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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75章 断头何妨,猛志不息

    寒泽叶这才想起,那三个杂碎虽然暂时溃逃,但完颜乞哥平素是个镇定坚决之人,完颜纲也是时而糊涂透顶时而聪明过人,他俩一旦存一丝疑惑,就算自身胆怯也会怂恿完颜力拔山折返。如果他和宋恒真就一直这么耗下去,极有可能如宋恒所言被敌人醒悟杀个回马枪,继而两人一起给司马隆陪葬。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弃一保一,秦州才有可能维持,否则一线希望都无。

    他没想到危难时刻宋恒竟比他还要缜密,或许是因为他的剧毒发作得日益频繁?他更没想到,宋恒对谁都可以挖心掏肺、舍生忘死。是了,宋恒从小就是这样的,尽管寒泽叶很晚才熟悉宋恒,却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年幼的宋恒代枉死的父亲原谅了作为叛将之后的徐辕,方才成就了后来坐断西南功绩煊赫的南宋武林天骄。

    这样的心地纯良,这样的信念坚决,这样的武功高强,这样的聪明好学,当真如主公所说是金宋战场上的一块璞玉,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明明是为战场而生的将才,他有什么理由要为了自己,一个身体已到垂暮的病夫,放弃属于他宋恒的生命,失去他大放异彩的未来?!

    可是,主公……泽叶也想与你重逢,像从前那般并肩作战……

    寒泽叶还在犹豫的那一刻,没想到宋恒毫不迟疑地给他透入内力,当真是不要命了什么也不管了地在救他。一刹,他思绪完全被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填满,“别,别告诉主公,我下次一定改!”“莫忘了对主公说啊……”“嗯,那我随机应变,寒将军……”这少年,他眼睁睁地看着,从一无所知开始,到现在勇谋兼备,一直在进步,就快成器了!怎可以戛然而止!?别无它想,在宋恒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寒泽叶猛地用尽全力,决然推开他制止他继续行气,并将自己剩下的体力都转交给他:“听着宋恒,你是掀天匿地阵里主公的第三阵眼,你比我更适合陪主公走下去!”

    他二人平日实力相近,此番受伤也一样重,但宋恒主要是气血耗尽,而寒泽叶更多却是毒发,自然可以轻易地反向运气。尽管,他俩的战力都已经到了枯竭的边缘。

    寒泽叶说完,一颗心愈发坚硬,是了,就冲这经常不稳定发作的剧毒,也不该是我留下拖累主公!

    “别!泽叶,主公更需要的是你!你是西线战场的唯一仅有!”宋恒大惊,奋力抵抗,眼神虽倔强,语声却虚弱。

    “今后这唯一仅有是你!”寒泽叶厉声给他肯定,与此同时不停止对他运功,“你有大好的前途,有主公和天骄的期待,还有刚成亲的妻子,我……”眼神一黯,那一刻,寒泽叶苍白的脸上却全是心愿得偿的笑,难得一次毫无邪气,温柔得不像那个冷血无情的寒泽叶,“宋恒,给我一次机会,我错过太多次,这一次,让我先寻到她,去照顾她……”

    尘封的记忆倏然被激醒,宋恒惊愕地凝望着他,短暂地失去抵抗,甚至差点没了知觉,她是谁,她,不就是兰山吗,什么“算了,每个人不一样,你很快就能走出去,并不能体会我这种走不出去的人……”他宋恒可以肆无忌惮飞扬跋扈我行我素,犯了错就咆哮说自己忘不掉兰山走不出阴影,其实那根本不过是借口而已,一年没到他不是就走出去了有了另一个女人吗,真正没走出去的分明就是这个什么苦都不跟旁人诉以一副冷面热心待人的寒泽叶!泽叶才是一直自责一直深爱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一个,却是谁,从始至终都在他面前反复提及反复伤害反复撕裂。

    这样一个长不大的人,泽叶你为何要看着他成长,放弃过不止一次却一次次又捡起来,擦抹干净重新雕琢?为了兰山而彻底不碰的酒,你因为他的高兴和释然开始沾,其实不也冒着剧毒复发的危险……

    宋恒视线早就模糊,忽然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到喉咙,堵得拥挤、生硬、干疼,不仅没有力气反抗,更甚至一个字都发不出声,任凭泽叶一如既往把性命朝自己身上绑,却无能为力,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你我心法有异,这气力慢慢受着。”寒泽叶说服他之后,一边向他继续送气力,一边继续作着平生最后一次指教,“伏羌城之所以败、你我之所以遭此劫难,全因踏白军王喜与金军暗通,我怀疑他是受了吴曦指使与楚风流勾结……宋恒,我知你心地善良,但优柔有时反而害人……所以以后,别总心软,即使对自己人,也可以适当狠辣。像我上次对你说的那样,保护好自己,既然想行善、扬善,便更加不能任由自己先被善伤害。”

    宋恒这才意识到王喜出卖了他,脑中一片空白,感观支离破碎,前次寒泽叶让他答应“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虽答应了却阳奉阴违,还笑寒泽叶不通人情,谁知此刻像被眼泪淹哑了嗓,竟连一声“我答应你”都吼不出!

    “宋恒……我,等不到主公回来了。”寒泽叶油尽灯枯,脸色愈发惨白,松开宋恒之后站起,强撑着伫立风中,身如风中之烛,却终究不曾倒下。宋恒循着他的视线,艰难看向遥远的东方,那里的晨曦却迟迟未亮……“主公他,做任何事都不计较世人怎么说。但我计较。他的罪名可以我给他担,他一定要是完美无瑕的那一个。所以我可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宋恒,这担子,现在轮到你来挑了,你代我,保护他的声名。”

    借着远近战火,可看见寒泽叶轻轻侧身,嘴角一抹清淡的笑意,如昨的蓝发飘扬,俊秀仙逸,一丝血却划过宋恒心间,此刻他总算有了气力,却因为看出寒泽叶回光返照而捂住嘴不教自己哭出声被他听见。

    “莫哭了,死何妨!纵然烈火焚身,仍可作阵前黄沙,伴各位驰骋杀伐。”寒泽叶望着他又一次没意义地哭,严词厉色,却语重心长,“将来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他因为毒性发作而突然止歇,其时并未咽气,宋恒大惊失色,想起身却差点内气走茬,强忍着胸腔剧痛大声把眼泪咽了回去,补充说时坚定不移没有哭音:“不离左右!”

    “不错,是我寒泽叶带出来的兵!”寒泽叶慨然笑,未几,山边乍现几个身影,果然是完颜力拔山带领,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完全比不得他们身受重伤的主帅。

    寒泽叶寒枫鞭抽响,果决冲着当先的几个金兵狠扫,雨雪逆天拔起,满山石飞沙走,瞬间便有一大片兵将应声而倒。这下再也没人胆敢近前试探。

    “别慌张!他要死了!”终于有人就着火光望见寒泽叶嘴角鲜血面无人色。纵然如此,也没一个敢上。

    完颜力拔山却当真是个猛士,亦不愧十二元神之一,明知凶险不教麾下涉,反而自己冲上前来较量。身先士卒如他,震山锤拼全力朝寒泽叶头顶打落,寒泽叶挥鞭迎上,手却停在当中,哪还是力拔山的对手,眼看立刻不敌,忽然他身后狂风大作,一把绝世之剑洗净铅华重涉江湖,接过了他的传承在他的基础上不懈杀敌……

    轰然巨响,震山锤被迫回荡,径直砸在完颜力拔山自己的头上。拜玉龙剑所赐,完颜力拔山也顷刻就身首异处鲜血四溅。一夜之间,宋恒连杀金军在秦州的两大最强高手,而且都是以如此残酷的手法,如何不能代替寒泽叶甚至林阡,教陇陕金军闻风丧胆!

    一瞬之间,在场金兵作鸟兽散。

    宋恒忍着全身的疼,还来不及像往常那般问寒泽叶,自己在这一战可有跃升,

    恍惚间,那个染着血的白色身影,便猝不及防在身边沉落下来。

    猝不及防,怎么可能有防,他习惯了依赖这个人,听这个人的责骂、嘲讽、鼓励和表扬,他心里也暗暗憋着一股要和这个人比高低的劲,他和这个人好不容易从陌生、仇视、不理解、磨合、战友到最佳搭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个人啊!

    腿脚灌铅,摔在地上,悲从中来,锥心泣血,天意从来高难问,未捷身死悲难诉。

    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飗。他隔了许久才敢再去看泽叶,这失去温度的躯壳不属于泽叶,这毫无血色的容颜不属于泽叶,泽叶是那样叱咤风云的英雄,明明常年抱病,却能鞭舞惊风……

    风声如在呜咽,雨雪渐渐地大,宋恒拼力脱下外衣,遮盖住泽叶的忠骨,直到,看不见他样子为止,雨,瞬即将衣袍打湿。宋恒用尽力气,抚着泽叶冰冷的手和近断的寒枫鞭,忘记今夕何夕,只想回到过去,还有太多的话没有来得及对泽叶说!

    不知过了多久,恶劣天气总算过去,天色终于有些泛白,黎明即将出现,可泽叶却……再也看不见了……宋恒恸哭不止,却察觉有了气力,雨停了,泽叶,泽叶你还在吧,你的真气,还在我的筋脉里流淌。

    旭日东升,晨雾绕着空山静默,俯视四野,巍峨群峰庄严肃穆,伏羌城,天门山,悬崖边,宋恒终于有了心力对寒泽叶承诺:“泽叶,我答应你,好好保护自己,倾力辅佐主公,与你同守大宋……”

    

    开禧二年十一月二十,金军袭扰岷州,廿三,攻克岷州东南,廿四,伏羌城被宋军扳平、北天水却莫名失陷,廿五,岷州至宕昌之间重镇失守。

    当宋恒拖着残躯带泽叶回到伏羌城后,才在郝定石硅的口中得知那一连串的噩耗,先是他的新婚妻子陈采奕下落不明,然后是寒家四圣之一的聂梓岚也英勇殉国,但聂梓岚的死却不像寒泽叶这般令人惋惜,反而引起大范围的争议。

    原来,寒泽叶在离开北天水之前将天靖山和皂郊堡托付给了他和曹玄驻守,两地本该掎角之势,却不知为何,当三更过后楚风流突然杀回、天靖山据点遭遇凶险时,皂郊堡竟一直按兵不动。其后,聂梓岚曾派人冒死突围求援,曹玄却以收容残兵败将为名拒绝接见。聂梓岚最终寡不敌众,力战而死。北天水既然唇亡,皂郊堡自也齿寒。

    “难道说,曹玄和王喜是一伙,同时投降了金军?!”“怎么可能,曹大人绝对不会!”“楚风流明明从西出奇制胜,他偏偏驳斥我寒将军的正确见解,方才造成防御重点的失误和现如今的大败,他不是早先心里有鬼,那就是害怕问责而叛出!”“曹玄他本就有与楚风流暗通款曲的案底!”

    “别再吵了!”宋恒近乎麻痹地对自己说,“等主公回来,等!”

    前所未有的打击,换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挺过去,更何况是这个心理极度脆弱的宋恒,短短几日,他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爱人。要他立刻就反败为胜那不可能,唯一的信仰,真的只剩下泽叶临死前对他说的,相信主公。

    “我……写战报给主公……”颤抖的手根本握不动笔,他不知写到最后那纸张到底湿了几次。亲笔写了太多回战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不愿描述,因为写着写着总会想起那个人,“不过,我希望今后每次写,都是被你催促着的。”“宋将军,这几日你受苦了。”“叫我泽叶吧。万事小心。莫再与大军失散了。”泽叶,那么多的叮咛嘱咐我都没仔细听,可如今却是你与大军失散了!

    还有,还有一个人,失去了才知道是怎样重要,“采奕……如今这悬崖不再是死地,我要将它变作巅峰,你会愿意换个身份陪我看吗。”当日她明明幸福地微笑,点头承诺:“会,会一直在。”才刚如愿以偿地嫁给他几天,就不再为他磨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是吧,那几天,西线堪称全面大溃,随着秦州的大范围失陷,静宁定西眼看沦为深入金境的孤城,所幸在这粉碎边缘有武山等地的郝定石硅等人撑住了一线之地,也正是他们帮助死里逃生的宋恒在伏羌城站稳脚跟,才终于使陇陕和川蜀的联系没有被完全切断。

    然而,死撑着的宋恒和伏羌城,可以说孤掌难鸣风雨飘摇。他谨记寒泽叶所说,王喜背后的吴曦信不过,他和仅剩的几个谋士一起推测,吴曦很可能早就已经降金……

    好一个楚风流!吴曦早已降金但却因为寒泽叶的威慑举棋不定,她拿捏着吴曦心理,知道逼得太紧反而为渊驱鱼,所以在他首鼠两端的时候只是慢慢撬动他身边的人暗中倒戈,直到她在这一战前后找到了某个契机完全将吴曦策反。之所以选择在这时对川蜀发起大规模进攻,根本就是因为楚风流和吴曦谈妥了条件要吴曦撤去所有防御!

    那么,曹玄呢,曹玄在这之中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不光他杳无音讯,苏慕浛也石沉大海,宋恒自身难保,唯能坚壁据守。

    金军已开始从西南方向打西和、成州等地,熟悉,熟悉的陇南之役,那些城镇全都居住着宋境的子民!宋恒闻讯怎能不心急如焚,不可能再一蹶不振,抓紧时间努力恢复武功和精神。

    值得一提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夜宋恒拼死保护官军撤离,并不是完全付诸流水,当晚被他救过的王喜、鲁翼等人,也并非个个都居心叵测或忘恩负义,南宋官军在退到西和驻防时,竟然因为“宋堡主还留在敌后”的关系拼死拒敌了一阵。

    楚风流表面上绕开宋恒直接打川蜀,实际也非常注重对秦州伏羌城的围攻和策反。许是早就看出宋恒的重要性,许是司马隆完颜力拔山之死对金军也是重击,许是楚风流容不得自己的心腹还留着这样的大患,她满心都是要“在林阡回归前,绝了宋恒生路”,算算日子,从东线到西线,林阡就算用他的“无法无天”也要八九天,来得及,足够她对川蜀稳扎稳打。

    十一月廿八,不想再和南宋官军多作纠缠的楚风流,吩咐吴曦责令西和守将向南退守,吴曦照做,宋军因此溃败,金军继续南下。西和既得,楚风流对成州等地志在必得,回过头马不停蹄拔除宋恒。

    面对十倍围攻,宋恒死守伏羌,初还拒不见人,终究硬起心肠,提剑站到城头,第一次独当一面。

    “主帅已死,盟友溃散,孤悬陇上不觉凄凉?”楚风流勒马笑看,妄图拆除宋军的精神支柱。

    “宋恒不才,大宋先锋,北上抗金由我而始!”宋恒铁骨铮铮,不管少年壮年皆是猛志长存。

    “江西宋家堡,仆散大人会拿下的。”楚风流笑了起来。她知道不战屈兵已不可能,远远望去,宋恒和寒泽叶竟还有些相似,形不似而神似……

    寒家四圣之一的郝逍遥就在宋恒身边,冷笑回击:“是要先拿下江南楚家,才去得了江西宋家吧。”楚风流一怔,黯然稍纵即逝,换作一笑置之。

    “哼。”二王爷骤然上前护妻,“死到临头还嘴硬,全军听令,攻夺伏羌,宋军但凡不降者,死!”

    “川蜀陈羽丰、寒泽叶,西夏洪瀚抒,陕西穆子滕,淮南百里笙,浙西叶文暄,山东杨宋贤,福建厉风行,江西宋恒……”剑拔弩张之际,宋恒不是不知凶险,却忽然好像神游天外,把九个人列举了一遍,“我大宋武林‘九分天下’,成长历程或许不同,十年过去生死无常,但有一点完全一样——无一向外敌屈膝!”

    “好!”黑暗中,不知谁远远叫了一声好,却在转瞬之间,这声音如天光刺破云翳,陡然间一团烈火冲入金军阵中,同时一道雪光泛滥成灾,穿过万人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

    楚风流意图远射宋恒的箭还未上弓,突然就被二王爷一把扑倒在地:“风流小心!”回过神时,还是感觉自己的鼻尖被飓风割得滴血,连她都觉得脏腑受震,更何况完全护在她身上的二王爷:“……”正待呼出君随的名字,却陡然颤抖着唤成了另一个:“林阡?!”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与他同骑的他身后红衣女郎,乍一看以为是凤箫吟,实际却是年纪相若的陌生女人。

    “我没事……没事……”君随得到她关切的眼神都觉满足,微笑着缓缓合上了双眼。

    “害死泽叶的人,从上到下,一个都休想逃过。”林阡持饮恨刀挡在伏羌城前,冷厉望着被金军盾牌护在正中的楚风流。

    那些盾牌根本没用,楚风流蹙眉捂着心口,却强装冷静保持微笑,凛然接受来自后辈的战书:“想报仇尽管冲我来,可别第一关就打不过。”

    “除你之外金军无人,斩你之后一劳永逸。”林阡冷笑一声,一刀而已,足以使围攻伏羌的金军不战而逃,终究他们在楚风流的坐镇下没太狼狈。

    腊月将至,楚、林二人决战一触即发,有再多惺惺相惜,也抵不过国仇家恨。

    

    注:标题名出自古风歌曲《洗穹苍》

第1476章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

    “主公,回来了?”宋恒难以置信,良久如梦初醒。

    城头一干谋士武将,全和他一样惊诧,直到金军撤围才信奇迹发生,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争相出城来迎林阡:“主公当真到了!”“盟王比预期早了十多日!”“太好了!川蜀有望!陇陕有望啊!”

    暌违三月,西线军兵谁还记得当初有关吟儿身世的嫌隙,不约而同将林阡视作精神支柱以他马首是瞻,一切就好像他离开前一样。是吗一样吗,从他走后到回来的这段日子,秦州一直都是泽叶代为坐镇,一边攻城略地一边收拾残局,金军南征的三线九路,唯独这一路最可怕却最令他高枕无忧,是的只要有寒泽叶在,他林阡放一百二十个心。

    临别前泽叶曾惋惜不能并肩作战“我才刚来,主公便走”,后来他在东线看信时泽叶字里行间都是对他归来的期盼,现在他终于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却是被泽叶的死讯给催回来的,如何可以接受,怎么愿意相信!

    “寒泽叶呢,叫他给我出来!”林阡黑着脸冲上城头遍寻不获,众人才发现,主公根本不像他在阵前表现得那样正常、冷厉。

    若不正常若不冷厉,怎么吓金军不战而逃。谁又知道,林阡自收到宋恒战报的那一刻起,就如同被千万刀枪一同穿透了胸口,疼得慌了没半点理智可言,仓促骑上火麒麟连吟儿的面都没再见。这几天唯一支撑他的信念就是“宋无用将战报乱写”,就算天水军跟他开了个玩笑他也原谅,只要泽叶还活着就好!

    “主公,节哀……”直到宋恒鼓足勇气,直到众将泣不成声,直到多数人都是一身缟素,他才意识到,泽叶没设计,楚风流没被骗,泽叶是真的去了,他来得哪里早,他想救泽叶却来不及!如果时光倒流,回到离别之际,他绝对不会说“切记不可伤吴曦性命”,为什么不可伤?为什么要为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小人折我林阡一员大将!泽叶我恨不得你早杀了吴曦免得你被他害死!天旋地转,悔不当初,为何对泽叶千叮咛万嘱咐的不是一句“泽叶,切记保护自己”?

    陇底嗟长别,流襟一恸君。

    夤夜,宋恒将林阡带到天门山,泽叶最后就出现在那里:“泽叶说……烈火焚身无妨,化作阵前黄沙,陪伴盟军征战……”所以,眼前这孤坟也不过是衣冠?宋恒明显遵从了泽叶的遗愿,他林阡连见泽叶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明月萧萧海上风,君归泉路我飘蓬……”泽叶,这感觉便是,烈焰埋了你身,大火烧了我魂。

    七年,川北,黔西,陇右,环庆,陕南,每场战斗,几乎都是你寒泽叶给我打头阵,弃身锋刃,无怨无悔,每次筋疲力尽了倒下,我都能将你一把托住,在你耳边轻声感谢:“泽叶,下面的战,都由我来打。”如今,却只能对着孤坟哀吼,寒泽叶你是第一个告诉我逆天而行可以成功的人,你却走得这般早、这般仓促、这般坚决头也不回!?若是再有一次掀天匿地阵,你叫我到哪里来寻一个与你一样的人!?

    扶着那坟冢缓缓俯身,他努力保持着清醒,久矣,转头细问在场所有人:“吴曦通敌,王喜与楚风流里应外合,后来呢,泽叶怎会出现在此,又是谁杀了他?我要知道来龙去脉。”

    “寒将军是为了保护伏羌城,从北天水匆忙赶到此间的……”郝定和石硅听闻林阡回来,都从据点迫不及待来见,郝定先行回答。

    “他是为了救我,才牺牲了自己……”宋恒一度哽咽,不愿描述或回想,看林阡支撑不住慌忙来扶,“先前就战过楚风流、术虎高琪和完颜瞻,后来,又是司马隆、完颜纲、完颜力拔山……”

    “保护你们,救你们……这些年来,有谁保护过他寒泽叶救他寒泽叶!宋无用你除了拖他后腿你还会干什么!”林阡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宋恒,眼看是对宋恒嫌恶,其实不过是恨他自己。宋恒倒地,感同身受,换以往早已痛哭流涕,今次却咬牙默默承受。

    “主公,都怪我二人不力,未能守妥临潭和武山,被金军绕去了岷州……”石硅红着眼,亦自责不已。

    “是了,完颜纲和完颜璘,有什么原因会令你二人封锁不了?非得被他们逼进了伏羌城?”林阡只觉心头扎了一根刺,拔出来鲜血淋漓也非拔不可,“你二人,直面过司马隆仆散揆,会怕这区区两个杂碎!?”

    “主公,五当家之死,平日只是众说纷纭,实战时才知、会有麾下失去控制……”郝定三缄其口,石硅沉默点头。林阡一惊,吴越之死对红袄寨的影响巨大他能理解,可是影响这么久这么远却始料未及,不对劲,太不对劲……当是时,一个可怕的想法从他心头流过却稍纵即逝,因为他不屑与任何人勾心斗角而只在乎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原来如此。害死新屿的人我也会报仇,你俩回去教大家务必信我。”林阡眼神一厉,“没有别的说法,真凶就是乌古论庆寿、移剌蒲阿和完颜君附。”近在咫尺的大王爷完颜君附是罪魁祸首,首当其冲。

    “主公说是,自然就是。”石硅郝定皆点头,他俩都觉得,他回来了就好,就能控制住红袄寨。

    “类似的事若再发生,切忌因为怕伤害而隐瞒。”林阡这才懂了,徐辕之所以到现在也没给莫非平反,是因为中线的红袄寨也存在一样的问题,徐辕却没告诉他,而是自己一力承受。

    坦诚相见,才知吴越石磊阵亡后不久就有传言:他夫妇的死是金国细作段亦心和变节的惊鲵所造成,主公和天骄却迟迟不追究或定夺,好似包庇着他们……对此,石硅郝定与徐辕做了同样的选择,平素一味压制,却直接造成了此战麾下的临阵失控。虽然即使他们不出差错、楚风流也能串谋吴曦挥师南下,但只要他们战力正常、都未必教泽叶付出生命的代价!

    又怪他林阡,怪他失察,怪他想不到,不止一个宵小分散在天下各地对他射暗箭,却有这样那样的忠臣良将奋不顾身给他挡下杀伤……

    众将散去后,他在那空坟边,从黑暗一直站到天明,

    苦等,等着寒风里,那个蓝发少年映现:“主公,泽叶没走,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笑得邪冷,鞭舞凌厉,泯灭雾中,疑幻疑真。

    “没走?没有走……”好像有一曲挽歌,似近还远,欲说不能,悔恨骤如潮水般汹涌扑面,寒冷,痛苦,窒息。

    他以为他会像失去柳大哥、失去新屿那般,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原来都没有,只有这样淡淡的恍惚、犹疑、感伤……淡得很,却环绕、盘旋、回荡着永不停歇。

    膝盖也像生了刺,走一步踉跄一步,但还像夸父逐日那般,明知道不可能了,仍然疯癫错乱地继续追赶面前那道风沙漩涡,连声喝想把它喝停下来:“没有走我却触不到?!”

    仿佛有无数的刺在身体里长出来,从心到脉散播,从骨到髓蔓延,深深扎根紧紧缠缚。

    青山旧,雨初歇,风翻旌旗如昨响。不见当年龙骧将,寒枫惊世战八方。

    

    天亮后,林阡凭着不知何处找回来的仅仅一缕神智,克制着自己精神正常些才回据点,那时郝逍遥气喘吁吁地朝他奔来:“主公!”

    “怎么?”他看郝逍遥心急如焚地指着宋恒营帐方向,心中一颤,记起来他夜半时好像说过类似于怎么死的不是你宋恒之类的话,宋恒那种容易受伤的心理可别承受不了打击选择了自杀逃避?不,不是那样的,那是我气极失语,我想说的本该是怎么死的不是我林阡……为什么我要一次次伤害身边的人,就连失而复得的都不珍惜!半刻流过的三千念头全部都是悔恨,慌不迭地要去逆转光阴挽救回宋恒的生命!

    “主公,宋堡主他,读书累得晕倒了……”郝逍遥说时,他顿然感觉胸口有万钧巨石落去了脚下,悲喜交加,想了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走一边问郝逍遥:“读书?什么书?”

    “兵书,回来之后就在读,这些日子一直这样,不是练剑就是在读书,几乎就没吃过睡过也不太愿意见人……”郝逍遥噙泪,“我知道,宋堡主是想给我家少主报仇,他想让自己变强,可这样也太揠苗助长。”

    林阡回忆起寒泽叶最后一次给自己的信里有关宋恒的评价:“即将成器”,“勇谋兼备,十分厉害”,“唯一不足在心态,过于心慈手软、感情用事,暂时未能独当一面”。

    泽叶,播种施肥一直浇水,宋恒,发芽开花只差结果……林阡强忍心痛走进帐中,看宋恒在军医的照顾下已经醒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泽叶曾经握过的兵书……

    “宋恒,对不起,我……”林阡叹了口气,不知是第几次向他道歉了。

    “不用对不起,主公没错,主公骂我、是因为比我还要难过。”宋恒手才到颊,泪已到嘴。

    “若是再有下次,林阡自刎谢罪。”林阡不得不强行约束自己,让宋恒、军医和郝逍遥一起见证,“差一点,我便教泽叶付出的心血白费……”

    “主公,不会白费。这几个月来,泽叶教会我很多,包括阵法,包括谋略,包括处世、待人接物,包括承担、当仁不让。他是我的战友、知己、师父。他走了,我还在,我不是没用的,我还会护他所护,爱他所爱。”宋恒认真说,是自辩,是承诺,是军令状,是两人相同的夙愿。

    “好,我相信泽叶的眼光,不会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早该明白宋恒在城头对楚风流的坚决不是浮于表面,泽叶宁可死了也要留住的人绝对不再是过去的宋无用,“不过,欲速则不达。与其急于一时,不如厚积薄发,前些天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仗……都交给我来打。”熟悉的句子,熟悉的帅帐,熟悉的寒家四圣,熟悉的眉宇气度,是的,泽叶你根本就没走,你的战魂在他身上可以见到……

    “主公已然归来,我会好好休整。”宋恒听话地点头,与林阡本就没有心结。

    

    心态,那不光是宋恒一个人面临的问题。

    林阡用最短的时间从泽叶之死的沉痛里走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心情、沉淀心境、理清思路:

    当务之急,是挫败楚风流及其麾下武将,向东收复北天水、向南阻击入境金军。一旦成功,不仅会使陇陕和川蜀的金军首尾不相顾,同时也有可能刹住吴曦通敌卖国的步伐。

    此时,吴曦还不曾公开表示降金,暗暗掌握着火候按部就班,连倒戈和撤防也做得有据可依,虽有舆论说他降金但听者竟都摇头笑而不信:怎么可能呢,年初的时候,吴都统还在祭祀祖父、加紧练兵、治理奸细、招降边民。吴氏三代抗金的世家美名,使吴曦只要坐享其成都能受到比林阡更多的拥戴,谁卖国他都不可能卖国。

    吴曦表现得越不明显,便越和他本人的风格不像,越说明他的手已经被幕后黑手按住了在下棋,这种高明的稳步推进明显是楚风流的手法!她的目的,俨然和林阡推测出来的“金军利用吴仕在中线暗中出卖新屿”一样,要在川蜀军民都被吴曦欺瞒着出卖光了还没醒悟过来的过程中、快速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金军占满她所想要的一切地域。

    虽然不知吴曦到底是被什么激化了反心,但可以确定他已经不是半个月前的举棋不定。在林阡眼里,吴曦铁板钉钉已是楚风流的傀儡,吴曦完全不知道这样做他最后可能一点好处都落不到。

    据此,林阡已然对吴曦除之而后快,但为了金军铁骑下的陇南、川蜀等地百姓,暂时却不得不将“向吴曦宣战”列为轻缓。向他宣战?百姓何安?吴曦并未发难,民众信任吴氏集团,若林阡先启衅或暗杀他,川蜀都必将不攻自乱!况且西和之战已经令林阡看见,南宋官军并不是人人都与金军勾结,多事之秋,能争取到一支官军合力抗金都应当争取。好一个楚风流,她成功绑架了林阡的心,眼下金军已经跨境、你忍心与吴曦剑拔弩张、内耗而葬送给外敌?被官军和民众绑架的抗金联盟,不得不暂且接受吴曦和她给予他们的腹背受敌。

    留守短刀谷内的荀为对林阡献策“攘外安内同时进行,一明一暗”,对楚风流一如既往明着打,对吴曦,表面维持现状,既然对方想暗战,便就和他暗着来:“盟王接下来要做的是:分辨忠奸,拉拢贤良,加强威信,孤立吴曦。”加强威信,直接指向打赢楚风流,届时盟军不必主动拉拢,官军和民间的贤良们不请自来;吴曦及其党羽看来是不可能回头了那就尽可能去孤立,这样的暗中腐蚀和空中瓦解是最根本的解决办法。

    目前就在伏羌城内的谋士覃丰也对他说:“只要能挫败楚风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吴曦之流进退两难。”他认为,只要接下来林阡在和楚风流的决战中获胜,吴曦不止是被孤立那么简单,连他自己也会悔不当初,对楚风流信任和依赖下降,不敢再有叛宋的举动,那就是林阡所想的一劳永逸狠狠按停吴曦卖国的手。

    两位谋士一个透彻一个狠辣,大部分内容不谋而合,林阡同意了他们的见解,便通过灭魂一脉对风鸣涧传令:“即日起兴州进入全面战备。”敌军兵锋已近家园,短刀谷不能再只守不攻,必须从后方转为前线,“若吴曦在川蜀有超出预计的祸国之举,风师兄可与荀军师商议后全权处理。”

    此外,厉风行、杨致诚等人驻守的大散关等地,也极有可能面临着官军撤防、孤军奋战的危险:“对厉帮主和杨将军说,程松虽与吴曦不睦,却没有实际军权,教他们也做好安内攘外同时开展的准备。”

    思及南宋官军,东线有毕再遇、叶适、周虎、厉仲方,中线有赵淳、赵万年、孟璞玉,他们,教林阡、徐辕看到了官军义军齐心协力、其利断金的希望。任何势力,自身的稳固和团结都是最要紧的,可惜了西线,最高指挥官竟是个最大的祸患——

    年初曹玄还对林阡说,吴曦未必有异心,只不过不省心,做着迎合大众的事却夹带私货。一年不到,最不想看到的尽数发生,吴曦他,走上了苏降雪、郭杲的老路。

    “曹玄,你又去了何处?”想起曹玄,更是心忧。

    

    这几日,除了定战略,还需定军心:石郝等红袄寨的暗流要控稳,宋寒等短刀谷义军的伤亡要安抚,全体义军对官军的猜忌和排斥要压制,那正是曹玄引起。

    “聂梓岚苦求曹玄相援却遭拒,力战而亡”,起先是争议,渐渐演变成骚动,尽管现在义军和官军地理位置上已经被金军一切为二,但林阡绝不允许众人在心理上渐行渐远。什么官军义军?无论曹范苏顾,还是郭杲后人,都早就在曹玄和他的努力下融为一体了!不合作的不过是吴曦集团而已,怎可被人借题发挥扩大争端?!

    “金军明明从西迂回,曹玄偏偏驳斥寒将军的正确见解,这才造成了防御重点的失误和后来的大败,他一定早先就投降了金军。”当日看见曹玄和寒泽叶争执的大有人在。

    林阡摇头否决:“战场上谁都不是料事如神,见解有所偏差再正常不过,怎能因为他做错决策就指他变节?”

    “若非起先心里有鬼……会否事后害怕问责而叛出?”义军有人猜测。

    曹玄并非没有拥趸留存伏羌城,与质问的义军形成两派:“胡说,无凭无据,岂能血口喷人!”

    林阡依然回护:“胜败乃兵家常事。曹玄不是害怕问责之人。”

    “可曹玄他,从前是苏降雪的人,后来还服从于苏慕梓,他,本就有与楚风流暗通款曲的案底……”质问的多半出自寒泽叶麾下,悲恸之情可以理解。

    “郝大侠……”林阡将为首的郝逍遥扶稳,低声却坚定,“曹玄他,从来就是我的人。”

    郝逍遥等人皆是一愣,覃丰看林阡示意知道终于可以说,难以自控地全说了出来:“昔年,曹大人宁可承受世人误解,也要潜伏去苏慕梓帐下,只为了将走错路的川军一起带回来……曹大人他只想官军义军合力抗金,便连个人声名都不顾了!”

    “可是……”见寒家将士都大受感动,宋家堡的人却还有话说,“有没有可能曹大人后来变节了?当初曹大人的义女苏慕浛失踪,曹玄曾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脸色铁青地对我们堡主不敬。”

    “但那时,宋堡主不也和寒将军在短刀谷里打斗?”覃丰当即反驳。

    “我听闻,曹玄可能冤死过一个无辜的督粮官,他与主公,原则相悖……”杜比邻的铁堂峡近日也有不少落在了金军手里。

    “寒将军不也曾冤死一个据说无辜的陈铸?”顾小玭则带着林阡的几个子女从皂郊堡逃出。

    “曹玄和泽叶一样,都是宁可自己担罪……”林阡心中大恸,不敢流露。

    “师父,曹大人他是个好人,六月秦州也遭过大难,我等尽皆流离失所,曹大人对麾下说过,‘主公血脉、烈士妻子,岂能沦陷敌军’!”看义军官军泾渭分明,孙思雨不得不给林阡分忧,作为义军之人为官军说公道话。

    “不错……”终于有陈采奕的副将回忆起来,“夫人也说过,堡主曾对曹大人不理不睬,曹大人却不计较私仇,还说,‘主公用心良苦,宋堡主会大器晚成。’”

    “可他现在,到底何在?”质疑声终于小了下去。

    “失踪,其实就很可能不是叛变。”担保声渐渐地大。

    “会否曹大人临阵脱逃?”眼看又一轮争议便要开始。

    “相信他,像相信我那样地相信我所托付的人。”林阡说罢,无人再妄议。

    “好,那就等他回来,我等相信主公。”郝逍遥接过林阡期待的眼神,率先点头。

    疖子发出来了就好。

    腊月初一,林阡重新整合了周边所有能联络到的势力,包括宋恒、孙思雨、杜比邻为首的义军,亦不缺李好义、李贵、周吴郑王等官军,这些本该是一体,勠力同心方可击败楚风流。

    “南宋官军并不是人人都与金军勾结,南宋官军并不是人人都与金军勾结,多事之秋,能争取到一支官军合力抗金都应当争取”?是,不仅西和如此,大潭、成县,到处都有宁可违抗上级军令亦要与盟军同仇的官军,再少都是燎原之火,需要林阡以胜仗添柴。

    初二,周吴郑王之一的李云飞来见林阡,老当益壮的他,近日一直在大潭一带游击,提起李好义等人仍在西和力战,王钺薛九龄等人则坚守于成县,地图上,这三个地点从左到右列在伏羌城和北天水的下边。

    李云飞与林阡冲破险阻会面时,北天水大半已回到了宋军的手上。林阡的第一战,正是教宋恒继续守妥伏羌城,而他自己则带西海龙等百余精锐,朝着二王爷和楚风流所在的皂郊堡速战速决。那发生在他回到西线的第二晚,二王爷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楚风流亦不慎计算失误,和术虎高琪、罗冽一样,面对他这张满的弯弓、激发的弩机,竟如同湍流奔泻下的碎石,雄鹰搏击下的雀鸟,不堪一击。

    林阡选择在第二晚出击,当然出乎了楚风流的意料,这并不是正常林阡会捕捉的战机。

    “林阡回来的当晚,才是突袭我们的最佳时机。”楚风流深谙兵法中的“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料定林阡会在下战书的下一刻就连续作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那样便会给予自己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楚风流回到皂郊堡就做足了防御,谁料一日一夜林阡都没到,金军的防守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细作和探子都告诉楚风流:林阡悲痛欲绝,问责之际忙于安抚,整合官军义军人心……

    “是了,寒泽叶与聂梓岚之死,造成宋军人心不稳,难以勠力同心。”这正是楚风流亲手推动和想要见到的,原来林阡又一次被小人撼了大局。楚风流一笑,才松一口气,话音刚落,林阡一行就突然从天靖山绕过来、居高临下地对她背后突袭……始料未及!

    不错,虽然那时人心并未整合,但金军军心更加慌乱,林阡选择的当然是铤而走险,就用这支还没安稳的大军,来打楚风流更不稳定的麾下,第一天不打是算到你即使慌乱还会绷紧这根弦,第二天立刻打是等你们慌乱的同时心力交瘁!

    宋军大获全胜,楚风流不得不带着昏迷不醒的二王爷从皂郊堡南逃,仓惶朝着大潭方向丢盔弃甲安营扎寨,林阡在阵前表现得无比猖狂,大吼“逃到哪我杀到哪”,金军溃不成军,从皂角堡失到铁堂峡,不少地方都不战自退,林阡还不依不饶,和宋恒兵分两路钳击,无所谓自己身上中箭,一副走火入魔的嚣张模样。

    “林阡走火入魔了!”虽吓得西和的大王爷、成县的完颜承裕都噤若寒蝉,却也惊得这些地方不少南宋官军忐忑不安。

    短短几天,抗金联盟一边对外势盛,一边对内融合,怎能不迅速夺回北天水,给伏羌城找回掎角之势?向东收复完,立刻向南阻击,金军宋军眼中的他,正是七年前吟儿“战死”后势如破竹杀上川北的那一个,无敌。

    林阡眼看着就要立刻追杀楚风流到大潭,李云飞与他见面才确定他没事,喜不自禁:“盟王,太好了,您没有入魔!”

    “不,我入了。”林阡一笑,语带深意。宁可要你们忐忑不安,也要让他们噤若寒蝉。

    “盟王……伏羌城、皂郊堡、铁堂峡均已安定,盟王想怎么和我们一起打大潭?”李云飞看出林阡故意,赶紧追问。

    “需要李老将军继续游击,众志成城地等到我来。”林阡道出需求。

    “那是!今日就算老夫不来,也会等的。”李云飞一如既往豪爽。

    “李老将军,非来不可。”林阡摇头,微笑,你不来,别人怎么信我要打大潭。

    “盟王,是在‘示形诱敌’?”李云飞也颇知兵法,笑,“形兵至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林阡、楚风流,都是不可能让间谍窥探自己的人,此战,灭魂或鸑鷟这类“深间”,对宋金都不会有什么积极作用,林楚要对付的,其实只是“智者”而已。但智者,未必就是楚风流。

    林阡猜到楚风流一定会祭出吴曦来捣乱,那他就先行一步让吴曦毛将焉附,转头看向郝逍遥:“多亏郝大侠提醒,下一战的金军主帅,可未必是楚风流自己了。”

    “啊?主公?”郝逍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提醒的。

    “江南楚家,是时候大肆渲染一番。”林阡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对楚风流攻心?离间她和别的主帅?然而,金军谁敢质疑她?”郝逍遥不是没见过二王爷的护妻。

    林阡的目光落在西和,完颜君附正是彼处的金军先锋:“质疑?”摇头,冷峻,“是架空。”

    什么楚风流,什么大潭?那是他的目标,不过是下一个目标。

第1477章 美人名将,不许白头

    不知从何时开始,本就恐慌的金军军营;忽然流传起这样的一段故事:

    “二十五年前,静宁之战从水洛开始,孙长林、楚天阔作为间谍,是宋军战胜金军的功臣;二十五年后,静宁之战同样从水洛开始,却是金军的楚风流策划,宋军的孙寄啸被击败。”

    如果说故事的内容好像还拿六月底的胜仗为金军鼓气,那故事的结论真正是杀人不见血的诛心:

    “这是怎样的轮回?孙寄啸是孙长林的儿子,楚风流是楚天阔的女儿!”

    金军闻言哗然:“何意?楚将军的父亲不是控弦庄的元老,而是南宋潜伏在我大金的间谍?”“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叫楚天阔……”“宋匪所说‘江南楚家’,原来是这个意思?”争议,骚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是……”可是金军只能窃窃私语!近十年来,每一场战胜林阡的仗,不是楚风流指挥也有她的份,怎能单凭身世来判断忠奸?无出其右的辉煌战绩,足以说服金军继续被她威慑。

    谁也看不出楚风流是否被攻心会否很在意,只有二王爷捕捉过她眼里稍纵即逝的黯然,遗憾的是,从天靖山皂郊堡铁堂峡直到大潭的那一路他都昏迷不醒,尽管那流亡一路楚风流的不离不弃其实可以教任何一个胆敢猜忌她的人闭嘴……

    却难以杜绝小人们的放暗箭,这从她上位之后就从未停过,只要不在鼎盛时期,就不乏有像梁四海那样的人,一边依赖她战力,一边觊觎她地位:

    “我听闻六月被擒杀的宋匪细作首领落远空、正是楚天阔最小的女儿,王妃她先前从不知道父亲其实是宋军间谍,是因为幺妹的死才意识到她和林阡本来不该敌对、才开始后悔她自己的前半生错了……”

    “当真,落远空竟是王妃的亲妹妹?”

    “错不了,控弦庄有传言说,当日王妃曾伏尸恸哭,还延误了对陇干的攻夺,否则静宁会战不会被林阡中断。”

    “所以应该是姐妹了,落远空被泄愤时我在场,确实是个女人。”

    “还有,控弦庄还有人说过,那几日,王妃曾和林阡秘密私会,交换信物。”

    “会不会那时起,王妃就转为细作?”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说不定更早,就像陈铸、楚风雪、完颜丰枭这些,可能或者确定为宋军间谍的人,哪个不是王妃一手提拔起来的!?”中伤的人头头是道。

    “话不能这样说,楚将军提拔了太多人……”辩护的声音却中气不足。

    楚风流身世的漏洞太多、太大,轻易不会有谁敢言,需要有人事先渲染。林阡那段无风不起浪的轮回故事不过是开了个头,有心人窃窃私语的推波助澜才是高潮迭起。具体内容虽然难以预知,恶毒程度却是林阡预料之内。凡发生过必留下痕迹,添油加醋也无所谓,传到西和的大王爷耳里最好——

    楚风流再无所谓,完颜君附也必在乎,在乎得很,故事里有“林阡”啊。林阡深知山东之战“小头目”对大王爷的打击多大,也见识过三关口之战两个小王爷的醋坛子打翻。

    

    与这些流言一起传到西和的,还有林阡的“走火入魔”和“即将攻打大潭”。林阡之所以虚张声势,自然是想声东击西,用自己作鱼饵诱惑身处西和的大王爷:丧心病狂的林阡情急乱打,一味为了复寒泽叶之仇而意欲横扫大潭,却将会直接导致宋军的背后露出致命空虚……

    是的,打大潭其实是不现实的,虽然楚风流和术虎高琪兵败到此,但此地本来有完颜纲、完颜璘、完颜乞哥的过万精锐,已占据的地盘几乎都是易守难攻,李云飞等流寇在其中抱头鼠窜。走火入魔的林阡,竟然妄想要纯粹地以武慑敌,身边又没有七年前川北之战的徐辕提点,令明眼人一看他的连胜都会在大潭被楚风流终结,继而对他自己的背后捉襟见肘。

    “林阡走火入魔”会教大部分金军噤若寒蝉不假,却令像完颜瞻那样的明眼人一眼看穿这是战机。自从完颜瞻在中线帮曹王府挫败郢、豫二府之后,就一直是大王爷最为倚重的谋主,也是西和唯一的“智者”。果然,被誉为楚风流第二的完颜瞻洞若观火,精打细算后为大王爷出谋划策:“趁林阡去打大潭陷入苦战,大王爷可从西和出兵偷袭他背后,继而与大潭金军对林阡形成前后夹击。”

    可惜被林阡重点对付和欺骗的完颜瞻哪里知道,这些全部都是林阡刻意的张网设伏?林阡对大潭和楚风流的兵锋所指全是假象,实际根本早就等着吃了敢到他背后的大王爷,然后才携胜仗之势并吞大潭剿灭楚风流!楚风流和大潭是林阡下一个目标,完颜君附和西和是这一个,“若杀完颜君附,既缓西和军情、解救当地官军,又能复新屿之仇、安抚红袄寨,还能助我稳扎稳打收复大潭,从而取得这场决战的胜利。”

    有完颜瞻这个勇谋兼备的军师把脉,大王爷一定会到林阡背后来,从而被林阡反向吞噬西和。

    至于大王爷对楚风流的爱会不会令大王爷否决完颜瞻的建议,不惜一切代价先去大潭增援楚风流?不会。不错大多数情况下大王爷都会出于楚风流的安全考虑,把自己的麾下派到她身边先救她要紧,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恰恰不是大多数,现在的情况是谣言里出现了林阡和楚风流的私情,自负又自卑的大王爷只会头昏脑胀一心证明凭他自己就能对林阡复仇雪耻。

    “完颜君附必然来战,因为我是他的宿敌。”林阡决策时如是说,两个小王爷对楚风流,一个关心则乱,一个自负而乱,一边一个拖住了楚风流的后腿,迅速地帮自己先下了两城,此战何愁不胜?

    

    然而完颜瞻注定只是楚风流第二,楚风流也不愧是林阡兵法韬略方面的师父,她对于腊月开始、宋军对大潭的接连强攻和造势不以为意,也在腊月初二得知大王爷想从西和出击林阡而急忙制止,一边作为妻子衣不解带照顾着二王爷,一边作为主帅不止一次地写信给大王爷“不可”。过程中当然来不及平息有关她的谣言,或许是她不屑于。

    罗洌和术虎高琪努力为她分忧,压制的过程中只听过她一声苦笑:“好一个鸑鷟,窥探无方,泄密有术。”术虎高琪不解其故,罗洌略知一二,眼下潜伏在林阡身边毫无作用的间谍鸑鷟,静宁之战跟在楚风流的身侧很可能见过她给楚风雪哭,尽管这次造谣不可能是此人授意,但毋庸置疑他是个守不住秘密的大嘴巴。

    终还是被小人们撼了大局……楚风流几次三番的劝阻都被大王爷拒绝,尽管信上她早已写明了“大潭兵精粮多,又有西和掎角之势,林阡不那么容易打,他不可能全力打。”“大王爷切莫相信林阡的声东击西,他是假意打大潭,实际诱您从西和偷袭,脱离阵地被宋军击败。”但都遭大王爷回信上冷冷冰冰的几个字驳回:“李云飞与林阡已会面。”“林阡入魔。”“林阡必败。”

    字里行间全是疏远,楚风流那时才后悔没压制谣言,那些谣言竟既对她攻心又对大王爷离间。

    腊月初三,眼看林阡即将率全体宋军踏平大潭,实际却在暗中调动西和大王爷的指挥和节奏,楚风流担忧大王爷中计受伤,轻骑简从不辞辛苦赶往西和,意图亲自劝服大王爷收回成命。但一颗热心遇到的偏是那男人的一张冷脸,原来他预设的立场便是不相信她。

    “这是斩杀那恶鬼最好的机会!你怎就这般不信自己的后辈?”大王爷闭上双耳闭上心不肯听从。

    “完颜合达你先给我清醒了劝王爷!这是林阡的‘示形诱敌’,大潭是林阡示的形!诱的却是大王爷这敌!”楚风流严词厉色,意图制止完颜瞻的天真。

    “二王妃,现如今寒泽叶初死、林阡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他身边没有能说服他的军师……必会像失去关羽的刘备,遭遇夷陵之败损兵折将。”完颜瞻认真分析,“我军唯一的风险,只是他彻底入魔滥杀无辜,但不能因为怕他一人就放弃战机。”

    “熟知敌情,确实良将。然而,他真是刘备?你真是陆逊?什么悲伤过度神志不清,莫说是我,就连诡绝陈铸、毒蛇轩辕九烨,甚至曹王和仆散大人都被他骗过数回!”楚风流以居高临下的口吻不吝赐教,“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贻。”

    完颜瞻微微变色,倒是虚心受教,反倒是大王爷听不得批评,冷笑一声:“这般不客气?真是原形毕露,你不过是怕我要了林阡命吧。”

    “我……”楚风流这才发现敌意泛滥,蓦地怔在原地无话可说,一瞬过后,无辜而冷傲地回应,“我若与他暗通款曲,直接劝他不打大潭。”

    “可能吗!他已经走火入魔!除了我那个好妹妹,谁的话他能听得进!?”大王爷继续狂笑,“林阡他英雄盖世,多的是女人给他卖命,便连你楚风流,也宁可走你那妹妹的老路!”

    楚风流看出不仅他脸色铁青,就算魑魅魍魉等旧日下属也是,心口一疼,才知谣言生根,身子晃了一晃,强制自己站稳:“那些谣言,不觉得荒谬可笑?我若是宋军间谍,会策反吴曦叛宋?!”

    “你自己看看,吴曦将我们引进川蜀,起先好像是顺风顺水,可如今呢,他那些麾下全在抗金,若此战他们击败我们,会令我与父王首尾不相顾!”大王爷狂吼,“难道没有这样的可能吗,你楚风流,不过是利用‘策反吴曦’来给我军甜头罢了!”

    “你……”楚风流喉咙一甜,险些被他气得吐血,拼力维持着一贯淡定,“你有这般缜密的猜忌、质疑心思……为何宁可在这里无理取闹,也不肯从谏如流重新规募战局?”

    “无理取闹?六盘关、黑山、贵阳,你哪次忍心杀过林阡?!没当细作,也有归心,‘愿与天下人绝对互信’,你妹妹的死令你明白你本就是林阡的人,所以那颗归心,那种热情,愈演愈烈,你楚风流和完颜丰枭一样,身居高位战功赫赫,却也甘当内鬼搅乱大金!”大王爷噙泪怒喝,竟然既想钉死她,却又留存希冀,其实不过是没有证据而已。

    楚风流冷笑一声,只感觉历史重演:“那又怎样,大王爷是要将本王妃收押监禁?”

    “你承认了?!”大王爷惊怒不已,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现在不收押监禁我,我必会在途中消失。”她高傲微笑,如昨般占据主导,“你说我是林阡的人,那我现在就去投奔他。”

    “你敢!来人!”大王爷手足无措却不肯表现,赶紧让四面兵将齐齐冲上,刀枪剑戟将她围在当中。

    楚风流被包括魑魅魍魉和完颜瞻在内的所有人包围才知,原来她不止被质疑还被架空了,他们竟从主到臣真的都想擒缚她,二王爷不醒没人能解她的困局!暗自苦叹,不得不拒捕,果断先挑完颜瞻打:“完颜君附,你不想活,我还想赢!”

    完颜瞻虽然有伤在身,却和楚风流半斤八两,三十招后,凶刀借着围攻优势将楚风流剑势封死:“二王妃,还请见谅……”

    当魑魅魍魉等人全体兵刃直指楚风流,大王爷无情地背对不看她:“送二王妃回大潭!”

    “你若执意打他背后,他日我会为你报仇。”楚风流冷若冰霜掷下一句。

    “大王爷,可否……三思?”完颜瞻经过一番苦斗气喘吁吁,静下心时,觉得楚风流的一些说法未尝不对。

    “吾意已决,休得再谏!”大王爷火冒三丈,谁的话都不肯听。

    “这……”完颜瞻突然发现大王爷才像是刘备……

    

    此前,大王爷与宋将李好义在西和大战,已将其麾下南宋官军压到角落、屡战屡挫、极难翻身。

    那是一支敢与主力背道而驰的官军,大潭西和成县等地,类似的旗号并不少见;而吴曦本人则遵从楚风流的“按部就班”,怕太急反而失去川蜀名流的拥戴,所以不紧不慢地暗中倒戈,若是无据可依绝不不战而退,故此吴氏集团的一些亲信还会装模作样来抗击几番,当然那不过是对大王爷的隔靴搔痒甚至羊入虎口。

    以上种种,令大王爷愈发自信,膨胀,恨不得倾巢出动去打林阡。

    却令楚风流心里有数:林阡表面与李云飞接触,暗中却在和李好义沟通;吴曦呢,不知有否被她的身世所扰,对她的依赖和信任降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幸临别之际完颜瞻来送她:“二王妃,若然大王爷执意要打,我军如何可以减轻损失?”

    她驻足凝神看了这个少年一眼,笑赞:“好小子,君附有你是他的福气。”敛笑,回答,“莫忘了李好义就行。”

    “是。”完颜瞻点头。

    她又走了几步,还是放心不下,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合达,尽可能还是劝王爷别打。”

    

    怎么可能不打,林阡分量太重,没人能劝得住完颜君附。

    林阡吃透了完颜君附的心理,为了调动金军脱离西和阵地,腊月初三,前半夜林阡亲自朝大潭方向进发。

    待完颜君附先锋来他背后,留守的孙思雨以城寨为依托,率领精锐出战,佯装奋力阻击,不久示弱而退。

    完颜君附眼红脑热,毫不犹豫挥主力之师西进,孙思雨在西海龙的帮助下苦苦抵挡,然而渐渐寡不敌众完全不是对手,眼看就要城破,那双从半道杀回的饮恨刀猝然从天而降——金军过于惊撼林阡战力,忽略了另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林阡的座骑,两日内就能从东线到西线,当然能这么快就从大潭到西和……

    非但林阡来得突然,侧翼忽然也起伏兵,原来一早就隐蔽着守株待兔,此刻他们同时乍现发动猛攻,完颜君附猝不及防,从将到兵遭到重创。

    谁说宋军骑兵差,与步兵搭配无懈可击,刀剑弓弩密切配合殊死搏斗,大军如排山倒海向金军倾轧。

    “果然,林阡他,是假的入魔……”完颜君附清醒之际,再去后悔已然不及,敌军的玄衣铁甲如阵阵黑浪,其后隐现出的景色像极了齐鲁群山。历史重演?是,他永远都是风流的破绽……

    所幸完颜瞻忠心护主,遇敌则身先之而不避,大王爷才免于当场阵亡或耻辱被俘,然而夜半三更四面楚歌,早成了残兵败将沦落到了不知何处……

    

    凭此战林阡一举击溃西和金军,岂止可以乘胜追击与李好义合兵,更还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来,金军未曾想到西和会被林阡收复得这般神速,那位名叫鸑鷟的金军间谍不久前刚和完颜瞻近距接触过,水准一般的他居然因为身处金营的关系消除了戒备没有完全销毁他的暗号,留下了值得灭魂去破解的信息。

    “灭魂,借机抓鸑鷟,算大功一件。”林阡夺回西和,立即对灭魂传令。

    灭魂是徒禅月清在转为“玉兔精”之前的第三级下线,由于月清去了转魄一脉而向上提拔成第二级,后来又因为莫非从陇陕到河南的关系而匆匆到任、接替莫非传递陇陕情报,这些日子以来都一直勤勤恳恳。但可惜他碰到的对手是楚风流,只能像最近这般,明明埋头苦干还像什么都没干一样……

    林阡想,可不能教灭魂有赋闲的挫败感。

    不过,除了抓鸑鷟之外,灭魂应该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了,因为今夜金军眼睁睁望着西和大败完全做不出任何应变。平素唯一一个能临场逆势与他打成平手的楚风流,已经作为一颗废棋被他握着完颜君附的手成功下偏、形同贬谪、无人听从,而唯一能对她解除封禁的完颜君附,此刻却被他牢牢地按在了他所设定好的泥潭,苦等着不可能来的楚风流救,相互打成死结。曾令完颜君附重回巅峰的西和,成为其被林阡一把拽下的又一战场,林阡,从来都是大王爷和楚风流之间的最强结界。

    尽管曹王完颜永琏就在离秦州不远的静宁,然而一方面,有孙寄啸、百里飘云、辜听弦、赫品章等人牵制,另一方面,他终究不在此间,未必能及时掌握流言蜚语,不知那里潜藏着比战报更可怕的危机,等他反应过来往西和增派援军或解除对楚风流的架空时,西和、大潭都早已是林阡的囊中之物。

    这一刻,楚风流非但被架空威信,更加对吴曦控制力减弱,由着两个小王爷一起拖后腿的她,本身就有太多的关要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来直面以逸待劳的林阡。下一刻,大王爷的噩耗传去,林阡等着楚风流的阵脚自乱。

    

    不过,如楚风流那般的深谋远虑,林阡还是不应有半点低估。

    她虽被魑魅魍魉近似押解的方式送回大潭,却未曾如林阡或大王爷所愿遭到全体金军的排挤——

    完颜纲、完颜璘哪个不是她一手带起来的,术虎高琪、罗洌哪个不是一直在她身边成长的?

    就算抛开类似师徒的感情,完颜纲都还牢牢记得,数月前松风观上他差点被一人一口唾沫冤死,是楚风流不计前嫌说了一句“王爷,元奴是被林阡陷害”,那句说完过后,完颜纲即使不是曹王府的人也决定为二王妃肝脑涂地;术虎高琪,去年在临洮曾与她生死之交,不仅对她的大将风度心悦诚服,而且每每得到她的赞誉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罗洌,就更别提了,自从八年前梁四海叛变被剿,他就对楚风流忠心耿耿甚至怀有爱慕,不止一次为了救楚风流舍生忘死。

    除了这些,还有盛屠龙、叶不寐、陈铸等人的旧部,她甫一回到大潭驻地就悄然告知罗洌,整合这些以她马首是瞻的兵将、作为地头蛇压制魑魅魍魉那些对她不信任的大王爷亲信。所以西和之败才刚传来,信任派就猝不及防压倒了反对派,帮助她脱离了软禁的绳缚:“魑魅魍魉,我说的哪点错了?林阡设计将我移除!若想逆转,全听从我!”慑得魑魅魍魉无话可说,安内就是要这么快。

    “好,二王妃,如何反击林阡?”完颜纲赶紧问。

    “元奴,你与乞哥守好大潭,莫让林阡挟大胜之势攻夺。汝等兵精粮足,只要自身不乱,他绝不可能打下。”楚风流顷刻恢复威望指点战局,“完颜璘,你战斗力强,发挥自身优势,抓紧处理李云飞。宋军不过是流窜鼠辈,别教他们撑到林阡来。”

    “好,就让林阡成也诱敌,败也诱敌!”罗洌理解,面露欣喜。

    “说得好。”楚风流欣赏地回看他。罗洌也看出林阡的计谋是示形诱敌,并且他与她一样透彻:既然林阡先打西和金军,压力就加给了大潭宋军。

    “那,我和罗洌,与王妃一同支援西和?”术虎高琪见完颜纲完颜璘皆领命,立即请缨。

    “都随我来。”楚风流不置可否,带着数千麾下向东马不停蹄。

    途中,援军救得从西和逃出的一群老弱病残,其中却分高低贵贱,原还有大王爷的女眷被簇拥。

    多年过去,大王爷的府邸不知又换了几轮王妃侧妃?但与以往一样的是,颐指气使的往往好景不长,低眉顺目的才能笑到最后。她远远望着最中央的那个觉得有点眼熟,长相清秀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是遥远的平凉崆峒?那时,大王爷与她还有理可讲……

    那女子一见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尽管衣着华贵都忍不住地自惭形秽,她与之擦身错过时见其似有身孕,一边叹息大王爷又亏待妻子,一边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全换作平民衣衫,万不可被宋军俘虏。”不刻便又要提携青溟,欲上马继续向东行进。

    “弟妹,这是何意?!”那女子陡然色变,目光冷寒,却含着凛冽敌意,“为何不往南,直接救君附?!”

    楚风流怕灭魂就在近身,自然不可透露,于是闭口不答,那女子蓦然不再韬晦,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力气大得险些将她拽下马:“楚风流!你该不会是刻意不救!你真像王爷说的那样,和林阡暗通款曲?!”

    “放肆!”楚风流大怒本能出剑,锋芒掠过她脖颈骤然找回理智停住,那女子冷笑一声:“哈哈,好啊,没投敌,是想杀了我重获君附的心?!”不知所谓的女人,到这时间还在争风吃醋。

    也好,你们越闹,灭魂越懈怠,林阡知情越晚……不过,我也不能被你们耽误了真实目的。

    楚风流听着她的哀嚎怒吼置若罔闻,等她说完眼角全然凌锐战意:“再不放手,你便只能见到他的尸体,并且会以贻误军机之罪名下狱,有我在一日都无人敢为你求半点情。”那女子似是一吓,略松了力,她一把将之推远,喝了一声“滚”,其实也是想让这些女眷在她的保护下尽快逃到安全之地。

    可惜遇上不识好歹的长舌妇人,不止一个,在她远去后还在背后嚼舌,说的话却自相矛盾:“楚风流你少猖狂,王爷他是我的!”“楚风流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王爷不爱你,你也不必这般冷血无情!”“楚风流你活该被王爷抛弃,没有子嗣真是报应……”这些年来,哪个女人都知道完颜君附会为了她六亲不认,哪个女人却都想挑战她的地位,今次他二人决裂,倒也是她们的契机?楚风流无暇去管这些,兵锋直指东南,成县!

    林阡,若是完颜瞻听了我的劝告,那你与李好义不会这么快合兵、不会轻而易举就完全占据西和,所以,我到达东南的成县开始进攻的时候,正是你刚开始着手打西边的大潭。你的战马再快,快得过思路,快得过光阴?

    为了规避灭魂风险,她非但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而且还利用护卫女眷的契机,又筛走了一批可疑,而将另一批亲信留在近身,

    卷甲倍道,兵贵神速。

    林阡,你声东击西打大潭,我围魏救赵打成县!

    最东面的成县此地,一直只是完颜承裕在战,可惜他遇上薛九龄一人都没法突破……虽然承裕也是她一手扶持,但却是徒弟之中资质最差,能入曹王法眼不过是受了父荫,楚风流知道,正因为承裕平平无奇,才会使成县被林阡漏算。

    “很好,适合我围魏救赵。”但愿君附挺住,我用成县解危——对付林阡,出其所必趋!

    途中,楚风流却也预料到,谣言毒辣,彼处金军很可能也需要她力排众议……笑:安内攘外,同时来吧。

    

    果不其然,虽然完颜承裕敬她为师,麾下并非绝对服从,对她的疑惑甚至能写满脸上。兵将对主帅不能绝对服从,难怪对成县久攻不下。

    远望薛九龄所率宋军,旗帜翻空,戈戟耀日,号角频吹,鼓声齐鸣,完全不像吴曦集团,反而……竟好像也烙印了林阡麾下的印记?

    楚风流知己知彼,清楚薛九龄曾经在陇干的城头妻儿尽被劫持都宁死不跪,心忖:“好在,此人坚强有余,灵动不足,我能迅速战胜。”

    当即对列在两侧的完颜承裕等人摊开地图,迅速出谋:“承裕,你带五百精锐,在西峡的此处埋伏,一旦有宋军邻近,辨清虚实,待他们进军过半时突击。”

    转头对承裕副将言道:“裴满老将军,请率三千主力,先行挑衅并猛攻薛九龄,片刻后假意露出破绽,尽力引薛九龄追出城寨,汝等再回头抵抗,‘苦于不敌’。如此且战且退,调动对方主力一路追到西峡。”罗洌点头:“见我军最近败得多,宋军一定深信不疑。”

    那人却没立即接令,反而一脸不悦地说:“楚将军,二十五年前静宁之战的元凶,当真是你的父亲楚天阔?”

    楚风流脸色微变,那人直言不讳:“我的父亲、兄弟、妻子,全都殁于那场战败,今日一定要问个究竟。”

    “一定要在今日问个究竟的话,你的续弦、儿子、孙子,便会殁于这场。”楚风流冷厉开口,那人羞愤满面,楚风流话锋一转,“西和已然被宋军攻克,林匪本人欲趁势夺大潭,我军别无他法,只能在成县攻敌必救。此地需要大胜,否则唇亡齿寒。还请各位兄长叔伯信任风流,不管亲生父亲效力何人、哪国,风流都愿意代替完颜暮烟做曹王的亲生女儿。”

    众人既惊又喜,纷纷脸色由阴转晴,楚风流这句自辩太过高妙,一边明志,一边也搬出凤箫吟来,用她来反证“立场和血统并无关系”。

    “好,我等信任王妃,齐心协力速战速决!”罗洌清楚,战机稍纵即逝,不得再耽误了,赶紧搬出酒来歃血为盟。

    “风流,老夫信你,你是这些年来我军的舍我其谁!”裴满老将军义正言辞,“酒,战胜回来再与王妃饮,除此还要为了误会负荆请罪……老夫先诱敌去了!”

    “我等全数信任王妃!”见裴满老将军这么说,瞬间金军被传染了信任,众志成城。术虎高琪望着楚风流,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久经官场他看得出,裴满老将军本来就是楚风流的拥趸,刚刚不过是做了一出戏来消除所有人对她的不满而已。

    旌旗纷纷,人马纭纭,裴满老将军佯败之际,薛九龄果然鼓噪而出,一路杀了个天昏地暗沙飞石走,直到宋军在西峡被完颜承裕绊倒,见到情况不对还不及喊出一声撤退,滚木礌石居高临下,瞬间死伤数以千计。

    “众将随我杀敌!”楚风流怕完颜承裕驾驭能力不足,遂身先士卒亲手冲着留守宋军开弓挽剑。

    宋将薛九龄大败,成县不到一个时辰便失陷,楚风流赌赢了灭魂没在近身,使得林阡比她预计还迟地知情,知情的那一刻,就不是来阻击,而是来救了。

    她就是要他来救,而不是阻击;只有立足于胜,才能占据优势。

    当成县大半军民陷于水火,林阡如何可以不来?他只要来了,大潭、西和就都没那么势在必得,君附君随,便都有救。

    楚风流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自信的笑。示形,动敌,任势,她哪一点输给林阡。

    只不过,此番她自身被林阡算计得不轻,费了很大的精力才重获指挥权,此时如释重负本该舒一口气,忽然眼前一黑,急忙捂住心口,去年苏慕梓指使赫品章射中她左胸的箭伤,前阵子被寒泽叶鞭风伤及,不巧似乎今日又在发作,她强忍着疼在马上端坐良久,见术虎高琪和罗洌齐齐投来目光,慌忙伪装成一贯的游刃有余。

    “王妃,咱们先回本营,休息片刻?”罗洌关切地说,他看出她不再是素日的容光焕发,反倒是气息粗重,脸色惨白。

    “不急,大王爷他,可有消息了?”楚风流知道林阡一旦被自己引到成县,西和就只剩李好义一个,自己刚刚护送女眷们的千余兵马,对李好义能扳平多少便是多少,过程中她自然可以获知大王爷和完颜瞻的下落,说不定,他们还能反败为胜……

    “还不曾。”术虎高琪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再等片刻,一边等消息,一边观察形势,一边权当岗哨,看林阡几时来……”天中似乎有一丝冷雨飘落,一丝一丝又一丝,很快汇聚成滴成浪成柱,是幻觉吗,何以这么快就汹涌到窒息,她忽然觉得胸口越来越紧很难喘息,即使拼力去捂可是再多力量都被那疼痛毫不留情地抽走……

    “王妃!”“将军!”一阵风沙肆虐而过,见楚风流突然坠落马下,众将全是始料不及,大惊失色,赶紧一同随她下马,罗洌最先将她抱起,看她嘴角满是鲜血,不知是否过去的内伤发作:“军医?!”

    “莫慌张,扶我,起来……”楚风流满头虚汗,断断续续,看似油尽灯枯,却倚靠着罗洌伫立,极力保持清醒,“林阡就要来了,切勿影响军心……”

    “好……”罗洌用身体挡着不停吐血的她,不给旁人看见也不教冬雨淋湿她,可看着她这般辛苦忍不住地眼泪盈眶,“王妃无事,众人一并回营。”

    

    “王妃何故吐血?”病榻前只有术虎高琪和罗洌,见楚风流半昏半醒,连连追问军医。

    军医如实回答:“王妃她……箭伤积重难返,怕是……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

    “你说什么?!”术虎高琪脸色剧变,险些拎起军医衣领,吓得那人连声求饶:“大人饶命!”

    “有无方法可以延续?譬如,不再冲阵,好好养着?可以吗?”罗洌急忙制止,好声好语恳求。

    “小的赶紧去开些药方……”军医正待下去,楚风流已然醒了:“慢着。”

    “王妃……”军医泪在眼眶打转,不想死。

    “大敌当前,不可张扬。”她语气虽轻,饱含警告之意,她知道不少武将都在帐外等消息。

    “明白,明白……”军医连连擦汗,“小的什么都不说!”

    “报——”那军医边望着他们边退,险些被冲进来的小兵撞得转了一圈,“王妃,术虎大人,罗将军,林匪已兵临城下!”

    “多少兵马……”术虎高琪赶紧问,不能教楚风流操劳。

    “先锋大概五百,主力约两千人。”小兵回答。

    “我军据险固守,精锐亦拿得出两千。”罗洌沉稳计算,主动为楚风流分担。

    “正面交战,可占优势?”楚风流以询问方式,引他俩自己产生信念。

    “占。他们才刚远道而来,我们毕竟休整了片刻,以逸待劳、以主制客。”术虎高琪立刻回答。

    “敌虽众,可使无斗。”罗洌的对策呼之欲出,却没敢说,而是定定地望着楚风流。

    “我若是吐血死了,对宋军和我军,哪个影响更大。”楚风流一笑,知道所想必和罗洌一样,刻不容缓,鼓励他说。

    术虎高琪经过提醒眼前一亮,罗洌因她鼓励终于开口:“灭魂不在此间,所以我军知道王妃活着、佯装军心无轴丧失战斗力,但宋军却不知道。宋军本就疲惫,见我军偃旗息鼓,必然斗志松懈……便是‘敌虽众,可使无斗’。只不过,对王妃不敬了。”换往常,他倒是敢骗宋军“王妃薨了”,但此刻,他看她就在生死边缘,哪里愿这样诅咒。

    术虎高琪修改他的说法:“王妃未必‘死’,只需旧伤复发即可,这本也是真相,只不过我军以为是假装。”

    “就这般,示虚,诱进来吧。我不是旧伤复发,是‘过度操劳、心力交瘁、忧思郁积、突然抱病’。”楚风流笑着将他俩的战略再次修改完善,“换往常林阡不会中计,但此番不同以往,一则他急于速战速胜、征服吴曦、保护川蜀军民,二则他先前对准我诛心,我只需向他示弱,必然一击即中。”

    “一则顺应他的心情,二则顺应他的需求。”术虎高琪领悟。

    “好,那我们就实而虚之。”罗洌点头,“还有,那个‘灭魂’,范围缩进了西和的护卫队里,此战回去,末将继续将他剔出来。”

    “很好,你俩都是一点即通,更加能够举一反三,未来都可独当一面,我也放心退居二线。”楚风流一笑满足,“认为对的事情,那就做到底吧。”

    “是!”二人皆是精神抖擞,立即备战去了。

    她支撑坐起,远望着他二人背影,独处时才露出稍许苦涩,心力交瘁,忧思郁积,或许有吧,不是假的。

    悲笑,残喘,喃喃念着:“在这条船上久了,已不知道是在进在退……”

    

    她在魉的扶持下勉力登上城头,见冬雨中宋军军容严整,于惊涛骇浪中逆流而来,无数旗帜在一个眉目英挺的人身后烈烈作响,气吞万里如虎。

    那个人,像极了从前的大王爷,在她年少的时候也曾战无不胜,后来却……拜那个人所赐变得心思脆弱、疑神疑鬼、刚愎自用。真是天生的宿敌,天生的克星。

    和若干年前山东之战一模一样,也是“围魏救赵”,不同的是,当初是林阡用这计,今次是她楚风流用,角色互换,虽然还在调动彼此,优劣和攻守却变了。

    不过可惜,林阡本来应该能想到提防她用成县脱困,却低估了她对麾下的控制能力,终究害薛九龄损失惨重、成县宋军一败涂地,他失算了,

    林阡忙不迭地来补救成县,却不知她利用病情转劣为优,利用他急于求成的心态请君入瓮,大战略围魏救赵,小对策实而虚之,他要输了。

    那个叫林阡的男人,是她最强的徒弟,最接近的对手,最遗憾错过的知己。此刻作为宋军先锋,已带着千余主力朝金军城寨横冲直撞,他身后兵马不像他这样精力充沛,有人脸上染血,有人一脸疲惫,是因为金军主帅病倒、兵将慌乱无主,才胆敢在这种不适合的时机下总攻。

    一旦他们攻入成县,突然四面八方炮响,鼓角齐鸣喊声震天,两千金军精锐杀气腾腾奋勇争先,对着包括林阡在内的两千疲旅全力包夹。

    驱兵接仗,欺身肉搏,水火中,风雷间,金军越战越勇,只待痛击林阡,电光火石之间,术虎高琪的气势猛一收敛,只因他看见,林阡身边最近的一个人,脸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竟然是……薛九龄?

    这两千个疲惫、染血的所谓宋军主力,原来是成县本来就死伤惨重的那些?只不过,换上了义军装束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薛九龄等不及,被打败片刻就回来报仇了。”薛九龄哈哈大笑,一边反击一边奋力稳住阵脚。

    难怪这些疲旅比想象中更差劲,原来是在西峡几乎被完颜承裕全歼的那些,片刻前他们是真的丢盔弃甲鲜血淋漓死死伤伤,却拼着一口气在林阡的整合下这么快就凑足了两千人。什么坚强有余灵动不足,到林阡手上,连薛九龄都脱胎换骨灵气逼人。

    那么,林阡从西和带来的没那么疲的精兵,在哪里?!楚风流脸色大变,惊见一束烈焰冲天之际,瞬然又有一支兵马从城外攻入,人数虽少,却对着术虎高琪和罗洌强势撞围,为首那个左刀右剑驰骋杀伐正是孙思雨。

    他也会藏兵,他跟她学的。她到底也漏算了。

    形势骤变,宋军正兵当敌、奇兵制胜,一内一外、一守一攻,军威大振、全力反击,金军意料之外、大受打击,自是人心涣散、纷纷后退,他们的请君入瓮,竟成了开门揖盗,围魏救赵,也变作引火烧身。楚风流那时才知,此战输的,原来是她……

    “楚将军,别来无恙。”林阡蓦然挥刀,隔空震碎城墙,虽然相隔较远,当中再无屏障。

    “何以看出我病重是假,将计就计,假装上当?”楚风流示意魉勿出手送死,微笑从容,远远看着林阡。

    “战斗力那么强的楚将军,哪那么容易被我诛心。‘心力交瘁,忧思郁积’,我不相信,宁可高估。”林阡冷笑,他先前低估她,此番自要高估她。

    她成也被低估,败也低估了自己,心中一凛,知道金军大势已去,此刻无人可以对她伸出援手,她应该保全麾下还能再战的兵马,尤其是术虎高琪和罗洌这些未来的领军人才……于是不再犹豫,运起轻功飞身而下,飘然落到林阡身边不远,天地间顷刻肃静下来,厮杀仿佛有瞬间停止:“半日前我与吴曦说,若成县燃起我告诉他的烽火指令,他便焚毁河池指挥部,一路南撤一路焚烧,大乱川蜀军民之心,他,应该已经照做。”

    “这是你打不过我的后招,用来威胁我保全自己?”林阡知她所言非虚。

    “不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楚风流凛然一笑,因为了解他,继续绑架他的心,尽管风一吹她身体便摇摇欲倒,仍然是南宋军民最忌惮的金军战神,“愿与天下人,不是说说而已。你若肯放我军离开,我便教吴曦只焚毁河池。”

    “不愧楚将军。”天色昏暗,雨雪交加,他没看清她脸色煞白,“但我权衡轻重,认为如果你还活着,会乱更多川蜀军民。不论吴曦接下来做什么,我都要用你性命去祭大宋军民的死难。”

    “我留下,他们走,我承诺你吴曦不再乱来,你给我军的其余人逃出生天。”她当然知道宋人最恨的是她,当机立断,轻声却果决地与他谈判,“此战金宋可以双赢。”

    “将军?!”“王妃?”金军俱是脸色大变。

    “我等与主帅共进退!大不了战到最后一刻!”术虎高琪厉声说。罗洌静默,含泪对楚风流摇头。

    楚风流对罗洌和术虎高琪流露出一个有把握的笑,说出句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话:“说是一年,还有一年,可熬死许多人。”

    这句话的内涵是,我有办法逃脱,我和林阡有过情谊,会利用林阡活下来,撑一年后病死,你们放心好了。

    你们先走,我只是殿后。

    

第1478章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楚风流爱惜地望着这些年她一手栽培出的将才们井然撤离,庆幸那漫天飘零的雨雪可以遮掩住她生死诀别的眼泪。

    战无不胜的曹王府二王妃、“绝杀”楚帮主、上京楚将军、十八岁就扬名天下的战地女神楚风流,怎么可能、也不应该在战场上掉一滴泪!就算猝然临死,亦应从容不乱,扬眉淡看,微笑自若,所以可以平起平坐甚至居高临下地对那个名叫林阡的枭雄胁迫。一众麾下自然相信她的才干,相信主帅一定有活下来的方法,相信她真的只是殿后、不久就会回金营去与他们再见。

    然而自己的心只有自己知道,那些殿后的话全都是骗人的,她现在和他们就是生死诀别最后一眼!她的神采飞扬和谋略无双,早就都为了别人耗光了。好在林阡抓住的不过是一个奄奄一息、再无任何实用的楚风流。她自觉骗过林阡目的达成,欣慰地笑了起来:谁教林阡不肯相信我是真的病重?他太看重我了,注定输给我的“顾此失彼”,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赢他啊。

    眼前人,很熟稔,眉宇气度都是从二十岁的大王爷那里掠夺走的,“战争逃不开取舍,有了牺牲,便去承负。怎么,我的风流,竟不敢了?”也曾执子之手与子执子,翻云覆雨俯瞰天下,却因为这个人的横空出世,大王爷从巅峰一落千丈,而她也因为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在那段时间用光了拼尽一生从不肯流的眼泪。后来的十几年,她都后悔啊:那段时间,风流不应该哭,风流多伤心,王爷就多愧疚,我们就多遗憾……

    这场景,也熟稔,雨渐渐停了,月隐隐出现,和她小时候在心里勾勒和憧憬的战场一样,“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只不过,父亲难得一次教我背诵的时候,还在我们的江南老家,奇怪的是,风雪那时还在母亲的腹中,听到时却比我还要兴奋。那是否意味着,代父从军的注定是她而不是我。

    风雪,长姐在你去后才知真相,先前放着偌大一个擅长收集情报的“绝杀”竟都不用……可确定了身世又怎样呢,长姐的人生,从带风月和你北上寻父的那一刻就走岔了,无论早知晚知,都一样是害命杀生、罪业无边。

    想不到,你比我还坚定,认为对的事情,就坚持到底哪怕冷血。你去后我辗转反侧,变得愈发手段狠绝,我想早日一统天下,如此便能消除战伐,你我姐妹殊途同归,不负我们生父养父,过程中或许有几年、十几年的煎熬,狠下心来一力承受就是。可我想不到,我的身体竟熬不过一年。没做完的那就只能是错。

    现下大宋我不配去了,大金我也不便再留,便由他林阡将我挫骨扬灰,也好向两处的苍生谢罪,但愿清风明月将我魂魄支离,以求万世飘荡在这浩浩沙场……

    “林大侠,今夜,便将此地当作江湖?”与他们最初的邂逅一样,她潇洒中透现刚强。

    “怎可能还是江湖?”林阡冷哼一声,重逢在这遍地烽火,不可能承认这还是他风烟俱净的年少时。

    “绝对互信的盟,不是愿与天下人守?风流不算吗?”她淡笑,想起她曾送上门给他当棋子,可他偏偏不肯用。

    他说黑白有别,当时说得有多坚定,现在拒绝得就多冷厉:“两个家国泾渭分明,三线九路处处战伐,若不拔除障碍,如何合二为一。”

    终究他和她想得一样,认清楚了金宋间的沙场不可能再像江湖那般纯粹,磨合的过程里必然会有无数人包括亲人爱人的抛颅洒血。她从陈铸和风雪的死开始就对他有了怨恨,他却是因为泽叶和新屿的命对吴曦背后的她产生憎恶。于是两个人一先一后变本加厉地心狠手辣,根本已经无所谓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也罢,我们都在风口浪尖,必然都是十恶不赦。楚风流笑了笑,人之将死,便固执地硬要说服他回到江湖一次:“别再顾念这狼烟这兵戈这民众这家国,那与我的青溟与你的饮恨有什么关系,比比看,在金北你排第几,到南宋我可为王?!”

    还是那个专制、强势的楚将军,二话不说对他出剑,既有女子妩媚又具男儿才俊,数十年间宋金天下从没出过第二个。

    他不可能体会到她的心路历程,在他心里她就是搅乱西线的恶魔,是他为了川蜀军民必须拔除的最大障碍,杀无赦:“我不屑,你不配!”

    不遗余力,长刀迎击,印象里她和陈铸、轩辕九烨师出同门,风格“变幻杂奇”,剑旨“淡远清微”,内涵“恬淡简静”,倒是想见识见识,惜盐谷她和胡弄玉那场限招比武过后,大半年过去了她剑术长进了多少?能否像轩辕九烨那样给我惊喜?

    他本就是求战之人,又宁可将她高估,再加上对她憎恶,这一刀自然是战意空前,手起时的转瞬之间,飓风排宕、沙尘卷集、天地万象尽被容纳;刀落后的电光火石,战场掀起几丈高几丈阔的雨浪雪海,轰然震响四面但凡有不结实的建筑都自行坍塌。招式厚重没有一个高手来得及细细品味,内气暴涨惊得没有一个自己人敢站在近前,摧枯拉朽、追魂夺命不足以描叙。

    然而,期待着看到旗鼓相当战斗的众人没有看到青溟剑的哪怕一招抵抗,这一刀斩出后许久都没有再见到战局中楚将军的身影,有只有那瞬间空气中腥热弥散的漫天红雾,那是……

    谁的气血?

    无声无息间,只看到好像有个残裂的身影被击飞掉落在最近的废墟下面,除了那令人厌恨的金军装束之外,除了那熟悉清隽的美丽容貌之外,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就是指点江山霸道无双的楚风流……

    林阡震慑当场,完全想不到她武功弱到这地步,竟这么简简单单就被他斩杀,是的斩杀了,即使刀锋只是简单地刺透战甲插入她胸口,内力都足够将她五脏六腑都震碎,她的剑术居然连这点抵御躲闪的能力都没有?他上前将她拎起来侧过身来察看,只感觉她全身筋脉都断骨骼都散,血也已被雨雪冲刷得所剩无几,只有目光还淡然,语气也轻悠,好像还神志不清在描述着江湖:“长江后浪,推前浪……”

    弥留之际,温柔地凝望着他,她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便虚弱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但她眼神闪烁明明还想说什么,说什么,说,好好保护吟儿,莫让她变成第二个我?还是说,真可惜,若然换个时空,也许有不一样故事?

    他还沉浸在惊诧和怀疑里无法抽身,是以一直托着她残躯与她对视,说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感觉?本来他就是要来斩杀她的!可为什么心里最先是一丝痛苦划过,是因为他一直把她看成师父、前辈、知己看待?然而他终究是宋军主帅,承担着所有人的爱恨情仇、期待和命,于是只能收起失落、惋惜和遗憾,回报给她满眼不带感情的苍茫。

    无情地望着她经受了片刻的痛苦才阖上双眼,他不可能像救吟儿那样给她续半点真气,是的他不能忍受她楚风流活着,为了新屿、为了泽叶、为了枉死的无数南宋军民他心里应该感到无比痛快,在此地所有无辜都欢呼女魔头终于死了的那一刻,他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狂笑起来,笑完一瞬,整个身心却又都恢复成无知无觉。仅剩的一缕理智使他明白,连楚将军都去了,很多过去曾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接二连三被他饮恨刀斩断,一去不复返。

    放下她尸身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闪现过当年的初见,天昏地暗的瀑布前她和他并肩涉险,相互之间慕名已久,没想到居然有着同样的处事风格,他二人不约而同地举着火把对彼此提醒:“留神些!”后来多少次的战场较量,论冷静论理智她和他都是并驾齐驱,你来我往,不相上下,就像这一战也是一样,战前互相漏算,临阵应变平手,本该是最值得珍惜的对手,谁会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

    便那时忽然有人冲上前来,急匆匆分开他和楚风流,忙不迭地要代他处理尸体:“草席拖出去喂狗!”

    他一惊而醒赶紧制止,仓促将那女子推开,那女子却喋喋不休:“身为宋人,一直为金国卖命,不知羞耻!”

    有他在,楚风流的尸体怎可能遭到破坏,他瞪着那女子许久,始终没教楚风流被抢走,然后还眼神空洞地问出一句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你是谁?”

    那女子陡然愣住,久矣,突然一脸媚态,偎依到他身边:“白脸夫君,你该不会是忘情汤生效,忘记了你最爱的人?是我啊,我是……”

    林阡这才意识到她是西海龙,可是,很奇怪,他在幽凌山庄见到她时她还是十几岁少女的模样,才刚从淮南到陇陕,几天而已,怎么变成了靠近三十岁的少妇……他本就百感交集,哪经得起在麾下们面前被她这般不分场合地调戏,还没来得及吼出一声“滚”,阵前就迅速冲出另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一边把西海龙推倒在地一边拔了她鞋子就要打:“代我师娘抽死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

    “思雨……”换往常他一定会喝止孙思雨,但现在他看着西海龙被打居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狐狸精?这王妃才是,这王妃看着你师父的时候,眼里有光啊……”西海龙抱着头不依不挠,“我是在代你师娘出气!孙思雨!自己人!自己人!”

    “啊?”孙思雨怔在那里,转头看着还护住楚风流不放的林阡,一股寒气直接从脚底升起,立即和西海龙化敌为友,手上鞋禁不住地对准了林阡,“师父,你?!”

    “……思雨,给楚将军清理干净,将她体面地收殓了。”林阡回过神来,不再护楚风流,郑重将她交到孙思雨手上,“这是军令。”

    “早知她武功这般差,何必脏了师父的刀!”孙思雨和楚风流没什么感情,一边收尸一边嘟囔,向来直爽的她,当然有什么说什么。

    林阡心里五味杂陈,只觉自己就像平添了弑师的罪孽,没头没脑地对着空气劈了一招,砍完风就自顾自地拭刀走了。

    

    给楚风流收殓、不破坏她的尸体,这与取她性命永绝后患并不冲突,一则以示对对手的敬重,二则,林阡从术虎高琪和罗洌的临别不舍看出,楚风流对金军有着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重要性,如果对她泄愤只怕要引起金军的哀兵必胜,而即使死了只要尸体保全都可能会有很大作用。

    初五清晨,林、楚的这番王者对决完全落幕,大潭、西和、成县三地,金宋各有得失:大潭,林阡才刚攻夺一半,李云飞周存志等人就已被俘;西和,林阡与李好义艰难合兵,完颜瞻与完颜君附逃出包围;成县,薛九龄死伤惨重,完颜承裕术虎高琪却才胜又败,主帅楚风流当场阵亡。

    此外,还有吴曦焚毁河池指挥部南逃……吴氏集团这种过分的撤退行为,违背了先前的按部就班伺机而动原则,俨然由于是楚风流迫不得已的后招而操之过急。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川蜀名流不乏有对吴曦产生疑惑者,金宋双方都难以预测吴曦下一步要做什么。

    宋方是不解吴曦为何降金而难以预测,金方则是悲恸楚风流之死才难以预测!楚风流之于西线金军,等同于寒泽叶之于西线宋军,同样是英年早逝,同样是将星陨落!

    在还没有闻知她的死讯时,原还惨败的金军就自发鼓舞,以破釜沉舟之势打击李云飞,以必死之心拯救完颜君附完颜瞻,他们空前厉害的表现、无比精彩的配合,让林阡看到了,他说“大金只有楚风流一个将才”才几天就被打脸;他们完全都是想对楚风流保证,我们可以为了楚将军变强,将“大溃”扳平成“拉锯”,才好为从敌营归来的您接风洗尘!

    然而直到确认她的噩耗,才知她根本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切,她与他们会心一笑“你们先走,我只是殿后”,原来是装出来骗人的,她下一刻就选择了代他们去和林阡那恶鬼拼命!

    悲痛,崩溃,愤慨,一时笼罩了整个金营。那时林阡才明白,楚风流选择死在恶魔林阡的刀下而不是别人,会令此刻的宋军不敢随便招惹金军:“好一个机关算尽的女子。”和柳月一样,临死前安排好了所有的后事,她以命以血谱出来的计谋,纵然是他也难以突破,暂时只能认栽。

    不过,他保全她的尸体还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

    与林阡的预料一样,金军权衡再三,宁愿以大潭的所有俘虏,来与宋军谈判归还楚将军。

    十年来,多少次她促成俘虏互换或尸体交还,谁想到有一天金军以无数敌囚求她一具尸体?她就是宋军的非杀不可,也正是金军的战地女神。

    其实从很早以前的定西、临洮开始,林阡就一直想置楚风流于死地,围堵、封锁、不惜一切代价,他们这些人一次次救都还是救不了她,眼睁睁看她坚强地凭着她自己的实力和林阡互有胜负地走了出来。后来,反倒教她为他们担心,为他们操劳,为他们正名,为他们殚精竭虑,以他们的兴盛为己任,直到她不存在了,才知道她弥足珍贵。

    对这个互换决定,没有人有丝毫异议,完颜纲、完颜璘、完颜乞哥、术虎高琪、完颜承裕、完颜瞻、完颜君随、罗洌、魑魅魍魉……秦州一带几乎所有金军主将,同来求她尸体,为她抬棺回去,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布满血丝,那当中或凝结哀绝,或隐藏恨意,或饱含斗志。

    是的楚风流完全低估了她自己的影响力,近十年来的与子同袍谁都忘不了,“陇右,毕竟不是他林阡的地盘。”“放开打,你们都是上京最强,不以死战,非丈夫也!”“兵书有云,‘交地则无绝’,你可知作何解释?”“失败?与林匪共存于临洮府已是失败,若然我军全军覆没而他来主宰陇右,那不是失败,那是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走下策,打胜战!”“海逐浪是精锐,我们这里便没有精锐了吗!我就坐在城中,坐在这里,看着你们与他交战——你们不是没战过他!”“慌什么,还有我。”“汝等无需等来世。把静宁夺下,将秦州收复,报他的仇,雪他的耻。”“罗洌,别输给他们。上一战被莫非俘虏,不要紧,胜败乃兵家常事,下一战,我要见你杀了他之后、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没力气了?等他们会师反击吗?!”尽管如今一身白衣安然沉睡于棺中再也不会醒,她每一句凌厉的话还在他们耳边回荡调动他们的士气……

    罗洌是最后一个离开宋营的,对着楚风流最后存在的地方、那道依稀被她全身鲜血染透的城墙,他洒了打成县之前那杯没来得及歃血为盟的烈酒:今后,世上既然再也没有那个万人之上的女子,那就再也没有那个一人之下的罗冽。碎了酒杯,头也不回。

    整个金军只有一个人不曾前往,那人或许是不敢来,又或许是排斥前来,不愿相信,不肯接受,可他本该是最该来的却没有来!

    楚风流的葬礼上,二王爷眼圈通红睚眦俱裂,对着终于敢出现人前的这个人大打出手,气急败坏地冲他胸口砸出个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物件:“昔年在山东,她想为了你退下战场、做妻子、做娘亲、做一个相夫教子的王妃,这绣了一半的荷包,还给你!你这个连自己女人都比不上、保护不了还拖累的懦夫!”

    换往常大王爷必定反击,你完颜君随不也一样?然而论伤害,他完颜君附最多,有什么资格和一贯护妻的弟弟争执?含泪点头,几天不见彷如苍老了十岁,完颜君附惨笑着承认一切:“完颜君附刚愎自用,自负虚伪,到头来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硬逼着她成了大金第一将才。”

    话毕忽然眼神一厉,竟直接将楚风流从棺材里抱起,二话不说形似疯癫地就要走,二王爷始料未及,才刚要追旧伤复发,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完颜君附你做什么!将风流还我!你不配!来人,来人,拦着他!”泪如雨下,伏地不起,连连吐血,半昏半醒,尽管这些年风流一直在他身边,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完全守不住。

    完颜君附不顾一切将楚风流从弟弟手上抢走,一路疯狂抱着她回他的军营,口中喃喃念着:“她还活着!活着!军医!御医!快过来救!”一路众人皆是回避不看,谁不知楚风流已死去多时?

    有只有他身怀六甲的正妃敢上前来劝:“王爷,弟妹她,已然过世了……”

    “过世……?”他目光迷离,仿佛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

    “风流她……”正妃狡诈,即刻斟字酌句,“不在了……”

    “你们几个,一起陪葬。”他忽然记起,楚风流的麾下说过,这些正妃侧妃,不止一个伤害侮辱过她,哪怕现在好言好语,内心不知是多欢喜,他彻底疯癫前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些享受了他和她成果还不知好歹的女人们全部处死,宁枉勿纵。

    “王爷您说什么……妾还怀有您的骨肉……”正妃大惊,怀疑自己听错,缓得一缓,瘫倒在地,不用怀疑,平凉崆峒他做过一样的事,他就是这样的毫无人性可言。

    “完颜君附只有一个子嗣,早已在山东之战夭折。”大王爷冷笑一声,下令将所有在场妻妾陪葬,众将士全是难以置信不知要不要从命,又看他抱起楚风流上马,绝尘而去去往不知何处,一个个大惊失色,想追时已然不及:“王爷?”“王爷疯了……”

    完颜瞻原还在迎完颜永琏,闻讯匆忙赶回到此地,意外得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未及再循着那方向追,便看到最近的一条河流上火光冲天,一时咋舌,眼前一黑:“王爷……”

    谁会想到,完颜君附疯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自己和楚风流的尸体一起,埋葬在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孤舟上、大火间!

    “风流,我出生陇上你出生江南,今日,我们就在陇上江南安个家……可好。”他望着风流本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旷世容颜,满足地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丝决然的笑,风流,便在此时,此地,拥你做一场白头老去的梦。

    完颜君附临死前所做的一切混账事,哪能不将他叱咤风云的父亲、曹王完颜永琏引到成县战区来?那时候,大潭葬礼的烂摊子才刚收拾好,完颜君附就又猝不及防地给了他老父另一场。

    楚风流战死之后曹王便已经着手在静宁和秦州之间调整兵力,谁料自己的儿子这般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惊得他不得不考虑从中线、东线调动增援来制止金军和宋军的此消彼长……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伤感至极,谁知一送就送了两个,而且这根本晴天霹雳,因为最近金军已经攻入陇南、眼看着足以奠定泰和南征的胜局……

    在林阡到场之前,楚风流本已夺定蜀川,即使短暂被其击败,也从未停止过分裂宋军,更具备结束林阡连胜的可能。故而身处静宁的完颜永琏虽然时刻关注战报,也从未担忧过楚风流不能翻盘反扑。胜败乃兵家常事,有这个独当一面的儿媳在,他完颜永琏放一百二十个心——楚风流,那是除了这个被郢王谋害而中箭受伤的他自己之外,公认的最有实力与林阡正面较量不分伯仲的金军年轻一辈最高统帅!

    直到听闻林阡祭出攻心言论,他才想到要问楚风流,可需要父王从静宁向秦州调派增援?谁知短短一日,楚风流竟就惨死林阡刀下,虽说她临死前尽全力保住了攻打西和、成县和大潭的所有金军,可谁会想到她年轻气盛会死,谁能接受这样的惨烈噩耗!?

    悔恨难当,痛苦不迭,他只知道他自己老了状态不佳,却不知风华正茂的儿媳也旧伤复发,这几个月来,竟忽略了她的感受,将她一个女人当成三个男人在用,本已被寒泽叶耗得差不多如何经得起林阡这般的恶鬼击杀。

    失去楚风流的伤痛,远远比失去君附要强烈得多,完颜永琏收拾心情,听众人描述来龙去脉,方知楚风流临死前在意志、身体、感情上都饱受摧残,很有可能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生无可恋,所以才在林阡面前选择了舍己救人。那些算计她的宵小,委实比林阡还要可恶:“她习惯了被伤害,你们就持续不断地伤害?凡阵前猜忌过她、中伤过她的,一律问责。”

    那些人,他一概不想再用,虽然静宁、定西等地的精锐他暂时抽不动,但思及这些天来完颜匡用二十万人在围襄阳,胡沙虎对楚州一如既往久攻不下,完颜璟据说也身体复原了,他认为诸如封寒、和尚、孤夫人、轩辕九烨、薛焕这样的高手都可以接二连三地赶回西线帮他。

    “今后,绝对不准再过问出身,否则欲来投降的宋人怎么办?”祸患更需从根源上堵,他知道楚风流对吴曦的拉拢突然绷断,河池的焚毁便如一段水平线上突兀升起的高峰,接下来对吴曦的策反竟只能放弃从前“轻缓、暗中”的上策,而改走“强硬、明朗”的中策,看似竟要铤而走险逼得吴曦公然降金了。无论如何,他应该将风流最后一战的失误降到最低。

    日理万机的完颜永琏,完全想不到几天功夫又迎来另一个噩耗——“王爷,二王爷他,他……”遁入空门去了。他飞奔到那寺中,看到君随跪在佛前剃度诵经眼都不睁,他作为战场和武界的最强王者他竟也无能为力只能转身。

    “世间总有一个半个情痴。”数月前,楚风流曾如是慨叹,仆散安德对楚风雪的殉情。谁想到发生到她的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德、君附、君随、君隐,全都是在他完颜永琏身边长大的男孩,

    他从未想过这些孩子们全被濡染到他的痴情,却学不会他的半点坚硬,

    一息之间,他竟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孩子,只剩下一个远在北疆的君剑。

    是的,只剩一个了。

    “林阡……”攥紧拳时,他已然为楚风流淡忘了暮烟,根本楚风流才是他的暮烟,他看着长大疼在膝下倾囊相授的暮烟,分明在她七岁那年他就已经找到了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她才是小牛犊!此刻他不仅恨林阡也恨凤箫吟,恨那对夫妇一个天诛地灭一个天打雷劈,彻骨之恨。尤其是听到楚风流的明志,她要做他的亲生女儿之后——“风流,父亲会为你报仇,那些害死你的人,没有一个逃得过。”

第1479章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楚风流之死,金军痛,宋军快,但要问对谁影响最大,答案却是个非金非宋的杂碎:吴曦。

    下令焚烧河池指挥部后,吴曦率众一路南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瞻前顾后,问最多的三句话就是“义军可追过来了?”“金军可打进来了?”“可有对我不利的舆论出来了?”东躲西藏,水深火热,乍看这种流窜好像是打不过金军,实质居然是在防自己人追杀,却还放不下蜀川名流对他的评价……

    由于近来活跃在他身边的金人们大多都人微言轻,吴曦不知道楚风流死后到底谁来接管他,难以预料他和部将们会不会被中途抛弃,所以金军军心紊乱的那两日他也觉得失了主心骨一样,当真有忐忑不安、走投无路、七上八下的感觉。并非没有考虑过对林阡认怂、回兴州认错,但遭到吴晛等人的强烈反对后,吴曦又匆匆慌慌打消此念。

    唯能叹楚风流误我!她垂死挣扎之际,发的是什么狗屁烽火令!

    流亡路上他一晚连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是凤箫吟惜音剑架在他脖子上愤怒咆哮要取他狗命,第二个梦是楚风流青溟剑架在他脖子上低声冷厉喝斥他别动,两个梦里那两个可怕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由分说严词厉色,吓得他每次醒来一摸脖子都是大汗淋漓且难以转动。

    第三个梦,才稍微有些慰藉,幻雾之中,梓潼神高高坐在堂上,吴曦穿着赭衣向尊神拜谒后,将叛宋降金的打算和担忧一起告诉尊神,请求尊神指点迷津,到底信徒该怎么做?还有,信徒的寿命会多长?梓潼神却没有回答其它,只对他说了一句:“蜀土已交付安丙矣。”

    吴曦醒后,先还迷惘这句话什么意思,忽然眼前一亮,“安丙?”不就是自己帐下负责后勤供应的随军转运使吗?此人在救灾赈济方面颇有建树,吴曦父子对他印象都很不错,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提拔他,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梓潼神都说川蜀交给堂兄的下属了,这不就是说……”吴晛喜不自禁。

    吴曦亦面露喜色:“重用此人,大事必成……”

    梓潼神在南宋被视为保佑功名顺利之神祇,故而吴曦深信不疑不再煎熬,到达鱼关之后,便秘密召集吴晛、俆景望、米修之等心腹以及安丙商讨,最终一致决定,与南宋彻底撕破脸,尽快公开依附金朝——

    不再对宋有归心,一则吴曦知道林阡真的为了寒泽叶丧心病狂,竟连关系暧昧的楚风流都亲手杀了,他吴曦本来就和凤箫吟不睦,千万不要做下一个;二则吴曦怕韩侂胄处罚,毕竟他有过可能与金军暗通款曲的案底,可别步了郭杲的后尘史官们也只敢轻描淡写一句“卒于兴州”,退一步说他也是腊月初四成县之战焚烧城池的败军之将,宋廷对江淮战场的哪个败军之将处置轻了?

    尽快公开降金,是因为他不想再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天他通敌卖国并非没怕过:万一最后金军过河拆桥失信于他怎么办?他可不想他费尽心机却给他人做嫁衣自己什么也落不着。一直想问楚风流他什么时候可以不必再暗着来,碍于她的不怒而威所以才没敢问,如今楚风流刚死金军迫切需要他合作,他也发现即使他焚了河池,民众也没怎么样,普遍消息闭塞……那还不如趁早明目张胆地割据四川自立,和金军光明正大地交往,而且还可以让金军名正言顺地派遣高手来保护他这个自己人。

    这次秘密会议的决策几乎全体通过,吴曦意欲得到完颜璟公开册立“蜀王”,并对安丙说“会任命安大人为丞相。”安丙推脱再三:“在下何德何能……”最终却还是半推半就。

    吴曦又命与会者各自招集可用之材,加以厚赏,收买人心,迅速发展护卫的同时,压制对自己的不利舆论。

    另一厢,吴曦还派遣姚淮源与吴端同行,乔装前往金营奉表投降。安丙见到吴端出现,十分诧异:“此人先前,不是被杖毙了?原来没有吗?”

    很多人亲眼看见,先前吴曦为表对宋廷忠心,在程松等人的面前亲手杖毙了完颜纲从静宁找来诱降他的族人吴端,原来,杖毙的“吴端”是假的……

    “不错,在那之后,我便将吴端藏匿在府中保护了起来。”吴曦点头回答安丙。

    “若非他作为一个‘死者’在府中藏匿,又怎会无意中撞见曹玄偷看堂兄信件……”吴晛还想再说,吴曦脸色遽然大变:“别再提那小人!”

    安丙一愣:“曹大人……”小人?如果没记错的话,曹大人是吴都统最信任的麾下啊……可是细细算来,确实好像很久都没在吴都统身边见到他了。

    偷看信件?莫不是说,曹大人根本就是旁人安插在吴都统身边的间谍?!

    安丙心一颤:该不会是……盟王……

    久居川蜀,安丙怎可能不知道,盟王(和谐)林阡是终结短刀谷曹范苏顾的人物,曹玄是那四人之中唯一的幸存者,表面看来,怎么也要依附郭杲或后来的吴曦制衡林阡才对,可是乱世间多少事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过,谁又能说曹玄如果真做了当间谍的选择正确与否?

    “吴都统这一番乱来,也不知盟王在前线打得可吃力。”为人深沉的安丙,在心里其实暗暗有立场。

    

    却说陇南前线,金军动荡而不可触的这两日,宋军得到了充实的休整和扩张,但当完颜永琏深陷白发人送黑发人阴影中时,林阡本人自然也休想有好日子过,诛心言论由着曹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多都在指责林阡为了胜仗不择手段,对一个病入膏肓的妇人恶意抹黑和痛下杀手,天花乱坠好像楚风流手无缚鸡之力一般。

    楚风流的最后一计确实有她的狠辣,林阡如果信她病重那他就会败在“实而虚之”,如果不信她病重他就注定失在“顾此失彼”,他选择了后者所以临阵失去了剿杀术虎高琪和罗洌这些其实也不差的金军将才的最佳机会。此外楚风流之所以选择被他杀害而不是别人,虽是她自己想认罪和赎罪,却也向他宣告了她坚持立场要以金融宋,她是想最大程度地给金军怒气和斗志,从而让那些在她死后群龙无首的麾下能够自保、顽强地一直撑到曹王来陇南帮他们重整旗鼓。

    本来就已经够高明了,经过曹王那么一修饰,“楚风流被林阡杀死”就更加后劲十足,其一,林阡原来杀了个无用之人,宋军再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觉得这样的报仇雪恨很兴奋,其二,金军进一步被调动了火气和提升了士气,其三,吴曦看林阡连病妇都杀哪敢归顺他,其四,无论江湖或沙场,林阡之名尽皆受损,换往常他可能不在乎,如今的他,心态本来就不好,战场压力空前大,恶名的散播会对战局造成不利他自己也见过也害怕,越害怕越容易介怀,越介怀就越得掩饰,越掩饰就越要忍受和自行消化,恶性循环,完颜永琏等着看他崩看他炸。

    临喜说得对,不能任凭他成为第二个我;景山说得对,不能因为怕他成为第二个渊声而放过一次又一次战机。赶紧地,趁他病,要他命。走火入魔骗多了,是时候该让他成真了。

    为了给林阡拖足后腿,完颜永琏责令完颜纲“务必在林阡之前找到吴曦,接触并保护”,完颜纲便将此事下达给了刚到川蜀扎根的鸑鷟一脉。同期,完颜永琏筹划加紧对川蜀的攻势,“既然陇南一带受阻,不妨从大散关突破。”

    正如罗洌对他分析的那样:“我军西线总共五路,完颜纲、完颜璘、石抹仲温与末将都受阻,那便只能靠从陈仓出兵的右监军完颜充,来攻克程松背后的厉风行、杨致诚、许从容等人。”楚风流死后,罗洌一改以往的优柔寡断,即使在曹王面前也敢果断地道出想法。

    果然是风流最厉害的徒弟,如果风流在此,也会这么决断吧……

    程松背后?不,“是程松的刀下。”完颜永琏纠正他,仿如就在纠正楚风流一样,笑了笑,他看得清清楚楚,程松虽然和吴曦不睦但是个怂包,不战而逃或见死不救一样都是把盟友架在火上烤。

    “末将会尽全力,在完颜充总攻前抓住灭魂。”罗洌明明虚心受教也令行禁止,却好像性情大变脸上没带一丝笑。

    

    “不知灭魂有未破解鸑鷟的暗号,或能据此顺藤摸瓜找到吴曦所在。”金军很可能通过控弦庄找吴曦下落,而控弦庄五大杀手锏只有一个在西线,故而找不到吴曦的林阡,倒是想到了这另一条妙路。

    林阡这几日想找到的人实在不少,比如潜伏在他身边的鸑鷟,比如焚烧了河池后就一直专注于躲他的吴曦,比如在大潭游击时失踪的吴冒先老将军,比如伏羌城兵败后就下落不明的陈采奕,比如皂郊堡之战结束后石沉大海的曹玄苏慕浛……

    这天,终于有人领着个蓬头垢面九死一生的女子找到主力,据说是从北天水流亡到这西和境内寻夫宋恒的,焦头烂额了数日的宋恒大喜过望赶紧来迎,却没想到遥遥相望泪光点点的不是陈采奕而是苏慕浛……

    “慕浛,怎么是你……”宋恒乍喜乍悲,却又觉得不完全悲伤,至少自己人多活下来一个,赶紧上前,挤出个微笑来平静相询,“发生什么事了?”正考虑带她去见主公说明情况,苏慕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夫君,义父他……”

    苏慕浛本就心智不全,看来颠沛流离了多日,被带到林阡身边后,便连话都说也不利索。不过众人东拼西凑了半晌,又迎到另一个幸存者的归营,才终于意识到了十一月底皂郊堡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曹玄不肯对孤军奋战的聂梓岚给予支援,果然廿三那晚他对战局的指挥遭到了吴曦的掣肘——

    “此间这般多的难民涌入,你若去天靖山支援,置都统他性命于何处!”徐景望急急按住曹玄手,往常他不敢这般对曹玄说话。

    “唇亡齿寒的道理,都统应当也清楚?”曹玄觉察出气氛有异,却还是一如既往冷静地想说服吴曦。

    姚淮源阴冷地说:“难道就不能是调虎离山?金军更想要抓的,到底是聂梓岚还是都统?”

    米修之也建议道:“不妨弃车保帅,我等立刻向南退守,那时最保险的……”

    曹玄怒极打断,怎忍心看到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川军竟因为怯战而自取灭亡:“不可!西面岷州已经失陷,天水不能再往南让,否则川蜀必定沦丧……”他以为他提及川蜀吴曦一定会听从,而就在那时,久不说话的吴曦开口了:“那便不向南让。既然天水这般重要,那便全军坚壁据守。至于聂梓岚,微不足道之人,你可以调那覃丰去救。”

    曹玄一惊,愣在原地,覃丰等人在片刻前被他派去了伏羌城救护。

    “是你说的,西面已经失陷,那就弃一保一。现在调覃丰那支兵马回来,去救北边,还来得及。”吴曦冷笑一声,表情不可捉摸。

    “都统,万万不可。不管寒泽叶宋恒,还是郝定石硅,都可能需要援军救命,哪怕不救命也可分担。”曹玄摇头,极力反对,“与其教覃丰疲于奔命,不如令李好义调动精锐。”

    “那是我的精锐,为何要救林阡的人!”吴曦脸色微变,语气也蓦然变重。

    曹玄察言观色,只能深藏信念,在这场争执中作出退让:“都统说的是,林阡的人,不值得……”

    徐景望哼了一声,猛然拔刀不再藏掩:“曹玄,你不就是林阡的人?!”

    曹玄心底雪亮,早已对一隅部下作出“尽快护送顾小玭、苏慕浛和林阡子嗣离开”的手势,那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好临阵应变有备无患的。深藏不露的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继续伪装,怒而持刀,义正言辞:“徐景望,谁给你的胆子造谣上级?”徐景望骤然噤声,险些没能接招。

    “曹大人,前些天你有闲暇去后方探望都统,都统对你热情招待,见天色晚将你留宿,你却对他做了什么?”姚淮源冷冷追问,曹玄心中一凛,中线邓唐兵败之后,林阡怀疑问题出在吴仕,苦于没有证据,便要他帮忙盯着吴曦,所以他那次去见吴曦,只为看吴曦的往来信件,那天晚上,明明他给吴曦下了蒙汗药睡得很死,屋子里明明白白只有他和吴曦两个人,怎么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曦那晚确实睡得很死没看到,但藏在暗处的吴端却看了个清清楚楚,翌日说明情况,吴曦却有感情亲疏而不予取信。是的曹玄可以说是吴曦到川蜀之后最信任的人了,曹玄代表他和林阡抗衡于短刀谷,为了他潜伏到苏慕梓帐下带回更多官军,帮助他宣扬川军的美名提高川军的威望。南宋西线的诸多战胜,官军之所以能有一席之地,多半靠曹玄来给他吴曦长脸。这样的人,难得还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一意为他吴曦办事让他吴曦居功,只求吴曦能帮他曹范苏顾在短刀谷复位……

    因此,今年以来,只要是有关曹玄和林阡走得近的谗言,吴曦都力排众议说没关系那只是虚与委蛇,凡是说曹玄是当年曹范苏顾的叛徒的蜚语,吴曦都一笑而过怎么可能呢那时候苏降雪势盛林阡初来乍到。吴曦给了曹玄几乎满溢的信任,虽然一直不敢对曹玄说楚风流策反的事,但主要也是因为怕影响曹玄打仗。那晚见面,促膝长谈同床共枕,他差一点就对曹玄全盘托出,太困了才睡着了没来得及说。结果第二天吴端就说曹玄偷看他的信,紧接着大夫在他血中验出了残留的蒙汗药。

    曹玄,你和林阡走得近了都没关系,可你却告诉我你一早就是林阡的人?这样的一记暴击砸下来,吴曦当真觉得是天崩地裂。那是他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关键时期,谁料到他最信任的曹玄真实身份露馅?察觉到曹玄的异心之后,吴曦的决心瞬间激化,于是通过吴端与楚风流完成了暗通。虚情的起因只能得到假意的恶果,若说中线是吴晛乱来那么西线就是吴曦自发!

    他和楚风流一早就约好了,知道官军只要不参战都能保全,所以这晚他要对付的只是曹玄一个,他要面对面地向曹玄求证!如果说姚淮源问出这句之前他对曹玄还有半点信任,那么这句问出之后,曹玄的做贼心虚沉默变色,已经令他的心瞬即凉了半截:“曹玄你到底在想什么?身为官军主将竟吃里扒外,我吴曦这些年哪一点亏待过你!”

    曹玄却惊而不乱,一边面对徐景望姚淮源米修之围攻,一边不紧不慢地自辩:“都统,必然是哪个小人串谋做戏来抹黑下官嫁祸下官!”他当然愤怒这些小人,他们加起来战力也不算低,不去前线增援,反而纠缠内乱。

    吴曦一愣,还想回旋,姚淮源即刻说:“那你表忠,曹玄,明人不说暗话,都统他有楚风流的保证,今夜不会有任何危险。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伏羌城杀了宋恒,那是楚风流最想要的。”原来他们先前对形势的认知都是假的,他们这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没危险,所说的一切都是想判断他曹玄的忠奸以便把他拉上这贼船!

    “宋堡主与川军素来交好,将来必定是川蜀顶梁之柱,我们如何可以自毁长城?!”曹玄难知自己在吴端面前露馅几许,当晚却铁了心坚守原则,“不能杀!”

    便这句话将吴曦的最后一丝信任碾成粉碎:“你和宋恒那般不睦,原是演给我看的?果然啊,连你也是,也是林阡的人……”

    那一刻徐景望三人与他激战正酣,透过不算密集的刀光剑影,他在吴曦的脸上分明看见了另一个人……苏慕梓。

    “来人!”吴曦厉声喝毕,护卫队得令又冲出几个高手,势要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曹玄你这卑鄙小人!你脑子被驴踢了竟给林匪那草莽卖命!”

    曹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强而有力地挥刀斩杀,一边寻思着到底从哪个杂碎突破,一边对吴曦用了先前对苏慕梓一样的回答:“主公他,是抗金第一人。”

    吴曦大惊,愤怒又惶恐:“你叫他什么!你叫他,主公!?滑天下之大稽,曹玄你一个官军主将叫他……”

    “举国在战,何管官军义军之分!谁站在阵地最前,谁就是曹玄主公,有什么不可思议!”曹玄掷地有声,无论一直就在他身边的还是送顾小玭等人离开又折返的有志之士,全都听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随他一起奋力突围。

    “难道我就没有理想?我就不想做抗金第一人?却偏要有个林阡,从一开始就横在我的前面,否则这川蜀的人心军心民心,它们,全是我的,全是我的!”吴曦压抑得太久,怒喝时青筋暴起。

    曹玄冷笑嘲讽:“主公不会像都统这般,因为想要,才会去做……”

    他耐力素来好,经得起车轮战,身边亲信都是身经百战,要打赢吴曦护卫队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就在那时,忽然有一支箭矢射进混战,斜路应声冲过来一路意想不到的人马,他们,全都簇拥着苏慕浛而来。

    “慕浛,怎么不走?!”他以为没有后顾之忧,未料她居然没像顾小玭那样一旦得令、问都不问就走。他忽然想起先前她宁可冒着被苏慕梓杀死的危险也要追苏慕梓而去……原来她是像舍不得苏慕梓那样地舍不得他关心他,所以她想要陪他一起面对?真正是天真无邪,心地纯良,人,如果一直活在小时候也很好啊,可她终究又像那一次一样成了敌人抓在手上对付他的人质。

    “义父……他们说,父亲和哥哥,被你出卖了数次,可是真的?”然而苏慕浛噙泪站在阵外,说了一句他万万想不到的话。

    那时并没有吴曦的人为难她,他忽然发现,她不是人质而成了傀儡……同时姚淮源的话证明了他们就是策反她的主谋:“苏小姐,还用再问?昔年曹范苏顾,只活他曹玄一个,还是第一个降林阡的,您再看看他今日宁死不降的样子,哪见得到半点的卑躬屈膝?”

    又一支箭矢擦肩而过,来自苏慕浛身侧所以才难躲。曹玄这才意识到,时至今日苏家竟还有拎不清的旧部,不合时宜地被煽动着向他报仇,虽然稀少,但却攻心,离间分化他身边这群铁骨铮铮……那时他也油然而生恐惧,说他骗吴曦他们或许还会跟从,但说他出卖苏降雪他们会作何他想?

    那些先前跟在苏慕梓身边的等闲之辈们,平日看曹玄是吴曦面前的红人才没敢说话,此一时彼一时,纸里永远包不住火:“小姐,是真的,二少爷被林阡俘虏前曾说过,曹玄明明能打赢叶不寐却韬光养晦,所以曹玄到我们身边就是为了骗二少爷犯错,曹玄采取的是迂回战术解救林阡。”“二少爷说过不止一次,曹玄卖主求荣,抛弃信仰,若非当时小姐被蒙蔽,二少爷早就杀了曹玄为父报仇!”

    苏慕浛本就单纯,脑子里缺根筋,一边听一边想,可怎么想也想不通,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义父,是真的吗?那日慕浛不应该出卖哥哥的,是吗?”

    “不是……”曹玄话音刚落,却觉一阵剧痛,原有苏家旧部一箭命中他肩膀,与此同时阵中血雾连喷,不止一个将士被攻破防线。姚淮源原还冷着脸,见状厉声趁胜追击:“是的曹玄就是这样的小人,一旦遇见更强的主上,便要不择手段地出卖旧主!”

    曹玄本就理屈,难以凝结军心,面对这数倍围攻,原还可以逃跑,却因为苏慕浛出现后众人士气的崩溃而眼睁睁望着生机荡然无存,随着一个接一个战士的倒下或投降,只剩他和核心处的几个死忠还在负隅顽抗,那几个死忠的眼中凝结着连他也没想到并且比不了的坚决:“旧主与你们一样,人生不如意便通敌卖国……”“唯有主公,先忧后乐。”“别说他是当世最强,就算最弱,我们也支持曹大人跟他走。”

    “是了。”曹玄眼含热泪,索性诉说真情,“此生最快意,莫过于与主公会师;最痛苦,始终不能与他一醉方休。”

    “一个不留。”吴曦听不得他们继续赞誉林阡,拂袖而去,下令全歼。

    冷血无情的吴氏集团,眼看已大获全胜,怎可能还对变数过大的苏慕浛留情?全歼的意思正是留仆弃主,毕竟苏慕浛为了曹玄做过出卖苏家的事。当是时苏慕浛尚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就有两道对立的刀光冲到眼前,一个汇聚着无比的残忍,一个拖曳了一路的鲜血,轰然相撞,令她目眩。

    缓过神来,见曹玄半身是血挡在她和徐景望之间,不知是被刀伤了哪里还是被力量震裂了箭伤,她呼吸一恸:“义父……”

    吴曦闻声驻足,转头似乎还有不忍:“曹玄,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只可惜选错了立场。”

    曹玄哼了一声,冲着吴曦的方向极力挥刀,横扫千军的气势把包括吴曦麾下和苏家旧部在内的全都席卷在内:“要报仇尽管找我!”慨然喝时,早已将那几个林阡死忠反向斥推,同时也温柔地把苏慕浛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战马——

    只留他一个人殿后,在彼处全力厮杀:“走!若是侥幸活着出去,见到主公请对他说,曹玄有负所托,愧对川蜀官军和百姓,愧对他与寒将军……”

    尖锐的轰鸣,遮天的杀气,盖住了他后来的话。

    “不,义父,不要!!”苏慕浛如梦初醒随马奔下山数步,喊声却被从高处飞旋下来的碎石和血淹没。

    恍惚中,好像有个人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背后,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他一身戎装永远为她遮风挡雨:“慕浛,别怕……义父在……”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这样,宁可他万箭穿心,也要她毫发无损。

    后来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日出日落了很多次,她也醒醒睡睡了太多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心底留存的其实只是义父的执念“见到主公”?

    她彻底清醒的时候,看到宋恒熟悉的微笑:“慕浛,你醒了。”

    她眸子一黯,不对,不应该是这里,这个时间,这个人。

    

    应该是某年冬天,白雪皑皑的短刀谷,她在雪地里学走路,怯生生地对那个冷峻抱起她的青年叫了一声“义父”。

    应该是颠沛离乱了很多年之后,她被林阡的人护送回短刀谷,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很早就等在道旁,她抬起头来,满目惧泪,颤声问:“你好,你是义父吗?”“慕浛,是我,别怕。”他好像不太擅长笑,俯下身时眼中感情繁复,她看到他威武宽阔的肩膀,忽然不再为两侧的刀枪林立和军旗浩荡感到不安,她再愚笨都知道,从此她有个至强的人保护,用不着再害怕。

    还应该是那个人为了哄她到岷山乖乖学武,难得一次不那么严肃地在铜板一面刻了个“浛”一面刻了个“玄”:“只学很短时间,能够防身就好。义父会常去岷山看你。”

    除了去岷山不学无术的几个月,她和那个人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她苏慕浛,早就从家破人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和她冷酷无情的哥哥、心机深重的姐姐都不一样她乐观开朗。因为,她被欺负了,有义父,被抛弃了,有义父,被训斥了,有义父,义父教她写字,给她买糖稀,教她从那个情窦初开的伤感里走出来,她人生的无论哪个场景都有义父,给她鼓气,为她出头,帮她撑腰,所以即使在战场她也活得跟在岷山跟在短刀谷无异,仿佛只要义父在,什么凶险什么死亡全都不会找上她。

    是的,当然不会找上她,因为找上的是义父啊。诀别之夜,冷风里四处硝烟战鼓,她一颗心疯了一般地跳,马不停蹄地带着义父逃,直到追兵的声音变小了,直到义父的身体僵硬了,直到她隐约看清楚,他背后到底多少根箭和他苍白脸上不悔的笑,纵然已死去多时,他还是紧紧地,死死地把她护在身下。那时她忽然明白,很早以前,有个人就爱她很久,很深,不敢打扰,不计回报,可是她那样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看得见:“义父,醒醒……”

    她怎么推他都不醒,只觉得跳得很快的心猛地一下收缩住,左胸被掏空,越阻止越痛。

    那嘴角本该带着宠溺:“还指望你早些起床能唤我醒,可见在岷山是怎样不学无术了。”

    “义父!慕浛答应,一定没下次了!以后都由慕浛唤义父醒!”回忆里她灿烂地笑,他好好的,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撒娇。

    现在我唤义父醒了啊,为什么不肯醒,是嫌弃慕浛不学无术吗,那慕浛立即回岷山好好练剑,求你醒,好吗……

    

    “慕浛,慕浛,苏慕浛……”宋恒心急连声呼唤,才把慕浛拉回现实。

    现实?我不想存活于这样的现实,没有义父的现实。

    太多人太多事,都宁可停留在某一天不肯走。

    她机械性地随他走进陇南的冰天雪地,呼吸一口都很难,抬眼看,一丝雪花安静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宋恒理解这心情,尽可能开导她走出来。

    “嗯。”她微微一颤,仍然柔弱得需要保护。

    “就像我们当年在冰天雪地里玩。”宋恒微笑,想到兰山真的已经释然,但想起采奕,眉间又不经意多了一丝忧愁。

    “夫君,也喜欢过慕浛吧?”苏慕浛忽然问,“便是那种,小孩子们之间,那种简简单单的喜欢。”

    宋恒一怔,始料未及:“嗯?”想起那些年的胡闹,到真想一笑置之。

    “夫君和我同一类人,非要到失去了才明白。”苏慕浛泪盈于睫。

    明白什么,明白曹、苏,不是主臣,不是死敌,不是父女,而是爱人。

    “那晚纵使利刃加喉,曹大人也宁死不移,曹大人他,是为了护我才牺牲……”宋恒望着她,轻声承诺说,“我会代他照顾你,也必定会为他复仇。”

    

    到腊月初七的今天他们才知道,曹玄在十一月廿三那晚,便已经和寒泽叶一起走了。

    “曹大人曾与寒将军约好,待天下太平了,他俩一起去河东、看看主公走过的地方。”曹玄用命护住的不仅有与他曾存私仇的宋恒,也有逆境中肝胆相照但身受重伤的几位官军豪杰,他们虽然暂时还不能回归战场,却还可以代曹玄继续报效大宋。

    林阡听到这些,一度感怀万千,难以抑制沉痛:“他二人,皆是忠肝义胆,如今都功成身退。”

    朔风卷魂,陇雪埋骨,血色浸染了荒城的黄昏——

    “上京楚将军府的后院枫林,有空我也去醉上一回。”

    “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和前途,才换得现今的安宁、军心的一统,牺牲林阡的几战精力,又算得了什么?”

    记忆里的泽叶,曹玄,风流,林阡……敌人友人,所有故人,如今,只剩他一个了。

    但,死去的人化作黄沙萦绕城关,化作雾雪围绕空山,化作荒魂环绕疆场,活着的,还有太多的征程要去经历,去打拼,去战!

    在听闻曹玄被吴曦围攻致死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大概懂了吴曦原来是因为他才激化了叛宋决心,也难怪楚风流明明已经死去吴曦却还是不肯回头,“敢情吴曦和完颜君附一样,将我看作了宿敌,经不起信赖之人的背叛。”

    那么,覃丰先前对他的建议再也不能完全成立——“只要主公能挫败楚风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吴曦之流进退两难。”现实是,吴曦并没有后悔莫及,也不曾被林阡彻底刹停卖国的进程,因为吴曦的预设立场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林阡死。尽管如此,楚风流皮之不存,吴曦也还是毛将焉附,因怯战而阵脚大乱的他,不会再按部就班,而很可能直接归附金朝。

    “西线的官军义军,数十年来,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裂,比不得中线、东线。”覃丰苦叹说,他其实很希望曹玄能像对苏慕梓那样对吴曦也挽回成功,更希望楚风流被拆除后吴曦集团能幡然醒悟低头认错,所以巴不得看见楚风流的死。

    分裂偶然吗?不偶然。荀为早就对林阡写信说,他料定吴曦不会回头,从苏降雪、郭杲到吴曦的叛变,是川蜀地方势力长期矛盾对峙的产物:“吴曦若公然降金,则川蜀军民必不满,但与此同时必大乱。”荀为只希望看见楚风流败,而不想楚风流死,那只会加速吴曦的乱,影响主公的“分辨忠奸,拉拢贤良,加强威信,孤立吴曦”,对吴曦不利,但对林阡也不利。所以荀为只差提醒林阡一句对楚风流要“把握分寸”,然而林阡恰恰在人心以外的方面被楚风流算计。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事已至此,对金对宋对吴曦,皆是不可转圜。

    楚风流对吴曦不慎失控,金军再也无法窃宋,完颜永琏就只能走中策,推动吴曦铤而走险作乱川蜀。既然决定走,那就神速走完,要吴曦尽快叛,放肆叛;

    而林阡,不得不改变对策,既然横竖都乱,那就将吴曦杀之而后快,立刻杀,现在就杀!

    完颜纲将与吴曦联络的任务托付给的果然是鸑鷟,而鸑鷟的暗号刚好在这腊月初七由灭魂破解,他对下线的指令也被林阡了如指掌。然而可惜的是,仍然迟了一步,寒家四圣留守于短刀谷内的戴宗和闫砜二人前去追杀却扑空,到场时吴曦不见踪影,彼处只剩几堆刚被扑灭的火。闫砜为少主报仇心切,急不可耐追出数里,竟被金军派去保护吴曦的高手伏击,身受重伤。

    “通知鸑鷟,赶紧更换暗号,以免暴露。”完颜纲在楚风流死后愈发缜密,鸑鷟的不慎就由他来补足,“叫他提起点精神,他是我军难得还在宋军的细作了!”

    宋军为了杀吴曦才不曾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因为吴曦的福大命大,不仅扑空还打草惊蛇,使鸑鷟硬生生逃过一劫;林阡算到金军会据此反向搜查灭魂,故而在最近一次接触中吩咐灭魂蛰伏数日,并想尽办法混淆视听、扩大或转移嫌疑范围。

    “那主公接下来岂不是要摸黑判断……”灭魂虽然从命,却担忧他辛苦。

    “不黑,有光。”他淡笑指了指天月,转身离去,心里委实清楚,完颜永琏下一战必然从东面陈仓出棋,吴曦却很可能会听从金军,几乎同时就在西面的陇南对他背后一刀。

    “不行啊,不能再用火麒麟了,林阡你这个掠夺者啊,你骑上了就不肯下啊……”西海龙呼天抢地不肯把坐骑再借给他,你自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也就算了,这是我的马呀凭什么给你用一次又一次!

    “西海龙,时刻记得你是个宋人,掀天匿地阵你哥哥也参加过。”林阡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赖在她的战马上不肯让。

    西海龙眼泪汪汪说:“不能再用了,我……”却支支吾吾不说理由,最后还是拗不过这个晚辈不要脸的情感绑架:“龙前辈!晚辈替苍生求您!下一战,吴曦和完颜永琏我要同时打!”

    火麒麟确实是个至宝,也是他进入幽凌山庄后的最大收获,若非西海龙献出它来,十一月底林阡从东线到西线会跑断腿,哪可能区区两日就到达陇陕逆势?

    一晃,他离开东线也十几天了,西线这些故人们的离去,应该也已经在金宋的江湖流传了开来……

第1480章 纸糊的金军,铁打的襄阳

    早在十一月廿六,平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天骄徐辕,就曾当着襄阳所有宋军主将的面,罕见地情绪失控泪满前襟:“将星陨落!主公他断了臂膀!”

    于战场,徐辕早就认定寒泽叶是西线的独一无二,在河东养伤时他亲口说:“主战场在秦州、汉江、淮河三处,分别由泽叶、吴当家、主公抵御,自然是万无一失。”现今三者去二,非得由他和凤箫吟匆忙顶上。

    于江湖,徐辕永远记得,掀天匿地阵寒泽叶强行代宋恒逆天而为,为了帮林阡打赢直接把他自己拼了个只剩半条命,冷风中徐辕不想主公失去任何一个麾下,却知道寒泽叶逆着天命很可能救不活了,所以苦劝的时候根本没抱太大希望:“活着,寒泽叶……”“活着……天骄身后,提鞭偕行……”那个微笑,苍白却坚定,那时徐辕才真正开始认识这个早已与自己齐名却还曾当过敌人的九分天下……

    与寒泽叶并肩杀敌过的岂独徐辕?川北、平凉南征北战,陈旭、穆子滕与之皆是袍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泽叶之死晴天霹雳,直打得中线盟军军心震荡。好在有越风、彭义斌、沈延这些对泽叶不甚熟稔的人在,二话不说冲上一线挑起了协助赵淳攻守的担子,方才帮徐辕陈旭等人渡过了这个前所未见的煎熬期——

    十一月廿七,金军在襄阳城西的高处插旗,其上书写招安之语,意图进一步瓦解被围宋军军心。越风当即集结义军数人登楼夺旗,抚今鞭出,守者尽散。是夜,沈延兄弟与官军勇者合兵出城,驾船渡江继续劫寨,烧毁金军粮船、战船数十。

    廿八,赵淳在城头远观,见城外屋宇遭焚烧、但土库墙壁尚存,意识到:“金军总有敢死队以此墙为掩蔽,躲在墙下射杀我城楼守军。”于是当机立断,令官军三十人出城毁断墙壁。见状,博学多才的完颜匡也不甘示弱,随即派三百余金军掩袭而至,赵淳麾下奋勇搏杀,联合城上打退金军。义军彭义斌随即率众驾船前往襄江西洲,与金军数千后援弓弩交射,从辰时战到酉时,金军败走,死伤甚多。

    两天时间,尽管西线前途未明,徐辕、陈旭、穆子滕仍是尽可能地恢复状态回到阵前,重新与战友们分工合作:“主公已然去救,我等恪尽职守!”

    不错,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

    廿九,“惊鲵”探知完颜匡在东津搭浮桥以便往来转运,陈旭建议赵淳“以旧船承载油罐干草,由熟悉水性之人从上流放船。将至浮桥,焚船烧桥,同时众人潜水撤离”。同日,赵淳帐下的旅、裴二将与徐辕、穆子滕一同,前往襄江西洲及江北岸,与金军前来复仇的将帅或高手们鏖战。

    彼时完颜匡人多势众,虽还未发动全面总攻却已然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将帅有完颜江山、乌古论庆寿、乌古孙兀屯、完颜按带,高手则是封寒、忧吾思、孤夫人等等。那晚金宋双方在江上开始这场恶斗,谁也没想到竟会持续到翌日天亮都未休。

    穆子滕借助徐辕“归空诀”的保护和烘托,提枪顺利地闯过了封寒和孤夫人两个关卡,直到遇见那个名叫忧吾思的和尚才有些许阻滞,好在在那双判官笔打出“顿首顿首”之际,及时地从天而降一道金光,自由劈扫,流利铺洒,杜绝了穆子滕的阵前失态,遽然江面风雨大作,正是越风的“一鞭可度四季风”!

    昼夜交替,越野梦想中和现实里的两个副寨主,就是这么顺畅自然地交接了。

    “赵大人派我们来增援——大家都在,该我们了!”彭义斌从后赶上,逆境中向来数他最刚强,扶稳精疲力尽的穆子滕和徐辕之后,便代他俩往对面正巧也前来接替封寒和孤夫人的乌古论庆寿和乌古孙兀屯打。彭义斌一边大喝冲阵一边拔出他不屈剑,他身后前仆后继的宋军分不清是官军还是义军,一时徐、穆二人满耳都是击鼓,满目都是星火,满心都是我道不孤!

    曾几何时,擂台换成了战场,切磋变作了死斗,却从来是,刀剑在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平息片刻,他二人再度追上,能出几分力就出几分,纵使混战也与子同袍!

    单论兵马数目,金强宋弱,悬殊至极,但论士气,明摆着金宋势均力敌,而论高手,宋军俨然更胜一筹。以穆家枪为标杆,蹑云剑、不屈剑在其下,逆鳞枪、冯虚刀略强,判官笔、抚今鞭在之上。故而很快众人都选定对手,战局也自然拆分成一对一、二对二数个漩涡。穆子滕再无旗鼓相当的对手,便冲着那些连武器名都叫不上来的等闲之辈势如破竹。

    那一路他枪锋所指所向披靡,直刺似毒蛇吐信,横扫如黄牛转角,斜出若蛟龙出水,端的是锐不可挡、盛气凌人、威风凛凛,无愧九分天下之“纵横寰宇”。然而电光火石之间,难测江天之色骤变,迎面意外冲出一把战刀,不由分说地制止了他的继续进击……

    那一刀,出奇地沉重、迅疾、刁钻、狠辣,强势劈开穆子滕枪,竟有着直追高手堂的内力膂力和速度。是的穆子滕不该轻敌,不应忘记,邓唐之战就是此人打败了洛轻衣,虽然大家都以为那是因为洛轻衣先被别人耗尽了体力、原来不是……

    给穆子滕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果把自己比作关羽、面前大部分都是虾兵蟹将、乌古论庆寿和乌古孙兀屯勉强算颜良文丑,那么这无比棘手的完颜江山,就是他打得好好的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吕布!

    本就强于他穆子滕,加上他猝不及防,险些十招内就无法招架,好在侧路猛然杀出一剑一枪,皆是女子,断絮寒星,莫如闻因,来得正好!

    以三敌一,方才化解他性命之忧,莫、柳二人,却是奉凤箫吟之命来襄阳捉拿吴仕的。神奇的是,关于这道指令,柏轻舟和樊井都以为会刻舟求剑,结果甫一回到城中、民众聚集地里,忽然就冲出个男人将莫如一把抱住抓紧,喜不自禁:“莫女侠,你没事!我一直在等你……”乔装打扮过,却是吴仕没错!

    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谁知道?时至今日,莫如不可能想不起,邓唐兵败前她在吴仕驻地看见的完颜瞻背影,也完全记得,兵败后正是吴仕起了个“莫非变节”的头造谣生事……他,是莫非失路的罪魁祸首,更何况他父亲是西线通敌卖国的千古罪人吴曦!所以纵使他欣喜地奋不顾身地仿佛真情流露地追出来见她,她却是一声令下和柳闻因等人一并刀枪剑戟将他围住:“拿下!”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虽然交汇得匆促,中线诸将全都看见,莫如竟不同以往,言行举止俱是强硬。

    

    腊月初一,鉴于这场规模较大的夜战金宋双方都死伤惨重,完颜匡派一个被俘的宋人在城东隔濠对城上喊降,未果。初二,完颜匡又遣数十骑至城西,一人最前,打扮妖异,自称“天使”,出言不逊:“劝汝等识相早降,否则尽肝脑涂地!”

    “天你屁的使!肝脑涂你脸上!”彭义斌情之所至,不管会不会带坏小孩,在城头学了钱爽做了一把山东大汉。孟璞玉虽才十一岁,倒是和他一样的胆量,在他身边中气十足地怒怼城下:“抛颅何惧?俯首不能!”

    穆子滕最是干脆,向赵淳请缨后直接从鹿角中突出,一枪就将那天使扎死,取其首级向完颜匡示威:“不长脑子的,尽管随你家天使来送死!”少年气性,傲气凌霄。

    完颜匡大怒之下,运竹木、云梯、鹅车、洞子、炮石、攻具、草牛、土布袋至城外,下令“全面进攻襄阳!”赵淳闻讯,亲临城墙指挥,密令部下:“预办火药箭、炮石等分布,稍安勿躁。”

    夤夜金军摆阵完毕,步兵在前骑兵在后,一涌而上速战速决。赵淳则下令城头将士肃静不得喧哗,等候敌人越临越近,直到弓弩可及范围,发号施令,万箭齐发。

    须臾大战开启,金军虽然措手不及,却也有备弓弩仰射,霎时箭矢密如蝗集,不计其数遮天蔽月。对冲之际哪支长眼,纵使赵淳也身中两箭,却对着力劝他退居二线的徐辕摇头决绝:“都说襄阳是铁打的城,襄阳知府便该是铁打的身。”

    “襄阳的军医就是打铁的匠……”军医也冒着生命危险,却被主帅濡染得毫不畏惧,反而轻松地开着玩笑。

    然而赵淳毕竟没有武功护体,是以尽管受了徐辕真气依然还是昏迷过一段时候,不过徐辕清清楚楚,有此主将殒身不恤垂范,怎可能影响得了襄阳军民的众志成城!

    “先用火箭射烧金兵所搬竹木、草牛和炮木等攻具。”徐辕顺着赵淳本来的计策代为指挥,武林天骄凝聚军心的能力丝毫不亚于赵大人,宋军早就肝胆相照多日,自然不分彼此悉数听从。瞬间城上烟焰四起,弓弩炮石一齐居高临下射杀,自卯时直到申时,杀得金军伤亡惨重、全部败走,委弃器甲、弓箭、衣装等物。

    擅长强攻的越风,立即组织兵马出城追杀,鞭控风云,神威千重。见主帅杀气腾腾,众将士争先恐后,越过水濠砍杀金军,获首级良多,收拾战局之际,盘点烧毁云梯百余连,夺取对方军器无数。腊月初三,金军士气受挫,拔营撤退,宋军追到城外庙宇,又得所藏备箭百余万,士气更振。初四,襄阳军与最近在邓州复活的宋军据点南北夹击,焚烧金军沿路所积粮草百余万,完全破坏了完颜匡再次进攻襄阳的准备。

    初五,惊鲵再度探知,金军欲抽调光化兵马数千,回头打宋军在邓州的新据点。赵淳知情后,采取其幕僚赵万年建议,遣宋军在他们的必经之路截杀:“我军高手正面诱敌,弩手于滩碛埋伏、上下并射。”对此金军始料不及,或溺水或狼狈逃窜。穆子滕率精锐追歼之际,听金军有败兵相顾哭泣:“被南军杀了驸马,如何归得?”自然不解:哪个驸马被我军杀了?我好像记得,中线没有驸马啊……仆散揆吗?不过,海上升明月暂时并没有类似情报,穆子滕想:或许是谣传吧,倒也谢谢这谣传,害金军乱上加乱了。

    穆子滕凯旋而归之后,襄阳之危告一段落,完颜匡从初二宣布总攻到初五折戟沉沙只有三日。徐辕看着意气风发的将士们隐约心里有数:尤其是子滕、越风、义斌三人,杰出的先锋、中坚和后盾人选,也算中线大浪淘沙过后新鲜的搭配组合,甚好,拖得住金军二十万。

    

    因宋军“神出鬼没、专劫虏寨、专烧攻具、专抢粮草”这样的以攻代守之策屡试不爽,再加上惊鲵和落远空的搭档远远比金军替补给朱雀的细作实力强劲,故而完颜匡在襄阳屡屡受挫,思忖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便间或分兵先打安陆、应城、云梦、汉川、荆山等县,能阻几支别处的宋军增援是几支,如此,倒也扬眉吐气过几场。

    完颜匡听闻完颜璟身体大好,便将先前俘获的美女进献,赢回完颜璟眉开眼笑的夸奖,透过诏书都能看见他的合不拢嘴:“完颜大人,你统帅军队屡打胜仗,消灭了敌兵,安抚了降者,日日开辟疆土。对方凭借汉江作为险阻,而你鞭马而渡如履平地,平定荆楚已不是难事,虽是上天保佑如此顺利,也有你谋划的功劳,更要考虑远大些,来合我的心意。”

    不夸还好,一夸骑虎难下,考虑远大些?完颜匡还非得打下襄阳不可!可是要怎么打?自从腊月初六之后,曹王就把他府上高手全都要回西线去打林阡了,此消彼长的是襄阳宋军越挫越强,那时早已不分什么官军义军——

    

    炮火越强,自身越坚,襄阳被围一晃半月有余,却真正是“以万余兵卒抗二十万狂悍之虏”!除了高手掩击每攻必胜之外,府城自身的防御体系亦日趋成熟:周围共九里三百四十一步,城外有羊马墙,墙外有水濠,羊马墙之外都创设鹿角一重;北城门堤岸开重濠,设鹿角两层,埋伏壮士守拒马,除城上设弩手之外,又以战船载弩手于江岸下,日夜防备;城内居民分四隅,五家结为一甲,以便觉察奸细,虽有吴仕这样的漏网之鱼,但先前已筛出过不少,华一方的两个徒弟更被徐辕以各种理由投闲置散。

    期间,有晚于莫如柳闻因几日的柏轻舟樊井也冒险来到襄阳城中。数月前曾寸步不离柏轻舟左右的何慧如,河东之战因为受到薛焕“用林阡白发对你下蛊废你战力”的威胁,战后便被林阡责令回黔西寻求破解之法,未遂,见薛焕雷声大雨点小,又深知林阡很需要她,慧如便自发重新回到战场,与柏轻舟重逢并再度保护。

    虽说柏轻舟有何慧如护卫,但见她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竟不辞辛苦强忍咳疾万里跋涉,不顾战场上气候恶劣暗箭明枪。赵淳赵万年等人在城头与她相见时都连连叹息“盟王夫人辛苦”,众人皆是一愣而笑,越风和沈延最先开口:“不是盟王夫人……”“赵大人,这是军师,不是我小师妹啊。”

    “军师……”众人皆惊,军师哪有这般倾国倾城的!纷纷看向陈旭和赵万年对比。

    “军师?我考考你,金军每来攻城,我军以石炮打他们,可金军捡起来还能继续用,你认为该怎么解决这问题?”赵万年不信邪,问了个他觉得很棘手的问题。

    “可用黄泥以牛马鹿毛搅和为泥炮,如气球样,或日晒干,或用火炙,打于城外,人无不立死。着地即碎,不能复用。”柏轻舟想了想,莞尔一笑,回答他。

    “啊……我去试试。”赵万年瞠目结舌。

    “要试试看,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柏轻舟点头,一点神女的架子都没有。

    “襄阳城原先有炮十六座,赵大人已措置创增,造了大炮和旋风炮。在建或建好的,预计共九十八座。”陈旭立即带柏轻舟去看。

    柏轻舟边察看边点头,回过来问赵万年:“我也有个疑问,若是金军有天也学会制造我们这般厉害的炮石,回打我城楼,我们怎么接?”

    “我先前想过,可用木造框子,每个每方丈余,用麻索于框上结成网笆,立在楼上,遇有炮石打来,触网而坠……如果军师你的炮石太厉害,那我就再在楼外作皮帘,用布袋盛糠秕,一旦打入,遇皮帘而弹去,遇糠袋即停止,应当也不会损坏我楼。”赵万年赶紧回答。

    “小声些,莫让敌军听去了。”赵淳笑而提醒。

    “赵军师足智多谋,轻舟受教。”柏轻舟再看了城防片刻,觉得除了一点不理解之外完全无懈可击,跟她先前对林阡说的十胜论相差无几,遂放心离开中线去西线,临走时她问了陈旭那一点:“陈军师,为何城中无弓箭手?只有弩箭……”

    “柏军师洞若观火。”陈旭摇扇,回答她说,“惊鲵探知,金人极度缺箭,每次来打我襄阳,都会暗中拾城上所射在地之箭,所以我军后来不再放弓箭一枚,弓箭手全部改为枪牌手刀手或弩手。”

    “原来如此,多亏惊鲵。战争果然要因地制宜。”柏轻舟听陈旭说“我襄阳”,微笑点头领悟,再无后顾之忧。

    

    腊月上旬,襄阳宋军一直出奇兵不断骚扰金军,杜绝他们制造攻具夺城的一切可能。金军不堪其扰,于初十夜晚的四更天,驾六只小船从上流潜来,以火箭强行烧北门岸下船,正是一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偷袭。难得一次海上升明月未曾截获情报,宋军虽始料未及却惊而不乱。

    “有人来试炼我们的防御了。”陈旭与赵万年并肩在城头,云淡风轻,微笑自若。

    “子滕领兵救火,弩手准备阻敌。”赵万年下令,与他想的一样,“准备充裕,万敌莫侵。”

    不消片刻,等闲金兵皆撤,见只见穆子滕和一个殿后的黑衣便服金将激战正酣,定睛一看应该就是那位完颜江山。

    连日来,宋金高手正式交锋总计二十余次,正是以这位完颜江山最为显眼,单打独斗他连破过沈延、彭义斌、穆子滕,甚至平手过徐辕三十回合,直接给他们分了级。

    “天骄,去帮忙吗?”陈旭不用转头都熟悉了身后来人的气息。

    “不去。”说完就走,和衷共济的战场,难得一次有人居然不帮忙!这人是谁不好是那个脾气好到极致、不可能跟任何人有矛盾的天骄!陈旭愣在那里。

    “咦……”赵万年看徐辕临走带着微笑,还没来得及细想,赶紧拉住另一个路过的:“越大侠,您……”

    “给子滕。”越风言简意赅,陈旭哦了一声,这才懂了:“万年,我们别管。”

    军师们再聪明,也不如高手们懂战局走向。穆子滕近日伤势大好、战力恢复,自是想寻求机会破解完颜江山刀法一劳永逸。眼看穆子滕渐入佳境,越风不想插手打扰,但知道这不是纯粹武斗,因此为了战场也一直默默记着对方刀法。

    徐辕同样口是心非,表面不帮,还是在暗处御风箭瞄了好几次,他看得出,那人的武功进得去高手堂,凭子滕一两次交手未必破得了路数,如果此刻暗箭伤人能除掉个强敌徐辕倒也无所谓被指作小人。

    只不过穆子滕与对手纠缠太紧,速度快到徐辕也生怕误伤,于是只能眼睁睁望着他们纠缠许久,直到最后完颜江山不愿恋战、暴击一刀、绝尘而去。

    “他的刀法……”徐辕和越风异口同声,看到那人仓促收刀的最后一招,和印象中的某一个人像极了:狠打穆子滕胸口试图直插心脏,受阻后用力旋转着拉了回去……

    是……他吗!?

    再想去看,已然不及。

    

    眼看着襄阳城形势一片大好,纵连落远空和惊鲵面对面接触时,都难免心境轻松了许多:“襄阳城如今不分官军义军,却分成军师和高手两派了,也是有趣。”

    “十五日,金军将到城南紫阳观,再造攻具。”惊鲵的性情和她的相貌一样,平平淡淡,毫不起眼。

    她竟比落远空还要本分还要认真,对情报之外的一切都漠然不问,说完所有的信息后才因为上级的上一句话而叹:“中线官军义军相加才能抗衡,然而西线却是主公一半对双倍。”

    “惊鲵……”落远空心念一动,默然看她。

    “请示下。”惊鲵回神。

    “西线不是你的管辖,关注过多,会增加暴露危险。”落远空提醒她,只要注意襄阳就好。

    “是,属下记住了,不再关注中线以外。”惊鲵,是个极其优秀的、天赋异禀的细作。

    “对了,有金军说驸马被宋军杀死,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方并没有任何情报,他们说的驸马是哪一个?”落远空又问。

    “近日完颜匡重点澄清,说仆散揆只是被宋军泼妇临阵骂晕,死讯只是空穴来风、勿再谣传……”惊鲵说。

    “金军经不起更多伤亡了。”落远空远看着惊鲵的背影直至不见,天空里雪花好像能令他嗅到某种花的香味,然而这季节注定已从秋入冬。

    作为三线九路所有信息的交汇,落远空知道西线宋军虽然失了曹玄、寒泽叶、聂梓岚,但金军同样也折了司马隆、楚风流、完颜力拔山,东线更是拜惊鲵在控弦庄的打探所赐,战狼被成功剔出,仆散揆在此前就已病倒……

    对此,落远空却是担忧的:金军经不起更大的打击,可别破罐子破摔,把原本散落在天下间的所有高手一股脑儿全塞进川蜀打主公。譬如原本在环庆的解涛、楚州的轩辕九烨、中都的薛焕,据落远空所知全都在回去的路上或已经到了。主公却没有任何调整,竟似要一个人全部扛下?扛得住?

    

    已经到了。金北第三的解涛已经到了。

    腊月初六解涛在环庆的玉皇山放目远眺,穿着旧衣感觉冷风直从衣领往胸口钻,想取暖,便不由自主地舞起狂诗剑,一边剑舞,一边回忆那个因他对她不敬就送他衣服却暗藏火药将他手差点炸断导致他被薛焕霸占的女人,和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

    “风流……”那女子,俊逸,妩媚,强悍,霸道,巾帼不让须眉,后来他也只见过柳闻因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相似。

    数遍金北,也只有那女子一人懂他,那女子说“子若,你是虎质羊皮”。

    可他那天却只能相隔万里、相隔阴阳为她悼亡:“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子若,王爷的调令。”万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解涛求之不得:“我去西线打林阡报仇。祝孟尝和王冢虎,就拜托你,辛苦了。”

    “同袍兄弟,不辛苦!”万演真挚地拍在他肩上。

    

    在回去的路上。薛焕离开中都后就一路担心曹王,他当然知道楚风流对曹王来说意味着什么,虽然楚风流对他没那么重要,却也因为“江湖、沙场,到底是渐行渐远了”而感到无比难受。

    

    同是在回去的路上。轩辕九烨放战马去喝水,一边吹笛怀念,初见筵席上的戎装少女,一边仰首看天,早不见北雁南飞。

    他与楚风流,比谁的交情都深,也是大金难得能制衡林阡的两个年轻人。虽然他擅长诡计而楚风**于用兵,也算是“虽好尚不同,以公义相取”,是曹王舍我其谁的左膀右臂、中流砥柱、最佳搭档。

    如果说少年时他对她更多是爱慕,那么近年来却是实实在在的战友之情,过命的交情!他永远都会记得陈铸死后六月飞雪他和她在绝境里的相互扶持:“我会到最后,看林阡失败。”“一样。”

    同行的坚定的热烈的战友,现如今因为林阡少了一个又一个。但他一定会坚持到底,完成他们所有人最想见到的一切。

    “所幸吴越、寒泽叶也已死了,下一个,又轮到谁呢。”邪冷一笑,他乐于拆除林阡的膀臂,如此曹王才能立于不败。

    那时所有金军都心知肚明,林阡的三线主帅,已然从一开始的寒泽叶、吴越、林阡,变作了林阡、徐辕、凤箫吟。那么下一个,轮到谁呢?

    看上去最弱的凤箫吟?令轩辕九烨无奈的是,要杀她偏偏最难。尽管王爷早已不认她、她没有任何免死金牌,但通过这些天东线的战况来看,她和吴曦一样,运气好得惊人……

    

    注:本章部分内容摘录或翻译自赵万年所著《襄阳守城录》。史书关于赵淳抗金语焉不详,更有甚者颠倒黑白短短一句“赵淳焚樊城而遁”,但实际上赵淳一万对二十万守了襄阳九十天之久。若幕僚不写本书、民众不立碑纪念,后人几个知道?着实可悲可叹。

    谨以此章纪念赵公,虽已八百多年,气节不应遗忘。

第1481章 开局一张嘴,输出全靠怼

    临安风华擦身错过,南淮雪雨扑面来袭,

    似有声音悄然在问,浮世烟花,流离烽火,你更爱做哪一束?

    吟儿环顾四面再也熄不灭的天,泪中带笑勒马,胜南你愿做哪一束?

    今次到京城来谈判,林阡算无为而治,盟军竟大获全胜,不仅如愿以偿向民众和朝堂传达了主战情绪,更教以仆散揆为首的金国使团赔了夫人又折兵,仔细回想那却不是偶然:一则,金人是贼,意图盗宋,再色厉都内荏;二则,宋人是主,民众与朝堂就算胆怯得大多主和,绝境中的立场也一定是回护自己人,内斗虽无处不在,不影响一致对外。

    最让吟儿感到意外的,是本以为懦弱的皇亲国戚都硬气,韩侂胄自己就在补贴军需,赵扩亲口答应要支持林阡对金军采取强硬措施,一个权臣一个帝王,他们稳在那里,何愁朝堂服软认怂?连林阡都对她说,就算宋廷初期备战不充分都没关系,只要吴曦能像毕再遇、赵淳那般稳住西线,盟军也一样能够力挽狂澜、将这场南征逆转回北伐……

    是的未必不能胜,这些年盟军深入敌境清楚金军早已强弩之末,而经过这场谈判赵扩韩侂胄皆同林阡冰释前嫌一拍即合、眼看着南宋全线的官军义军将再无阻障勠力同心。一旦吴曦得到宋廷号令后与短刀谷并肩作战,不求他锦上添花,只需他不拖后腿,都将会是一场扬眉吐气的王师北定中原,结果?!

    结果就在这节骨眼上,完颜璟原以为最难打的川蜀,林阡最重要的后方根据地川蜀,金军三线九路将帅虽强地盘却少兵力严重不足的川蜀,就因为吴曦那个败类的叛宋现在让敌人唾手可得!所以这场谈判仆散揆虽输,谈判的间隙完颜璟却赢了!

    一夜而已,吴曦从忠臣到游离,蜀民从安居乐业到内忧外患,川军从高枕无忧到腹背受敌,西线从中线东线的铠甲到软肋……吟儿如何不为寒泽叶的死伤心,但流的眼泪更多却是怒、愤、恨!怒,怒老天不开眼,本来很顺利的事一定要一波三折;恨,恨寒将军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偏要折在龌龊小人的手里;愤,愤吴曦那样一个欺世盗名的罪人狗命偏偏比谁都长!

    “能否答应我,如果宋恒到最后还是伤害了兰山,你会向兰山表白,绝不藏在心里?”“是,主母。”

    “曹大人,咱们都想认宋堡主做女婿,不如公平竞争,何如?”“盟主言重了。”

    她毕竟是主母,回忆多半不在战场,而是这些后方生活中的琐事,牺牲的泽叶和失踪的曹玄在她心中一样痴心、深情,难得还都因为林阡的关系对她言听计从,战场上却是不相伯仲的对敌狠辣、行军打仗毫不拖泥带水。就因为这样她才更担心林阡,他即将接手的西线陇南战区,身边只有个成长到一半的宋恒而已,心地单纯,阳光灿烂,闯荡江湖当然招女孩喜欢,可是征战沙场如何辅佐得了主公?

    当临安渐行渐远,离和州越来越近,宋人越来越少,金军越围越多,吟儿嘴角的笑便愈发敛了,心中的负面情绪渐次增多,脾气不好的她憋了一肚子火,十分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发泄出来。

    她和李君前前脚才回到战地,仆散揆后脚就命金军把和州团团围住,冬至之后金军原已败得毫无斗志,现在明摆着是收到了西线的捷报,冲着和州等地卷土重来来势汹汹,扬言林阡再也回不来了、淮东淮西义军群龙无首,完全不将“临阵脱逃”过的她凤箫吟放在眼里。作为过去的和州守护神吟儿心里万般着急,总不能解释她并没有临阵脱逃、只是死过一次但是被林阡以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救活?鬼信……

    百口莫辩之际,她去城头找那个接替她做和州守护神的周虎商量对策,对周虎能否独当一面的担心直追对宋恒的……

    彼时由于金军势大,宋廷不得不下焚城令,江北不少地方都已遵令,吟儿来找周虎时也是为了问他“和州有未收到焚城令?”周虎回头,笑着答她:“没有。”她虽不善于察言观色,到底是个对赃物感觉极佳的神偷,早已看见他藏在身上不肯拿出的号令,蹙眉:“真没有?”“死于城守,乃分内事。”周虎知道骗不过她,肃然回答,斩钉截铁。

    “好!”吟儿也不知冲上胸口的是怒气还是豪气,差点想喊人拿酒来就地跟他对饮,“叔子安心守着,攻伐的事,且看盟主的!”她早想撸起袖子跟金军高手干一架了。

    月末,由于叶文暄、杨宋贤分别去扬州、真州等地守御,慕容茯苓随毕再遇极速前往六合支援,厉仲方仍然在三大堡坞固防,和州战力便只有李君前、凤箫吟和叶文昭,很巧,全是小秦淮。其中,最威慑金军也最能自证的当然是吟儿的惜音剑了。

    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最擅长打的还是嘴仗。

    那天也不知丘崈抽了什么风,竟又主动跑去仆散揆大营求和,那个歹毒多智的仆散揆一如既往,竟要求宋使随他到和州城下来议,就给死守的城中人看看什么是识时务者,实际则是想用丘崈卑躬屈膝的矛来打穿周虎等人众志成城的盾。

    “仆散大人,丘大人只求先就地停战,双方坐下来好好谈、寻求解决根本之道……”宋使起先倒也不卑不亢。

    “求和三点,我早列出,其一,宋向金称臣,增加岁币。”仆散揆尽可能大声。

    “可以答应增加岁币,逃到宋境的流民,我朝也将悉数归还……”宋使点头,带来丘崈的保证。

    “谁答应的,滚一边去!”吟儿在城头仔细聆听,谁也拉不住她大怒插嘴,“金朝北有鞑靼,中原黄河改道,国库早已空虚,他们比我们还想求和,用不着你们低三下四来求,嫌钱多也便算了,哪有弃子民不顾的!听好了!他们看似凶恶,实则‘以战迫和’,早已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其二,严惩启衅之人。”仆散揆不改严厉,眼神如刀割在那宋使身上,直将原还镇定的他割得一个寒颤,“比如城头那叫嚣的泼妇,和韩侂胄的首级一起送来。”

    吟儿被军医提醒不能生气,只能降了火,声音小了些,轻笑冷嘲:“韩侂胄?首级?你怕是没见过丘崈在韩侂胄面前一口一个‘下官’的样子?谁取谁首级呢?!”哦了一声:“仆散大人自然没有看到的,当时汝等还暗箭伤人、躲在阴沟里等好戏看,结果被戳穿诡计灰头土脸。”

    “单凭叶家伤了主仆数人、韩侂胄丘崈死伤几个幕僚,就说是我军施计害人,有什么真凭实据?为什么不会是你们宋人自己串谋演苦肉计,恶意编造罪名强加于我方,目的就是想在和谈上占理?”仆散揆面带不悦,这句话说得中气不足,似乎还低声打了几个喷嚏。

    “谁和叶文暻那小人串谋!仆散揆,你若无辜,当时为何不说!”吟儿咄咄逼人,看出仆散揆刚从临安回战地,很明显不适应这气候陡变,好像遭了一场风寒,赶紧趁他病要他命。纵然如此,她也知道有个很严肃的问题就是,仆散揆这句话是对的,叶家的命案他们这些人知道是真的、也清楚林阡和叶文暻有私仇不可能串通,但是其他人谁都不知道,所以这件事并不缜密,若言这是宋人苦肉计,道理上也说得通。战狼一日不作为污点证人剔出来,一日金军都有正义的漏洞钻。

    “哼,我军怎知宋人那般狡诈?自然猝不及防、一时不曾想到……”仆散揆身子晃了晃,看得出他更不舒服了。

    “我军同样也不知道,狡诈如你金人,竟从北伐开始就打策反吴曦的主意。”吟儿想到寒泽叶的账,瞬然捏紧了拳头,“秦州千万将士的债,迟早要你们还回来!”

    “数典忘祖,公主真是恬不知耻,和州百姓难道不知她……”仆散揆听她再次忘本,脸色铁青怒喝一声,宋使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躲一边去,谈判席兀自被拉伸到了城墙上下,他二人之间的火药味也愈发浓烈。

    “背信弃义,驸马才是龌龊之至!”吟儿当即打断他,见他蓦然变色,立即乘胜追击,“金军难道不知,仆散大人胆敢冒着大金亡国的危险违背我们之前在河东的盟约,只为了他多年来仇恨我抗金联盟的一己之私?!”

    “你……”仆散揆本来想对和州百姓说的她正是毁了西和州无数军民的完颜暮烟,结果现在怕她把他的一己之私说出来传到完颜永琏和完颜璟的耳里,气红了脸虚汗直冒,“你……”

    “龙镜湖你出来!来与我对质……”吟儿平素就可以说几千字而不带喘,一对比,仆散揆的断断续续就特别占劣势,她本想要问龙镜湖仆散揆是否违逆过曹王,就在那时忽然看见仆散揆脸色惨白,瞬然改口,抓住战机,抽剑朝城下一挥,端的是气贯长虹,“躲着不出来,你们驸马就死了!”

    剑气真的及不到那么远,配合的是,仆散揆正巧急病发作,被“这一剑打晕”坠倒马下……

    “驸马死了!”“被南军杀了驸马!”宋军箭如雨下,金军慌不择路,若非龙镜湖拼死救护,仆散揆又一次搬石砸脚……

    昏沉中醒来,先看到龙镜湖担心的眼,仆散揆只觉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回想起临阵病发,不禁叹了一声,苦笑自我归罪:“不该。”

    “我原还觉得奇怪,她剑气怎有这般厉害,大人您没见血、却发烧,还以为她火毒会隔空传染……”龙镜湖抹泪,“谁想你去了趟临安回来就病了,居然还教军医瞒着我们。”

    “这点小病,有什么好说?鼠辈,你哭得像个妇人。”仆散揆嘲笑起来。

    “大人。您这风寒虽是偶感,却是来势凶猛,近日必须休养妥当,免得冬春交汇,战场气候恶劣……”军医赶紧进言。

    “……是老了吗。”仆散揆无奈听了军医的话,先休养,不上阵。

    死撑的结果只能是便宜凤箫吟,她又做回她的和州守护神了。

    

    “和州一时难得,不妨先攻六合。”仆散揆出于对李君前和周虎搭档的考虑,认为自己病倒休养的这几天没必要与他们死磕,探知宋军大部分还在增援六合的途中,他可以先行一步,和连破濠州、滁州的东线第三路兵马统帅纥石烈子仁会师,一起围攻六朝古都建康的“京畿屏障”六合。

    决断后,仆散揆立刻派遣黑衣女给纥石烈子仁增补,他不能总以黑衣女称呼她,所以给了她一个代号“曼陀罗”,原先他和轩辕九烨一样担心此人不能效忠大金,毕竟她最开始是轩辕九烨花钱雇来的杀手……不过,冬至的那场大战让他完全打消了后顾之忧——

    曼陀罗对林阡深恶痛绝、与林阡势不两立,原因很简单:“他将我辛苦攒了多年的宝物打进江里去了!”断人钱财杀人父母。

    伤势大好的她,将会是纥石烈子仁六合之战的最强先锋,对着毫无战斗力的六合宋军泰山压卵。

第1482章 霜凝孤鹤迥,月晓远山横

    “探知到宋军大部分还在增援六合的‘途中’”“‘毫无战斗力’的六合守军“?

    大错特错。

    当青鸾暴露、战狼赋闲,仆散揆对宋军情报怎可能探知准确。

    事实上,在金军先锋到达距离六合二十五里的竹镇时,便已有宋军先一步抵达六合、卡住了所有的要路而金军却对此茫然不觉;

    更不知道,这支兵马正是战功煊赫的毕再遇所领,他被宋廷任命为节制淮东军马,故而可以灵活地调遣淮东宋军。

    智谋百出、治兵有方的毕老将军,经泗洲、灵壁、盱眙、楚州数场战斗早就教东线金军闻风丧胆,如果仆散揆早先得知彼处是他在守,断然不可能把重心从和州转移到六合,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药卖?

    毋庸置疑金军这第一战输得极惨——毕再遇因“灭魂”告知,确定金军低估了他的速度,便利用这一点迅速出谋:“大军偃旗息鼓,假装不在六合,精锐且随我来,弩手伏于城上”,亲自率领精兵以及义军诸如慕容茯苓等高手埋伏在南门。

    金军甫一逼近城濠,倏然遭遇万弩齐发,乍静乍噪,始料不及,斗志昂扬的兵将们瞬间全遭猛击而蔫,诧异、慌乱、生死一线,当是时,毕再遇下令大开城门,伏兵尽出,鼓声喧天,同时城上旌旗尽举,难以判断守军到底几万几十万……金军惊恐,狼狈溃逃,毕再遇乘胜追击,铁面黑马,猩风烈袍,挥舞双刀以一敌百,完全不像年过花甲。

    慕容茯苓携莫邪紧随其后,长剑在握,刚柔并济,金将虽有用锏、用斧轰砸者接连拦路,都被她策马飞驰之际逐一四两拨千斤,后又有用刀、用剑劈砍者左右夹击,全遭她近乎同时地强行刺挑开去。

    尽管慕容茯苓从小到大都是个假小子,却历来在姐姐和爱人的庇护下长大,没经过几番风雨并且也算大病初愈,然而就像是天定的剑主一般,初提此剑就战力飙升不同凡响,好像注定了将凭莫邪叱咤风云一马平川,马平川,好熟的名字,呵,这些杂碎,还不如淮南争霸时候那个花拳绣腿的骐骥派掌门马平川呢。

    毕再遇先前见过冷飘零、凤箫吟和杨妙真的厉害,今次再看到这慕容茯苓利刃飞扬流光溢彩,既心中惊叹又见怪不怪,笑着想梁红玉真是扎堆转世了。眼看就要与她并驾齐驱,陡然斜路一根袖箭狠打,毕再遇一惊即刻左转马头、抽刀助慕容茯苓格开这致命一击,却见白光一掠、飞电过隙,竟猝然有道黑影鬼魅地浮现在他身右……若非他双刀卓绝,必定折损在了对方这声东击西的一计!纵然毕再遇防御及时,轰然对撞后还是觉得对手内力浑厚,细细打量这位突如其来的高手,身材玲珑有致竟也是个女人无误。

    “毕将军,实在厉害……”慕容茯苓挥剑阻断几个虾兵蟹将,回头看见对面的黑衣女正是盟军的老熟人曼陀罗,原来这么快就从和州来了六合?!其实慕容茯苓认识黑衣女比吟儿更早,兴州的血溅婚宴她就在场围观,亲眼看到曼陀罗一根袖箭入局就从宋恒剑下救走林陌,内力可及宋恒下限,怎么说也是九分天下的实力,然而毕再遇竟然光凭膂力就能与之抗衡,想来也是天生神力、冠绝官军了。

    不容喘息,前方狂风骤起,金军增援陡至,毕再遇双刀果决拦在阵前,说话时不停止与曼陀罗力拼:“茯苓,先带将士们回防。”

    “然而……”慕容茯苓看出毕再遇单挑胜算不大,怎可能任由主将独留此地、尔后明摆着寡不敌众?然而,她一时不能插进这战局,甚至无法靠近这万钧力量的边缘。

    “这是军令,撤!”这支金军增援得极快,突如其来且声势浩大、灭魂即时情报是“先锋过万”,若不是被曼陀罗拖缠,毕再遇也想尽快回六合。

    虽然只有几天的短暂相处,慕容茯苓也和毕家军一样令行禁止,不过,他们和她勉强接受不同,满心都是对毕再遇能脱身的信任,果不其然毕再遇很快便赶上了他们、且战且退且殿后相护,慕容茯苓回头微微瞥了一眼,看适才打斗处一片茫茫白雾,心念一动:毕将军勇谋兼备,自然不是个拘泥于刀剑比拼之人,此刻教金军焦头烂额的唐门烟雾弹,大概是盟主借花献的佛吧。

    “可到地方了?”毕再遇一边策马追上,一边低声问部下。

    慕容茯苓回过神来,还没想好是怎么回事,随着部下一句“到了”再叠加声声惨呼,最先追前的金国高手们接二连三被绊落马下,电光火石之间毕家军冲向陷阱操刀连斩,寒风拂过带走郊野一大片生灵气息。

    留了一手,有备无患,明明是真撤,却打出了佯败效果,当是时,一众金军哪个敢追?难知虚实,缩手缩脚。

    毕家军行动神速,很快便脱离险境。慕容茯苓瞧得出他们的军备和其余官军截然不同:造轻甲,长不过膝,披不过肘,头盔重量有减轻,马甲亦换作了皮制:“难怪出了名的‘擅长野战,机动性强’,原是毕将军会针对官军装甲过重的弱点,亲自设计给麾下们革新。”再想起适才将士们的军令如山和绝对信任,慕容茯苓心道,毕将军和麾下间默契怕是只有盟王和盟军可及,而毕将军的智谋,谁能出其右,谁……

    慕容茯苓忽然想起那个在两淮地区甚至整个南宋都赫赫有名的智囊,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忽然有点伤感。

    危机并没有完全过去,缩手缩脚的注定只是徒禅月清那样的弱者,身为金军在六合的第一高手,曼陀罗还是当仁不让、不遗余力地追上前来,远远一剑“拂水飘绵”掠袭,外表轻盈、灵活,内涵劲道、绵长,慕容茯苓遭她当作破绽打,堪堪招架了五招而不敌,亏得毕再遇双刀再次相援才缓过性命之忧,然而他俩应战得太过仓促,被她那霸悍的内力第一时间就占据主导,其后数十回合,战局更是硬生生走向了二不敌一,难以像其余兵将那样及时回城。

    “真是糟糕,碰上信仰坚定的死士了……”慕容茯苓看曼陀罗眼中喷火,一颗心称得上百转千回:这当儿刀光剑影急剧升温,等闲若想近前帮忙多半送死、远程射箭谁知会不会帮倒忙?可是迟则生变、不能教金军胆敢追前了……然而曼陀罗重点攻击毕将军,他已经不太有机会故技重施……只能靠我,该怎么办?

    每每临时抱佛脚都要叹: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说时迟那时快,从天而降一道白影,一剑“乘龙驾鹤”堪称切中肯綮,其实并未攻击曼陀罗,而是给慕容茯苓一招补充而已,便轻而易举将她的短板补齐、剑法瞬间从平庸变作猛厉飘逸。那人再一个箭步绕到毕再遇身侧,又一剑“风声鹤唳”合击,当即将毕再遇原本充足的刀路演变成虚实莫测。他的出现,立竿见影帮毕再遇和慕容茯苓打破了与曼陀罗的平局。

    “何人?”“你……”两个女子不同程度地变色,曼陀罗看出他虽自身水平一般、却能迅速增长甚至翻倍己方战力,是个谋高于勇的极强辅助;而慕容茯苓,七年的枕边人了还不认识他是谁吗!

    曼陀罗敌不过这三人的智勇相加,被双刀双剑各色弧光压得连退数步,当中最慑人的应当就是慕容茯苓的莫邪剑了,寒光四射,削铁如泥,纵然她武功绝顶,肩膀也血肉横飞。

    至于幽暗昏惑之境,曼陀罗原道是无人能援,毕竟她算孤军深入,此生竟毁在了自大轻敌……

    不想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自以为沦陷在绝处之时,蓦然有两人两骑冲破迷雾,强行将她从战团中救了出去。

    那两人,一个和慕容茯苓武功相近,一个则低得多,原本应该打不赢也救不了,可是他们的到来,却令杨叶和茯苓双双一惊、临阵失误——

    因为,其中一个用的剑法是“古木苍藤”!

    毕竟同在两淮多年,借着烽火隐约可见,武功较低的那个,正是昔年建康府林陌的贴身书童,崇力……

    他,他们,怎也来了?!何时来的?!

    “难道说纥石烈子仁帐下还没祭出的杀手锏,说的就是他林陌吗!”慕容茯苓回到六合城中,来不及为重逢杨叶百感交集,就已经为了林陌等人的出现而义愤填膺。她先前在和州听白路和贺思远讲过,纥石烈子仁还没尽全力就已经夺下了滁州,意味着其帐下还隐藏高人。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林陌因兴州婚宴被叛、因环庆婚宴叛离,他沉寂多时的报仇,第一步就是冲着他的故乡、建康!?

    “林陌,那是何人?”毕再遇不解地问,“与盟王林阡,只一字之差。”

    “是盟王的亲生弟弟……”杨叶长话短说,毕再遇惊愕不已:“盟王他有个金国王爷做岳父已够离奇,现在还有亲生母亲和弟弟做伐宋先锋?”

    “都是命途。”杨叶叹息。世人多觉得林阡为难,谁又能懂林陌可悲。

    “小兄弟,你是……”毕再遇这才想起问他,看他风流才俊,应是抗金联盟中的,可是先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他?转头望慕容茯苓,她脸色苍白,语带尴尬:“他……是茯苓过去的夫婿,淮阴之战失了最爱的女子,生无可恋了好些日子,现下大概终于想通了吧……”

    “慕容山庄,杨叶!”毕再遇还在理关系,副将许俊兴冲冲上前,就差没把杨叶当个佛像抱起来了,“将军!这是江湖上著名的‘北杨叶,南金陵’,智囊啊。”

    “当真?!”毕再遇喜出望外,笑着拉开许俊,“倒是缺个军师多年,身边尽是这样的莽撞人。”

    “将军……”许俊被骂,满脸郁闷,回头又对杨叶满意地笑:“杨兄弟!来得真是时候!”

    “将军们过奖了,实则毕将军足智多谋,大部分情况并不需要军师……不过,六合之战至关重要,我军万万不能有失,重蹈楚州盱眙覆辙。”杨叶噙泪请缨,“杨某不才,唯有些小聪明可以报国,还望能够为毕将军守六合效犬马之劳。”

    “很好,来吧。不过,不只‘守六合’。”毕再遇笑着纠正,“还有反攻滁州、楚州、北上中原与盟王会师,你可愿意出力?”

    “是。”杨叶喜而点头,片刻后,回看慕容茯苓,目光倒是平静不少,“茯苓,想不到会在此地重逢你。”

    慕容茯苓避而不看,答非所问,似还说着上一句:“国家危难,大家都该站在阵前了。”

    许俊哈哈大笑把他俩手牵着搭到一起:“国家危难,大家握手言和……”

    慕容茯苓如遭电击慌忙松开,缓得一缓,掩饰地骂:“真是个莽撞人。”

    从前,只有杨叶会笑着说茯苓你真莽撞,现在,他从目光到举止都平静了,反而说明,她永远失去他了。

    攥紧莫邪剑,没关系,越是孤单、哀伤,越要自立、自强——

    如今她不仅仅是涅槃重生的慕容茯苓,更加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的慕容荆棘。

    

    从前,建康周边又哪是这样的满目疮痍?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是的,玉紫烟崇力皆在,林陌又岂会没来?

    来了,

    只不过,不像众人以为的那样,刀锋无情地对准了自己的故土,而是像今夜这般乔装后在青山中从流飘荡,

    来了,却不是“回来”,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长叹“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低吟“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体验“吊古论兴废,看剑引杯长”,无论醉醒都此身非我……

    诚然,被南宋江湖弃车保帅卸磨杀驴是奇耻,不卧薪尝胆,怎咽得下这口气,

    诚然,婚礼上新娘被亲生哥哥无情夺走是大辱,不报仇雪耻,怎配做个男人?

    可是,掀天匿地阵终究是他受骗而对不起故国,

    注定负罪无法回头,早已失去弥补机会,无法奢求任何无辜的谅解,

    自然也得不到那两个罪人的道歉,那两个罪人面前他可以狠辣地做黄忠,可是民众们这大好河山的面前他还是只能做徐庶,

    那就尽一切可能做徐庶,北伐结束,南征开始,不予过问,不献一策,长久地赋闲、游离、脱节,

    为了家国只能暂且咽了这口私仇的气,强行忍了被人指点的辱,

    宁可先去北疆戍边,同样可以报曹王救命恩情,然而曹王府上下却说,“如今南面更急”,将他强行塞进了纥石烈子仁麾下,也罢,心远地自偏。

    十月他便到了,却没有主动上阵过半次,没有任何一个故人知道他的存在,金军倒是可以粉饰成“杀手锏还没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过“愿意参加和谈。”

    他却不可能出现在前往临安的使团,他也早就料到了,仆散揆那只老狐狸怎可能答应!

    金宋双方,几乎从南征的一开始就边打边议和,奈何条件相差太远,始终不能达成和解,不想打的他,被迫主和的他,只能被动等消息,只能继续在滁州等地苦苦煎熬,过程中死死提防着任何人对他的再次算计,他绝不允许轩辕九烨欺骗他进入掀天匿地阵的噩梦再度发生。

    可又怎想到,命途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你不想卷入,却还是被前推后挤?这日清晨他回到军营时,看到母亲和崇力救回那个身为金军主将的黑衣女子,他听崇力笑着说“我听扶风讲过这是她和少爷的救命恩人,今次我们报恩啦”,他见母亲微笑问“川宇,我们救的是对的人吗?”他不忍斥责他们半句话,毕竟那黑衣女子确实是他和扶风在兴州的救命恩人,可他却知道,崇力和母亲那么巧经过、自发地出现在阵前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他们,代表他,和南宋交兵了!虽然他不愿意,但他们恨不得。或许他们才是对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林陌,林陌,你却不能快意恩仇,一忍再忍到底为何!

    “是你啊。”曼陀罗醒过来,望见林陌,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东西,价值连城。”说着便要来摘他腰间玉玦,这般还未开化的野蛮行径,倒是像极了昔年的一个……可恨之人。

    “不过,我还是得凭本事夺。”曼陀罗很有职业操守,崇力才刚说“是我们救的你呀”,她就想到了这一点,手伸到一半停下来,反而还给了他们几两银子示意“两清”,不过这不代表她放弃,“我要定这玉佩了,说吧,你想杀谁?”

    “林念昔,杀了她,这玉佩就是你的。”崇力目光陡然变得毒辣,代他还在沉默的少爷回答。

    “她在和州……等我先打下眼前的六合再说。”曼陀罗点头。

    林陌脸色微变。六合,是哪座城池的屏障?秦淮河、乌衣巷、桃叶渡、白鹭洲、夫子庙,这些年来无不在他心头魂牵梦绕,越是失去后越是沉重。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他的存在本来就是纸里包不住火,南宋江湖总有一天会知道。这般不巧,偏在此刻,当建康像一把锋利的刀冷硬地横在他胸口……

    腊月初,金军主力十万余众陆续到达,企图焚烧灞木、决濠水淹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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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3章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夕阳西下,灭魂的最新情报抵达毕再遇案前:“金军欲以水柜取胜。”

    女真人原本活在马背,占据黄河流域后逐渐学会水战,“水柜”正是一种从宋人这里偷师的水战器具。师敌之长技以制敌,金军在今年五月的宿州之战正是用它对郭倬水淹七军,将其手下宋军冲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不过,盟主早年便讲过了这个道理:师父在教你的时候保留了以后对付你的一套……

    “不必怕。”毕再遇确实用不着军师,对付水柜也果然自有妙招,“许俊,茯苓,嘱咐下去,趁夜扎草人数千,穿衣戴盔,插上旗帜,罗列成阵,天将亮时鸣鼓佯攻。”

    “毕将军乃是将计就计,诱骗金军上当放水,害他们满身的力全都打在棉花上。”杨叶立即会意,再赞同不过了。

    天色迷蒙,宋军忽然锣鼓喧天,金军有恃无恐,当即动用水柜,朝着敢来送死的敌人大开杀戒……

    筑坝放水,屡试不爽!金军正自高兴,适逢日出之际,忽然发现漂浮在大水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宋军,而是,一个一个的稻草人……他们的毫无保留,竟是毕再遇的正中下怀,他们的气凌霄汉,在宋军眼里不过一场笑话而已……

    怎能不大起大落,意气沮丧……

    敌疲我打!便在那时,毕再遇趁机率军冲杀,一众金兵显然目瞪口呆,一则无水柜可倚,二则心态受损,三则猝不及防,在毕将军的铁骑和劲弩的进击下溃不成军。

    虽然仆散揆早知碰到毕再遇会是硬仗、也早就作好了穷则思变的准备,但身为常胜将军的纥石烈子仁偏不信邪,又增调数万金军围攻六合,并且亲自督兵攻城。金军受此鼓舞,力量大振,不分昼夜挑衅,与宋战况激烈。彼时宋军虽意气风发、勠力同心,但每每一场攻防战下来都耗箭无数,几日功夫就山穷水尽……

    毕再遇难免烦恼,前来向军师求策:“我军箭矢殆尽。若无弓弩之利,便无法远距歼击金兵,而近战肉搏无异以卵击石,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数十倍金兵。”

    “既然缺箭……”杨叶素来聪明,“何不因‘箭’于敌?”

    听过因粮于敌,到没听过因箭……

    毕再遇却一听就眼前一亮:“妙计。”当即命人给草人身上穿衣服,头上戴盔甲,打着青盖在城墙上招摇来回,前来攻城的金军远远望见都以为“那是宋军主将”,因此争相往着青盖射箭“射死他的有赏!”强弓劲矢,疾如暴雨,射在草人上的箭就如刺猬般密集,宋军甫一撤去青盖便迎来了大丰收,拔取使用多达一二十万支,防御力顿时大增。

    “将军可利用金军对您‘虚实难测’的评价和‘闻风丧胆’的习惯,开始下一步的‘敌战我退,敌退我战’。”杨叶继续献策。毕再遇采纳其建议,一旦金军受挫撤围,便亲率骑兵到阵前挑战,待金军大队人马出来迎战,毕再遇便像第一战那般且战且退,金军怕重蹈上回被伏击的覆辙,瞻前顾后,止步不前,每当那时,毕再遇又再率众返身杀去……杨叶远远在高处看,痛快不已:金军弃甲曳兵而走的模样,实在表现得太不像侵略者了……若在淮阴就这般打,该多好……

    时过境迁,望着眼前鲜明萧条的冬和隐约在后蓬勃的春,杨叶既慨叹黛蓝的牺牲,也欣慰茯苓的成长,还庆幸自己的醒悟。

    不日,纥石烈子仁又向楚州、庐州、和州等地到处借兵,再度精兵强将把六合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金兵扎营三十里包围孤城的危局下,毕再遇却是气定神闲苦中作乐:“甚好,骏驰、田琳、周虎的压力都减轻了。”然而,宋军却普遍不像他这般拥有极强的抗压能力,对此,毕将军又一次显示出了他卓绝的安定军心本事——

    “城中乐手几多?全部集中起来,在临近城门之处鼓吹演奏。”毕再遇一声令下,许俊便聚集了城中所有乐手,管弦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宋军听到熟悉的音律,情绪轻松,人心稳定;城外金兵却觉莫名奇妙,“宋军在搞什么名堂?”“很闲?”闻知金兵错愕、懈怠,毕再遇立即以慕容山庄中人作奇兵攻袭,围城金军数度被扰日夜不得安宁,又逐渐表现得跟受害者一样……

    杨叶聪明过人、善出奇谋、敢用险兵,却不像毕再遇这般熟知战场、擅长攻心、临阵应变,搭档不过数日,杨叶赞叹连连:姜还是老的辣。

    

    几仗下来,等闲金军苦不堪言,主帅纥石烈子仁更是精神错乱兀自跳脚:“东方文修你打的什么!”“曼陀罗的伤就这么难恢复?”“纥石烈桓端和龙镜湖为什么不能给我调过来!”“该死的林陌从来不参战!那他老母和他书童呢!总可以!?”“东方文修你们不是很熟?去劝啊,不劝也拉过来!笨!”骂完之后手脚不协调,差点没当着全体副将的面朝柱子上撞。

    “子仁,既然六合这么难打,不妨从小路绕道,改夺真州、扬州。”仆散揆虽在病中,看得比他清晰,和州很硬,六合更硬,必须再次重新找软柿子,偌大一个南宋,仆散揆不相信一只都没有,“莫硬拼,心平气和,看真州、扬州破绽。”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纥石烈子仁哪能不承认失败,遂静下心来为东线金军的前途认真打算……可细细一算,真州扬州的难度也不小:“真州有数万宋军在保卫河桥,其中义军主帅是潺丝剑杨宋贤,硬茬;若我军攻击彼处,扬州必掎角之势,彼处义军主帅是紫电清霜剑叶文暄,难上加难。”

    “真州宋军,防的是正面打击,我军不妨以奇兵寻浅处渡河、潜行到宋兵背后突然袭击。措手不及的两面夹攻,杨宋贤再如何以一敌千,也未必控得住宋军本身的阵脚大乱。”仆散揆继续隔空指教,“扬州,掎角之势不假,但你看看宋廷守扬州的是谁?”

    “郭倪……”纥石烈子仁一愣,宿州之战历历在目,从那时起,郭氏军阀就一直在撤在逃在被宋廷处分……郭倪虽然自比孔明眼高于顶,可能比他那个自乱阵脚的弟弟郭倬要好一些,但就目前金军掌握的经验来看,也不过尔尔。

    “我军闪电打击、真州宋军惨败,达到这两个条件,郭倪他未必敢援。”纥石烈子仁思路倏然清晰,不需要仆散揆再进一步挑明了,当即下令,“东方文修,你来我帐中!”

    从出谋划策到付诸行动,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仆散揆勾勒的宏伟蓝图便被纥石烈子仁全部以实景呈现——

    闪电打击,故而连灭魂都不曾及时窥探到这一情报;

    宋军惨败,败得惨烈也便罢了,纥石烈子仁为了解气同时也是为吓唬郭倪,下令要东方文修直接暴戾地就地“斩两万余人”!

    阴霾了数日打哪哪都久攻不下的金军,总算在真州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漂亮仗,身处扬州的郭倪虽然第一时间遣人去救,但途中闻知真州惨状,部下喧哗竟不战而溃!郭倪比纥石烈子仁想象中还要不堪,竟然直接弃扬州而逃,若非杨宋贤与叶文暄合兵,南宋直接从这个破绽拉开国破家亡的序幕——

    若非他俩一个是韩侂胄偏爱一个是叶适亲侄、以他们的人格魅力吸引和聚集了不少官军回来死守,仆散揆与纥石烈子仁岂止“麾军进驻瓦梁河,控制真、扬诸路要冲”这般简单?早就渡过长江撞府穿州直抵京都了!

    饶是如此,仆散揆沿江上下布阵,已使得江南地区大震。

    

    作为真州之战金军的最大功臣,东方文修显然受到了纥石烈子仁的不吝夸赞,自觉实现了父志和自我的他,回到房中掩起门来,得意之际其实不无心事,时至今日却已没几个亲近的人好商量。

    点灯照亮,一隅暗处被缚的,正是多年前他还在建康府当一个佣人“阿财”的时候,就对他青眼有加、不惜展开热烈追求的官家大小姐贺思远,这些年来,他俩明明余情未了却总是隔着战场遥遥相望。难以向她诉说这些年他有多不容易或者他有多想让她看到他后来拥有的一切,直到这场真州之战,他总算可以把身为敌军主将的她俘虏到他身旁,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对她诉衷肠。

    “思远。”他高兴,他感慨万千,他迫不及待抽去她口中布条,只记得尽可能显露自己的今非昔比,却忽略了她脸上斑斑血迹和条条黑印,“你知道吗,川宇和崇力,也来了淮西……”见她脸色微变,他笑而强调,“崇力他,这几日就在我帐下,川宇他,也快了,哈哈,都是故人啊。”

    她愕然、惊恐地听了一句又一句,确定她听的一个字都没有错,如何相信,怎么接受,早该想通!眼前人相貌堂堂也的确就是九年前的那一个,可是称谓变了,神态变了,语气变了,什么都变了,他已经走了九年了,只有她死死赖在原地不肯动,直到此刻的重逢将她硬生生抽出了江湖置入沙场,双眸一黯:“你,你,早就忘了本了。”

    他没想到她不仅不为他现在的荣光高兴,反而愀然含泪说出这样的一句,脸色一变,咧嘴笑道:“呵呵,何谓‘本’?我在建康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看人脸色、猪狗不如!比不得他们那群锦衣玉食!”他说的是欺负他的秦二少、秦三少、一家又一家的少爷、还有他母亲病重时看他穷酸连药都不肯卖的店铺主人,那些,不过是欺负他的人里沧海一粟。谁说屠杀真州是纥石烈子仁打不下六合的解气啊,那根本是东方文修逆袭了前半生的泄愤,那不是军令而是自发!

    “你的父亲,追名逐利降金,母亲她却不愿同流合污,我初听时不以为意,后来才知那就是我俩。”贺思远制止了眼中泪水,忧伤回忆着前些年去世的他的母亲,“她临终前等不到你,只能由我侍奉在侧……”

    “我曾派人接她、劝她,她却和父亲说的一样死脑筋。”东方文修面色冰冷。

    “她抓着我的手说,男人们口口声声要功名,为何偏偏最后是女人在守着根。”贺思远哀叹,“你父亲宁死都不肯回头,我早该懂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你不会再回头,也不觉得那是错。”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江湖侠者,没必要像谁那样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哼,都是胡扯,金军铁骑下他们就如蝼蚁一般。”东方文修冷笑一声,“你没见到吗,两万人,在我刀下断命如割草!”

    “可你本来也不是东方文修啊,你原先只是堂兄的近侍、伴读的书童……”她强忍心悸,追忆。

    “别再说。”他不悦,不肯被人提及过往。

    “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该那样只顾自己感受、一味疯狂主动地追求你,无形之中给你造成了求取功名、门当户对的压力,这才把你推向了亲生父亲那里……”悔教夫婿觅封侯!那一出令谁都惊叹的“凰求凤”,只不过让爱情成了负担罢了!

    “那又怎样?那不是很好吗!找到父亲我才过上了人的生活,我现在这样很好不是吗!我是纥石烈子仁反败为胜的关键,是金军南征在东线的第一功臣!思远,我需要你知道这一切,我东方文修,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比付家少爷还要雪耻得彻底,比建康每个少爷都活得扬眉吐气,我要将对不起我的那些建康人一个接一个地踩在脚下,逼迫他们跪在我面前磕一千一万个头求饶,接下来我便会带骑兵杀进建康城中去,你在我身边看着,你嫁给我思远,我要让他们看见,最后娶到你的人是我……”他笑着望着这个年少时就想娶的女人他情难自禁,一边给她解除绳缚,一边找衣衫要给她换上。

    “你,疯了……”思远察觉自己还有气力,挣扎着想开门逃走。

    “思远!在我身边!”东方文修蓦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胛,“那些家国的东西,跟你们女人,特别是跟你这种漂亮女人,有什么关系?你安心做我东方文修的夫人,脱去宋人的衣衫,换上金人的,嫁给我,我们有快二十年感情了可以很幸福……我特别想看看,你穿金人的装束,是怎样的好看……”激动地攥回她本已开了门的手,他脸上肌肉抽搐,面色变得通红。

    “那不可能!”贺思远只觉他力大无穷……是的他天赋异禀膂力过人,所以他是掀天匿地阵射月弓的宿主……他明明该比她更有家国观念才对,为什么偏偏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冷血无情,一时间愧疚更甚……平素就未必比他高强的她,如今重伤在身完全不是他对手,被他蛮力径直按倒在地,金人女子的衣衫由着他径直往她身上推送:“脱了,脱了!咱们今天就成亲!”

    “你可知道,这衣衫,是左衽,我汉家该是右衽,如何可以……你想雄衣锦归,不应如此,视气节于不顾,你失去自己便罢了,不该连我都想改变……咳咳……”她贺思远,不仅是他们眼里建康城能文能武的风流才女,更加是……她更喜欢被人称为小秦淮的十四当家。

    “你有别的男人,是不是!你一直就不是只爱我,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李君前!是不是!”他原先只是压住她四肢,后来为了阻止她说话按住她脖子,最终却因为她的再三拒绝而怒不可遏,眉毛一根根竖起,脖子上道道青筋。

    贺思远从一开始剧烈地咳嗽慢慢变成苟延残喘,拼命想摇头想说话想挣扎却如何抵得过一个暴怒中的东方文修,便那时,凛冽的冬风直接推开了房门,吹来她曾最喜欢看的漫天纷纷扬扬的落叶,思绪一瞬回到了若干年前她摔倒的树下,鲜血淋漓,意识浑噩,为何不在那年树下,就让思远死啊……

    “阿财,救我……”梦境和现实,她都用尽力气沙哑地求救,印象中,好像是一个美好的少年抱起了她,然后她认定了要对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原来从那时起就是个错,如今他充满愤怒的双手,她拼尽力量也不能从自己的脖颈移开,只能渐渐地失去了抗衡的气力,生生听见自己的喉骨在他手里断,呼吸困难,直至窒息,那个美好的少年,却再也不能来救她了。

    “是李君前,一定是他,是他!啊啊啊!”那时贺思远抓住他的手已经缓缓垂下,东方文修竟一直没有觉察还在死死掐住她不停地用力,他不懂为什么她会变卦,明明他功成名就了来迎娶她,她却不要,很显然她心里有另一个人,一定是李君前,一定!

    “阿财……不,东方将军!你疯了!”一个故人的声音传来,只怕已经到场了很久,却是在下一句才喝醒了他,喝得他感觉耳膜都被震穿:“你杀死了思远小姐!?”

    他如遭当头棒喝,蓦地力气一松,才发现贺思远身体已然冰冷,嘴唇青紫果然窒息而死。如梦初醒,东方文修不禁惨呼一声:“不!”

    那故人本来不想称他东方将军,因为昔年在林陌身边他们都是一样的地位,崇力和阿财,左膀右臂,没觉得当仆人有什么低人一等,少爷和思远小姐对他们都很好,思远对他的追求也是崇力看在眼里的。

    那时候,多快乐,贺大小姐不是地上躺的这具尸体,而是活泼风趣大胆求爱的大美女:“阿财,你怎么在这儿?好是巧啊!”崇力也不是如今这般满腹怨恨,而是人小鬼大的鬼灵精:“思远小姐,阿财哥哥是特地到这里来玩的,他跟我说,这里对他意义重大!”

    “你疯了东方文修,你怎能将她都杀了!”崇力探她鼻息早已气绝,粗略一看她身上到处是按压伤,脖颈处俨然最致命。

    “我没想杀她!我……”他刚刚是真的疯了,转头再看,悲从中来,悔恨交加。

    “丧心病狂!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崇力跟在他身边好几日,岂不知他屠杀真州宋军两万,虽然崇力也已降金,但起码还有做人的底线。

    “崇力……”东方文修来不及百感交集,果决地先护住自己脸面,“丧心病狂?咱们谁也别说谁,都是建康人,都来打建康,咱们是一样的……”

    “谁会跟你一样!至少我崇力从不杀无辜!”崇力赶紧护住思远的尸体,“我带思远小姐去见少爷……”

    “滚!”东方文修脸色一变,一脚将崇力踢开老远,“我的女人,他林陌敢染指!?先教他当上金军主帅再来!”

    “你……你说什么?!”崇力倒吸一口凉气,“少爷他,几时对不起你过,你竟忘恩负义成如此……”

    “此一时彼一时了,崇力。”东方文修冷笑一声,那时崇力眼中,他已不是个人而是禽兽,“韩万户,来,将这小子轰下去!”

    彼时林陌还在六合,收信时难以置信,那个陪伴他游览秦淮河、乌衣巷、赏心亭的堂妹,竟这般凄惨地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手上。那女子,难得得既懂琴棋书画,又有远见卓识,与他兴趣相投又志同道合,怎就,怎就随着两万宋军,一起湮灭在真州之战……

    “你不必杀,他死定了。”林陌作为昔日的主上,对如今的东方文修自然起了杀心,但忍着悲痛、冷静回信给崇力时,只写了区区八个字。要杀那恶魔的人,要让那个恶魔死得惨烈的人,最该手刃那个恶魔为贺思远报仇的人,不是他林陌,另有其人。

    东方文修失手杀死贺思远后,不知是将错就错愈陷愈深,还是碰巧打开了隐藏许久的全部魔性,几日而已,他在真州建康一带又做了数件人神共愤、足以惊动六合和州扬州甚至南宋全境的恶事。

    最大的那件,莫过于他和金军的几个万户一起,奸(和谐)了十几个歌女的尸。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是贺思远死后的第三天晚上,他悔不当初想哀悼贺思远,便找了几个亲信乔装打扮随他潜入建康府。当他站在他俩结缘的药铺前怀念当年帮他一脚踹开店门的侠女时,刚巧秦淮河上那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经过……

    其实经过那里的民众不少,却有几个能使这些禽兽垂涎三尺?一不做二不休,东方文修见亲信们喜欢,便点头示意“赏你们了”,跟踪尾随摸黑行事,一气呵成地将那十几个女人各个击破,俘虏了带回船上说要享用完再把好的献给纥石烈子仁。

    本已做好了听完小曲就扑倒她们的准备,谁料那些商女竟意外刚烈,除了一个懦弱服软之外,其他一律不肯弹曲唱歌,逮着机会接二连三地自尽,害得众禽兽只能啃咬她们的尸体。

    “其中最惨的一个名叫付红,东方文修认得她,说她琵琶弹得好,是以着重看管她不准她自尽,还用她那个懦弱姐妹的性命逼着她弹琵琶助兴,付红却坚持不肯弹,更连着那姐妹一起骂,骂得东方文修冲动之下亲手打死了她,据说打了很久,满船的血,所以这丑闻也传了开来……”虽然是道听途说,但真相也八九不离十。

    “付红……”那歌女,林陌或吟儿,都有印象。

    “秦少爷喜欢听琵琶,小女子付红就是凭那个出道的,少爷想听哪一首?”“《十面埋伏》。”想不到,那个他林陌觉得脂粉气极重的俗气歌女,都能这般的毫不畏死。是的,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丧命事小,失节事大。

    九年前,秦淮河上宇文白刺杀林陌,虽然吟儿当晚没在场,事后却听小师兄复述过,知道那个名叫付红的女子精心打扮了去勾引林陌,林陌却冷漠拒绝还损了她一句:“别弹了,你的心不在上面,不要糟蹋它。让陈沦过来!”

    不同于林陌认为:该由最该手刃东方文修的人去手刃他。吟儿觉得,都等着别人去杀他,谁也不会去杀,他多活一天,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得赶紧部署着杀了……

    也不同于林陌远在六合,吟儿正巧就在这建康附近,原本她就是趁着和州之危稍有减轻,前来后方拜会叶适并剔除战狼的,既然来了,就顺带着把“去真州处理禽兽”提上日程!

    是的,禽兽,事件发生后,东方文修等人非但不自省还变本加厉,短短几日,几次三番趁乱潜行到建康掳掠,由于他们人少、行动神速、武功高强,再加上国难当头四面八方都沦陷金军之手,纵然叶适治下也对贼人们捕获不得,导致城中人心惶惶、美貌女子人人自危。不得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东方文修的几个万户都那么理直气壮地觉得,他们当兵上前线就是为了奸(和谐)淫(和谐)女人能方便些。更有金军兵士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奉为榜样。

    同期发生的另一事件也直接促成了吟儿对东方文修的杀机,就在他杀害贺思远的第二天,他便去了贺思远父亲贺联的扬州老家,口口声声负荆请罪要求二老给他颐养天年,却在遭到婉拒后派兵将彼处重重包围,声称贺老多考虑一日他便多杀一个无辜之人。

    吟儿到场时金军已然从那小村庄里撤去,放眼望去四面烟雾到处死尸,她迟了一步没能救得了贺家二老,贺母已服毒身亡,贺联也一样是自尽殉节,却留了一口气,好像是坚持着要问知情者,东方文修为什么要负荆请罪,“是不是我们思远她……”白发苍苍的老人,问时眼神已涣散,语气却担心至极。

    “他想逼迫思远就范,思远她宁死不屈,所以……”吟儿不敢欺瞒,噙泪抱着贺父运功,她知道,思远一向明快奔放,父女俩这些年没少争执。

    “好,我家思远,好样的……”贺联总算放心,含笑而逝。

    吟儿瞬即攥紧了拳:“我会给众位报仇!”

    之所以“提上日程”而不是现在就杀,一则东方文修毕竟万人之上,杀他需要精心部署;二则,正是因为吟儿暂离和州的初衷是“战狼”。眼下,这位金军最强细作总算有了明确的眉目。

    托叶文暻的福,嫌犯本来就缩在了最后十几个幕僚里。打回原籍、告老还乡的这些人,看似一样的平平无奇,却有两个是重中之重:贺思远父亲、尉迟雪父亲,他们都曾和确定为金军细作的秦向朝千丝万缕。

    近日,惊鲵在中线成功混入控弦庄后,也传来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战狼曾任控弦庄庄主,最初潜入南宋时其妻初孕、遇险中了一根毒箭,故而仓促与曹王求药。”那是战狼三十年来唯一一次在人世间留痕。

    那说明了什么,战狼夫妻顺利潜伏到宋后,必定会对他们来之不易的后人疼爱有加!吟儿调查战狼之际,发现贺家和尉迟家的两个男人特别相似,无论入仕年月、与秦向朝的关系,甚至政见、官职晋升速度都是半斤八两、一模一样!很明显,贺联和尉迟和两个人捆绑在一起,一个就像另一个的挡箭牌、替死鬼。他俩还特别巧合地都只有一个掌上明珠,贺思远、尉迟雪虽然性格迥异,却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百般呵护,知书达理,她俩也一样都属于抗金联盟……

    有不同吗,有,或许要感谢东方文修此番胡来加速,让吟儿听见了贺联回光返照时的爱国之心,如果他是战狼,临死前坑死一个无辜的尉迟和有什么好处?况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吟儿不认为知觉流失了还能说谎,更加不觉得完颜永琏口中武功高过岳离甚至高过他的战狼,会心甘情愿死在东方文修这样一个杂碎手上。

    尉迟和,挡箭牌断了,你给我听听看,你的说法?

    吟儿权衡了轻重,与白路、江南商量过后,准备先在建康抓尉迟和,后渡江前往金营砍东方文修,就在这天晚上,传来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东方文修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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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4章 弃我昔时衣,著我战时衿

    “怎会暴毙?谁杀了他?”吟儿对抓战狼和杀东方文修两件事,虽有急缓与先后之分,却显然是两手抓地同时在部署,万万没想到会被他人截胡,但就算被截胡也是相当解恨的——要杀贼的大有人在,为民除害可喜可贺!

    “盟主,我等还在布局,他们便已行动,目前还在金营未能逃脱,需不需要将他们护送回来?”来报信的原是来向她请示的。

    “自然护!什么人这么不知死活,连退路都没规划好就去杀贼,是早料到我会去接应吗!”吟儿不得不带白路先去迎那群愚笨的义士,临行不忘嘱咐江南宗毅等人继续守在尉迟府外盯紧,非但前后左右要围,就算下面的地道都得防,亏得九年前她和林阡还有小师兄光顾过,否则做不到像今时今日这般缜密。

    “那群义士可能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根本就没想过从金营全身而退……”白路如是猜想,“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只怕也是有人暗中保驾护航。”那是自然,偌大一个金军,不可能全是狼心狗肺的畜生,看不惯东方文修恨不得杀了他这败类的必定不少。

    但是,能靠近、能动手、能成功击杀他的人,必定有组织、有计划、有充足准备,算算日子,歌女们的惨事才出两天,这帮厚积薄发的义士只怕是为贺思远报仇的。

    “不管那么多了,盟军安排好的路转给他们逃,护送所有人安全过江,我和白副帮主皆在渡口迎。”吟儿打定主意,要迎勇士们凯旋。虽然渡江之后回来了就没什么危险,但她觉得那些是普通百姓必须保全,为防万一她也得去。

    那群英雄人物,却教她在见面后立即傻眼,完完全全地意想不到——当中最显眼的三个人,秦天,邬起盛,苏杭……九年前他们是谁?秦家只知道闷头读书却为一只香囊就和阿财争风吃醋打得掉下河去的三少爷,邬家喜欢逗鸟强抢民女游手好闲仅和贺思远一面之缘就去提亲惨遭拒绝的大少爷,以及苏家狐假虎威以收鸡蛋剥削民众为乐最终因贪污罪连坐锒铛入狱服刑多年的大小姐……

    他们这群混球,不知是因为好友或爱人的不幸逝世,还是眼见敌军的兵锋直接扫荡到了家门口?竟也自发地团结在了一起做出了一件像样的甚至惊天动地的事——利用他们的人脉和头脑,先于盟军就完成了今次的报仇!

    “那恶贼,死得惨吗?”吟儿颤声问时,邬起盛气喘吁吁提起那颗属于东方文修的头颅,比她更激动地笑:“盟主,您瞧!”

    九年前苏府倒台后邬家就迅速上位,几年来,秦、贺、尉迟家全都因为官职调动离开建康,邬家大少爷邬起盛便一跃成为当地首霸。这位邬少爷接手家族事业变成邬老板后也并未改邪归正,应了那句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今次淮西之战他没少发国难财,与金军之间暗中交易了不少好货,包括兵械、包括火器、包括药材,忠奸委实难判……正因如此,他在金军那里,有高过其他所有人的可信度,以及与东方文修近距接触的机会。

    但与东方文修近距接触的最高动机,却是在秦天那里,他,正是林陌所认为,最该手刃凶手给贺思远报仇之人。秦府几乎所有人都葬身在了兴州大火唯独三少爷秦天没有,是因为那个素来懦弱的秦天,竟勇敢地为了贺思远留在淮南谋官职,如果不是因为东方文修横在中间,他和贺思远或许是平凡却幸福的一对……

    出狱不久的苏杭穿针引线,两个昔日少爷出乎意料地一拍即合。不同于贺思远对于秦天的意义至高无上,邬老板是这么打算的:淮西交兵我还能昧着良心赚钱,他妈的真州直接被屠城了,实在忍不了了看不下去,生意不做也要先扭了那个六亲不认禽兽的脑袋再说,“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这王八蛋的祸首除掉,那样我老娘和孩子才心安:只有恶魔死了,建康才不会重蹈真州覆辙。”觉悟很高,虽有公,也存私,“何况那东方文修本来不过是你秦家养的一条狗!”

    苏杭则是为了对贺思远报恩:“世态炎凉,这些年在狱中,只有思远姐姐会时不时去看我。也是她,四处奔波总算将我保了出来。”

    他们与召集到的所有壮士在出发前都签了生死状,喝酒壮胆,乔装打扮,在邬起盛和东方文修相约看兵械时图穷匕见,突然就将正说着“要带骑兵杀进建康”的东方文修围在当中暴打……

    东方文修何等神力,虽然起先就被邬起盛当头一棒打懵,却大喝一声将七八个壮汉一力斥退;刚要持起他的鹰抓来杀人,便被苏杭一口咬在腕上;一边忍痛喊“来人”一边对着十余人同时拳打脚踢,冷不防背后就是一凉、原是秦天迅猛持刀戳进他脊梁,不知为何力量再也发不出,也不知为何侍卫们一个都没进来,总之东方文修败得就是那么快大概十回合以内……

    秦天比谁都要愤怒地提着那刀,抽出来又扎进去,在他倒地后又反复捅了他十余次,每次都不深,一次比一次深,就是为了让他忍受巨大的痛苦再死,最终,秦天更当着他面扯下他腰间的香囊怒吼:“这东西,是我那瞎了眼的女人送错人,九年后我终于代她将它夺回来了!”紧接着邬起盛苏杭等人鼻青脸肿地把拳头和棒子朝垂死的东方文修还了回去,凌(和谐)虐一番后方才砍下他的头颅。

    “这……”吟儿惊愕地听完来龙去脉,觉得万分不可思议,这哪里是复仇,简直是胡闹啊,策谋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根本羊入虎口,“你们,怎就不到十回合便杀了他……”你们稀里糊涂地送人头,知道他东方文修多高的战斗力,居然还傻人有傻福地……成功了?

    诧异之时一声巨响,江边众船突然急旋,激起的数丈高水浪间骤然冲杀出数十黑衣人,该不会,这几个义士和头颅只是鱼饵,东方文修被卸磨杀驴了,金军的目标本来就是来接应的她凤箫吟?会是这样吗!?

    “众人先走!”吟儿立即殿后,一边提剑迎敌,一边仔细判断:不对,纥石烈子仁现在是急需人手的时候,真州扬州前途未明,他不可能现在就对东方文修兔死狗烹,所以金军这些高手现在是亡羊补牢,能夺回头颅就夺回、多杀个陪葬是一个……

    逆风而上,剑气激荡,吟儿更加确定:金人若想捉我,不可能渡江来战这么蠢,这里好歹是我们的地盘!这些,只不过是些没脑子的蛮横敌人,对她凤箫吟送人头来的。

    暗叹侥幸,还好我为防万一亲自来了!就可惜她原定为迎接现在非得改成殿后,要多消耗点她宝贵的时间了……

    那些肆无忌惮的金军高手大呼小叫,原来大多都是东方文修的亲信,以韩万户为首一口一个兄弟齐心,“就是那群胆大包天畜生吗,好啊教你们撞在我手里,送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吟儿持惜音左冲右突,辗转处尽皆肉绽血飞,对方很快察觉她最棘手,但凡武功高强的都从白路等人面前撤下,继而接二连三地转向她所在之处围攻。

    

    虽不在最高状态,仅凭“一剑万万式”吟儿也足够应对杂碎,刷一剑星飞飒沓,刷刷两剑星群迷离,刷刷刷三剑星河翻转,一个回合能打出几十家门派。那群自诩高强的万户们,怎么进攻就怎么原路返回,全被她至快至灵的剑锋刺击得鲜血四溅。更有甚者完全不知自己已被打退,只因眼睛都被她缭乱的剑光给闪瞎了。

    又有一剑前来送死……吟儿初还不以为然,后却要将之区分对待,因为那人太过熟稔……正是发过誓要看她怎么死的崇力。

    言出必行,他对她施展的每一招都追魂夺命,只不过内力与她相去甚远,完全不能冲破她的防线。

    “就这么想杀了我吗?!”游刃有余的她冷哼一声,没有对他攻击过,锋芒也刻意避让开。

    “想!恨不得千刀万剐!”崇力斩钉截铁,“以你之血,祭我家老爷,为夫人、少爷和扶风报仇雪耻!”

    “那是在这里杀吗!”吟儿陡然厉声,不再像短刀谷里任由辱骂,身后民众鼓舞着她义正言辞,“你看看这是何处,是建康,你崇力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家国存亡关头,你堂堂七尺男儿你在干什么!”

    崇力脸色微变,冷笑一声:“我和少爷不能回宋,还不都是因为你害……”

    “不能回宋就做金人?不是说不选立场的吗!他被诱骗、身不由己,倒也罢了,你呢,为杀我一人甘心敌对整个大宋?”吟儿一边杀敌一边怒骂。

    “从我跟着少爷的那一刻起,少爷的喜怒哀乐便是我的!少爷该有的立场也是我代他有!”崇力脸上对林陌的死忠表情,竟教她一刹看见了那些对林阡誓死追随的麾下……

    可是,那滋味太不对劲了……她心一恸,嘲笑他说:“不愧是左膀右臂,你与那个死有余辜的阿财有什么分别!”

    “怎会没有区别!我崇力绝不杀无辜之人!我不像他东方文修,彻彻底底地忘本……”崇力立即强调,他和那禽兽不同。

    当是时,敌人大多都已死伤或被俘,只剩三个还在困兽犹斗,即便如此,全是硬茬,白路察觉吟儿可能动气毒发,当即前来与她互换对手,把不会引起杂念的两个给她。

    “不杀无辜之人?”既然白路与崇力不是那么关系匪浅,由白路来对付他显然更为容易,白路轻笑,毫不留情,“我倒要问问,江西八怪满江红的妻子韩莺,她是死在了谁的手里?”崇力一愣,不解其意:“什么?”

    “你竟一直不知道吗?满江红在静宁遭金军俘虏,他的妻子韩莺前去劫狱,不幸被金军精锐撞见……”白路发现崇力一无所知,赶紧描述,边说边战,“当时满江红已经被救,可惜却刚好遇上你们几个,韩莺为了给满江红殿后,被你一剑刺在胸口,当场身亡。”

    “不,不是……”遗失的记忆电闪般被寻回,崇力猛地回忆起那个被自己刺死的女匪,蒙面后那双眼熟的、痛苦的和悲伤的眼睛,居然,居然属于那个在建康府曾经拌嘴不止一次的二夫人?!

    “是的,就是韩莺,很巧的是,她也做过‘凤箫吟’,就是你口口声声要杀的凤箫吟。”白路声音虽轻,却字字句句诛心。

    “不,这不可能!”不曾杀过无辜之人?你崇力,平生杀的第一个就是无辜之人!

    不对,不对她哪里无辜,她和她的丈夫,都是林阡与林念昔的麾下!她并不是无辜!

    “居然不知道?崇力你就从未想过,后来满江红丧失理智混进狱中、狠狠刺了盟主她胸口要害一剑是为何?”白路乘胜追击,复述她从十三翼口中得知的一切真相,“他是想杀崇力你报仇啊!可是牢狱太暗,盟主她当时手里握着你的剑,被满江红认错人,生生为你挨了那一剑!若非运气好心脏长偏,她在那时就为了救你替你死了……你时时刻刻都说她对不起你你要置她于死地,那她对你的恩情你是否要结草衔环以报!崇力你告诉我你立场该怎么站!”

    崇力只觉头颅轰的一下炸开,尚未说服自己韩莺的死,就想通了原来吟儿他不该杀?!双耳齐鸣,头昏眼花,是的崇力,你和阿财有什么两样!咱俩谁也别说谁,都是建康人,都来打建康……

    艰难地望向十几步外越打越远步履凌乱的凤箫吟,身为剑圣的她如今状态这般不稳,不正是因为满江红那莫名其妙的一剑?!

    “你疯了吗阿财,你怎能将她都杀了!”这句话也可以扪心自问,你疯了吗崇力,你怎能将她都杀了?那个你说她该死的女人,相当于给你挡了致命的一劫……情绪失控,视线模糊,根本打不下去,好在白路语句虽毒辣、为人却善良,看见他良心发现停手,她也慢慢放下了武器,孰料就在那时,暗处飞来一根流矢,重重地扎在了崇力后心……

    

    “崇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总算寻回一丝神智,他看到那熟悉的容颜忽近忽远……那个女子,和九年前一样冲动毛躁。

    “崇力你撑着,我给你运气,你别闭眼睛。”“盟主,这箭好像有毒……”“”哪来的箭!?”他时而麻木时而清醒,感觉得到她的焦急、痛苦、悲伤,都是真的,都是深挚的,都是发自肺腑的,为什么,非要到人之将死,才能真正地感悟……

    头皮越来越发麻,四肢越来越解离,全身越来越僵冷,烽火连天的背景下他好像回到夫子庙的花灯前、冲渑酒馆的烛焰旁,无处不在那少女绚烂的明媚的笑脸,何以后来每次相聚都是针锋相对,是不是总有这样的宵小埋伏在四面放暗箭……

    “凤姐姐……”弥留之际,他忽然全想通了,拼命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没有对不起!没有!”吟儿连连摇头,“你等片刻,等军医来,给你解毒!伤口的血我已经止住了,你没事,扎得不深……”她不敢看她捂着他后背的手,到现在血还不停地从她指缝间渗出,这当儿她也实在顾不得他中的毒会不会是寒毒传染给她,心中隐约知道那流矢一定不是流矢因为扎进脏腑太深……

    “凤姐姐,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他死死攥住她的手,忽然间目光变得明亮,一瞬她又一次看见了九年前雨幕里给她送药的那个小书童。

    “你说,你说……”她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身上,少爷的玉玦……他,怕别人抢去,所以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崇力微笑,脸色死白,这些年来,他很多时候都是这块玉玦的守护者,不止一次地誓要将它戴在那唯一一个人的身上。

    “我……”这些年来,她很多时候都是这块玉玦的过客,不止一次被骗着被逼着戴上,又决绝地狠毒地扔弃或奉还,可是,此刻看他面如金纸、命悬一线,她只能权宜听从,“好,好,我戴上……”

    “忘了林阡……对少爷他,好一些……”崇力瞳孔渐渐放大,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任何一个时空都不会发生的事。

    

    彼时混战早已终结,见金军高手尽皆惨败、场面得以控制,先前逃散的义士或邻近的民众,都有胆子探出头来相看。吟儿不敢放声大哭,轻轻放下崇力尸体,正待站起,听到不远有个美貌女子呜咽,好像也认得崇力。

    那女子她不太眼熟,适才好像是跟着秦天和苏杭一并渡江的,应该也是个义士,看其打扮好像是个歌女,论姿色绝对在建康数一数二……

    吟儿还未回神,平静不过半刻,随着一声巨响再加一句“盟主小心”,陡然两道寒光朝她激斩逼得她不得不退后两步,缓得一缓,非但崇力不在原地,便连她腰间玉玦也被那人刀气震开,叮咚一声掉落地上,正待去捡,震惊当场:“……”

    叫不出来,川宇?!林陌?!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彰显实力,抑或从来就没见他冲着她不遗余力,当然了他实力应该没有一招就打败她那么强,毕竟此时她毒在发作、体力不支,他又怒气冲冲、状态超常……

    战斗过程中找什么借口问强弱?谁死谁活都是那一瞬间的结果!他虽一声不吭,目中全然杀机,一双永劫斩齐齐朝她当头斩落,显然是迟来了一刻、竟将她看作了杀死崇力的凶手:“他做错了什么,你要下此毒手?”

    “怎就是我干的?你为何在此地!”她忙不迭地自辩和反问,却不像他可以一心二用,直到刀刃狠狠擦过手背到达胸口,她才慌忙调运全身气力举剑自卫。表面上她的手受了伤不住淌血,实则林陌被她及时格挡开去完全不是她对手。

    大部分人却只看到表面上她受了伤,白路见状怒不可遏,毫不犹豫拔剑冲前,蓦地逼退了林陌气头上的下一刀:“卖国贼还有理了!?”

    见吟儿迟迟不曾发话,此地数白副帮主最大,她一声令下,小秦淮哪个不从:“将此人千刀万剐!”

    林陌单枪匹马地出现在建康,无论生擒或杀死他这都是最好的机会,吟儿适才没说话是因为碰巧毒发,此刻再想阻止已然不及,无可奈何地看着传说中兴州婚宴那一幕在自己眼前上演:围攻的等闲之辈一层层攻上去一层层被他双刀剥落,唯一改变的只是他背后的扶风换作了崇力的尸体……

    他面前的最强对手,虽非九分天下宋恒,却是白门四绝艺白路,长得清纯可爱,城府却是极深,被帮众们烘托着打他一个当然绰绰有余。叹只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在刀枪剑戟杀得白热之际,又和兴州婚宴上一样,从天而降一根袖箭,将原还平稳的战局直接掀开一番惊涛骇浪,与此同时,那道玲珑有致的黑色身影闪现在林陌身边,不由分说地对着白路等人泼洒出无穷剑气,仍然是她曼陀罗,在他千夫所指时与落单的他背后相托:“以多欺少,不知羞耻!”

    “这句话,扇回你们自己脸上!”白路冷笑撑过曼陀罗数招,六合、和州等地,哪处不是被以多欺少!

    “寒毒!来!”吟儿明白劲敌突至,所幸军医来得恰好,虽然还没到该喝的时辰,赶紧把寒毒夺来一饮而尽。待白路熬过第十回合,她自觉药力开始生效,便立即提惜音剑朝黑衣女那里冲,这里除了她还有谁能打得过九分天下,“那就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以多欺少!”

    招式杀手,以多招,欺少招!

    

    曼陀罗一剑“疾风劲草”,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凤箫吟祭出“灵泉凝月”,对手意境全销,江山换作她有;为了极速占据主动,吟儿“萦云载雪”反撩,曼陀罗瞬然换招,以“云披雾裂”制止,二人以刚克刚,战局中连击出无穷火花;曼陀罗内力略胜一筹,非但没被吟儿先声夺人,反而始终处于上风,眼看她乘胜追击一招“拂水飘绵”狠扫,吟儿顷刻加速崩剑点啄,手里取之不尽的“风起大荒”“风起澜沧”“风起云涌”,曼陀罗被吟儿带动起节奏,也开始一剑五式、十式、百式……

    纵然也得心应手,比得过吟儿人剑合一?三十回合热身完毕,吟儿便把招式演变到一剑万万式,轻灵飘忽,迅猛刚强,应有尽有,层出不穷,对付寻常高手可以说泰山压卵,但打向曼陀罗时对方却因为内力霸悍还能全盘接过。然而,就在这僵持对峙的十回合内,曼陀罗已在不经意间转攻为守。

    再十回合,随着相反意境开始同时出手,吟儿剑法已逐步往“一剑无式”的境界走,形气明灭,神髓隐现,清淡幻变,浑然天成。

    意境越来越高、剑法越来越凶、优势越来越明,黑衣女此刻再以内力强行打破她妙招?休想!别说打进棉花里,根本打进了沼泽,甚而至于……混沌……

    “竟已有传说中天尊九天剑的风范,而且,比天尊快……”黑衣女心念一动,难料凤箫吟未来还会有多少提升,只知道此刻如果再接着打的话,这盟主能把她曼陀罗的招式也融进惜音剑里……万万不可!

    今夜她有任务在身、此刻想来也已完成,于是不再恋战,瞥见林陌手上玉佩还在,所以顺带着把他救走好拿钱……想到这里,曼陀罗已经决意撤退,边继续打边考虑后路,余光扫及一个美貌女子站在不远,想都没想大步上前,手中剑先于凤箫吟追前的那一剑封在了那个人质的喉间:“退后!”

    “放了她!”吟儿没想到那歌女始终都赖在原地,不解何故,直到苏杭上前来告诉她,那确实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女,也是东方文修掳掠时唯一一个服软的。这两日因为付红等人刚烈自尽的对比,这歌女多多少少被人背后辱骂,苏杭等人前去刺杀东方文修时,她正好在帐中弹琵琶,故而苏杭等人将她一起带了出来。

    纵然如此,她也没错,是无辜就要救!

    吟儿回头,当即对曼陀罗道德绑架:“曼陀罗,真正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以多欺少就要骂,以强欺弱怎么说?!”

    “我不杀她,你放我们走,到了渡口我们上船,行出一段便将她用竹筏放了,你们大可在江边接应……”曼陀罗倒也通人性。

    “好,一言为定,林陌,曼陀罗,如果你俩敢杀人,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俩碎尸万段!”吟儿为了人质安全只能勉强答应。

    战斗急剧消弭,悲郁骤然笼降,直到那女子被曼陀罗劫持在畔,直到靠得这样近了,林陌才倏忽清醒回神,看清楚她是何人——

    “秦淮最出彩的才女陈沦,不仅美貌,还才德兼备,冷艳之名传至姑苏,这许多年在建康都未对谁心动过,却独独欣赏秦少爷一个,其他男子全拒于千里之外……”

    陈沦,秦淮河最才貌双全的歌女,没有之一。她是那一船女人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当场刚烈殉节的,为什么?

    直到船离开渡口、一丈、两丈、三四丈,晚风拂过她美丽的容颜,她转身对他露出久违的一笑,他才忽然懂了:“委身于禽兽,是为了报仇?”

    “前日我也是这样被抓在船上,我那时就想,身上这包有备无患的毒药,遇到危险到底是自己吃,还是让要害我的人先吃?”陈沦微笑凝望,承认东方文修的死有她毒杀的因素。

    “好。很好。你们都是有气节的女子。”他一时感慨,想起思远,想起付红,想起那一船歌女,都为东方文修汗颜。

    “我一直觉得,《泊秦淮》是一首厚颜无耻的诗,国破家亡的责任,须眉不去承担便罢,何时竟轮到商女背负?”陈沦目中陡然满是怨念的泪水,“秦少爷,亏我为你守身如玉十年、万不得已才权宜失节,原以为再也配不上你,孰料你半点都不值得!”

    话音未落,陈沦拼尽力气挣脱开曼陀罗的束缚,一跃而沉入长江之中,湍急水流当即将她冲得不见。

    “陈沦!”无论是甲板上的林陌,或岸边等待的吟儿,谁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变故。林陌这才懂了,陈沦先前原是为了他才苟活于世,却看他如此不值得等待,生无可恋唯有选择死,却为什么选择在这里死?为什么?

    因为她今夜再次被抓在船上,百转千回到底是自杀还是继续卧薪尝胆杀这个抓她的人,然而最后关头,她终究出于爱恨交织、爱多于恨,不想他这么快就像东方文修那样死,所以宁可给他争取一个盟主追杀到天涯海角的缓刑……

    “不,不是这样……”他多想告诉她,告诉他们,告诉所有人,他今日出现在建康,和金军那几个万户、和黑衣女,都不是一个目的,他只是来等崇力会合,来问崇力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此外,旧地重游,捧建康的几抔故土带在身边,仅此而已……

    凤箫吟气急败坏,见船追不上索性踏水而来,顾不得四面八方漩涡冲击,一剑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开了他攥紧盛满故土包袱的手:“禽兽!纳命来!”

    “盟主,陈姑娘她……很可能找不到了……”白路望着这江水湍急、眼看着还有雨雪要下,心知陈沦凶多吉少,眼圈一红也持剑来,“恶贼,杀人偿命!”

    曼陀罗看林陌只是失神不作回应,生怕他平白无故被凤箫吟砍死,赶紧拔出剑来拦她二人:“那歌女是自己跳的江!你瞧瞧,林陌不是来杀人的,是来盛土的……“

    “盛土……?!你不配!!”凤箫吟望见那撒了一地的泥土,冷笑一声,怒极宣告,“林陌,杀我百姓、不共戴天,犯我河山、虽远必诛!”

    曼陀罗眼神一厉,看义军一呼百应又要围攻,情知此刻是唯一逃脱之机,当机立断,对准吟儿左胸便是一箭,吟儿躲闪之际,脚底一滑没能站稳,手忙脚乱差点从船沿掉下,所幸白路来救否则追随陈沦而去。

    重新站定,林陌和曼陀罗杳无踪影,崇力尸体也荡然无存。

    

    注:标题化自古风歌曲《君临天下》

第1485章 天地合重围,百战碎铁衣

    后来的事他林陌哪还记得?只眼睁睁望着故土在他手里碎裂,散落,满船都是,风一吹就飘荡开,漫天遍野。

    连这几抔土,他都带不走!

    故乡的人,也全在恨他!

    上次他自北而南荣归,适逢饮恨刀易主,他无奈望着属于“林阡”的鳞片从自己身上混着血片片脱落,

    今次由南向北逃离,其实就是把“林阡”换成“宋人”,又演了一次,他们,连宋人都不会再给他做。

    一忍再忍,却又如何?徒被误解,被排挤,被伤害!

    望着身边唯一还陪伴的崇力尸体,他难得残留的那一丝眷恋都没有了,彻底地死了这颗曾经炽热的心,

    对于一个浮沉飘摇者而言,理想、家国,是什么?空想、空谈罢了!

    心体亦空,万缘俱寂,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某些人明明什么都有,还要硬逼着他自己把杂念排空,把拥有抛却,把欲望驱逐,

    哪里像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贪嗔痴没有,恨也没有,爱也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也没有。

    

    这世间的太多事情都是这样,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以当时的身份、地位、处境,解释了也没人听,越解释反而越错。

    一直到数日后他才缓过神来,却像脱胎换骨一般,在擦拭射月弓的时候异常平静。

    “这射月弓,不在掀天匿地阵的六十四人里,而是为了防止变故发生而存在的应急之物。”他记得梦境里有过这样的启示,前两次对阵并没有发生变故,所以射月弓从不曾参战,落了一层又一层灰。

    “为防止变故发生而存在,可是宿主自己却是个变数。”他想起恶有恶报的东方文修,不由得苦叹了一声,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江北新修的两个坟冢,嘴角露出一缕祭奠意义的微笑,“思远,崇力,我也这般,从宋的第一阵眼变成了金的。你们说,这际遇多离奇?”

    东方文修才刚在真州暴毙,射月弓、贺思远的骨灰就神不知鬼不觉到了他林陌的手上,对于一个原本在六合赋闲的人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一早就在策划东方文修的死……没错,早在闻听贺思远噩耗的第一刻起他就已下定决心:手刃的事归三弟,善后的事有我。

    所以,第一时间将贺思远之死告知那帮原本还浑浑噩噩混球的,正是他林陌;

    “是早料到我会去接应吗!”是,他林陌早知道凤箫吟会接应,抗金联盟一向以民众为先。

    “只怕也是有人暗中保驾护航……”对,有人。穿针引线、暗中保护的也是他林陌。

    “为何侍卫们一个都没进来”,是崇力受了他的命令引开了东方文修那些侍卫的注意。

    崇力之所以渡江前来,一则在金军中洗脱嫌疑,二则与他会合、禀报,三则约好一同旧地重游。结果,怎料想……

    竟把崇力的命也搭上!

    而他,也再不是什么幕后黑手。自己安排的计谋意外回旋着打中了自己,恰如箭矢正中靶心、激起的木屑却狠扎进自己胸口。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初听贺思远死讯时的那一个。

    天地如网,我似鸟雀,一张一罗,何处超脱?

    这时,曼陀罗满意地在他身旁掂量着那块早已不再重要的玉佩:“真的给我了?”

    “给你了。虽然没能杀得死,却也命中了一箭。我很满意,再接再厉。”林陌冷厉开口,帮崇力完成没完成的心愿,等着看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死。遥看那玉佩边缘泛红,他微微一怔,那晚太过仓促,似乎夺错了玉佩,这一只,应是另一个,本来属于林阡的。

    “林陌!你这样可不行啊!杀不死还给钱,你就会惯着杀手,一直养活那棵摇钱树!”曼陀罗杏目圆睁,出奇地天真烂漫。

    他一愣,没想到在这般单影孤人时候,还有一个无邪之人在身侧,虽然他们之间除了谈钱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天生奇骨、内力深厚的野蛮女子,出道之初就入了不少金军高手的眼,名捕门想招纳她,轩辕九烨想收为己用,仆散揆也倚若长城,但很奇怪的是,她眼里只有钱,谁出价高就跟谁跑,黄金万两便是信仰,理想?家国?那是什么?可以当饭吃?

    “为何甘心给仆散揆卖命了?”林陌难免要问,她何时信仰这么坚定了,“我看你似乎一腔热血伐宋,仆散揆并没有再给你任何财物……”

    “他们的盟王毁我珍宝,二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曼陀罗一本正经回答,果然还是三句不离钱。

    “钱财……竟那般要紧?”林陌听到盟王二字,心里竟一丝关乎情爱或志向的触动都无,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事不关己地好奇着。

    “自然要紧!我原本都已经想好了,等钱攒够,就作主开一场西至高昌、东至瀛洲、南至大理、北至鞑靼的武林大会,找寻我亲生的父母。”曼陀罗连连叹气,“唉,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师父说,他从我家门口路过,看我天生奇骨就把我给拐走了!事后再问他,我家在何处?他居然回答,那段时间不知在人世间打了几转,转得太晕,记不清楚……”

    “你师父他,想来是个红尘世外人,虽然恶毒,武功却是绝顶中的绝顶……”他原还噙着笑意,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也是这几日一直盘旋在他心头不散的,崇力是背后中箭,并非抗金联盟所致,会不会是有人恶意推动着他和他们决裂?毕竟崇力的死是那晚所有争执的根源,崇力未死的话或许一切都可以转圜……

    脚底一股寒气升起,他清楚地记得,害他失路的兴州婚宴,就是这曼陀罗的出现,令他通敌卖国的罪名坐实!会不会,她就是张怀远之后的另一环!?她武功这般高强,今次的崇力之死她也很快就到场,他事先并没有与她约好,崇力背后那一箭会不会是她所发!否则为什么来这么及时?他和南宋反目,她每一次都在场,一次两次是巧合,几次三番,是否谋害!

    瞬然色变,一把攥紧曼陀罗的手,曼陀罗始料不及,满脸绯红躲开:“你这是在做什么……”

    “崇力被害那晚,你为何也在场?”他眼神锋锐地望着她,她一愣,脸色由红变白,他知道个中有异,继续喝问,“你不是该在六合养伤?!”

    “你,你别把玉玦拿回去,我老实说不就是了……”她嘟囔着,满脸无辜,“仆散揆吩咐给我的新任务,说是去建康接应战狼。我若去对付凤箫吟,既可帮你杀她赚钱,又正好为仆散揆以攻代守……”

    “接应……战狼?”他心念一动,原来与他无关,原来也不是巧合,原来建康的渡口那天发生过两场接应,一场是凤箫吟对义士们的,另一场,是仆散揆对战狼的……

    曼陀罗是表里如一的毫无心机,可为什么,他脚底却越来越寒?幕后黑手还没来得及笑,竟突然发现背后还有一幕!

    

    那晚,吟儿虽躲开了要害,左肩却被袖箭击中,鲜血淋漓地返回尉迟府去,然而在途中就得知,尉迟夫妇强行突破了江南和宗毅等数百名小秦淮高手以及官军千余精锐的封锁,逃出生天……

    谋定后动!尉迟和夫妇之所以敢逃,是因为从尉迟府到渡口的那一路,都有类似黑衣女这样的金军高手暗中保护!

    吟儿怎能不醍醐灌顶!原来金军确实没有对东方文修卸磨杀驴,但也不是纯粹的亡羊补牢夺回头颅,而是……在得知东方文修的死之后,故意不杀无路可退的秦天等人,以这些义士为饵等待和利用盟军的接应、将她凤箫吟和大部分高手的行踪或思绪调虎离山、从而拦截她另一个要抓捕战狼的计划!金军的目标就是她没错,但之所以渡江来,当然不是为了捉她那么蠢,而是为了阻止她捉尉迟夫妇……她太蠢了!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吟儿当时不可能全部想到——

    日前,贺联的死讯几乎和凤箫吟一起抵达建康,尉迟和作为真正的战狼,就立即给他自己敲响了警钟。

    由于贺联死得太过意外,尉迟和深知,叶适和凤箫吟已经神速沟通和决断、第一时间就包围尉迟府甚至连地道都考虑到了,他若想带着所有的情报和妻子一起逃出南宋境内,难于上青天;所以他装作平静,装作无辜不知情,装作还没有要走,让叶适和凤箫吟放心和懈怠,不曾闪电抓捕,选择悄然温吞。

    凭凤箫吟那种杀伐决断的性子,贺联一死她就想闪电端了尉迟府,速战速决,夜长梦多,可是战狼武功高强、府中只怕机关重重,不劳师动众不可能。适逢歌女们的惨事发生,叶适作为父母官生怕加强恐慌,一旦看到尉迟和与往常无异,便选择了先行盯梢、限制出境、到了火候再趁夜秘密抓捕。所以叶凤二人计划两手部署、抓捕完战狼就立即去杀东方文修,天亮之后既没恐慌也铲除了心腹大患……他们不得不选择温吞,战狼有的是机会走。

    作为金军在宋廷的最强细作,战狼在告老还乡的第一刻就已经备好了无数种和仆散揆暗中联络的方法,但,联络显然是越少越好的。听到噩耗的第一刻他刚好在门外散步,那是他最后一次给仆散揆留暗号。

    当尉迟和是众矢之的,他要做的只能是等候,仆散揆则是部署和援救他的那一个。可是建康毕竟还没有被金军拿下,仆散揆出手需要一个明确的一击即中的时机,那到底该是什么时候?纵然仆散揆被人称为老狐狸,收到求救信号时也焚心似火。

    不过,那暗号上,已经交代好了仆散揆下一步该怎么救:“我因东方文修失,该因东方文修得。”

    短短一句,锦囊妙计,仆散揆就知道:好你个战狼,计谋在我之上,你就是曹王的首席军师,段炼吧!

    两日里,身处建康的控弦庄细作全都在帮战狼盯着叶适凤箫吟,所以凤箫吟在明面上的行踪仆散揆了如指掌,而凤箫吟既然选择了夜长梦多自然没忘记时时刻刻反侦查……但这一局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获悉凤箫吟上一刻在哪,而是调动凤箫吟下一步做什么……他仆散揆正是被战狼提醒之后,强行捏着东方文修这颗意外出现的棋,果断插进了吟儿和尉迟和的中点,让她自动自觉地随着他走偏!

    贺思远之死,消息是林陌泄露的不假,但引起轰动却是仆散揆干的,目的就是广泛撒网,不是那帮混球也会有别人上当,急于一时地去截凤箫吟的胡。

    当然了,仆散揆没想过东方文修真的死,急功近利之人多半会失败,仆散揆希望看见糊涂鬼们刺杀失败、慌张撤退引起凤箫吟的重视,过程中指不定还能暴露为她安排逃脱路径的“灭魂”。用不着谁保驾护航,那些人不可能死在金营,一定会成功渡江的。

    吟儿在渡口迎战时还暗叹侥幸,还好我为防万一亲自来了?可是,仆散揆要的就是她亲自来,算到了她的那句“自然护!”

    “仆散揆他,推动了市井之人的义愤填膺,所以那帮少爷小姐们好心办坏事,再有组织有计划,都是组起团来坑我的!”吟儿火冒三丈,这才觉得左肩奇疼无比。她权衡好的轻重和先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就改变!

    她的初衷“战狼”,因歌女而缓,因义士而失……

    “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变回踏破铁鞋无觅处了。”本该看淡的,她对战狼,是因为东方文修才歪打正着,当然会因为东方文修失之交臂。如今战狼已龙入大海,很可能回完颜永琏身边去了。

    可她才不是看淡的人呢,大怒之下,将金军那些万户们像东方文修那样“全部斩首,城门悬挂,安定民心!”其余金兵没犯罪的,则全部扭送到叶适府衙:“这几日,在建康游街示众,以涨六合、和州、真州、扬州等地我军士气!”

    “是!”曾几何时,她、杨宋贤、叶文暄竟变成了不同城池的守护神?应该的,天漏了,大家一起补天之裂,风起云涌,何等轰烈,可有时候边缘总有些不坚固的碎裂的石,不经意间开始动摇横冲直撞、砸落了曾经并肩同行的一个个战友,尽管,很快那些妖魔鬼怪都烟消云散,可风平浪静之时,天地万象当真如初了?

    “盟主,没事吧……”白路见她蹒跚,关切上前。

    “我想去看看,建康的夜市,不知还开不开。”吟儿泪中带笑,“买些板鸭吃,贺姐姐最爱。”

    “还有糖稀,她说过,吃饱了才有力气……”白路噙泪补充,若干年前,也是思远对丧父的她柔声劝慰:“路儿,放心,哥哥姐姐们都会照顾好你。”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一起去,去代她吃。”吟儿对江南、宗毅等人招手。虽然失了战狼,毕竟剔出了他还斩了东方文修,建康安定了,宋军并没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的云淡风轻就是民众的定心丸。

    “盟主,咱们几时回和州啊?”苏杭凑过来问。

    “‘回’和州?”吟儿一愣,“你不是建康人吗……”

    “我想看看……”苏杭假装放得开的样子,“很久没见李帮主了!想看看他如今发展得怎样……”

    “大小桥也喜欢,你可要多加把劲啊。”吟儿笑着,直接戳穿,苏杭原来喜欢二大爷啊,她回和州之后倒是可以试探几番。

    不容喘息,腊月初九,仆散揆病情略一好转,重心便转回原点和州,挟真扬、建康数场胜战之势,下令龙镜湖与周虎决一死战。

第1486章 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

    星夜返回和州,赶上了在城头喝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吟儿正奇怪着怎么味道和胡水灵做得那么像,转头就看到一个年已耄耋的妇人在散发食物、茶酒、药剂,抚慰将士,给大家鼓劲。

    吟儿听周虎称她娘亲,豁然开朗,原是何老夫人。老太太腰板硬朗,早先在老家得知和州被围,竟自己做了文书传达者,恳求宣抚司给予增援,由于言辞恳切闻者动容,当真求来了好几支援军。这几日和州战势稍一轻缓,她便毅然带着孙子赶到儿子身边。

    据说昨天周虎看见她来十分震惊、要她离开这危险前线,何老夫人却说:“如果和州失守,你死了,叫娘与你儿子到哪里去?要死我们死在一起。”年迈的何氏冒着刀光剑影为将士做饭送水,将士们如何不深受感动、士气大振?

    吟儿却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周虎的字是叔子,与晋代名将相同,早就说明了他有见识不凡的父母,果不其然,何氏对儿子的决意守城表现出“殊死支持”的态度,女中豪杰是也。

    吟儿见过何氏之后,急急去看积压了几日的信件,了解西线、中线各地在腊月初的战况。征衣未解来不及歇,血腥满手来不及洗,一边端着粥碗喝一边一目十行看一张销毁一张,陡然间她就吃得噎住,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吐的过程中好像呛着了,越咳越呛喉咙烧得难受,倒是可以找到借口掩饰,为什么眼泪禁不住簌簌地掉。

    “吟儿阿姨,怎么哭啦……”周虎的孩子来一隅收碗,撞见这一幕,奶声奶气地问。

    她想过,此刻这满面泪水的样子,如果被人看见就解释成吃呛了,或者时说是惋惜战友的死也可以……可现在,发现只是个孩童,那就没关系了,放心大胆地哭出声,拽着他不让他去告诉别人她在角落,却一句话说不出地只是抽泣,许久,才答:“阿姨,没有父亲了……”

    “楚风流死于主公之手,完颜永琏怒极反攻”,那区区几个字短短一句话冰冰冷冷地告诉她,曹王彻底与你凤箫吟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是,这不是应该的吗,早该发生也早就该料到,但她现在还是感到无比的恐慌,明明她不配,却还在奢望留住,连身体都在发抖,按住信纸坐在地上俯首掩面。

    “阿姨不哭,还有咱们。”那孩子乖巧上前、伸袖给她擦眼泪。

    吟儿顿然省悟,抬起头来,是啊,还有他们,哪怕只是为了眼前这些无辜老幼,自己做的抉择千万不要往后看!

    “爹爹……”那孩子却往她后面看,她一惊,大窘,才知自己适才那副哭爹喊娘的失态样子被周虎尽收眼底了。

    尴尬之余正待说话,陡然一箭从天而落……好在已是强弩之末,完全不会扎伤何人,然而却因箭上附火,才掉下就令吟儿心一紧,抱着孩子躲闪开来尚未回神,铺天盖地凌乱穿梭又百余根箭,分散射入城中各地,不刻四面火光冲天,啼哭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平静数日的和州顿时又再大乱。

    “出什么事了?”周虎和吟儿本来就离城门不远,一边回去一边问匆促而来的部下。

    “将军,金军火箭攻城,不妨躲避一下……”说话间头顶还有火网交织,部将本能惊慌,要拉他俩去安全之处。

    周虎怒挥其佩刀“紫荏”,驻足大喝:“城即破,吾用此自刎!城上汝辈脱归,报朝廷,吾九十老母尚得温饱终余年。若此足一动,忠孝两亏矣!”

    “将军……”那部将瞬然被他感召,抽出武器,“我也有刀!与和州、与将军同生共死!”

    远近军民逐一将这无畏传递开去:“我也有枪!”“我有棍棒!”“我……我有吃的!”周虎的儿子举起碗来,众人都是一怔,对视慨然大笑。

    民众救火,将士战斗,同仇敌忾,奋不顾身,“和州保卫战”中止数日再度开启,甫一开启就直接白热。

    仆散揆将他和凤箫吟的棋局从建康神速切换到和州,饶是吟儿都差点没跟得上速度,龙镜湖在腊八这日就完全切断了宋军粮道,使初九金军在总攻之初就占据了绝对优势,彼时和州已成一座孤城,但凡来救的援军都被阻截,围城的水泄不通程度可及襄阳。

    自十一月以来就遭遇兵燹的和州,虽得到过数日缓和,好歹也被攻了大半个月,囤积越来越少,城池愈发残破,兵士伤亡渐增,前景不容乐观。吟儿却说:“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我方虽疲惫,敌人也一样,主帅都病倒了更何况兵士,伤亡一定比我们所知的要惨重!还有一点,他们的后援必定也跟不上——攻坚本来就比守难,何况他们还分兵真州、扬州、六合等地?”

    “说得对!金军最可怕的不过是仆散揆和纥石烈桓端的谋略、龙镜湖及其麾下骁骑营的战力。”叶适的几个门生都在和州做谋士,他们都赞同吟儿的见解,李君前也点头:“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只要守住金军前几轮攻势,我军便赢了。”

    “咱们也是时候组织一支精锐。”周虎立即将和州城所有青壮年召集,与官军劲旅、小秦淮精兵一起,采取“分批”方式坚守城池。另一厢,何老夫人率领全家登上城头,传砖递瓦,救治伤员,城中男女老幼见状全被濡染,均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与子同袍。

    短短几日,和州守军击退金兵二十余次进攻,杀死金军骑兵将领近十人。

    当宋军全民皆兵哀兵必胜,屡屡碰壁的金军却还是众志成城,归因于他们的“长枪副统”龙镜湖,一条二丈长枪外加独门暗器手箭,先前横扫淮西如卷席,而今,竟几回合而已,便将围攻他的小秦淮全体当家都伤了个遍,除了李君前和凤箫吟之外无一遗漏!

    “哪个再来!”阵前放肆挑衅,那中气十足、目空一切的样子,不得不教众人意识到,仆散揆和纥石烈桓端这两个谋才都不是这一战他们要消除的重点,金军的士气竟然完全凝聚在武功最高的那个人身上!

    当唐鑫、南虎、江南、叶文昭等人齐被震飞,离最近的周虎当即弃了仆散揆迎刃而上、紫荏刀堪堪挡落龙镜湖那力道沉厚的一枪;李君前亦囫囵拆了纥石烈桓端几刀就迅速将他换给唐鑫等人、继而提鞭迅速冲入战团与龙镜湖正面较量;见势不妙,凤箫吟也随即离开城头先帮众人压了纥石烈桓端几招,却非得时时刻刻关注着不远处拥有龙镜湖的寸许地方。寸许,是的,枪法快到窥探不到,身形缩到捕捉不了,可那寸许地方竟好像聚集了满世界的尸块、血迹、杀意,难怪林阡说,那是一种“山河滚到我屠刀下宰”的观感。

    所有的攻防任务都因为区区一人就被迫打乱和自觉交接,龙镜湖非人的战斗力打破了宋军原定的“尽全力斩杀仆散揆、纥石烈桓端”计划,仅仅一瞬他们心里的声音全部都是“先杀他!”

    杀他龙镜湖,谈何容易,岳离之上、曹王以下,当今天下有且只有林阡能单挑。周虎早在勉强接他第一枪时就不慎被枪锋扫到腰,还被他冷嘲了一句“哪里来的武举第一这般不经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轻敌如龙镜湖挥舞长枪,寒锋直刺周虎腹部,速力如飓风摧枯拉朽,其时李君前还未赶到,周虎被巨力笼罩眼看竟躲无可躲。

    武举第一岂是虚妄?躲不过那就接招好了!危难关头,周虎面不改色,不像旁人那样认败被打飞,而是抱元守一闭目静听枪路,最后一刻斜砍一刀以攻代守自救,说来也奇,龙镜湖那一枪威力和速度立竿见影削减了大半,周虎这轻巧一招竟四两拨千斤切中肯綮。缓得一缓李君前“江海争流”插入局中,一鞭便冲混了龙镜湖的长枪意境救得周虎一命。

    “你……竟也打得出……”龙镜湖脸上难免惊异,周虎这一刀原是林阡的“风正一帆悬”。

    他自然不会知道,林阡就是在和周虎切磋刀法时发现,龙镜湖枪法特色是山河滚到枪下宰,而破解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的刀法意象变得方正滚不动。

    饮恨刀刀法,这周虎也能打?!内力虽不像林阡那么深不见底,可招式和意境直追林阡,不愧是庆元年间的武举人啊!龙镜湖不敢怠慢,平心静气拼杀。

    周虎心中同样震撼,纵然龙镜湖轻敌了,这一枪没刺中他却也打得他浑身都疼,接下来龙镜湖和李君前鞭绕枪扎、鞭晃枪闪、鞭抖枪挑,你来我往不可开交了足足十个回合,他都毫无力气移动半步相助……

    没错相助,如果撇开内力不谈龙李二人实力相差无几,但持久战绝对更利于内力绝顶的龙镜湖,周虎才刚有了力气上前相助,陡然当胸就是一箭,若非眼疾手快必然当场丧命,正是龙镜湖的手箭,可惜要害虽躲开,身上还是被擦过,却听连声惨叫,原来龙镜湖同时还打进人群中好几箭。

    “杀我的兵,你要死了!”周虎战意被激,睚眦尽裂,暴怒大吼,激愤上前给李君前掠阵,勇悍地顶过两枪后,李君前再度提鞭回旋,风卷涛惊,乍现“江浮两山,地雄一州”之意,雄浑得视通万里、空阔到思接千载,与此同时,更一拳拳如电般拦截在龙镜湖想要故技重施的袖铠前,绝不允许他攻杀其余兵将。

    龙镜湖全力贯彻枪尖,强硬取李君前命门,李君前和周虎气力相加勉强及得上他,刀鞭枪轰然相抵战场上血肉横飞。龙镜湖虽也受伤,却是最先调整过来,又一枪朝李君前猛刺,同时手箭把周虎朝侧面推。

    李君前从容以“脚如铁”踢出一道巨力守御,作为抗金联盟在两淮的中流砥柱,当他承受了对方一半以上的内力,破解他招式的任务只能交到旁人手上,那个旁人,总算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周虎重新上前、刀走勇猛,那人初度入局、剑走轻灵,一刀一剑,一左一右,“两个愣头青,交给你们了……”李君前笑着在心里说,继续举鞭吸引龙镜湖的大部分打击;周虎骤然发现白影飘降,还未意识到那是吟儿,便见她惜音锐气逼人,锋芒毕露,才一回合就万招出手,这架势明摆着专为收割人头而来。

    随心所欲,行云流水;意起形致,气势如虹;人剑合一,无所出无所不出……只三回合,三重境界,那时龙镜湖眼中才有她,回神对付起她的“一剑无式”,无论武功、心念,都指向他要先杀她——战事要紧,无暇迟疑,无论他长枪还是手箭,都不顾一切对准了她。

    吟儿神色大变,即刻转攻为守,格挡手箭时手忙脚乱,牵扯到左肩更是撕心裂肺。李君前周虎哪容他杀害吟儿,虽被他强力迫退数步,却接连回身重新杀到,龙镜湖瞬然回防,一枪横亘而至,虽然心魔被触难免仓促,却仍具万夫莫敌之杀伤,便在那电光火石间,周虎忽然看到了这仓促间的失误:“君前!”合作守城多日,怎能毫无默契,李君前当即调运全身气力进攻,周虎一边默念“师父助我!”一边拖着刀打出他所认为比“风正一帆悬”还要对症下药的“堂堂正气不久熄”,同样也是不遗余力,进攻!

    一息之间,龙镜湖发现自己的防线当真被周虎的紫荏刀撕开,正要来续力补足,而就在那时,纥石烈桓端突出重围,不计生死地前来救护……便是这短短的交睫之间,谁也没想到本该在躲手箭的凤箫吟,竟然宁可中箭也不躲地一剑逆斩,只因为认定了“这是和州胜利的唯一战机!”霎时红光四溅,连剑带手箭地乘风破浪直扑龙镜湖,便听砰的一声巨响,杀疯了的龙镜湖、周虎、凤箫吟、李君前四人兵刃总算可以达到平衡,可万万没想到一支被带回战局的手箭,那么凄厉地猛打在龙镜湖的胸口……

    纥石烈桓端救援不及,难测龙镜湖死活、生怕宋军再补刀,情急之下哀吼一声,风里流沙刀对准了凤箫吟狠劈,顷刻间黄沙四起如龙卷,李君前第一时间站稳来抗衡,身侧龙镜湖早被冲开一丈开外,而凤箫吟和周虎所在之地两人都杳无踪迹,再一瞬,仆散揆和叶文昭各自所率金军宋军、便已紧随着战局的打破冲宕到了一起,鼓角争鸣,金铁交响,风雷激荡,一时多少豪杰都尽作了烟尘。

    

    “镜湖……”仆散揆最先冲到阵前,几乎摔下马来将龙镜湖抱起,因为知道这手箭事先染过剧毒,一见他要害被伤,仆散揆便噙满泪水,怎能不怕,他要失去龙镜湖了,他还没来得及把龙镜湖带到王爷身边,还给王爷的高手堂!

    “你、总算不叫我鼠辈了……”龙镜湖看到军医摇头,就知道大限将至,苦笑,长叹,“那丫头是我的命中克星,我,想救她也不成,想杀她更不成……”

    “别认命!别死!鼠辈,你和王爷的裂痕还没修补,你和王爷的抱负还没实现,你还没有脸去见他,你,至少活到他原谅你的时候。”仆散揆从来就不是个相信天命之人,厉声制止龙镜湖继续说,慌忙要给他运气支撑。

    “你又叫我鼠辈。”龙镜湖连连咳血,断断续续地说,“唉,你……你要是早点杀了她,多好!可你,偏偏就是不肯!”

    “那日,我之所以留着她不杀,不是为了什么月儿,而是为了钓出转魄,更是为了用她反复提醒你,你龙镜湖,要正视和弥补自己的过失,尽可能多地为王爷戴罪立功!”仆散揆不禁泪流。

    “我可不信,哈哈,懦夫,不肯直面自己的心,还要嘲笑我。你听我的才是对的,杀了凤箫吟,毫不留情,东线必定由你攻克。”龙镜湖脸色苍白,惨淡地笑了起来,“临喜,我可不是鼠辈啊,我虽然愧对王爷,装死骗过了忧吾思,却也没完全逃避,我生的……好几个儿子,都从军了……名气最大的那个,你可能也认得,叫,叫盛屠龙……”

    仆散揆忽然记得集市上重逢龙镜湖时,旁人叫他“老盛”,也记起楚风流确实有过一个很看好的副将,早在陇右就为国捐躯,只怕就是他假死之前生的,怪不得叫盛屠龙,很可能还有盛宰龙盛灭龙之类,之所以这般起名,大概就是为了狠狠地洗刷他自己一把:“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我的‘遗言’就是前仆后继、报国杀敌,如今,也是一样的……”那一瞬龙镜湖精神一振,眼中分明有光芒闪烁,“不求王爷原谅,只愿王爷安康……”

    梦回昔年会宁,他进退帅帐禀报军情,看着高手堂的人抱着还没满月的女婴逗乐,棋局旁仆散揆嚷嚷着小牛犊撒了我满手都是尿,年轻的王爷事业爱情双丰收脸上洋溢着幸福,他那时候就很想加入他们了,可惜……

    “王爷他,不能再少人了……”仆散揆眼看他眼神渐渐无光,只觉天都跟着一起塌了,在这次南征中立功无数的龙镜湖,是东线宋军士气的最大来源,连上次被林阡挫伤都不可以更何况死!长远来看,不仅此番南征啊,还有曹王府需要抗衡林阡的未来——曹王才刚失了楚风流如何再经得起这样重的打击,他仆散揆原本肩负着要把龙镜湖带回西线物归原主的重责怎可以一借不还!

    “龙镜湖!”挥师南下又如何,河山万里又如何,再回不去,早已回不去,仆散揆心力交瘁,伏尸恸哭竟昏倒过去,他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冬至那日不杀凤箫吟!纥石烈桓端担忧他风寒加重,加上龙镜湖战死后金军受重创败相已露,不敢恋战,下令撤退,所幸宋军也群龙无首,此战才免于全军大溃。

第1487章 豪饮一杯否,临淮女儿红

    周虎哪料到宋军会群龙无首?当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抢前一步到敌人刀锋下拉开凤箫吟时,满心都是“我的兵不能死”,脑中一片空白再无其它!想不到纥石烈桓端的刀那般凶猛会将他俩一起震飞数丈,更想不到混乱冲涌的兵流会在下一刻将他们推挤更远,所幸寒冬季节护城河水并不湍急,然而凤箫吟那只旱鸭子带得他又往下漂了足足半里……

    “盟主,可还好吗!”周虎也觉得纳闷,明明尊称林阡师父,为什么会觉得凤箫吟是“我的兵”,是因为和李君前称兄道弟了所以自觉把君前的十五当家看成了下属,还是腊八那天他看她一边喝粥一边掉泪让他想起麾下那些十三四岁刚被收编的小兵?

    不敢往上游看,怕看到漂流的那一路染了多少鲜红,亦不愿在水中常留,虽然没结冰可这寒水哪里是人可以驻足!然而他好不容易拖吟儿到岸边拔去她左肩箭镞包扎好唤醒她时,忽然间自己就开始眼皮打架头皮发麻,这才留意到肩膀伤口奇痒无比,很显然龙镜湖擦过他身体的手箭染了剧毒。

    半里外烽烟乱起、兵马疾驰、水浪滔天、战鼓动地,难料想到底是胜是败或僵持,不可能有一个闲人来寻他们,而他们,自然是一醒来就想回去救局,谁知道两个人虚弱地一个都走不了回不去!周虎知觉流失全身火烧暗叫不好,凤箫吟久病成医立刻懂了:“是火毒……”

    适才她为了打死龙镜湖情急发狠、没躲手箭所以和周虎一样也中了毒。然而她毕竟多年浸在寒性毒物的药罐子里,身体完全有可以抗衡火毒的能力,就算不吃药也一定不会死、只不过会煎熬一阵子而已;反观周虎,原还精力旺盛的大将军,一瞬功夫就完全抵不住,本来还在问她却先于她倒在地上,毒素一蔓延便性命堪忧。

    不过他真是命不该绝,吟儿适才在城墙下来得仓促,怕鏖战太久故而问军医要了一瓶寒药在身,此刻当然是有备无患、立即拿出给周虎喝,根据经验她确定这火毒跟自己所中一脉相承,那寒药理当不会对周虎有害,能解毒,只是不能明确剂量,可生死攸关哪想得到那许多!

    “不可,那是你救命的药!”周虎却比她缜密得多,强忍痛苦一味推却,是因他见过她贻误吃药被反噬、“死”了足足五天之久,怎可能允许以她的命来换他。

    “别怕!我上次不是因为被反噬,少吃一顿也没事!”吟儿摇头,力劝他喝。

    “不,不行,真不行……”周虎愈发衰竭,脸上出现黑气,却仍然死死抗拒,哪怕吟儿强灌都咬紧牙关。

    “真是一把硬骨头!”吟儿没办法,只能从他腰间摘了个葫芦倒掉其中的酒,将药瓶里的寒毒倾了一半过去,一手将他扶起一手把葫芦递给他:“这样,咱们一人一半,先保命,其余撑到回去再说,都活着才能救局……”

    周虎眼前一亮:“盟主说的是,都活着……”正待要喝,看葫芦里寒气直冒,笑,“常年喝烈酒,第一次饮冰。”

    “周将军,干!”她和他相反,这辈子可能都喝不了酒了,没关系,喝毒就是喝酒,举杯对饮,豪情干云。

    周虎微微一愣,此刻看到她笑得灿烂,和年轻时的娘亲一样不让须眉,哪还记得前几天她的泪流满面,豪气上来,“干!”闭上眼睛将手中寒毒与她碰杯后一饮而尽。上次这么痛快,还是在和林阡对饮热酒的时候,先前记得叶文暄问他:“叔子,临淮可有好酒?胜南就好这口。”不过可惜,上次的酒不太好喝,因为林阡非常尴尬地说:“临淮是不是没什么好酒?”

    谁说没有,周虎笑了起来:“临淮产的,是女儿红吧!”所以师父才好这口!

    

    九死一生,相扶回去,才知龙镜湖当场阵亡,和州城立即就转危为安。心急如焚后如释重负的周虎闻言昏倒在地,所幸军医诊断了他和吟儿都没有性命之忧,军医更在检查完吟儿之后说,“幸好盟主只喝了一半”,吟儿不解其意,军医告诉她,“盟主的火毒本已好转不少,只需要喝一半就够抵消,喝多了反而会转成寒毒。”

    吟儿这才知道,这些天差点因为樊井不在而思维定势,好在和州之战因祸得福,救人救己,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往后每日都来问军医剂量,或许要渐次减轻,能解毒也不一定。”

    周虎因为原本就只是被擦过肩膀并且吃解药及时,火毒丝毫没能渗进脏腑中去,他本身身强力壮,很快便恢复了过来。这几天他和凤箫吟都养精蓄锐,和州重担全都落在小秦淮帮主李君前身上,好在李君前当惯了领袖做得了第三位和州守护神。

    自龙镜湖战死之后,仆散揆病情加重,金军战力锐减、士气大跌、掩盖不住原来军中早有疾病横行的事实。然而腊月中旬,由于西线中线战况还波云诡谲,仆散揆并没有立即放弃、仍在死撑着意图攻坚,又对和州作战了十余次却每一次都无功而返,李君前遂有了越来越多的闲暇时间。

    “盟主是庆元年间江湖武举的第一人。”李君前和官军中人交流时,不忘往自己的十五当家脸上贴金。

    “刚好我们周将军是庆元年间朝廷武举的第一人啊。”官军们愈发觉得他俩相似。

    “两个武状元,交情过了命,不结拜兄弟可不成!”副将一撺掇,周虎就来了劲,想到吟儿曾哭着说父亲不要她了,他立马找到母亲和吟儿分别说明情况,决定以义兄义妹相称,结拜当日便升堂拜母。

    结拜完,周虎喜滋滋的,林阡总不肯被自己叫师父,那就别怪我周虎叫你妹夫了。

    吟儿也是忧中带喜,想不到才失去父爱便在何老夫人这里找到慰藉,想来也对,你弃如敝履的自然对你恩断义绝,你抛颅洒血的才可能与你真心相待:云烟姐姐,你果然说得不错,不承认我的宋人只是极少数。

    当骂她的人逐渐从宋变金,当辱她的话慢慢从金国公主变作数典忘祖,当仆散揆对她像父亲对林阡一样开始毫不留情,她这颗心也终于变得冷硬起来:都来吧,我不怕!

    

    仆散揆在大金将帅的征战排行榜上常年位居前三,何时起竟和胡沙虎那个末流一样,对着小小一座州城都能围攻一月不下!然而事实便是如此,做任何事都首先得有健康的身体,仆散揆本就没好的风寒因为龙镜湖之死而日益加重,这些天竟完全想不出任何计策可以助他在对宋廷的谈判桌上拿出丰厚资本,征服南宋不成,以战迫和都不成?

    好吧,就连剔出心腹大患也不成!东方文修遇刺那晚,建康的市井之人仓促逃离,由于抗金联盟始料不及临时改变计划,为他们安排退路的转魄很可能没来得及撤,就在仆散揆勒令控弦庄抓捕的无故靠近帅帐之人里。但很奇怪的是,那几个纥石烈子仁手下,全都有充足的靠近理由,并不是无故。其中有个嫌疑人徒禅月清,他的纳兰小弟振振有词为他作保:“我受邀去东方大人帐中看兵械,好几个万户都是知道的!只不过我肚子疼才叫月清帮我去。”仆散揆问明情况,点头说:“月清救过我不止一次,他一定不是转魄。”

    那是仆散揆最接近转魄的一次,月清本来还在想方设法狡辩,万万没想到仆散揆会败给天真的纳兰小弟:“明明你没有叫我帮你去,为何说谎?”纳兰小弟谈着狭隘的兄弟感情:“徒禅大哥,上次我是嫌犯,你宁可我说谎也要为我作保,今次我一定帮你!好兄弟,讲义气!”天可怜见,上次月清帮他作保,只因为他是月清的挡箭牌罢了!

    也罢,种瓜得瓜,轻易化解危机,徒禅月清更加地惜命,原先就不能露的破绽,以后便算仓促也不能露!冷血无情地继续持着纳兰小弟这妙盾。

    仆散揆因为徒禅月清是救命恩人的关系,从冬至后就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加上当初的完颜丰枭是他所杀,一旦他有旁人作保,就完全将他从指缝间滑了过去。

    最终结果是,转魄遍寻不获,宋军内外如铁!

    

    周虎等人的和州保卫战打得无比出色,不但使城中百姓免遭劫掠、屠戮,也牵制了金军的大量兵力、减轻了其他州县压力,更加鼓舞得东线宋军士气高涨。

    但令仆散揆感到柳暗花明的是,就在那时他收到情报,尽管中线一潭死水,西线战场却天翻地覆:吴曦公然降金、大散关被曹王攻破!吴曦不仅要将西和、阶、成、凤四州奉送,更待绘全蜀地图对金廷呈上!

    虽然大散关失陷是因吴曦下令撤除守军、理应还有厉风行杨致诚等人伺机夺回,但宋军的情报里关于吴曦的说法不可能像金军这般真切,吴曦作为西线主帅居然降金了为什么降金啊?那么韩侂胄会不会降金赵扩会不会啊?诸如此类的谣言比现实可怕万倍,必然会造成人心恐慌。

    机不可失,仆散揆立即命人填词一首《上平西·泰和南征作》射入和州城中瓦解军心:趸锋摇,螳臂振,旧盟寒。恃洞庭、彭蠡狂澜。天兵小试,百蹄一饮楚江干。捷书飞上九重天。春满长安。舜山川,周礼乐,唐日月,汉衣冠。洗五州、妖气关山。已平全蜀,风行何用一泥丸。有人传喜,日边路、都护先还。

    “这群孙子教化不错嘛,居然还自称华夏正统?”周虎又气又想笑。

    “当真是纥石烈子仁写的?我看一定是别人写的、他夺来抢功!”叶文昭看署名是纥石烈子仁,不信。

    “不管,谁写谁孙子!”周虎骂道。

    吟儿看到“已平全蜀”早气炸了,金军射进城不止一封,天空中纷落如雪,比射火箭还要恶毒,吟儿远远看到周虎家儿子搬着砖头经过,心念一动:“别搬砖了,找些伙伴来,阿姨给你们授课。”

    她至今记得西湖边小学堂的书声琅琅,纵然隔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清脆,朝气蓬勃,最震撼人心,凭什么只有京城的孩子能享?她也要和玉泽一样,教战地里这些孩子背诵,集体地背诵,大声地背诵。

    教孩子们,也教金人,你们爷爷是怎么写词的,“一群杂碎,绞尽脑汁填出这么首不伦不类的东西有什么稀奇!咱们陆游老爷子一个人就写了万首,随便一首拎出来都喷死你们!班门弄斧,自取其辱,孩儿们,背来听!”

    闻道舆图次第还,黄河依旧抱潼关。会当小驻平戎帐,饶益南亭看华山!《书事》

    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书事》

    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

    北风吹急雪,夜半埋毡庐。将军八千骑,万里逐单于。汉家如天臣万邦,欢呼动地单于降。铃声南来金闪铄,赦书已报经沙漠!《出塞曲》

    好嘛你平全蜀嘛,我们陆老爷子早驰骋了潼关、黄河、鸭绿江、桑乾河、祁连山,南宋的有志之士们从小就都有焚龙庭、空漠北之志!

    孩子们背诵诗词半个时辰都不带重复,吟儿借着陆游的笔和孩子们的声,再次对仆散揆打了一回轰轰烈烈的嘴仗。

    仆散揆脸上早就挂不住,总算孩子们口干、消停了,还没完,城头上宋军将领们继续,还是陆游的《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却极尽丑化谩骂语句,什么“连颈俘女真,贷死遗牧羊。犬豕何足雠,汝自承余殃。”什么“今兹缚纛下,状若觳觫牛。万里献太社,裨将皆通侯。”还有“小丑盗中原,异事古未有。尔来闾左起,似是天假手。头颅满沙场,余胾饲猪狗。天纲本不疏,贷汝亦已久。”

    仆散揆越听越气,哪受得了那些字眼,最后只觉一团热气冲上胸口,再一次地在和州城前吐出鲜血坠落下马。

    “仆散大人,您不能再在前线了,这潮湿阴冷的气候只会不断地加重风寒……”“仆散大人,您先去后方养病吧,身体最要紧,若是圣上问责,我等担待不起!”军医们无不面带忧色,仆散揆才知道,人不能不服老。

    腊月过半,东线宋军士气大增,全面从顽强抵抗改为组织反击;金兵则精疲力尽,攻势逐渐减弱;金宋战场进入相持阶段。一病不起的仆散揆有心无力,加之后援始终跟不上,唯能着手对和州撤围。完颜璟听说他病倒,哪能少得了这位国宝级战将,赶紧遣太医来为仆散揆看病。

    岂止给仆散揆看病?那时候,前线已到处是水土不服的金军。

    

    眼看江淮一带军民日趋安定,又传大散关已被林阡和厉风行收复,吟儿忽然想起林阡对她说过,风烟境中厉风行曾有判词“勇夺大散关”,想来觉得再玄妙不过。

    心情一旦好转,她在院子里舞剑时,一边向何老夫人献宝,一边自我欣赏“快哉此剑!”如此自吹自擂,外人看了或还跟风叫好,周虎站定在侧看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不知是否自己眼花,为何她身上似有寒气散发?周虎心中一颤,赶紧叫军医去给她看,才知道她“从今日起,便不得再喝寒毒。”因为,“盟主体内的火毒已经完全不见,若再不停药,只怕要往相反方向去……”

    “这……火毒怎会转化成寒毒?”众人皆惊,不知何故,吟儿无奈:“若真转成了寒毒,我是要开始定时喝火毒了?”而且还每时每刻不定量!不停不断地问军医有没有新的变化,何时起她身上的毒竟然成了变数了!?多事之秋病不起,到底有没有解决办法?

    唯一能够高兴的,是现阶段她什么都用不着吃,若能停止那转化趋势,就能过正常人的日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线战报纷至沓来,前一刻才刚知大散关收复,后一脚就获悉“陇南阶州,主公入魔、下落不明”……

    很明显,大散关阶州两地是曹王和吴曦同时开战,林阡他,一个人同时跑去两地接战了……

    怎么办到的?就像他能仅仅两日就从东线神速到西线,是火麒麟吧……

    吟儿更担心的是,怎么会入魔?即使高手堂从襄阳赶回了西线,林阡不是有宋恒在陇南辅助吗,不是说听弦也移交了静宁的攻防任务赶了过去?就算慧如轻舟没赶上,莫如柳闻因也一定到了,还有个人质吴仕在手上,哪里怕投鼠忌器的吴曦翻天?怎么就让林阡入魔了?!

第1488章 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腊月初七,川蜀。和凤箫吟一样命好的吴曦,凭运气在关键一刻避过了短刀谷义军的精准打击,不仅反过来伏击了前来追剿的寒家四圣,更帮助金军细作鸑鷟逃过一劫、害宋军细作灭魂被迫蛰伏。自此,吴曦与林阡正式决裂。

    翌日,莫如和柳闻因才抵达陇南,来不及用手中人质逆转吴曦的叛意和林阡的杀机。凭她们的速度本来可以更早就到,尤其柳闻因驾驭的是神驹“无法无天”,奈何吴仕在途中大病了一场贻误行程,有意无意地促成了他父亲的彻底降金。

    初九,吴曦的亲信姚淮源赶到金营,口头承诺要“献出西和、阶、成、凤四州”,并与金方约定“撤除大散关守军,以便曹王不费一兵一卒占领”。既然吴曦献出这样大的厚礼拿出这般重的诚意,从那天起,高手堂里的孤夫人就从曹王暗卫变成了吴曦暗卫;赫赫有名的地魔封寒亦作为副将同行。

    “南宋的大散关一带,不是宣抚使程松在守?副宣抚使吴曦能做主撤得了守军?”孤夫人自环庆由暗转明后第一次到西线,不是太清楚川蜀状况,对姚淮源的言辞诸多疑惑。

    封寒虽也是第一次来,却比她要了解得多:“据说昔年在临安时,程松是靠巴结吴曦上位的,官再高,怎可能在吴曦面前抬起头?韩侂胄派程松到西线来,名义上以文制武,实际却是为了文武协调。唉,韩侂胄给了吴曦最大的信赖和实权,却同时也给了他架空程松、主宰川蜀的机会。打个比方,就像你和我这样,明明我比较强,却成了副将要听你指挥,王爷他犯了和韩侂胄一样的……”

    “收回你最后一句话!我可不是靠巴结你这样的人上位。”孤夫人白了他一眼,傲然。

    “蹑云,我哪样啊?我真的不差……”封寒红了脸,嘟囔着,索性摊开来说,“对我温柔点行吗?为了你我可是等了快三十年没娶妻……”

    “你可别赖我!连房屋田地都被胡沙虎夺走了,这三十年你拿什么娶妻?”孤夫人对封寒一向毒舌。

    “唉……你你你,和尚不也没房屋田地吗!你为什么就喜欢!恨不得给他建一座庙!?”封寒不依不挠追问,孤夫人嫌烦赶紧抽了马一鞭。

    姚淮源在旁边听着两小儿辩日,难以相信他们是高手堂的人,非常担心吴都统日后的安全。

    而那时,吴都统因为不再首鼠两端而自觉意气风发,振臂一呼集结了大半祖父和父亲的死忠,几日内核心团队便足足召开了十次会议,其中一项议程就是“如何处置程松”。对此,部将们分为势均力敌的两派,一部分像王钺那样主张杀了程松,另一部分如李贵这般,反对杀宋廷重臣。

    诸如王钺、李贵等人,早先曾与风鸣涧、曹玄共事,但吴曦认为,他们和李好义、薛九龄不一样,起码对他令行禁止、说焚城就焚城、说撤军就撤军,所以暂时认定是自己人、忠奸慢慢观察就是。关于杀不杀程松这件事,也不能判定李贵就亲林阡、王钺就不亲,因为吴曦自己心里也不想杀程松,其一,无用之人,死也无用,其二,金军即将入关,吴曦在川蜀称王,需要以仁德树立威信——

    变天变得这么快,沧海横流,颠沛离乱,川蜀民众尤其名流们,根本来不及对林阡产生依赖,而只可能依附在吴曦的新政权下,吴曦一边暗地里做着卖国的事讨好金廷,一边当然期待着自己的拥趸多多益善、好帮助自己迷惑百姓粉饰太平,顺便还能再蒙蔽宋廷一段时日、好由着他吴曦先发制人与金军联合东下伐宋。

    “对程松,视若不见即可。”这句话,隔着一个大散关的吴曦和完颜永琏几乎同时开口对麾下说,只不过意义完全不同。一个打算见死不救,一个意欲一马平川。

    南征九路金军在西线战场共有五路,仅有完颜充所率的一路对付程松的东军,兵力只为一万,即便如此也时有胜绩,可见程松是多昏聩。若非厉风行金陵、许从容杨致诚两路义军策应,只怕北伐期间大散关内外就全被金军占满。若无寒泽叶、孙寄啸、曹玄在静宁和秦州始终占据主动,程松和大散关也永远也不会上升成为影响大局的关键。现在不一样了,林阡虽归来,宋金却持衡,大散关之得失至关重要。

    如今大散关虽有程松派东军重兵把守,但吴曦只消撤去蓦关的守军,便可令完颜永琏所派的凌大杰、卿旭瑭两位先锋从版闸谷绕到东军后方——

    兵贵神速!腊月十一,金军依曹王之计以及吴曦路线行事,迅猛从程松东军背后杀出,来势汹汹,猝不及防。一番鏖战过后,宋军不敌,主将溃逃,金军遂火速攻陷大散关。

    战前厉风行与林阡数度交流,早知完颜永琏会转移兵锋,亦忖度吴曦会从中作梗,却难料吴曦到底从哪处捣鬼,更不知完颜永琏究竟哪日出手。“灭魂”此前就自身难保,就算冒险打探,情报也未必正确;虽说金陵作为军师圈定了好几个重点、其中就包含了版闸谷,但毕竟不能集中兵力;埋伏在那个“可能性为两成”地点的许从容,怎可能会是卿旭瑭的对手?

    闻知败报的第一刻金陵便是一笑,苦叹一声:“完颜永琏知己知彼,恐怕是猜出我算到版闸谷仅为两成可能,于是完全避开了八成可能的别处、神速拣选了这一条险路。”生气朝地图的别处投了粒碎石,当即转身出帐,提剑携毒上马,“大军在后,看我令旗。”

    待到她与厉风行、杨致诚前往救局之际,成千上万的金兵已涌入了大散关,那关隘一砖一瓦地淹没进黑压压的敌军甲胄,在视线里坍塌一般地越来越低,仿如沉入黑夜的夕阳一点点地凭空消失在地平线……纵然如此他们都要追上去,奋不顾身冲到敌军的最前面,压回他们的攻势,挽大厦于将倾!

    金军一愣,即将取胜,来者何人?

    大风起兮,少年飞扬,九分天下“点石成金”厉风行——长钺戟凌大杰的老对手。

    镖箭交织,荆天棘地,享誉川蜀的暗器王杨致诚——区区一个完颜充而已,不在话下。

    毒无虚发,追魂夺命,南宋毒坛和谋略的双卧龙、女诸葛,云雾山比武第十,金陵——当我用无影派的“日月晦明毒阵”笼罩你卿旭瑭时,你可有心力接得下我的十八般武艺?!

    宋军虽然对完颜永琏的时间、地点一概不知,却知道这场大散关之战的“人物”。归因于陇陕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诸如卿旭瑭、凌大杰,本来都是在静宁驻守,突然不见了自然是来了大散关寻求突破。

    完颜永琏没有藏兵,一则他习惯下明棋,二来,为了给林阡压力他没必要暗着来,不仅卿旭瑭凌大杰的调动要让林阡知道,高手堂、解涛、轩辕九烨、薛焕,也一样是大张旗鼓着来西线报仇!

    “压力,是为了逼林阡入魔、失误,更要教宋军群龙无首、大败。”完颜永琏如是说。中线东线均受挫,需要西线放手一搏,哪怕冒着环庆、平凉等地被抗金联盟趁虚而入的风险——冒险吗,这么多高手尽在眼前,林阡难道不用调遣别人来帮忙?

    一如完颜永琏所料,林阡确实心态不稳,忌入魔,怕失败,所以也跟着把辜听弦、百里飘云等人从静宁调派到了阶州、成州等地。所以完颜永琏根本没冒什么险,还是牵着林阡的鼻子在走。

    而且,林阡知道“人物”又如何?他知道这些高手已经抵达西线几个?知道他们怎么对阶州和大散关分配吗?

    是的,凌大杰、完颜充、卿旭瑭,或许能够被厉风行夫妇和杨致诚勉强抵御,可变数呢?你林阡来是不来?阶州和大散关孰轻孰重?你座骑再快,也有先有后,该如何判断?

    宋金胶着之际,蓦然阵法开阖,几步外飘降一道威严古厚的剑气,直冲着正和凌大杰拼杀的厉风行而去,作为突如其来的变数,不由分说将厉风行手中承载其全部内力的软剑打脱。厉风行若无“风行水上”的轻功庇护,差点就折在了凌大杰那个“戟中阎罗”的手上。

    不过凌大杰得意不过半刻,斜路顿然一道锋芒击入,也是无比强硬地斥分了凌大杰和他的长钺戟。这一刀,来得太及时!宋军谁都来不及欢喜叫一声“主公”或“胜南”,便看着原本最白热的一对一顷刻变作了更沸腾的二对二——最先是林阡和完颜永琏刀剑转向狠劈对方而去,缓得一缓,凌大杰厉风行来不及拾武器再度赤手空拳相抗,交错拆分之后,他四人又变作单打独斗的两个战团,却因为同样势均力敌、险象环生而使人不知要更加关注哪一对。

    凌大杰力量凶悍,更能曲步行拳,刚中有灵,奇快无比,这套新鲜拳法早比陈仓之战熟稔不少;厉风行一拳几手,短招连打,排空驭气奔如电,自无愧“风电之掌”称号。劲道冲撞,气流窜跳,厮杀之激烈程度再次证明,他二人是彼此最适合的陪练……

    陪练,谁陪谁练,凌大杰拳法毒辣像在坚持“姜还是老的辣”,厉风行掌拳猛烈如在宣告“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分伯仲了片刻之后,刚好接过副将掷来的新戟或新剑,又是几乎同时一个拔地冲天一个风激电骇,铿然相撞,被冲开老远的副将们都后悔上前,戟和剑也顷刻就面临被对方打断或击飞的危险……

    完颜永琏和林阡膂力不及他二人,因此表面看来没那么可怖、没有什么气浪电光或火花、甚至毫无波澜不染纤尘,实际他俩各自足以毁天灭地的内力早已被对方轻巧或强行地兼容并蓄。

    金宋两军又哪个不知道这“实际”,屏气凝息,自动给这两个神魔间隔出一大段空白。

    冥灭一剑凌云,清淡、超诣,剑旨一如既往“大道如青天,而你不得出”,

    饮恨长刀斩风,雄浑、沉静,刀境焕然一新“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前者几乎没有变化,后者却是脱胎换骨,此战胜算看来是林阡更大?

    不,前者就算没有变化,也不过就在等后者从下方逼近罢了。

    那些眼看着简单通透到极致的招式,任谁,哪怕内力足以靠近他,即便平心静气去拆招、自以为看穿了破解了,却无论如何都破不了。

    但凡出自他完颜永琏之手,从诞生第一刻起就注定无解,

    呈现在面前,演变在剑侧,本身就已出神入化,未想那些都是幻象,何时起,剑意已散入了山岳窥刀、融进了天云攻敌,随风潜入,无懈可击。

    何况他正常状态下内力就是要高林阡一阶,令林阡在“万寓于零”、“上善若酒”、“神游”、“静谧”、“湛然数镜平如砥”等意境全都推倒重来熔于一炉之后,连续十回合的攻击还是被他剑锋斥在防线外,无从进展。

    略一心焦,不知怎么就心焦,其后一招“天地为棺椁”显得繁冗,竟生生拖了林阡一步后腿,被完颜永琏反守为攻占据主导,便如每次沙场运筹,他都会失给完颜永琏一步……

    林阡当然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会打错一招,以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心焦,那是因为完颜永琏具备超前计算入魔风险和实战水平的能力,早就在铺垫剑局引导着林阡在十招后失误,以及……出现入魔先兆。

    林阡却岂会甘心被他一直牵着鼻子走,此番从陇南赶到大散关虽然急迫,却多亏了火麒麟日行几万里,所以体力充沛可以说以逸待劳,所以即使暂时打不过也没关系,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坚持、忍耐、方能留在这无我之境,遂默念“一忍可以制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以最小的气力,打出最持久、最稳定、最强杀伤的刀意。

    对付强于自己的对手,只要维持零胜欲、不败即可,越是浩瀚,越应虚静,一旦沉淀了心态,轻易便以“坐忘”“入定”之招连环劈砍进入那“无刀之境”,

    不知不觉,翁婿俩制衡了三十回合有余,冥灭剑浓墨飞扬、气韵蔼然,“远引若至,临之已非”;饮恨刀,天风海雨、气象万千,“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风起云涌,五湖烟月全入寸剑;电光火石,千古英雄尽入刀中。一个臻入化境,一个妙到毫巅。

    眼见林阡迅速施展“破九霄”跃至“刀还是刀,人还是人”的最终境界,并且还强行把他自己制约在了入魔边缘的那条界限,完全达到了稳定和高强的兼得……这些刀法几个月前见到还相当杂糅,竟然在林阡思维清晰时能融合得这般完美,纵使完颜永琏也未曾想到——怎会没想到,其实林阡刀法之所以得到修缮,还是完颜永琏当初为了打败渊声帮了忙……

    “数日不见。他,当真已直追我。”

    此时完颜永琏仍然微处上风,却俨然是一副不相上下状态,在金军不自信者的眼中看来,那就是“时刻会被林阡逆转”。

    欲攻克大散关、使金军涌入蜀地,完颜永琏的面前只剩这道唯一仅有、不得不除的阻力,何况林阡手里握着包括楚风流在内成千上万条金军的性命!?完颜永琏收起这一息之间所有涌入脑海的河东记忆,回到静宁会战时对林阡“除之而后快”的决绝状态,是的,要除他,而且是要快速根除他,战前罗洌说“王爷力压即可”,完颜永琏却摇头“需迫他走火入魔”,果然,此刻看来,逼他入魔才是最佳捷径——

    前所未见的棘手敌人,他正常时和自己比肩,他入魔后外强内弱却有不可控因素,但就像完颜瞻说的那样,必须做出选择,怎能瞻前顾后!

    招式上到五十回合,翁婿俩依旧平分秋色,说时迟那时快,斜路蓦地有人落降,一招“快雪时晴”破局,林阡心念一动,“师父……”果不其然一身袈裟入目,与此同时神速袭来和尚的判官笔,其次才是他那张并不仇视林阡但不得不与之为仇的脸……

    和尚这颗棋潜伏在这里,作用显然举足轻重,其一是他的内力可给王爷翻倍,其二他与王爷配合默契之至,其三正是他会乱林阡之心。不容喘息,河东之战他与王爷给渊声的杀伤力全部扑向林阡,剑拟太虚之体、笔蕴万象之色,倏然竟可睹玄冥之道,有限之招可见无限之意。林阡一时呆住,竟不知要怎么去接这超然、鲜活的新一轮考验,或许,他是被巨力震得根本动弹不得,又或许,他还在恍惚和尚的“念长风”……这里究竟是不是在静宁的西岩寺。

    “胜南……”厉风行暗叫不好,看出这一招过去林阡既没心也没力承应、醒悟过来只能被逼着走火入魔,而他、金陵、杨致诚等人苦于全部都有对手,“别入魔,等着我!”厉风行情之所至一招“驱雷掣电”,不顾一切要上前助他并肩作战,凌大杰怎可能放过敌人,长钺戟迅猛追前冲铲,也是为了王爷超常发挥,险些将阵脚大乱的厉风行伤及。

    眼看着林阡不得不跟随完颜永琏的剧情坠入万劫不复,偏就是在这个关头,有人纵剑而出,清狂之气直抒:“完颜永琏,可敢与我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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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9章 独孤曹王,剑圣何人

    “独孤!”厉风行听出声音,喜出望外,有这位南宋第一人帮战,何愁林阡不能抵挡完颜永琏与和尚两个!

    却还来不及转头看、更来不及去想独孤清绝为什么会出现此地,凌大杰的长钺戟便已迅猛铲至厉风行腿上的委中穴。

    厉风行一股高兴劲上来,发现软剑前一刻就脱了手也不再慌,瞬然将拳力聚入一指、隔空就往对手肩井穴点:“瞧着吧,这才是我拿手本事!”

    独孤和林阡同在,他还自乱什么阵脚?一指化解自身危机,顷刻就冲着敌人转守为攻,紧接着他战力飙升连续爆发了十多回合,欺得那凌大杰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便那时,听得娇妻远远笑:“认真打,大散关是你的。”

    厉风行一愣,余光扫及,金陵已有空暇以令旗调兵遣将,半刻前明明她体力不济快抵不过卿旭瑭了……然而接替她的红衣女子却绝非独孤的妻子胡弄玉,而是一个陌生的三十几岁艳丽妇人……适才金陵看她和林阡同骑而来,一眼就懂了,苦笑,这又是从哪里卷来的烂桃花!偏还这么能打——

    那女子自身战力一般,所依赖的巨蟒却威力无穷,害得卿旭瑭才出毒阵又陷蛇群,真不知倒了几辈子大霉碰上的全是奇人异士……

    胜败仿佛就悬于这一线之间,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西海龙她要靠边站,独孤清绝才是全场的焦点。他的不期而至,给了宋金此战最大的变数,亦直接带给了宋军大散关收复的最强曙光。虽然那时天色已晚,不过是暗了金军的心罢了。

    同属不速之客,和尚虽也是个风流人物,但对于金军来说完全及不上独孤在宋军中的威望。所以独孤清绝仅是出现而已,就已使宋军士气高出金军一大截。再一刻,他飞身而上残情出手,剑势如蛟龙腾空不可阻挡,径直削向了公认的最强高手完颜永琏,桀骜狂放,舍我其谁,更加博得了宋军的满阵喝彩。

    霎时完颜永琏剑锋不得不为他转向,和尚与林阡皆被他俩斥远数步,以二打一骤然又化作两场单挑。不同以往的是,此刻全场都只一个看点:到底谁是剑圣?其余均可忽略不计。

    环庆玉皇山论剑,完颜永琏和肖逝并列第二,独孤因伤未能参战只能估算个第三,不过,他独孤清绝可不要被人估算。若不面对面打一次,怎么能公平决出雌雄!

    完颜永琏身在局中,心在局外:独孤清绝,为何会出现此处?林阡他,藏了这样的兵,给了我这样的意外……

    不过,纵使独孤清绝这颗棋子的埋伏确实是林阡设计,事先他也没想到独孤正巧就在陈仓,更无把握独孤清绝到底会不会来赴约——

    原来,论剑后独孤清绝准备送肖逝回天山,未想肖逝在途中走走停停,一直苦思冥想“保管能够打败渊声和完颜永琏、霸占天下第一”的绝世剑法,独孤清绝也被激起了强烈的兴趣,师徒俩一拍即合,行程开始越来越慢,最终两个都爱好钻研武学的疯子,竟就地停留、隐居、教学、切磋、相互成就了起来。所以石磐等人回天山之后发现不对,又派人再下山来,遇到林阡说了这事……

    很明显独孤和肖逝都比环庆时期又有所提升,但独孤却一定远远及不上肖逝,因为肖逝薄情自私始终沉沦于剑境,而独孤则一边练剑参悟一边承受着耳畔八方战鼓的扰心——

    偏巧是在陈仓、在边关,乱世何处不是边关?随着烟火的越来越呛人,随着鼓角的越来越惊魂,他晚上睡不着起来抚长剑的次数越来越多,奇怪,真奇怪,玉儿,我是被你改变了还是被林阡他们?明明爷爷给我的使命只是复兴独孤家族、问鼎武界,为什么今时今日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家国危亡,河山破碎,谁都不能视而不见!

    所以他越练下去和肖逝的差距就越大,频繁地被师父指着鼻子骂:“心有杂念,可怎么好!”“残情、残念,你都失去了!”“你的剑叫残情剑,你现在却背道而驰、越行越远……赶紧地,听师父——放下一切,属于林阡那些人的枷锁,全都与你独孤清绝毫无关系!”

    肖逝满头大汗,不知是练剑练的,还是怒其不争急的。

    “残情”剑旨,是拿起后的放下、拥有后的舍弃,但“放下”“舍弃”的定义,早被他独孤清绝改了,自从他右手握上了胡弄玉的手,便享受起恢弘与逍遥的兼得,拥有了剑法和感情都圆满的人生,回阳心法登顶,残情剑境通明,一度教世人羡煞。

    但那最高剑境需要他在身心必须有一项残缺的前提下才能打得完美,放下和舍弃的最新定义是“必须有藕断丝连的意识”,这就难免给他带来了诸多限制。后来他也找到了从巅峰上再寻突破的办法,那招对决渊声妙手偶得的“西风残照”,正是利用了他和抗金联盟的藕断丝连、临阵悟出的符合“残念”的新招。

    不曾想,就在这开禧二年的冬,他忽然发现他和抗金联盟的藕断丝连,没有了……居然变成了坚硬如铁!?如果他现在去,真的就失去了残情、残念,发生肖逝最不想看见的退步。

    独孤不服输,却更不愿逆心:“师父,我想继续突破,感情和剑术我可以兼得,江湖和沙场我一样可以……”

    “万万不可!”肖逝一剑电闪般封住他喉,示威般地冷厉训斥,“感情和剑术兼得的你,打得过没有感情只有剑的我?”

    他一时咋舌,这一剑太快,确实避不过……

    “听师父的,你还有救。完颜永琏的剑法‘尘情已破,圣境自达’,所以才可以与为师并列。”肖逝挽留了他几日,又举实例对他苦口婆心说:大部分成功人士人生都是残缺的。

    练着练着,就听说完颜永琏可能要对大散关增兵,他听闻彼处只有个厉风行在守,感觉“不行啊,守不住”,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最后林阡来了封信要他赴约,说会等他,他实在忍不了了,终于对睡梦中的师父留书出走……

    “徒儿,你怎么打?完颜永琏已超脱,你的剑却没了最强意境……”肖逝连夜追了过来,一门心思想拦阻,又舍不得对他用强。

    是的,若不在黯然之境,他的残情剑术不能到极致,若与抗金联盟当真魂牵梦绕,他的残念根本就是一去不返。定义能修改,本质不能,必须有“残”的意念才能打。独孤清绝却把心一横,来不及了,临阵再想!

    师父的声音渐渐淡去,完颜永琏的面容愈发清晰,对付此人近乎无解的剑道,他且用最近肖逝与他完善的“残情天山双体系剑法”好了,那当中,凝练了师徒俩在环庆火楼上没打完的或者仓促间没想到的所有妙招——

    以肖逝的方正无锋、大方无隅,来对完颜永琏的简单通透、大道至简,绝对错不了。

    剑履山河,千军万马全远走,铮铮交鸣,宇宙万籁尽消音。

    冥灭,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残情,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

    先是冰川断续回旋,涤荡浓墨渐次转淡;

    又见风云霍然裂变,削割天山层层变瘦。

    快哉对浩然,青松对寒山,孤云对雪海,一剑复一剑,交错连环,谁沦陷谁的境中?不得而知。只感受到冷芒流泄,无论青气白光都一样清澈,核心处对峙的分明两个最幸运的天之骄子。

    算上掀天匿地阵,这已是他们的第三次正面冲突,与林阡正在逼近完颜永琏不同,独孤早已无限逼近甚至即将超出。

    

    这样的平衡恰巧出现在此刻林阡与和尚的刀笔之间。适才林阡完全忘记了独孤是自己的安排,一方面是因为没把握独孤真的会在,另一方面是对和尚的突袭倍感意外。但独孤既然来了也将他从入魔的边缘一把拽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能忍这立场的突变吗。

    曾都恩怨两销,今已烽烟四起。哪怕有恩于自己的师父,也必须打得你死我活。

    和尚同样没有保留,一旦与他单独对攻,便不再是“念长风”“快雪时晴”那类寻常招式,而是“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这般的至烈杀招,天色全黑,光景西驰,战场上火把全亮,一瞬间又都全熄——

    那是林阡饮恨刀的极速劈斩,群山动,大旗翻,火光岂能不被掠夺。剑走青,刀走黑,果不其然,看到林阡这大劈大砍,硬挡硬架,汹涌如潮,才知道适才他和王爷的厮拼表面看那般波澜不惊,原来大多都是王爷的特色在铺展。

    如今王爷与独孤的剑斗依然潇洒,对比一看,真正是君子佩剑、侠盗持刀了。

    因这刀风掀起,阵前黄沙澎湃,扑得光线时明时灭,唯一不受干扰的还是核心那两个最强者。他们的剑影仍在相互刺挑时反复闪映,给自己照明给对方铺设死路,老者手中的不再是剑,而是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像,形无痕而意无穷。少年人不如他那般空虚、神妙,所以一个时辰之内多半要吃亏两次,却又秉着一颗“第二何用,只争第一”的轻狂之心而不停扳平,继续酣战。

    就这般,满满一个大散关,兵对兵,将对将,都全部陷入了胶着,煎熬了好像有足足万代,终等到天色亮起,却从核心到边界都还在持平……

    看天亮了起来,两军欣慰至极,总算渡过了煎熬……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了,这才不过是开始而已,独孤清绝完颜永琏、林阡和尚、凌大杰厉风行、卿旭瑭西海龙金陵……他们后来又打了足足三日三夜,大散关都不能说是沦陷了还是收复了!

    而就在第二日的正午时分,林阡在阵前听闻战报,说西和、成州、阶州等地均有乱象,自然大急,怕李好义、薛九龄、宋恒难以匹敌高手堂其余人,遂平添了一丝急功近利之心,和尚知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刻如果徒儿入魔,无人可以将他压制,非但不会使宋军大败,反而会害得两军两败俱伤”,打定主意,一边打判官笔一边给他念经,同时还要防止林阡悟性太高沉淀了心境、又参出新一层刀意来进阶……总之和尚既要压制他入魔又要制止他进步,堪称此战最疲累。

    说来也奇,如果不是因为收了这个宝贝徒弟,和尚是绝对不会捡起那本早已丢掉的佛经的……作为一个佛门的半吊子,他近来也在逐渐领悟《洗髓经》里的一致、同归之意,所以自身武功突飞猛进,足够与林阡抗衡;并且他熟知哪些经文会对林阡产生积极影响,那些就坚决不告诉林阡,反而全念的是干扰他又不会对他有害的……

    林阡实力其实已经在和尚之上,奈何这层师徒关系给了和尚太大便利,于是在这场大散关之战中完全无法爆发或提升,二人堪堪打成平手,破局关键就只能在旁人身上。

    

    众人身体都不是铁打,状态逐步开始下滑,却是那第三天日暮时候,缺失最强意境的独孤清绝终于被完颜永琏发现了破解之法,步林阡后尘陷进了对方铺垫的二十回合剑局之中,勉强杀出生天,四面险象笼盖。

    一息,漫天遍地都阵列着冥灭剑气,内蕴阴阳,神圣威严,不容喘息地向着他这唯一目标轰砸,而他,预感到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剑,所以又有点后悔了——像玉皇山上一样后悔,为什么要给林阡挡一掌,错过了和渊声的交手,凭什么我要给他林阡挡灾劫,把我自己这天下第一葬送……

    是啊后悔死了,就因为林阡写信要他赴约,林阡说的是大散关之约,但他那时记起了云雾山之约,九年前,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在云雾山上有个北伐抗金之约!他是无冕之王,他却游离在外,错过了太多属于大家的征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挽住那个在建康城互诉壮志的洪瀚抒。

    他的灵魂陡然飘到若干年前的京口北固山上,也是同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在“天下第一江山”登临送目,犹豫着“天下第一”和“江山”能不能分开来读,可笑的是,现今他却想将两者合起来……

    心念一动,那时的他,原来就已经想告诉现在的他,又有两个东西符合残念所需的藕断丝连,那就是——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

    对,谁说没有“残念”了,还有,既一脉相承又截然不同的两个自己,最初的梦想和如今的志向,既合二为一,又若即若离……好得很,总算来了!

    “独孤清绝,放下一切,与我一同完成这剑之极境!追求至高武学的路上,不可以被儿女私情或者家国大义耽误!那些统统都是虚妄,唯有剑是……”肖逝在后面痛心疾首。

    “师父,待我除了那些乱子,再回来清心寡欲。”独孤一笑,回头承诺,只要他活一天,他的剑法都会有进一步的攀升。

    “可惜,可惜啊!呜呼哀哉,旷世奇才,泯然众人矣……”肖逝气得不再追,原地捶胸顿足。

    可惜?跌下去再翻身跃上云端不就是了,师父你就当我是跳到那污浊中洗剑的啊。

    突如其来的最强剑意,蕴含“残情天山京口”三大体系,齐冲着完颜永琏的致命杀招劈刺回去,“突兀压神州”“明月出天山”之间,以一个残碎的“残情清绝”扣紧,出道惊风雨,功成泣鬼神。三十年卧薪尝胆,不仅要让江湖识得我,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我,天下第一,独孤清绝,“是先有我独孤清绝攻退完颜永琏,才有你厉风行守住了大散关!”

    完颜永琏不曾料到独孤清绝垂死又能翻身,倏忽被残情剑夺占了主导,这在曹王爷的战史上显然罕见,冷静如他倒也从容,即使身处劣势依然在运算突破,却就在这腾挪辗转的不经意间,两人的打斗刚好进行到两军一隅的箭阵冲杀当中,箭矢纷飞,密如蝗集,一瞬而已擦过他俩的剑斗,但混乱中,当然只有胜者能避、处于下风的躲闪不及。

    “哧”一声射到曹王和独孤身侧的流矢,终结了曹王反败为胜的可能,提前给这场比武划下了句号,当主帅中箭血流如注、副帅弃战上前救护,金军优势惨遭摧毁。这支金军不愧出身曹王府,竟到这地步还士气不损、战力不减,不过他们遇上的是睿智如金陵那样的对手,岂可能放过这绝佳战机:你们没损,我们上来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独孤清绝你得意个什么劲,我家天哥才是打退曹王府万余金军的人——

    “天哥……”金陵轻声提醒,昏天暗地里,眼眸脉脉含情。

    厉风行不再迟疑:“都随我冲!”一呼百应,他厉风行才是大散关一带全体义军的马首是瞻。

    身先士卒,“风卷水浪浪冲天”,万千追随,“金戈铁马马行空”,林阡追前之时不禁恍然,想起风烟境里有关厉风行的判词,壮岁旌旗,勇夺大散关,真的实现了……再想起自己的,确是“舍身赴国难,暴乱结暴乱”,那么,独孤最终还是会像判词一样“携眷远上白云侧”?

    不容神游,回归战局,这群金军劲旅着实不赖,在宋军精锐的打击下苦撑了四五个时辰,才总算在大散关前惜败退却,而且留下了时刻卷土重来的振奋语句。

    但再振奋,又怎可比得上接防的南宋义军?有生之年,但愿每座城池都遍插宋旗!

    独孤清绝不是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一直和林阡并肩站城头接受众人膜拜,金陵作为此间领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直耿耿于怀他说的那句看轻厉风行的话,站在台阶下与迎面走来的厉风行相会,一起上城楼,远远指着独孤:“天哥,待我去作弄作弄他!”

    “多大的人了,还活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厉风行摇头苦笑,居然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说她太在意。

    “咦,天哥,怎么变谦虚了?”金陵梨涡浅笑,想起九年前的云雾山比武,就数厉风行、宋恒和独孤清绝相互看轻、最不对付,因为他们都是轻狂之人。

    厉风行揽着她腰同上城头,放目远眺川蜀群山,感慨着蜀民们暂时获得的安居乐业,发自肺腑地说:“我以前讨厌他狂妄,现在却感谢他狂妄。”

    “嗯。”金陵心思细腻,怎可能看不出来丈夫的成长,笑着向城下经过的儿子招手:“战儿。”

    “娘亲!莫不是媳妇儿来了?!”厉战老远看到林阡这个未来岳父在,喜得一蹦三尺高。

    “哪来的媳妇儿!去,拿几个煨山芋来。”金陵说,“熟的生的都要。”熟的给她表姐夫,生的让他带去给表姐。

    “我还没说完。”厉风行回过神,走到独孤面前,伸出手来要见礼,“感谢之余,还是有些讨厌的。”

    独孤嘴角如昨般一丝冷笑,置若罔闻好像准备离开城头,“一如既往不讨喜!”厉风行当即一拳追向他打,独孤清绝微笑避过,欠身一掌还击:“你也还是老样子!”厉风行傲道:“看拳,不是老样子了。”内力相撞,厉风行被震开一步而独孤仅半步:“虽然强很多,还是我之下。”厉风行笑起来:“独孤清绝,你确实是个天才,不过比不得我是个全才。”

    “暗器、指法、掌法、拳法、软剑、毒术、研究各种水果、发明武器装备……”林阡插嘴说。

    独孤清绝哈哈大笑,这才朝厉风行见了九年前在云雾山欠的礼:“确实,还有喝酒。”

    “这该胜南第一。”厉风行笑,与他俩共饮庆功酒。

    

    整个大散关经此鏖战只有一人是伤心的,那就是西海龙了,因为她又有两条巨蟒葬送,被那个群攻能力超强的卿旭瑭给杀了,其余也大半都遍体鳞伤……

    对此林阡非常紧张:“你要认他当夫君?”他记得,谁杀了西海龙的巨蟒都要对她负责。但他不可能允许西海龙对金人动情,那标志着她的坐骑火麒麟要离开他了。

    “白脸夫君……你舍不得?”西海龙一脸媚笑。

    “一边去,别耽误我们喝酒。”独孤清绝手指一动她就老远。

    “真奇怪……”几日而已,装束没变,可林阡却觉得西海龙好像有三十五岁了。

    他不可能对西海龙花任何心思,因为他在思索下一步完颜永琏到底打陇南哪个州县,不是成州就是阶州,很可能是阶州,所以他将宋恒和辜听弦皆摆在彼处,喝完手里的酒他就要去兼顾。

    便那时,一封密信传到手上,来自金军,但并非海上升明月:“阶州。”

    送信者,是正巧回到陇陕战地的黄鹤去……

    由于楚风流死后曹王强调过“今后绝对不准再过问出身,否则欲来投降的宋人怎么办?”加之大王爷已随楚风流殉情,所以,曾作为大王爷重点观察对象的黄鹤去没人再调查,反而有幽凌山庄里的一大帮同生共死金兵作为盾牌,抵达西线之后,他从东线返回西线一路的忐忑不安全化作了泡影,接下来当一个线人自然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一通百顺。

    另一厢,和林阡预计的一模一样,在这场艰难的大散关之战外,果然存在着罗洌对灭魂的借机排查,但因为灭魂听令蛰伏、整场战斗都无动于衷,因此轻易逃过了肃清危机,罗洌据称因此暴跳如雷,显然是太想完成他对楚风流立下的要抓住灭魂的军令状。

    黄鹤去却刚好是在大散关之战的后期才到,不在罗洌的预定范围内,因此黄鹤去探听到的情报完全可信,说是阶州,自然阶州无误。

    “走吧,随我去……”他和独孤对饮完,便将大散关交托给独孤和厉风行共守,完颜永琏箭伤刚好触犯旧疾,一时很难卷土重来,林阡对大散关的保卫战稳操胜券,于是即刻要与西海龙赶赴下一战,阶州!

    “能否不用火麒麟,我看你也带了无法无天应急……”西海龙眼泪汪汪。

    “我是为了计算速度,它确实慢了不少。”林阡说。

    “可是……”西海龙满脸抑郁。

    “怎么了?对它不好吗?”林阡看得出,这火麒麟并不疲累。

    “对我不好。”西海龙叹了口气。

    他到阶州之战爆发前的半刻才知,原来火麒麟和西海龙命运相连,每次火麒麟日行万里,西海龙便会变老十岁,这也是西海龙从临安到天水之后为什么直接变大一辈的原因,后来他在西和、成县之间神速转移了一次,她就从二十多变成接近三十,今次他从陇南直奔大散关,她一下子变成了三十五岁,如果再想从大散关去阶州,那恐怕就要付出她再老五岁的代价。

    “为何不早说?”林阡万般惭愧,适才还怕她离开,现在才发现她其实为抗金付出了不少。

    “年轻时我没关系,然而,再老五岁,万万不能,我四十岁时,生过一场大病,险些没能挺过来。我……”西海龙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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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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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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