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山外来客
到底入秋了,雨水打在脸上渗进衣襟里冰冷刺骨,山路很快变得泥泞难行。
文笙加快脚步,顶着山风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来到适才遭了雷劈的那处山梁下面,迎着雨眯起眼睛抬头查看。
被雷劈到的地方在高处,因为下雨,先前那小小的火苗早熄了,一片山崖因之塌陷下来,巨石砸中了半山腰的古松,使得古松拦腰折断。
文笙见状不由“啧”地一声,被腰斩的这棵古松可是师父王昔的心爱之物,他先前几次想把它伐了制琴,因它长在山梁上,地势太高了不好靠近,没想到这棵松树还是到了寿数。
文笙正遥望那棵松树为它哀悼,突听得不远处“沙沙”地响,这动静有别于下雨声和树枝摇动,倒像是有什么活物自草丛里钻了出来。
文笙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从一旁灌木林中站起来了一个陌生男子。
这人大约有个三十来岁年纪,身穿深褐色的长衣,本来那衣裳料子还算不错,这会儿上面滚得又是泥又是水,不知还能否浆洗成原来的样子,往脸上看眉毛短须都是雨水,头发也淋得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文笙看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散了架的黑色油布伞,心下登时了然:山上风大,这种天气撑把雨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难怪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只是这青泥山好天好日的尚且没有人来,看他衣着,也不像附近的村民,这么糟糕的天气,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敢问小兄弟,你是在山上住吗?这山,还有这些树可是有主之物?”陌生人望着文笙开口道。
他不急着避雨,先打听这些,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说话谈吐彬彬有礼。
文笙带了三分戒备,同他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朗声道:“这青泥山确是私产,敢问阁下是什么人,因何冒雨来此?”
那人闻言苦笑了一下:“唉,我就知道。在下凑巧路过此地,见山顶古松聚集天地灵气,竟而招来了雷劫,便想靠近了瞧瞧,没想到雨太大,岩石又滑,没能爬上去反而摔了一跤,不好意思,叫小兄弟见笑了。”
原来这人也是被那一个雷引过来的。
居住在山野,文笙没有特意去掩饰女子的身份,只是这会儿穿着又长又密的蓑衣,盖住了衣裙,这人一时没有察觉,张口闭口以小兄弟相称。
文笙觉着他话里透着古怪,问道:“一棵被石头砸断的松树,有什么好看?”
“非也,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风吹古松,引来惊雷,这是名琴要问世的征兆啊。可惜那松树生得太高,非你我二人可以靠近,你又说这山是私产,看来我同这张琴还是没有缘份。”说到这里,他摇头叹息,看上去非常之惆怅。
名琴问世?文笙望着半山腰那棵拦腰折断的古松,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师父王昔若是在这里又会怎么说?
眼前这人看打扮虽非豪富,也不寒酸,至少比她和师父看上去有钱,是格外擅长制琴?亦或就是个像费文友一样的乐师?可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琴箫之类。
文笙笑道:“先生真雅兴,这样的天气,还是找地方先避一避雨再说其它吧,小心受了寒。”
那人眼望古松又啧啧叹惋一番,回过头来,问文笙道:“我看小兄弟谈吐不俗,不知怎么称呼?可是住在这附近?你说这山是私产,我能多嘴问一句是何人的产业吗?”
文笙有些为难,师父那脾气,不见得欢迎陌生人上门打扰。这人看来是还不死心,想当面向师父讨要这株遭了劫的古木,目测古松树高盈丈,中间断开,怎么算都不止做成两张古琴,看在同是爱琴之人的份上,这个主她到是能作。
“在下姓顾。这青泥山是我师父的产业,他老人家现下闭门静修,不见外客。”
那人好生失望:“原来是位隐士。”说话间抖了抖湿透的衣袍,又抹了把头上的雨水,尴尬地冲文笙笑笑。
“先生若真这么喜欢,可待天晴之后自行上崖,取一截松木带走就是。”
那人“啊”的一声,似是没想到文笙这么大方,喜道:“那就多谢小兄弟了。待我将琴制好,必定登门致谢。”
这时不远处有人笑着接话道:“什么取了松木带走,什么制琴?下这么大的雨,顾姑娘你不在屋子里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文笙回头,只见泥泞的山路上一前一后过来两个披蓑戴笠的人,前面的是戚琴,后面小心翼翼跟着怕他滑倒的是云鹭,适才打招呼的正是云鹭。
文笙连忙迎了过去,笑道:“师父担心下雨天山路不好走,叫我迎一迎戚老。”
戚琴“哈”的一笑:“你那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快别往他脸上贴金了。”说了这句,目光落在那陌生人身上:“这位是……”
文笙便把适才的情形说了说,戚琴按她所指抬头望了望高处那株古松,问那人道:“先生看来是位制琴的行家,不知怎么称呼?”
“鄙姓黄。”姓黄的男子意识到说话的是文笙的长辈,态度愈加客气:“老先生,在下只是粗懂制琴,行家不敢称,实不相瞒,我前些天得一帮朋友邀请,要去邺州参加一个盛会,大家难得凑在一起切磋一下,到时少不了要以琴会友,这马上要出发了,我却没有拿得出手的古琴。正发愁间,突然听得这片山崖上的古松引来了雷声,得这位小兄……姑娘慷慨,真是万分感激,无法言表。”
这人一说到邺州盛会,云鹭便忍不住往戚琴望去,隔着雨幕,但见戚琴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没。
停了一停,就听戚琴主动邀请道:“黄先生,这雨看来一时还停不了,正好我有位老朋友就住在附近,你不如随我一起去他那里避避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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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喜雨(求首订,求粉红)
这位黄先生名叫黄太安,彰州固丰人。
说起彰州,几个人在路上难免要叹惋一番。
东夷人和海盗杀进彰州的时候,黄太安人在外地,父母家小十几口尽数惨死,房子被烧,家产叫人洗劫一空,等他回去,原先好好的一个家只剩一片焦土满目疮痍,亲人永隔黄泉。
提起这些惨事,黄太安双目微红,借着擦拭雨水遮掩了过去。
戚琴原本听他提到邺州盛会心生疑窦,见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固丰当地的风土人情,暗地里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邺州,正是戚琴和云鹭此行要去的地方。
戚琴接到传讯,羽音社里的几位紧要人物要在邺州召集社内的乐师们,主题是为了研究一段曲谱,顺带着还要商量些别的事情。
如此大动干戈,近几年都少有,一段值得劳动这么多人的曲谱,戚琴怀疑很可能是类似于《希声谱》上的东西。想想看,这种机会,但凡知道消息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他打算带着云鹭同去,反正社内身边有人保护的乐师不在少数。
可黄太安明显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他并不是羽音社的人,社里谁会把消息泄露给他,并且要带他前往呢?
戚琴不好直接动问,他准备一会儿喝着酒,慢慢套对方的话。
提到彰州,就不能不提纪南棠。自年初纪将军打了场大败仗,险些连他自己都命丧海门岛,这大半年好似霉运当头。连着率部在沿海诸岛同来犯的东夷人打了大大小小七八场,竟是败多胜少。
幸而双方投入的兵力都不大,这才没有吃太大的亏。
大梁海防摇摇欲坠,顾此失彼,纪南棠的威名也因之一坠再坠,这些都叫戚琴深深忧虑。他没有同旁人提及,心下里却已经有了待此番从邺州回来。便亲自去彰白前线看一看的打算。
雨丝毫不见转小,黄太安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狼狈非常。
文笙陪着三人来到了松林间石屋外,远远地招呼道:“师父,有客人来了。”
屋里王昔应了一声,开门看除了戚琴、云鹭还有个生人。怔了一怔,戚琴简单介绍了一下,说是半路遇上的,邀他来避一避雨,黄太安作揖称谢,跟着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王昔连忙叫他进屋来,先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再说。
文笙就趁这工夫把黄太安如何看中了山崖上一株古松的事情和师父说了说,王昔听罢来了兴致,道:“竟有此事?干脆也别等雨停了。趁着大白天,咱们现在就一起过去看一看。”
戚琴年纪大了,雨里跋涉有些吃不消。脱了蓑衣便不想再穿上,坐在一旁笑笑没动弹,暗自盘算一会儿如何套那黄太安的话。
云鹭见状笑道:“哪用这么麻烦,我跑一趟,把断下来的那截树干扛回来就是了。”他不好打击这二老,适才那山崖他看了。不要说还下着雨,就是好天凭他们两个也爬不上去。
王昔难得赞了句:“真不错。有个习武之人在跟前确实方便。”
云鹭出门去扛树,黄太安换了衣裳出来,重新见过礼,王昔、戚琴请他落座,文笙在一旁端菜添酒地伺候酒席。
黄太安收拾整齐之后一扫方才的狼狈相,举止文雅,谈吐风趣,叫人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他一上来便道自己冒昧上门,打扰了王昔的清静,还劳主人家盛情款待,又蒙王老慷慨以极品琴材相赠,如事者三,无以为谢,先自干三大碗。
戚琴本就想灌他喝酒,他如此主动,到省了自己下工夫。
黄太安三碗酒下肚,二老齐齐赞了一声“好”,文笙在旁把酒给满上,三人说着话等云鹭回来。
不大会儿工夫,外边有了动静,云鹭去而复返,把那截树干连着树冠自崖上扛了回来,放在屋门外。
三人放下酒碗出门去看,王昔屈指在树干上敲击,又以指甲使劲掐了掐,判断道:“还成。”
在他看来,这松木可以做出一张好琴来,那也只是因为它年头够长,和雷劫什么的扯不上太大关系,黄太安过于迷信,有些夸大其词了。
细论起来,还不如自己先前摔坏那几张琴用的木料呢。
黄太安自己也有些失望。
云鹭回来,正式开宴,黄太安方才知道自己蹭的这一顿乃是王昔给另两人摆的践行酒。
他问戚琴要去哪里,戚琴笑而不答,换云鹭上来接连敬了他几大碗酒,不大会工夫黄太安便有了醉意,话渐渐多起来。
戚琴这才说自己也是要去邺州,大家难得同路,或许可以结伴而行。
黄太安闻言似是清醒了一些,拍拍自己的额头,笑声爽朗:“哎呀,我早该发现了,戚老你胡琴一直不离身,王老屋子里摆着古琴,分明都是同好嘛。”
王昔这会儿喝得也不少,一摆手,险些将一只碗扒拉到桌子底下,多亏云鹭一把按住,他“哼”了一声:“别扯上我,我和你们可不是同好。”
戚琴见黄太安大方承认懂音律不禁好奇,此人身上没见带着乐器,他擅长的真是古琴?黄太安,这名字从未听说过,按说有些不应该。
黄太安看起来是真醉了,拉着王昔追问他哪里与自己不一样。
戚琴起身,去将王昔月前刚刚制成的一张古琴拿过来,黄太安眼睛一亮,接过来信手拨弄了几下,赞道:“好琴!”
他侧耳听着直到余音散尽,又道:“能得这样一张琴,真是千金也不换。可惜黄某身无长物,不然便和王老把这琴换过来。我拿着它到邺州去。”
“千金,呵呵。”王昔不等文笙添酒,自己倒上一碗干了,潇洒道:“不用千金,千两纹银就换,荒山野岭的,难得遇上个有钱人。”
乐师一般都有钱,像戚琴那样另类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这黄太安看穿着打扮,应该混得不错,王昔过着隐居的生活,自觉难得有个识货的送上门给他宰一宰。
黄太安惋惜地叹了口气,借着酒劲儿翻出钱袋给王昔看。
袋底不过几锭碎银,还真是不比戚琴有钱多少。
这茬翻过去不再提,黄太安不知是自觉受了王昔的款待,还是被那古琴吸引了心神,由始至终大半的注意力都在王昔身上,靠过去道:“王老,我也弹了好多年的琴,都是自己瞎琢磨,一直想找个懂行的前辈请教切磋一下,这次去邺州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没想到,不用到邺州,在这里就遇到了王老,不知有没有幸聆听您的雅奏?”
王昔瞪眼看向黄太安,胡子翘了翘。
文笙知道,师父这是在悄悄撇嘴呢。
哪怕他的琴声得不到世人的认可与尊重,王昔也从来不认为是他技不如人,妙音八法和羽音社乐师们的秘法都被他斥为歪门邪道,平时和文笙提起来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可这黄太安是初次打交道,说实话,若不是刚见面的时候对方正淋着雨,又是戚琴领来的,他连门也不会让进。
王昔懒得为自己辩解,又不肯在一个刚认识的乐师跟前丢了面子。
于是他一伸手,将文笙拉到了身前:“你要听琴?喏,这是我今年新收的弟子,乐理指法都是从头学起,好在还算有一点小聪明,勉强也能弹上几首了。叫她弹一曲给你听听。”
黄太安顿时“呵呵”而笑,神情有些尴尬。
文笙依言先去洗净了手,从师父那里接过了琴。
她将古琴放在临窗的小几上,对着窗外坐下来。
窗户半开,雨水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如珠玉般跳跃飞溅。
她在王昔这里学琴不足一年,不要说黄太安,就是戚琴,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
他却忘了以王昔的臭脾气,这时候会命文笙抚琴,正是有把握吓他一大跳。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弹拨,王昔新制的琴在她手下发出“铮”的一声脆响,因是新学,指法十分简单,都是些最常用的,右手多为托,挑、勾,剔,左手明显按音多过滑音。
但即使是这么有些生疏的情况下,她又表现出很多不同寻常之处,很快便吸引得戚琴和黄太安停了酒专心去听。
文笙这一曲,左手运指很快,右手大指的托劈和中指的勾剔交相出现,使得琴声清脆明亮,听上去跌宕起伏,极有力度。
闭上眼睛,只觉这琴声一扫阴雨天的沉闷,脑海中似有万千雨珠在跳跃飞舞,欢快的,调皮的,奔放的,迅猛的,每一滴都清雅,每一种都明媚,叫人听着便想去那雨中徜徉,随之手舞足蹈。
这样的一曲,加上窗外应景的雨,竟叫在座的几人不觉间心情大好。
文笙也是面带笑容,以右手的一记轮指结束了这支曲子。
王昔侧着头闭眼听着,手捻胡须,直到琴声完全止歇,才得意地对戚琴道:“戚琴你说,若是你来教能不能教出这样的来?你说你一把年纪,整日悲悲切切,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琴声催命(二更求订阅粉红)
戚琴攒了一肚子话要好好夸一夸文笙,全被王昔这一句挖苦给堵了回去。
“啪!啪!”旁边黄太安带着醉意鼓起掌来。
“真是明师出高徒,顾姑娘虽然学琴的时间尚短,却胜在随心所欲,不拘泥于一定之规,这么早琴声里就有自己的想法,加以时日,必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看王昔自己就知道了,他一辈子醉心于古琴,却得不到琴音的青睐,目睹多少明明不及自己的人却仗着五音十二律纵横如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不是不迷茫苦闷。
所以王昔听到黄太安这话,怅然地望了文笙一眼,道:“既然喜欢便用心学上一学,修心养性,寄情于山水罢了。”
文笙有天份,他这做师父的怕徒弟将来步自己的后尘。
黄太安击掌道:“这话说得好。古琴之音中正平和,也只有贵师徒这样无求无争的隐士来弹,才能深解其中三味,我虽没听过京里那一位抚琴,只是这暗藏杀机、勾魂夺魄就落了下乘。”说到这里他兴之所至,又满饮了一大碗酒,指了那琴继续说道,“想想看,拿着这样一件集天地造化的乐器却去满足人的私欲,叫它跟着沾上血的腥臭之气,是何等的煞风景。”
他醉了,酒液洒出来,沿着下巴流得满前襟都是。
戚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与旁边云鹭对望了一眼。并不以黄太安方才这话连自己都一起得罪了为忤,若不是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一个大梁的乐师又怎么当着一众初识的人。指责京城里那位正如日中天的谭老国师?
戚琴向前凑了凑,亲手帮着黄太安将酒满上,和气地笑笑:“黄老弟,你此去邺州,是要做什么?”
“啊?”黄大安抬起头,瞪着迷离醉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是有一首琴曲甚是奇特。叫大家凑到一起参详一下。”
“这样啊……那真是十分难得。不过我这里也有一首曲子,黄老弟先帮我听一听?”戚琴拿起了自己的胡琴。
王昔异常看不惯戚琴把他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弄到自己的酒席上来。见状轻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了一旁。
戚琴歉意地望了眼老友,低头手腕轻颤,拉响了胡琴。
这一曲胡琴十分轻柔。好像一下子暗夜来袭,陷身于不能抗拒的黑甜乡里。
文笙在旁听着,不由自主心弦一松,悄悄打了个哈欠。
她心中一凛,知道是戚琴动用了他的秘法。
同戚琴接触的多了,她自然而然便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乐师若是遇到比较弱的对手,尚可以控制自己的手段不波及到其他人,可当他全情投入。会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听者,影响到何种程度,甚至会不会反噬到自己。常常连他自己都决定不了,那取决于他的技艺有多高。
传说中的玄音阁“妙音八法”,既是八种技艺,也是一重比一重高深的法门。
在坐的人云鹭和师父王昔丝毫未受影响,就连醉醺醺的黄太安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只有她感觉到了困顿。
王昔发现了文笙的异状。以目示意,冲着戚琴扬了扬下巴。
文笙去看戚琴拉琴的手法。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对,师父是叫她用心感觉胡琴的旋律。
胡琴声缠绵多情,但文笙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古琴与胡琴,都是丝弦,内里太多的暗合相通,潜下心来,她能听懂更多的东西,那是来自音律本身的玄妙。
丝弦震颤,为什么会发声?似叹息,似耳语,听似千变万化,内中却有一定之规。
这么看着想着,文笙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摆脱了胡琴声之前带来的些微影响。
她随即明白了师父王昔为什么总是对乐师和他们的秘法嗤之以鼻,草木岩石生而无情,不会受到这乐声的影响,人若是特意勉强自己忽略音乐带来的种种感动,与顽石何异?对一个痴爱丝竹的人而言,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王昔半生潦倒,不肯改变自己,割舍所爱去换取强大的力量,那么她呢?
不等她再想,黄太安终于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上身晃一晃,放下了酒碗。
云鹭探头凑近,柔声问:“黄兄,是哪一位高人邀你去邺州啊?”
黄太安侧脸向他望去,四目相投,云鹭有些慌乱,暗忖:“莫不是还不到时候,这一问引起了他的戒心?”连忙又补充道:“你看,我们也想将王老带去,反正是参详曲谱。但这盛会好像要求很严,不让带外人……”
黄太安“吃吃”地笑,指了他道:“你这小子不厚道,怎么好说王老是外人?”
云鹭脸上不由一黑。
王昔也颇为不快:“别扯我,我又不是乐师,不在你们那什么社,不想去。”他好歹忍着没有说出羽音社的名字。
云鹭望了王昔一眼,目光中暗含央求之意。
王昔这才撇了撇嘴,不作声了。
好在黄太安笑完了,很快又疑惑地答道:“我也不清楚,不能带人去?可黄某也是外人啊。有一位张寄北张前辈托人传话给我,叫我一定要按时赶去,千万不要错过,难道是我弄错了他的意思?”
戚琴手下胡琴一缓,云鹭做好奇状,追问下去:“你如何认识的这位张前辈?”
黄太安敛了笑容,他这时候受那胡琴影响哈欠连天,正是心防最弱的时候,眼里含着泪花,看上去叫人怜悯:“家里……出了事,我赶回彰州,他们死得太惨了,我要报仇。正赶上纪将军带着兵马在彰州迎敌。我就身穿孝服,带着我的琴,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战场上。”
云鹭没想到这黄太安如此烈性。不由地肃然起敬。
“其实我不过刚刚摸到点琴中诀窍,加上敌人太多了,眼看就要死在战场上,多亏了一位武艺高强的长者相救,救我那人,便是跟随张前辈的……”
黄太安说完这话,已有些心神恍惚。趴在席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戚琴停了手。同云鹭道:“没事,他喝多了,呆会儿醒过来不会记得这一段。”
王昔嗤笑道:“这回可放心了?”
戚琴笑笑没有回答,既是张寄北相邀。那就没有问题,羽音社内部也有派系,张寄北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朝廷那一派,身边纠集了一帮看玄音阁不顺眼的乐师,看黄太安方才对谭国师颇有微词,明显也是受了影响。
戚琴独来独往,也不参合这些,他觉着猜到了张寄北邀请黄太安前去邺州的用意,大约是羽音社要添新人了。
他放下了戒心。和王昔开始闲谈些各地的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文笙将那盆炖山鸡端下去热了热,又将面饼拿上来。
王昔对黄太安印象不坏。叫文笙给他单独留了碗鸡汤,放在灶上温着,等他酒醒了好喝。
这顿酒直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王昔兴致来了,还抚琴一曲,戚琴以胡琴相和。直将云鹭和文笙听得如醉如痴。
后来黄太安酒醒,果然如戚琴所言。只觉着有些头疼,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喝了鸡汤,吃了点东西,说是打搅太久了,再留连不走等天黑不好下山,要先告辞,又问戚琴和云鹭要不要与他同行?
他站起来,外边的雨虽然小了很多,却仍淅淅沥沥的,文笙拿了件蓑衣给他。
细雨中的青泥山别有一番雾蒙蒙的凄迷美感,好似一切污浊都被洗刷干净,在屋里就能望见雨中一簇簇松枝碧绿碧绿的,好似泛着光泽。
戚琴起了冒雨游玩下山的雅兴,索性也一起告辞。
那三人相携离去,丢下满桌盘子杯盏,一片狼藉,还有一个半醉的老王昔。
文笙挽了袖子简单归整了一下,先过去把师父搀扶起来,打算等服侍老人家到里屋睡下之后再回来慢慢收拾。
王昔先前趁着酒劲弹了琴,又难得今日初识的黄太安不像其他乐师那么讨厌,颇为兴奋,站起身来突然问文笙:“对了,黄老弟的衣裳是不是遗落在咱们这里了?”
文笙这才想起来,之前黄太安来避雨,进门先换了王昔的旧衣裳,他走的时候披了蓑衣,估计人还未完全清醒,到把这事给忘了。
王昔“啧啧”叹道:“乖徒弟,快去看看能不能追上他,把衣裳还回去。”那黄太安也不是个有钱人,就这一身衣裳说不定是撑门面的。
文笙应了一声,拿包袱把那身衣裳卷了,准备要出门。
王昔又道:“答应他的松木也没有带走,他要去邺州,现制琴是来不及了,算了,这张琴你也一并拿给他吧。”
文笙笑了:“好吧,师父真大方。”
王昔踉跄了一下,“嘿嘿”而笑:“难得遇上个懂行还不讨厌的。”
文笙看着他进了里屋,才依言抱起了琴,挽着包袱出门,去追前头下山的黄太安三人。
前后只差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山道上已经不见了戚琴他们的人影儿。
文笙冒着小雨,快步往山下追去。
跑了半程,转过一道山岩,前面出了松林,居高临下,一眼几乎能望到山底,文笙站住,她隐隐觉着不对劲儿,戚琴他们都喝了不少,怎么走得会这么快?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急促的胡琴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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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林中恶战(小反阆苑仙葩+1)
胡琴声黯哑,透着仓促,三两声之后戛然而止,和以往戚琴拉出来的琴声大不相同。
文笙有些吃惊,在山道上原地转了一圈,想听出适才的琴声来自何方。
周围只闻淅沥沥雨打草叶的声音。
文笙试探着叫了一声:“云鹭?戚老?”
旁侧十余丈开外的树林里“呛”的一声响,像是刀剑的磕碰之声,跟着“呼啦啦”一棵树木倒了下来。
文笙不禁脸上失了血色,出事了,人在密林里!
这片林子里多是松柏,泡桐,还有几棵漆树。松柏漆树是王昔亲手栽种,长的已经有七八年树龄,泡桐是文笙来了以后栽上的,有她时时照料,也都长得很好。
她对这片林子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林子中央有一条深沟,把树林划为南北两半,听师父王昔说,他刚到青泥山的那年夏天也是多雨,结果山里的雨流不出去,积成了洪水把这里一个小山包冲塌了,大量的淤泥变成沃土,而那条深沟直达山下,是被洪水冲出来的。
沟底下很平坦,由下边往上爬非但不陡峭,还有几处缓坡,虽然王昔在上面搭了木板桥,文笙为图方便,常常上下沟底往来于两边的林子。
出事的地方离那条沟很近,文笙没办法判断在哪一侧,她决定绕到沟底去看看究竟。
今年雨水多。山上野草疯长,沟底的水流没过膝盖,文笙顾不得那水寒冷刺骨。把包袱往肩膀上一背,抱着古琴,踩着水里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往出事的地方跑。
打斗还在继续,胡琴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慢慢连贯起来。
文笙跑得呼呼疾喘,越靠近,压力越大。
戚琴不可能针对她。她会感觉如此难以招架,当是戚琴此时形势危险。他尽了全力。
文笙暗暗心忧,正在与人交手的必是云鹭,敌人呢,是何方神圣?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突降强敌?
那位黄太安黄先生呢,他不也是乐师吗,他在做什么?怎么不闻帮忙?
对了,他没有带乐器。
乐器于他,相当于刀对云鹭,合该片刻不离身的。文笙抱紧了手里的古琴。
前面马上就要到了,文笙不敢再胡思乱想,她开始按照之前领悟的抵抗琴音之法,凝神细听那胡琴声中包含的技巧。
会不会被琴声控制。是对她精神以及自制力的考验,她本来在这两方面就强于普通人,这一年跟着王昔隐居山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夕与古琴相伴,更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文笙攀上沟顶,找了块岩石藏身,趴在后面。借着比人高的野草探头张望。
她攀爬间发出簌簌声响,不知会不会惊动正在拼斗的几个人。不过这时候,耳听胡琴声催命,显是到了紧要关头,文笙也顾不得别的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云鹭,就在她身前二三十步远。
人影一晃,但见他攸地飞出去,身体在两棵树之间缩成一团,避开了什么东西,跟着手中刀带起大片青光,划开雨雾,向着身后斩去。
刀锋所向枝叶繁茂,“咔嚓”又是大半个树冠被斩落下来,随着倒下的树冠,一个白影子飘忽而下,文笙但觉眼前一花,那影子已绕过云鹭,向着他身后的戚琴扑去。
戚琴跌坐在地,低头只管拉琴,同这杀手相距已经只有丈许。
丈许距离,对于他们这些身手高强的人几乎是伸臂即到,那影子单手一扬,寒芒撕裂雨雾,文笙这才惊觉那人手里竟是握着一把短刃。
戚琴恍若未觉,他出来时穿的蓑衣掉落在一旁,碎成了两半,身体右侧沾染了大片的血渍,伤在右肋,犹在不停向外渗着血,即使如此,他仍以右手执着琴弓,右臂大幅度活动拉着琴。
戚琴受伤了,伤得还不轻!
文笙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白色人影到了戚琴跟前,扬手便欲将短刃扎下,后面云鹭挡之未及,惊叫出声。
那刀锋带起的雨水和杀气激得戚琴白发飞扬。
戚琴头也未抬,手腕一抖,在两根琴弦上做了个正跳弓,胡琴声陡然大了起来,激越震撼,声如裂帛,像看不见的鼓槌重重敲击在众人心上。
那白色人影握刀的手不觉一滞,已经到了中途的刀竟未能一气落下,云鹭赶至,横刀“当”的一声截下来。
对方这一迟疑,在文笙眼中现出身形来,这个人身材瘦削,长脸儿,高颧骨,眼窝深陷,头发高高扎起来,露出左侧耳朵上硕大的金环。
其实只看这身打扮,文笙便有了判断,除了那杀害首阳先生和白麟远的凶手疯犬商其,再不会是旁人。
大半年之前,他在何家村险些送命,如今伤势痊愈,回来找戚琴和云鹭报仇来了。
出奇不意偷袭,重创了戚琴。
而且他这时机选得太好了,戚琴和云鹭都喝了不少的酒,文笙看着云鹭和商其你来我往缠斗到一起,不禁暗暗担忧。
黄太安呢?他在哪里?
这情形太过紧张,以致文笙刚想起来在场的还应该有一个大活人。
她探头隔着野草的间隙在附近林子里找了找,却见那位黄先生就站在七八丈开外,背倚一棵泡桐,注视着正生死相搏的三个人,不知酒醒了没有,也不说上前帮忙。
文笙一路急匆匆带着琴追来,本意是想着那黄太安好歹是乐师,若是急着帮忙,没有趁手的乐器怎么行,可看这模样,她不由得心生疑虑,趴在石头后面暂时没有行动。
这会儿场上的形势和刚才又有所不同。
戚琴生死关头受杀气一逼。不知触动到了哪根神经,自从做出那个正跳弓的技法之后,醉意全无。全情投入进去,右臂看上去丝毫不受伤处的限制,快弓、揉弦一气呵成,滑指、跳指眼花缭乱,胡琴声纵横激越,酣畅淋漓。
这是杀戮之曲,无关乎伤春悲秋。叫人闻之毛发倒竖,和他往日拉出来的凄艳琴声又有很大不同。
文笙听着但觉心跳“扑通”“扑通”。胸腔里涨得有些发疼。
这样的琴声对杀手商其影响也很大,他“啊”地狂叫一声,身法一改之前得飘忽诡异,变得大开大合。两眼渐渐染上腥红之色。
错身之际,商其一刀刺出,出手早了,足足偏出数寸,云鹭连躲都未躲,抬腿狠狠揣中他前胸,商其痛呼一声向后飞跌出去,后背撞在一株松树上,竟将这株数年生的松树“咔嚓”一声由中撞断。
云鹭紧随而上。扑过去挺刀便刺,这一刀若是扎实了,就会当胸刺入。将这个罪大恶极的东夷杀手牢牢钉在树干上。
文笙还是第一次目睹这么凶狠的以命相搏,但觉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虚影,好似出现了两三个商其并两三个云鹭。
胡琴声高亢穿云,商其吐出一大口血,借着树干折断之机翻倒在树后,勉强躲过了云鹭这快若雷霆的一击。
这时候。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太安突然走前了几步,他丝毫未受胡琴声的影响。口里啧啧两声,笑道:“我便说你即使提前有了防范,也斗不过‘三更雨’吧,你偏要试一试,如今打过了,如何?”
他这里一出声,戚琴不可避免受了干扰,琴声中多出了一个颤音来,云鹭撤身回防,商其趁机向一旁翻了出去,同云鹭拉开了距离。
他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松树,侧头啐出一口血沫子来,喘道:“废什么话!”
云鹭皱起眉头:“黄先生,你……”
他看看黄太安,又看看商其,这时候黄太安已经站到了商其那一侧,脸上犹带着之前在众人看来颇显诚挚的笑容。
云鹭恍然:“原来你俩是一伙的。”
黄太安悠然道:“好叫二位知晓,我姓黄不假,真名不叫太安,也不是彰州人,久闻‘三更雨’琴技高深,淡泊名利,心甚神往,忍不住化名亲近,还请戚老不要见怪。”
云鹭听他自承欺瞒,忍不住去看戚琴,戚琴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这一下午他在酒席上试探这姓黄的,对方又何尝不是在装醉探他底细,只是自己的表现都在明处,对方却藏而不露,骗过了自己。
“我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劳阁下费心了。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何必惺惺作态?”他口里应付这姓黄的,心中飞快将席上黄太安醉后自己和王昔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
黄太安哈哈大笑:“非也,黄某办事向来小心,一个‘三更雨’便够我对付的了,若再加个会弹古琴的乐师,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所以非事先探查明白了不可。”
文笙听到这里暗暗心寒。
只听戚琴沉声喝问:“你待如何?”
黄太安将手伸向了商其,那东夷刺客老大不耐烦抛了支碧箫给他,黄太安接在手上潇洒地挽了个花儿,笑眯眯道:“那王老爷子不是乐师就太好了,我先杀了你俩,再去杀他。”
碧箫通绿,翠色诱人,正是首阳先生的那支箫。
而这个黄太安,文笙突然心中一动,想了起来,当日陈慕供认他在京里认识了一位高人雅士,与之过从甚密,终被对方一步步诱入了万劫不复之境,那个人,不正是姓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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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弦断人亡(各位看官,还有粉红吗)
文笙都能想到的,戚琴自也心中有了数。
只是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当务之急,只有和云鹭联手,拼尽全力把这“黄太安”和商其拿下,才能扭转不利的局面,顺便保全受到他牵连的王昔。
“黄太安”唇角翘起,含笑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同羽音社的乐师交手,请戚老指正。”
他指按音孔,将碧箫对到唇边,又道:“本来对上‘三更雨’我也没什么把握,谁叫戚老选的帮手太弱,黄某便占下这个大便宜了。”
与此同时,戚琴断喝一声:“杀!”手里琴弓在胡琴的弦上发出“嗡”的一声响,云鹭应声蹿起,抢先扑向了“黄太安”。
先前“黄太安”袖手旁观,云鹭死死盯着商其,不敢轻离戚琴左右,生怕一时疏漏,叫商其有了可乘之机对戚琴下手,可“黄太安”一参与进来,云鹭竟是丢下了一直保护的人,毫不犹豫先取对方乐师。
“黄太安”有些吃惊,错步拧身,一边往后退,一边吹响了碧箫。
箫声低沉,“呜”,第一个音冒出来,便带着一股深邃狂放之意,隐隐地同胡琴声平分秋色。
“黄太安”抬眼一扫,瞥见商其那白色的身影在他视线中急剧变大,终于完全挡住了云鹭,“当”的一声脆响,两人兵器撞在了一起,顿时放下心来,垂下眼去专心吹奏。
这“黄太安”看着是个心机深沉的笑面虎。吹起洞箫来与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箫声极为飘忽,旋律悲怆神秘。叫人无法捉摸。
右肋受到重创,仍在出血不止的戚琴顿时大感吃力。
这东夷细作是极有眼力的,有句话他虽意在挑拨,却没有说错,戚琴与云鹭这对搭档,起自于云鹭的一头热,戚琴最早并没有看上云鹭。到不是嫌他武功不够高,而是云鹭的性情和身手同自己的胡琴声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两人联手,谈不上什么配合。
可人争不过命,商其在离水做下两起命案,为了抓住这个臭名昭著的东夷杀手。戚琴和云鹭就此走到了一起。
反观商其和“黄太安”,商其做杀手的,身法本已诡谲,有了这箫声应和,变招越来越快,那道白色人影愈发虚无缥缈,几乎要散乱在薄薄雨雾中。
四个人当中,只有“黄太安”还整整齐齐披着蓑衣,其他三人浑身尽被雨水淋得透湿。
云鹭虽然应付得吃力。仍死死地纠缠住对方,不停地有血花飞溅出来,落在周围草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这是看得见的,两位乐师间看不见的厮杀同样凶险。
胡琴和洞箫声一直在相互干扰,剧烈地碰撞,试图压制下对方,直至将其完全击溃。
做为一个不被顾忌的看客,文笙心里像藏了把火。
她虽然眼力跟不上。却知道那些溅出来的血都是云鹭的,云鹭怕影响到戚琴发挥。一直强忍着,偶尔中刀太深,也只是闷哼一声。
相较武林中人的搏命,她对两个乐师间的这种龙争虎斗了解的更多一些。
距离这么近,琴声和箫声就像两道奔腾而来的洪流,在她的脑海中轰然撞击,不时炸开一朵朵的烟花,使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文笙硬是顶住了,是天份也好,是前生的耳濡目染加上今世的勤学苦练也罢,她在纷纭复杂的音律中浮沉挣扎,屡屡碰壁,就是没有彻底沉没。
甚至于她能清楚分辨出戚琴和“黄太安”在处理旋律时那些极细微的技巧。
就在这种由音律碰撞而形成的漩涡中,文笙不觉进入了一个十分玄妙的状态,那股火顶得她跃跃欲试,心手一齐发痒,想参与进去,想帮着戚琴一举扭转颓势。
可是文笙不敢轻举妄动。
她没有办法确认一旦自己胡乱加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许就帮了倒忙,使戚琴、云鹭那岌岌可危的局面雪上加霜。
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云鹭那一对已然分了胜负。
两个人都同时受着琴箫的影响,这一架打得极为痛苦,商其招式用老明明已经达到了极限,突然怪叫了一声,不知怎地手臂一探,竟又长出数寸,“噗”的一声轻响,匕首自云鹭的前心刺了进去。
商其一招得手,刀锋入肉,偏胡琴声使得他精神恍惚了一下,手一软这刀便刺偏了少许。
商其要抗拒那胡琴声,未及拔刀,鲜血沿着锋刃顿时染红了他的手。
即使这样,云鹭也伤得极重,可是重伤之后的云鹭接下来却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他没有后退躲闪,而是紧咬牙关硬生生迎了上去,匕首刃短,数寸刀锋都陷在云鹭体内,云鹭竟然张开了双臂,死死抱住了对方。
两个武林高手就像初学打架的孩子一样,滚倒在地,撕打到一起。
与之不同的是,大量的血随之涌出,流得两人满身都是。
“黄太安”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他几乎忘了此时自己最该做什么,想要靠近过去。
戚琴浑身又是污泥又是血水,衬着一头白发,简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叫花子,这时候他竟硬撑着自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做为支撑,他把胡琴固定在大腿上,大幅度晃动着受伤的右臂,奋力拉响了胡琴。
他一定要压制住那该死的箫声。
云鹭,给老夫撑住了!
林中一时只闻高亢的胡琴声直冲云际,箫声本来低沉,这碧箫是件宝物,“黄太安”仗着它与戚琴斗了这么久,此时却觉着有些力不从心。
生死只在一瞬间,商其要挣脱,要反击,他也有这样的身手,前一刻“咔嚓”一声,云鹭的右手腕骨被他硬生生折断,刀掉落一旁,后一刻激越的胡琴声已经充斥了商其整个脑海。
他被琴声魇住了,目光呆滞,陷入迷茫,“黄太安”用尽全力也唤不醒他。
胡琴声上到最高处,云鹭拼尽余力,以完好的左手拾起刀来,狠狠一刀将商其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一声脆响,戚琴手下琴弦崩断了一根,胡琴声戛然而止。
场上静了一静,商其瞪大了眼睛,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了指云鹭,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仰面摔倒于地。
云鹭跪倒在旁,大口喘息,他流了太多的血,眼看也是动弹不得,一副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
戚琴白发飞扬,脸上还沾着血渍,手里握着的胡琴两根弦断了一根,看上去已经是灯尽油枯。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场上就只剩了“黄太安”一个人还好端端站着。
“黄太安”很快回过神来,恢复了从容,他没有多管商其的尸体,而是拿开了碧箫,微微笑道:“二位真是叫人钦佩,还是由我来送二位最后一程吧。”
乐师杀人,无需借助于刀剑,手里有合适的乐器足矣。
在他看来,云鹭已是垂死之人,戚琴也伤得不轻,就连从不离身的胡琴都毁了,杀这样两个人,并不费他太大的力气。
他将洞箫对到了唇边,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容,吹奏起了索命追魂曲。
文笙再也看不下去了,自草丛里翻身坐起。
她盘膝而坐,将原本要送出去的古琴横放在膝头。
成与不成,总要拼过了才知道!
箫声响起的同时,古琴在文笙指下铮然发声。
她取的是七弦当中的宫弦,左手以指法带起按弦取音,右手大指劈下,以文笙现在所学指法,大指的“劈”最有力度。
琴声刚健有力,而五音当中宫调又是最为沉重厚实的,文笙只发出了一个音,这一声琴响堂堂正正,如晨钟暮鼓敲击在阴沉沉的箫声里,使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黄太安”猛然回头往这边看来,发现了坐在草地上的文笙。
他刚听过文笙弹的那曲喜雨,全未将这学琴不久的小姑娘当做对手,微微眯了下眼,露出诧异惊奇之色,似乎在好奇螳臂为什么也敢当车。
箫声没有停,幽咽的箫声带着鬼气席卷周遭,目标还在戚琴,顺带着将文笙也包括进去,誓要将她碾压成灰烬。
文笙觉着眼前渐渐暗了下来,阴风习习,头皮发炸,感觉中她不是坐在松林雨地上抚琴,而是陷身鬼域深渊,耳边有尖笑声,也有呜呜啼哭声,文笙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这鬼哭神嚎都是箫声带给她的错觉。
文笙头疼欲裂,她看不清手下七弦的位置,即使能,她也弹不出一首琴曲来,打破“黄太安”施加的魔咒。
她摸索到适才所弹的那根宫弦,以右手食指用力剔出。
“嗡!”
这一声,带着回音,直如穿云裂帛,文笙觉着脑袋里为之一清,登时咬紧了牙关,手上抹、挑、勾、剔,下下都拨弹在这同一根弦上,琴弦随之“嗡”“嗡”,杂在那箫声中。
“黄太安”觉着很别扭,不知对方是凑巧碰上了还是有意施为,这一声声单调的琴音每一下都赶在他音调转承的间隙,换气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不早不晚,将他好好的箫声搅得支离破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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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一张曲谱
“黄太安”本名黄荟荪,是东夷安插在大梁的一个细作。
他长年伪装成文人雅士,流连于梁都的舞榭歌台,于吟风弄月推杯换盏之间结交权贵,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确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控制了陈慕之后,更是从他那里顺利学到了妙音八法的前三重。
玄音阁的乐师能以琴箫杀人,他自忖也不遑多让。
加上手里的这支碧箫是难得的宝贝,在他一曲之下心志脆弱的人很容易失去神智,从而被彻底摧毁。
戚琴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他半点儿也没有料到,文笙竟能支撑这样久。
就好像对妙音八法全无反应,一下下弹拨着她的琴弦,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只管捣乱,节奏全都是反着的,害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不知道文笙早已经汗湿重衣,一颗颗汗珠混着雨水沿她鬓角滑落,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音律什么的早无暇细究,弹琴只是她自然而然的反应。
文笙不知道今天这件事要如何收场,已经到了眼下的局面,就只有一直坚持下去。
就在这时候,胡琴声再度响了起来。
戚琴借助仅剩的一根琴弦,拉起了他最擅长那首琴曲。
淅淅沥沥,夜雨凄迷。
因为失血。戚琴此时没有太剧烈的动作,也没有用多么复杂的技巧,他左手的指法简单细腻。琴弓在弦上轻盈地跳跃着,琴声婉转凄清,竟是连一个音都没有错。
黄荟荪毛骨悚然。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因为戚琴在以胡琴声同他的箫声相抗,竟与那“铮”“铮”作响的古琴声隐隐相合,胡琴声未受影响,而古琴声也不再突兀……
这一首勾魂夺魄杀人曲里。原本箫声呜咽,好似索命无常。胡琴凄艳,如同哀怨女鬼,却突然闯进来个毛头小伙子,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就要英雄求美。偏偏阳气十足!
黄荟荪呕血的心都有了。
文笙突然“铮铮”两声,黄荟荪气息一乱竟没能接得上去,黑暗瞬间降临,但觉满耳都是戚琴所拉的胡琴声,“三更雨”化为一张细密的网,困住了他。
黄荟荪呆呆站立,两道鲜血蜿蜒自鼻子里流下来,望之触目。
他浑然不觉,还要吐气吹奏那碧箫。鲜血呛入气管,“噗”,喷出一大口血来。跟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背倚了一棵松树软软倒了下去。
戚琴长出了一口气。
身心俱疲,他委顿在雨地里,连爬过去看看都做不到,只好招唤文笙:“顾姑娘,你还好吧?”
文笙口里应了一声。却端坐着没有动弹。
戚琴知道她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方才战况如此激烈。她一个刚刚学琴的小姑娘,便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参合进来,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不过他没空问这些,急道:“你若是能动,就去看看云鹭。”
云鹭流了好多血,这半天躺在雨水里动也不动,不知还有没有气。
文笙又应了一声,她心里也很着急,偏偏眼冒金星浑身发软,嗓子眼里泛甜,鼻下痒痒的,伸手一摸,手背上全是血。
她顾不得太多,使劲儿闭了闭眼,将古琴放到一旁,试了试没能站起来,手足并用,往云鹭所在的那团血泊中爬了过去。
云鹭还活着,口鼻间犹有微弱的气息。
匕首入体太深,戚琴特意叮嘱文笙先不要碰,相较这一处重创,其它大大小小细碎的伤口和折断的右臂都不足致命,文笙不敢拖动他,跪趴在云鹭的身边简单处理了一下,余下的难免有些束手无策。
也就是云鹭年轻,又是习武之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硬是吊着一口气未散。
戚琴行动困难,事到如今,只有惊动师父王昔,把老爷子喊来帮着收拾残局。
疯犬商其已经死得透了,黄荟荪还有气,应是遭到反噬,心血逆流,一时昏迷了过去。
戚琴叫文笙下了黄荟荪手中的碧箫,如此即使他醒来,戚琴哪怕只有一根琴弦完好,也不怕他垂死挣扎。
文笙忙活了一阵,渐渐恢复过来,跑回去喊师父王昔,最重要的是需要赶紧弄辆车,送云鹭和戚琴下山求医,戚琴的伤好好养一养应无大碍,云鹭是否救得过来,需得看能不能找到疗伤的好大夫。
这半天王昔的酒早就醒了,正奇怪徒弟怎么去了这么久,闻言大吃了一惊。
山上没有牛马,所幸有辆用来拉木头的平板车,文笙去拖出来,铺了床褥子上去,和王昔匆匆赶往出事的地方。
还未到树林,就听到林中传来一阵胡琴声。
二人还以为是那姓黄的醒了,赶到近前才知道不是。
戚琴这段时间将自己挪到了云鹭身旁,背倚一棵树,正低头默默地拉他那一根弦的胡琴。
他怕云鹭就此睡死过去,试图用琴声将人唤醒。
胡琴声轻柔,很容易叫人想起诸如生离死别这些叫人悲伤难过的事,云鹭一动不动躺着,脸色泛着青灰,却有一滴泪自闭着的眼角滑落。
王昔见到这等叫人揪心的伤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他年纪虽大,一直没停下干活儿,有把子力气,和文笙两个小心翼翼把云鹭抬上车,又将他身上的湿衣裳去了,盖上油布挡雨,回头再来搀扶戚琴。
戚琴忙道:“别落了,还有那姓黄的。”
商其也到罢了,戚琴和云鹭当日设计要杀他不是为了赏银,也不是为了扬名,单纯是想着为民除害,如今人已经死了,万没有必要给他收尸,姓黄的还有气在,只要能撬开此人的嘴,肯定能问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这次回来,文笙准备周全,带了绳子,和师父王昔一起动手,将人狠狠捆了起来。
王昔对于这姓黄的花言巧语骗过了自己耿耿于怀,戚琴劝他:“还好你一时慷慨,打发徒弟送琴给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和云鹭若是死了,你们师徒也难以幸免,可见好人还是有好报。”
王昔对于文笙方才的表现犹自半信半疑,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车上载了三个成年人,需得小心颠簸,又是下山的路,师徒两个直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好牛才好歹将车弄到了山脚下。
好在雨终于停了。
文笙叫师父先歇着,一个人拖着车子走平道。
戚琴对王昔道:“这次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咱们不声张也肯定会透出风去,你们师徒再住在山上不安全,先随我去避避风头吧。”
王昔不悦,口里埋怨:“还不是你们,整日没事参合那些破事,给人家杀上门来,老夫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跟着受连累,有家不能回。”
戚琴讪笑,转移话题道:“这姓黄的身上贴身藏了张曲谱,他既怕被人看到,肯定大非寻常。你要不要一起来研究一下?”
若是旁的东西王昔肯定不屑一顾,但曲谱的话,正是搔到了他的痒处,于是哼了一声,没有接言。
戚琴坐在车上拿出一张折成巴掌大小的纸,这是一张古琴文字谱,他对古琴也有研究,打开来边看边以左手虚弹,口里轻轻模拟着琴音。
文笙听在耳中,觉着那曲调简单明快,这曲谱想来只有不长的一段,因为戚琴只哼了一小节就回头再来,如此反复几次,她都快要跟着唱出来了。
过了一阵,戚琴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对啊。”
王昔也不同他客气,凑到一旁,问道:“怎么不对?”伸手将那曲谱拿了过去。
“我还以为这曲谱出自首阳的那本《希声谱》,没想到这么平平无奇。”戚琴啧了一声,突然又道:“也不对,若真是平平无奇,姓黄的也不会贴身保存,这曲谱之中必有蹊跷。算了,现在没工夫想,等他醒来再问吧,先给云鹭找个大夫去。”
等一行人到了附近的镇上,天已经黑下来。
戚琴在这里有落脚的地方,先把五花大绑的黄荟荪从车上提下来,关到屋子里,由文笙看着,王昔拉着两个重伤的人匆匆去求医。
他们前脚刚离去,黄荟荪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他眼神里好似还带着几分迷惘与呆滞,抬头打量了一下所处的环境,手脚齐动挣扎了一番,跟着连连咳嗽。
文笙忙活了大半天,刚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正擦着头发准备烧水洗个澡,闻声探出头来瞧瞧,与他目光相对。
黄荟荪好似不认识文笙似的怔怔望着她,目光里透出欣赏惊艳之色,半晌方道:“姑娘荆钗布裙难掩良材美质,怎么忍心将自己这一生埋没于山野,和一个老头子朝夕相对虚度时光?合该穿锦衣,饮琼浆,享富贵,得尊崇。你喜欢抚琴,自有传世的名琴和常人难得一见的曲谱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你不愿屈于人下,自有大把的英雄豪杰俊美少年甘愿受你驱使,唯命是从,这才应该是顾姑娘你该过的日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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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邺州行(小反阆苑仙葩+2)
文笙忍不住失笑。
她由黄荟荪的这番话断定,此人其实已经醒过来好一阵了,专等着戚琴他们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看守的时候,才来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
难道自己看着就特别像是贪恋富贵权势之人?
黄荟荪好似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又道:“在下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并非为了乞求活命才来胡言乱语讨好姑娘。说句实话,哪怕今日黄某成了阶下囚,也不一定就山穷水尽断了活路。”
“哦?”他这么说,文笙到来了些兴趣。
云鹭伤成那样,命不一定保得住,连师父王昔都险些跟着遭殃,难道戚琴竟还会对这姓黄的手下留情不成?
黄荟荪笑了笑,不慌不忙道:“顾姑娘你有所不知,戚琴所在的羽音社里边,几位首领志向并不相同,有盼着朝廷招揽,好就此巴结上谭梦州和玄音阁的,也有人看不惯姓谭的老东西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为所欲为。你看,我们杀了首阳那伪君子,自有人拍手称快暗暗叫好,在某些地方,我和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大可以坐下来谈一谈,未来如何,现在下定论还早。”
文笙有些好奇:“羽音社里会有人和你谈?那岂不是勾结外敌背叛国家?”
黄荟荪哈哈而笑:“姑娘到底是年轻,我们又不可能把大梁疆土全部占下,到时候还打什么打。两国停了刀兵议和就是了。”
文笙心里不舒服,冷笑一声:“既然黄先生笃定死不了,那你等着就是。”甩手便要回里屋。
黄荟荪没想到她脾气和王昔有得一拼。说翻脸就翻脸,不免张口结舌,顿了顿总算想起要如何打动她,提高了声音道:“你跟我走,我传你‘妙音八法’!”
文笙手撩着帘子,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黄荟荪似觉有了指望,连忙道:“王昔弹琴全然随心所欲。你随他学琴时日尚短,现在改学‘妙音八法’还来得及。适才我看你弹奏古琴,天赋绝佳,必定一学即会,来日成为谭梦州那等的高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文笙却反问了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我师父就一定是错的呢?”
“他弹得再好听,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又有什么用呢?”黄荟荪很奇怪文笙问了这么一句,见她还执迷不悟,许诺道:“黄某说话必定算话,若是不信,我可以拿我家公子的名义起誓。”
鬼公子?文笙不耐烦继续打听那些魑魅魍魉之事,和对方这样一个以有用没用来判断对错的人也聊不到一起去,嗤笑一声。转身进了里屋,任他如何花言巧语都只当作未听见,不理不睬做自己的事。
戚琴等人去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外边才有了动静。
回来的只有王昔和戚琴,戚琴躺在车上,伤处都已经包扎过了,王昔拉着车,两个老家伙正在拌嘴。
王昔年纪大了,折腾了一晚上。累得够呛,即便如此。嘴上却不饶人,对着戚琴冷嘲热讽:“……云鹭跟着你这等乐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说什么视金银如粪土,到遇上事了才知道,这粪土它能救命啊。”
文笙也是一夜未睡,听到声音赶紧迎出去,从师父手中接过了车子,询问云鹭医治的情况。
戚琴正和王昔犯愁呢,云鹭伤得极重,找了个治外伤的大夫看了,那大夫在大兴颇有名气,看在戚琴的面子上动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给云鹭吊着气把刀拔了出来。
现在云鹭化身为一个巨大的窟窿,每多活一刻,都要填不少银子进去,两个老人平常日子过得叮当响,一时从哪里弄钱往里填?
文笙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停下板车,去扶戚琴下来。
戚琴下车来,突然抬手在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哈,我竟忘了,家里还藏着一棵摇钱树呢。”
他说的摇钱树指的正是黄荟荪。
云鹭早年干的就是缉拿朝廷悬赏的犯人领赏钱的活儿,戚琴也一直生活在社会的低层,对这些事情门儿清。
家里这个姓黄的和死在山上的商其身上都有大案子,旁的不说,就是首阳遇刺,抓住凶手赏银都不能少了,想来玄音阁的乐师们正在到处寻找这姓黄的。
文笙张了张嘴,她没想到黄荟荪打算得挺好,戚琴却连半点儿都未往那方面想。
实在是因为太穷了,他要将这东夷探子交到官府去领赏钱。
云鹭那里还等钱救命,戚琴说干就干,和王昔草草打了个盹儿,便爬起来,将黄荟荪堵上了嘴扔到板车上,准备送他去府衙。
黄荟荪没想到会这样,去时在车上紧紧闭着眼睛,面如死灰。
处理这些事,文笙和师父在大兴停留了好几天。
云鹭生死之间几番挣扎,终于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病情逐渐稳定。
可这时候,戚琴和王昔两个老家伙又吵了起来。
这一次是因为文笙。
羽音社在邺州的盛会召开在即,戚琴伤重,云鹭时时昏迷,两人肯定是都没办法前往了。
戚琴想着连那姓黄的东夷奸细都知道此次盛会,他说是从羽音社首领张寄北处得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姓黄的虽然入了狱,他身后还有那鬼公子,戚琴担心这次的盛会会有意外发生,写了一封信,想叫文笙帮忙跑一趟邺州去送信。
黄荟荪进了府衙大牢之后,大兴地方官如获至宝,查明身份之后马上派人往京里送了信。
可没等谭国师和玄音阁的人做出反应,黄荟荪竟在重兵把守的大牢里咬舌自尽了,据说发现尸体的时候,牢里到处都是血,情形颇为恐怖。
消息一传出来,戚琴的压力更大了。
王昔本就因为受到连累有家不能回一肚子火气,坚决不同意戚琴这要把自己徒弟卷进去的作法,为此几乎翻了脸。
“我就不相信你找不到一个能帮你送信的人!实在不行,你另找旁人伺候,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帮你跑一趟,她一个姑娘家,涉世不深,叫她去趟你们羽音社的浑水,你怎么想出来的?”
王昔正在气头上,戚琴不敢火上浇油,只是嘟囔了一句:“她涉世不深?”暗忖你是没瞧见你那宝贝徒弟先前在离水不管县衙还是将军府全都吃得开的模样,连云鹭都需得领她的情。
师父眼中,徒弟总是长不大的,他等着王昔不再吹胡子瞪眼了,才婉转劝道:“你可知道你的宝贝徒弟今年几岁?”
“几岁?拜师的时候我问过她,今年满十六了,怎么了?”
“怎么了?亏你还是做人师父的,她若是长在父母跟前,十六岁可是该说亲的年纪了,你不让她出去走走,多认识些年轻人,难不成想叫她陪着你终老荒野,一辈子不嫁人?”
王昔还真把这事给忽略了,他一辈子与琴为伍没有娶妻,不经提醒哪会想着给刚收下的小徒弟操这心,听了这话不由悻悻地道:“女人啊,就是麻烦。”
戚琴便笑道:“你年轻的时候倚红偎翠,不是没有荒唐过,没道理徒弟就得做尼姑吧,小姑娘家终是得正正经经找个人嫁,现在开始相看就不早了,所以我说你不要把她总拘在身边,事事越俎代庖。”
王昔捻着胡须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瞪眼道:“我的徒弟可不会嫁你们羽音社的人!你少打她主意,信是绝对不会帮你去送的。”
戚琴叹了口气:“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不嫁羽音社的人,难道要嫁京里那帮乐师么?放心吧,你那徒弟自己很有主意,我也不会叫她去涉险,这次邺州的盛会机会十分难得,会有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人物现身,就算没有缘份,能开开眼界,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王昔当时哼了一声没有表态,过后却把文笙叫来询问。
他到没有说戚琴开解他的那番话,而是问文笙愿不愿意去帮着戚琴送信。
文笙自然是愿意的,就不说戚琴先前不计得失地帮过她很多,如今有了麻烦她自当鼎力相助,单说邺州的盛会必定会有许多像戚琴这样的乐师到场,这些高人雅士平时隐于市井山野,若非有这样的机会哪能一见。想想都心驰神往。
王昔叹了口气,道:“那你自己要心中有数,到了邺州万事小心,你需得知道,师父一直被排斥于乐师之外,惹了麻烦师父只怕是庇护不了你。”
文笙知道他担心着自己,郑重点了点头,许诺道:“师父放心,我送了信便早早回来。”
王昔犹豫了一下,吐吐吞吞道:“难得出去一趟,带着你的琴,也不用那么急着回来。”
文笙被他说得有些莫名。
戚琴把信交给了文笙,随信又将黄荟荪身上搜出来的神秘曲谱抄录了一份,叫文笙到了邺州后把两样东西交给同在羽音社的古琴名家厉建章。
担心她路上不安全,戚琴又托了云鹭江湖上一位姓吴的朋友同行护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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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古琴名家厉建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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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鹭这位朋友六十多了,看上去精神矍铄,腿脚十分硬朗。
王昔一见就很满意,大兴到邺州虽然不是很远,路上也得走七八天呢,文笙是个小姑娘,要真找个年轻力壮的江湖客陪着,这一路孤男寡女的,还真是叫人不放心。
老吴年纪都可以当文笙爷爷了,说话办事一看是经常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模样,正合适。
徒弟跟着他朝夕相处大半年,既聪明又听话,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一老一小没事弹弹琴,心情别提有多舒畅了,突然要分开,老爷子还真有些不舍得。
他板着脸叮嘱:“既然那姓黄的没福气用师父制的琴,你又靠着它起过那么一丁点儿的作用,那琴你就拿去用吧,记着,要用心练,离了师父眼前,也不得荒废偷懒。”
文笙恭敬地应了一声,看看老人眼神里明明满是担忧,心下感动,忍不住上前,轻轻抱了抱他:“师父,我会尽快赶回来,琴也会好好地练。”
戚琴右肋受伤不轻,大夫叫他卧床不许活动,他靠在榻上看着这师徒两个告别,忍不住笑道:“不过去一趟邺州,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多月就该回来了,别整得跟再也见不着了一样。”
王昔有些不自在,瞪了戚琴一眼:“你放什么屁!”又悄悄跟文笙道:“虽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此去若是有看着还不错的,就带他回来,师父帮你掌掌眼。”
这下轮到文笙心中窘然。
她可算是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同意叫自己跑这一趟,说话间还欲言又止的。
文笙笑了笑,在王昔耳边道:“您放心。”
放什么心她却没有提。
在文笙的计划里,她根本就没想着这么早成亲。甚至没想过这辈子要成亲,然后同个男子厮守一生。
要多么信任爱重才会互托一生一世?她在明河当着凤嵩川和众乡绅的面写下那首诗。既是对凤嵩川这等人的嘲讽,也是她一直以来潜藏在内心的愤懑想法。
生而为女子并不低贱,为什么不管前生还是今世,世俗都划定了那么多规矩给女人们来守?甚至于就连她们自己也认为是应该的。并且以此为荣?
要叫她顾文笙来日为了一个男人举案齐眉,想都别想!
但这些没有办法诉之于口,就连师父王昔也不会理解。
告别了王昔和戚琴,文笙跟着吴伯出发。
吴伯找了辆驴车代步,他坐在前面赶车,文笙呆在车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车子颠簸向西,没多久身体就像散了架。吴伯说这还是官道,等后面几天走山路的时候更是难行。需得养好体力,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步行。
文笙抱着她的琴,心中默想此去邺州不知会遇到什么。
师父把这张琴给了自己。按说自己应该给它取个名字,这是一张响泉式的琴,外表华美,琴音透澈,很合文笙的心意。
她以指腹轻轻抚摸着琴的岳山,想了几个名字都觉着不怎么合适。便准备先放一放。
两天之后,出了大兴境。果然变成了山道。
吴伯找了处集镇,连驴带车卖了个好价钱,这两天他和文笙熟悉了,见她穿着男装行动利落,便问文笙可会骑马。
他要去跟这附近的山贼套套关系,弄两匹马。
文笙这才感觉出来这老者当真是江湖中人。
吴伯安顿了文笙住店,拿着卖车的钱去买了拜山的礼物,独自一个人出门,半天的时间带着一身酒气返回,果真牵回了两匹马。
一辆驴车的钱换两匹马,这买卖怎么想都赚了,吴伯也大是得意,和文笙讲他当年如何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又道:“邺州的响马江北的贼,再加上东海的海寇,这是咱们大梁江湖上的三大害,连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比较起来,邺州的响马还是最讲道义的,遇到顺眼的江湖同道有难,也能伸出援手。”
他口里所说的江北,指得是大梁和南崇交界的飞云江。
去年南崇将领林世南打了场大胜仗,如今飞云江北边好几处州县仍落在南崇人手里。
再次上路,吴伯有了谈兴,一到打尖的时候就给文笙讲这三大害的秘辛。
“老头子认识邺州这伙响马的一个小头目,好几年没打交道了,这次见面你猜怎的,他们换了个新当家的。这位当家的和我还有些渊源呢。”
吴伯不是藏不住话的人,只是这个新发现太叫他震惊,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叙说,忍着不讲更是不成,赶这半天路快要将他憋死了。
文笙看了看周围,不虞二人的谈话被外人听到,才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伯也压低了声音:“付春娘,是百相门门主付兰诚的长女,真是叫人没有想到。”
文笙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她虽然不知道付兰诚是何方神圣,但却理解吴伯为什么这么吃惊:“是个女子?”
这世道,绝大多数的女子一辈子循规蹈矩,像李氏那样呆在后宅养儿育女,自己这样的异类就很少了,没想到还有更出格的,女匪首?
“这小娘子岁数还不大呢,当年她满月的时候付兰诚请了很多江湖上的朋友去吃酒,我算算,今年也就是二十一二岁吧。我这回上山。是下面人接待的我,没见着她本人,就这么着。一听她落了草,我当场就险些把酒碗扔了,要见了面还不知道要出多大丑呢。”
文笙拿着面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不是江湖人,虽然对付春娘起了点兴趣,却不会有吴伯那么大的反应。
吴伯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付门主为人大方豪爽,讲义气有手段。朋友也多,在江湖上很吃得开,三年前他们付家出了件大事。付门主相谐二十几年的原配夫人突然病故,没过多久。他那十分宠爱的小老婆也跟着去了,丧事一桩接着一桩,大家都说付家撞了邪。跟着付春娘原本订下的亲事也莫名其妙地黄了,又有流言说,那原配其实是上吊死的,妻妾相争,大老婆吃了亏,一时想不开,那小老婆的死却是跟付春娘有些关系。毕竟吊死的那位是她的亲娘。这么看来,传言十九非虚啊。”
文笙面饼了放到唇边,微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付兰诚也是,教了闺女一身武艺,现在不定怎么后悔呢。朝廷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够他喝一壶的。”
文笙觉着吴伯这话的重点不对。
许是见到文笙的满脸不以为然,吴伯又感慨道:“逼得原配寻死,想来那位姨娘也不是什么善茬子。老话说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
文笙嗤笑一声。淡淡地道:“争宠不对,想不开寻死不对,报复杀人更不对,只有始作俑者是无辜的,他唯一的错处,便是教会了女儿武艺。”
“啊?”吴伯搔了搔头,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顾姑娘没有说他话讲得不对,好像只是把他的意思总结了一下,配着她那似嘲非嘲的口气,听着怎么就这么不是味儿呢?
文笙虽然对江湖很是好奇,却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这里面夹杂的夫妻恩断,骨肉反目怎么听都是一幕人间惨剧。
不过文笙并不认识那位马贼首领付春娘,日后也不想同她有什么瓜葛,议论完了这一句就把她抛到了脑后。
数日之后,两人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邺州长晖。
长晖位于邺州的中心枢纽,县衙和府衙只隔了一条长街,商业发达,店铺林立,街上人流如织,常有达官贵人出入,是大梁最繁华的几处重镇之一,远非文笙在大兴呆过的那些城镇可比。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幸好二人要找的那一位厉建章在长晖本地十分有名,稍一打听就按照路人的指点找到了他位于城南的家。
文笙没有急着上前叫门,先站定了离远观察了一阵,这位羽音社的厉大家无疑家底颇为丰厚,城南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来来往往非富则贵,能在这么一处寸土寸金的地界,拥有这么一片大宅院,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当然,厉建章本来就是古琴大家,是羽音社的成员,不是普通人。
但文笙见惯了戚琴那样的乐师,再来看这位厉大家,难免有些不适应。
她牵了马和吴伯上前叫门。
应门的厉家下人身材高大,胳膊上肌肉高高鼓起,不用吴伯试探,文笙也看得出对方身手定不一般,是个练家子。
这些武林人士总是出于各种原因喜欢往乐师身边凑,以能被乐师招揽为荣耀。
文笙说明来意,那人把他们让到了门房里,有专人陪着,他进去禀报。
透过窗子,可见厉家的院落很深,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布置得十分雅致,陪着他们的下人上了茶,并不搭话,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厉家规矩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过了一阵,方才那人回来,叉手施礼:“信在哪一位身上?请随我去见厉大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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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伐木叮当
文笙冲着吴伯微微颔首,示意他在此稍等,她则起身随着那人去见厉建章。
考虑到背着瑶琴去见一位擅琴的乐师有些不礼貌,她将琴先交给了吴伯看管。
厉家很大,足足走了半刻钟,才穿过前院,到了厉建章所在的琴室。
远远的,文笙就听到有悠扬的古琴声响起,前面带路的大汉不由地放轻了脚步。
文笙一入耳便知道弹琴的正是那位厉大家。
这支琴曲当中泛音特别多,难得厉建章处理得细腻而有特色,听这支曲子,就好似置身于三月的湖水边,湖面清澈如镜,周围草长莺飞,又有鸟雀自在盘旋,只觉人生在世全无烦恼之事。
文笙站定,等着这一曲终了。
这位厉大家果然是抚琴的高手,但文笙听完了,却觉着曲子里还是有未搔到痒处的地方,许是出于她的私心,她想若是师父王昔来弹这首曲子,会更加得豁达而有生趣。
直到最后一个泛音停歇,里面方传出声音来:“听闻戚兄自大兴传了信来,送信的人呢,请进来吧。”
那大汉方才往前两步,到了琴室门口,朗声禀报:“回厉先生,人已经到了。”说话间往旁侧一让,伸手冲着文笙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笙上前,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到了琴室当中。
这间琴室布置得十分淡雅肃穆。矮榻、屏风、长几、桌案一色都是黑漆,案上铺着几幅长卷,直垂到地。黑白互衬,更显朴素大方。
正对着门主位上坐了位长者,一双手犹放在面前的古琴上面。
这长者年纪应该在五十出头,保养得当,面色红润,头发也是黑的多白的少。
文笙注意到他的时候,这位长者也在上下打量文笙。
文笙匆匆一扫。便知道这座上的人必是她要找的那位厉建章。
对方年纪远较自己为长,又是戚琴的朋友。文笙站定了,深施一礼,口里恭恭敬敬道:“末学后进顾九见过厉老先生,在下此来受戚老重托。有一封要紧的书信要面呈您。”
说话间,她取出了一路小心收藏的书信,两手拿着,上前几步,交到了厉建章手上。
厉建章接过信,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有些失望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此次的盛会戚兄不打算参加了?”
文笙回道:“戚老在大兴遇袭,受了不轻的伤,没有办法到邺州来。他把前因后果都写在了信中,厉前辈一看便知。”
厉建章闻言吃惊非小,双目之中锐芒一闪。顾不得再问文笙的话,低头三两下拆开那封书信,先眯着眼睛从头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又再三确认关键之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仿佛由高人雅士一下子变身为戚琴信得过的朋友,羽音社的重要成员。
戚琴在信里说了很多。不但详细讲叙了自己与商其、“黄太安”的恩怨,提到此番因为伤重不能来参会颇为可惜。还特意向厉建章介绍了文笙,说她师从王昔,于古琴上十分有天赋,和自己也多有渊源,若非她相助,同姓黄的那一场拼斗还不知道鹿死谁手,请厉建章方便的时候指点她一下。
除此之外,戚琴还拜托厉建章带着文笙去此次的盛会上开开眼界,并记下那曲谱带回去给他。
做为报偿,他把从“黄太安”身上得来的那段曲谱也抄录了一份,由文笙带来,交给厉建章处理。
那曲谱据他判断极有可能出自首阳被抢去的那本《希声谱》。
厉建章看了信,再打量文笙,才留意到站在面前的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
“大兴距离长晖路途不近,你一个姑娘家,长途跋涉,着实不易,辛苦了。”
文笙并未觉着苦,闻言莞尔一笑:“还好,晚辈随师父山居,常走山路,已经习惯了。”
厉建章认识王昔,叹道:“我早年同你师父打过交道。他技艺精湛,胸中自有沟壑,琴声如同天籁。可惜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厚爱。他脾气还那么倔?”
这话叫文笙不好回答,她想了一想,认真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师父也在坚持他的道理。”
厉建章想起了王昔的脾气,摇了摇头:“好吧,难得你受得了他。我看信上说,你带来了一段曲谱?”
文笙松了口气,她早知道师父王昔和这些公认的琴道大家心有隔阂两看相厌,厉建章这态度还算是比较温和的,但她实在不想听旁人背地里议论师父有哪里不好,厉建章主动更换话题,她求之不得。
“是,在这里。”文笙把曲谱小心翼翼取出来,交给了厉建章。
厉建章也十分重视,虽然他抚琴之前已经净过手了,仍是取过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接过了曲谱,打开来细看。
这是一段古琴谱,记录的方式不是减字谱,也不是工尺谱,而是最古老的文字谱。
这时候厉建章已经顾不上再理会文笙,微一抬手,示意她自便,口中跟着那谱上的文字喃喃自语,手指时不时拔弄下对应的琴弦。
像他这种古琴大家,半生浸淫其中,有现成的琴谱在手,打谱是非常快的,何况这一段曲子并不长,文笙只是在旁坐等了半个时辰,厉建章第一遍已经通完了。
他想了想,很快从头又来了一遍,将其中很多乐音做了调整,如此一来,节奏起了变化,这段曲子听上去与方才又有所不同。
如是者三,文笙听着厉建章弹出来的调子越来越熟悉。
厉建章和王昔、戚琴对这段曲谱的理解,绝大多数地方都不谋而合。
文笙由此已经猜到了厉建章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只见他皱起眉来,面露不解之色,喃喃道:“奇哉怪也!”又细细研究了一阵,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文笙:“你师父和戚琴应该已经研究过这琴谱了,这么简单的曲子,怎么可能出自于《希声谱》?难道其中另藏玄机我却没有发现?你师父怎么说?”
文笙抿嘴而笑:“师父说这曲子听上去就像是他在山上伐木头,叮叮当当的,十分有趣。”
“……”厉建章一时无言,这到真挺像是王昔那个死不改悔的倔老头儿会说出来的话。
“那戚琴呢?”戚琴虽然擅长的是胡琴,但一法通百法通,只要打出这琴谱,自可以把它变成胡琴的曲谱,甚至于箫谱、筝谱,乃至任何一种乐器来演奏。
要不然天下乐师也不会对《希声谱》趋之若鹜。
他就不信戚琴会没有好好研究它。
“戚老说,初时未觉,叫我师父这么一说,确实越听越像伐木头的声音,他已经没法用这支曲子正经拉琴了。”
厉建章明白这种感受,对一个乐师而言,在倾全力弹奏的时候,心里是否能触景生情非常得重要,他后悔多嘴问了文笙这一句,生怕自己往后弹这曲子,听到的也是叮当伐木声,那可真是叫人无语了……
虽然受了戚琴所托,厉建章现在却没有心思指点文笙的琴技,决定先叫文笙住下来,其它的等倒出空再说。
“这次盛会是由高祁召集的,他这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对‘妙音八法’非常推崇,连带的,对谭国师和玄音阁也怀有好感,按说他不会和东夷再有什么瓜葛,至于张寄北……也不大可能做这等事,虽然他巴不得谭国师垮台,毕竟现在正打仗,和东夷人勾结太损名声,他犯不着。”
说到这里,厉建章摇了摇头:“这次高祁弄出来得动静太大了,不一定哪里走露了风声,等我和他说一下。你先在我家里住下来吧,带琴了吗?”
文笙连忙站起身:“带了。”
厉建章点了点头:“我这里有些琴谱,也有前人编撰的几部学琴的书籍,你先慢慢看着。我膝下有两女,长女已经出嫁,次女比你大不了几岁,琴弹得不说多好,那几本书我都曾教过她,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问她。”
文笙对厉建章如此安排没有异议,躬身以晚辈的大礼道谢。
琴谱到也罢了,学琴的古书可十分珍贵,由此也看得出厉建章确实家底丰厚,至少文笙跟着王昔在山里住了大半年,王昔什么事都不瞒着她,书这等东西老爷子是没有的。
文笙和吴伯就在厉家住了下来。
厉建章的夫人深居内宅,年纪比丈夫少了十余岁,是厉建章发妻死后娶的继室。文笙因为是女子,住下来之后去拜见了一回,厉夫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待她很是客气。
言谈中半句也不打听文笙来厉家做什么,明显对丈夫参与羽音社的事一无所知。
厉建章的次女名叫厉蕙雅,人如其名,性情温柔聪慧。
她已经订了亲,年底就要出嫁,每日呆在房中绣花,休息的时候弹一弹琴。
不知是厉建章不肯教,还是教了她没有学成,厉蕙雅没有传承父亲的本事。
文笙在厉家住了几天,每日里看书练琴,离羽音社盛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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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寒兰会(阆苑仙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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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来到长晖,在厉家住下已经是十月初六,这前后有许多羽音社的成员为了一睹那神秘曲谱赶到了邺州,同时长晖县城也涌入了不少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厉建章为此私下里找过了召集人高祁,高祁听说竟然连东夷奸细都知道了,还惦记着要来参加,深感事态失去控制。
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在文笙看来有些掩耳盗铃的办法,希望以此来转移外人的注意。
双十前后,长晖开始流传一个消息,照磨官沈德鸿沈大人最爱的一株细叶寒兰开花了,这株寒兰是沈大人亲手从山里寻到带出来的,养了一年多,仔细栽培,精心呵护,如今终于开了花,有幸见到的人都说这株兰叶型隽秀飘逸,花姿清雅,宛如绝世美人。
沈大人自己也非常得意,遍邀现在邺州的高人雅士,于下元节这天齐至他的庄上赏兰。
如此一来,羽音社的乐师们适逢其会,都在受邀之列。
沈德鸿出身名门,平素没什么架子,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那天到场的人必定不少,羽音社的乐师夹杂其中,非要说他们赶到邺州。乃是提前得了消息要来参加寒兰会,也勉强说得过去。
到时就连他们的子侄朋友都可以带去,更不用说那些别有用心想着参合羽音社集会的人。
好奇心大的可以亲自到场去看嘛!
就连厉建章都没料到高祁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想不通高祁是怎么说动的沈德鸿。
不管怎么说。厉建章和戚琴的想法相同,一直不参与羽音社内部的派系之争,沈德鸿虽然人在官场,却只是个小小的照磨官,到那天厉建章是肯定会去的,不但去,还要把文笙也带去。
要带文笙出门。穿戴就不能太寒酸了,厉建章叫人给文笙找了几身男装。适合她细瘦的身材,料子和厉建章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真正价钱死贵的那种。
文笙穿戴起来。假称是厉建章的侄子,等到了下元节那天,跟在厉建章身后一起去沈家赏兰。
沈德鸿宴客的庄子距离厉建章家只有数里,乘坐马车片刻即到。
这时候沈园里已经人影散乱,颇为热闹。
二人一路进来,不少认识厉建章的都上前和他打招呼,文笙跟在后面记人,能叫厉建章停下来认真应酬对答,甚至说几句肺腑之言的。十九是羽音社的成员。
时值初冬,沈园虽已精心装扮过,还是稍显萧索。
青石路两侧栽着腊梅秋菊。再远处许多夏秋曾经茂盛过的花树只剩下蜷曲的叶子和褐色的藤蔓。
园子正中搭了个硕大的花棚,里边便是此次大出风头的几株寒兰。
开花的细叶寒兰放在正中最高处,花葶高出叶片,亭亭玉立,上面错落盛开了五朵深紫色的兰花,萼片纤细。花瓣染着些许斑点,远观如停落了五只狭翅紫蝶。说不出得清秀可人。
满园都是这株寒兰浓郁的花香。
厉建章在花棚附近找到了高祁,主人沈德鸿正陪着他赏兰。
高祁是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一见厉建章便伸手将他拉住,热情地道:“厉老哥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沈大人的爱兰。”
这等场合,到得稍迟是自恃身份,太晚的话,就变成了失礼。
厉建章一路过来,没见到张寄北和他的支持者,便猜到张寄北不愿应酬官场中人,今天不会现身了。
三人寒暄几句,沈德鸿注意到跟在厉建章身后的文笙,含笑道:“厉先生,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个世侄,带他来见见世面。这位是沈大人,这是高世伯。”
文笙随着厉建章的介绍上前一一行礼。
沈德鸿没有当回事,高祁却一听便知道这就是厉建章之前所说,来为戚琴送信的那个小姑娘。
他冲文笙点了点头,胖胖的脸上五官挤成一团,看上去格外和蔼可亲,笑眯眯地道:“一路辛苦了。”
沈德鸿闻言诧异地瞥了高祁一眼,不过他向来洒脱不拘小节惯了,随即便将高祁这句莫名的话丢在了脑后,笑对厉建章道:“今日我这里到来了不少出色的年轻人,刚才我还和高先生说,长晖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他们都是慕名冲着你们几位大家来的,呆会儿要么你,要么高先生,可要不吝当众露上一手,叫大伙饱饱耳福不要空跑一场啊。”
文笙暗忖:“敢情今天这寒兰会还有不少节目。这位心里一清二楚,知道自己此次是被高祁拖出来做了挡箭牌。”
厉建章呵呵一笑:“有‘潮汐鼓’高祁在,哪里轮得到在下献丑。”
他今日只打算瞧瞧热闹。
沈德鸿无所谓,回头招呼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过来。
高祁趁机悄声知会厉建章:“我和沈大人商量好了,今日要闹个大动静出来,临时起意,没有来得及提前同你说一声。”
虽是小声说话,文笙就在旁边,听得很清楚。
只见厉建章微微蹙眉,望向高祁的目光中露出了询问之意,但这时候沈德鸿已经把外人喊了过来,两人不方便再多说。
沈德鸿招呼过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十分面生,不要说文笙,就是厉建章也是初次见到。
两人看穿戴很寻常。一个穿了件藕荷色的团花直裰,腰垂香囊玉佩,头发乌黑浓密。头顶簪了根白玉簪,这身装扮并不矜贵,可配着少年端正的五官,温和的目光,明明初冬天气已经有些寒冷,看着此人却莫名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按说这少年风姿气度如此出众,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算是非常吃亏的。会受他压制,被旁人忽视。
可此时边上这一位恰恰是个例外。
那年轻人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袍。袍子上隐隐绣着云纹,身上清清爽爽无一修饰,可就是这样,一但众人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短时间之内就很难移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年轻人五官生得实在是太出色了,加上他身姿修长挺拔,今日在场的人大多对美有一种极致的偏好,不然不会为一株寒兰所吸引,难得看到一位毫无争议的美人,他,他,竟然是个男的。
虽然把一个男子比做兰花不大合适。文笙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株细叶寒兰上瞥了一眼,诡异地生出一种人如寒兰的感觉。
沈德鸿笑道:“来,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一位就是我刚才和你们俩提到的厉建章厉先生。我们邺州的瑶琴大家。”
两个年轻人都是面色一肃,恭敬持晚辈礼。
沈德鸿拍了拍那穿藕荷色直裰少年的肩膀,亲切地道:“这位姓姚,名华。”又笑指那穿雪青色长袍的年轻人,“这一位姓钟……”说到名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竟是突然想不起这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叫什么来。
还未等他露出尴尬之色。那姓钟的年轻人已经自然而然接上去道:“晚辈钟天政。久闻厉老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当面聆听教诲。”
厉建章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底细。打了个哈哈:“太客气了,教诲不敢当。传闻多夸大其词,哈哈,过了今日,不要骂老夫欺世盗名就好了。”
高祁早认得那姚华,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远房亲戚,却不打算告诉厉建章,在旁笑道:“老厉你这话可实在是太自谦了,叫我们这些人脸都没地方搁。”
沈德鸿拍拍脑袋,歉意地笑了笑:“正好厉先生带了位世侄过来,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旁的不说,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赏心悦目,就人看着就心情大好。哈哈。”
说罢,他转头去与高祁商量一会儿的行事。
原来定下这寒兰会之后,高祁便提意要借今日之机,筹集一笔钱款,用来周济白彰等地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
两年前东夷人联合海寇进犯大梁沿海,攻入了白彰等地,虽然最后被纪南棠带兵剿灭,却已经给这几州的百姓造成了灭顶之灾。
朝廷也多次派人赈济过,但繁华之地已经变得十室九空,那点钱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高祁极力促成此事,是觉着羽音社的成员大多像他一样身家丰厚,出点儿钱不痛不痒,传出去却可以在民众中落个好名声。
至于那些居心叵测,非要凑上来赶热闹的,也要叫他们知道,羽音社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
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沈德鸿自然乐得成全。
他们几个长者一旁商量事去了,剩三个年轻人也不好干站着。
姚华含笑对文笙拱了拱手:“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他和钟天政都是十七八岁,接近弱冠的年纪,文笙本来便小,一作男装打扮看上去也就刚刚束发的模样,叫一句“小兄弟”自觉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文笙客气回礼:“在下姓顾,在家中排行第九,叫我一声顾九就可以了。”
姚华还待说话,一旁的钟天政突然横插进来:“咦?莫不是‘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那一位顾九?”(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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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绣花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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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不防吃了一惊。
对面这位美少年竟然听说过她,看样子不但听说过,说不定还详细打听过,要不然也不会自己一报顾九的名字,他就对上了号。
可自己除了对方的姓名之外,其它都一无所知。
这感觉叫她莫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心生警惕。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钟天政:“情势所逼,非我所想。”言下之意,也就是坦然承认了。
姚华显然也早听说过发生在明河县衙的那件事,他望着文笙,迟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知道她是明河县衙酒席上写诗的那一位,就自然知道了她是个女子,眼前的竟是位易钗而弁的姑娘,姚华面上微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相较之下,钟天政可比他随意多了,低声笑道:“那件事说起来是凤嵩川不地道,活该他丢个大脸。顾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笙微微颔首,对方若是不提,她早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她现在在意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华脸上犹带着些许不自在,同文笙道:“你在那之后便到长晖来了?跟着厉老先生也不错。省得到京里受欺负。凤嵩川那人不说有多坏,只是太过看重门第出身,这样的人京城里比比皆是。”
文笙没想到初次见面。这姓姚的少年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似乎是在……宽慰自己?
会这么说话,这姚华的出身应该不差。
很可能便是京里出来的。
其实现在叫文笙回想,也万分庆幸当时中途生了波折,自己放弃了去京城,才得以拜到师父王昔门下,跟随他学琴。
人的际遇。真是如海上的波浪,起起伏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但她绝不会因此而感激凤嵩川当时的恶意刁难。
“姚公子所言,除了对凤嵩川的评价,其它的我都没有不同的意见。”
姚华似是没想到文笙这么毫不掩饰对凤嵩川的恶感。脸上尴尬之色更浓了。
还未等他说出个什么来,文笙已道:“姚公子想必出身富贵,所以不觉着凤嵩川这样的人有多大危害,媚上欺下,骄横跋扈,不外如此。”
一上来就话不投机,文笙不想继续同他们二人深聊下去,一旁的钟天政仿佛猜到她所想,岔开话题道:“姚兄。你又不认识那凤嵩川,帮他说什么好话?顾姑娘刚来,沈大人的园子修得还挺有意思的。咱们陪她转一转吧。”
姚华闻言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让开路:“好,顾姑娘请。”
文笙跟着他俩在沈园里逛了逛,花棚前面是长长的回廊,青灰色的砖瓦石柱透着古拙之意。
回廊之下是池塘,引自庄外的活水。水面粼粼,清澈透明。几株残荷或蜷曲或昂首,萧疏立在水中,叫观者心生感慨。
回廊里也有人,三三两两的,看得出沈德鸿之前已将姚华介绍给不少人认识,文笙不停听到有人喊他:“姚公子,过来一叙。”
每到这时,姚华就冲对方点头而笑,态度温和有礼,举止落落大方,即使是对他怀有成见的人,也很难挑得出什么毛病来。
沈德鸿在亭子里准备了笔墨纸砚,又放了各种的乐器,预备着客人们技痒,好露上一手。
不过正因为今天到场的有不少乐师,大家反到不肯轻易出手,以免被人斥为狂妄。
当真去弹琴吹箫的,只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以及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后生晚辈。
钟天政见状笑着同文笙道:“咱们过去瞧一瞧。”
三人拾阶而上,台阶上有人侧身坐着,画纸铺在地上,上面用几块小石子压住,那人正挥毫作画。
文笙离远瞥了一眼,画的应该便是这沈园的假山池塘。
她怕打扰到人家,没有驻足观看,放轻脚步,跟上了钟天政。
姚华走在最后。
这时亭子里突然传来“铮铮”两声响,不知是谁抚动了琴弦,跟着一个声音老大不耐烦道:“我说这位老兄,这里这么多高人雅士,肯定会有人赞同你的奇思妙想,愿意按你说的试一试,你为何总是跟着区区在下?”
“啊,我听着先生刚才和人议论,见解颇有独到之处,想着先生既然也认为乐师手中的乐器就像兵器一样,有长有短有柔有刚,会相互克制,应该会容易接受不同乐器的乐师联手配合的想法……”
先前那人打断他:“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这里有这么多出名的乐师,哪里有我一个无名小卒胡言乱语的份儿。”
“不,不,你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坚持呢?只要你能说服几个乐师同你配合,花时间一起训练,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
之前那人已经被纠缠得有些抓狂了:“老兄你做梦还没醒吧,来,我指你看,花棚前面那位有些发福的,是‘潮汐鼓’高祁,那位穿深蓝色外袍的长者,是‘邺州名琴’厉建章,他们两位都是有名的大家,只要你能说服一个,就自然会有乐师去练那什么配合之法。”
“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他们两位素有威信,哪怕说月亮是方的,也有很多人愿意附和。”
对话一停,就听脚步声匆匆,一个人从亭子的另一端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文笙脚下顿了一顿,进了亭子。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者正手扶栏杆,踮着脚尖向花棚子方向张望。口里还念念有词。
除了这老者,偌大的亭子里还有四五个人在,都下意识离得他远远的,似乎生怕像刚才那人一样被他缠上。
今日这种场合,到场的即使不好好打扮,衣帽光鲜,好歹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这老者,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灰白的头发乱蓬蓬打着结,在脑后用线绳随便一束,身上那件黄褐色的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换洗,前襟还沾着可疑的水渍。
光是这副打扮已经无法叫人产生好感了。偏额上还长了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痣,一张嘴说话,便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不怪众人避他如瘟疫,没有人肯好好听他说话。
这老者眼望高祁那边,低声嘟囔了两句,离了栏杆便要往花棚那边去。
“老先生,请留步。”站在文笙身旁的钟天政开口将他叫住。
“咦?什么事?”那老者站定,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适才碰巧听到老先生的那番设想。私以为很有意思,不知老先生能不能详细同在下说说?”
咦,钟天政竟是对这老者所言产生了兴趣?
文笙望望老者。再望望钟天政,邋里邋遢的老者和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知那老者刚才明明还做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此时听到钟天政如此虚心求教,却不会所动,先反问了一句:“你是乐师?”
钟天政坦然回答:“并不是。”
那老者当即“切”地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是乐师你添什么乱,和你说了也是浪费老夫的宝贝时间和口水。年轻人。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乐师,还不老实呆着,乱出什么风头?”
说完了,看也不看钟天政一眼,径自往花棚那边而去。
错身而过之际,文笙听得他嘟囔了一句:“绣花枕头!”
性格这等恶劣,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一句不但文笙听到了,连随后的姚华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将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天政却抬手将他拉住,笑道:“叫他去吧,等碰了壁,自然知道这世上伯乐多不好找。”
姚华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气恼之色,衷心赞道:“贤弟真是心胸开阔。乐师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掌握一项技能,贤弟这样,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钟天政微微一笑:“不及姚兄。换一个人,未必肯像姚兄这样对钟某折节下交。看刚才那长者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似是全未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姚华的肩:“好了,你我不要互相吹捧了,叫顾姑娘在旁看笑话。”
文笙见他二人一齐向自己望过来,不得不有所表示,便道:“要这么说,我才是最不济的,我也不是乐师,钟兄这枕头好歹还绣了花呢。”
两个年轻人闻言,一齐纵声而笑。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接近了花棚子,但他没能去到高祁和厉建章身旁,这会儿高、厉二人周围聚拢了不少人,沈德鸿指挥着下人就在那株寒兰旁边开阔的空地上铺了席子,放上长几,又摆了很多乐器上去。
高祁坐了首座,沈德鸿主位相陪,客人们开始陆续就座。
很快一个消息传遍了园子,“潮汐鼓”高祁提议在场的诸位名士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捐点钱出来,知道大伙出来赴宴不会带着大笔的银子,反正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只需先到沈府管家那里登记上账就行。
沈德鸿作为主人也发了话,他将把那株细叶寒兰送给今日捐钱最多的人,助其慷慨壮举传为美谈。(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自荐者和砸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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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祁的这个提议应者甚众,大家纷纷解囊,很快就筹集起了一笔巨款。
邋遢老者趁这机会凑上前去,试图和高祁说上话。
刚起了个头,高祁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旁的事,转身离去。
自有随从上前将那老者隔开。
钟天政见到这一幕微微而笑,同姚华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姚兄,既然你我适逢其会,不如也拿点钱出来聊表一下心意。”
姚华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去到登记上账的案桌前。
沈德鸿做为主事人之一在案桌旁坐着喝茶,一旁他的管家面前堆着厚厚的账本,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已经快写满了,几个下仆小心翼翼地守着功德箱。
厉建章的一名随从挤过来,小声提醒文笙:“顾姑娘,厉大家说有他拿出钱来就行了,您无需再另捐一份。”
文笙点了点头,这是厉建章知道她手头儿窘迫,有意关照。
她抬头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找到厉建章,老爷子正同人说话,没有往她这里看,她便也悄声地对那随从道:“替我跟前辈说声谢谢,我确实拿不出什么钱来。不过没有多还有少,我需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说完了,她没有到沈德鸿那边去上账。径自到功德箱前,取出一张银票丢了进去。
这是她走出离水时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一路上有戚琴,后来在山上有师父,这银票就一直没有兑换,票面上是一百两,除了这个。她手头就只剩下一些碎银子了。
文笙这小小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桌案旁边姚华正在劝阻钟天政:“贤弟何需如此。这等事只要心意到了就行,这玉玦既如此重要,你快拿回去,若实在要捐。你说个数目,我先替你把钱垫上。”
众人的目光都因之落在钟天政身上,只见他掌心里托着一块白玉玦,玉玦不大,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隐隐有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物。
玉玦系以红线,应该是刚自他脖颈上取下来。
既是贴身藏着,对主人而言必定意义非常。
钟天政很固执:“姚兄。我意已决,你不必阻拦。”
姚华无奈,只得随他。
众人看钟天政的目光不觉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连厉建章都觉着这个年轻人不光有一副好皮相,行事也很有先贤之风。
沈园又喧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高祁拉着厉建章,后面又跟了不少人,一起凑到沈德鸿跟前,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客人得了魁首。
高祁因为是提议这场善举的人。预先知道,自觉拿出了八千两银票已经算得上是一掷千金。在场的人里面就算有比他阔绰的,也不会跟他抢这个魁首。
有钱也得看怎么花,出这样的风头,某种意义上讲不一定是福是祸。
沈德鸿一直在旁看着,心中有数,这时候站起身,冲着高祁微微一笑,笑容里面似乎别有深意。
高祁未觉,笑道:“沈大人快快公布,是谁这么有幸,得到了你的那株细叶寒兰?”
沈德鸿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得园子门口一阵喧哗,似是有什么人同守园子的下仆发生了冲突。
沈德鸿心生不快,今日他这园子里聚集了数十位邺州名士,其他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不能顺利把这场盛会办下来,成为一时美谈,关系他的脸面,难道真有那不长眼睛的专挑了今天来闹事?
他一沉下脸来,不用吩咐,一旁的管家赶紧带了人跑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既然敢来闹事,对方也不是善茬儿,未等沈家的下人赶到园子门口,便有一行三人大模大样闯了进来。
当先之人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身体有些佝偻,穿了件银灰色长袍,腰垂丝绦,一头长发飘在身后,非黑非白,而是灰蒙蒙的,显得人格外苍老。
这人瞽了左目,一道深深的伤疤像蜈蚣一样爬过眼角,手里托着一串铁铃铛,每个铃铛都有茶盅大小。
另有两个年轻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明显是练家子,手长脚长,肤色黝黑,离远看像一座小黑塔一样,守门的仆从追进来拦阻,被他轻轻一推,五大三粗的汉子便直直向后跌出去数丈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另一个却是个娃娃脸,穿着一身布衫,看上去像是书童随从之类。
沈家的下人将这三个人团团围住,只是适才吃了亏,不敢太过靠近,等着听沈德鸿吩咐。
那带头的瞽者已扬起脸,以那只完好的眼睛打量着园内众人,阴阳怪气地大声打招呼:“‘潮汐鼓’高大家,别来无恙?哎呦,厉先生也在,啧啧,今天羽音社来了不少人吧,怎么不见张寄北张大执事?”
即使不认识此人,一听这话音,便知道来者不善。
这三位是来砸场子的!
沈德鸿犹豫了一下,看对方像是乐师,没有当即发作,先看了看被对方点了名字的高祁和厉建章。
高祁皱眉盯着那瞽者,似是在努力地回忆此人是谁。这人瞎了一只眼,又说别来无恙……他脸色微变,失声道:“卜云,怎么是你?”
那瞽者哈哈笑了两声:“可不是我?高大家没有想到我卜瞎子还有回来找诸位麻烦的一天吧。张寄北呢。莫不是知道我要来,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了?”
本来座上众人已有些蠢蠢欲动,可一听这姓卜的点名羽音社大执事张寄北。显然非是一般人,大家反到冷静下来,园子里一片肃静,等着听高祁怎么回答。
文笙悄悄望了厉建章一眼,来的这一位分明是和羽音社有旧怨。
羽音社的事她从来没有听戚琴说起过,看起来内里的是非纠葛还真是不少。
高祁有些犯难,这瞎子是张寄北得罪的。高祁自己和张寄北因为意见不合,矛盾日深。可这会儿对上卜云,他又不能置身事外。
这姓卜的消息怎么就这么闭塞呢?你要报仇,好歹找着正主,来找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
他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卜云老弟。你和寄北兄当年也只是乐理之争,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寄北兄今天有旁的事,没能来赏兰,这样吧,既然你回来了,就在长晖住下,大家另寻个时间,我通知寄北兄到场。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说着他求助地向着厉建章望了一眼。
卜云“嗤”地一声笑,手指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声音尖厉:“高大家还是这么善于粉饰太平。不错。我和张寄北当初是因为一点乐理之争,他和我赌斗,能堂堂正正胜了我也罢,偏偏要耍阴谋手段,难道高大家觉着我活该输了这只眼睛?”
原来他那只眼睛竟是在与张寄北赌斗中输掉的!文笙但觉心中冒起一股寒意。
当年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结果竟然如此惨烈?
非但她。座上好多人也心生疑虑,开始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厉建章张口欲言,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卜云举手打断:“厉先生,你不必劝我了,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些没用的。当年我刚瞎了这只眼,你便想要和稀泥息事宁人,我怎么说的?我说:‘十年之后,大家再看。’”
厉建章脸上顿时一黑。
卜云仰天大笑了两声,左手突然反腕,抓住了那串铃铛用力一抖,“哗啷啷”清脆的铃铛相撞声突兀而起。
高祁不由脱口叫了声“不好”。
只这一下,座上不少人就有了反应,像原本站着的沈德鸿沈大人便两眼发直,“扑通”一声向后坐倒,幸好后面就是椅子,他一屁股重重坐在椅子上,才没有出更大的丑。
卜云停了铃铛,厉声道:“姓张的说我练得不对,我偏要继续练下去。对与不对,凭实力说话。在座的不少都是羽音社的,和那姓张的是一丘之貉,他不肯出来,你们代他接着吧!”
他话一出口,便要振臂摇铃,此时与他同来的娃娃脸突然出声:“杀鸡焉用牛刀,师父,这等事叫徒儿代劳就是。”
卜云稍稍收敛了戾气,道:“也好!”
那娃娃脸由他身后转出来,满座这么多成名人物,他一点都不犯怵,笑嘻嘻地道:“师父八年前遇到我的时候,小子还是山里一个穷打柴的,不知道乐师是什么,更不知音律为何物,这几年服待师父,顺便跟着他老人家学了点皮毛,我不会弹琴吹箫,只会胡乱打几下拍子,各位商量商量,随便派个高手,叫我讨教几招。”
说话间果然自袖子里取出一对简陋的铁板来。
高祁等人面面相觑,这年轻人大言不惭,直言要找高手同他比试,可看看他的年纪,再看看他手中那对铁板,高祁、厉建章这样的成名乐师还真拉不下脸来出手。
正犹豫间,席上有人自荐:“既然如此,那便由在下来领教一下吧。”(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最出风头的人(阆苑仙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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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大约三十多岁,衣着相貌都很普通,座上这么多人里面,他除了看上去比较年轻,一点儿也不起眼。
可这时候会挺身而出帮高祁解开困局的,自然是一位羽音社的乐师无疑。
这人走出席来,站到卜云师徒跟前,拱了拱手,道:“在下也是钻研音律的生手,学箫没有几年,还望手下留情,不吝赐教。”
话是这样说,席上却有好些人认识他,文笙只看他们那俨然松了口气的模样,便知道“生手”两字完全是此人自谦。
想也知道,羽音社的乐师,手再生又能生到哪里去?
娃娃脸浑不在意,挥手道:“那就废话少说,开始吧。你别同我咬文嚼字,我是粗人,听不懂这些。”
羽音社这边的乐师风度不错,遭他抢白也不气恼,只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一支洞箫,凑到唇边吹响。
箫声温柔婉转,清丽悠扬,叫人恍惚间仿佛置身于深山空谷,见到幽兰在涧边独自绽放,只有轻风明月相伴,叫人心生怅然,不能自已。
文笙深觉这趟寒兰会没有白来。
不来寒兰会,哪能亲耳听到这么美妙的箫声。亲身体会这么扣人心弦的比斗。
同是吹箫,这位羽音社的乐师和“黄太安”那飘忽不定箫声有很大的区别。
按说羽音社的乐师走的是野路子,“黄太安”学的才是“妙音八法”。可在文笙听来,耳畔这一位无疑更贴合她想象中的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乐为心声,不同心性的人哪怕吹奏同一支乐曲,也会给听者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
只不知卜云这弟子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文笙刚生此念,就见娃娃脸两手各持一块铁板,找着羽音社那乐师换气的瞬间。“锵”的一声响,加入了进去。
只这一声。座上就有不少人情不自禁跟着皱了皱眉。
大家这才知道,此人手中的不是寻常铁板,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似锣非锣。既有锣声的响亮,又甚是刺耳难听,就像是有两样尖锐的铁器猛地互相刮擦,叫人浑身的寒毛全都因之竖了起来,忍不住想打个哆嗦赶紧将耳朵掩上。
不少人马上付诸于行动,像沈德鸿,适才吃了那铃铛的亏,一听这铁器相刮,比铃声更叫人难以忍受。早早塞上了耳朵。
但是没有用,随着那铁板“吱吱扭扭”响个不停,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顾不得再死要面子,扭头就在席上干呕出声。
文笙暗自叹了口气,怪不得师父王昔对乐师的手段异常反感,这娃娃脸弄出来的声音蛮横粗暴,毫无美感可言,听在耳中简直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可偏偏这种刺耳的声音却对低沉的箫声有一种天生的压制。
这是其一。再者羽音社的这位乐师恪守比试的规矩,自始至终控制着箫声。不使其伤及无辜。
所以箫声传至文笙等人的耳朵里,只觉着曲调动人,没有不适的反应,可那铁板发出的尖鸣却全无半点儿顾忌。
箫声被硬生生割裂,听在耳中有支离破碎之感。
羽音社那乐师又坚持了片刻,不得不随之将音调转高与对方周旋,“呜呜”,箫声里接连出现了几个破音。
要输!
娃娃脸得势不饶人,铁板“吱”地一声尖啸,彻底占据了众人的双耳。
席上有那意志力弱的再也经受不住刺激,两手抱着头哀嚎起来,桌案上刚刚摆好的酒坛杯盏被碰翻了一地。
此时沈园中犹自面带从容,看似不受这声音影响的,就只有羽音社的乐师们,卜云一行三人,姚华、文笙以及钟天政。
发现这一点,叫文笙三人彼此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姚华没有说话,似有些欣慰地拍了拍钟天政的肩膀,迈步向着席前而去。
高祁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方输了,再坚持下去改变不了大局,只会令那吹箫的乐师遭受重创,欠起身便欲阻止两人再比拼下去。
这时候姚华已经走到了场中,沉声道:“为一己私欲,害在座这么多人跟着受累,在下学音律的时间也不长,忍不住想要打一打这抱不平。”
说话间他拖过一把椅子,靠在桌案边上坐了下来,伸手在沈家准备的众多乐器中间取了一只羯鼓。
因为姚华年轻没名气,一看便属后生晚辈,卜云虽在一旁给徒弟压阵,却只是哼了一声,没有阻止。
姚华也没再去找鼓架来安放,将细长的羯鼓横放在大腿上,手持槌杖,先试着在鼓皮上敲击了几下。
高祁一见他持鼓的架式和落槌的节奏,眼睛便是一亮,跟着松了口气,坐回到原处。
似乎只在刹那之间,一阵紧凑而空透的鼓声自姚华手下响起,像冬天里一阵冰雹疾降,又像是许多匹战马同时飞奔的落蹄声。
激烈、响亮,一声声传出去很远,毫不夸张地说,这时候整个沈园都听得到动静。
真的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文笙在旁亲临这一幕,不禁暗自称奇。
羯鼓这乐器十分特异,唐人南卓形容它是声破长空,穿透远方,当年只看这等描写,文笙还以为夸大其词,没想到真有奇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
这时再听,满耳都是叫人振奋的鼓声。哪里还能听得到娃娃脸弄出来的刺耳噪音。
这姚华不知什么来历,不但是乐师,还是个难得的高手!
卜云的脸色变了。
高祁雅号“潮汐鼓”。可在卜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高祁技艺还不如眼前这横杀出来的少年。
不用留神细听,只看席上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了正常,便知道自己的弟子在这鼓声面前已经毫无招架之力,输得一塌糊涂。
卜云生性护短,虽然这鼓声里面没有什么杀机,徒弟即使输了。也不会遭到反噬,他还是忍不住了。抬手摇响了手里的铃铛。
这串铃铛有个名字,叫作“铁煞铃”。
按说铁铃铛应该发出“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可不知这卜云怎么做到的,他那铃铛发出的声音竟是比娃娃脸手里的两块铁板更加尖锐。
铃铛声一响。登时便如魔音贯耳,青天白日莫名升起一股寒气,就连击鼓的姚华都显得有些意外,百忙中抬起头来望了卜云一眼。
他的羯鼓降得住弟子,对付起师父来却大感力不从心。
好在这时候高祁见卜云出了手,也不再自恃身份。
沈德鸿先前想叫他当众露一手,早就准备了高祁最擅长的粗腰大鼓,高祁抓起鼓槌来,双手齐挥。大鼓“砰砰”被他击响。
看高祁击鼓颇有意思,如果说姚华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整个人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潇洒,高祁便是一身横肉乱颤,说不出得滑稽。
可场上却没有人敢笑,他的鼓声里面透着杀意,文笙但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那鼓声越来越疾,越来越疾。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尚且如此。直面冲击的卜云所受压力必定更大。
僵局打破得极快,高祁于鼓声的最高/潮处突然嗔目大吼了一声:“咄!”
随着这一声厉喝,他单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卜云好似被鼓声击中,向后一个踉跄,口鼻一齐见血。
娃娃脸惊呼了一声:“师父!”和那黑大汉上前一起将他扶住。
厉建章在旁开口道:“你走吧。我们这么多人在此,你非要硬碰硬,是讨不到便宜的。”
卜云停了“铁煞铃”,恨恨望着高祁和在座的众人,此时高祁落槌未动,鼓声顿住,姚华见状也放下了羯鼓,园中恢复寂静。
半晌卜云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这事不算完,咱们走!”
他最后这三个字是对身旁两个年轻人说的。
娃娃脸输了比试,脸上还带着几分懊恼之色,闻言连忙和黑大汉一左一右扶着卜云,转身向园门口走去。
厉建章叫走的,高祁又不发话阻止,座上这么多人只是注视着他们三个,没有人作声。
眼看卜云三人走出去十余丈远,就快要消失在园子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哎,等一下,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走!”之前席上纠缠过许多乐师的邋遢老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追过去。
卜云没有理会,到是那娃娃脸回头问了一句,邋遢老者指手划脚地跟着三人一起离了园子。
最后这一幕叫众人面面相觑,文笙更是侧头向旁边的钟天政望了一眼。
钟天政眼望那四人消失的方向,脸上带着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砸场子的铩羽而归,席上气氛登时变得轻松活络。
沈德鸿半天恢复过来,正要寻词捧一捧高祁,却见高祁这会儿才收了鼓槌,“噗”的一声轻响,鼓面牛皮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众人见状不禁骇然。
所幸高祁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样子并未受什么内伤。
沈德鸿讪讪一笑,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向姚华道:“姚公子真是……慷慨仗义,这么年轻,本事惊人,大家想必还不知道,他方才大手笔一下子便捐出了纹银万两,实在是……”
他竟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这位今日大出风头的年轻人。(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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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羽音社集 会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重笙》更多支持!寒兰会上,这位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姚华出尽了风头。
年少多金,背景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一身本领师从何人,好似突然就从天上掉下这么个人来。
这年轻人始终彬彬有礼,他接受了沈德鸿馈赠的那株寒兰,又转手回赠给了主人家,并且言道,沈大人才是真正爱兰之人,心意领受,不能叫这株如此名贵典雅的寒兰跟着他四处漂泊受委屈。
沈德鸿对姚华深具好感,他觉着对方就算不是上司的亲戚,不是乐师,就冲这谈吐风仪,自己也愿意交他这样一个朋友。
寒兰会是个幌子,是高祁为了避人耳目设下的障眼法,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热热闹闹地顺利办完,高祁心中满意得不得了,通过羽音社私下的渠道将正式的聚会时间悄悄定在了当天夜里,地点是他在长晖的家。
按照戚琴信里所求,入夜之后,厉建章带着文笙来到了高祁的住处。
为了召集此次盛会,高祁事先在家中后园新建了一座巨大的花厅,足以轻松容纳上百人就座。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发生了卜云那件事,高祁很是小心,文笙跟着厉建章自进门到花厅这一路,经过的关卡便有十几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不知高祁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江湖人。
想想他。再比比戚琴,文笙不由得心中暗生感慨。
许是见她神色有异,厉建章笑道:“无需紧张,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
厉建章这“自己人”用词并不十分恰当,严格来说,文笙并不是戚琴的弟子,更算不上是羽音社的成员。今天能得以进来,是厉建章提前打过了招呼。
一会儿众乐师不但要细细推敲高祁手上的那首神秘曲谱。也要将文笙带来的“伐木叮当”好好研究一番。
文笙本以为今天这盛会自己是唯一的外人,进了花厅之后,她跟着厉建章往里边走,目光一扫见座上已经坐了二三十人。这种场合,她不好东张西望,目注前方,任许多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正前方主位上的是高祁,咦,在高祁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不是那姚华又是哪个?
文笙心下诧异,微一挑眉,对上了姚华含笑的眼睛。
厉建章也有些意外。白天那姚华的表现再出色,这短短半天时间,并不够详细了解一个人的底细。高祁应该不会那么离谱,不和大家说一声就把他吸纳进羽音社。
那么这年轻人得以登堂入室,坐的位置还这么显眼,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高祁的自作主张,厉建章隐隐有些不快,他大步走了过去。目光中露出问询之意,道:“高老弟。这位是……”
高祁一见厉建章便站了起来,闻言笑道:“老哥白天才见过,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姚华也连忙起身见礼。
高祁见厉建章听了他这句玩笑话没什么反应,还是一脸的严肃,笑了笑,低声又同他解释了一句:“我叫姚公子来,和老哥你带顾姑娘到场的缘由是一样的。”
厉建章怔了一怔,气消了,却更觉讶异:原来高祁是从这个年轻人手里得到的那神秘曲谱。
这会儿文笙也同高祁和姚华先后见过了礼,厉建章带她坐下,今天这种情况,文笙只需认识高祁这主事人就行了,其他的乐师,不管高祁还是厉建章都没打算介绍给她认识。
厉建章落了座,正在高祁下首,他扫了一眼另一侧那个明显的空位,奇道:“张寄北还没到?你不会是忘记通知他了吧?”
高祁一张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厉老哥真会说笑。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他呀。”
当着文笙和姚华两个外人,厉建章不好说得太露骨自曝羽音社的弱点,若有深意笑了笑,道:“那就好。”
就他和社里的不少乐师而言,并不愿见到自己人因政见不合闹得不愉快。
这会儿大约是新奇劲儿过了,文笙觉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渐渐都转去了别的地方。
在座的大多是白天寒兰会上见过的,放眼望去,羽音社的乐师们做什么的都有,有的三五人凑在一起,自成一个小圈子,有的独占一桌,不等人来齐便据案大嚼,吃着高祁给大伙准备的水果点心。
这些人好歹是已经来了的,文笙坐下半天,还见不停地有人进花厅来。
张寄北还没有到。
非但他自己迟到,在他的座位周围空了七八张椅子,显然没来的都是同他走得近的乐师。
随着时间推迟,高祁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勉强对姚华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平时散慢惯了,大家凑在一起,也没个规律章程,叫姚公子你见笑了。”
姚华连忙欠身道:“哪里,前辈们不喜拘束,正是真性情,左右今晚也没有旁的事。”
一样的客套话,自他嘴里说出来就叫人觉着格外妥帖,高祁闻言脸色稍霁,笑道:“好吧,那就再等一等。”
座上终于有人开始觉着不对,众人望着那片空位议论纷纷,一个三十来岁的乐师凑过来,弯腰在高祁耳边问:“高师,张执事他们……”
便在此时,花厅门打开,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花厅内气氛突然热烈起来。
张寄北到了。
文笙跟着高祁、厉建章等人站起来迎接。因为之前黄荟荪那番游说,加上白天卜云惊心动魄闹了一场,张寄北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些如雷贯耳。直到此刻,才同真人对上了号。
说实话,羽音社这么多乐师,单论长相,这张寄北是长得最好的。
他大约有个四十出头的模样,保养得很好,穿戴也很讲究。身姿修长,五官端正。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名士的神采。
再看他身后那七八个人,有老有小,打扮不一,各自拿着自己的乐器。文笙看看他们,再留意一下花厅内众人的反应,暗忖:“这位张执事对羽音社乐师的影响看起来还在高祁之上。”
张寄北先回应了几个同他打招呼的乐师,朗声笑道:“有点儿事耽搁了,累诸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高祁与他目光一触,皮笑肉不笑道:“张老弟贵人事忙,咱们等一等也是应该的。既然来了,快快入座。这就要开始了。”
张寄北没有接他的话茬,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扭头向文笙和姚华望望。笑道:“怎么,今天有新人要入会?”说话间坐了下来。
众人纷纷落座。
高祁先指了姚华介绍给他认识:“张老弟还不认识吧,这一位就是今日寒兰会上帮着咱们出手,逼退了卜云师徒的姚华姚公子。”
白天寒兰会张寄北虽然没有到场,但高祁相信以他消息之灵通,必定对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果然张寄北一副早便心中有数的模样。等着听他继续解释。
“姚公子来参加咱们的盛会,是应高某所邀。咱们呆会要听的这支曲子,便是他带来的。”高祁复又指了文笙那边,“至于这一位顾姑娘因何会在此,还要由厉老哥来说明。”
厉建章便将戚琴来信的情况说了说。
戚琴在大兴除掉了疯犬商其,自己受伤无法赴会,这个消息在座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厉建章由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会儿时局,才介绍了文笙,叫大伙知道她是替戚琴来交换曲谱的。
张寄北对文笙态度很友善,含笑向她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写诗痛斥了凤嵩川的奇女子,失敬失敬。”
文笙欠身谦让了几句,张寄北点头听了。
高祁看不得他这副领袖众人的模样,开口道:“既然人齐了,咱们先把姚公子带来的曲谱传阅一下,其它的呆会儿再叙。”拿出事先誊好了的一小摞曲谱,向左右两侧分发下去。
席上静了一静。
这曲谱到高祁手上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对之早已熟记于心,将曲谱交到厉建章手上的时候特意说了一句:“这是一段古琴谱,厉老哥要多费心了。”
厉建章看向手中曲谱,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古琴文字谱,这同文笙前几天交给他的那段“伐木叮当”何其相似。
那支琴曲害得他这几日觉睡不好,饭吃着也不香,就连作梦都好似觉着有人在耳朵边叮叮当当地伐木头,今天将它带来,想着求助于众人。
希望手上这首琴曲能叫他换个心情。
张寄北拿到曲谱之后,不忙着看,先问了一个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姚公子何不说一说这曲谱的来历?能叫大家如此兴师动众,想来也只有那《希声谱》了。”
姚华微笑道:“不错,正是出自于《希声谱》。”
虽然在座的乐师来之前都隐隐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姚华确认,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嗡嗡议论声掩盖了张寄北接下来的问话。
但姚华知道他要问什么,于座上拱了拱手:“诸位见谅,这曲谱怎么落在我的手上,请恕晚辈无法直言相告。”(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第二张曲谱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重笙》更多支持!人家丑话都说在前面了,羽音社的乐师们不好继续刨根问底,强抑好奇,带着激动的心情去看手中曲谱。
文笙也拿到了一份,不过她没有低头研究自己的,而是伸长了脖子去看一旁的厉建章打谱。
亲眼在旁看一位名家如何打谱,这样的机会对文笙而言非常难得。
有意思的是,不但是文笙,包话高祁、姚华在内,厉建章周围一圈儿人都在注意着他的反应。今天在座的乐师,专精古琴的有七八位,但若说名气最大,造诣最深的还要属厉建章。
厉建章摆上了他的古琴,对着文字谱上载明的手法开始细细推敲。
文笙讨了笔墨纸砚在旁帮他记录。
这时乐师们都留在花厅显然会互相干扰,陆续有懂琴的拿着自己的乐器到外边园子里,去另找地方研究。
花厅里就变成了以厉建章为中心。
他进度很快,吸引了很多乐师围拢过来。
张寄北的乐器十分特别,是一只以仙鹤腿骨制成的八孔骨笛,不过乐师很少有完全不懂古琴的,张寄北更是号称精通多种乐器,最后选择了骨笛,是因为他常年走南闯北的,笛箫之类的乐器便于携带。
张寄北拿到琴谱本还待自己研究。发觉厉建章如此速度,也暂停了下来,等着看他有什么发现。
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厉建章便将曲谱通完,对着文笙的记录以古琴完整弹了一遍。
曲谱不长,弹奏起来只有一小段。
厉建章弹完,皱了皱眉,姚华凑了过去,和他小声讨论起来。
很快高祁也加入进去。
这一段琴曲在厉建章手中越来越完整自然,他弹到不知道第几遍。突然伸手将琴弦按住,扭头问文笙道:“你听这曲子有什么感觉?”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文笙一个是学习音律的新手,按说厉建章问谁意见也不该问文笙,但他就是问了,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文笙身上。
文笙知道厉建章为什么这时候想起自己来。
实在是因为这一段琴曲。和她带来的那首“伐木叮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样得节奏明快,那一首如山中伐木,这一首像是水里行船。
水声激越,波涛上下起伏未定,中间的一小节更是出现了一呼一应的曲调,而后转为有节奏的单音重复,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河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声。
文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照直说出自己的感受,厉建章已道:“不觉着和你带来的那曲谱很相像么。把它拿出来给大伙瞧瞧吧。”
文笙拿出之前誊写的曲谱,交给了高祁。
这首曲子不需再打谱,厉建章闭着眼睛都能弹出来。
他将两段琴曲各弹了一遍。对照着给大伙听,弹完苦笑着道:“我原来还想,戚琴会不会上了东夷人的当,他得到的并不是什么《希声谱》,现在看,这两支曲子如此相像。恐怕不会有错了,《希声谱》的奥秘就隐藏在这其中。是我无法参破。”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由地面面相觑。
高祁道:“《希声谱》之难天下早有共识,这些曲谱里面是不是藏着可以与妙音八法相媲美的力量,只是个传说,还无法断定真伪。这两段曲谱你才刚刚到手,不急在一时,大家慢慢参详就是。”
厉建章微微摇头,虽然不再说丧气话了,却显是对高祁所言没报什么希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分散到各处去打谱的乐师们渐渐回转。
高祁叫他们相互传抄文笙拿出来的曲谱,厉建章又当众将两首曲子弹奏了一遍。
其他打完谱的乐师们逐一将所得当众演示,期望能抛砖引玉。
文笙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很多人陈说了自己对这两张曲谱的种种奇思妙想,比如张寄北,他的想法就很是特别。
“也许《希声谱》的‘希声’二字并不是指罕见少有,而是寂静无声之意,是叫我们去除其中的某一种声音,这两支曲子听着平淡无奇,角音属木,伐木即是去掉曲谱中的角音,羽音属水,涉水隐喻除去曲谱中的羽音。这样的话,再试一试看。”
大自然里面何止有千万种声响,只用五音去描绘,已经稍嫌单调,张寄北却提出来每张曲谱各自剔除一音,还要自成曲调,只是听着便叫人望而却步。
要按照他所说的,众人又要重新打谱推敲,全部推翻了重来,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
好在只要有设想,就有希望。
会上自有乐师把大家的想法捡着要紧的记录下来,之后会整理成册。
高祁眼见时候不早了,便想把该办的事赶紧都办完,好结束此次盛会,他站起身拍了拍巴掌,朗声道:“大家先肃静,高某有几句话要说一下。”
好容易等众人都收了声回到座位上,高祁就站在那里说了几句场面话,约定等过上一个来月再聚,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然后他话风一转,说了几句题外话:“大家这么多乐师凑在一起不容易,我高祁是觉着,既然同在羽音社,咱们就应该像一家人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外人看来,咱们就是一个整体,一旦出了事,即使有人想着抽身而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乐师们听出高祁这话意有所指。纷纷自曲谱上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座的几个人。
厉建章点头:“这话说得在理。羽音社名声在外,咱们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祁继续道:“所以触犯朝廷律法的事大家最好不要去做,否则犯了众怒,我们也不是拿你没有办法。我听说在座的有人在帮着王光济训练手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目光在花厅内扫过,突然点了一位乐师的名字:“金谷。我看大伙还有没听说过王光济的,你是江北人。给大伙说说这姓王的情况。”
席上应声站起来一个中年人,文笙不认识他没什么感受,厉建章却有些诧异。
乐师许金谷平素行事沉稳低调,不见同高祁走得多近。严格说起来,和自己到是差不多。
他要说什么?
许金谷向着四下拱了拱手:“诸位大约不知,王家在江北非常有名,是我们那里首屈一指的大户,王光济的父亲当年开过善堂,收养了很多孤儿,在当地被称作是王大善人。去年王光济接任了家主,利用他父亲的好名声收服了江北的众多贼寇,几个贼首先后认他做了大哥。原本王家有钱就是因为有门路通过飞云江同南崇做生意。所以他和南崇的关系也不错,自从朝廷的军队吃了败仗,在江北。王光济说句话比朱帅好使多了。”
朱帅,指的是原大梁的驻飞云江统帅朱子良。
“还有一件事,据说他们家的善堂里专门请了高手教授武艺,收养的孤儿全都姓王,没有名字,只是王一、王二这样排着叫。这些人实际上是王光济的心腹手下,对王光济感恩戴德。遇事悍不畏死。”
高祁请许金谷落座,冷笑道:“他招兵买马,与朝廷对抗,几与反贼无异,身为乐师,不修身养性,却去教什么王一、王二如何抵抗音律,岂不是助纣为虐自寻死路?”
文笙听到这里,隐隐猜到高祁这一番斥责,目标指向何人。
果然这时候花厅内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在了一旁的张寄北身上。
高祁自觉占了理,通过一张《希声谱》的曲谱和这番说辞将厉建章等人拉到了自己这边,成功孤立了张寄北,不禁暗自得意,趁着转身的工夫,想看看张寄北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谁料还未等他将目光掠到张寄北身上,便听得对方轻笑了一声,笑声中透着轻蔑:“高执事你什么意思直说便是,难道只准你收留这满府的江湖人,我张寄北连结交几个朋友,闲时切磋一下便犯了王法?你敢说刚才这一通指桑骂槐,你高祁完全是出于公心?”
虽然他们两个互看不顺眼已久,但少有这么直接撕破脸的时候。
高祁梗着脖子气急败坏:“这是自然!”
张寄北稳稳坐着,掸了掸袖口:“先前我之所以来晚了,是为了查证一件事。这位姚华姚公子是从京里来的,几个侍从虽然面生,却都是少见的高手。我已经叫人查去了,相信很快便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拿一张你们玄音阁参透不了的《希声谱》,来叫我们帮忙破解,同时又收买了人心,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
众人随着他话中所指,“嗖”地将目光转到了姚华身上。
姚华欠身站了起来,方要说话,高祁抬手将他打断:“姚公子,你不用同他解释,他这是没有话说了,才反咬你我一口。真真是不可理喻。”
文笙暗觉遗憾,她还想听听姚华会不会吐露实情呢。
不过这张寄北到是好本事,高祁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叫他几句话就轻松扯平了。
看花厅里众人脸上渐露出木然之色,有几位已经打起瞌睡来,分明是对这各执一词的局面早已是习以为常。
文笙偷眼瞧了瞧一旁忧心忡忡的厉建章,垂下眼睛,只等散会。(我的小说《重笙》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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