫的天地间,只留存有两个人影,虽然明知那不过是神念的显化,李珣也不免做出一些习惯性的表示,他拱了拱手:「古志玄、玉散人……久仰大名。」
称不上是客气,总还是个招呼,对面的人影则更莫名其妙一些,虚空荡漾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世事无常,百多年的时间,我却没想到,你能成长到这种地步,横生枝节啊。」
李珣极不喜欢玉散人的态度,嘴上说着「无常」之类,却露出「你应当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
尤其是那眼神——当然,这也只是神念的外化,但也就愈的直接,眼神所至,让李珣觉得,这厮真的没把他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天知道,这缕残魂哪来的信心。
李珣确信,自己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同时,警惕之心也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他应该是有所仗持的。
「敌意过重,又是一层麻烦。」
玉散人依然在对他品头论足,人影却是闪了一闪,突然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从神念接触的感觉上来说,此时双方相当于只相隔了数尺远,对修士而言,这个距离会让人压抑和警惕。
不过,李珣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和外面的玉散人傀儡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多了那样的笑容便让二者的感觉完全不同。
李珣不想让玉散人再挑衅下去,他针锋相对的给予回应:「我也失望的很,本以为能看到钟隐留下的大手笔,却不曾想,只看到了这绿头王八搭成的小窝,里面还住了一条早该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有很长时间,李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纯与别人斗嘴皮功夫了,这未免有些幼稚,可他现在的心态非常奇怪,打心底便有一种绝不能让眼前这厮占得上风的冲动。
「我需纠正你话里的谬误之处。」
玉散人的态度似乎与他差相仿佛。李珣冷眼以对,终于看得出来,对方在强势之中,似有一股无法掩饰的急切,两种强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有种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紧迫感。
「你之前缺乏耐心,错过了许多关键的讯息,但『寄托元神』跟『照镜分身』的体验应已都具备,所以你应该知道,即使这里还是缺少最后几年的记忆,孤魂野鬼这条,我也是当不得的!」
寄托元神,照镜分身?
李珣很想一口否认掉,只是听到以上八个字,他才现,那种颅脑开裂,神魂两分的惨疼感觉,已经牢牢的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抹消不去。
伴之而起的,是急飙升的危机感。
在没有理智驱动的情况下,他已经本能的进行移出神念投影的前期准备。
这时候,玉散人——姑且这么称呼,又靠前了一些,他脸上的微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从中透出的讯息,却再次提升了一个层级。
「还有,你应该可以推断出来,我确实已经投胎转世,虽然那一个『我』要比这个『我』晚了几年,但我确实那么做了,否则,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听得此言,李珣身子又是微微一颤,心跳也快了一拍。而这边,更是整个识海都震动起来,呼啸的风暴瞬息驾临。
李珣甚至已经不愿去思考,而是准备全力断开神念的投影路径,以摆脱不断攀升的危险。
就在此时,玉散人再逼向前来:「最后,钟隐虽然当得起绿头王八的名号,可是,这处的禁制却不是他的手笔,自然,这小窝也就不是小窝,而是一把锁具,刚刚扣上的『困龙锁』!」
说到最后,玉散人话语的尾音已成了刺耳的尖啸,与识海上肆虐的风暴揉在一起。风雷激荡中,代表玉散人的人影已经扭曲了,像一团不断变形的雾气,卷缠上来。
「咄!」
早有准备的李珣并不慌乱,伏魔清音在识海中迸。这等玄门秘法对神识的杀伤绝对可观,李珣已经顾不得林无忧才是承受杀伤的载体,他需要借此机会中断神念投影的路径。
可他绝没有想到的是,投影路径,挥之……不断!
李珣的神念,被冻结了。
冥冥中,一股庞大的力量透空而来,将他死死锁住——非只是在识海内的投影,而是循着神念投影的路径,反溯而上,瞬间将他的元神钉牢,半分也动弹不得。
「锁元神、勾魂魄,溯返上游……乖乖吟儿,果然了得。」
玉散人没有再现身,只是在周边虚空中呵呵低笑,识海内的风暴仍在继续,使其笑声显得分外跌宕起伏。
什么乖乖吟儿?李珣心神一阵恍惚。
这时候,早先禁纹结构消散之地,再一次灵光闪烁,无数如虚似幻的线条慢慢铺展开来。
这些线条或曲或直,穿插流动,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禁纹结构,繁密复杂之处,较之李珣刚刚所见,强出何止百倍。
这才是真的?
几乎是一脚踏出悬崖之际,李珣心中猛的一清:这才是长线所牵动的飞鸢,也是他一直寻找的最终答案。
之前那个不过是玉散人布下的陷阱,简单,却收到了实效。
面对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李珣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不管是一缕残魂也好、照镜分身也罢,此时的玉散人,无论如何也不应具备禁锢他元神的能力,也就是说,这禁锢之力必是来自于眼前的禁法无疑。
所以他努力集中精力,不去分神想那些勾人心弦,偏偏毫无用处的隐秘,而是强振起几乎已经僵硬的思维,将其集中到识海中那些变换不定的线条中间,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线生机。
只是,玉散人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我认为,现在,你我之间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玉散人的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所以外化的声音也就显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你知道,我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孤独得很,好不容易等你过来了,我们不妨聊一聊,难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李珣没有说话,仍将全副精力放在那穿行不息的线条上,只是耳边玉散人的低语也环绕不去。
「你对这『困龙锁』很感兴趣?也好,那我们就看看,它是怎么来的……」
话音方落,识海中再度改换天地,千万条禁纹随之扭曲变动,李珣正为之目眩之际,眼前忽有一片鲜嫩绿意,有如初春之芽,破土而出,轻易牵去了他的全副心神。
嫩绿颜色已经烙在了他的眼中,并舒缓的扩展开来,偶尔透出一些光线,纯净无瑕。
可是,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在……
在哪儿呢?
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脑子里闪灭,却无论如何都挖不出来。便在此时,耳边传来轻柔的话音,像是轻风下摇晃的风铃儿,荡人心魄。
「叹什么气啊?」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风过竹林的天籁之声,低沉悦耳。他舒服得几乎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心底深处,那一团燃绕的毒火,却又是如此炽热。
他偏过头,窗外枝叶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照射在眼前芙蓉玉面之上,光辉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光影摇曳中,女人放下手中的笔,微微后仰,却是向他索吻。竹叶的阴影轻轻覆在她眼睑上,深幽迷离,他笑着低下头,两人唇瓣相接,半晌,女人才再度开口:「是看我画的不好吗?」
「我可没资格说你,莫说是我,便是全天下,能有几个有资格的?」
恭维的话信手拈来,全天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他。
女人果然笑了起来,干脆掷下笔,身子向后靠,直接偎进他怀中,嘴上却是轻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你必是天下第一。」
顿了顿,女人的声音几不可闻的响起来:「仍在担心?」
短短的四字,便让屋内气氛为之一变,似乎连窗外的绿意都蒙上了一层灰。
半晌,他才笑了起来:「能谈笑赴死的,天底下能有几人?我那乖侄女,当真是不愿再给我活路。但话又说回来,她能把主意打到你师兄那里,也算是看得起我。」
女人淡淡回应:「应该是师兄太看得起她才对。」
「看得起?不,应该是志同道合才对,我本以为阿音的想法已是天下独步,却没想到,钟隐似乎来得更激进些,至少,阿音做不到的,他能做到,阿音能做好的,他能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心情转好,搂着女人纤细腰身的手臂更加了些力,凑在女人耳畔,微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钟隐能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我的乖乖吟儿,只可惜,无论他做得再多、做得再狠,也无法将你从我身边夺去!」
女人似乎有些感触,朝他怀里偎得更深,却不再说话。
他迟疑片刻,又低声道:「也许,你能再和他分说……」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师兄既然已经亲口承诺,便绝不会更改!」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
这是他心里的实话,却不应该在这时候说出来。话一出口,他便十分后悔,然而心里烧灼的毒火却又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大声宣告:是的,钟隐再喜欢你、照顾你,也只能看着你在老子胯下 呻吟浪……除了这个,他又能怎样?
他终究控制住了冲动,不过,女人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低头看桌上的画纸,末了拿起笔,在画纸角落里写上「困龙锁」三字,随后笔锋挪转,在密集而有序的线条之上,划下了一个触目惊心大大黑叉。
「怎么把它毁了?怪可惜的。」
女人不说话,手上轻拂,真息透入,画纸当即化作飞灰,从窗口散出,之后又回眸一笑:「我说过,这是画给你看的,既然你看过了,留它又有何用?」
顿了顿,女人又道:「若你真的在乎我,这禁纹,你必是能记得的!」
他为之愕然。
这一刻,他忽然现,眼前女人的笑容非常陌生。
而这陌生的感觉,正扩散开来,从她眉眼到轮廓、到气韵、到所有的一切……
是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小鸟依人般的乖乖吟儿,他见过的,只有高傲的、虚伪的、冷酷的青吟贱婢!
李珣猛的打了个寒颤,从这冗长的梦里惊醒过来。
他似乎再一次陷入到了玉散人的陷阱中,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那话里深藏的意味,他心里却又一清二楚。
那不像是玉散人灌输进来的,反而像是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再填充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去。
是的,他知道那对狗男女在说些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时候,玉散人的低笑声响了起来。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一点,现在,你明白困龙锁的来历了吗?」
李珣不愿去想,可是那答案就深刻在他脑中:困龙锁,是青吟在两百年前、更准确的说,是在四九重劫来临前四个月的时候所画。
那天,是玉散人最后一次同她幽会。
而在那之前,事情的展早从常理中岔开,进入了荒腔走板的境地里。
那一天,已经距离玉散人连续两次「玄婴度劫」的尝试失败有四百多年了。
第一次,古音怀胎之后决绝难,将玉散人以「血融之术」培育的胎儿,做成了修炼造化魔功的胎鼎。
第二次,玉散人和羽侍的骨血刚生出来,便让阴散人突入夜摩天,强行夺了去。
玉散人非常清楚,如果说第一次还是他挣扎于宗门与自我的分岔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第二次,若没有古音暗地里的配合,以阴重华之能,也不可能将事情做得如此顺利。
把时间拉近一些,古音孤身登上坐忘峰,与钟隐论道三月,畅谈天下大势,至此将一身造化魔功与妙化宗法门融而为一,修为突飞猛进,一举进入赤子真一的境界,成为天底下有数的高手。
而此时,玉散人却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通过青吟这唯一的途径,来宣告他对钟隐的心理优势,也从那一刻起,古音开始在通玄界布局,交游天下,暗中串联。
在修为上,玉散人只能艰难的维持对古音的些许优势,但整体而言却已很难压制古音的野心,而双方的仇怨也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碰撞中,愈深重。
再把时间拉近,十四年前,正是天芷上人一辈子最耻辱的日子。那次事件,也是玉散人与古音修好的最后一次努力。
他听任古音驱使,制住了天芷上人,后又故作大度,主动承揽下天芷的怨恨,以此暗示古音的计划已经被他识破,可这一切也只能在表面上缓和关系,而古音决绝的念头,并未稍移。
从那一刻起,玉散人在夜摩天的势力便彻底落入下风。
李珣觉得非常疲惫,这些绝大部分他是已经知道的,也有一小部分更关键的消息,却是刚刚才冒出来,然后如同一条绳索,将他之前支离破碎的揣测串联在一起。
对此,他没有一点恍然大悟的畅快感觉,心中那无以名之的压抑,反而愈的沉重。随着外层迷障逐步剥离,事实越来越清楚,而这事实,他绝不喜欢!
只可惜,事情的展并不顺从于他的意志,或者说,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
无数个场景片断涌上来,又在某种力量的规拢下,形成条理清晰,前后有序的整体。
而他,只能被迫知道那些讯息。
仍然是以那天为界限。那一天的前两日,古音再上坐忘峰,争取钟隐的支持,虽然直接的要求被钟隐婉拒,不过古音仍然得到了相当的承诺,其中,便有决定玉散人生死的一项。
玉散人的命运,已经被预定了。
正因为如此,玉散人从青吟处得到消息后,立即就连夜奔上坐忘峰,乞求青吟相救。而青吟从钟隐那里得来的答复是:「我给他一个洗白重来的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要让玉散人转世重修,但在重修之前,却要击碎他的元神——仅是一个比「形神俱灭」稍好一线的结局而已。
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困龙锁」便是在这个时候,由青吟画出,以那样一种方式,转交给了玉散人。
「世人都道乖乖吟儿无所作为,只是我或是钟隐的附庸,有谁知道,她非但修为精湛,便是在禁法一项上,也是顶尖一流?就是这东西提醒了我,困龙锁,一个仅适于安置在识海之内、泥丸宫中的小小禁制,青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来。」
玉散人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之前那种诡异的沟通方式,他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又好像把源头直接安在了李珣心中。
「那法子极妙,除了照镜分身太伤元气之外,已经没什么瑕疵了。所以……」
所以玉散人开始配合古音,算计妖凤、青鸾。两大妖魔走投无路之下,被古音画下的大饼吸引,定居在夜摩天,忍屈受辱,等待玉散人施展秘术,为妖凤和她的孩儿消除四九重劫的威胁。
却不想,在她们入住的第一天,便着了道。
玉散人将自家分化的元神注入到刚刚成形的胎儿之中,至于惑神曲的植入,倒算是细枝末节了。由于胎儿灵智未开,他所分化的元神——也就是眼前这位,很轻松的藏匿到泥丸宫深处,与胎儿逐渐萌生的意识缠在一起,在后来的两百多年里瞒过了妖凤等人的感知。
这真是……
李珣忽然有些感慨,在那个时段里,玉散人的命运被掌握在钟隐手里、掌握在古音手里、甚至掌握在青吟手里,唯一缺乏掌控力的,恰恰就是玉散人。
这与曾经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早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到了今天,没有人再能够控制他,他也绝不会给人这个机会!
心意萌之际,便如春雷初绽,撼人心魄。坚定的意志通过神识彰显外化,在漫无边际的识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刹那间,这一方天地好像整个颠倒过来!
玉散人似乎又投来了什么消息,但在这呼啸的风暴面前,转眼便给吹散了。
风暴的冲击还不止于此,李珣分明感觉到,禁锢他元神的「困龙锁」竟然松动了少许。
李珣自己也没料到,本人意志的外化,会造成如此结果,但他绝不会浪费机会,当下他全力鼓荡元神,不惜自伤,立刻斩断神识投影的路径,要与那玉散人的元神彻底隔离。
在林无忧识海的感应瞬时断绝,李珣全身一震,被困龙锁禁锢的元神重新与肉身元气汇合,水乳交融。
只是,他元神的震荡不可轻易消却,影响到元气流动,当下就损了内腑,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他猛力睁目,外间景物尽收眼中,只见水蝶兰和阴散人都用极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苦笑一下,正想说话,忽的觉不对,喉咙的振动、嘴唇的张启这些平日里最自然不过的事却突然变得艰难起来。
他像是被扔进了极深的海底,在庞大的压力下,一举一动都要花费比平日多出百倍的力气,而在一次震荡过后,混浊的水流便遮蔽了一切,耳目口鼻舌齐齐失了效力……
轰然一声响,他又回到了混沌苍茫的识海内。
只不过,这次的识海却是他自己的。
之前已化为雾气的玉散人元神,此时却凝成一体,笑吟吟的停在虚空中,尚有闲情为他解惑答疑:「你我本就是一体,而这副身躯,亦与你我最为契合,经过小姑娘识海之中的相会,神识接触,咱们早就是难分难离,你去哪,我自然也就跟到哪。」
不需多说,只看此刻识海中再度掀起的风暴,便知李珣对此「一体」之说有多么排斥。然而在这里,玉散人竟然更增神通,识海风暴扫过,竟是撼他不动。
「我等很久了……」玉散人笑道:「快点让我把这冗长的日子结束掉吧。」
言罢,咒音迸,李珣识海之内风雷大作,玉散人元神再归于无形,然而那郁郁雷音,却是横扫识海,响至极处,澎湃震波更是无所不至,而这剧烈的波动,几乎是以不可抵御的姿态,再度切断了李珣元神与精气之间的联系。
其实李珣现在六识隔绝,本不会有音波过耳,那雷音其实就是玉散人渗透进来的神念之力,可污染元神、遮蔽本性,正是夺舍的前奏。
李珣却是惊而不乱,同样一串咒言显化,摇晃的识海中,随即亮起了十余个淡金符箓。这是他用出并不太熟悉的玄门定神术,暂时控制住了元神的震荡。
李珣暂时很难分神去思考,在自己的识海内,怎么会被身为无根之萍的玉散人元神全面压制。他只能凝神聚意,困守泥丸宫!不论识海又或泥丸宫,在修道人眼中,虽有差别,但具体修行上,并没有分得太清,只是在释玄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上,运用效果不一。
每个修士对此都有他自己的体悟,也不论对错,李珣兼修多门法诀,自然也有他本人的看法。
在他看来,释门称「识海」者,可谓是元神的某种显化,却与肉身无干,泥丸宫却算是「元神」的洞府道场,关碍肉身,气机相连。
李珣修身炼神,是以泥丸宫为元神藏储之根基,以识海为显化之门,识海若为海,则元神为其源,泥丸宫则是蓄积水源的海眼。
因而李珣困守泥丸宫,虽然看似落入下风,但只要「海眼」不闭,活水自来。
这一手果然有些效果,玉散人的如雷咒音一下子弱了很多。而此时他元神一跳,感觉到一线汩汩清流注入进来,丝丝凉意在泥丸宫处一转,洗涤心神,令他精神为之大振。
他立刻知晓,这是为他护法的水蝶兰和阴散人觉情况不对,正在对他施以援手。
这也正是李珣仗持的最大后盾,有两位宗师相助,他不信玉散人这厮还能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当下,他沉潜心神,并不急着借力将玉散人元神驱离,而是扣合虚静之旨,紧守关窍,以自然化生的途径,驱辟外邪,务必使玉散人找不到可乘之机。
他的思路完全正确,玉散人的咒音渐渐不能扣关进来,而且神识清明之下,他甚至隐约觉察到了玉散人的元神所在。
这时候,水蝶兰又使出了手段。化蝶归梦法袭扰心智,攻伐元神,最适合用在此处,随着她法力侵入李珣体内,李珣泥丸宫内外忽有轻烟缭绕,异香扑鼻。
水蝶兰的幻术,最擅以「通感」之道破解神识防线,等受术者觉察到不对,幻术法力已经悄然渗入,伤人于无形。李珣与她心意相通,却是未受其扰,这迷幻之力却要玉散人生受了。
李珣不知道玉散人的元神受到了什么损伤,但瞬息之后,如潮水般退去的压力,却是最好的消息。
「厉害!」
李珣不由赞叹水蝶兰出神入化的幻术修为,然而心思才起,玉散人的神识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穿透过来,化为一声冷笑:「诵祈仪轨,斩迷除幻,去!」
伴此咒音,李珣心口处忽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腾上来,转关过窍,直透顶门,猝不及防之下,水蝶兰透入的幻术法力竟被一扫而空,余势未止,只在李珣颅脑窍穴间大放光明。
此光正而不邪,明而不曜,正是最精粹的玄门清光。玉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诀,竟能驱此光华,如臂使指。
他将元神裹藏在清光之中,只一闪,便如清风入林,无声无息渗透进来。李珣元神陡然跳荡,竟似守不住泥丸宫,关键灵窍不稳,周身气机登时大乱。
「狗娘养的玉辟邪!」
李珣已经知道乱子出在哪里了,他不惊讶,只觉得好笑,玉辟邪也能破除幻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不知!
他更好奇的是,青吟贱婢为了让玉散人顺利还魂,究竟还对他下了多少手段?
泥丸宫守不稳,便挡不住玉散人神识的侵袭,这丝丝缕缕的神识透进来,外显化为黄钟大吕之声,震荡魂魄,务必让李珣难以自持心神。
除此之外,玉散人又动了谈兴:「容器便要有容器的自觉,你本就是我分神所化的肉身,生来便是要为我所用。此时我有困龙锁固本,有玉辟邪清源,可说胜券在握,你则是没有半点机会,还在这里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处?」
虽然李珣早已明白其中关节,但真的说出来,那种阴郁压抑,绝非外人所能道。他强迫自己适应这种感觉,同时咬牙冷笑。
「机会?你又有什么机会?这副不灭法体是由我自己修炼而来,里面每一点精血元气,都刻着我的烙印,都按着我的意愿流动转化,精气神三宝浑融如一,不留半点缝隙,你这残魂就凭着一道困龙锁也想行夺舍之事,岂不可笑?」
「你说这躯体是你自行修炼?」玉散人嗤之以鼻,「那你这元胎道体又是如何得来?这副身躯乃我元神滋养、精血显化,自胎中便带得先天清气,这才让你道行能够精进神。
「总归来说,你那些后天修炼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除非你能将那些先天烙印尽都褪去,否则,这副躯体依然最与我契合不过!更何况……我何时说过夺舍之类?」
玉散人神识显化愈飘忽,但李珣可以感觉出来,那种遍及全身,无孔不入的渗透仍在进行之中,不得不承认,短时间内自己还是找不到可以抵挡的方法。
对面,玉散人的姿态依旧高傲:「小子愚不可及,岂不知那夺舍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三流把戏,与我这上乘度劫秘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里面还有你至今不悟的关节在!」
什么关节?
李珣明知玉散人是在用言语攻击他的心防,但这种时候,稍稍的一点迷惑,便会扩散成一片不稳定的薄弱地带,让他惊疑不定。
「你说你精气神三宝浑融,全无缝隙,那现在,我便应该无计可施,只剩和你的元神正面硬撼一条路可走,哪像现在,困你在泥丸宫中,断去你精气之源,风雨飘摇,让你惶惶待毙?你在我眼中,根本就是条条缝隙、处处破绽,嘿,那坐忘石的法力,可还记忆犹新吗?」
「坐忘石!」
李珣这次当真是压不住心头的震荡,思绪不受控制的返溯回去,一直退回到那已经褪了色的记忆里。
他记起了在青吟手上,坐忘石大放光明的瞬间,透入颅脑的澈骨寒流,以及那随之而来,模糊又空洞的印象片断。
现在想来,哪一条都验证了玉散人的言语,但是,那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防线之外,玉散人轻松的将讯息透进来,不费半点力气:「看得出来,那时候你应该还没有进展到元神显化的地步吧!你那时识神未静,元神不出,坐忘石的异力固然能够使人得三生之经纬而忘之,对参悟大道极有裨益,可是毕竟翻覆识海,动识神而惊元神,也就一定会在你的元神上留下痕迹。
「不管你日后修到怎样的境界,那痕迹也是历久弥新,无可遮掩,对我而言,那就是……」
不等玉散人说完,李珣便冷笑起来:「你们连我拿着一块坐忘石上山也能算得到?」
「上山?」
玉散人也愣了一下,显然,李珣的经历与他所想的有些差异。
但这时候,李珣也反应过来了:是了,还有一块坐忘石,就在青吟小屋的抽屉内,他曾见过祈碧师姐用它照明,前段日子甚至还看到了那玩意粉身碎骨的模样……
原来,那也是为他预备的!
想到那块粉碎的石头,李珣不由苦笑:原来,我还真的帮他们省了点本钱!
第七章 夜壶
心志动摇中,李珣更的抵御不住来自玉散人的侵袭,在这时候,玉散人的语气又和缓下来。
「你仍是不明白……度劫之术,要的便是自然归化,天衣无缝,否则灵肉不谐,过得今日,也过不了明日。
「我既然有信心施得此术,并非是认定在元神稳固、意志坚韧处远胜于你,而是凭借精心准备,步步为营,从决定使用照镜分身的那一刻,我便开始布置,至此已有两百年……而你呢,一刻钟之前,可曾想过有我的存在?」
仍是扰心之辞!
李珣心里透亮,可是就是忍不住听下去。
玉散人似乎陷入了一个非常兴奋的状态中,连元神的侵扰都减缓下去,只是透过神念滔滔不绝:「最初的计划倒没有这么复杂,毕竟,几百年前的布局,算计再多,也不可能算清你的每一步。
「事实上,我曾想过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会一直缩在那方寸之地,陪一个神智不全的小妮子,直到疯掉……却想不到,不到两百年的时间,便有这天赐良机!」
李珣相当不适应玉散人眼下这姿态,虽然他对玉散人这号人物从来也没有好感过,但传说中,这位终究是以风仪气度闻名于世的第一流人物。像是天芷上人这样与玉散人深有仇怨的,在描述其言行时,也不自觉的有些佩服之意,如此人物,又怎么会是眼下这副癫狂的模样?
识海中,对峙的元神陷入到一个非常古怪的状态中。侵蚀与抵御的攻防固然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但占据主流的,却是大量的讯息投送,即使玉散人非常高明的将这种讯息投送与侵蚀元神结合在一起,却仍然显得荒谬而不真实。
对此,玉散人并未感觉到,他仍然陷在那莫名的激动情绪里:「你不明白别人的难处,这两百年里,所有人都在等。我在这方寸之地寂寞度日,阿音也要等,她必须等到钟隐飞升才能动计划!我还知道钟隐要等个怎么样的契机,可怜我那乖侄女,空自积着一腔抱负,誓要将此界打个倒颠,却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可笑之至!」
「等到钟隐飞升之后?」
李珣清楚记得,散修盟会出世,是在钟隐飞升前的数月……
在某种程度上,玉散人与李珣也算是心意相通,笑声骤起:「从嵩京回来后,小姑娘可是在阿音耳边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随后不久,她便在坐忘峰上见了你,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稍顿,玉散人便迫不及待的彻底揭开答案:「按照与钟隐的约定,阿音要在钟隐飞升之后,才能开始她的计划。而钟隐又和我那乖乖吟儿约定,待我转世重生、与他二人相见,且又具备立足的资本之后,他便不能再强驻此界,必须霞举飞升。
「嘿,如此互相勾连,最关键的便是这具肉身!阿音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既然见了这肉身,钟隐的打算必然瞒不过她,至此才有散修盟会起于北极的大手笔,也就是逼着钟隐快快滚蛋!」
玉散人说着,便哈哈大笑,他已经直接把李珣给无视了。
现在的玉散人眼中,只有即将拥有的光明未来:「阿音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若她知道小姑娘的泥丸宫内还藏着我的分神,斩草除根之下,这具肉身必然不保。但她既然从钟隐那里知道所谓『真相』,这狠手,却是不会使出来了。看看后面的日子,你不觉得,她对你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小子,未免太过看重了吗?」
与玉散人相反,李珣是愈的沉默了,对玉散人喋喋不休的言语,全无回应。而玉散人仍在不停说下去:「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你只需要知道,当栖霞自人间界回来,说起关于你的消息时,我有多么的兴奋!我受够了穿着小姑娘的外衣,在那群女人面前扭捏作态的模样,所以,我立刻拉上青鸾,跑到人间界,要取回这具肉身。
「其实,早在嵩京城里,我便有个极好的机会,那时你修为浅薄,心智不坚,只要下手,融合之事便水到渠成。所以我暗示小姑娘送你冰风宝珠,那里面的天冥化阴珠乃是我早年收藏,极为隐秘,便连古音也不知晓。
「我想以你当时的修为,若是不自量力,祭炼此珠,必然会受到宝珠反噬,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运气极佳,竟得了幽魂噬影宗的传承,转眼把珠子炼了去……这贼老天与我为难,我认了!」
说是「认了」,但那切齿之音,通化神念的显化,却是清晰的传导进来:「嵩京失手,我也就失去了在你成气候之前,直接剿灭元神,拿回肉身的最好机会。此后,我必须创造条件,使你和这小姑娘沟连元气、神意交通,以便彼此元神碰触,供我施展神通。」
李珣越听越明白,想不到他早被算计。
玉散人一边说,情绪似乎也随着回忆波动:「有段时间,古音不是怂恿妖凤招要你为婿吗?若是这样展下去,事情倒也容易许多了,只要你与林无忧成亲,你俩合籍双修之日,神气交通,我取回肉身便可以顺理成章,只是,想不到这事也旁生枝节,妖凤、青鸾与古音反目,这结亲之事也就再无可能。
「我本来已经快要绝望,还好,我那好侄女,真的使出了钟隐传她的禁制法。她要引动钟隐截流的四九重劫之力,必然要借助林无忧这个诱饵,也就必然要在小姑娘身上刻画禁纹,她从青吟手上拿到了禁制全图,只以为那是钟隐的手笔,却不知那幅画里还有青吟埋下的困龙锁手段!
「困龙锁没什么了不起,可是,那却是乖乖吟儿传递进来的消息。我二人对阿音的计划最是清楚不过,自然知道该怎样配合,想来,你神念透进小姑娘的识海,应该也是她多方引导才对吧!」
对此,李珣无言以对。
现在想一想,青吟自东海现身那一刻起,虽然行踪诡秘,却是一开始便将自己的注意力牵引过去,随后步步落子,几乎都是牵着他的鼻子走,顺理成章的将林无忧纳入到他的视野,还丢出香饵,引诱他心甘情愿的将神念投射到林无忧识海中……
若不是对他性情行为了若指掌,焉能如此?
他心中不免沉郁,对此,玉散人感觉得再清楚不过,神念继续透进来,行侵蚀之事:「再挣扎有何用?有坐忘石造成的刻痕在,你那元神先天受我克制;后天算计,你也不比我准备周详;到现在,你困守泥丸宫,只是等死。如此状况,不过就是守着一口气,不愿就此灵识消散而已。
「既然这样,我愿意给你机会,若你还这副肉身与我,我便让你去林无忧那边夺舍,小姑娘根骨绝佳,只是自身灵识萌生之际受我元神压制,至今不过是幼儿水准,便是不吞吃掉,也极易操控……说起来,你不觉得,这小姑娘对你很有好感吗?」
说着,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小姑娘的灵识里动了点手脚,让她对你生出亲近之意,她灵智蒙昧,一旦有了好感,便极易引导,说不定你移神过去,她就自愿将肉身让给你了呢?」
说着,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主意当真极妙,你占了小姑娘的肉身,继续修行也好,干脆兵解转世也罢,虽然艰难,却还是一条活路。照我的意思,你真不如在女儿家身子里过段日子,看看是不是像我一般刻骨铭心……」
笑音已经走了调,刺耳得很。李珣保持沉默太长时间了,似乎已经忘了如何说话,任那笑音在识海内回荡,直到泥丸宫内的静默蔓延出去,缓缓扼住对方的脖子。
不知何时,笑声消减,李珣这才缓慢的将神念透出,外化成音:「我一直感到很奇怪。」
显化的神念具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撕开了周边玉散人的封锁,清晰呈现出来:「钟隐那厮绝不是瞻前顾后的绵软性子,可是无回境事时,他竟然没有一剑把你杀了……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
玉散人没想到,李珣反应如此奇怪,一时间竟没有办法压制,只能任那意念化为天地间宏大的冲击,席卷过来。
「你……真的是玉散人吗?」
一句话若天外飞来,仿佛带着郁郁雷音。李珣蓦地放声大笑,笑声在此无边的虚妄空间内回荡,一波更胜一波,让整个天地都摇荡起来。相比之下,玉散人的嘲弄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根本不给玉散人回应的时间,李珣已经破口大骂:「狗屁的玉散人!天下人所知的玉散人,虽然贪花好色、毁人名节,却还有个宗师的身分气度,那位玉散人,早在无回境的当胸一剑后死了个干净,自此以后,留存世间的不过就是个自怨自艾、乞食讨生的废物!
「你胜不过钟隐,不思精修苦练,一雪前耻,却只是靠着夺舍转世这等邪门歪道,妄求一步登天,为了这个,你奸污亲侄女不说,又把主意打到一个懵懂孩童的身上……」
李珣冷冷一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缩在一个女孩体内,蝇营狗苟,搬弄是非,前世的倜傥风流全糊进了烂泥塘里去,如此卑鄙龌龊,肮脏下流的无耻之徒,也配叫玉散人?
「相较之下,纵然其他二散人都成了傀儡一流,也必将羞与你这等人为伍,对了,前面你说容器……我倒觉得,这肉身当盛酒的杯子也好,盛饭食的盘碟也罢,只要不是装屎尿的夜壶便成!」
「夜壶」之论一出,识海刹那间化做炽热的岩浆湖,里面沸腾翻滚,尽是玉散人有如实质的杀意。
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已经陷入极度兴奋状态的玉散人尤其不能!
那一瞬间,李珣几乎以为泥丸宫要在对方的冲击下碎掉了,剧烈的震荡透过这里无所不至的气机连接,转眼遍及全身,只此一记,李珣的肉身便又遭重创。
然而,李珣却是不惊反喜,玉散人过于激烈的攻击,非但暴露了他元神真身所在,而且连他攻击的方式也一并暴露出来。
困龙锁,仍是困龙锁!这个由青吟亲手设计的禁法并不像玉散人所说的那种「小小禁制」这么简单,玉散人乃是凭借这一禁法,聚拢法力,再行攻击。
看起来,短短时间内,玉散人已经将这禁法炼化在自家分神之中,名二实一,自然如臂使指。
李珣先前未虑及此处,仍是以神识攻防的方式相抗,再加上自身先天劣势,自然处处受制。尤其玉散人在长篇大论之际,代表困龙锁玄奥的神识刻痕已经无声无息的探入识海深层,密布其间,几乎将他的泥丸宫外层彻底封锁。
随着玉散人神识侵袭的路径不断切入泥丸宫内,若真让此禁制遍布泥丸宫内外,李珣的元神便成了困在网上的飞虫,再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玉散人将他吞吃干净。
「不愧是至亲叔侄,敢情都是属蜘蛛的。」
莫名生出这种心思,李珣又是大笑,虽然眼前形势恶劣至无以复加,他的心境反而愈是纯粹安然,不提玉散人想用禁法困住他的愚行。单只是这坨丑物,他又怎会输了?
李珣身边,阴散人和水蝶兰都已经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均是神色严峻。此时李珣元神受困,识海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向她们传递消息,还好,二女都是历练丰富之辈,虽惊不乱,即使对内里的环节不甚清晰,几次试探下来,却是抓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先前水蝶兰施展幻术,却被识海内的玉散人元神,借助玉辟邪之力轻松破去,但也因为这样,二人却是现了这里的法力流向和其中因果。想来李珣不至于蠢到将自家的助力破除,如此,玉辟邪受人驱使的事实,便清晰呈现出来。
神识交流是何等迅之事,玉散人虽是长篇大论,喋喋不休,但外间时刻也就是眨眨眼的工夫,这里水蝶兰和阴散人已有了决断。
早时,李珣为了破除玉辟邪对血影妖身的干扰,将玉辟邪嵌在左胸之上,此时阴散人便弯指如勾,硬生生插进李珣胸口,破开其肉身的自我防御,要将嵌入胸肌中的玉辟邪生拽出来。
这时,正值李珣坚定心志,奋起还击的当口,玉散人为了巩固自家元神,正欲急抽取玉辟邪上的玄门清气为己用,却忘了天底下还有釜底抽薪这一招,全无防备之下,后力不继,困龙锁的运转略有不畅,李珣则抓住机会,趁势鼓荡元神,激起神识如剑,硬生生在禁制的最薄弱处撕了道口子,然后,他不再死守泥丸宫,而是……
跳了出来!
神意变化之间,虽人身亦是一大世界,泥丸宫与周身神气节节相通,便如人身大世界之的中枢,元神在此,便可控御全身,掌握世界生衰变化,然而以眼下的局势,玉散人神念渗透无所不在,即使李珣死守其中,也早晚受其侵蚀,不由自主。
所以,李珣干脆跳出来,以他对禁法的绝对自信,准备强攻这层禁制,务必斩断玉散人元神神通的根源。
不只如此,他还有另外的打算。
玉散人果然没有料到李珣竟然决绝至此,再加上玉辟邪的玄门清气供应突然间断去,一个失措之下,便从掌控全局的快感中跌落下来,一时为之大怒。
李珣却不管那边的邪火,只是驾驭元神,一股脑使出曾经学过的所有神通变化,将那一线缺口,扩得更大。玉散人元神在识海呼喝如雷,只管统御禁制,要将李珣困住,却忘了趁机抢占泥丸宫,还李珣一个釜底抽薪的手段。
天平悄然向另一个方向倾斜。
李珣心神愈平静。元神本就是先天之灵,生于浑纶太虚中,非同于后天识神。修道之人,蓄精炼气,纯化元神之后,或返虚成婴、或神驭天地,虽是渐渐将元神由虚而实,生就神通,可那先天性灵,却是不会变的。玉散人邪火升腾,最易蒙昧真性,而李珣由始至终,都护得灵明不失,如此相比,更是高下立判。
当然,李珣不会忘记他的先天劣势,由于坐忘石的缘故,李珣的元神分外经不过玉散人的冲击和侵蚀,跳出泥丸宫后更是如此,他一开始定下的,就是一个无视所谓「防御」的对攻策略。
在冲开「困龙锁」的束缚后,李珣很快寻回了一些与肉身精气的联系,同时他也现,玉散人还没有彻底疯掉,在侵蚀他元神的过程中,这家伙也积极收拢他肉身的气脉肌血,为完全控制肉身作准备。
不过,李珣意外的反攻,还是打乱了玉散人的步调。
不知多少次追逐攻击之后,玉散人总算从邪火烧心的状态中稍微清醒过来,现了他现阶段最该做的事。
当下,玉散人元神一敛,扑入已经空荡荡的泥丸宫,要抢夺这具肉身最核心的控制权。
然而此时,李珣已经控制住了最关键的几处气脉窍穴,趁着玉散人忙着贯通百节之际,元神投注,轰然一声,点燃了那处心头血。
污浊的血光蓬然闪亮,生就透蚀爆燃之力,瞬间贯穿全身。
日夜受此无上天魔淬炼的肉身如斯回应,一切骨络肌血,被火光一卷,嘶嘶透亮,迸射出暗赤虹光,由实转虚,化为一团血雾,在虚空中翻滚不休。
外间,阴散人正用力拔出李珣胸肌内的玉辟邪,忽听「蓬」的一声响,手上失了阻力,反带起一道血光,她刚稳住身子,便见血色长虹平地而起,瞬间破开雾隐洞天的屏障,破空飞去。
见此情况,阴散人与水蝶兰也不多言,同时力追上。
第一章 应劫
高空中,清溟已经瀕临极限。
清溟是四九重劫后才晋升真一境界,论修为醇厚,差了厉斗量不止一筹,直面非人的强压,能撑上小半刻钟已经是相当了不起。
到了后来,任何一点儿力量的增减,都会造成清溟剑幕的极大震荡,他已经完全陷入古音的节奏里,想脱身都极为困难。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火球胀缩的幅度极其敏感。
随着又一波剑气挥出,青烟障前的强压忽然以极快的度衰减,清溟几乎本能的停止放射剑气,却抵不过压力转换的错位感,呛出一口鲜血,内腑免不了受到创伤。
一切光芒都迅黯淡下去,虚空中空荡荡的,温度却再上升了一个层级。注目前方,只见庞大的火球正稳定坚决且大幅度地向内凝缩。
庞大火球偶尔一次的反向激荡也是轻微得很,却又放射出让人皮肉焦枯的高热。
火球表层喷射出来的焰尾,似乎也被某种吸力控制着,呈现出扭曲的弧线盘绕在最外层,偶尔一次甩击,火光的颜色都似淡了一些,透着浅浅的青光。
“凝敛至了极处。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似乎是设想的最糟糕情况出现在眼前,以清溟的修养,一时间也为之茫然,不自觉回眸看向洛歧昌等人,想得到一点儿提示。
只是,旁人又哪有什么好主意?
剑气的嘶啸声彻底止歇,高空中只剩下火球缓慢转动的隆隆轰鸣,这是由内里无数火焰厮磨、元气炸裂和千万个类似的声息集合一处,方最终形成。
无形的震荡碾过诸位宗师的心头,逐分逐分地消磨他们的意志。
“锵——”
心照法剑归鞘出一声清鸣,清溟以他的方式挡住了这一波侵蚀人心的音杀。
此界修士之间,胆色的差别当然存在,可凡是迈入真一境界的,却绝不会有一个孬种!
没有相应的觉悟,又岂会有如今的层次!
半成居士移到洛歧昌身边,遥望前方孤伶伶停在虚空中的清溟,微笑道:“我历劫十余次,唯有这回别开生面。”
洛歧昌回眸看向这位与他有千多年交情的老友,同样笑道:“确实比四九重劫来得有趣,也做得干脆利落。”
一番话里终究还是感叹自家准备不足。
半成居士笑容收敛,正色道:“劫关至矣,老弟。一剑在手,何愁不能破劫功成,验证千载修行?”
“这是自然。”当世剑皇浓眉扬起,言语中现出一贯的傲岸雍容,“虎兄看我破功!”
便在此时,火球的核心处,古音温和婉转的声音透出来:“天功已过,功煞尽入我手,古音不才,愿身化功关,与诸宗道友并证天道好坏,亦观这天地改换、江山移位的雄奇景色。”
话中字字清晰,如珠走玉盘,周围几个真一宗师都听得真切,然而古音谈话的对象却不仅仅是他们,其余音袅袅,化入虚空之中,缈缈间,若有若无,弥散四方。
再去细听,便有一波细若蚊蚋的低吟,漫入耳际,没人能辨清内里转折,可那层话音却是清清楚楚地透进来,直抵心田,以诸位宗师的心灵防御之严密,竟也无法阻止它的渗透。
“天地微声……这古音难道真是驻世天人,落地金仙?”
高空诸人自然清楚,在古音开口声之际,天上地下,一切元气,无论是游离于天地之阏,又或深藏于林木、土壤、水流乃至人身之内,都微微响应。
诸般回应或许极其细微,但亿万之巨的规模集合在一起,足令天地为之变色,这也正是所谓“天地微声”的由来。
如此神通,此界向来少有,一般只有在大修为之士白日飞升之际,才会表现出来,最近的自然就是钟隐那回。
想想眼前站立的人物,就是钟隐那般的存在,诸位修士心中,哪能没有感叹?
不过,古音此神通的目的,却也不只是示威而已。
余音未尽,极远天地交界中,有人哄然长笑,滚滚声浪以绝大气魄奔流而来,彷佛是天际刮过的飓风,又像是大海之上飙扬的巨浪,论神通,或许不及“天地微声”之玄奥,但气势充沛,竟然也能稍与古音相抗衡。
竟然是鲲鹏老妖!
难得这妖魔能越挫越勇,还敢再现身出来。
天空中,有些人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有人看得更深一点儿:鲲鹏早早隐身在侧,莫不是要收那渔翁之利?
还是说,只不过古音开口,天地微声,方圆千里一切元气波动均无所遁形,这才把他揪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以眼下的情况来看,鲲鹏必然是站在诸宗修士一边,再不济,也不至于拖人后腿,几位宗师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笑音未绝,鲲鹏老妖庞大的身躯已到近前,他在一旁藏身已久,对此地局势洞若观火,一来又是一阵大笑:“古音你果然才情天纵,是要在这儿把我们斩尽杀绝么?”
他嘴上似嘲讽又似示弱,气势却半点不让,还明明白白显出与诸宗修士同仇敌忾之意,确定了自家的阵营。
古音未及回应,便见又有一个人影电射而来,身型较鲲鹏稍小,却也是雄壮傲岸,正是刚才被古音重创的厉斗量。
这位正道宗师脸色苍白,双眸神光却并未减耗,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此地竟然无一人能看透他的伤势到底如何,只知他必有再战之力。
“七人合力,可破得此劫么?”
在场众人不只一人心中这般想法。
在此时,鲲鹏老妖又笑:“我从东海上来,只见那大好局面,此刻已经支离破碎,没了天劫之力,又没有你坐镇中枢,十万散修便如十万豚犬,任人宰割,转眼星散……”
这话说出来,几位牵挂宗门的修士心下都是一松。
哪知高空中又生变化,包围着古音的大火球出“空空”的响声,随即外层分裂,千万道炎流集合成六片火焰铸就的巨大花瓣,缓缓绽开。
花瓣一层未绝,二层继起,如是接连九层,间有火星耀跃,瑰丽华美,扣人心弦。
诸位宗师对这华丽外表并不看重,却很想看出其中是否有着天心变化的内蕴,故而看得十分用心。
九层赤火莲瓣绽放之后,中央处现出古音久违的身形,依旧一身白衣,头上的髻却已打开,青丝披散,难得根根柔顺丝滑,轻拢在肩背处,清幽婉约。
火光仍未散尽,只在女修周围形成一圈由细碎火星铺成的光带,映衬娇颜,令人目眩。只是,古音的眩目神采从来不在容貌之上。面对鲲鹏老妖的嘲弄,她淡淡回应:“有销煞之阵以来,已斩得宗主两位、真人修士二十四人,重伤者若干,东海妖联亦是聚而复散,足矣。”
一句话非但噎住了鲲鹏老妖,还让周边几位宗师心中滴血。
古音仍不罢休,她星眸闪亮,逐一从诸位宗师脸上扫过,面上竟然显出欢喜之意:“我本是要在玄海以候诸位,却不想事态激化,只能在东海仓促布置,还好,虽然意外频出,老天终未欺我太甚,还是给了一次机会。”
没人去问“什么机会”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各自调匀气息,澄澈心境,以备不久之后的生死大战。
只是,在古音附近,天地元气乃是以一种非常桀骜的姿态运转不休,由此生成的无形斥力,极大的干扰了诸位修士的气机流转,诸人恍若陷入泥潭,有力难施。
髙空中诸人都是掌控气机,利用天地元气以形成自我领域的大行家,却不想临到头来,反被古音以同样但更为高段的法子克制,心头都是凛然,更觉出古音对其所拥有庞大力量的控制力,已远出他们的估计。
此时,古音微微仰头,似在观察天色,旋又笑道:“早些年,我因一大憾事,反思此界运转之理,又与一位大神通之人探讨切磋,得出一个结论。”
“诸宗分立之初,百家争鸣,群星闪耀,有人道弱水三千,仅取一瓢,足以印证天机至善;而宗脉代传之后,人心不足,证道犹嫌不足,还欲惠泽百世;再传则又觉旁道无尽、又觉弟子稀少、又觉用度不足……纷纷杂杂,浊流四溢。”
“而自三十三宗定型,数万年来,通玄大势,全无变更,死水一潭,便是浊流,也兴不起来,人人只道天下本就该如此,却不知三十三宗之外,还有别样天地!”
什么样的天地呢?
人们都想知道古音展望的前景,至少他们想知道,那所谓的“别样天地”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可以让古音不顾一切,掀动这惊涛骇浪!
古音语气并无变化,随道:“通玄界足有百万修士,但凭机缘天分,以向道之心,搏升仙之门……”
“除了五门阀,还有几个?”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但只有鲲鹏老妖无所顾忌,直接开口打断古音的言。
古音并未正面响应,只是伸手轻掠被夜风吹乱的鬂,微笑道:“若非你人心不足,图谋独霸散修盟会,否则,你倒是最应该留下来的那一位——东海妖联的构思固然了无新意,却能承载野心,可为门阀之外,最有益的补充,让这些门阀也有兴衰成败,也能更换新血。”
鲲鹏老妖又是冷笑,似是不屑,却没人能真正看穿他心中所想。
古音的言语再无“天地微声”的神通,却是字字句句透入诸位修士心底:“门阀大宗,一枝独秀,却无法侵占此界偌大的资源。散修妖魔即使只是一盘散沙,若七妖、三散人之辈多有,且散修盟会、东海妖联乃至百工堂之类的联盟行会存世,也能与其威势相抵。”
“那时候,修道之人遍及天下,潜心修炼也好、圈地划治也罢,只要门阀不永存、联盟不永固,彼此起起伏伏、生生灭灭,不需要再为传承而烦忧,因为随着修士、联盟、门阀的变更,彼此之间的磨砺碰摘,会有无数更精彩的修行法门出现,使修士更接近大道玄机,让这一界更具备活力,那才能称得上修行之盛世、无枷锁囚困的大逍遥!”
说着说着,古音似已沉浸在自己所描述的情景中,星眸微瞑,连话音都轻柔下来。
周边几位宗师都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慌乱,古音所言,这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听,可也不知这话里有怎样的魔力,入耳入心之后,偏生有种跃跃欲动之意萌出来。
他们必须要承认,仅就个人而言,那是一个比现实要更为精彩的世界,虽然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厉斗量与清溟对视一眼,忽尔一笑,他们本就是放下宗门块垒,预备以身应劫的,如今听闻此语,竟觉得最后一点牵挂之心也洗磨干净,一时间道心澄澈,纤尘不染,纵有伤员,也未有窒碍。
他们又将视线转向古音,恰在此时,女修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周边诸人意味各异的神情,也是莞尔一笑。
此时虽深夜,但古音无量光海未放,笑容绽开之际,恍若琉璃世界盛开的昙花,夺人魂魄:“这般逍遥日子,我必然是见不到了,其实,便是明天早晨的太阳我多半也无缘得睹。在这夜里与诸位道友率先开启新局,为这早该零落破碎的陈旧天地饯行,如何?”
话音落下,高空之上,陡然大放光明,璀璨雷光撕裂高空稀薄的空气,直击古音头顶。
万里云层铺在脚下,雷光却从头顶上来,这显然非比寻常,而是天杀机,劫引九霄之雷火轰击下来,而此雷又只是个引子,雷火爆燃之时,高空中诸多修士均清楚地感觉到,某种令人窒息的力量正破开九天封界,探出头来。
没等诸修士品味出其中详细,雷火已在古音头顶炸响,出奇的没有电光溅射。
只见古音伸手虚握,满溢的电光彷沸流入了一个封闭的管道,嗡嗡之声大作,间有电劲劈啪撞击的脆响,转瞬间,古音手中握住的已是一把电光铸就的赤紫长枪。
周边诸人尚惊讶于这一手凝功雷为己用的本事,古音素手轻颤,赤紫电光再度变化形态,如灵蛇般抖动,在清晰的气爆声里化一为七,电光凝束如尖针,分别刺向七位宗师人物。
电光在古音的操控下,似一条没有长度限制的长索,鞭挞四方,而其中更蕴藏着某种天心杀伐之意,隐然与诸位宗师的气机勾连,生出极大吸力,令人欲脱不能。
虽是如此,一道雷火分化为七,其中力量对诸人而言已不算什么,便是受创如厉斗量、清溟,也没有移位,硬接了下来。
只有鲲鹏老妖表现出与体型殊不相配的谨慎,大笑腾身而起,以鱼龙变化的手段让过电光一击,看着是避免一记硬撞,其实破开那层杀伐之意的束缚,较之硬挡消耗大了何止十倍?
“毕竟不是同道中人。”
时至如今,还站在这里的诸位修士,无不是心有决断,要在这里破关度劫,见鲲鹏的模样,难免看不过眼。
不过,正面的冲击却也将鲲鹏老妖掀动起来。
鲲鹏不接雷火便能借着鱼龙变化的势子先一步动,当下,万丈高空中卷起一阵飓风,鲲鹏绝云气、负苍天的宏大气魄,强行撕裂周边由古音主导的元气流向,朝女修碾压过去。
此时,古音手中电火已尽,她只是骈起右手食中二措,也未见如何作势,虚空中热浪飞卷,淡红刀芒飞射而出,所过之处,光焰升腾,气爆连连,更有凌厉火毒透体而入,减蚀元气,霸道无比。
鲲鹏老妖咦了一声,却是惊讶古音的手段与平日不同。
当然,此时的古音早就远人们想象的极限,拿出什么手段都是理所当然。除鲲鹏之外,厉斗量等人没有急着合攻,而是催神识,扫描古音周边,想找出她运转劫煞之力的关键。
此时,另一波灼热火力陡然涨开,生成的热浪在众人头皮上抹过,虽转眼被护体真息抵消,但蕴含其中的浓厚煞气却恍如一盆冰水当头倒下。阳极阴生,那寒意透股刺骨,无视一切防御直抵众人心头,论威力,绝不比之前风灾阴狱逊色。
如此劫煞……
清溟心有所感,仰头去看,视线越过古音身外明光生成的辇环,只见得广袤夜空如玄黑锦缎铺展开来,间缀千万枚星辰,美不胜收。
只是在此锦缎之上,不知何时,开了一个缺口,似乎有惫懒顽童在上面玩火,华美锦缎转眼被火舌舔出一个小洞。
赤红的火边向四方延伸,不过当缺口扩展到某个程度,扩张的趋势蓦地中断,同时缺口中心一点金光透射而出,这光似有灵性,来回扫射,吞吐变化,在夜空中烙下夺目的痕迹。
随着金光投射的角度变化,清溟忽然觉得冥冥中似有一双眼睛,穿透一切障碍,扣紧了他的气脉流转,随之时时变化,那种穿透之力增强到极处,他甚至觉得自己被赤裸着扔到万里冰原上,寒意浸透,无可抵御。
如此感觉清楚呈现之时,他脱口而出:“金眼火劫?”清溟之所以反应那么快,是因为明心剑宗四法三决里那“流火赤金瞳”的法门,便是某位宗门前辈观此天劫有感,而创出存世的。
此法以法眼观大地,透析劫煞流动,除了专门修炼此法的修士外,宗门内几乎所有临近度功的髙手,都要以此法作为辅助法门,以增度劫的胜算。
清溟当下开口喝道:“金眼火劫可控三界一切火,尤擅激心火毒焰,引人自焚,诸位道友小心!”
话出了口,他猛又一怔,金眼火劫虽然凌厉,却属“身劫”之列,乃是修士个人天人交感时引的劫数,怎么现在看来,大有“杀劫”的狠性,竟把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他目光再转,见到游走自如的鲲鹏老妖时,心中立有所悟:果然是老奸巨猾,那雷火竟然是接不得的。
等不及他再深层考虑,劫煞已落。
这波劫煞没有夺目的光华之类,清溟只觉将身上一沉,又像被锁在了一个紧促的空间内,真息运转碰上了莫名的阻力。
那并不是说气血流动被强制放缓,而是在其流动过程中,好像与血脉血管生了剧烈的摩擦,好比是手心急搓动那样,出异常的高热,到了后边,甚至就要燃烧起来。
清溟宁愿相信那是幻觉,但是肉身的回馈没有半点儿虚假,他还没有催剑气,周身气血便已经沸腾,内腑的伤势受其牵动,更有恶化的倾向。
果然是心火毒焰。
清溟曾经见识过李珣燃血元息的威力,那也是蒸人身气血的霸道魔功,但那仍有迹可循,有法可挡,不像这天劫催的火力,起落间,竞连半点痕迹也无,让人不知不觉就着了道儿。
不过,当他环目打视,见其它几人,情况似乎并不一致,厉斗量与他一般,进退维谷,想来也已中招,但洛歧昌、半成居士等人却是气机运转自如。再看头顶上,更远处的罗摩什和褚辰也是如此。
至此清溟恍然明白,这波劫煞乃是趁虚而入,在他内腑受创,邪祟暗生之际引燃,倒不是真的无形无迹。
知其来由,便好办了。
清溟也不急于搬运真息,而是澄心凝神,使气血天然流动,滋养脏腑,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肉身已近乎不灭法体,只要精血不亏,未被异类真息盘踞体灼,伤势便恢复极快。
他之前受伤,纯粹是控制不住剑气走向,等于自己伤了自己,静下自疗,便没什么难处。
在清溟压制伤势的时候,鲲鹏老妖鱼龙变化已使到了极处,与古音的距离越拉越远,至此已在十里开外,然而那高空风暴,却是越刮越烈。
周围都是明眼人,知道这妖魔是使出厉斗量和清溟故技,与古音争夺周边天地元气的主导权,迫使古音提振气势。
毕竟不管女修使出什么手段,天顶上那金眼火劫仍是以她为第一目标,其它人难受,她承担的压力只有更重。
清溟虽然暂时行动不便,脑子却一直没有停过,他盯住古音的身影,见其与鲲鹏争战,竟然又要陷入到之前僵局中,不免心生疑惑。古音虽放大言,手段却比预想中来得寻常,还有,那金眼火劫也是不愠不火。
本来这引动心火毒焰的劫数,正是针对古音来的,古音吸纳天地功煞近乎贪婪,虽不知她究竟是用什么法子,但如此巨大的能量积蓄体内,便如竹篓盛油,一把火点上去,便要给烧得连灰也不剩。
然而那效果却没显现出来。
又或者是……
清溟眼前忽地一花,之前就定在瞳孔中央的古音身影就那么凭空消失,有与无的转换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脑中都感到了眩晕。
本来的迟滞局面,也在此瞬间之后,轰然溃散。
清溟仍未从激变中醒觉,虚空中又是一声沉闷的气爆,那是他身后的洛歧昌挺剑接住了古音一记全无先兆的突袭,紧接着,他的耳朵便被接连不断的气爆声攻陷。
这一连串的爆音源头,远近不一,近的只在二十丈外,远的却过十里,只一瞬间,古音便同除清溟之外的所有宗师各交手一次。
当这音波横扫过来,前后交迭,高低顿挫,乍一听来,倒像是一截短曲,虽是震耳欲聋,却是出奇和谐。
清溟略谙音律,只觉得这一连串气爆声音调激越,如浩荡江水,在高山峡谷中鸣响,湍流回旋,虽然气势宏大,但其汹涌奔放之意,似乎仍未闹尽。
此时,天地杀伐之气却真如潮水一般,伴着隆隆爆音,冲击过来。
“高峡浪涌,千仞飞流……糟!”
清溟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这层层蓄积的洪水碾碎的场景。
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来不及惊讶古音在诸多真一宗师手中借力蓄势的从容,也绝了躲避的心思,因为古音绝不会给他那个机会!
这一刻,清溟醇厚的玄门修为尽展无余,他瞬间排去了一切杂念,心神返归于先天浑沌之中,并无剑意藏蕴,而心照法剑却锵声震鸣,带动全身窍穴气脉,齐展荡,剑气将而未,正是杼留在爆力最强的那一点上。
同一时刻,洪流碾至!
尖锐的啸音破脑而入,清溟彷佛被一记大铁锤正面击中,这一刻,他的躯体已经失去了常人的形态,而是在澎湃激荡的剑气震荡中扭曲了,他的每一寸肌体都在迫剑气,也成为剑气流转的最佳载体,以此来抗击那挟久蓄之威而来的绝大冲击。
然而,冲击也仅此而已!
貌似无可抵御的洪流,仅仅是在清溟身边打了个旋儿,就像是冲过最后一个险滩,积蓄起了更庞大的力量,稍一偏斜,又滚滚向前,更前方,才是是石峡断座,高及千丈。
那里,是洛歧昌!
心照法剑颤鸣之声不绝,这剑只是被那冲击之力带过,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同时,剑主的状态也好小到哪里去。清溟面皮紫胀,肉身刚从扭曲的状态下恢复,虽未伤及根基,却很难迅回气。
他眼睁睁看着那咆哮的洪流从自已身边擦过,冲向身后十丈外的洛歧昌,虽然明知那洪流是真正的不可抵御,可他却连话提醒的力气都给挤了个干净。
古音力之初,找的便是洛歧昌,如今周而复始,又冲击过去,过程简单,却是暗合周天运转之道,一周天过去,便是整个层次的提升,原本蕴含在这冲击洪流中的大地杀伐之意,经此激,更是勃然而动,凝实如剑,先一步刺杀过去。
被此杀伐之意笼罩,洛歧昌便如清溟一般将闪避之心完全抛却,甚至也不去想能否接得下这咆哮的洪流。
他双眉立起,如刀如剑,修行千载的精纯剑气轰然爆,方圆里许的天地元气受剑气驱动,竞然冲开了古音主控的节奏,如怒海倾潮,嘶啸澎湃。
“海雨天风独往来!”
在此刻,洛歧昌展现出了较之清溟更胜一筹的剑道修为,剑意所及。即使是在这样绝对的劣势下,也强行为他自己开辟出一方天地。
便如他“海雨天风剑诀”所呈现的那样,随着剑气喷,周边诸人彷佛又回到了雷电交加的东海上。暴雨倾盆、海天连幕,而洛歧昌本人则似乎悬立在这独立的天地之间,成为海天的主宰!
“好!”更远处的厉斗量失声叫了起来。
这绝对是洛歧昌修行至今最精彩的剑意演化,已经将“海雨天风剑決”推至了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嘶啸的剑气搅动虚空,直让人以为那是扑面而来的暴风雨,而那恢宏昂扬的剑意,更是将此剑气风暴彻底升华。
可就在下一刻,人们见到了海平面下喷薄而出的太阳!
第二章 死难
那是真的太阳!
即使连傻子都知道,太阳不可能从他们中间跳出来,可当灼灼的太阳真火奔流四方,照彻八极之时,所有人心中都深深地刻进了一个念头——难以撼移。
低回的音符急拔升,出了开战后的最强音!
在肆意挥洒的太阳真火之下,洛歧昌所主宰的海天剑意,更像是一个笑话,万千暴雨剑气瞬间蒸,翻涌的大浪狂风,像是被一无形巨手平平抚过,顷刻间,阴云散尽,碧空如洗,而那足以撼天搅海的昂扬剑意,更是在大日升腾的瞬间,灰飞烟灭!
强烈的耀斑在人们眼中爆开,恐怖的髙温让半个天空都为之扭曲,洛歧昌的躯体也在扭曲的光线中变了形。那一刻,周边诸修士甚至以为,他要随着那蒸殆尽的剑气,一起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也在此刻,飞扩散的光波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最边缘处窜了进去。
“昂!”
吼声突起,伴此吼声,高空之上,立生狂风。
深厚的吼音在这大风中回荡,撼人魂魄,似乎连八方辐射的太阳真火,都为之一顿。
清溟不顾强烈光线的伤害,睁大眼睛,虽然在激荡的光波中,一切影像都扭曲得厉害,然而他却看清,那是一只体型庞大威武的猛兽,更确切说,是一头肋生双翅的猛虎!
插翅飞虎!
半成居士展开法体,扑入太阳真火之中,自他皈依佛门之后,越來越少动用这手段。上一次如此这般,怕还要追溯到上次四九重劫的时候。
云从龙,风从虎。
插翅飞虎乃是洪荒兄种,天生神通,显形飞跃之际,自有九天罡风相应和,浩浩荡荡,风动万里,然而在此刻,这万里长风也只能勉强扰动周边天地元气的运行,让他在此灼伤元神的真火围杀下,抢出一条路来。
不计损耗之下,半成居士强行冲过这短短里许的距离,又是一声低吼,掀动天生神通,音波嗡然辟开一条缝隙,他长有三丈的庞大法体全不减,硬生生撞了进去。
缝隙的另一边,是已经陷入濒死状态的洛歧昌。
只是一次硬碰硬的正面冲击,当代剑皇的最强剑意便灰飞烟灭,这绝不属于同一个层次的碰撞,而弱势一方受剑意反噬,早已是五痨七伤,此时还能保持身躯大致完整,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坚硬的虎头蹭上了洛歧昌的侧身,将其远远挑飞出去,这一手太过仓促,才飞出百尺,洛歧昌便口喷鲜血,周身上下更是溅起一层薄薄血雾,显示他的躯体已到了崩溃边缘。
半成居士不是不想小心行事,只是如今他实在没有那个机会,在双方碰撞的瞬间,虚空中,强光第二次爆。在灼目的光波里,古音的身影幽灵般闪现。位置就在半成居士法体的侧方。
距离……半尺!
古音五指并起,一记最平常不过的手刀向前穿刺,没有任何偏斜,锋利的掌刀直直插入虎身侧腹,一切护体真息便如层层薄纸,一捅便破!
“昂!”
又一声狂吼炸响,狂乱的罡风下,巨大的飞虎法体猛地蜷成一团,借这个势子,坚韧的肌体在扭动中夹住了深及体内尺余的掌刀。
稍稍受阻的掌刀二次力,蕴含其中的灼热真火,在外界的挤迫下,反而爆出更恐怖的力量,以至于形成了第三次强光的爆。
只是这一刻,飞虎法体竟然虚化了。
太阳真火几乎蒸了十丈方圆内的一切,却错过了那位大妖魔法体转换的间隙。
半成居士恢复成*人形的身躯从虚空中跳出来,左肋上方接近心脏处,赫然皮开肉绽,裂开一个深深的伤口,血淋淋的伤口处,还燃烧着幽蓝的火苗,好像血肉才是最好的燃料。
这位大妖魔仍在后退,面目模糊,看不滴神色变化。不过瞧他姿态,对左肋恐怖的伤口好像完全没有感觉。
古咅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反而又是一笑,回手整理微显散乱的,由极动而极静的变化,让周围人们都很不适应。下一刻,幽蓝火苗轰声燃烧,那一瞬间,半成居士半边身于都陷入火焰之中,更有无俦暗劲在伤口深处爆,这位大妖魔竟然控不住身形,低哼声中,从万丈高空翻翮滚滚落下。
转眼间,两大宗师遭受重创!
直到此时,其余人等才反应过来,距离战斗最近的无疑是清溟,见此情形,他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便被剧烈变化的气机牵动,冲击而上。
大战之初。七位真一宗师天然形成一个完整的攻防体系,以抵御来自古音的强烈威胁,而随后古音趋退如电的连串攻击更如一柄大锤,将这其中的连系敲击得更为紧密。
不自觉的,七位宗师间的气机连接已经密不可分。如同一张细密编织的大网,撞击大网的中央,网子的边角就要向内收缩。
正所谓牵一而动全身,清溟才冲上去,包括鲲鹏老妖在内,几位宗师纷纷动。不过,他们比清溟来得更远,在高冲击下,其先后距离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心照法剑微微颤鸣,清溟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从理智上讲,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抵挡住古音绝人的神通,但在剑气迫的那一瞬间,一切胜败存亡的杂念便都被他清扫一空。此时,古音是背对着他,并且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虽然清溟知道正面反面都没有任何差别,但一贯的修养还是让他沉喝开声。
“真是聒噪!”古音始终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动用太阳真火的手段,只是伸手轻抚虚空,便有铮铮之音,响彻天际。直到这时候清溟才想到,眼前的女修,在今日之前是以音杀之术闻名于世的。
虽然不像太阳真火那般霸道,可无形音波犀利如剑,更将天地杀伐之意运转变化,只是三两声过后,清溟迫的剑气便给轰得七零八落,而杀意不止,透肌入骨,直撼内脏,先前压下的内伤顿时又给引出来。
至此,清溟距离古音还有七八丈远,便又吐血而退,狼狈不堪。
这真是……
清溟又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和古音之间巨大的鸿沟,但这不能成为他缩手的理由,他不求取得什么战果,只想着给遭受重创的洛歧昌和半成居士一个回气的机会。所以,他压下内腑的伤势,再次御剑而起。
在剑气嘶啸的瞬间,古音突然回头直视过来,黑眸中,便像是充起了两个小小的太阳。
被这目光刺中,清溟只觉得周身气机一窒,险些又呛出血来,便在此时,他听到了古音冷冷的言语:“你要知道,我不是杀不了你。”
语落,天地骤起狂风,其中又有几道铮铮之音透入,音波剑气一触,清溟只觉头面处被一记重锤轰上,脑子嗡地一声,连意识都模糊起來。
昏沉中,他被一股大力损起,直摔落数里之外,可依然性命无忧,同时耳边传入对方的低语:“若照我的意思,十个明心剑宗也灭了!只可惜我答应了某人,要饶了你几个师兄弟的性命,并维持明心剑宗的传承……”
说话间,她身边正有一圈吞吐不定的光焰,慢慢弥散开来。那是太阳真火的外化,不知古音是用什么法子将吞纳的劫煞转成这种至精至纯的炎法神通,借以天心驱使,确实霸道无比,若是正面硬撼,洛歧昌便是最好的例子。
清溟被摔得远了,厉斗量、罗摩什、褚辰与鲲鹏老妖一起,已冲到了古音近前,正迎上如实质般熊熊燃烧的光焰。
似乎是因为清溟的牵扯,古音并没有及时鼓真火,便连周边元气也没有驱动。
没有周边的阻碍,四大宗师得以从容聚力,从四个角度夹杀而来,刹那间,气机聚合。如果就此出手,必将动自开战以来最完美的一次合击。
但就在这时,光焰中央的古音伸出一根手指,伸出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点了点天空。
古音的动作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纵然明知不对,诸位宗师竟还是不由自主,仰头去看。
视线极致的苍穹之上,有着燃烧的金瞳。而那金瞳也正漠然投视下来,只是那目标,并非是诸位宗师!
这时,太阳真火才轰然爆,当真像是在人们中间升起一轮烈日。
强光所及,四大宗师连手之势立即土崩瓦解,四人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一路飞退之下,与古音的距离竟又拉开到十里之外。
他们虽是狼狈,但都心知肚明,并非是太阳真火无可抵御,而是之前的瞬间,爆的太阳真火中,一股与真火质性迥异的寒意凌厉如剑,气冲斗牛,虽是一闪而逝,却与天上“金眼火劫”隐然相通,那一瞬间,四人只觉得四肢百骸如遭火焚,其中尤以厉斗量更甚。
“那是……”
厉斗量终究没来得及细思,虚空忽又生变!
高空之上,再度响起郁郁雷鸣,与之同时,天空中突地放射红光,抬眼看时,只见苍穹之顶,裂开的金眼火劫之外,又有一层暗红的云气透出来,云气越聚越多,光线也渐渐明亮,然而那血红通透的颜色,却让人极不舒服。
能让罗摩什、厉斗量这样的人物感觉到不舒服的,便绝不可能仅仅是外观的作用,必然还有其它的异处。
诸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初时的不适感过后,便又觉得这红云十分眼熟,尤其是清溟,被这红光一照,心里莫名便起了许多心思,也因此反应最快:“这云,莫不是六师弟飞升时的那个?”
钟隐飞升时的异象,对清溟而言,即使相隔百年也依然历历在目,他记起来,当时轰击钟隐的雷火临近结束时,便有这么一层红云意图弥漫开来,却被钟隐反手一剑,封了回去。
只是现在,再没有像钟隐那样的绝代高人,而最接近的一位,看起来倒很是乐观其成。
转眼间,红云便蔓延了大半个天空,这血红颜色一层又一层堆积上去,厚重之余更显得沉沉欲坠,而云层自翻滚,如浪如涛,隔了遥远的距离,众人鼻中竟有腥气侵入。
红云堆积,最初的火劫金瞳却渐渐被淹没进去,便是中央那道夺目金光,也渐渐微弱下去。
随着那光芒隐退,云间自生变化,忽现出千百雷光,在云层间游动,时隐时灭,乍一看去,更像是无数扭动翻滚的长蛇,诡异非常。
没等诸修士辨清这红云雷光的虚实,红云深处,金瞳光芒突又大盛,一个明灭变化的间隔,那光却是变得高度集中。
十余里之外,正摇摇晃晃力图稳住身形的洛歧昌陡然一僵,僵住的并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包括他周身一切元气流动!
在场的都是此界最顶尖的人物,对天心运转、功数生灭都有最敏锐而直接的感应,在他们的感觉里,洛歧昌愣住的刹那,苍穹之上,金眼火劫的功煞洪流,前所未有的大爆!
“不好!”厉斗量失声叫了出来,身形甫动,便又硬生生停下。
若不是他对真息的操控已到了极致,再动个两三寸,四肢百骸内的强绝火力便要应机而,那时候,他的下场,就是如同洛歧昌这样——远处,洛歧昌五官七窍同时喷火!
那不是凡火,而是燃却修士最精纯的一点儿生机,在心窍内蓬然点亮的心火。当心火燃烧,修士周身诸窍穴如斯回应,轰声爆燃,焰光直通泥丸宫,再穿透天灵与九天劫煞相接,天人交感之下,某种无以言喻的力量从夜空金瞳中射出,透过这一道连系,暂压落到洛歧昌泥丸宫中。
泥丸宫中正焰火飞腾,两股力量在泥丸宫中相撞,却没有任何声息,然而高空中所有人的心头,都震了一下。
在那瞬间,一切生机湮灭!
这一刻,时间似乎也随之停滞,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厉斗量等人的心脏,也许只要再加一点儿力气,便可以将那脆弱的器官捏破!
“哧”的一声长音,惊碎了僵滞的空气,一道淡青光华冲开洛歧昌已经严重变形的顶门,朝西南方向电射而去,这是洛歧昌在火劫中残留的一点灵识,在千钧一之际逃脱出来。
这脱离绝地的灵识仍是修士元神、识神混杂的产物,先天后天之气交织一起,性灵蒙昧,却尽包修士一生识见信息,并有诸多修行妙识,若能成功转世,又经同道指引继续修行。五百年后,便又能屹立于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当然……这要真的成功转世才成!
灵识之光转眼便远去百里之外,然而一道有儿臂粗细的暗红云气,却已无声无息的垂流而下。
前后变故生的实在太快,远众人反应的极限,这边清溟等人还来不及生出合适的心思,便见此暗红之气从天而降,彷佛妖魔长臂,只一探,飞射的灵识之光便光华黯淡,夹在云气缝隙里,被倒卷而上。
“敕!”
危急之时,却是清溟最先动作,他舍了一身玄门剑气不用,口鼻含气,同清浊之音,生成一句符文敕令,同时大袖一摆,从中飞出一件令牌状的器物,迎风而上,才飞腾数十丈,便放射出蒙萦紫光。
这紫光如有灵性,亦是当空飞射,竟堪堪与卷回的云气追个尾相接。紫光透入红云,照彻尺余方圆,只见那一点灵识光华被千百道红丝捆缚,更渐渐受此颜色浸染,变得混浊起来。
清溟按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又敕令,紫光随之再亮三分,透入垂流红云之中,打散云气,反将那点灵识光华包裹在内,向后拖拽。
这令牌模样的器物,实是清溟为日后劫数准备的一件本命灵牌,最能护持灵识,以备万一。此时为了给洛歧昌夺得一线生机,他咬牙使出,务必将剑皇灵识收纳其中。
便在此时,众人耳边,都透入古音一声冷笑。
笑音未落,一道暗红雷火从云层中透出,转眼撕裂虚空,将黯淡光痕烙在众修士的眼中。
清脆炸音响起,本命灵牌轰声破碎,紫光骤息,清溟惨哼一声,受此力波及,又是一口鲊血喷出来,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红云翻卷,将洛歧昌仅存的一点灵识吞没进去。
在灵识光华熄火的刹那,高空之上尖音骤起,似万鬼厉笑,无数道刺耳声音汇合成一处,惹得人耳轰鸣。千里虚空,一时间上下倒颠,阴风惨惨,如坠鬼狱。
也是此刻,劫火已蔓延到洛歧昌残躯上的每个角落,一切生机元气都不是阻力,而是助燃的材料,所以火光肆虐,在燃烧到极致时,便从残破的人体内喷出来——那火已经失去了火的形态,而化为了纯粹的光,洛歧昌的残躯便是这强光中小小的一抹黑影,一阵罡风吹过,便无声无息的消散掉了。
剑皇洛歧昌,就此死难!
就算诸位宗师见惯了生死,也不止一次经历过大劫之下好友同门形神俱灭的惨事,可一代剑皇灰飞烟灭的情景,仍化为难以抵御的冲击,强袭心头。
便在此吋,古音刀锋般的眼神从他们脸上划过:“听说,你们是要借我来度劫?”
古音的噪子空灵优雅,一丝烟火之气也无,但听在诸宗师耳中,却是恶毒到极致的讽刺。
至此他们才知道,之前古音虽然一直忙于控制功煞,但对他们的打算却是了如指掌,而在洛歧昌身殒之后挑明此事,便如同两记正反阴阳的耳光,狠抽在诸位宗师脸上。
“时势变易,天心轮转,这不过是最基本的道理,可笑你们至今不悟,仍异想天开,只道是几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劫数。也许这就是劫数吧!度劫的却是整个天地大局,要么就此开启新生,要么在死水中臭,至于你们……充其量不过是浮游在天地中的虫豸,宙火劫煞之下,灰飞烟灭才是正理!”
语至深处,古音灿然一笑,目光竟又回到清溟身上:“这道理还是我从钟隐那里得来。”
当那熟悉的名字钻入耳孔,清溟脑中轰然一响,一时间竟不知此身何在。
“莫要中她惑心之术!”
厉斗量的吼声是如此模糊,倒像是在遥远至极之处传来,清溟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手上不自觉握紧剑柄。
此时,古音朗朗清音已经扩散开来,十里范围之内,人尽得闻:“看在钟隐面上,我饶你不死,你若还知些羞耻,快快滚回山去,就此紧闭山门,等他百十年月,待大变过后,他日,五门阀中,说不定还有你们明心剑宗一个!”
心照法剑锵声鸣响,只是这次剑吟,却抵不过那狂涛巨浪一般的冲击,清溟只觉得自家心神飘摇激荡,无凭无依。
他竟然就信了古音毫无根据的一面之辞,才一入耳,他就信了。
看似荒谬,但清溟心中透亮,不是他轻信于人,而是冥冥中那一线感应,至今才真正明晰罢了。
事实上,自从九天雷火降临在东海上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些感应,尤其是李珣、水镜先生、水蝶兰等先后现身解读那诡异局面时,他更是心神不宁。
此后事态连续变化,固然让人眼花缭乱,但也从各个角度投下怀疑的种子,只不过这种心思被他有意无意的压制,一直没有显化出来。
直至眼下,从古音唇间蹦出那个名字,便像是掀起心底那层幕布,原来答案本来就有,只是之前盖若,故作不知而已。
回溯千年,清溟依稀看到了,坐忘峰上,那抿唇按剑,为师妹鸣不平的修士模样。
“我有一剑在手,何人能挡?”
“天挡、地挡、人心能挡!”
思及当时师徒对话,清溟只觉得心头沉郁,呼吸不得:“师弟,恩师当年的安排,你竟是愤恨至今么?”
高空中,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变得非常诡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清溟身上,每个人的心思都不一样,但对清溟而言,又没有任何差别。
如果这也是一种劫数,清溟不认为自己能挺得过去。
“昂!”
突来的吼啸声击碎了诡异的气氛。清溟打个了寒颤,像是从梦中醒来,在他耳中,原本野性的吼声却更像是晨钟暮鼓,直抵心田。
“半成居士?”
此地能出这种吼击穿他人心底的,也只有那一位了,清溟毕竟是修行千载,心性修养近乎圆融无缺,一震之下,心神便澄清许多。
此时,大风起兮。
长风万里,虎啸天地。
绝代妖魔的雄浑傲岸,是经过数万年来天地劫煞的层层打压,沉淀而来,那历经岁月磨砺的大气魄勃然而出之际,便是头顶苍天,也要礼让三分。
十丈虎影,驾长风、御云气,身形未至,深藏千年的凶厉野性,已是凌厉如刀,破空斩来。
苍穹之上,千里血云,蓦然中分!
千百道雷光扭曲炸裂,其中更有青灰鬼影,闪灭如烟。
混浊血云翻滚着想要合拢,却被那凌厉杀息冻结,张开宽及十里的裂隙,任巨大虎影自其中一掠而过。
古音对此毫不动容,甚至微笑着仰头观看。
只见插翅飞虎直直插进方才红云垂流翻卷之处,力一搅,便是里许云气洞开,下方诸人依稀见得,他虎爪探入,似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可紧接着那充斥着力量的巨大身体僵了一僵,随即虎影虚化,出现在人们眼中的,又是那个熟悉的半成居士。
半成居士缓缓下落,直到与众人平齐时,髙空红云才渐渐合拢,内里雷光越显狂暴,却迟迟没有落下。
清溟想说话,却是气血冲上喉头,忍不住呛咳两声,话音也给堵住了。倒是远处厉斗量遥遥相询:“洛宗主……”
“被魔头浸染,已是无救。”
半成居士双眸微瞑,语气平淡无波,可是与他先前裂空断云的凌厉杀意比对,谁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如何。
虚空中又静默一下,等到话音再度响起之际,却是已经沉默很久的罗摩什开口说话:“如此看来,这片红云应是外域秽光云气,云层中游走的,则是赤阴离化神雷。”
“传说秽光云气中,集聚十狱血孽,蕴生百万魔头,而赤阴离化神雷则蚀元秽神,破一切真息,损一切元神,在身劫之中,论阴损,当是屈一指,不是犯下逆世浓孽者,怕是还招惹不来。”
他眸光如针,刺在古音脸上,随又咧开了嘴,脸上的魔纹随此动作微微蝾动,妖异非常:“修行千载,我自认为犯下杀孽无数,但要引来此劫,还差点火候,我已如此,逞论他人?只有古宗主妄想逆天改命,驱使散修妖魔,百多年来做出许多大事,才有这种资格。”
古音微笑欠身,把罗摩什的话当成赞语,接受下来。
罗摩什说了这么多,目的可不是赞美几声,他也笑了一笑,继续道:“外域秽光云气滋养魔头,最喜吞噬元神之类,这才有主动袭杀洛宗主灵识之举,不过,这百万魔头最喜吞噬的,应是古宗主的元神才对……”
说到此处,他又闭口不言。另一个方向,褚辰老儿也道:“金眼火劫我们是要硬挨着,但这秽光云气及赤阴离化神雷,主要还是以古宗主为目标,我们只要元神守窍,控制真息运转足矣,而古宗主除了这些功课以外,恐怕还要分出许多精力,抗衡百万魔头袭扰以及赤阴离化神雷的轰击吧!”
更远处,鲲鹏大笑声起:“太阳真火确实足抵挡魔头阴雷的最佳手段,只是其中神息驱动,所耗精力之巨,应该远在古宗主预料之外。你说你见不得明天的太阳,我却觉得,你能再撑半个时辰,便是老天无眼!”
两个邪道宗师、一位绝顶妖魔字字诛心,实已抓住了几个极关键之处。不过,古音对此依然无动于衷,只将目光逐一从诸人脸上扫过,末了,方轻声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赤阴离化神雷积蓄威能需要时间过长,才如此聒噪,以事拖延?”
此言一出,罗摩什和褚辰还能控住表情,鲲鹏却是又笑了起來:“古宗主明鉴!”
古音微微摇头,似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冷冽的嘲弄,她的目光最终定在了半成居士身上。之前飞虎裂空的手段固然气势无俦,却对自身伤势毫无益处,古音盯紧了他,唇角上勾:“也罢,下一个!”
高空中,炎狱洞开,太阳真火在古音驱使之下,飞腾变化,横斩而去。
在旁人看来,古音朱唇启合间,逸出的像是阎罗的檄令,而在清溟眼中,那更像是他最钦佩的六师弟附身其上,将积蓄千年的愤怒,用这一种方式喷出来。
长叹一声,清溟紧了紧手中的心照法剑,御剑而上。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呼啸的罡风被剑气排开两边,锋芒直指古音,清溟只望这一剑能阻上一阻,使半成居士有个提气应对的空隙。
便在此时,后方风雷迸,奇异的啸音由远而近,隆隆碾来,鲲鹏老妖巨大的身形已经出现在清溟背后,要从他头顶跃过。
体会到鲲鹏气机变化,知其隐然与自己生成合力,清溟稍稍松了口气,集聚心神,微调真息,务求达成更好的效果。
巨大的影子已把清溟完全罩住,两人间的距离最多不过十尺。
便在此时,气机陡生变化。
修行千载的灵觉出尖锐的警告,但因为清溟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前方古音的身上,反应时已慢了半拍,更何况,距离实在太近了!
没有任何惊人的声光效果,甚至连元气溢散的啸音也无,对方毎一分力气都用到了实处,后背上,似乎有一块肌肉软化,随即塌陷下去,然后才是爆的洪流撕裂肌体,汹涌而入。
对手全不顾剑气反噬的伤害,当空点下的脚尖直直踩到他的背心,只一瞬间,清溟五脏六腑齐齐破裂,深厚妖气真息顺势二次迸,将他周身气脉扭成了一团。
便在此刻,对方沉厚的噪音透进耳轮:“钟隐要保的,老子偏要杀杀看!”
清溟五官七窍同时溅血,手上心照法剑则出愤怒的鸣啸,脱手飞出,化为一线精芒,撕裂虚空,朝着对手的面部刺至。
鲲鹏老妖正飞腾向上,见此,屈指一弹,空气中炸出“嗡”的一声强雷,心照法剑光芒黯淡,掉头向下。而老妖则借势而起,度再增三分,便在厉斗量等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下,他头也不回,笑声如雷,就此远遁千里,余音犹自传回:“早看明心剑宗不顺眼,杀了清溟小辈,果然痛快!古音贱婢,今夜一别,必为永诀……”
最后一字,鲲鹏的笑音还是哑了,显然之前强行扭转气机,并硬接清溟的垂死反击,仍是伤到了他……可,这又如何?
“下一个,原来是我吗?”
清溟脑子里一片浑沌,依稀间,他听到半成居士慨然长叹,也听到厉斗量愤怒的咆哮,但这些声音很快沉寂下去。
当致命的意外生,他反而不怎么惊讶了,前所末有的清明扫除了心头的雾障,只是略有几点疑惑,像是蚊虫的暗影,停留其间:“古音已有撼天动地的伟力,可正面击败众人,何需再动用这些心机?虽说古音有过暗示,但鲲鹏又凭什么相信她?眼下的古音,当真是不可战胜?”
他的身子已经失去了动力,只是随着惯性向古音那边飘飞,并已有下坠的趋势。
但在这生与死的界限上,清溟澄澈的道心,对身体内外的把握反而越见稍微,他清楚地意识到,破碎的心窍中,那一点心火已经点亮,受外界劫煞举引,灼灼燃烧,而之前鲲鹏透进来的某种力量,又死死封住他的泥丸宫,让他的元神欲脱不能。
前方,古音也不再有什么动作,只是藏手袖中,用冷漠的眼祌盯着他的躯壳,耐心等待他的死亡。
“真的不是她动手啊!”
清溟竟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念头未绝,一道电光忽然划过脑海,他猛地一惊,渐渐模糊的瞳眸鼓起来,死死盯住古音遮在长袖中的手臂。
不久之前,那一记无可抵御的手刀在清溟脑中重放,当时耀目的强光,正如同脑子里照亮一切的闪电,清溟忽然间明白了。而这时,他的身躯开始迅下坠,距离高空的战场越来越远。
心火轰声烨燃,冲出心窍,与之同时古音收回了目光,不愿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精力。清溟重重颤了一下,借此挤出身上最后一点儿力气,朝着急旋转的天空,嘶喊出声:“她承接不住劫煞,右手已化飞灰……”
这是古音最强大的一刻,也是古音最虚弱的时候。
接着清溟的尾音,高空中,红云翻滚万雷迸,初看是千百条暗红细线投射,细线半途中便鼓动膨胀,化为密密麻麻一片雷火,转眼笼罩数十里方圆。
火光冲天,温度却诡异地急下降,中间更有鬼影重重,扑击而下,揉入雷火之中溅射开来,与太阳真火的光芒一触,就是哧哧作响,强烈的腐蚀性令人触目惊心。
雷火爆音中,更暗含勾魂摄魄之能,与啾啾鬼音合在一处,撼动灵窍,拘拿元神,每一次爆响,都能撼动太阳真火的光圈,凶悍非常。
清溟见着千万雷火狂降,便连厉斗量等人都给淹没进去……不过很快的,他便见到千丈雷火中,厉斗量等人的身影分射,鼓荡起高空狂风,在如雨的雷火下,高呼酣战,并无退缩。
无声一笑,清溟身躯内空空荡荡再无半点儿力气,只有肆虐毒火奔袭往来,其中最强势的一股已越过十二重楼,直逼泥丸宫而去,他的性命,也终于走到尽头。
身躯翻滚中,他掉头向下,远离高空战场。
久违的静寂包围过来。然而,临近极静之地,外间忽又轰然鸣响,尖锐的啸音撕裂大气冲击而上。天旋地转之中,清溟似乎看到有一道刺目血光穿云破雾,呼啸而上,再一转眼,又是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光芒从他身边擦过,直入云霄。
与之同时,脑中嗡声激荡,天地劫煞破开天灵,冲击进来,此一瞬间,感觉却是出奇的轻灵,清溟睁大眼睛,那幽深的苍穹,像极了止观峰上的夜景,唯一缺少的,只是师弟妹们的隐隐笑语。
空洞的眼神与苍穹连接在一起,正值月上中天之时,苍白的月光映在他眼底,而在其中,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映着夜月光辉,长如幕,举剑破关而出。
看到这一幕,他忽地笑起来,便在此笑容里,劫煞心火聚合,高热贯入躯体每个角落,一声轻轻爆震,身化飞灰,神意寂灭。
第三章 应誓
玉散人在泥丸宫内咆哮震荡,却根本用不上力气。
李珣修炼的血神子便是在诸多魔功邪法中也属最上品,乃是以种种炼法,将自身魔化,获得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和大神通。
这魔化是一个彻底的、不可逆转的过程,非只是肌体骨肉,包括精气、神意等各个层面,都要变化以至完成最后的变异。
无论是李珣还是天芷上人,在某个时段内,都有嗜杀嗜血的倾向,这便是魔化中逐步适应的过程。
玉散人确实是此界有数的高人,识见手段应不在阴散人之下,又有先天之利,双方元神碰撞,论胜算,还在李珣之上,可是,对他来说,最致命的一点便是他对血神子的运转变化一无所知!
血神子修炼到高深处,周身雾化,散聚由心,是为血影妖身,此时从严格意义上说,便已非人身之属。
至于经由血神锻体,将修士精气神与此妖魔之躯锻造如一,不分彼此,则是更上一层的功夫。
剃刀峰一战后,李珣不顾生死,借青鸾的绝大威能,一举将“血神锻体”的功课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再向上,便全是道心境界的提升,全然与肉身无干。
也就是说,仅从“法体”这个层面来讲。李珣已经达到此魔功的止境,或者更明确一些,是此界所消“不灭法体”的终极状态。
理论上说,到了这种境界,水火刀兵不能伤,风雷阴魔不能灭,寿纪无穷,几与天地同在……
当然,此法体毕竟是以天魔秘法成,还不能达到不毁不伤的水平,但由于血影妖身的特殊性质,他便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外力打成碎末,只要有一点儿血肉尚存,也能再恢复过来。
由此反推回去,若是如寻常修士一般的血肉、如寻常修士一般的元神,如何才能造成这种结果?
所以,李珣到这般境地,其元神驱使、肉身变化之类,已经与常态修行迥异,只不过,他学了骨络通心之术,能够在人身魔躯之间自由转换,化为人身时,一切元气流转、元神显化均与寻常修士无异,但转成血影妖身之后,肌体魔化,自有一股血肉精气流转,肉身元神浑融如一,泥丸宫之类,还有什么意义?
自玉散人漏了一些经络窍穴使李珣能够变化血影妖身之刻起,胜负的天秤便整个掉了过来。
当然,玉散人终究是宗师级的人物,虽说眼下状态不对,可咆哮一段时间后,也找到了用力的法子,他也不管其它,只将元神神识外放,不求主导这具魔躯,只是在内里使坏。
由于他元神天生对李珣有克制之力,集中全力猛攻一点,确实可以扰乱李珣元神与肉身的浑融状态,给李珣的操控制造难度。
李珣很清楚,任玉散人元神残存在此,绝非长久之计,最好能有一些攻伐元神的手段,直接施用在玉散人身上,将他打得灰飞烟灭最好。最安全的法子当然是找阴散人和水蝶兰帮忙,只是前者身为傀儡,有诸多限制,后者重伤未愈,未必有什么效果。
李珣思量一回,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出击,到头顶的战场上去,所以,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李珣便冲开雾隐轩屏障,扶摇直上。
等出了雾隐轩,李珣才知道高空中劫煞翻涌,强绝压力更胜以往,尤其是那不断弥漫扩散的红云,他分明感觉到其中雷火阴气诡异共生,妖邪凶厉之气充斥感官,比之四九重功,也不稍差。
而仔细一看,那红云好生眼熟!
李珣掌握的信息远清溟等人,虽说他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控制玉散人这边,但也仅迟疑片息时间,便抓住了里面的关键:“想必是古音此时修为冠绝天下,又引来天地劫煞。嘿嘿!她果然是和钟隐纠缠不清,这劫煞不正是钟隐飞升时碰到的那个?”
再飞千丈,李珣对头顶元气变化感受得越清晰,高空垂流下来的凶厉邪气,虽相隔十余里也如近在眼前,浓厚浑浊,便如一层纱障似的,吞一口进来,便觉得内里秽气重重,十分阴毒。
不过,对李珣的血影妖身而言,这秽气邪瘴倒是滋补之物,飞行中,血光飞卷,将之吸纳,也不无小补:“这是外域秽光云气吧!头顶上炸开的必然就是赤阴离化神雷了。”
以李珣对天劫贫乏的认识,能一下子断定这天劫的种类全是因为血神子的经文内有对这类天劫详细的描述——历代精修血神法门的修士,无不在修行过程中犯下滔天罪孽,待到天劫临头,十人里倒有六七个是碰到这类劫煞,故而经验十足。
他深知外域秽光云气和深藏其中百万魔头的厉害,虽算是大补之物,可赤阴离化神雷却威胁极大。
尤其是赤阴离化神雷破一切真息、损一切元神,正是血影妖身这般元神、肉身浑融的“不灭法体”最大克星。若被正面击中个十来,恐怕当场就要重伤。
对于自己的决定,李珣已经有点儿后悔了,正考虑是不是要就此调头,外间寒芒闪烁,却是一把宝剑摔落下去,他匆忙中瞥去一眼,心头便是一颤。
“心照法剑?”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得差了,而此时,东边数十里外的地面上,忽然暴起一道血色虹光,论度甚至比他这边还快了两分。
虹光飞射,掀动大气波涛,高空中垂下的秽光云气均被其吸纳一空,越显得光华灼灼,刺目至极。
“那是天芷……”李珣念头才转过去,天空中又是一股声波传导过来:“……今夜一别,必为永诀!”
血影妖身的度何其快也,等话音到头,李珣距离高空战场也不过千尺之遥,古音操控太阳真火,纵横来去的身影,清晰可见。在这里,他清楚地看见,清溟坠下的身躯之内,有千百火光透出,转眼便化作飞灰,被高空罡风一吹,便消散掉了。
李珣心神剧震,恰逄其时,泥丸宫内玉散人元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咆哮震荡中动了双方碰触以来最强的一波冲击,血影妖身的状态受其干扰,竟有些不稳,令他度陡降。
侧后方,天芷所化虹光一举反过去,两道血色虹光在虚空中有了一次交叉,同源而生的燃血元息擦撞一记,出隐隐雷鸣。
这时候,正值罗摩什和半成居士连手合击之际,撕裂虚空的狂风中,一只头角狰狞的凶兽影子无声咆哮,罗摩什已经将魅魔宗“夺魄三化”的无上魔功挥到了极至。
那头凶兽影像乃是罗摩什毕生魔功所化,内有亿万生灵怨念,集粹成有如实质的精气,沾着便抽魂吞魄、蚀化精血,最是阴毒不过。
半成居士没有用出在西极禅宗修炼的法门,而是使出本命神通驾驭风力,将罗摩什所的精气激到最活跃的状态,双方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凶兽一步跨过十余里的距离,头角狠撞在古音布下的太阳真火屏障之上。双方巨力对撞,即使以古音之能也要为之稍顿,但只一瞬间,太阳真火的威能便彻底展现出来,炽白的光焰迸,转眼便将凶兽影像吞没,远方,罗摩什和半成居士都不好受。
不过就是这么一撞的空档,如雨雷霆,已经接二连三地轰击而下,转眼便是数十道雷火轰在了光焰周边。
光焰蒸腾,将这一波雷火尽数消融,不过这波劫雷比罗摩什和半成居士的合力又要强上数倍,只见古音身外,太阳真火动荡不休,影响所及,周边虚空都扭曲变化,似乎随时都可能裂出成百上千个口子。
便在这时,天芷所化的血色虹光杀入战场,朝着古音所在方位直直撞过去。
对斜刺里杀出来的血色虹光,古音似乎并不惊讶,她的视野比人们想象中的更广阔,甚至还有闲暇朝着另外那道血虹处瞥去一眼,对天空中出现两位血魔之缘由的兴趣,还要过血魔本身。
这一击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天芷本已经窥准了她防御最弱的瞬间,然而,要对她造成威胁,却还不够!
血色虹光与太阳真火屏障对撞,黯哑的爆鸣声后,便是滋滋连响,至阳至刚的太阳真火,对血影妖身这类天魔法体有比较强的克制作用,这也是古音无视其攻击的原因之一。
但接下来,她还是小小吃了一惊。
青、黄、赤、白、黑五色光华分列在虚空之中,如扇如轮,当空刷动,那演尽五行的绝妙生克之法,天下实无物可挡,即便以太阳真火的纯粹,也被破开一条缝隙,血色虹光瞬间雾化突杀进去。
“真的是天芷啊!”
古音确实有些惊讶,但要让天芷上人借机伤她也是不能,她二度鼓荡真火,再生一道屏障,要将天芷困在这内外两层太阳真火中……
便在此刻,她忽地一怔,仰头去看。
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方李珣卓的灵觉也生出感应,彷佛是雷暴来临之前,弥盖天地的乌云,浓重的窒息感全无理由的将他罩住,远处夺目的强光电火,也暂时模糊下去。
这感觉有种无可抵御的力量,控制了李珣全副心神,朝着更高层的天空望去。
这一刻,红云之下,千百道赤阴离化神雷喷薄而出,倾倒而下,通红的火光似乎要让苍穹都燃烧起来,只是这肆虑的雷火,却遮挡不住那一道夺目的剑光!
“锵!”
待神剑出鞘的鸣响传入众人耳中之时,远比漫天雷火更为灿烂的剑光,已经破开雷火大网,似银河倒挂,星流璀璨,倾泄而下。
可是,战场中诸修士却自动屏蔽掉外面这层华美的外衣,只看到那隐藏在星流之后的绝世锋芒。
众修士里,可有两人虽为那剑光所慑,却还是多较他人看清了一层,李珣在下、古音在上,两对眸光穿透了无匹锋刃,见到一个熟悉身影举剑破云而出,在这妖艳红光弥漫的天空下,此人乌云般的长犮却披上了一层浓重的黑暗,只有霜刃如雪,刺人心魄。
剑光、剑吟与持剑之人分明是一体,却又先后、明暗、强弱分明,若是一叶障目也就罢了,偏偏古音、李珣二人看得通透,剧烈的不协调感打入眼底,即使以古音和李珣的修为,也觉得眼中一眩。
一眩之际,剑光已临。
很难形容剑光的迅疾,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捕捉到了这道剑光,可当他们想要做出反应之时却愕然觉,相较于如电剑光。自己的动作便像是蜗牛在爬,快与慢的强烈反差,才真正显示出二者的差距。
虚空中烙出清晰的剑痕,每个人都能看清剑光的轨迹,但也仅是能看到而已。
此时此刻,天芷上人的先天五色神光也不过才刚刚动,古音第二道太阳真火屏障也才见雏形,剑光已经斜抹过这一对女修交锋区域的周边,继续下掠。
那一瞬间,古音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更下方的李珣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但此瞬间,高空战场的局势便整个颠倒过来!
太阳真火……熄火了!
说是熄灭。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或者只有眨眼时间的亿万分之一,但那瞬间,熊熊火光确实是消失了,巨大的空洞像是一个荒谬的梦境,出现在古音和天芷中央。
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三尺而已。
先天五色神光炸开了夺目的光辉,随又黯淡下去,概因天芷驾驭神光的右手已经深深地插进古音的侧腹,下一刻,五色神光已经从古音另一侧肋下透出,光芒耀眼如昔。
太阳真火轰声燃起,只是似乎已无意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生的变故,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只有李珣,独立于所有人之外——或者说,是被那绝世锋芒斩断了与外界一切联系。
下方,阴散人和水蝶兰飞射而至,但在李珣的感觉中,却是越来越远,只有那夺目的剑光,才是这世界的一切。
旁人只见得剑光裂空,而在李珣看来,当那剑光呈现在眼中时,无边虚空蓦地充实起来。
无数有形无形的线条明火闪烁,或是气机牵引,或是元气流动,或是禁纹变化,初看时还复杂混乱,但在剑光掠过古音所光焰外层的瞬间,一条明亮的轨迹在这纷乱线条中央延伸开来,如庖丁解牛,局面豁然开朗。
“四方六御,相乘相侮,至此生克方才周全。这就是钟隐禁制的真面目?”
看在李珣眼里,这灿烂的瞬问,当真是穷尽了禁法演化的奥妙,当剑光掠过,眼前由禁法控制的天地,便整个倾斜过去,以剑光为核心,重新构筑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构,使得这片天地的主导权,转眼易主。
古音被孤立了,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当禁法控制的力量尽数倾注在剑身之上,瞬时成型的完美结构又还原为最纯粹的锋芒,而此时绝世锋芒已完成一次无以伦比的升华,剑光所过之处,抹消一切纷乱,斩除一切繁芜。
可不知为何,李珣的视线最终越过了那层剑光,直直对上其后那对熟悉的明眸,眸光清澈。一望见底,在那最深处,闪耀的依然是夺目锋芒,惟精惟一,全无一丝杂质,与外界剑光合为一处,嗡声共鸣。
那是青吟,但又不是……
李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青吟,剥去晦暗阴沉的外衣,去除美丽精致的浮华,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身化剑意,斩绝万物的修士。在此绝世锋芒之上,留不住污浊秽气,而所谓华美优雅也全无意义。
李珣忽然现,认为这样的青吟会沉迷在与玉散人的肉欲情感中,是何其荒谬!
“青吟!”
泥丸宫内,玉散人在吼叫,也许玉散人本人没有觉自己的叫声近乎疯狂,内里更是深蕴着恐惧,这份心绪竟然冲破李珣的控制,实质般外化出来,变成实实在在的音波,响彻天空。
那确实不是李珣的嗓音。
青吟笑了,在这一刻,她锋芒如昔,却又绽放出绝代风华,依稀有点儿故往的影子,笑容里,有一道讯息透过李珣的眼睛直插进他心底,玄妙却清晰:“秽陋丑物,安敢与我共立于青天之下!”
笑容起,剑光至!
玉散人像被无形的手扼住脖子,叫声就此断绝,只有毫无意义的神识震荡传递出来,此时的玉散人,已不再是曾经纵横天下的大宗师,而是行将崩溃的疯子。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李珣竟然没受到玉散人的影响,脑子反倒越冷静。就在此时,有一个念头就此萌生出来:“斩空神剑,可斩得动我血影妖身?”
前方剑气森寒,透肌彻骨,已经到了最终爆的极限,便在此时,虚空一暗,幽一雄伟的身影已挡在李珣身前。
驱尸傀儡术念动即,傀儡又可跨空来去,李珣就以这种手段,抹消了与青吟的度差距,这也是最谨慎的做法。
虚空乍暗乍明,血影妖身状态下,一些常人的生理变化已经消失,但李珣仍不免身上一寒,幽一近乎金刚不灭的身躯,在斩空剑锋下,竟如朽木一般,一剑两断!
寒澈剑气在长吟声中飞射,斩断一个幽玄傀儡之后,其锋芒竟毫无折损,依旧向前。
不可能!
李珣脑子也只来得及生出这个念头,与之同时,他全靠本能重施故技,二度召唤傀儡。
瞬间虚空开裂,一个白蒙蒙的影子飞出来。
长两寸,宽寸半,不过半截巴掌大小的玉牌挡在他与青吟之间,李珣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微微外烁的毫光,还有那寥寥数笔勾勒的写意山水。
这肯定不是阴散人!
玉牌轰声破碎,飞散的莹光下,青吟恢复平静的面容,似乎又生动起来,几分瑰丽,几分嘲弄。
剑刃透体而入。
冰冷的感觉漫入全身,像一个不真切的梦境,又像是时空倒转,那日情景重现,心头无以名之的冲动逼上来,外化成确凿无疑的誓言:“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斩!
水蝶兰的尖叫声响在耳边,旋又寂灭。
半空中炸开了一朵灿烂的血花,李珣的身躯已经保持不住雾化的形态,化成一滩血水,溅射开来。
溅射开来的血水大部分在剑气雷火中蒸,但还有一些洒落下去。
剑光凝定,寐鸣之声仍不绝于耳,但直至余音散尽,空中诸位修士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有赤阴离化神雷炸音不绝,轰落如雨。
青吟收剑入鞘,简单的动作由她使来,固然优雅从容,但更多的还是如剑般的冷冽森寒。
其间偶尔几个雷火落下,在她身外三尺,便都无声消寂,她对其视若无物,只是按部就班做好这一切,方才抬头看向更高处。
太阳真火迅膨胀,生成的巨大斥力将天芷上人远远震开,火光依旧明亮灿烂,并没有因为古咅贯穿胸腹的伤势而有所变化。
落到远处的天芷已化为人形,穿透古音身体的手上却没有半点儿血迹,只有一层熊熊燃烧的幽蓝火焰,随着翻滚的动作,抛洒下去。
注意到这情形的修士心久都是一紧,那不是火焰,是鲜血!
这时候,古音无视任何人,只是盯着青吟,平静如水的明眸之后,却似乎蕴含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这一刻,罗摩什、厉斗量、半成居士、褚辰,包括刚刚一举重创古音的天芷上人都成为了可以忽视的配角,至于木立一侧的水蝶兰,还有突然消失在虚空中的阴散人,更没有人注意。
不过,这无形的风暴终究没有天地功煞来得那么直接。
就是这么一停的工夫,天上红云已经大生变化,厚厚的云层区域内,似乎生成一个巨大漩涡,形之于外。
高空红云如流水般飞旋,中央陷下一个细匕的黑洞,黑洞底部,似与那无边外域暗中勾连,百万魔头无穷无尽地涌出,驾驭滚滚雷火,连番冲击而下。
观劫煞声势,比方才还要来得惊人,只是其中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外域秽光云气与赤阴离化神雷,本是完全针对古音个人而来,之前厉斗量等人交战时受雷火威胁,不过是余波殃及,其中并无气机勾连。然而眼前这一波雷火魔头,显然与之前不同。
在场的都是灵觉敏锐之人。一下便察觉到这劫煞分明是把青吟也给包了进去!
来得最早的一雷火轰击而下,足有丈许方圆,乍看去通体赤莹莹的,光焰吞吐,周边却带着一层惨绿光纱。
对此,青吟却是灿然一笑,这是今夜她第二个笑容。笑容里,她仰头看着急降的雷火,神情无比专注。
古音略微一怔,竟也不再开口,也如青吟一般,仰头上看。
“哧”的一声长音,扑来的雷火明魔尚在三丈之外便无声消寂,青吟至此剑未出鞘,纯凭周身流转的剑气做到了这一步。虽不如古音太阳真火声势赫赫,但从容气度上看还要胜过一筹。
古音也遭受雷火魔头的侵袭,只是她又转过脸去,眸光冷澈,竟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青吟身上。虽说赤阴离化神雷将周边太阳真火打得摇颤不休,也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分心。
青吟神色平静,那从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不知道古音盯紧了自己,此吋第二波雷火降下,这回却是三,环绕周围的魔头更不计其数,声势较前回强上许多,她终于不能再托大,将素手按住剑柄,也不见力,斩空剑“锵”声鸣响中出鞘三分。
身外剑气,霎时间浓烈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