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替她引见萧峰、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镇南王之女,但并未行过正式收养之礼,是以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不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棒,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有人堕了下去,决难活命。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声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说什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喜欢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竹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撑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木婉清从来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低呼。
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将过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拉上来。他想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寒之气随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枝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不要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庄帮主,你跟谁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道:“什……什么好处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再迟得片刻,可来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这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此事可能答允?”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的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替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想此刻千钧一发,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游坦之这一掌中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变为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难以相信的事,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慢慢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众人想象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树枝之中,全凭一股内力粘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实是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你的头发,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个云中鹤生性奸恶,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虽然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一一瞧在眼里,未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无双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个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声小妞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啊,好端端地干甚么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性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甚么?难道难道”斜眼向云中鹤瞧去,见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甚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着大家是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业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播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变砍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播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播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播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他们走了么?”
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饶,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斩不人,用钩索铰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作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一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梧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由得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罪过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么?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变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身上,有时**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相处,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他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的,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心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妻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喜欢”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被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甚么?于你能有甚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是泪水盈盈欲滴,只觉便是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业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让我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甚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得慕容复无法还手,心想他的武功确比表哥为高,如果他去抢做驸马,表哥倒真的未必抢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甚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甚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业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番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如何?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到:“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王语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番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黑衣,指东指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姑苏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风波恶一阵风赶将出去。但听得劈啪、哎哟几声,几名吐番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番武士的声音,愁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脸色一变,说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称。”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拼?”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得参与一场甚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担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巴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种运气的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哪知道段誉对内功、外功全是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大口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朦朦胧胧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昨夜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甚么话要跟我说?会不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是误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请放手罢!”慕容复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若是张口呼叫,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斗,定然大大不快。她决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叫唤,任由慕容复提在手中,向外奔驰。
其时虽是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两旁都是半青不黄的长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声,段誉肩腰着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甚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嗫嚅道:“也也没甚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当然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想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我表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卑鄙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道:“你骗得了这等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甚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坠入你的彀中?你你当真是在做清秋大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你何必这般来善祷善颂?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美将这个「驸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驸马,再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诚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断肠,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誉本人,当他施展六脉神剑之际,自己也万万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惊又喜,忙回头去看,但见满地清光,却哪里有王语嫣的人影?他凝神张望,似乎对面树丛中有甚么东西一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来,才知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再加谎言欺诈,实非君子之所为。”
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等小人,又岂能用君子手段?”提着他向旁走去,想找个坑穴,将他一掌击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数丈,见到一口枯井,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誉大叫:“啊哟!”已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要找机块石头压在井口之上,让他在里面活活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甚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语嫣。慕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他回头观看,以便拿他后心要穴,不料王语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来王语嫣这一晚愁思绵绵,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得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慕容复却认定他别有用心。待得慕容复出言欺骗段誉,王语嫣还道他当真见到了自己,便即现身。
王语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有受伤?”段誉被摔下去时,头下脚上,脑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晕去。王语嫣叫了几声,听不到回答,只道段誉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确是为着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语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劝于你,听不听在你,又为甚么要杀了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难以在江湖立足,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语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确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把这梁子揭过去了?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后怎么做人?”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姑丈也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哪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躲闪。那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见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尽了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颤声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跟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你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语相求,月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绵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显现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分已经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狂,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接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下更无别**,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结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是吐番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免得西夏京城,满街尽是油头粉面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心烦。那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番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
慕容复见他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还是有的。”慕容复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钦佩。我簪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番国小王子的必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子,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速离西夏,那么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不转睛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他一转**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炼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这般修炼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番,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甚么?你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番,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待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番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番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番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番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给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番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番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番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番国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来到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番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逢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密诀,每一门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番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增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加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么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个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将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毙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如臭皮囊,色无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辨,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磐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番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业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里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糊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的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业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笑道:“以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进段誉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谁是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声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2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业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仁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愤怒:“人道女子水性扬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时,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呼,急速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
鸠摩智说道:“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说着将那本易筋经交给段誉。
第四十六章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门口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什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将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不出。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王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庆,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王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被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
梅剑猜中两人心思,说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扰西夏,只不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当真万一有什么变故,萧大侠是大辽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数十万,只须居间说几句好话,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萧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巴天石是大理国司空,执掌政事,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见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便知此事已稳若泰山,最多求亲不成,于国家却决无大患,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似乎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却也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这个险?”说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却是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我两句“我这个哥哥”,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想到段誉和王语嫣私下离去,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携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犹似神仙,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愤处,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荣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众人相顾愕然,都觉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过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这却惹不她生气了。”朱丹臣摇头:“木姑娘生气,决不是为了巴兄这几句话,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难尽!”
次日众人又分头去寻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锈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料想大料是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人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尽力为小王子清除敌手。到于段誉和王语嫣,自然影踪不见。
傍晚时分,众人先后回到宾馆。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是谁做驸马,都跟咱们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萧大侠说的是,咱们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马,心中有气。”
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洒窝,不像男子,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2以主……”钟灵:“什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忙:“我说是替小王子办成这件大事……”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吧。”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
众人又惊又喜,都:“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语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郎,虽然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锐,亦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回到房中哭了一场,左思右想,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紧,内心又隐隐觉得:“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整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的父母为人醋海兴波,相见时异常尴尬,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誉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那是无法可想,可也不能让这个娇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愿出冒充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巴天石心想,那礼部侍郎来过宾馆,曾见过段誉,于是取过三百两黄金,要朱丹臣送去给陶侍郎。本来礼物已经送过,这是特别加赠,吩咐朱丹臣什么话都不必提,待会陶侍郎倘若见到什么破绽,自会心照不宣,三百两黄金买一个不开口,这叫做“闷声大发财”。
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么也不怕了。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发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积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段誉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当尽力。”
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和灵鹫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齐去瞧瞧热闹,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给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萧大侠思虑齐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复微笑道:“我倒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说道:“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怎么肯听你劝告?萧大侠,你和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巴天石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他是个非听不可的。”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听从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段誉的名帖,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中。
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锈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后站着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等站在她的身后。显然这次前来应征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介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座各座。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到,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偏廓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众人都知是皇帝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两旁一立。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武功不低。一名内侍朗声喝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喝道:“平身!”众人站起身来。萧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拨诵:“法天应道、广圣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又都跪下谢恩,那内侍喝道:“平身!”众人站起。
那皇帝举起杯来,在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竟便算赴过了酒宴。各人寻思:“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那礼部尚书:“诸君请坐,请随意饮酒用菜。”众宫监将菜肴一碗碗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也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说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饮一碗吧!”萧峰甚喜,两口便将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意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拨,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挥掌拍出,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都已感到,与宴之人个个是想做驸马的,相见之下,岂有好意,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快法。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众人登时喧扰起来。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大都拿着奇形状的兵刃。一句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些位都有敝国一品堂中人士,诸君有兴,大可一一分别比武,乱打群殴,却万万不许。”
萧峰等均知西夏国一品堂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连牛肉、羊肉都一块块对准了木婉清掷来。
那锦袍贵官向吐蕃王子:“请殿下谕令罢手,免干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何况身在对方宫禁之中,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
西夏礼部尚书向那锦袍贵官拱手:“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这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邻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风”迷倒众人。赫连铁树等都为丐帮群丐擒获,幸得段延庆相救脱险,锻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萧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殿上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们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羁糜。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之后,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
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银川公主居于青凤阁,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自是要亲见众人,自行选婿。众少年一听,都是十分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公主千娇百媚,容貌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
叶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你带路吧!”赫连铁树:“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将军请。”
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加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张,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是王语嫣所扮,她登时怒从心起,:“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好妹子,你别生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一口烂泥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
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原来当时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难通,渐欲冒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幸灾乐祸,暗暗欣喜,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语嫣拚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
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泻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隐,劲力凝聚,难以撼动,虽与段誉躯体相触,但既没碰到段誉拇指与手碗等穴道,段誉不会自运“北冥神功”,便无法吸动他的内力。此刻王语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鸠摩智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喉头“廉泉穴”中。廉泉穴属于任脉,经天突、璇肌、华盖、紫宫、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中。
鸠摩智本来神昏迷糊,内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啊哟!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多时便成废人,那可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的内力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手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语嫣觉得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鸠摩智的手掌仍如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语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定然与段誉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鸠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开自己手掌。不料王语嫣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内力不住外泄。原来段誉的“北冥神功”不分敌我,连王语嫣一些浅浅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段誉、王语嫣与鸠摩智三人一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到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心想:“看来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语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我们被大石封在井内,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边,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撑,十余块大石重重叠叠的推在井口,几及万斤,如何推得动分毫?
他心下泪丧,正待跃到井底,再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语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家。原来四人扰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贩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家未必搬得运这些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大石,搬了几十搬不动,不免径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噪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扮的对答,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却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为钱为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入缒入井中。
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运动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老大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发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语嫣。她功力虽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自然立时便想到段誉,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见自我批评,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一天有好言语、好颜色对你,我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我俩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却并非命丧我手。”
王语嫣惊:“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
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语嫣的娇声便在耳边,心中大喜,又觉得自己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她不免便即放手。
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语嫣垂泪:“在这当日,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这几句话情深之极,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一推,啐了一声,:“你这人!”
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
鸠摩智叹:“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顿生,问:“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语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语嫣“啊”的一声,:“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天乐,比什么都喜欢。本来王语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慕容复易位了。
只听鸠摩智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说着合什躬身。段誉虽见不到他行礼,忙即还礼,说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晚生对大师实是感激不尽。”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说着将那本沾满了污泥的易筋经交给段誉。
段誉道:“大师要回吐蕃国去么?”鸠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来之处,却不一定是吐蕃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了分晓再回?”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灭,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段誉和王语嫣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身处污泥,心中却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良久,王语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给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千依百顺,更无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上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跳上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洗干净。两个人**地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果教人撞见,当真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大乐,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候过得真快,似乎只转眼之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存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说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却遇上吐蕃武士,一打斗,虽然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语嫣也:“表哥,我们刚从井中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间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回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这书呆子呆气发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这等胡涂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决不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说什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已门闭。慕容复岂肯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顶飞越则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顺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灭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衣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我,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手拉着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暗暗喝一声采:“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提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立,见她躬身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仅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懒情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客愧无好茶美点侍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道:“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候公女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色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众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什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道:“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命,考验文才是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更是在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徒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晌,才:“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的,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年,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令,大家遵命便是,你罗唆些什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大惑,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停了下来。段誉原却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意然别有天地,是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知,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山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守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去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丝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那懂什么字画?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杉宫女的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她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什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画笔力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长见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吗?”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咦”的一声。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一模一样,只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洞中那个神仙姊姊。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图样。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步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师步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宫在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这时逍遥派武功的上乘密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菊剑四姝,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他怕段誉受损,忙:“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当即放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与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徊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岁,说是无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个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不语却毫不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揭开图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今有损无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是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发见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到:“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段誉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了,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道:“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了,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劲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响声过去,室中油灯或是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响声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有人却叫道:“快点灯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萧峰顺手将她左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有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各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晒纳,各位离云之时,请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起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八嘴的叫嚷:“快掌灯吧,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题目,都已告知婢子。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前,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口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得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励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谨,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人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爷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刮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到:“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他的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诌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觉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向’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道:“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我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锤,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萧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柱怫然:“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说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谦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他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这里先谢过了。”但她连说几遍,竟然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
萧峰听那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室。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并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我是……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这也是从来没看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你……你便是……”那少女:“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哪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
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做驸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知哪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那有心思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地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很像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是公主邀请他相见,不由得醋意大发,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位可不能这样便算。”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全然没想到闪避,而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砰的一,跟着几下“劈拍、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
众人明知他给段誉弹起,重重摔了一交,怎么说“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王语嫣忙走到段誉身边,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我一通书柬,这王子定是误会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会。”
吐蕃武士见主公被人打倒,有的过去相扶,有的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向段誉挑衅。
段誉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邀见,此刻走了,岂不是礼数有亏?”两人不断劝说,要段誉暂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扬。段誉点点头,过去接了过来。
宗赞又见段誉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召见了。”大声喝道:“每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登,又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信笺抢了过来。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抢到信笺,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那脐下丹田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听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劈拍、呛啷、哎哟”一声响,宗赞王子倒飞出去,越过数十人的头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并非故意运气伤他,摔得虽然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子一着地,便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杀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众人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这字条是木婉清所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围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
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宫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鹫宫已派了玄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派人西去报讯。”
段誉急:“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么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哪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来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有瞧见。”段誉脸上一红,:“我……我确是没瞧见。”木婉清又冷冷地:“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过来,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写了这张字条,想递给你。”
段誉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无旁鹜,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闻,只是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视而不见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什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了行李,径即动身。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起义之事,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说什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灵州已有三十余里了。
(第四十六回完)——
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上万只蜜蜂冲进屋来,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
第四十七章 为谁开 茶花满路
段誉等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灵州而至皋兰、秦州,东向汉中,经广元、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灵鹫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一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恶斗了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心知这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朱、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是秦红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谅来不至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隔不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家酒楼中饮酒。玄天部向已镇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议过几次,都觉镇南王的对头除了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段延庆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外,无人能敌,如果他追上了镇南王,确是大有可虑。眼前唯有加紧赶路,与镇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与段延庆一斗。巴天石道:“咱们一见到段延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拥而上,给他个倚多为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段世子、木姑娘、钟姑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徒、范司马、古大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们相助。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死段延庆,总不能让他欺侮了咱们。”段誉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将到绵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了家父么?”右首那中年妇女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们示警后,已然改道东行,说要兜个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对头。”
段誉一听,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体,何必去和凶徒厮拚?毒虫恶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怕了他。两位可知对头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
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个姑娘说的。那们姑娘名字叫做阿碧……”王语嫣喜:“原来是阿碧。我可好久没见到她了。”段誉接口:“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她本来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纪差不我,相貌美丽,很讨人欢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说话不大听得懂。阿碧姑娘是我们主人的师侄康广陵先生的弟子,说起来跟我们灵鹫宫都是一家人。菊剑姑娘说到主人陪公子到皇宫中去招亲,阿碧姑娘要赶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会。她说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和镇南王爷为难。她说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们设法传报讯息。”
段誉想起在姑苏遇见阿碧时的情景,由于她和阿朱的牵引,这才得和王语嫣相见,这次又是她传讯,心下感激,问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在哪里?”
那中年妇人道:“属下不知。段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着实厉害。因此梅剑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
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尽力,大嫂贵姓,日后在下见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女人甚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部大伙儿一般办事,公子不须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小妇人多谢了!”说着和另一个女人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为如何?”巴天石道:“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便迳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便可遇上王爷。”段誉点头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绵官城繁华富庶,甲于西南。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几日,不见段正游到来,各人均想:“镇南王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上游山玩水,大享温柔艳福,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一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众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誉与王语嫣按辔除行,生怕木婉清、钟灵着恼,也不敢太冷落了两位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钟灵,段誉其实是自己兄长,又说钟灵亦是段正淳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称,虽见段誉和王语嫣言笑晏晏,神态亲密,却也无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怅而已。
这一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天色陡变,黄豆大的雨点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着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奔近。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老汉,背负着手,正在观看天边越来越浓的乌云。
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宝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汉:“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着屋子出来赶路了?列位官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说话语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双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凛,拱手:“如此多谢了。”
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着段誉道:“这位是敝上余公子,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丈贵姓。”那老流嘿嘿一笑,:“老配姓贾。余公子,石大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听朱丹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贾老者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但见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为乡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似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欲手,不敢再看。那贾老者:“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丈。”贾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贵人。”说着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是几株极大的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苍劲可喜。
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书旁题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云〓,烁日蒸〓。”其中空了几个字。这一行字,乃是录自“滇中茶花记”,段誉本就熟记于胸,茶花种类明明七十有二,题词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齐”字,云字后加一“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原来题字写的是褚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是了无增改痕迹。
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题,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亏缺了。”
段誉放下笔不久,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鼓脸堆欢,笑道:“贵客,贵客,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记性不好,题字时忘了几个字,说要回家查书,正次来时补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一路叫嚷着出去。
过不多时,贾老者换了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到厅上饮酒。众人向窗外瞧去,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又见贾老者意诚,推辞不得,便来到厅上,只见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
贾老者斟酒入杯,笑道:“乡下土酿,倒也不怎么呛口,余公子,小老儿本是江南人,年轻时也学得一点儿粗浅武功,和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故乡容身不得,这才逃来四川。唉,一住数十年,却总记着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这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
各人听他述说身世,虽不尽信,但听他自称身有武功,却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替各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饮酒既少,吃菜时也等贾老者先行下箸,这才挟菜。
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晚便在庄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着些儿,这瞧这地方总是有些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无异状。
众人盥洗罢,见大雨已止,当即向贾老者告别。贾老者直送出门外数十丈,礼数甚是恭谨。众人远行之后,都是啧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历,实在古怪,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这贾老儿本怀不良之意,待见到公子填好了画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又有什么干系?”段誉摇头:“这两株山茶吗,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不再理会。
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画图,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大笑一挥,便骗得两餐酒饭,一晚住宿,却不花半分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图画。图中所绘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题字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是画上有枝无花,或是有花无叶。段誉一见到,便提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是出来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本番的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画得周全,或是题字有缺,多蒙段誉补足,实是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好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语嫣见段誉开心,她也随着欢喜。木婉清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对方是好意也罢,歹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却越来越担忧,见对方布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总是细心查察,看酒饭之中是否置有毒药。有些慢性毒药极难发觉,往往连服十余次这才毒发。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他的眼去,却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而且主人总是先饮先食,以示无他。
渐行渐南,虽已十月上旬,天时却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浓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较,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日傍晚,将近草海,一眼望出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森林,眼看数十里内并无人居。巴天石:“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誉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瘴气。眼下桂花瘴刚过,芙蓉瘴刚起,两股瘴气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林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好。”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树林中走去。王语嫣听朱丹臣说瘴气说得这般厉害,问他桂花瘴、芙容瘴是什么东西。朱丹臣道:“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瘴气,三间桃花瘴、五月榴花瘴最为厉害。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候不同,便按月令时花,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气候渐热,毒虫毒蚊萌生,是以为害最大。这时候已好得多了,只不过这一带湿气极重,草海中野草腐烂堆积,瘴气必定凶猛。”王语嫣道:“嗯,那么有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都笑了起来。朱丹臣道:“我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们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儿,在高树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阳出来,瘴气渐清,再行赶路。”王语嫣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样厉害了?”巴天石道:“正是。”
钟灵突然指着东北角,失声惊:“啊哟,不好啦,那边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什么瘴气?”各人顺着她手指瞧去,果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担心道:“什么烧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石笑道:“这不是瘴气,是人家烧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软烟。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道:“咱们找烧饭瘴去。”钟灵给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胀红了脸。王语嫣安慰她:“灵妹,幸好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的炊烟,免了大家在树顶露宿。”
一行人朝着炊烟走去,来到近处,只见林中搭着七八间木屋,屋旁推满了木材,显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纵马上前,大声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无人答应。屋顶烟囱中的炊烟却仍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从怀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铁骨扇,拿在手中,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无,却听到必剥必剥的木柴着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进入厨房,只见灶下有个老妇正在烧火。朱丹臣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那老妇茫然瞧着他,似乎听而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几声,表示是个袭子,又是哑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老妇人更无旁人。每间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并无异状。
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王语嫣姑娘最能耐心,还是请你跟她打个交道罢。”王语嫣笑着点头,:“好,我去试试。”她走进厨房,跟那婆婆指手划脚,取了一锭银子给她,居然大致弄了个明白。众人待那婆婆煮好饭后,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也就抵过了肚饥。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男的睡在东边屋,女的睡在西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各人刚睡下,忽听得中间房塔塔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来打去打不着。巴天石开门出去,见桌上油灯已熄,黑暗中但听得嗒嗒声响,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怀中火刀火石,嗒的一声,便打着了火,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交了给她,入房安睡。
过不多时,却听得中间房塔塔塔塔之声又起,段誉等闭眼刚要入睡,给打火声吵得睁大眼来,见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声始终不绝,似乎倘若一晚打不着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听得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房中,黑暗中朦朦胧胧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着火,点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几个手势,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厨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多久,。中间房的塔塔塔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道:“这老婆子不知在捣什么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抢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塔塔塔几下,竟一点火星也无,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呢?”这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道:“我怎么向一个聋哑的老婆子发脾气?”
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盏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直搞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出火来,点着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着灯盏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便即回到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声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时从床上跃起,都想抢将出去,突然之间,两人同时醒觉:“世人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诡计。”
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出房,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灯盏旁打火的却是木婉清。两人立时收热。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劲,想点灯瞧瞧。”
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嗒嗒嗒、嗒嗒嗒几声,半点火星也打不出来。巴天石一惊,叫:“这火石不对,给那老婆了掉过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婆子,别让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顷刻之间,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
两人回到木屋,段誉、王语嫣、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着了灯再说。”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火灵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是王语嫣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们步步提防,想不到还是在这里中了敌人诡计。”段誉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几下,却那里打得着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吃饭之前。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时,各人默不作声,黑暗中但听得秋虫唧唧,这一晚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胧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自从段誉在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人就如给人蒙上了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的境地,明知敌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计,但用的是什么阴险毒计,却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各人均想:“敌人如果一拥而出,倒也痛快,却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无从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施行诡计。”钟灵突然尖声惊叫,说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中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凛,说道:“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确是防不胜防。”段誉道:“咱们还是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已先放了毒物。”钟灵又是“啊”的一声,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没了火石,怎么点火?”巴卫石:“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知。但他们既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起火来,想来总是不错。”
他说着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朱兄弟,把木柴弄成木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立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匕首,将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来。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一起动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斩的斩,碾的碾,弄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天龙寺枯荣师祖的神功,否则内力到位,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鸠摩智,也有这等本事。”其实这时他体内所积蓄的内力,已远在枯荣大师和鸠摩智之上,只不会运用而已。
几人不停手的将木粒碾成细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谁也不说话,只留神倾听外边动静,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立时就会发动。”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饭碗般大一堆,当即拨成一推,拿几张火煤纸放在其中,将自己单刀执在左手,借过钟灵的单刀,右手执住了,突然间双手一合,铮的一声,双刀刀背相撞,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燃着纸媒,众人叹息声中,巴天石双刀连撞,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纸媒终于烧了起来。
段誉等大声欢呼,将纸媒拿去点着了油灯。朱丹臣怕一盏灯被风吹熄,将厨房和两边厢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着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上绿油油地,而且烟气极重,闻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似是打了个胜仗。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
巴天石见良久并无动静,在木屋各处仔细查察,见几条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面用草绳绑住了,依稀记得初进木屋时并非如此,当即扯断草绳,草席跌落。段誉见两条柱子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沟水动茶花〓”,下联是:“夏谷〓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转过身来,见朱丹臣已扯下另外两条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着的一副对联:“青裙玉〓如相识,九〓茶花满路开”。
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祸是福,那也不去说他。他们在柱上包了草席,显是不想让我见到对联,咱们总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对方到底是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灵”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一副完全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子啦。”
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着王语嫣。王语嫣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
钟灵:“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誉也:“好香!”只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变色,说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众人听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气,该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然而全无不舒之感。
过了半晌,各人气息不畅,忍不柱张口呼吸,却仍全无异状。各人慢慢放开了按住口鼻的手,纷纷议论,猜不透敌人的半分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道:“啊哟!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钟灵:“我也有。”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象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说过,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嗡嗡之声渐响而近,就像是无数只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虽然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拍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着拍拍拍拍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去开窗,忽听得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入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摺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聚雨,不知从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只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脚上万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察觉到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之处,又察觉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办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她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妇:“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在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各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笑,你说那小狗全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妇:“老子**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那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了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他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做‘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乱成一片,当进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或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什么偏偏取名叫“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奔,又是什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掘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也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大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言语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苦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将埋,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为了什么缘由,一时却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吧?”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严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那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半点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妈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天大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可’!”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那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什么心眼儿啦?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记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她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那才是道理。舅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楷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一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另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慕容复道:“舅妈的神计妙算,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这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种药物。这药物并无毒性,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精灵,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聪明才智才辈,要用**、毒药什么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因此我定下计罗,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药物。”
段誉登时醒悟:“原来一路上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得不错,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入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闻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点儿也没错,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听她语气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惧,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当真周密,竟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当真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又想:“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贯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什么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及此,颇觉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可大大不同了。”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头来居然闹出这大笑话来。”
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并无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我们点不着油灯,婢子再用草席将柱子上的对联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硬要自讨苦吃,终于还是生着了火,见到了对联。”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誉心道:“这老婆婆骗去我们的火刀火石,用草席包住柱子,原来倒是为了我们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复道:“舅妈,这些醉人蜂刺过人后,便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蜂子刺过人之后,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子成千上万,少了几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儿心想,倘若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舅妈那个……那……那个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甥儿,毕竟你是年轻人脑子灵。舅妈一个计策没成功,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了我手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
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舅妈在酒中放上些**,要他喝上三杯,还怕他推三阻四?其实,只要他见到了舅妈的花容月貌,又用得着什么醉人蜂、什么迷晕药?他那里还有不大醉大晕的?”
王夫人呸的一声,骂道:“浑上子,跟舅妈没上没下的胡说!”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
慕容复道:“舅妈,你外甥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吧?”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舅妈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咱们第一步,须得查明这没良心的现下到了那里。”慕容复道:“甥儿倒也听到了这风声,不过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什么难处?你便爱吞吞吐吐的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危之间。”
呛啷一声,王夫人衣袖带动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誉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已然叫出声来。
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怎不早说?咱们好歹得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妈舅妈,对头的武功极强,甥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王夫人听他语气,似乎并非时机紧迫,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怎样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复道:“舅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上的字刻过几个,比如说,刻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气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
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段正明争大理国皇位、叫什么段延庆的。”
慕容复道:“正是!”
王夫人惊:“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庆时时刻刻在想害死他,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
慕容复道:“舅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个重大关节,你还没想到。”王夫人道:“什么重大关节?”LL:“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轻徭薄赋,勤政爱民,百姓都说他是圣明天子,镇南王人缘也很不错,这皇位是极难摇动了。段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这大理国皇帝的宝座,段延庆却未必能坐得下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甥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复道:“舅妈过奖了。但甥儿料想这段延庆擒住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后再禅位给他段延庆。这样便名正言顺,大理国群臣军民,就都没有异言。”王夫人问:“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庆是货真价实的‘延庆太了’,在大理国是人人都知道的。镇南王登基为帝,他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舅妈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这姓段的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世上总不会有个十七八块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对!对!这刀白凤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
段誉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语嫣却又不知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跟舅妈去曼陀山庄,那进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没趣,段延庆也必容他不得,岂肯留下这个祸胎?不过镇南王嘛,这皇帝的宝座总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段延庆,求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么答应不答应?”
慕容复叹了口气,:“舅妈,我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里,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儿,你的脾气,舅妈难道还有不明白了?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说出来吧。”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甥儿给舅妈出点力气,那里还能计什么酬谢的?甥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允,你可别来抱怨。”
慕容复笑道:“甥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心中欢喜,赏我几万两黄金,或者琅〓阁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要黄金使费,只要向我来取,我又怎会不给?你要看琅〓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欢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你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吧!咱们怎生去擒段延庆,怎生救人,你的主意怎样?”
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是啊,佻有什么法子,能将段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延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允禅位;第二,杀了段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段延庆第一件事已办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誉那小子可还活在世上。咱们拿段誉的随身事物去给段正淳瞧瞧,段正淳当然想救儿子,段延庆便带着他来了。所以啊,舅妈擒住这段小子,半点也没擒错了,那是应有之着,叫做不装香饵,钓不着金鳌。”
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瞧他一半儿香,有一半儿臭。”王夫人:“却是如何?”慕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舅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甥儿索性快马加鞭,早一日办成此事,好让舅妈早一日欢喜。舅妈,你把那小子叫出来吧。”王夫人道:“他给醉人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便在墙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王虽然没良心,却算得是一条硬汉,段延庆怎能逼得他答允禅位?莫非加以酪刑,让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吗?”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舅妈,这件事嘛,你也就这必问了,甥儿说了,你听了只有生气。”王夫人急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心,这话确是不错的。舅妈这般的容貌,文武双全,打着灯笼找遍了天下,却又那里找得着第二个了?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么福,居然得到舅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侍候你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会享,不爱月里嫦娥,却去爱在烂泥里打滚的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谁?是谁?”慕容复道:“这种低三下四的贱女子,便跟舅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婆,李四的闺女,舅妈没的失了身份,犯不着为这种女子生气。”
王夫人大怒,将桌拍的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女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谁教我识得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谁?那是谁?”
段誉在邻室听得她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想:“语嫣多么温柔和顺,她妈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转**又想:“爹爹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古怪。秦阿姨叫女儿来杀我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钟万仇,却又跟我爹爹藕断丝连的。丐帮马副帮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了。就说这妈妈吧,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观中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苦劝也是无用。唉,怎地我连妈妈也编排上了?”
慕容复道:“舅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甥儿慢慢说给你听。”
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段小子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允,便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不是?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气,我还有不明白了?别人硬逼他答允什么,便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爱的女人啊,他就什么都答允了,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这贱女人模样儿生得怎样?这狐媚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舅妈,我说便说了,你别生气,贱女人可不止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也不止两个!”
王夫人惊怒愈甚,:“什么?他在旅途之中,还是这般拈花惹草,一个已不足,还携带了两个、三个?”
慕容复摇摇头,:“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着他。舅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百总是有的。”
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许他做皇帝。你说,那四个贱女人是谁?”
段誉也觉奇怪,他只知秦红绵、阮星竹两人陪着父亲,怎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红棉和阮星竹,这两只孤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容复道:“还有一个却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他钟夫人,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是规规矩矩的,对镇南王始终不假丝毫词色,镇南王对她也是以礼相待,不过老是眉开眼笑的叫她:“宝宝,宝宝!”叫得好不亲热。”王夫人怒道:“是甘宝宝这贱人,什么‘以礼相待’?假撇清,做戏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子是谁?”
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子,她是镇南王的元配正室,镇南王妃。”
段誉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惊。段誉心道:“怎么妈妈也来了?”王夫人“啊”的一声,显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舅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起,一点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年余不归,中原艳女如花,既有你舅妈这般美人儿,更有秦红棉、阮星竹那些骚狐狸,镇南王妃岂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声,:“你拿我去跟那些骚狐狸相提并论!这四个女人,现在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复笑道:“舅妈放心,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镇南王全军覆灭,给段延庆一网打尽,男男女女,都教他给点中了穴道,尽数擒获。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未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个清清楚楚。甥儿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头上一百余里。舅妈,事不宜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蜂和**,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早就来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却须好好布置才是。”
(第四十七回完)——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那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便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
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内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极,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后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跞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以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仗。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壁下来,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仗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中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将对方栏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意。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地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复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这小子的死命,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强,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又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发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吧!”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绵、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已心满意足,这王夫人却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杀了原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之极,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锣”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院子,建构着实不少,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两个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凤知晓。岂知刀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报警,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灭,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头手里,不由得很是喜欢,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被点重穴后,力气全无,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了,他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吧?”延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牛蛤后,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绁缧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出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处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放不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软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哪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跑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鱼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仗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禅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的眼光,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吕鲜血泉涌,一双眼泪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他什么好处,他却数处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到:“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在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已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所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又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疼,又是麻痒,实是耐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点因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在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一竖,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戮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用‘一阳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自当首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冲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却须改性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而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两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却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邓大哥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判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住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务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二,绝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上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出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交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内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段誉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亲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亲,段家兄弟怎能把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延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保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着刷的一声,又将长剑抽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快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决不屈服于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妻子、情妇,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胸口,说道:“镇南王,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替大伙儿解开**,在下设宴陪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能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谷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脸色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哪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万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了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得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胸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点重**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断,情断意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扑,往身前的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山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阿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段誉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义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然的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拼命想将入了岐路的内路拉回,心**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岐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声向段誉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铮,捆缚在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高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脚用力一铮,拍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誉、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台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气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毛发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着噪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段誉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血泉涌,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了,解开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起身来,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地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地缩成一团,一时间再也站立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叱?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剑,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仗。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人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这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母亲的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吐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我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就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欢还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说的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父,怎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仗,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仗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的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不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为恶行来加发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着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了!”
灵鹫四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救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都来了!”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去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对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录、过彦之五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首分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各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开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笔记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遥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饱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见哭得红肿,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亲生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与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窍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发,顶门上烧着十二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佻。”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我……还是循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段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
(第四十八回完)——
耶律洪基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第四十九章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底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按: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原本不是坏人,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喜欢,倘若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让小人给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不住的咳嗽。赵煦道:“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虽是劝慰,语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你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敢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所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儿又如何敢忘记?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曾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不过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亲临朝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卫严密,这才稍觉放心。
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管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已不知说了金少,只怕奶奶也听得腻烦了。今日北面有人来,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呈辽帝,提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
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我?”
赵煦展开纸卷,说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说太皇太后:‘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恩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太皇太后本已没半点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读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吧,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模糊迟钝的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抄了来?契丹君臣商量,说道等奶奶……奶奶千秋万岁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
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
赵煦道:“不错!”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榻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国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兵?”
赵煦气忿忿的道:“奶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仍是乳臭未干、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重伤而归,伤疮难愈,终于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亿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她深深吸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再来开导你,你更容易领会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的,但大文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保况一打上仗,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毁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难料,就算真有必胜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给辽了占了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儿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呖得下去?难道咱们永远受辽人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要国家富强,洗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教。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剑,将身旁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除了大操阅兵,素来不佩刀带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她虽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满心想的却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其实都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子,佻有这番志气,奶奶很是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说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起眉头,说道:“选将练兵,秣马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一决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并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司马相公识见卓越,你怎么说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是一国之主,须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伤残杀,一次又一次地打下来,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
赵煦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来,右手食指伸出,指着赵煦。
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晕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得皇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发威,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名太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着胆子,伸出手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
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实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亲理政务,每一件事将是将礼部尚书苏轼贬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满天下,负当时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新法。元礻右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当然,也有人暗中窃喜,皇帝再行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上奏,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事。乃至辽主亦与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理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天礻右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着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
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则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一声,大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众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赦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惩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拖病不朝。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见疏上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没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卧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所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煦河,章恼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范祖禹连连磕头,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着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腾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舌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这于前,子救之前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什么叫做‘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
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民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又道:“后汉时明帝查察为明,为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上规劝。
赵煦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
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许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辨解?
一个白发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发,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钝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辨解,怒气方消,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个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驾,少年皇帝赵煦逐持重大臣,显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说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简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萧后亲自统领。另有十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
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到来,飞马向北迎驾,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纵下马来,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问道:“那么也不打草谷了么?”萧峰道:“臣已禁绝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来。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草丛中赶起一起狐兔之属。
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巨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装束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围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逼到皇帝马前。
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
萧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吗!”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着连珠箭发,又是一箭一个,一壶箭射不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归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围,疾驰而过。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简明挟住,耶律洪基箭发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但他发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七枝箭,一个接了七枝箭。
辽后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目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拼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下甚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此赏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的。这样吧,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干!”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是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势,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着辽人的常习,这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剑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主恩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什么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话儿。”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储存,大地无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在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番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了,却又移来此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什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分,却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后,岂敢极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误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恼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火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定,哪有什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什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大显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满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国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什么便有什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他或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炎冲天,无数男女无幼在马蹄下辗转转呻吟,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什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向南朝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勇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什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用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在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什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便随即转**:“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年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在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说道:“尊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没什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色已晚,踏进大厅,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下伏着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睛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你一个人,怕你遭到什么危难。你回到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牵挂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牛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什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会像想**阿朱的一般**着我……”
她说到伤心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怀里,大哭起来。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吧,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的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见阿紫见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凄苦之色,看了好生难受,终于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悲伤?姊夫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子。这人不**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什么不肯答允。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拍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下是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有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萧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再离开他。”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中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什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是他顾**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和他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事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叮当,一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帝最宠幸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什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大王在库门口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指挥来!”片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干么这等怒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的军国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赏。”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待我,我还贪图什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驰来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间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右足尖不住踢着地毡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妹,你在出什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佻回来就好,我只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什么迟了就来不及?皇上又为什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干什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咱们这就走吧,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见好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若是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阿朱姊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倾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们走吧!”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见他缩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反映照耀之下,见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喝道:“你穿的什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道二人乃是萧峰和阿紫。两人行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已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先密密麻麻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倘若冲杀过去,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士,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镫上一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了一口气,飞身便往城门扑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皇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
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挛,牙关相击,说道:“我……我……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运气倒还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无知觉,知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哪里是圣水,其实是毒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的喜欢我,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向外同时剧痛,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远在蜿蜒北延,回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叫:“反贼萧峰,速速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
阿此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魁伟,阿紫负着着他站起身来,萧峰仍是双足着地。便在这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个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什么契丹男儿?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差遣,对大王无礼,尚请大王莫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无多,但厚待部属,威望著于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了。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然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大功,却殊无欢忭之意。但听得铁甲锵锵,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声。
一行人经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此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间却又怅怅,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得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河中之后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见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第四十九回完)——
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力气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阵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京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明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杯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道皇上宽洪大度,顾**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弄陈腔滥调,翻来复去的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的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中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听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晴一看,见睇人此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他压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吧。”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见那三人或摇摺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那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内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使大人,是否将萧大王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飞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龙掷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指“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确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是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爬将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洞口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让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刺一响,便从地洞口钻了上来,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里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替萧峰削去铐镣。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口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好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口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道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境,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事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处患难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膛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辱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格,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花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有条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正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巾,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条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人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是!”这块白巾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
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下,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不分,只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着我们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那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手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说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二千余名三山五峁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外、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敌七八人至十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择,实是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峰凝神看去,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仗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呜。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仗,仗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弹了回去。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仗压将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要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仗,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挥禅仗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来,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仗,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仗,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着呐喊,竟无人胆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将出来。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已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阵”,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
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后!”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属,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北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瞧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段誉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眼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
烟尘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向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宫,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甚是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弩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者,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阵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中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打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了。”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蛮子罗里罗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军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为,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靶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与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了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山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雄人数既较之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半个小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军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生、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着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各人虽然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渐渐远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一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泊当年躲在身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呼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祜,你终于安好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一抬头,远远望出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起来:“他妈的,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到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大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份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更守秘密,决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对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就即攻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罗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场,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退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金黄色大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凛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开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交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拌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骤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虚竹、段誉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涉及饶了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段誉道:“K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休抱了过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下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仗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吗?没有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儿将他们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叫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几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惊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声:“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已,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许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武勇,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老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来、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归大理。
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迳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开龙寺尚有六十余里,要找个地方歇脚。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书完)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
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
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
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
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
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
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
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
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
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
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
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
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
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
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
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
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
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
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
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
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
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
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
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
等于封面上的题签——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第一章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
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
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
“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
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
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
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
锦衣少年,约莫十**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
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
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
,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
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
,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
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
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林平之纵马过去
,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
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
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
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
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
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
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
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
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
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
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
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
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
,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
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
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
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
,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
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
席。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
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
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
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
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
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那青衣少女
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
,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
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
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
,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
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
自去。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
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
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
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
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
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
,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
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
,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
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
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
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
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
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
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
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
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
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
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
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
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
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
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
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
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
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
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
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
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
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
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
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
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
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
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
,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
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句,退开了**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
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
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
的小腹。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
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
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
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
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
…”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
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
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
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
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林平之
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
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
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
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
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
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
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
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
:“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
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
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
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
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
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
,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
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
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
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
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
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
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
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
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
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
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
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
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
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
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
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
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
们送去的礼物。”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
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
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
,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
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
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
咱们的家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
说镖局的重担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
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
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
创的。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
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
,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
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
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
,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
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
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说到这里,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
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
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吃过晚饭,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
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
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
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
“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
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
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
,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
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
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
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
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
,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
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
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
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
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道:“咱们十省
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
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
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
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
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
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
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
:“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
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
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
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
,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
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
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
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
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
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
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
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
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
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
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
乡人,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问道:“这
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
们言语举止之中,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
…”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
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
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
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
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
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
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
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
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
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林震南
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
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
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
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林震
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
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
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
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
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
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
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
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
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
,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
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
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地下掘出来
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
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
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
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
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
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
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
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
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
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
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
:“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
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
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
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
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
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
点头道:“是!多谢了!”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
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
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
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
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
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父子
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
,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
儿说给你母亲知道。”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
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亮势大,谁都
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
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
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
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
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
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
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
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
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
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
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
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
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
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
“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
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
的掉下泪来。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
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
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
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
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
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
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
:“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
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
,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
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只听得厅
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
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
“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
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
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
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
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
,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
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
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
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
:“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
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
,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
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
,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
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
,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
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
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
:“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
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
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
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
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
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
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
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
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
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
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
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
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王夫人呸的一声,
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
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
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
…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
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
…”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
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
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
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门去。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
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
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
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
,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
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
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
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
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
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
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
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
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
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
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
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
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
,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
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
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
,何以为人?”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
:“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
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
,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
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
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
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
,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
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
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
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
,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
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
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
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
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
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
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林震南夫妇听
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
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
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
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
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
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
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
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
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
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
由命的**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
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
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
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
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
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
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
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
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
,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
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
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林平之这才明
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
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块,死
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
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
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
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
是……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王夫人道:
“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
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
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
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
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
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
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
,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
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
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
门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
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
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
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林震南待儿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
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
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
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
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
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林震南将
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
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
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
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
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
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
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
闽江后,到了南屿。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
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
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
,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
,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
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
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
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突然之间,竹林中
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
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
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
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
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
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
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
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
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礼。”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
,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
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
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
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
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
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
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
,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
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
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
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
,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
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
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
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
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
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
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林震南长剑一
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
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林震南心想:“
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
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锺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
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
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
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那
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林平之见母亲
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
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
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
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
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
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么会辟邪剑……”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
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
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
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
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
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
父罢。”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
,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
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
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
吐涎,以泄怒火。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
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
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
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
,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
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
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方人智和于
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
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
,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
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只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
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
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
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
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
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
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
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
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强自出头,去打甚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
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甚么也动弹不得。方人智连声喝问:“你
……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
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
“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被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
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
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
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
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的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
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
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
上缚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
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离开两匹马数
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
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
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
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林
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
,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甚么也要想法子
救爹爹妈妈出来。”又想:“到了镖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他在草
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
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
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他们
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
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走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
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
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一咬牙齿,将
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父亲和自己的
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将父亲长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背后
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
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
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
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
,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
:“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
,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
,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
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
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
“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
,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
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
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
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
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
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头:“
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
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
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
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
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
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
,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
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
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
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
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
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
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
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
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行得**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
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
马。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
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
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
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
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
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
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
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
,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
,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
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
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
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
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
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刚坐到地下,便听得
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
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
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
“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
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
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
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两人笑了一阵,
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
突兀,这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
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
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
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
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
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
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
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
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
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
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
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
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
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
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
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
镖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
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甚么在隔壁房
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
里收藏了甚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
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
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林平之缩
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脚的。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
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
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
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
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
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
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
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
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
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
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
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
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
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林平之惊
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
,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
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
,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
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
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
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
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
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林平之提起长剑,
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
:“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
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
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
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
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
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见前面道旁有家
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
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
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
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
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
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
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
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
辰,连日连夜的赶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
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
道:“再过三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
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
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
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
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我
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
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
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
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
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
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农,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
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
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
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
’,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
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另一个花白胡子道
:“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
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
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
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
情,又图他个甚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
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
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
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
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
,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忽听得
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
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
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
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
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
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
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
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
甚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
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
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
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
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
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
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
人没有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
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
,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
,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是听人
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
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
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
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
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
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
甚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问:“那是甚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
道:“你们多问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
:“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甚么顾全大局?”“甚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
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
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
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
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
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
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
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
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
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
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
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
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
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
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
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
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
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
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
:“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
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甚么相干?
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
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
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那矮胖子赞
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
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
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
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
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
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
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
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
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
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
:“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
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
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
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
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
湘夜雨’莫大先生!”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
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
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
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
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
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
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
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
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
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及此
,复又颓然坐倒。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
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
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
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
,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甚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
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
起来,另有五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
,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
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
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
不跟你们在一起?”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
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
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
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
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
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
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
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
,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
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
来。
那少女道:“为甚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甚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
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
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
个老头儿?”转**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
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得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
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
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
酒好香,又问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甚么叫猴儿酒?’
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
也极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
,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
,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
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
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
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
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
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
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
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
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
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
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
,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
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
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
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
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
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
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
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
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
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
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
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
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
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六猴儿道:
“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
女道:“你急甚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
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
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
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
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
,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
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
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
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
真的没真实武功?”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那老者说道:“我
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
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甚么忽然在这里使这一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
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
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
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
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那
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们怎么见到他的?”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
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
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甚么事
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甚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
‘陆大无’。”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
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甚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
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甚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
,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
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
突然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
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那老者道:“大师哥
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
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甚么的。”陆
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
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甚么饶了
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
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
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
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
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
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
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
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
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
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
,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
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
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
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甚么‘威震天南
’,又是甚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
’,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
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
,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
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
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陆大有道:“其实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
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陆大有伸
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
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
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
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
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几
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
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甚么枝节可生?师
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甚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
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
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
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
,向陆大有瞟了一眼。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
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
、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
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
在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
,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
、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
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
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
就较量,怕他甚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
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
却没甚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
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
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甚
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
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
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
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
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劳德
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
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
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剑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
么寻常弟子就无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
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
,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
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
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
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
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见甚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
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
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
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甚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
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
,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甚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
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众
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
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
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
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
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
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
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作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
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
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
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我知道
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
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
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
但我如偷窃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
,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
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
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
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甚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
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
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
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
给他发觉。“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
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
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
,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
大有这么一号英雄人物。”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
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
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
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
,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
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很
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
谦下,师父看后很是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
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
局林家的辟邪剑法!’”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第三章 救难
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甚么这样用
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
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
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
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
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
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
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
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
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
‘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
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
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
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两人钻研
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
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
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
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
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青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
招,其实也算不得是甚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
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甚么?你师祖
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
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甚么
缘故?德诺,你想那是甚么缘故?’“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
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道:‘我也这
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
死时对余沧海有甚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
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
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
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
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
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
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
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
,当年长青子跟咱们祖师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
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
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
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在华山群弟
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
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
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
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
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
他是全然蒙在鼓里。这纨裤弟子甚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甚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
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
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
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劳德诺笑道:“别瞧那
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颇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
的小儿了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
不平……”
林平之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
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
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余观主率领了
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
,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
死了,一具具尸首都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
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
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
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
模大样的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给占了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
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
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
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
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的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
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
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
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先
到灶间中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
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
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么用意?
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
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
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
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
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确是为了给六
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
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
于人豪没追来吗?”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
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
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
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来,攻
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
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
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
,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的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
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
“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
,说道:“多谢师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
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几个师兄都
有了馄饨,这才同吃。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
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
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小师妹依了。当下
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甚么?我和小师妹猜不透其中缘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
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一进
镖局,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
翻了一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
不如何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甚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
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
,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
,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
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
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的神情,
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
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
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甚么是他
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
、广东各地赶去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
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
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甚么不对
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
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
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
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
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
派将林震南夫妇都给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
甚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甚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
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
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
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
余沧海要青城剑法在武林之中无人能敌!”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
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
,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
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
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
见师叔。”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哪里去啦?快
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
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
灵珊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和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
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
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
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
,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
甚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她此言一出,华山
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
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定逸大声道:“你还要
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甚么来?”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
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令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
那酒楼叫做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
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
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
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师叔看错了人。”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
是甚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令狐冲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这等恶徒为
伍,堕落得还成甚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
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
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
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华山派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
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
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
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
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
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
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灵珊腕上便
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
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
,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
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只是这件事的确跟小师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定逸喝道
:“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
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
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眼见他势将把馄饨
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
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
:“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
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
派的神尼么?”
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
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
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
着便躬身行礼。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
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定逸见
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
:“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
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
“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
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
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
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
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
道:“这一位你也请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
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
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
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是
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
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
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九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劳德
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
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九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
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
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是双
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
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
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
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
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
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
言不发的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踏进大厅
,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
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当下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
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一桌瞧过
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
,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林平之
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
转**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
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
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道人的
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
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甚么希奇!”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
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之
中。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
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
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辈
,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
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
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
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
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
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
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
起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
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会来了。”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劳德诺道:“据弟子所
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
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
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
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
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
…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
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
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
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
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
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
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
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
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
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天松道兄一
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
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
松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
‘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
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
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
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华山派大弟子,确是
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
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
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
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刘正风
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
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
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
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
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
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
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
,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汉子
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
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
,尚未见到踪迹……”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
,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
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
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
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
“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然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
一的罗人杰,却仍然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
“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
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
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那泰山
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
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定逸脸色斗变
,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
底是怎么一个人物。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
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
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
回来了?”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
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
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
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
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
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
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
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
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
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甚么招数?”劳德诺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余沧海寻思:“
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
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甚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
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大哥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余沧海转过身来,脸
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甚
么?”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
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
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
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甚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
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
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
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定
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
,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的一个个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
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
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
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
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
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
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刘正风素
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
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
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
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
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
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
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这一得罪了
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
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
,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
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
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
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仪琳道:“就
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余沧海不禁感到得意,心
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
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
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
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
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
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
,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道:“弟子
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
垂怜鉴察。”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
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她知这须生姓闻,
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甚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
点穴打穴的高手。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
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
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
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
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个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
,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他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找寻,
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
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
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
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
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
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
,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
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
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
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紧要,不用提了,
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是不让我出
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
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
响:“住口!”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
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
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
得哇哇大叫。
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定逸师太斜眼道:
“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
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
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
的话,别再罗唆。”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
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
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
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
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
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板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定逸和天门道
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
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实是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
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
“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
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
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
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为身受重伤,才
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
“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众人见仪琳一
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
、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对她心生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
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
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
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
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
地。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
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
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田伯光就破口骂人
,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
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
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仪琳脸上微微
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下发出半点声
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
,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
,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
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
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
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
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
‘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
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
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
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
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
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
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
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
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忽然之间,有些
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
受了伤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
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
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
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
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
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
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哪有甚么难猜?他倘
若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
没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
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
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
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
:“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
哥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
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
,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
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
有甚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
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
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然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
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
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
分果决,声音虽然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
深信。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然不是
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
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
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
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
‘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刺中
了一剑。“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
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
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
,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
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
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
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
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
却不再睬他。“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
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
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
‘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
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
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
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仪琳道:“
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
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
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
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
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
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
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
:‘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静师太!’我说:‘定静师伯也
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定逸脸色一沉,模
样十分难看。
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大哥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
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
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
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
,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
:‘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
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
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
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
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
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
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
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
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
,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
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然都是
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这
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道:“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减须眉。”仪琳续道:“可是令狐
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
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
,故意来陷害于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
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
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
我罢,我老头子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
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
山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故?”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
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
再见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
“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
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
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
田伯光那恶人。”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
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
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
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
劳大哥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
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
衣服剥个精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
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
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
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
戒。甚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
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
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
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
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
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的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
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
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甚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
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
,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
,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
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大哥’。谢
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
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
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
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
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这大把年纪’甚么的,都
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
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
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
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
父,令狐大哥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
:‘那又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
骰子,连自己姓甚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甚么输甚么,
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
,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
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第四章 坐斗
刘正风笑道:“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师侄为了要救令高足,这才跟田伯光这
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仪琳低头道:“令狐大哥是好
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喝道:“你说
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
汉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
啊,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
‘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
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
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
一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
万万碰她不得。’“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
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
实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到
,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
甚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
叫这小尼姑滚蛋罢!我良言劝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
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田伯
光问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
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
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
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
,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
脸胀得通红,又退开一步。刘正风叹道:“令狐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也
未免过分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等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
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问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
出来骗那姓田的?”
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哪有这等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
,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甚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甚么顾忌
,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
和,哼了一声,骂道:“令狐冲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
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也给骂上了。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
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编造些言
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
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咱们身
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令狐师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华山派自岳先生而
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的相救贵派弟子?”定逸
点了点头,道:“多承刘三爷美言。”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仪琳摇
头道:“没有。令狐大哥又说:‘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
,轻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摇头说道:‘
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
,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
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
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挺剑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
上的那具尸身。
天门道人点头道:“迟百城这孩子,很好,很好!”仪琳继续道:“田伯光身子一晃
,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泰
山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
几下,倒向楼板。”她目光转向天松道人,说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纵身抢到田伯光
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
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田伯光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
此了得?”天松道人一声长叹,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便拔剑
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定逸道:“这可不对了。天松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
一剑,田伯光便须站起来。令狐冲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天松道长?”
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
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
,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
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
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青
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仪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彩道:‘好剑法!’转头向天松师
伯道:‘牛鼻子,你为甚么不上来夹攻?’令狐大哥一出剑,天松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
旁。天松师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手?’我忍不住了
,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天松师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
,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天松师伯‘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
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见天松师伯双手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么奇妙的刀法,我全
没见到他伸臂挥手,天松师伯胸口已然中刀,这一刀当真快极。我吓得只叫:‘别……别
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说不杀,我就不杀!’天松师伯按住胸口,冲下了楼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说道:‘令狐兄,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
死不会要你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师父,
那时我想,咱们佛门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虽然不是佛门弟子,可是喝酒这么喝个
不停,终究不好。不过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说话,怕他骂我‘一见尼姑’甚么的。”定逸道
:“令狐冲这些疯话,以后不可再提。”仪琳道:“是。”定逸道:“以后便怎样?”
仪琳道:“田伯光说:‘这牛鼻子武功不错,我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缩
了三寸,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艺倒真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今
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刚才我存心要杀了他,免你后患,可惜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
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这一刀如果
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师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我出刀之时,确
是手下留了情,那是报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
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万恶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如何敢说剑
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
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
,立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飞天外、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刺
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的轻重关节,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刺。’“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然
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那可容你不得。’田
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胳臂就此废了,干么
你这一剑刺中我后,却又缩回?’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
我肩头砍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
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皱眉道:‘田
兄,我只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哪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
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说道
:‘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只是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看上了这
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甚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
好,你说出来罢,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田伯
光笑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
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
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她说到这里
,双颊晕红如火,目光下垂,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
喝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
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
她作揖赔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厮又胡说了一大篇,说甚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
多教人说不出口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开这等无聊
玩笑,令狐冲当场给你气死,哪还有性命来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
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大哥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
打,你便不是我对手。’”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身,却挡架
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着而斗,可想而知,令狐冲说“
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
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等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机下手,倒也不失
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田伯光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
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
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时,腿上得过寒
疾,有两年时光我坐着练习刀法,坐着打正是我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
……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
,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
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
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向劳德诺瞧去,均想
:“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没这样一项坐着练剑的法门?”劳德诺摇头道:“大师哥
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
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可是孤陋寡
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甚么剑法啊?’令狐大哥笑道:‘这些剑法不
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
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武学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
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
华山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
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
法,怎地不跟师父说?”只听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说道:‘这路剑法臭
气冲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也是好
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哪会有甚么臭气?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
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
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苍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苍蝇的剑
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这样练剑的。田
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
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众
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
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田伯光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定逸道:“很
好!后来怎样?”
仪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
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
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
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大哥杀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
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
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
’令狐大哥道:‘如此说来,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
‘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
,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田伯光道:‘不
错!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令狐大哥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
:‘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
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样,是谁
输了,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
令狐大哥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
徒弟?”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
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甚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真了?这令狐冲存
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甚么法子能够取
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
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怎样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大哥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
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当真有过人之长?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
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那么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
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
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令狐大哥将手一挥,说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
转头向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甚
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
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甚么好事。”
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甚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
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大哥问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大哥道:‘这
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
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众人听她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仪琳察觉到众人神色突
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
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仪琳道:“田伯光点点头,道:‘你
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
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
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
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大哥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
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
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
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尊师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
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道:“
令狐冲胡说八道,哪有此事?”仪琳道:“原来令狐大哥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
疑,但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
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
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这套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
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和一些旁门左道的
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我
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苍蝇之外,却无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
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
,站起身来,你站着的打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所以嘛,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
道。’“田伯光冷哼一声,说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
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应输了之后
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罢,废话
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的
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令狐大哥道:‘进招罢!是谁先站起身
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
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
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
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令狐大哥
也是哈哈大笑,说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
,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令狐
大哥道:‘好,那么你请罢!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
,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挥
刀挡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
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令狐大哥一再说谁
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无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
良策可让仪琳脱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
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
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仪琳道:
“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转身
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
我的衣衫,原来令狐大哥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
大哥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
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
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大哥又给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
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大哥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
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
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
狐大哥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
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
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
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
嗒的作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
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众人听到这
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
:‘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
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
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
哥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涌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大哥身子一晃,连人
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
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
说是我输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
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
’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大哥。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
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
了。”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只余沧海哼了一声,道:“这无赖小
子,跟田伯光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甚么流氓
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
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实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
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
道:“你青城派……”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仪琳道:“贤侄,田伯
光认不认输?”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恒山
派的小师妹,你下来罢,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
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大哥杀了,回头再来
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
’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
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将令狐大哥扶了起来,取出天香断
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余沧海忽然
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
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道
:“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余沧海一
来自知理屈,二来对天门道人十分忌惮,当下转过了头,只作没有听见。仪琳续道:“我
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
抬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个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他们二人看看我
,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他们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
那个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仪琳续
道:“令狐大哥向罗人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甚么功夫?
’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错,青城派高明
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罗人杰又瞪了
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甚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大哥笑道:‘我
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
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甚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大哥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
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罗人杰第
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
人,算是甚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
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
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
,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
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带,
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
,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令狐大哥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
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
……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担心,劝道:‘
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
破了。“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
冲,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
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
护。
“罗人杰向他师弟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
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只见罗人杰一剑又一剑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
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长剑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
,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
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道:“我……我……我见到
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时之
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
番言语,未免不尽不实。你即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的剑下?”
仪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
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
越低,我再也听不见甚么,只见他嘴唇在动……”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
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甚么……”他本想问“在甚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
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那
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续道:“罗人杰对那甚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
令狐大哥说那剑谱是在甚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
,刺入了罗人杰的小腹之中。这恶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
来……原来……师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
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众人默然不语,想象回雁楼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格
斗。在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
都没甚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
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刘正风向那姓黎的
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沧海。众人见了他的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
否则仪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
冷的问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
向我青城派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间的
争斗,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
得干干净净……”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被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
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
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
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
苍老而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沧海身子一晃,双
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
,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心**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
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
,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
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耀眼,幻作了
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无不暗暗佩服。余沧
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的眼光,不见有任何异
状,当即又跃入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
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余沧海伸手将一名弟子翻过身来
,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
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
俊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
,故意显得似乎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被封的
穴道居然无法解开。当下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过
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
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哪里下的手?”申人俊道
:“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余
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是甚么路子,一抬头,只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
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之中。”当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大厅。厅上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
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
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余沧海的
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然所识者不多,但一
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
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
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
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
‘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甚么交情,怎会来参
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大
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刘正风抢上前去,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其实
那个驼子,却哪里是甚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认出,一
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落里,若不是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
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说道:“不敢,不敢!”
刘正风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
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刘正风
,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刘正风道:“阁下
跟木大侠……”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
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
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
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
甚是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
的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
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
的手,倘若塞北明驼木高峰亲来,虽然颇有忌惮,却也不惧,这人不过是木高峰的子侄,
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来向青城派生事,岂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去?当即冷冷的道:“
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
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
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福州府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
,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
热肠,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
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
其实以木高峰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
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倘若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
,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甚么尊敬之意。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
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
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
传说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家,却不出手去
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
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被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
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毕竟慑于对方之威,
不敢骂出声来。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
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
亲近亲近。”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
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
讨饶。哪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一
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
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
:“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
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
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实是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
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
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
,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
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
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
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
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
,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
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
……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
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
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
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木高峰向后退了
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
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
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
,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甚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
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
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塞北
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
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甚么紧?”他已瞧出林平
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甚么林平之只称
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
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
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
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
,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
害。”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被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
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居然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
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
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
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木高峰哈
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
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
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
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
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
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我在最初
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
,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
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
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谨细,一时不敢贸然发招。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
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
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
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
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
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分?
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
,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派掌门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
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
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道:
“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
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讥,低声道:“小妹妹,别哭,对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
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
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
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
,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
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
点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开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哪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
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
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
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小姑娘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
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甚么,心想这小
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甚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
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
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
背后的。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
上作甚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
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
来刘正风暗中在给我捣鬼。”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
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
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
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众
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
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发觉二人都被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人俊、吉人
通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视眈眈,而且
暗中还伏了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方人智道:“先
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
雁,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么?刚才这几句话,是
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
不出来,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
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通是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
岳剑派联盟,今日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甚是严厉。
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
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这么凶霸霸吓唬孩子
干么?”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
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
再说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
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都是在阴损
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余沧海
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
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
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
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
老师太,他问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
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
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
来?”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罢!”那女童道:“青
城派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
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先前在花
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
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
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仪琳全身发抖,心中对那
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
沧海说甚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
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下来了。余沧海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
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罢?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
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
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
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
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
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
,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
,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
过的,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
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
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
个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
,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有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哪有心绪去
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
便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
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转身
子,说甚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甚么打扮
,那是甚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看到那个和尚端起碗来喝酒,在田伯光给令狐冲
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
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那个大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
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
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出了城门,胡里胡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
这尸体抱到甚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
口似被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
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体却已影踪不见。她十
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
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
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么踪迹?这样,她到
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体到哪
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
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
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头在过
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
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头她再也压不住了,
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
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甚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
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甚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
,那是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
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待着。我为甚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
也不容,这是魔**,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头一片混乱,
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
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沧海的声
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
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
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
是甚么?”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
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眼见那
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甚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
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
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
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
手去接。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
下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
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
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定逸心**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
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
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
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
卒,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
,人家要打死我啦!”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是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定逸师太见余沧
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仪琳道
:“仪琳,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侮。”仪琳应道:“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余沧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木高峰。
第五章 治伤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
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好
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
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
大哥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
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
,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而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
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
,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
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
欺侮了,你师父非怪罪你不可。”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
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
又敢来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
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
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
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
躲在窗外偷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去啦?”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仪琳奇道
:“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
,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
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说道:“你爹
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
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罢,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
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
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
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仪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
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
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
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
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
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你呢。”仪琳脸色一红,嗔道:“你说甚
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
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
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
,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
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
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
师父,又骂了你,也骂了你整个恒山派,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
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仪琳突然心**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
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
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哪里去
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
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
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
手里,被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么善地。”为了寻到
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甚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
去罢。”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
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
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着令狐冲尸
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
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
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
“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
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
扑鼻一股脂粉香气。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
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
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
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
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背后脚步声响
,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仪琳
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甚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
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
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甚么?这里是甚
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仪琳又问:“甚
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
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么所在
,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妓女是天下最**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
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
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软,腾的一声,坐倒在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曲非烟一惊,抢
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的一声笑
,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
“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
田伯光怒道:“甚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山
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
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
你别叫他过来!”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拍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
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甚么?”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
帐来啦。”田伯光骂道:“甚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
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帐?快过来,向
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
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
,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
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
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
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
……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
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
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声。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
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想
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
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
,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罢!”仪琳迟疑道:“他
……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
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
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要是愿意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
,谁也不会来拦你。”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
,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
,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
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甚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
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
着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个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
,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
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了盒盖,放在床头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
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
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
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
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突然之间,曲非
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
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
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
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被
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
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
,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她说要走开
,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
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罢。”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
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罢。”曲非烟道
:“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
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得要她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忙道:“不,不!
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
,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甚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
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
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顷刻,
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
“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
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
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
……”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
:“甚……甚么遗体?”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
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
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
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
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
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
是他胸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
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曲
非烟道:“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
,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
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甚么
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
想象起来,定然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曲非烟续道:
“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
,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
大哥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
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
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
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
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
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
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
,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甚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
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
声。仪琳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
,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甚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
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
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
道:“要是他能活转来,你甚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
也是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
道:“你开甚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道:“你……你……”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
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
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床上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
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
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
却反而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
“我好欢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
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仪琳突然省悟,慢
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
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
道:“这是甚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
,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之事。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
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
,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
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
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
“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
罢!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
,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
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
“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
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
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
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一
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
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定逸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
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的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
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
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
是不是叫甚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
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
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
,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负,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
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
让令狐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
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
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
是我的。”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
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甚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
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
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
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
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
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端,日
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
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
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越来越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
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
中的家*
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
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有一百张
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手
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
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
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
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
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
……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
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
,好玩!”拉着仪琳,钻入了被窝。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
:“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
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
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
上。只是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
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
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
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令狐
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
…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
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
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甚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
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宿娼,好笑啊好笑!”
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余沧海见多识
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一转之际,
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
听她说来,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
见到那小尼姑到过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
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
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
:“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
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
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
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
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
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
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
,更吓得魂飞天外。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
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
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
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的女子
,干么不爽爽快快的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余沧海
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
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被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
上。他用力支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
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那“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
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那驼子正是林平之
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
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余沧海抓住,全身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
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心头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吃一惊,急忙转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耸,正是
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高峰,听他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甚么好?干么你要冒充
是我徒子徒孙?”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
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
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
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的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甚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
之是在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十分入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么无意
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
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
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
,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
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道:“没好处
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
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
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甚么事,总须对自己
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
一紧,已被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
、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
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林平之
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
,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
,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
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
,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
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而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
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
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是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
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
,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
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
,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
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帐。”回头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
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
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
再擒下了令狐冲。”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应道:“是!”
拔剑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
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
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
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的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
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
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
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说青
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邪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
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木高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
平之”,而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的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
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辟邪剑谱。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
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
林平之双臂分别被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余沧
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刺去,喝
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
闪的弯刀。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刺了**剑,说道:“
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
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余观主虽然往日无冤,近
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
,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
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
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
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
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
过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木驼子
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
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
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这时定逸
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
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
用叫我爷爷。驼子挺喜欢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内力拉扯
,全身疼痛难当,兀自没喘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
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
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余沧海争夺。此刻要收我为
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木高峰见他神色犹豫,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
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
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他越
说得热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地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
毫顾忌?余沧海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为了
甚么辟邪剑谱。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
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高,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
,不配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木高峰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色一现即隐
,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
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
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意儿,压根儿说不上是甚么
功夫,你爹爹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
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罢
,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谅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一动,说道:“
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
报,木大侠有甚么嘱咐,自当遵从。”
木高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随即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
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
江湖上传言不错,他林家那辟邪剑谱确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
迟早便能得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
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
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说甚么也得尽快
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曲,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掀将下去。林平之
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
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木高峰
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
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
木高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
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
,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木高峰
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
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
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斗然间轻
了,双手在地上一撑,便即站起。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
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
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木高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
,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
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的玩笑?”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甚是
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
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
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
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阴阳采补’之术。”岳不群“呸”的一
声,笑道:“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甚么这种
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岁了,忽然
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
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
的岳兄”,心**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
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
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
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一
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
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
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道:“甚么?凭这小子这一
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玉郎…
…”
岳不群知道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
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
美?”
木高峰眼见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难以如愿,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
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
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
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征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跃起,
似乎并未受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
……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甚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华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辟邪
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
甚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木高峰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
这厮剑法高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内功,驼子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道:“我
也不知《辟邪剑谱》是甚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
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
气,自言自语:“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
住磕头,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
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的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罢,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
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父家母为青城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父援手相救。”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好,咱们这就去找你父母。”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
们躲在墙后,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欢
然道贺:“恭喜师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
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
,脚夫模样的是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
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轻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岳不群身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爹,我算是师
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作“小师妹”的,
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
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
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
,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
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
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
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她一面说,一面笑
,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
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
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是他自愿
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强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
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
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
哥抬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
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
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
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
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性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
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
不群道:“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
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
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木高峰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
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
着墙壁,走出房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
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
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
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
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
,咱们走罢!”令狐冲吁了口气,心下大宽。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
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
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
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
,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运去,再无声息。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
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甚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
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
:“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
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
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烟点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
,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
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
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
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
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
谢地啦。”仪琳道:“我师父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
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曲非烟忽道:“姊姊,
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
,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
,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
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
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甚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
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跳了出去。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
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
上,心想:“我快快走罢,令狐大哥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又想:“他
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
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
么办?”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
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
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
边,我二人搜西边,要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一个**
头:“说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
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令狐冲身子,
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
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
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
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着城
墙疾行,一到城门口,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她心
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啊哟”
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
,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
毒手,全没**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
狐冲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微笑道:“你只顾
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挺容易……容易受伤。”仪
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令狐冲
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
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
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
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
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
:“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
,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
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仪琳双颊晕红
,忸怩道:“为……为甚么笑?”令狐冲道:“没甚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
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
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
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屁股
向后,说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
,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我师
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
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
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大
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
:“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
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
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
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
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
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
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
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淳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
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
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一想,又觉
“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
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
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
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
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
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
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
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
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
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
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
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
,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及
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
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
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
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
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
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
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
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仪琳微笑道:
“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
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
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
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
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
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
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
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
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
,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
,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
,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
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
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
,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
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
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
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
,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
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
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
,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
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
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
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
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
却是在想**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
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
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
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
,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
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
,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
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
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
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
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
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
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
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
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
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
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
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
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
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
,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
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
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
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经,这时
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
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
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
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
,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
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
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
,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
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
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
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
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
试试。”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
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
个一起试出来的。”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
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
“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仪琳道:“是,
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
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
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
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
“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
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
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
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
,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
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
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
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
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
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
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
轻坐在他身边。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
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
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仪琳
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
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
……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
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
又摇了摇头,泪珠儿更落得多了。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
,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
稍慰,但转**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
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
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
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令
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
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
“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
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
…”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
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
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仪琳急忙转身,说道:
“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仪琳急道:“我不生气
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摇头。令
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甚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
,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
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甚么叹气?”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
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
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甚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
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套。
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问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
狐冲道:“没有,你没得罪我。”仪琳见他仍然面色忧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
副脸色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
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
甚么事情总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
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
…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有发烧,过了一会,轻声问道:“痛得好些了
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叹道:“唉,好
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了。”仪琳道:“怎么?他有止痛药吗?”令狐冲道:“是
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
得高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哎唷,哎唷!”
仪琳为难之极,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只怕一
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
不在这里,令狐大哥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
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
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
摇头道:“没有,我甚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真
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
《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令狐冲忙道:“
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
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
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甚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
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甚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倘若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赞道:“好
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
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
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
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
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
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
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又是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
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
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
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
大?”令狐冲道:“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
“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
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甚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
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
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
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
是重重有赏了。”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过了一会,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
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
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
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
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
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仪琳道:“啊,令
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
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
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只听得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
,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
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
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冲,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
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
“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
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
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
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
正瞧着自己。仪琳晕红了双颊,忸怩道:“我……我……”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
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令狐冲道:“还好!”但声音发颤
,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仪琳甚是惶急
,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
额头时,犹似火炭。他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
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
,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的是“
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仪琳语
音清脆,越**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道:
“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
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
,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
断坏,即得解脱……”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
甚……甚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学甚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
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
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不诚,**经便无用处。”
她继续轻声**道:“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
气毒烟火然,**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彼观音力,应时得
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她**得虔诚,
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
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令狐大
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
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
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
,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
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令狐冲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
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
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令狐冲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
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佛声中入了睡乡。
第六章 洗手
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
,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
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
、闻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阶相迎。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
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宿娼,是甚么行径。当真说翻了
脸,也只好动手。”哪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
,越发的清健了。”余沧海作揖还礼,说道:“岳先生,你好。”各人寒暄得几句,刘府
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时二刻,刘正风便
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门夏老拳师率领
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老老、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
西思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
引见,喧声大作。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
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刘正风是衡山
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如此**,岂不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岳不群名字虽然
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
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伕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亲戚、门客、帐房,和
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恭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
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
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甚么官府来到门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
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
,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
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
则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
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
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
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
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
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
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
,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刘正风交好,决不能袖手
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
岂可得?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哪知刘正
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
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
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
朕望,钦此。”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
,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
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
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
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刘正风转头向方千驹道:“方贤弟,奉
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
锦袱包裹。
刘正风双手取过,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张大人哂纳。”那张大人笑道:“
自己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
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
,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
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
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
,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
“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
,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
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
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座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
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
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
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
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
后辈子弟,都涌到大厅来瞧热闹。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
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
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
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
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
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
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
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一揖。群雄早已料
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
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彩,想必
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
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甚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甚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
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甚么‘侠义’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甚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
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
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
进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
,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
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
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
,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刘正风脸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
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
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
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
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
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
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
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
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
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
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
汉子同时躬身行礼。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甚么
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费一番唇
舌。”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
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
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
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
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
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
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
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
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
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史
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
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
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
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
,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
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
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刘
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
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便在此
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甚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
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又听得一
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
甚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罢!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
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罢,别理他。”那男
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
我家来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
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
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
罢,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
走脱了一人。”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
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
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
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
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
:“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
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
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定逸
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定
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
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
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刘正
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
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
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
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
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
起,向史登达掷去。他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
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
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
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
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的幼子,定
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
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
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
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
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
,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
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电转:“嵩山派虽执
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
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
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
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
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
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
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
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个不成材的弟
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
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
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
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
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
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
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
在太过不伦不类。”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
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
“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
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
,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
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
正风非吃大亏不可。定逸师太气忿忿的道:“刘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
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
不管事的不成?”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
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
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
,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便是。”费彬的目光在大厅
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
地跟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
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
,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家
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
,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
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
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
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
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甚么勾
结?设下了甚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
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
害,有的父兄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
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然各有绝艺,却往往
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
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
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
,却是从何说起?”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的道:“刘师兄
,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
相识?”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
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
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
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刘正风仍不置答,数
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
于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
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
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
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
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刘
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
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
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
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
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
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
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
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
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
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
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
,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
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
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
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
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
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
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
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
吹萧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
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
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
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
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
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
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
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
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
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
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
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
却怎么说?”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
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
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
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
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甚么义气
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
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
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
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
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
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
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
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
拦阻,便给你得逞了。”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
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
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费彬冷笑道:“
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
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
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费彬冷笑
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
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
他出手给救活了的。”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
,更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
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费
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甚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的来拉
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的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
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
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甚么
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
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
,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
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
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的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
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的全家!”费彬道:
“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
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彬
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
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
想想罢!”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
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
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费彬将令旗一展,
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
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
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
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
去。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
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
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
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
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刘正风缓缓摇了摇
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
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
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
友,那是不错,但岳师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
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
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
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
顾全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
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
‘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
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
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
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合十**道:“阿
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
过去。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
,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
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
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
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罢。师父自己结交朋友,和你们可没干系。”米
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丁勉左手
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
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
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
鼻息,回头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错,是
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
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
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
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
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被刘正风点了
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
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
制,五岳令旗被夺,众人这才醒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
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
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
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
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
,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
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
套功夫变化虽然古怪,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的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
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并
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
功夫反而欠缺了。刘正风是个深沉寡言之人,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
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
阳手”费彬制服。他右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左手长剑架在费彬的咽喉之中,沉声道:
“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勉与陆伯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
勉道:“求甚么情?”刘正风道:“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干预
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
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丁
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
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作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
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师太外刚内和
,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说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
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罢。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如是世上
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
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
便离开衡山城罢!”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竭力为刘正
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
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
派脸面何存?”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
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
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
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费师弟。”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
,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
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刘夫
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
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
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
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定逸师太本来不以掌力见长
,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
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
,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
“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
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
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柏喝道:“杀了!”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
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
地。各人又想:自来邪正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
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
逸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
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
:“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
碎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刘芹脸色惨白,全
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
:“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
“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
…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甚么?”史登达举起长剑,剑
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
…”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战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
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
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
,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
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
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这
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
了。”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刘芹忙道:
“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
子,我饶了你的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然站不起来。群雄瞧着这等
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
你赢了!”右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
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便在这时,檐头突然
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伸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
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
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
,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
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
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
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来。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
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第七章 授谱
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
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两
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甚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这死里逃生
,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
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无法勉强,只索罢了。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
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
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
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聪明
,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
子了,怎会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令狐冲笑道:
“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
右都是星星。”仪琳道:“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
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儿,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
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小师妹忽然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
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是像星星一样吗?’”
仪琳轻轻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
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
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仪琳身子一震,颤声道
:“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
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尽数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仪琳隔了
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
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
又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不忘那些清规戒律,甚么不可杀生
,不可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甚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
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仪琳道:“仪净师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
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
偿。你说是不是真的?”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
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会儿,便来不及了。”仪琳拈起了
衣带,怔怔的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
,仪琳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
至东,拖曳甚长,仪琳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观
世音菩萨保佑,一定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甚么
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在心中先默**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
结,却忘了许愿。”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甚么愿好?我许甚么愿好?”向令狐冲
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急忙转开了头。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呼小
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仪琳心
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
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令狐
冲又问:“你想好了心愿没有?”仪琳心底轻轻的说:“我要许甚么愿?我要许甚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许说。”令狐
冲笑道:“那有甚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身来,道:“你再说
,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心中想做恒山派掌门,那
也没甚么可害臊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
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令狐冲和仪
琳对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
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
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令狐冲凑身过去,在仪琳耳边
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甚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
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
,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
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子。两个男子缓步
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令狐冲
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令狐冲心道:
“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
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
干的。”当下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过了一会,琴
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
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令狐冲只
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
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
,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
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刘贤弟,
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
,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个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仪琳听到他
的口音,心**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
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今日毕命于
此”,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
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
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
,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曲洋道
:“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
,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
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
下手竟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
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
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曲洋道:“正是,嵩山
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
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
喂毒。”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这人曾救我性命,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
高手?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
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
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
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
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
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轻轻拍掌道:
“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
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仪琳心**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
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
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
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
“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甚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
先过来领死吧!”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你是非非和他爷爷救的,咱们怎生想个法子,
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
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
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是以心中好生委决
不下。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
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非非
,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
,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曲非烟道:“我不走!”刷刷两声,从
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
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
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
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眼前
青光闪动,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
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
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
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
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
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
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
落。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急速转过身来,挥剑护身。他不知
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
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
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
里干甚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费彬
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
,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
也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
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
,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
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费彬双眉扬起,
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
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
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
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
义’二字,是甚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
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
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
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
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费彬杀机
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令狐冲见到他
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
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
逼近一步。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
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
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
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费彬却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
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曲非烟被点中
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
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
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
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
先。”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
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
,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
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
:“我……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
,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令狐冲急
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
,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
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
身上有伤,快快退下。”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费彬长
剑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
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
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象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
一道口子。令狐冲拚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仪琳
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
完,费彬长剑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窝。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费彬脸
露狞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
落。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
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
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
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甚么?”眼
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
,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费彬心
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
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
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莫大
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
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
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
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
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
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
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费彬立即还剑相
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
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
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
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
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
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
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仪琳扶着
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曲洋叹道:“刘贤弟
,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
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
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
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
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甚
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
却给费彬害死了。”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
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
“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
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
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
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
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
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
》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冲躬
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
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
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
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
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
陵散》而改编的。”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
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令狐冲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
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前辈赐告。”曲洋笑道:“
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性子
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
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
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
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
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
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
令狐冲不解,问道:“西晋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
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
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冲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
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见曲洋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说道:“小兄弟,你是
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
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闭目而逝。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
“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仪琳惊道:“他们……他们都死了?”令狐冲点点头,说道:“师妹,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
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
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
仪琳道:“是。如果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
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
噤,忙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
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说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
,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
,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
看不出线索。”仪琳吸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
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她执
拾石块,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为
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
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令狐冲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烟
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纪,竟无辜丧命,心下也甚伤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
仪琳**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歇了一会,令狐冲伤口疼痛稍减,从怀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谱,翻了开来,只见全
书满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识。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
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读过,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仰起头来,
吁了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
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委实令人钦佩。刘师叔今天
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却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结下了冤仇,当真奇怪。”
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
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仪琳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令狐冲撑着树枝
,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
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寻思:“本门哪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
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
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
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
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
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
只是挥剑护住后心。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只守不攻。令狐冲心下佩服:“师父
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
再想:“师父所以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
和人动手,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
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令
狐冲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
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又瞧了一阵,只见
余沧海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已是上一
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道:“倘若这几
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
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
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
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令狐冲吃了一惊,看
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令狐冲竟没
瞧出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岳不群大声道:“余观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
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心中暗
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
,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突然间左首树
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甚是凄厉。令狐冲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
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
黄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那辟邪剑谱此刻
在哪里?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
冲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寻思:“师父正在找
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令狐冲心
道:“说这话的,自必定林师弟的父亲,是福威镖局总镖师林震南。”又听他说道:“前
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
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
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
:“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
,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会说出来。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
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果然听
得木高峰续道:“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
,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
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甚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
晌,叹道:“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甚么死也不肯交剑谱出来?这剑谱于
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甚么连青
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
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必有
甚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这才
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
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道:“木前辈的
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道:“
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
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
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对,你没明白。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
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甚么?那跟我平儿又有甚
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
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林震南道:“
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
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
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哪儿?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
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
,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林震南叹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
眼见已难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
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
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甚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
林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
徒有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林家又有甚么好处?”林夫人
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
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
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
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
垮了下来。林夫人惊声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
“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甚么时候将他一掌
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他又以掌力击垮了甚么东西。林震南道:
“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
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
有甚么难?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当真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
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宝贝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林夫人低声道:“相
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
妇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
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
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
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
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
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
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
,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
的厉害。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
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
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
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
,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
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
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
地庙中,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
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
母。”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
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
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
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
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
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
,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
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
,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
“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
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
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嘱咐,
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
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林震南呼吸急促
,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
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
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
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
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
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
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
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
转言。但他终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甚么‘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
,你当令狐冲是甚么人了,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
,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
过了良久,只听庙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咱们到庙里瞧瞧。”令狐冲叫道:“师父
,师父!”岳不群喜道:“是冲儿吗?”令狐冲道:“是!”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天将黎明,岳不群进庙见到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是林总镖头夫妇?”令
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
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沧
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
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他青城派的轻功,确
是胜我华山一筹。”令狐冲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责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
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
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
,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甚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
吃了大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亏,学
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个火箭
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掷出。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
上半天,幻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
,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
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岳
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
:“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令狐冲微笑道:“
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劳德诺和
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
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
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众同门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
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
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
担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了,我去给
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
泪,道:“你没死,你没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听说你又给青
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
…吓得我……”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令狐冲
微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好看呢,就
可惜你没瞧见。”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弟子齐声答应。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
:“大师哥,你这次……你这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岳不群见
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哽
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
我说。”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
,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
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
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被震断了心脉。后来那木高
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那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
为卑污,实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
上灰尘簌簌而落。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
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林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
子,完全因余沧海觊觎林师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
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胎了。”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
,向来难免,一听到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取豪夺。
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分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
:“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甚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授,要弟
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甚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
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
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
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
:“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伕将
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日渐痊愈。不一日到了华山玉
女峰下。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明根和陆大有先行
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
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
个不休。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
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
之序,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几岁,但一定争着要
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上得峰来,林平之跟在众师兄之后
,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
构筑。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怀中,叫道:“妈,我又多
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
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林平之叩
见师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
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
怎么只收一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岳夫人笑
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
状元罢。”林平之脸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
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
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话。”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伤
了,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伤得重不重?”令狐冲微笑道:“已经好得多了,这一
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儿抵挡不了,正要
请师娘指点。”
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登时脸有喜色,点头道:“原来是跟田伯光这
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琢
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过。”一路上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师父请问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
门,岳不群始终不说,要他回华山向师娘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便即兴高采烈。一
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为轩”中,互道别来的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
说在福州与衡山所见,大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
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
众人吃过点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又问他如何拆解。令狐冲
笑道:“田伯光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缭乱,拚命抵挡也不成,哪里
还说得上拆解?”岳夫人道:“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那必定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
了过去。”令狐冲自幼是她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岂有不知?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
道:“那时在山洞外相斗,恒山派那位师妹已经走了,弟子心无牵挂,便跟田伯光这厮全
力相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弟子只挡了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
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发,问道:‘有甚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
飞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华山派的弃
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
:‘甚么华山派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个屁相干?’弟子笑
道:‘你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么“飞沙走石”,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
称。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我华山有座玉女
峰,你听见过没有?’田伯光道:‘华山有玉女峰,谁不知道,那又怎样?’我说:‘我
师娘创的剑法,叫做“玉女金针十三剑”,其中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
一招“夜绣鸳鸯”。’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是了,你刚才那两招刀
法,是从我师娘所创的第八招“织女穿梭”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赳赳的一个大汉,却学
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坐在布机旁织布,玉手纤纤,将梭子
从这边掷过去,又从那边掷过来,千娇百媚,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
灵珊和一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斥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一声,道:“你要乱嚼舌
根,甚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扯上了?当真该打。”令狐冲笑道:“师娘你不知道,
那田伯光甚是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他
非辩个明白不可,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
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的虽然小异,大致相同。你如
何从华山派偷师学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
巧语,拖延时刻,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我岂有不知?令狐冲,你说贵派也有这套
刀法,便请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再说,我
师娘这套“玉女金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来使这等
姐儿腔的剑法,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田伯光更加恼怒,说道:‘耻笑也罢,不耻
笑也罢,今日定要你承认,华山派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个好汉
,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
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瞧他当时情景,我若不将这套杜撰的‘
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
花招,演了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冲笑
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岳灵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
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师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了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
模样。”岳夫人道:“冲儿,别理珊儿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
令狐冲知道师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道
:“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点了点头。
陆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师弟,咱们门中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
请示。”林平之道:“是。多谢六师哥指点。”只见令狐冲脸露微笑,懒洋洋的打个呵欠
,双手软软的提起,似乎要伸个懒腰,突然间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快似闪电,
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狐冲长剑使了开
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数十招尽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每一劈刺
、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令狐冲收剑而立,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
岳灵珊微感失望,道:“这样快?”岳夫人点头道:“须得这样快才好。这一十三式
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便使了四十余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令
狐冲道:“田伯光那厮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心
下均有惊叹之意。
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
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试演,却没这般敏捷,
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
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长剑绕过了
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弹身纵出,
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削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
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剑,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连刺三剑,令狐冲同时还了三剑。两人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
招挡架防身。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
哥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
看了。”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咽喉。令狐冲无法闪避,说道
:“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意思说我虽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这两招都能
挡住。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
住,只是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
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刺,银光飞舞,众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
她一剑挺出,直刺令狐冲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
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长剑护手已碰到令狐冲的胸
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
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
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他夫妇是同门结缡,年
轻时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否则内
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
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
臻于化境,叹服之余,说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
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刺破了的,心想:“世间
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
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和师娘的剑法相比,相去天差地远!”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传
了你。”令狐冲道:“多谢师娘。”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
:“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来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说
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
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
后尽来欺侮我。”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做‘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
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
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
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临时创制,自无甚
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岳夫人无敌剑”,但转**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
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
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
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
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个好听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
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
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甚么新招!”岳灵
珊将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
笑,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笑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
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片刻间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堂。林平之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
四个大字,掌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
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
,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
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
自爱,恪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
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恪守门规,若
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武功上虽然也能
和别派互争雄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
令誉,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
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冲道:“是,林师弟
,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
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
道。七戒**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
,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
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
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
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
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
、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哪一个有事,人
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
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
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哪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
:“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
在衡山回雁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
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
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又怎会来
乘冲儿之危?”岳灵珊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责罚过了,前帐
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儿蹬了一眼,厉声道
:“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
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
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分,究理门户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
儿,只有当作没瞧见。岳不群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
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甚么‘一见尼
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哧一声笑,叫道:“爹!”岳不群向
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说道:“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那个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
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师妹,可是她顾**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
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们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
师侄离去,用意虽然不错,可是甚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奈
,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
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
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又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
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
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
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
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岳不群
脸色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
了?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
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
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
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
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
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冲
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倾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
,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
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
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
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道:“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
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好好的想一想。”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
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甚么
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
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
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么希罕?当年你师祖犯过,便曾在这玉女峰上
面壁三年零六个月,不曾下峰一步。”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
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
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罗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
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给毁了。”岳灵珊
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之
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还面
甚么壁、思甚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
,又问:“那么大师哥吃甚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
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第八章 面壁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
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危崖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
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
景色极幽,这危崖却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
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
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
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
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
,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
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被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师爷是‘风’字辈,这位风前
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
娘怎么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了。”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
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
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
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霎
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
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
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
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
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药,
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
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想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
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甚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
,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
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
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
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
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
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
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
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
边。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
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
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
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
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
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得罚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
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甚么你可以在这里玩
,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
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
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罢,可是你谢我甚么?’
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
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甚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
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
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
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
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
,这是甚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
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
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
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令狐冲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
派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
,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
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华山派气功和剑谱的绝诣。令狐冲自知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
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
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两
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
有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
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
饭来了。”可是无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
:“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
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宽慰:“到得天明,六
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
,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
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
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
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
,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
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
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令
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
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
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
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是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
:“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替我送饭,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
是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
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
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
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
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
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
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
道:“唉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好容易有一个人叫我师姊,
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甚么希罕。”两人笑了一
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
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
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
“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
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
,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
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
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
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
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
,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
林师弟定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
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
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
“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
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
冲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
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
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一
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
’,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
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
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
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
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
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
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
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
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挂记着
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然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
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
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
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除风寒,这才渐
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
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
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
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
“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
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
,问道:“师娘有没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
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
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
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
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甚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甚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
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
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忙
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哪一日出
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
,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
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
我甚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
“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
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
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
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
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
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
子上崖,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
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
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
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
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
道:“我常想**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令
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
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
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
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
甚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
,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
够快,再练,再练。’嘻嘻!”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
的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
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
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
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
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
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
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
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
片茫然。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
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
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现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
:“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这次她
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
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
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
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
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
,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是师
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
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甚么剑法?”岳灵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希
夷剑’?”岳灵珊摇头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跟你说了罢,是‘玉女剑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
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变化繁复,倘若记
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
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因此令狐冲也没学过。凭岳灵珊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
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
和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
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
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
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
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罢。”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娘竟教
了她。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
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剑法,
岳灵珊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岳灵珊脸上又是
微微一红,忸怩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冲奇道:“林师
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
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鉴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
妨由对抗辟邪剑法起始。”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
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
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岳灵珊不答,
过了好一会,说道:“是了,本来娘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
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
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要他喂招有甚么好?”令狐冲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
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无法还手,岂不是
快活得很?”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凭他的三脚猫辟邪剑法,还想还手吗?”令狐冲
素知小师妹十分要强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
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让我来
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
,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罢!”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
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侮了。”令狐冲道:“我几
时欺侮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
“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
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
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
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这些日子中苦练
“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令狐冲大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轻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道:“我剑下要是
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
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倘若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
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倘若劈得实了,岳灵珊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双剑。”岳灵珊道:“对!我曾见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带双剑,
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
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冲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
一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
法,已然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分逼近。令狐冲绕着她身子游斗,
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
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
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
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
,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
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令狐冲叫声“啊哟!”急忙冲到崖边,那
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一闪,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看不见甚么,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跟小师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总是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
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
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
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
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
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甚么事都尽量容让,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
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头么?不,不会,决无此
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
是。”这一晚说甚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
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
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冲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
剑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
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瞧这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道:“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
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突然之间,
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令狐冲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令狐冲骇异之极,急忙向左滑开几步。那
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
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日间曾跟令狐冲
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开了大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令
狐冲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
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
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
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转**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
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
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
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
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
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
:“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
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
,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
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
“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
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
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
,问道:“你说甚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
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甚么要用青城
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
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
,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
命之恩。”言**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
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
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
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
细说了。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
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
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
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稀松。”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
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
“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
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语气中竟对
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甚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
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岳灵珊道:“
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
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
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
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甚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
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
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
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
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
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
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
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
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
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擦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
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
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刃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
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拍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
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
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他
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
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
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
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
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
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
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
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
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
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
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
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
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冲
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
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
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
“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
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了。”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
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
,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剑人形的剑法。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
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
,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
,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
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
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
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
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
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
,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
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
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
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
:“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
,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
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
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有
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
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
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
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
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
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
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
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
,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
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
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
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
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
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
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
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
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
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
的,师父当时**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
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
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
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
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
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
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
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
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
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里?”令狐冲一惊
,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
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
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
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
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
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
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
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
“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
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
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
“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
,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
’?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
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
,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
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
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
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
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
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
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
“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
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
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
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
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那也
不必在乎。”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令
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
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
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
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甚么。”陆大有
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
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
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甚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
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
,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
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
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自
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
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
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
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
道理中变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
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
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
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
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
后劲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
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消解棍上之势。可
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
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
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
,绝无可疑。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
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
,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只有自杀了。”徘徊来去,
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大丈夫
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
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被
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
山等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
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
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是默默无闻?而我五岳剑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有点
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运于武林,全仗
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
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
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
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令狐冲所
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
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
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
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
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
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
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
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
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
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甚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
,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
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第三
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
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
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
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
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
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
半条手膀。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
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甚
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甚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
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
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一动,登时雪
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岳灵珊道:
“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
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
师娘告状。”但转**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
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
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
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
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
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
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
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
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
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
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
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
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及此,却又气苦。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
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
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
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
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
,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
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
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
,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
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
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
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
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
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
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
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甚么不好?”
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
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
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
,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
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
:“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
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
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
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
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
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
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
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
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
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
,好不好?”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
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
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
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
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
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