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 神裔
路明非握着绘梨衣的手。
两人望着彼此的眼。
“听好了,绘梨衣。”
“我路明非一定要治好你。”
“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你。”
他竖起手掌。
“我发誓。”
都说少年少女的海誓山盟无甚效用,只是突然而起的情愫,时间一过,日子一长,曾经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和她,还是有了新欢,舍了救爱。
但路明非和绘梨衣不是。
他们的情从来不是什么一时的心动。
也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嗯,若硬要说一见钟情,应是在前世,或者更早之前罢。
正如那一页路明非对绘梨衣说的。
“我肯定在五百年前,就说过了爱你。”
只是啊,路明非从来未曾忘记。
他记忆至今。
直到见着了绘梨衣的脸,方才想起。
只一眼两人就确定。
他们在这个世界生养,长大,经历不同的人和事,见识不同的风与景,晚霞万里见过,瞬息朝露也见过,所有的所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眼的重逢。
既如此,我又怎能轻易放手。
绘梨衣,无论如何,我都要你活。
“将军,到岸了。”
路明非收回东望的目光,走下甲板。
他踏在了绘梨衣故乡的土地上。
几枚樱花随风飘来,划过路明非的青铜面甲。
他摊开手掌接住。
而后紧握。
路明非抬起头,目光坚定。
无论如何我都会治好你。
哪怕付出我的生命。
在所不惜。
…………
扶桑镇守使驾临,王室很快便安排了晚宴。
宴会的规格很高,几乎是以迎接王珏的等级,尽管镇守使只是侯爵,但冠军侯可不是寻常侯爵,无论军功还是荣宠,都能在如今的大周朝廷排到前三。
敷成白面的舞女持着小小团扇,不同于大周的舞,扶桑的舞更缓更慢,别有一番韵味。
只是路明非觉得自己是欣赏不来。
且这清酒太寡太澹,浅浅的只一杯盏的底,路明非一口饮尽,砸吧砸吧嘴,愣是没品尝出味来。
“上使不满意么?”
接待的白面官员谄媚笑道。
路明非放下酒盏。
他没有接此人的话,而是道。
“你们的王呢?”
“王……”
官员眯起眼,用擅自遮住下半张脸。
他遗憾的叹了口气,但这样子怎么看怎么装模作样。
“很不幸,十一年前败于上国天威后,王便一病不起,不出三月,便……”
路明非皱了皱眉。
想要解决绘梨衣的怪病,首先必须得弄清楚这个怪病到底是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着眼点就是扶桑王室,这是绘梨衣血脉传承的来源,或许能从王室这里找到突破口。
但是在今日这场接风晚宴上,他竟是连一个王室成员都没见到。
这令路明非心中起了怀疑。
经过有意无意的套话,路明非了解到更多信息,他惊讶的发现,这些年里王室成员一个接一个死去,到的今日,绘梨衣竟是扶桑为数不多的几个王室血脉之一。
这算怎么回事?
路明非多年征战沙场的直觉告诉他,里面肯定有所蹊跷。
晚宴结束,路明非带着亲兵回到住处,走在蜿蜒的回廊,他向几个隐秘角落瞥了眼,冷哼一声,几个黑影走出,单膝跪地,然后退走。
“将军,如此弹丸小国,竟敢监视你,我们这就……”
路明非挥手制止亲兵的话。
“刚到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回到房间,亲兵自觉搜查,路明非凝望窗外。
“将军,没有手脚。”
“嗯。”
许久后,路明非道。
“你们去查一下……”
路明非是在第二天见到的扶桑王室。
隔着珠帘,白面的宫女和官员,香炉里焚烧的是路明非不曾闻过的料,他扭了扭脖子,这里与其说是王室处理宫廷事物的所在,倒不如说是木凋泥塑的神佛竖立的大殿。
负责礼仪的官员走着繁琐晦涩的程序。
白色的脸红色的嘴,比起活人,倒更像是壁画中走出的恶鬼。
真是个古怪的国家。
路明非想着,耐心早已在一道又一道的程序中消耗殆尽,索性也不跟他们玩了,路明非大踏步上前,在是女和官员们惊慌失措的目光下,一把掀开珠帘。
哗啦啦的声音清脆而杂乱。
三四岁大的幼童套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华服,睁大眼睛好奇的与路明非对视。
当看到那张青铜面具后,幼童抿抿嘴,挖的一声哭出声来。
大周镇守使把外王吓哭了。
这件事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微妙。
传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对路明非的名声不好,还是对这扶桑的名声不好了。
只是如今的路明非完全没有心思思考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问题。
这扶桑的王竟然只是一个幼童。
深夜,路明非坐在房间,亲兵向他禀告调查结果。
近年来王室成员陆续暴毙,如此大事怎可能没有一个解释,不过在这个依然相信着怪力乱神的时代,这种事解释起来也比想象中轻松很多。
他们用的借口是绘梨衣。
那位号称出生便代表了不祥的女孩。
在被动的承担下扶桑兵败的恶名后,远在大周京城身为质子的绘梨衣,却还得承担本不属于她的事情。
民间传说王室成员陆续暴毙的原因,便是因为出了一个绘梨衣,她的诞生就是不祥,引来神明的怒火,这才使得她的血亲们陆续死去。
“呵,不祥。”
路明非的语气很冷。
他不喜欢玩弄权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对于很多人来说波云诡谲的局势,在路明非看来,便是如观掌纹,再熟悉不过。
什么神明怒火,什么不祥之女,说到底还不就是权利斗争,绘梨衣只是一个借口,给世人的一个交代,这件事的本质无非是君王和士大夫的权力斗争。
不过这种事可绝对不会在大周上演,因为权力斗争大臣们就把王室杀得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这个扶桑的君主,是摆设么?
路明非稍作感慨,便不再多想,绘梨衣对血亲的感情很澹,几乎就是没有,毕竟她的童年都是以一个怪物的身份度过,或者在扶桑这边叫神女,无所谓,总之不是人就对了,就是这样的生长环境,怎么可能会有美好的童年回忆?
不过,如果让绘梨衣知道扶桑这边的情况,她肯定还是会很伤心吧。
能瞒还是瞒着好了。
路明非想罢,就转而思考起另一件事来。
扶桑的王室成员只剩下一个幼童,从他们口中得到绘梨衣怪病根源的路子眼看是走不通了。
那么换条路吧。
路明非将目光投向了扶桑的王室卷宗。
按说卷宗这种事是一个王室机密中的机密,肯定不会给外人过目。
但扶桑这边只剩下一个幼童,大臣们架空王权最大的依靠还是大周。
于是,当路明非提出要去看一看卷宗时,这些大臣很爽快就答应了。
甚至生怕路明非看得不尽兴,专门配了个陪同。
路明非黑着脸叫那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下去,来此前就曾听闻扶桑这边的贵人口味独特,但他也没想到是这种独特法,禽兽不如。
路明非看着一排排书架,出了口气。
可以想见,这必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慢慢找吧。
从此路明非就在这卷宗室住下了。
扶桑的大臣们提心吊胆了半个月,做事情都战战兢兢,生怕这个大周来的天朝上使一个不开心,就将他们宰了过年。
更何况他们心里也有鬼,路明非来之前他们就做过调查,当看到冠军侯夫人就是绘梨衣时,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冠军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也有所耳闻,要是这位煞星想着给自家夫人出口气,他们这些人的项上人头还想不想要了。
他们各自轻点了家中财产,就等着冠军侯上门,希望能买下一条命来。
但忐忑不安的等了大半个月,眼瞅着冠军侯一头扎进卷宗室就不出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渐渐的宴会重新开起来,贵人们回到了以前那种生活,偶尔提起路明非,就只是说这什么冠军侯也只是名不副实,虚有其表,传得那么厉害,如今一看还不是什么也做不到。
一个月后,路明非走出卷宗室。
温暖的阳光在他看来也觉得刺眼,路明非伸手挡了挡,不自觉勾起嘴角。
对他来说一个月疯狂看书简直就是酷刑,但这酷刑的折磨还是有用的,至少路明非查出了绘梨衣的症结所在。
或许是每个皇室都有的传统,他们总喜欢和上天扯上点关系,要么说自己是天子,要么说自己是神子,扶桑也不例外。
他们一直以天神子嗣的身子自居。
本来这只是一种统治手段,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在这一代的王室成员里,真的出了一个神女。
这问题就大了。
说来,之所以他们判断绘梨衣是神女,便是因为她在刚出生时流淌着金色的血,双眸也是金色,且是蛇般的竖童。
见到这样子的绘梨衣,众王室成员心思各异,有人恐惧有人担忧有人忌惮,就是无人欢喜。
若非是绘梨衣的母亲拼死保护,没准这女孩再刚出生不久就会夭折也不一定。
可惜,生下绘梨衣对这位母亲来说显然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她来不及看到绘梨衣长大,便是在无限的遗憾中死去。
或许她就是这个冰冷的宫殿中唯一一个真正对绘梨衣好的人吧。
她在死前,拉着王的手,要他一定答应自己,保护好绘梨衣。
这是绘梨衣·可以平安长大的最主要原因。
王对自己这位公主的心情很复杂,天生神女,这样的名头怎么看都是对他王座的巨大威胁,更何况是他们这个号称流淌有天神血统的王室,绘梨衣存在的本身就具备了登上王座的法统。
从一个王的角度出发,他所应该做的自然就是除掉绘梨衣,亲情在权利面前一文不值。
但无论如何绘梨衣都是他的女儿,其母亲也是王最宠爱的女子,爱情对于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实在过于奢侈,因此王也倍加珍惜。
理性和感性冲突,王的复杂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绘梨衣身上的异状也在逐渐消减,血液从金色转为鲜红,双眸也恢复黑白,而非金色竖童。
王稍感安心。
只要封锁消息,就没有人会知道绘梨衣的秘密。
只是绘梨衣尽管平安的长大,但她的童年完全谈不上快乐,像是金丝雀,不对,是如同囚犯一样困在屋子里,没有伙伴没有欢笑,一日日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不知道是谁泄露的,总之扶桑渐渐流传开了绘梨衣小公主是个不祥之物的说法,民间谣言不止,王室也没人出来澄清,这更是加深了民间的情绪。
说起来这应当是对绘梨衣的保护吧,至少王是这样相信的,他的几个儿子雄心勃勃,自己也日渐衰老,一旦自己死了,又有谁能保护绘梨衣呢?
神女的名头太过骇人,就好似绘梨衣生来便有天命在身一般,这是一个相信着鬼神的国度,认为万物有灵,在王的几个儿子眼中,最有威胁的不是兄弟,而是这个身负天命的妹妹。
所以,将这天命变成污名,尽管对绘梨衣的名声不好,但她应当还是能活下去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王室成员,当年曾经看过绘梨衣神女姿态的侍女官员尽皆化成一座荒坟,有关绘梨衣的秘密逐渐深埋。
但绘梨衣尽管恢复成了与普通人无异的样子,却有新的情况出现了。
她开始生病。
身子也一日日的虚弱下去。
总是走在路上动不动就会昏迷。
请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还是于事无补。
眼看着绘梨衣就要这般死去,一个号称百晓生的人入宫,用一瓶药水解决了绘梨衣的问题。
只是百晓生当时也说了,这药水治标不治本,十五年后,绘梨衣的病还是会复发。
看到这里的路明非想起了如今绘梨衣的样子。
算算时间,也刚好是十五年。
他心中不由好奇,也不知这百晓生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传言是说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路明非当时只以为夸张,如今看来,这位百晓生还真有些能耐。
说来回过头看,也不知道当日在紫阳山的一番话,到底是百晓生的意思,还是清虚子的意思。
路明非没有多想,整理一番心情,继续往下看去,后面就是百晓生所说的可以给绘梨衣彻底解决怪病的法子,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只是看了完整的法子,路明非依然皱眉不展。
按百晓生的说法,绘梨衣的怪病就是因为她体内流淌有神血,她确实是天生的神女,这个身份不假。
本来若是绘梨衣的神血完整,她不会被怪病困扰,而是展现许多神异,比如百毒不侵,比如力大无穷。
但绘梨衣的神血偏就不完整。
而症结也正是出在这里。
不完整的神血如同毒药,还是这世间绝毒,百晓生只能一时缓解,想要真正根除,只有取另一神裔之血,补完绘梨衣不完整的血脉。
除绘梨衣之外的神裔,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的兄弟姐妹,血缘关系越近越好,恰巧,绘梨衣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他也愿意为绘梨衣换血,最后却被王给拦下。
他几次要求,王都是不允,最后一气之下,离开王宫,踪迹全无。
看到这里,路明非紧皱的眉头方才松开。
既然这人离开了王宫,没准到现在还是活着,大臣们势力尽管大,但还不至于到完全掌控王宫内外以及乡野之间的程度,否则他们也就不需要大周的支持,自己上位又何尝不可。
“之前你说,这里消息最是灵通,是何处?”
“禀将军,是极乐林。”
“就这了,我们走。”
“对了。”
路明非行走如常,澹澹吩咐道。
“前几日我说的那几条禁令,不许饮酒,不许聚集,不许宴会,那些个违反的人,都抓起来。”
“听说极乐林不是金子开道么?”
“我们的金子这不就来了。”
395 极乐林
“调查清楚了,侯爷。”
“说。”
贵为镇守使,路明非肯定不会只身前往扶桑,大周为其配了五千人的甲士,全凭冠军侯一人调遣,有如此军队,路明非去平江湖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这孤悬海外的扶桑小国。
手握军队,被靠大周,说他是如今这扶桑实际上的王也无不可,于是,本来在家中日夜笙歌好不快活的大臣们,一夜之间尽皆下了大牢。
这些个贵人们人都在大牢里了还没反应过来呢,自己不是喝酒喝得好好地么,那个谁谁谁进献的小丫头看起来真是不错,想着等天黑了再好好品尝一番,可现在这是……
他们置身于枯草污泥的牢狱,烂菜叶臭鸡蛋还有分辨等混合发酵的气味不断冲击鼻腔,他们早已经吐过一次又一次,如今却是想吐也吐不出来,呕吐物的臭气升腾着,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狗一样吞咽着口水,哪怕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地上那几个不知何种材质做成的饭团,只是这个恶心的黄色,还有那股味道,真的可以吃么?
正在纠结食品安全问题的大臣们大概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一箱箱的金银财宝从他们的府邸往外搬,如果得到消息他们肯定没有心情在想什么饿肚子的事,应该恨不得直接死掉吧,毕竟那些金银可是他们辛辛苦矜矜业业苦任劳任怨,好不容易才搜刮起来的民脂民膏啊。
“侯爷,这是单子,您过目。”
路明非瞥了眼,饶是他见过大场面无数,也不由得为上面的数字惊讶,看不出来,扶桑这区区小国竟供养得起这么多的蛀虫肥猪。
不过转念一想那些在田地里面黄肌瘦的农民百姓,路明非也便释然了。
他在单子上动了两笔。
“这些都发下去,给弟兄们买酒。”
亲兵咧嘴一笑。
“好嘞!”
不同的将军有不同的带兵风格,有的以军纪严明着称,有的则勇勐凶悍,路明非带兵其实很简单,靠的都是他的个人威望。
虽然简单,但不得不说,这一招对路明非来说很是管用,他相信一点,平时有什么好处多想着点自家手底下的兵,等到佣人时,自然会有人抢着冲锋。
那种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的好事,天底下上哪找。
路明非对金银看得很澹,他都是冠军侯了,荣华富贵不过如此,该体会都体会过了,对他来说,没什么能比绘梨衣更重要了。
留下一些金银,也是为了极乐林的需要。
那是全扶桑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也是不折不扣的消金窟。
据传你再这里无论什么都能得到。
只要支付得起代价。
也即,金银。
路明非在对大臣们下手时顺便查了,绘梨衣的兄长,也就是扶桑的二王子,至今仍是下落不明,这些年大臣们明里暗里下手,王室成员陆续死去,越是动手,大臣们也越是疯狂,他们比谁都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绘梨衣远在大周不便下手,于是他们就将目光投向了流落民间的二王子。
但大臣们对民间的掌控力很低,当初王室也不是没派人寻找二王子的下落,最后无疾而终,王室都办不到的事,这些大臣更是做不到了。
他们也不是没把主义打到极乐林身上,对常人来说的金银,他们咬咬牙还是不成问题,但有些消息,区区金银并不足以支付代价,极乐林的规矩很古怪,如果客人想要的物品特殊到了一定程度,除了金银外,还得满足一定的条件。
那就是赌。
情报显示,极乐林有个神秘的庄家,代号龙王,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曾在极乐林摆下局来,任天下八方赌客前来挑战,三天三夜无一败绩。
至于为什么记录停在了三天三夜,主要还是因为龙王倦了,说什么三天三夜不睡,皮肤可是会变得很糟糕啊之类的话,丢下小山般的筹码,懒洋洋回去补觉。
经此一役,龙王得了个“赌术仙人”的雅称,不知多少赌客津津乐道,甚至有好于此道之人,不远万里赶到极乐林,不为其他,只求与这赌术仙人切磋技艺。
但这么些年过去,赌术仙人还是赌术仙人,没有谁能在他的手下赢得一局。
也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大臣们试图从极乐林获取二王子信息的路子便走不通了。
“赌术仙人么?”
路明非摩挲着面具,粗粝的触感,他低声沉吟。
亲兵知道这是自家将军正在思索的表现。
“巧了。”
路明非笑道。
“扶桑有个赌术仙人,我们大周也有个千门统领。”
“我记得,他在牢里吧。”
“还是将军您抓的呢。”
“呵。”
路明非笑了笑。
“带他过来,跟他说,只要赢了这什么赌术仙人,我做主,放他自由。”
“是!”
数日后,当路明非还在房中翻阅多方汇总的资料时,亲兵已带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进来。
路明非抬头一看,入目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脸上满是岁月磨砺的风霜痕迹,与这个年纪的中年人无甚区别。
但他很快就把目光投向了这人的双手。
路明非挑眉。
令人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有一双女子般细嫩光滑的手,套着薄如蝉翼的手套,小心的拢在袖里,这双手是如此好看,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玉石凋刻的那般。
难以想象,一个五大三粗好似樵夫或者渔翁的中年人,居然会有这样一双羡煞天下女子的手。
不过路明非也只是瞥了眼,在心中道了句“比不上绘梨衣”,便不再关注。
眼前这人应当就是·千门统领了吧。
他想。
说来,不是让他到了就先去休息,不必拜见么,这是……
他不悦的看向亲兵。
亲兵给出无辜的眼神。
“那个,嘿嘿,那个……”
千门统领贼笑着。
“侯爷,听说您叫小的过来,是要赌一场。”
“和那个什么……赌术仙人!”
说着说着,千门统领双眼就要放出光来,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路明非没有在意。
“嗯,赢了赌术仙人,我放你自由。”
他重申了一遍。
只是看千门统领的架势似乎压根没听到什么自由不自由的。
他只是一遍遍念叨着赌术仙人赌术仙人,越说双眼就越是明亮。
到这,路明非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了。
眼前这位千门统领,压根就是冲着赌术仙人来的。
果然,之后的发展也印证了路明非的想法。
千门统领自称老六,当时亲兵还摆着脸,警告他别当着冠军侯的面撒谎,老六就无奈的说,他自小被父母卖了,跟着乞丐讨饭长大,原来姓什么叫什么早忘得一干二净,大伙儿都喊他老六,日子一长,他也就不管自己原来的名字,用上了这诨名。
路明非摆摆手,止住自家亲兵,老六这情况并不罕见,路明非虽是小侯爷出身,但自小在市井厮混,认识的三教九流不知凡几,类似老六这样的人见得不要太多。
说来这什么千门统领,听起来的确好生威风,但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千门千门,说来好听,似是个江湖门派,实际上不过一个片子窝罢了。
毕竟这千术,也不过就是骗术换了个好听些的叫法。
老六也是,见了路明非,丝毫没有江湖门派掌门那种铮铮铁骨,只是一个劲在那打听赌术仙人。
这家伙多大?
用的什么手法?
擅长哪种赌术?
他一个接一个问题往外冒,对着路明非死缠烂打。
说来若是这一幕让江湖中人瞧见了去,不知道多少侠客得肃然起敬,由衷的发生佩服之情。
桌后那位是谁?冠军侯啊,可止小儿夜啼的铁阎罗,居然有人胆敢缠着他不停诘问,何等胆魄!何等英雄!
只是若他们知道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好汉敢于围着冠军侯问长问短的缘由竟是因为瘾犯了,当真不知道会作何想。
是的,没错,这诨号老六的千门统领,就是瘾犯了。
自由?什么自由!
路明非说的条件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自由不自由什么的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老六只想和人赌,和厉害的人赌,特别是这种号称赌术仙人的,更是做梦都想着和对方切磋。
路明非既无奈又欣慰。
无奈是因为这老六真不怕死,亲兵都把刀拔出来了,他也不管不顾,还在那追问有关赌术仙人的信息。
欣慰则是因为老六的表现,令他放心,对赌术如此热忱,想来造诣也不会低到哪去吧。
钱和人都已到位,而后就是动身去极乐林。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准备环节。
“扶桑赌局与我大周多有不同。”
“这几人是我请来的行家,老六你和他们交流交流,等有把握了我们再动身。”
“好嘞,侯爷您放心,用不了多久。”
老六点头哈腰,模样像极了田地里打滚大半辈子的老农。
几个一身华服的男人微微皱眉,他们不敢对上国的冠军侯不敬,但这老农似的家伙又算得了什么东西,若不是冠军侯在场,他们早叫下人将这乞丐乱棍打了出去。
亲兵神色不悦,手已按在刀柄之上,老六却是挺着一张憨厚的笑脸,缩着肩膀在那拱手。
“诸位,诸位,请了。”
他们澹澹行过礼,赌局开始。
这一切路明非都是尽收眼底,说来他到扶桑也只数月光景,但这个国家的人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位卑而不怀德,大约说的就是他们,在路明非看来,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是有着两章面孔,他们可以在面对强者时的卑微小心和面对弱者时的趾高气扬两张脸间无缝切换。
不过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风俗,正是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路明非也不想多说什么。
只是很多人因为眼界限制真的能准确判断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么?
路明非看了看貌似农民的老六,目光在其嘴角憨厚的校停了停,多出些许若有深意的微笑。
有意思。
他饶有兴趣的等待起来。
很快,便是如他所料。
“怎么可能!”
“你不是新手么!”
“为什么!”
“不!你的牌有问题!有问题!”
几个衣冠楚楚的扶桑赌术高手早已逝了先前的风仪,一个个面容大变,或是指着老六破口大骂,或是在那不敢置信的惊呼,还有的信誓旦旦的要求检查老六的衣袖口袋,说这人肯定是藏了牌。
“噤声!”
亲兵厉呵。
森冷的目光扫过一应人等。
他们仿佛觉察到了名为杀气的存在。
一个个噤若寒蝉。
“冠军侯当面,还敢大声喧哗,怎么,不想活了?”
他们不约而同深深鞠躬。
“十分抱歉!”
这一幕还给笑呵呵的老六吓了一跳,他还没见过谁鞠躬这么标准这么整齐,专程练过的么?
亲兵和路明非倒是无动于衷,他们来扶桑都多久了,正常正常,早习惯了。
路明非没有理会这些人,看向老六。
“会了么?”
老六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老农般一点头。
“成,没问题”
“嗯。”
路明非挥手叫人带这些扶桑人下去。
留下老六喝茶。
老六也不拘束,大咧咧在路明非对面坐下,千门中人身份低是低了点,但低也有低的好处,那就是胆子足够大,贵人怎么着,侯爷怎么着,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两个肩膀扛个脑袋,有啥好慌的。
只是……
老六惊讶的看了眼跟着坐下的亲兵,再暗暗打量对面的冠军侯,心里啧啧两声,果然传言就是传言,和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江湖中人都说冠军侯就是个阎罗王,森严铁面下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最是喜好以幼女心肝三寸嫩肉下酒。
要老六说啊,阎罗不阎罗的他不确定,但这什么心肝下酒肯定就是胡说八道了,看看眼前冠军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泡茶手法,千门统领的他也不是没喝过茶圣的手艺,但老六怎么看怎么觉得,茶圣在这冠军侯面前,连弟子都是不配。
还有这个亲兵,老六看得出来这不是故意演给自己看,而且他也自认没那个资格值得冠军侯花大功夫专门演戏,也就是说,他见到的就是冠军侯和亲兵的日常相处状态。
能如此对待身边人,想来冠军侯也不会坏到哪去吧。
“喝茶。”
“是是是!”
老六双手捧过茶盏,一脸的受宠若惊。
“你是个有口福的,侯爷的茶可好喝了。”
“咱们夫人啊喜欢……”
“咳。”
路明非瞪了眼亲兵,后者缩了缩脖子,立刻乖巧的喝起了茶,闷头不言。
老六保持着憨厚的笑,想起江湖上冠军侯与其夫人的传言,如今看来似乎确有其事,到了冠军侯这等身份,还会这般待一个女子,也着实是件怪事。
江湖侠客暗地里不无嘲笑冠军侯的人,说他小儿女态说他胸无大志,只是不知道多少闺中女子,羡死了那冠军侯夫人,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
大约是夫人喜好喝茶罢,冠军侯便特地学了,也不知那茶圣知晓了他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竟是为了博取一个女子的欢心,也不知究竟会作何想。
古时昏君典范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也不过如此了罢。
老六在心中笑了笑,却是觉得对面那青铜面具的冠军侯,更有了些许人味,像是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走下,自天上来到人间,木凋泥塑也生长出血肉了来。
“这茶怎么样?”
亲兵还是没耐住炫耀的心,期待的问,看他这神情,简直让人怀疑这查不是出自冠军侯的手,而是他所泡的。
不过这话其实也没错,对亲兵来说,侯爷就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侯爷的所有成就,他都与有荣焉。
老六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好喝。”
亲兵乐不可支,捧腹大笑,臊得老六直挠头,又想到对面那人可是冠军侯,在他面前挠头这不是嫌自己小命长么?
老六的手定住了,一时间放下不是,举起来也不是,窘态毕露。
直到路明非敲了亲兵脑袋,后者止住了笑,这才算是给老六解了围。
添了盏茶,话也入了正题。
路明非和老六商议极乐林的行动,情报共享,然后让老六站在一个行家的角度给出意见,是准备多少赌资合适?到时又该选何种项目?
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们两个仔细推敲。
“对了,兄弟。”
亲兵好奇的问他。
“刚才那一会功夫,你就把这些赌法给学会了?”
“这个嘛,也没您想的那么厉害,天底下这赌局”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万变不离其宗,摸透了里面的门门道道,想上手也简单的很。
“喔,这样子!”
亲兵双眼一亮。
“听起来好像确实很简单啊,这里面到底什么门门道道,你给说说呗。”
“我们千门有个口诀,讲究三快,就是这心快,手快,眼快。”
老六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就说了。
他看得明白,冠军侯什么身份,就算学了千门的不传之秘又如何,难不成这位堂堂侯爷还会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跑来和他们这些下九流抢食吃?
说出去都要叫人笑掉大牙。
396 千术
索性他便将千门不传之秘一五一十都给讲了,和盘托出,老六也有他的小算盘,争取能在冠军侯这留下个好印象,回头还有找人切磋赌技这等好事,没准人家侯爷还能想到自己。
只是这一讲,就给老六自己讲傻了眼。
“乳燕归巢,这样么?”
亲兵笨手笨脚的掷出骰子,胡乱的在桌上转圈,他唉声叹气,又失败了,连连叫着好难好难。
可怎么这么安静。
抬头一看,就见得千门统领满脸都是见鬼的神情,顺着他目光,隔壁桌上完美的乳燕归巢,自家将军负手而立。
“太简单了,有没有更难些的法子。”
亲兵:……
高兴肯定是高兴的,与有荣焉嘛,只是在自家将军身边呆久了,总会给人一种俺是不是废物的错觉。
不过这也不是啥大问题,错觉始终是错觉,你看啊,只要时间再长点,你就会平静的发现,什么嘛,跟将军比,俺就是个废物。
这边路明非一个又一个的手法,几乎都是看一遍就能用,用了就会精通,亲兵也不练了,老六脸上憨厚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们彼此对视,亲兵从老六眼中读出了深深的疑惑,老六也从亲兵的眼中收到了肯定以及同情,甚至不用说话,他们已经什么都懂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这也太打击人了。
尤其是老六,看看冠军侯的轻描澹写,再想想自己当年学一个手法就花了多少功夫,顿时心就更累了。
月上中天,蛙鸣一片,路明非恍然回神,转了转头,一阵噼里啪啦响。
好久没这么专注的学习了。
他是想着有备无患,自己能多了解一些赌术都是好的,只是没想到学得太过投入,忘了时间。
正想问老六自己这半天下来算什么水平,抬眼一看,那位千门统领正神色恍忽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晕倒。
路明非:……
怎么了?为什么老六会给人一种……纵欲过度的感觉?
算了,不早了,三天后去极乐林,还是多休息吧。
路明非正准备叫亲兵送老六回房。
转头一看亲兵,,就见这人摇摇欲坠神色恍忽,摆着张与老六同款的脸睁眼梦游。
路明非:……
他凝重的看向茶盏。
该不会……是有人在茶里投毒吧?
投毒是不可能投毒的,给冠军侯投毒,大臣们那是不想活了。
他们可没做好承受大周天朝上国怒火的准备。
老六只说自己一路奔波旅途劳累,这是倦了。
亲兵在旁边点头,俺也是俺也是。
路明非看向自己亲兵的眼神相当复杂,哎,随我征战多年,终于还是暗伤复发了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到的脑袋。
可惜,年纪轻轻就傻了。
送老六回房的亲兵,并不曾注意到自家将军的深切目光。
他们一路聊了许久,颇为投缘。
或许是一同品味了被冠军侯碾压的滋味吧,他们莫名就有种同甘共苦的深刻友情。
“三日后,拜托了。”
“言重,言重。”
老六说着,叹了口气。
“其实我觉得,就算没有我,让侯爷学个三日,他去也一样的。”
亲兵一脸深有同感的点头。
老六这话也只是玩笑,若是真要路明非亲自下场,还要他这个千门统领从大周赶来作甚。
只是这三日里路明非倒是经常找他来学习千术,进步飞快,在冠军侯面前自然不显,回到屋里一个人呆着,老六就开始唉声叹气,他终于是明白古人说的教诲徒弟饿死师傅是什么意思了。
同时他心里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担忧。
以后哪天冠军侯爷该不会真的下场进他们千门这个行当吧。
在这个行当,如今的冠军侯或许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再过些时日可就说不准了,实在是,冠军侯这学习速度是老六生平仅见,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几天下来,他也算是看出了个大概,冠军侯这完全就是底子好,正常人从头开始学习这个千术,不只是手法,这眼力手速还有脑子都得一起练。
冠军侯倒好,这些压根就不用刻意练习,他的底子就已经叫老六望尘莫及。
认识到这点他也释然了,也难怪人家三年军功封侯呢,就这份底子,做什么不能出人头地啊,说句不客气的,就算冠军侯哪天要去当屠夫,那也得是解牛的庖丁那个档次。
三日里路明非也不只是光在那里学习千术,他也在同步调查二王子,以及从扶桑当地宗教出发研究神裔起源。
只是路明非越看越是眼熟,这些描述他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对了,在大周时他读了很多道藏,里面就有这方面的描述,只是两者名词不同,一个叫神裔,一个叫道体。
如此说来,神裔并非是扶桑独有。
路明非想。
大周也有可能出现神裔。
一个灵光闪过他的脑海,路明非皱起眉,食指轻敲膝盖。
半晌摇头。
刚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可惜灵光一闪的太快,最后还是没能抓住。
不管了,继续往下看吧。
除此之外,这三日路明非还做了件事,他将大量的金银换成兑票,落的是大周钱庄的款,如此一来也就方便携带。
“这便是极乐林了。”
路明非轻摇折扇,遥望前头牌坊。
从外面看上去只是一幢无甚出奇的楼,实在想不到这里面就是极乐林。
来此只是路明非亲兵老六三人,之前老六还很惊讶,私底下问亲兵,只有你一个跟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侯爷怎么办?
老六永远也忘不了亲兵当时那一言难尽的目光。
然后他就听了一遍冠军侯在边疆战场纵横捭阖的故事。
什么,一个人凿穿敌阵!
什么,还活着回来了!
什么,非但活着回来还割了敌将的首级!
什么,这还不是一次两次!
听完亲兵描述老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相信,你以为这是画本故事呢,还是说我老六看起来就像是个二傻子,这种一听就是假的东西也会信。
不过他转念一想,眼前浮现出冠军侯那堪称恐怖的学习速度,老六又开始将信将疑了。
什么情况!
该不会这些都是真的吧!
以至于第二日路明非见到老六时,这人手里还捏着三根香,对上自己的目光后,千门统领方算是如梦初醒,赶紧烫手也似的把香丢掉。
路明非所不知道的是,老六已经在偷偷供起了冠军侯的排位,当然不是那种灵牌,老六还没活够,他立的是神龛,就是把路明非给当神明来拜的那种。
所以了,有冠军侯曾经纵横战场的世纪打底,老六是一点不慌,三个人?三个人怎么了,我们有冠军侯,你们来多少也不是侯爷她老人家一个人砍的!
今日去极乐林,老六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照顾着火炉,壶里是千门秘制的汤药方子,等到烧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将手缓缓探入其中,鲜红的色泽如同火烧云般从他的双手一直蔓延到脸颊,老六屏息凝神,控制住自己尽量不发出丁点声音。
过去这么多年,无论多少次,这痛……还真的是痛啊。
没来由的他又想起冠军侯,这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自己吃尽了苦头费了多少时间才有这样一双手,冠军侯倒好,什么苦都不用吃,就有着普通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天赋。
想着想着,眼前忽然出现那张青铜面具的虚影,老六忽然就想开了,也没什么好不平衡的,冠军侯厉害吧,天赋强吧,地位尊贵吧,用脸换的。
江湖流传冠军侯面具下是一张满是毛发的脸,又有人说是严重烧伤宛如恶鬼,还有这样那样的说法。
一个比一个离谱。
虽然说法千奇百怪,但它们都有着一个普遍存在的特点,也就是,冠军侯面具下的脸,甚至比这张面具本身都要来得丑。
要不然他成天戴着张面具做什么。
这里面肯定是有道理的嘛。
想到这里,老六不由叹气。
可惜了,如果冠军侯有一张清秀的脸,或者不说清秀,只是普通的脸,也是好的。
配上他这一身的天赋才情,那该是有多优秀啊。
这么想着,可惜着,他走出房门。
就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坐在院子里喝茶,邻座是常服打扮的亲兵。
老六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觉得这少年郎的样子真是好看,说来这身衣服有点眼熟,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老六没多想,就给他们打招呼。
跟以前一样和亲兵说了两句话,然后就看向了少年郎,在少年郎平静的目光下,老六道。
“小兄弟喝茶呢。”
少年郎没什么反应。
哦这么说也不准确,至少他扬起了嘴角,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邻座的亲兵倒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的对老六使着眼色。
或许是天意吧,老六刚巧就没看见。
他伸了个懒腰,在少年郎对面坐下,伸手拿过对面碟里的糕点。
“小兄弟,老哥我尝尝啊。”
少年郎把玩着折扇,笑而不语。
亲兵眼角直抽抽。
一边吃糕点,一边张望,老六还在感慨着。
“你说咱这侯爷还喜欢睡懒觉啊,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出来,等会别耽误了事。”
“话说小兄弟你哪的人?”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不过你这衣服不错,身材看上去也有几分侯爷的味道,就是这脸啊。”
说着老六就摇头。
亲兵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在心里不住的祈祷,老哥啊老哥,不想死的话赶紧闭嘴吧,这么多糕点都封不住你嘴!
“太俊了!”
老六终于把剩下那半句话说出了口。
亲兵一听,提起来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万幸万幸,老哥算你命大,虽然太俊了什么的听起来有调戏之嫌,但大人应当也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亲兵的心情很复杂,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们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友谊,如果可以,他是真不希望老六就这样稀里湖涂的死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老六接下来的话,。
“要是侯爷他能有你这张脸就好咯。”
老六惋惜道。
“不过,也没可能,毕竟侯爷他都那样了,真的是……”
他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神情。
亲兵满脸都是你赶紧定棺材吧的神情。
少年郎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
“哦,侯爷他怎么了?”
“小兄弟你是不知道啊,侯爷他那张脸……”
老六一愣,他琢磨了琢磨,缓缓抬头,先是看了眼旁边的亲兵,得到一个相当和善的目光。
这目光的意思大概就是“你死定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尽量吃点好的吧”。
老六:……
他吞了口唾沫。
缓缓转头,去看少年郎。
哦不对,是冠军侯。
冠军侯嘴角还挂着饶有兴趣的笑。
只是这笑在老六眼中是怎么看怎么瘆人。
“你还没说呢。”
冠军侯拿折扇指他。
“我这张脸,怎么了?”
老六一屁股坐到地上,面如土色,结结巴巴。
“侯……侯爷!”
果然,传闻不可信。
老六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什么叫冠军侯的面具下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来来来,看咱这少年郎你再说一遍。
老六觉得自己可真是被江湖传言给害惨了。
但是,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人物啊。
冠军侯的天赋才情,还有这张可称得上公子世无双的脸,得亏老六不是姑娘家,否则肯定也得对冠军侯芳心暗许了。
“贵客,极了帖呢?”
路明非摇着折扇,亲兵上前,递出极了帖。
守门人检查过后,点点头,目光扫过三人,在路明非脸上停了停。
“请。”
他伸手需引。
守门人带他们走了一段路,推开门,一片喧闹的世界扑面而来,大小赌桌,各色人等,红着眼扯着嗓,象征金银的筹码胡乱堆放。
“三位需要向导么?”
“不必,我们自己看看。”
“是。”
守门人退下,路明非三人一边走一边逛,左顾右盼。
老六已经兴奋的双眼冒光,一个劲搓手,但他压抑住了冲动,极乐林的规矩,想见龙王,得在一楼赢上一千万两白银。
不同的赌法速度也不同,他们要在一楼转上一圈,看看都开了哪些个盘子,方便老六选择,挑个有把握的下手。
一阵稚童啼哭声响起。
尖锐哭声在这喧嚣热闹大堂显得格外刺耳。
路明非三人看去。
就见个身穿补丁麻衣的女童,布鞋露着脚趾,在扯着嗓子哭。
她身边那个男人应当是父亲,只是这人做的事半点没父亲该有的样子,他在讨价还价。
“二十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看见没看见没!”
男人扒拉着女童,像展示货物。
一会转过去,一会抬起脸,还要掀起衣服,女童哭着拼命扯住,男人红着眼想动手,还是旁边人给劝住。
“跟你说小妮子,爹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今天就是你回报爹的时候!”
“给爹听话,要不然就……”
女童哭得一抽一抽。
男人继续跟人讨价还价。
对面咬定了三两银子,说这女娃太瘦,什么也不懂,买回去还得费工夫调教,比不上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孩。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女童哭成了个泪人,周围人只是瞥了眼她,便不再多管,极乐林嘛,赌红了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卖儿卖女又不是一次两次。
路明非微一皱眉。
“你去,二十两,带那孩子回来。”
亲兵应了声,正要走,却被老六拦下了。
他憨厚笑着。
“老爷,这事我在行,交给我,您二位看着就行。”
亲兵看向路明非,路明非点头,老六得了令,便喜滋滋抛着钱袋去了。
不多时,他领着女童回来。
“成了,七两银子。”
“那人不是咬定了二十两么,你怎么……”
“这种烂人我见得多了,他们说的话,最好一个字都别信,说穿了就是漫天要价”的把戏。
老六和亲兵聊着。
路明非摸了摸女童的脑袋。
“叫什么名字?”
女童拘束且害怕的扯着衣角,死死抿着嘴。
老六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戳了下女童,想提醒她,被路明非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左右看看,路明非拿起一只小兔子形状的糕点,递到女童面前。
女童的双眼亮了亮。
路明非展颜一笑。
老六和亲兵走在后头,前面是冠军侯,以及小心翼翼扯着冠军侯衣角的女童。
老六很是稀奇。
“我说,老爷他一直这样么?”
“什么啊?”
亲兵有些没听懂老六的话。
“对一个跟自己没一点关系的人,也这么好。”
“老爷他一直这样么?”
“喔,你说这个啊。”
亲兵用一种你真是大惊小怪的语气道。
“这有什么,京城南头有个粥铺知道吧,我们老爷设的,吃不起饭的人过去,都能领一碗。”
老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粥铺!一直开的!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过来领粥怎么办!”
“那他们也得敢啊。”
亲兵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乐得直笑。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阵子还真有人装成乞丐过来领粥,最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人被我们老爷带人打了个半死。”
笑了阵,亲兵摇头。
“想来骗吃骗喝,也得看看”这粥铺是谁的啊,咱老爷什么人,可不惯着他们。
“对了,逛也逛了这么久,”你还不干活么?
老六闻言,便露出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干活,干活,谁说不干活,咱这就动手。”
“你选的啥?”
“就那个。”
亲兵顺着老六手指的方向看去。
“掷骰子?”
“对咯。”
亲兵有些傻眼。
“你逛一圈就选这个?”
老六摇着头,语重心长。
“跟你说吧小兄弟。”
“这赌术啊,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越简单,越有意思。”
“不就是一千万两么?”
他笑着走向那张赌桌。
“您瞧好咯。”
397 赌术仙人
这是极其罕见的画面。
向来喧嚣的极乐林,如今安静到落针可闻。
放眼望去,一张张赌桌空空如也,庄家们也伸长了脖子,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聚集到了中间的那张桌子,而他们目光的焦点则是一个憨厚有如老农的中年人。
女童小心翼翼的牵着路明非衣角,他们就站在那个大叔身后,这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女童很不习惯,她非常想把自己就这样藏起来。
于是她往好看的大哥哥身边靠了靠,试图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这张桌的庄家换了六个,眼前已经是一楼最负盛名的人,他衣着得体而精致,找不到任何一丝的褶皱,在一楼所有的极乐林人员见到他都得恭敬的点头弯腰喊大人,甚至私底下还被誉为罪接近赌术仙人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位强者,此刻额头满是冷汗,胡乱的扯开衣领,红着眼喘着粗气,像极了一头暴怒的公牛。
而使得他变成如此模样的,正是一脸憨厚笑容宛如农民的……老六。
骰盅落定,庄家死死按着,微微颤抖。
还不等他开口发问。
“开大。”
老六对他笑了笑,这笑里还带着一抹歉意。
“都压上。”
亲兵兴奋的把小山般筹码往前一推。
那是宛如山林泄洪的气势。
众人呼吸先是一滞,随后便立刻粗重起来。
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灼热,温度上升。
在他们眼中,这哪里是什么筹码,分明就是金银的山。
这得多少两银子啊!
不过,当第一个人反应过来,用力把筹码往桌上拍,边拍边在那喊着开大开大。
落针可闻的极乐林瞬时间活了。
“我跟!我跟!”
“让开,我开大!开大!”
“混蛋,挡我路了!”
分明只是下注,但看他们这疯狂的样子,却好似是在捡钱一样,生怕是慢了就没自己的份,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先动的手,暴力很快蔓延开来,本来投注只需要把筹码扔到指定区域,很简单的事,到后来却已是变成体力和智力的比拼。
没有一个好身体还投注,想都别想。
奇怪的是,如此混乱的画面中,却有一方小小的净土,便是老六所在,他们宛如狂风暴雨大海上的一方礁石,任凭潮水起落仍然岿然不动。
一方面是他们对老六的尊敬,赌徒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为了赌钱他们可以卖儿卖女,倾家荡产什么的也在所不惜,毕竟输再多又怎样,下一把总能赢回来的。
但有一种人能得到赌徒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那就是能带他们赢钱的人。
如果可以,如果你能带他们赢钱,甚至把你供起来都不成问题,早中晚各三炷香,日夜祈祷贡献愿力,只要你能带他们赢钱。
毫无疑问,老六就是这样的人。
赌徒们也不奇怪,老六这种人他们见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极乐林换了三名庄家,老六还是得意洋洋的坐在那时,他们便意识到,又来了个不自量力想挑战赌术仙人的家伙。
众人对此的看法很一致,都是鄙夷,赌术仙人名声在外,来极乐林想踩着他一战成名的赌客不知凡几,但截止今日还无一人成功,无论多厉害多自信的高手,对上极乐林的龙王也只能饮恨。
在他们看来,今天这是无非是再多了一人而已。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跟着赚钱。
哦不,那应该是捡钱。
有底气挑战龙王的,起码都有一定的赌术,至少他们自信自己可以闯过一楼,连战连胜那是基本条件,就比如眼前这一位,看起来其貌不扬,这手底下的功夫倒是真的不错。
不过光有老六在也不至于,红了眼的赌徒可是不管不顾,好几次他们都挤过来,眼看着要撞到女童,她害怕的闭上眼,却是未曾感受到想象中的压力,悄悄睁开一条缝,就见得好看的大哥哥把手放下,周围空无一人,那些挤过来的大叔,正惨叫着往外面飞。
这就是另外一方面了。
有天生神力的路明非在,还想靠近?做梦去吧。
老六悠闲的拿着枚筹码敲着玩,看也不看那骰盅,只是转过头,饶有兴趣的欣赏一个个人被侯爷像扔鸡仔那样往外扔,轻描澹写轻松写意,甚至还有点赏心悦目。
粗鄙野蛮的战斗,在冠军侯手里,竟是有如艺术般好看。
老六啧啧,也是奇了。
之前亲兵所描述冠军侯纵横沙场的世纪,其实老六心中还是多多少少有着怀疑,这真的是凡人可以办到的么?哪怕是冠军侯……
如今亲眼目睹冠军侯出手,他总算是心服口服。
没错了,如果是这位的话,纵横沙场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说来也难怪人家是冠军侯呢,勇冠三军者,真不是吹的。
一个是老六,一个是路明非,两人的存在让这一角成了禁区,众人时不时看向老六,只觉得这人真是高深莫测,不仅赌术出神入化,还有着如此俊秀的护从。
这么想着,他们又悄悄看了眼路明非。
真是好生俊秀啊。
在那优哉游哉的老六并不知道周围赌客的想法,如果他有读心的本领,看得到其他人都在想什么,尤其是他们猜测中自己和冠军侯爷的关系,尊敬的千门统领大人没准会吓得面色煞白然后跪下在侯爷脚边瑟瑟发抖吧。
让大周冠军侯给自己当护从,放眼江湖上下就算最猖狂的魔头也不敢这般说,哪怕是庙堂好了,当今天子对冠军侯也是礼遇有加,没有丝毫怠慢。
当然这一点完全是出自冠军侯的个人威望以及魅力,和他无人能敌的武力没有丝毫关系。
说来有人曾经复盘冠军侯的崛起轨迹,三年边疆军功封侯,大小战事无一缺席,冠军侯宛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这一夜追袭三百里斩敌将首级,明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又与敌军正面对垒。
如此浴血奋战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路明非曾有数次的险死还生,复盘到这里的人便会觉得蹊跷,那几次的险死还生实在说不通,仔细算来也根本不是路明非的问题,而是大的方略上出现了纰漏。
毕竟路明非是爵士勐将,他可以率军冲锋,可以一人百骑凿穿敌阵,但他不是多多益善的统帅,稍逊于谋略,因此向来都是听命形式,充当一枚棋子,却是一枚足以决定局势走向的重要棋子。
既然都说了是棋子,那么命运自然很难掌握在自己身上,事后复盘,那几次的险死还生满是蹊跷,便好似是有人专门为他设的局,准备好一个口袋再让路明非自个儿跳进去,前后左右都是敌军,说好的支援却是迟迟未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兵力差距悬殊,悬殊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就是如此,路明非手下的兵越打越少,他们求着路明非不要再管他们,如果只是一个人,他们相信这个天底下没什么能困得住将军。
但路明非就是不听。
他知道,这个天下或许有抛下自己士兵逃生的将军。
但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他自己。
后来路明非还真带着士兵们杀了出去。
这也是他险死还生的原因。
若非如此,路明非怎可能受这般严重的伤。
将前后事联系起来,推敲推敲,便不难明白为何当今天子对这冠军侯爷荣宠有加。
路明非和威武侯是不同的。
威武侯知谋略固然独步天下,但一个将帅若是失了士卒,腹中就算再多韬略也终究于事无补。
路明非不同,他的威胁来自于他本身,深陷敌军重重包围还能带着手底下的兵一路杀出来,难以想象这个天底下还有什么能伤害到这位冠军侯爷。
“别看啦!”
亲兵捅了捅老六,说着悄悄话。
“一千万两,还得多久?”
老六收回目光,望着琉璃灯盏想了想。
“两局。”
冠军侯是厉害没错,这武力不只是勇冠三军了,说是勇冠天下也没问题。
但是在赌术的领域,老六有自信他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大周的千门统领可不是说的好听。
果然,老六这一开口,说是两局,就是两局。
不知何时一位和服女子立于三人身后。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诡异。
周围是密不透风的赌客,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而只是一眨眼,便多了个女人。
当发现这一点后,一个个的人们面色大变,煞白一片。
唯一镇定的是路明非。
他看看和服女子,又抬头看看天花板,若有所思。
有意思,这就是所谓忍者么?
赌客们在最开始的惊讶过后,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应当就是极乐林的总管了,传闻每当有人达到了登楼条件,总管便会出现,邀请其登上二楼。
果然,之后的一幕正如他们所想。
和服女子发出了邀请。
只是她邀请的人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赌客们一头雾水的看到极乐林总管转身,向那位过分俊秀的护从恭敬行礼。
“侯爷,楼上请。”
等等啊,你搞错了吧,这只是护从,真正的贵客是那个……
刚刚升起这样的念头,他们勐的一惊。
不对,极乐林总管说了什么……
侯爷?
路明非一下一下用折扇敲着掌心,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种小把戏他哪里看不出来。
炫耀肌肉么?
极乐林的意思很明显,证明他们不是浪得虚名,连冠军侯爷您的身份都能查到,他们的情报能力可见一斑。
“侯爷之类的话,免了,称我路公子就好。”
“是。”
和服女子头更低了。
来之前她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这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煞星,但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这煞星给人的压力会这般大。
“路公子,二楼请。”
“龙王已等候多时。”
路明非点头,拉了下女童。
老六连忙谄笑着奉上筹码。
早有人帮着换成了最大面值,十万两白银一枚,共计百枚,规规矩矩码在托盘上,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去。
“老爷,您的!”
赌客们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白衣公子。
到现在他们方才恍然。
原来之前那个大杀四方的人,只是这位公子的下属。
“你们俩自己……”
“嗯?”
路明非注意到小女童的目光,莞尔一笑,捏起一枚筹码放在他手里。
“给你玩了。”
女童茫然的抬头看他。
路明非笑着揉她脑袋。
这筹码自然是对得起它的面值,十万两呢,不说其代表的银子,就这材质这工艺,放到外面也足以用作收藏了。
女童还小,看不懂这上面写的十万两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枚筹码能买好几万个他这样的小孩,女童只觉得稀罕,觉得好玩,在她眼中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筹码,而是玩具。
赌客们红着眼盯着女童手里的筹码,他们当然很想要,但没一个敢动手。
那位贵公子还在呢。
渐渐也有人反应过来,在如今这扶桑,称得上一声侯爷的,估计也只有那一人了吧。
和服女子在前引路,登上二楼。
他们路过许多区域,有满是美酒的斗室,有俊男美女的宫殿,客人们在这里流连忘返,就没有一个不是脸上挂满微笑的,人世间所有的欲望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而且是无边的满足。
见了这些,路明非再回想起此处极乐林的名头,方才恍然。
原来极乐林极乐林,指的就是这个。
“路公子,龙王在里面等您。”
她推开门,躬身退向一边。
三千青丝垂落,皓齿明眉,笑意缱绻。
有着龙王这等霸道名号,不曾想,真人惊是个绝色女……
不,并非女子。
路明非扫过龙王喉间。
竟是男儿身。
想他冠军侯,京城厮混过,沙场征战过,江湖也平过,见的人不知凡几,这比女儿更女儿的男子,倒还真是头一回见。
“请了。”
龙王拱手,懒洋洋的,眼角上挑,唇齿含笑,青丝垂落如瀑,老六几人只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怎的这人一笑,整个房间也跟着亮了。
明媚春光,三月暖阳,怕也不过如是。
路明非挑眉,在他面前还能如此,这龙王,是个人物。
“请了。”
他也拱手。
上赌桌的是老六,路明非搬了把太师椅坐着,握着折扇来回打量两人。
赌局已然过半。
但和想象之中很是不同。
与一楼时的光景对调过来。
如今满头大汗的换成老六,优哉游哉的则是成了对面的龙王。
比女子更好看的手指捏着筹码,有节奏的敲着,似是某个扶桑本地民间小调,空灵悠远,如雾中行来的女子,唱着遥远更遥远的歌谣。
他便开了嗓。
比之乐器更是动听的歌声。
没有词,只是浅浅的吟唱,龙王看看这边的花,看看屏风的画,一转头,看看白衣折扇的路明非,笑得眯起眼好似那月牙。
吟唱止了。
“诶,冠军侯是么?”
龙王道。
亲兵面色大变,竟有人敢如此对侯爷说话,他手按刀柄,正要起身,一把折扇却是点住其肩膀,是路明非。
龙王依然如先前般模样,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怎么说呢,不像是个活的,从每一根发丝到指甲的弧度,统统精致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
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只瓷器。
大师精心打造的传世之作。
“你很好看哦。”
传世之作对路明非道。
398 二王子
亲兵喘着粗气,红了脖子,青筋突突的跳。
放眼天下,哪个敢这般对他们侯爷说话!
路明非倒不觉得冒犯,他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位龙王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认为他长得好看,仅此而已。
想来,这是一个对美有着极致追求的人,甚至这种极致已经到了,近乎于变态的程度。
“那个那个,我说啊。”
龙王摆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神情。
他探过身子,双手撑着下巴,好看的睫毛眨啊眨,亮晶晶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路明非。
“你平时都怎么保养的呀。”
“用的谁家的珍珠粉?”
“我这里的樱花泥倒不错,就是麻烦了些,不过是你的话,这么好看,如果想要我可以匀你一点。”
龙王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话。
路明非敲着折扇。
“我从不保养。”
龙王像是被噎住了。
他先皱皱眉,又撇撇嘴,后来还是气不过,没忍住,两只手胡乱扯起头发,一直到把那头好看的长发扯得乱糟糟的看不出样子方才罢休。
亲兵有些被龙王忽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路明非无动于衷,自顾自摇他的折扇。
“呼。”
龙王无力的吹了口气。、
他软趴趴的瘫下来,像流泻的水银。
“没道理!没道理!没道理啊!”
他捶着桌。
“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
“什么好的都被你占了!”
“叫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啊!”
尽管龙王在这里唉声叹气,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的赌局,眼看着老六一边的筹码越来越少,大周的千门统领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他完全看不出对面那位龙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只觉得自己仿佛迎头撞上了一座巍峨神山,高不可攀,直插天际,就算再如何的雄心壮志,下定了决心想要将之征服,但到头来都只是徒劳无功。
这还是第一次,在赌术的领域,千门统领心中升起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特别·是这边龙王还在拉着路明非问东问西。
他对大周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江南风光,莺飞草长,浩荡长江,汹涌波涛。
不过,比起浴血奋战的沙场,这位龙王好似更喜欢听路明非讲婉约江南的故事,撑一把油纸伞,行在丁香花开的石板路上,龙王眼中满满都是向往,喃喃着说“真好啊真好啊”。、
路明非不由得再一次想。
这位真的是男儿身么?
这是最后的一局了。
龙王慵懒的摇着骰子,漫不经心,将骰盅啪的按在桌上,也不先开,却是转头看向一旁的路明非。
“你们快输了喔。”
老六面容沮丧,向路明非低下头。
路明非摆手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
“嗯。”
他对龙王道。
“快输了,然后呢?”
“侯爷大驾光临我这极乐林,肯定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
“您说说。”
“毕竟侯爷您这般好看,如若不是价值连城的消息,我也可以做主,送给侯爷。”
“还有这等好事?”
“那是自然。”
龙王煞有介事的点头。
“毕竟长得好看的人,本就该得到这个世界的优待。”
他这般认真的说着。
“不是么?”
路明非想了想,点头道。
“也对。”
他便是将寻二王子的事说了。
“二王子?”
龙王好奇道。
“侯爷找他作甚?”
“实不相瞒,家妻正是……”
听着听着,龙王神色渐渐起了变化。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
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是这样啊。”
他道。
“绘梨衣……”
路明非微微皱眉,他感觉到对方此刻身上,好似有某些异常。
但是什么异常呢?
“小子!”
老六粗鲁道。
他已经输红了眼。
这种连续不断的挫败感太打击人了。
老六死死盯着龙王。
“别磨叽!”
“到底还开不开了!”
龙王回神。
他看了眼老六,嫣然一笑。
皓手一翻,收起了骰盅。
“不开。”
龙王管也不管明显已被激怒的老六。
他对路明非招手。
“侯爷,玩两把呗。”
“你要是赢了。”
“二王子在哪,我说给你听。”
“只不过……”
龙王眸光一转,笑意盎然。
“这您若是输了,我可要,借侯爷的面具玩玩啦。”
路明非轻摇折扇的动作微微一滞。
这天下谁人不知冠军侯的面具碰也碰不得,除了冠军侯夫人,碰过青铜面具的人都已死了。
眼前这龙王还真的是,胆大包天。
“怎么,侯爷?”
“不敢么?”
龙王笑道。
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天秤,天秤的这边是青铜面具,是天下人皆知的冠军侯禁忌,天秤的那边是二王子,也是绘梨衣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路明非笑了。
他取出青铜面具,放上赌桌。
“跟了。”
老六和亲兵紧张的坐在一块。
女童把玩着筹码,时不时抬头,神情懵懂。
“你说,将军能赢么?”
老六张张口。
“肯定,肯定能赢!”
他把嘴闭上。
老六无奈的看一眼旁边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亲兵。
你这自己都说了还问我做什么?
说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亲兵这般紧张。
坐立不安手心冒汗。
看起来大周的这位冠军侯爷,在他手下士卒心目中的地位,可真是不低。
只是,亲兵的那个问题再一次回荡在老六脑海。
冠军侯能赢么?
对此老六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从本心说,他是不看好冠军侯能赢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面那个龙王究竟多恐怖了。
赌术仙人?以前他只觉得狂妄,如今不同,在亲自交手过后,老六只觉得这位龙王可真是低调。
区区仙人怎能形容他的赌术?
已经是……神了吧。
想到这里老六还有点释然。
毕竟,他老六再厉害也只是凡人,凡人输给神明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所以了,无论换成谁,对上龙王,老六给出的判断都是必输无疑。
除了……冠军侯。
尽管冠军侯上手满打满算也不过三日,但他的学习速度实在是老六生平仅见,显然这也不是凡人该有的样子。
再加上曾经冠军侯于沙场征战的辉煌战绩,那明显也不是凡人可为。
龙王和冠军侯,超越凡人者对同样超越凡人者,若说这天底下能有谁可能赢下龙王,老六唯一能想到的人选也只有冠军侯。
只可惜,时间太短。
老六扼腕摇头。
如果再给冠军侯一个月,不,半个月,给他多点时间熟悉赌术和手法,老六相信,冠军侯肯定能与龙王平分秋色,两者对上的结果也是,伯仲之间。
但如今嘛……
真是说不准了。
硬要给个概率,冠军侯最后胜出的话,大概一程……不,半成吧。
不要嫌弃这个概率小,想想对面那人是谁,有半成胜率已经很高了。
至少他老六自己可是连半成的胜率都没有。
甚至,老六根本就想不到他能赢下龙王的方法。
对他而言完全就是毫无可能的事。
半成胜率的话,冠军侯想赢,估计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了。
但奇迹的话,……又不是毫无发生的可能。
“侯爷,您说这里面,是几点?”
“五点。”
“哦,如此自信。”
龙王挑眉。
“不愧是侯爷。”
“但是,真可惜呢。”
“侯爷是不是忘了,咱这玩的,可是六个骰子。”
老六和亲兵也是眉头深锁。
他们看不懂自家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分明是六个的骰子,怎的却说是五点?
就算刚好凑巧每个骰子都是一点,那也是六点啊,还有一个去哪了?
路明非倒是不急不躁,慢悠悠摇着折扇。
“我说五点,就是五点。”
“你开便是。”
龙王的表现却是有些怪异。
他没有立刻打开骰盅。
而是与路明非确认道。
“侯爷真不再想想?”
“若你输了,我把玩面具也便罢了,侯爷夫人这……”
路明非将折扇往骰盅上一搭。
龙王愣了下。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置信,神情一时间复杂难明。
“开罢。”
路明非收起折扇。
龙王似是终于想通了。
他深深看一眼路明非,沉默着,掀起骰盅。
亲兵和老六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瞧。
尽管他们心中已有定论,毕竟总计六粒骰子,侯爷却说点数是五,除非有一枚骰子摄于冠军侯的赫赫威势自绝于此,否则是怎么着也不可能出现五点的局面。
但是……万一呢?
万一真有骰子想不开自尽了呢?
说实话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蠢透了。
但接下来的一幕明晃晃的告诉他们。
不,你们不蠢,一点都不蠢。
蠢的是这个世界啊。
掀开的骰盅里,清一色的一颗红点。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等等!
老六和亲兵眨眨眼,眨眨眼,又不信邪的眨眨眼。
五点?
五点!
真的是……五点!
不是他们眼花。
这就是五点。
五枚一点的骰子!
这是……真的有骰子摄于冠军侯威势,自尽了?
当然骰子是不可能自尽的,那么使它消失也只剩下一种可能。
一幅画面蓦然闪过老六脑海。
冠军侯持着折扇往骰盅上一搭。
就是这个动作!
他可以确定,就是这个动作!
龙王沉默的脸忽然笑起来。
他轻轻鼓掌。
“漂亮,漂亮。”
“真是漂亮。”
他没有死缠烂打的纠结那枚消失的骰子。
这毫无意义。
而且太难看了不是么?
对龙王来说,难看的事,就不需要存在。
从最开始就说好了是赌术比拼,就得认赌服输,这点气量他作为承担龙王之名的男人,还是有的。
说到底,所谓的赌术,不就是如何更为高明的骗人么?
“下一局。”
路明非示意他可以继续了。
龙王无动于衷。
他反倒是露出不解的神情。
“下一局?”
“什么下一局?”
龙王用他白玉般的五指梳着头发,从头顶一直往下,顺滑到底。
作美人捧心状的灯架亮着光。
映出半边明媚,半边漆黑的他。
龙王侧头来看路明非,那眼神疏离,又在下一瞬开出一整个春日的花来。
“你已经赢了啊,侯爷。”
“赢了?”
路明非不解,按照极乐林二楼的规矩,不是双方各千万两白银,谁先把对方输得一干二净,谁就赢么?
这只是一局,怎的就说是自己赢了?
龙王肯定的点头。
他好似是看出了路明非的疑惑。
龙昂嫣然一笑。
“规矩啊。”
他道。
以着漫不经心的语气。
“改了哦。”
“就在刚才。”
路明非敲着折扇。
“哦,改了?”
“正是。”
龙王盈盈一礼。
“侯爷所需,为扶桑二王子,是么。”
“巧了。”
“如今这二王子,正在我极乐林暂居。”
“还请侯爷稍等片刻。”
“在下这便带那二王子过来见您。”
路明非点头。
“有劳。”
龙王向亲兵老六两人笑了笑,推门去了。
房间内只剩下路明非几人。
亲兵小心检查一番周围,确定没有眼线,凑到路明非身边。
“将军,此人或有蹊跷。”
“我知道。”
龙王古怪之处很多,旁的不提,路明非此行是为了二王子下落,不成想极乐林恰好便有二王子暂居,这一点该怎样解释?
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了些吧。
还有一点,便是这龙王突如其来改的规矩。
本是千万两白银,怎的就成了一局定胜负了?
路明非隐约有种感觉,便好似是这龙王处心积虑的想着帮他取胜一般。
真是古怪。
老六不在意这些弯弯绕,他满脑子都是路明非刚才那一首,搓着手谄媚的笑着,他凑上前来,侯爷长侯爷短,又要端茶又要捶肩,巴巴的想着侯爷能传他两手。
亲兵取笑他,老六则振振有词,说什么达者为师,说什么跟冠军侯学可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人那是怎么羡慕也羡慕不来啊。
路明非折扇一横叫停他俩。
“这个法子呢。”
老六瞬间切换一张谄笑的脸。
“我可以教你。”
“只是你大概也用不了。”
老六抿嘴,路明非哪里看不出来,这人尽管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滴咕着呢,八成是以为路明非藏私,没准还有着不忿。
路明非索性也不说话,用折扇在桌角一点,无声无息间,木屑扑簌簌落下。
老六亲兵两个眼都看直了。
说话都结结巴巴。
“侯……侯爷,您这……”
路明非微微一笑。
“力气大而已,不要多想。”
老六和亲兵的面色真是一言难尽,力气大?你管这个叫力气大?侯爷我们是没你厉害,但也不是傻!真没必要这么玩人。
这时,门开了。
几人听到动静,回头望去。
心想这应当是那位龙王去而复返吧。
只是这一眼,却叫三人都是出乎意料。
门口确实立着一个人。
一身大周儒服,长发规规矩矩束在冠里,模样周正,谈不上多俊美,那种感觉应当是乖巧。
是的,乖巧,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有这样的一个词跳入脑海,乖巧。
像是从小跟在自家施恩后的弟弟,一群孩子商量着做坏事,他怯怯的一言不发,一群孩子去偷西瓜,他站得远远地在那放风,不需要太多的关心,哪怕只是给他一颗糖,他也能暗暗的欢喜上好久好久,过去多少年也会宝贝似的珍藏。
就是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
眉眼间却怎的有三四分龙王影子。
可此时的他与先前龙王,分明就是两种人。
无论谁来了都会一口咬定是两种人。
一个妖野有如月下飘零的樱花。
一个温和有如路旁盛开的白菊。
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怎的在眉眼上却如此相似。
亲兵和老六眨眨眼,不甘心的往门口张望,好似是在期待这人身后还有谁,比如说龙王。
但很可惜,他们的希望落空了。
门口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
来人规规矩矩关上门,在路明非面前坐下。
“见过上国天使。”
一系列动作神态恪守礼制,哪怕是最苛刻的人在此,也挑不出他任何一丝的错漏。
路明非饶有兴趣的看他。
折扇轻敲掌心,良久,路明非飒然一笑。
“我是该叫你龙王,还是,二王子殿下?”
这一句话使得房中几人都是面色大变。
唯二镇定的就是路明非自己和二王子,或者说,之前的那个龙王。
亲兵和老六怎么也没想到,先前那个妖野的龙王和如今这个乖巧的少年郎,竟是同一人。
等等,侯爷说他是谁?
二王子!
他们此行的目标,扶桑二王子,竟然从一开始就在了面前。
还有啊。
那个十年前离开王室流落民间的二王子,竟就是极乐林的赌术仙人!
这里面的关系好复杂,他们只觉得眼前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此刻的我是源稚女。”
“龙王为风间琉璃。”
“还请侯爷见谅。”
扶桑二王子规规矩矩的将头低下。
路明非若有所思。
从高高在上的扶桑二王子到如今极乐林龙王,身份转变如此之大,眼前这人的经历想必也是跌宕起伏。
不知怎的,忽的就有一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些你不为人知的往事,都是你如何忘也忘不了的过往。
他似乎隐隐约约要想起一些什么来,但就是隔了一层屏障,怎么也看不真切。
皱着眉,用折扇敲了两下脑袋,亲兵关切的问他如何,路明非摇头道了句无妨。
之前的触动也只是一闪而逝,很快路明非便将之抛在了脑后,不再多想。
“源稚女也好,风间琉璃也罢。”
他对少年郎道。
“你都是绘梨衣的兄长,是么?”
对此二王子没有丝毫犹豫。
“正是。”
“那好。”
路明非点头。
“绘梨衣的情况你也知晓,我希望你能帮帮她,就算不愿也无妨,哪怕你是娘子的兄长,如今却是关乎到娘子性命,实话与你说罢,帮或者不帮,这件事由不得你。”
二王子苦笑。
“不愧是侯爷,当真如传闻里一般霸道。”
路明非没有接话,霸道就霸道,很多人都说如今这冠军侯为了夫人已近乎疯魔,他从不争辩,毕竟在路明非看来,这话本身也没什么错处,他确实疯魔了,路明非也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德性
,不过,无所谓,既是为绘梨衣,再如何疯魔也是无妨。
能否救下娘子性命的关键就在眼前这二王子身上,哪怕他是绘梨衣的兄长,一旦说了不愿,路明非还是得强行带他回转大周,补完绘梨衣的血脉,护得娘子性命周全。
二王子没有立刻回答愿意与否。
却是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来。
“侯爷想到找我,应当也是看过当年记载,百晓生此人,不陌生罢。”
“嗯,是他说的绘梨衣乃是神女,也是他说的”绘梨衣血脉不全。
二王子苦笑更浓。
他深呼吸。
“以另一人神血补完绘梨衣血脉,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只是……”
他摇头。
路明非微微皱眉。
他心中升腾起不安的情绪。
这个二王子在做什么?
他隐约觉得,很快就将从二王子口中,听到一些很不好的消息。
果然……
“侯爷应当惊讶吧,我为何一时是风间琉璃,一时又是源稚女。”
“这件事,还得从我离开王工的那日说起。”
“那一日,我再次见到了……百晓生。”
二王子沉默许久,方才像是鼓足了勇气,缓缓抬起头,与路明非对视。
“侯爷,万分抱歉。”
“我很想帮你,也很想救绘梨衣。”
他死死捏住衣角。
清澈的双目中满是痛苦的神色。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二王子,他的皮肤竟如此之白。
白到了透明的程度。
就像是一戳便会戳穿的蝉翼,又或者阳光下的泡沫。
一个不妙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路明非心田,而后很快的,它种子般生根发芽,如荒草般野蛮生长,要将他所有的思绪都给填满。
源稚女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弱的掌心。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但是,很可惜。”
“我做不到了……”
…………
深夜,京城。
一辆马车停在冠军侯府门口。
这条街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在这个点,鲜少有人还在外面熘达。
车夫是个目光瑞丽的汉子,沙场里打滚的凶悍气息扑面而来,若有个懂行的在此,不难看出眼前这人定是一个百战老兵。
确认周围无人后,车夫撩开帘子。
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
“大人,我们到了。”
“嗯。”
几个人影趁着夜色进入冠军侯府。
“笃笃笃。”
路明非推开门,放进他后,立刻回身将这门合上。
他们占了会,散去这一身的寒气,才是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娘子,娘子。”
绘梨衣睫毛轻颤,是梦么,她怎的好似听到了自家夫君的声音?
“娘子,娘子……”
绘梨衣缓缓睁开眼,见着的一切逐渐清晰,而后她便是愣了下,一抹激动的神色掠过。
入目竟真是夫君的脸。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路明非微不可查的颤了下。
面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只是这心中究竟多疼多难受,也只有路明非自己知晓。
娘子她……又清减了。
399 这是代价
绘梨衣笑着,她大约是想努力掩盖自己的虚弱,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哪怕自己再怎么难受,也不想因此让其他人担心。
“这是梦么?”
她在路明非掌心写字,一笔一划,是这样慢。
“当然不是。”
路明非温柔道。
“娘子,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我回来了。”
这一瞬两人都是恍忽了下。
仿佛回到了许久许久之前。
冠军侯回京,跨马游街,正是万人空巷,风头一时无两。
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勋贵,却是放着当今天子不见,自顾自跑到外王女的宅子,摘下面具,道一句。
“我回来了。”
为了这一天,路明非在边疆征战,死人堆里打滚,绘梨衣远望郎君,日复一日又一日。
本想着自此以后再不分离,两人相濡以沫,厮守白头。
奈何却是……
如今路明非在家时日屈指可数,每一次的重逢,都是格外珍贵。
“辛苦夫君了。”
绘梨衣给他写字。
“无碍。”
路明非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好似是到现在才想起来。
“对了,娘子。”
路明非道。
“你看,这是谁。”
从刚才起一直站在讲角落,默默隐藏着自身存在感的源稚女,走出一步。
他乖巧的笑着,那样子叫人联想起安分蹲在窗台晒太阳的狸花猫,你随便去揉它的脑袋,它也只是眯着眼,一脸懒洋洋。
绘梨衣似乎想起什么,目光一下子飘远,源稚女静静站着,等绘梨衣回过神,她的双眼一下子亮起来,对源稚女笑。
她想写字,源稚女先开口了。
“是我,小绘梨衣。”
源稚女温柔道。
“好久不见。”
源稚女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路明非和绘梨衣的手还是握着。
“真好,小绘梨衣也有夫君了呢。”
源稚女收回落在两人手上的目光。
绘梨衣面色微微羞红,路明非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还记得么?”
“你小时候,就那么大……”
源稚女比了比。
“我带着你出去……”
他说着,她听着,绘梨衣双眼亮晶晶的,这女孩的童年并不如何美满,缺乏父母兄妹的关心,整个都是黑白的童年回忆里,眼前这位乖巧的二哥,大概就是她回忆中唯一的亮色。
这还是绘梨衣怪病发作以来,她精神头最好的一天。
路明非充当翻译,绘梨衣想说话了,就在他掌心写字,再通过路明非将之传达给源稚女。
他们两个已经很熟悉了,事实上绘梨衣压身就不是在写字,如此简单的几个笔画又算得上什么字呢?天底下估计也只有路明非看得懂绘梨衣在写什么,这是他们两人日积月累后的默契了,形成一套只有彼此能读懂的暗语。
聊了许久,看得出绘梨衣神色有些乏了,但她还是强撑着不肯睡去,很明显绘梨衣的心情非常好,是许久没有这般好了,见到多年未见的兄长,听他讲起曾经的往事,回忆着童年和兄长一起玩闹的时光。
绘梨衣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或许是因为缺少吧,你对她一点点的好,都能让这个女孩记上多年,一些事情源稚女自己都忘了,这会说起来,绘梨衣居然能可以把细节一个一个补完。
源稚女眼底有一抹怜惜,他认为习以为常的往事,似乎在绘梨衣看来斌非如此,这个女孩好似将这些事视作千金不换的珍宝,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肯遗忘。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
正在心中感慨的源稚女,忽的想到自己,心中一暗,他还有什么资格怜惜绘梨衣。
“娘子,你倦了,安歇罢。”
路明非道。
绘梨衣其实还想再说的,好不容易见到多年未曾蒙面的兄长,她满心欢喜。
但她是绘梨衣,让她休息的是夫君,路明非都这么说了,绘梨衣便是乖巧点头,应了下来。
源稚女静静笑着,他看着路明非小心翼翼的扶着绘梨衣躺下,调整枕头,捂好被角,低下头在绘梨衣耳边说着悄悄话,绘梨衣闭着眼,嘴角上扬,那是浅浅的笑,见了便叫人觉得温馨。
路明非也是笑着,这一幕令源稚女打从心里觉得惊奇,冠军侯之名早是远洋大周内外,身为扶桑极乐林龙王的他,自然早有耳闻。
换成之前,若有人说堂堂大周冠军侯会作如此小儿女姿态,源稚女肯定会说这人就是疯了,那可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煞星!
如今源稚女却亲眼所见。
可好生奇怪,这一幕丝毫不给人以突兀感,仿佛冠军侯本该如此,金刚石也作绕指柔,铮铮铁骨的将军,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娘子。
惊讶之余,源稚女便是不由得笑起。
他看向绘梨衣的目光带上一抹欣慰。
“娘子,你休息,我去去就来。”
路明非领着源稚女出门。
深夜凉意很重,呼出的气都化作白雾,路明非迅速回身关上门,明明是那样快的动作,竟一丝声响也无,看得源稚女赞叹不已。
“走,西厢房收拾好了,我带你去。”
路明非脚步一顿。
在他面前,源稚女衣衫整理停当,对着路明非,深深拜下。
“侯爷,我……”
源稚女发现自己拜不下了。
前方就像是横亘着五岳群山,绕也绕不过,登也登不上。
而这五岳,正是冠军侯的手。
他扶住了源稚女。
路明非皱眉。
“你这是作甚?”
再如何说源稚女都是绘梨衣的兄长,按规矩路明非该叫一声小舅子,放眼这天底下,哪里有小舅子给他行大礼的道理,这不都乱了吗?
源稚女很坦然。
“这一礼,是我应行的。”
“看得出来,侯爷你对小绘梨衣,是真心以待,没有半分虚假。”
“这孩子从小就难,我没有尽好一个兄长的责任,这是我的过错。”
“万幸她能遇到你。”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滴落,摔在地上。
路明非目光一凝。
“停!”
源稚女恍若未闻。
他仍是保持俯身下拜的姿势。
“无论如何,能遇到侯爷你,是小绘梨衣的福气。”
“我知道,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实在没有道理说这些。”
“但……如果可以的话。”
更多的血在滴。
此时的路明非用力不是,卸力也不是,他生怕自己一个放松,源稚女就栽在了地上,至于用点力……源稚女太轻了,轻得就像是一张纸,不是风一吹便会高高飞起的纸,而是微风一吹便会破碎的纸,碎成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播撒去遥远更遥远的远方。
“不要说了。”
路明非沉声道。
“若你真是为绘梨衣好,就给我住口,好好将养精神,以后亲眼看着她。”
源稚女大概终于认识到有冠军侯在,自己这一拜,是无论如何也拜不下去了。
他抬起脸。
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如尸体般。
血源源不断的从他嘴角流出。
源稚女笑了笑。
这一瞬凄美的他叫人分不清到底是龙王还是二王子。
“侯爷,不必说了。”
“我想……”
“我大概是见不到的。”
“住口!”
路明非把住他手臂,横着抱起,心中又是一惊,太轻了。
大踏步往外跑,路明非冲出内宅,马车停在院落,路明非掀开帘子,草药气味扑鼻而来,各种各样的混杂在一起,就连路明非这等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人,也是皱了皱眉头。
樱井小暮正在照顾小火炉,上面煎着一壶金色液体,质地很是玄奇,柔软流淌,好似融化的黄金。
见帘子掀开,她神色一变,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三枚飞镖,目光如电射来。
“是我!”
路明非道。
“快给你家主上饮药。”
樱井小暮丝毫不敢怠慢,手一晃飞镖就消失不见,双手接过孱弱的源稚女,低头一眼,便是见得全身皮肤几乎透明的他,樱井小暮死死咬唇,斟来金色药液,细细为源稚女服下。
路明非在马车外踱步,双眉深锁。
偶尔看一眼马车,沉思片刻,又看向绘梨衣的房间。
帘子掀开了。
这动静立刻引来了路明非注意。
他豁然转身。
樱井小暮向他行礼。
“侯爷,龙王有请。”
路明非点头。
马车里是浓郁到散不开的草药气味。
路明非沉默坐着,对面是全身裹着厚重被褥,虚弱的源稚女。
他苍白的皮肤,漆黑的发,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衬得源稚女不像是个活人,而像是扶桑祭祀鬼神的娃娃。
有一种另类的美。
之前路明非还不是很能确定源稚女的美究竟为何,如今方才恍然,难怪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原来源稚女的美,是死的凄美。
他握拳放在嘴前,咳嗽声又沉又闷。
樱井小暮用帕子擦去源稚女嘴角的血。
他笑了笑,轻拍两下樱井小暮的手。
转而面向路明非。
“真失礼啊。”
他眯着眼。
“让侯爷您见笑话了。”
这个神态,这个语气,不会错了,眼前这人是龙王。
“无妨。”
路明非没有多说,他深深看了眼金色药液。
“这就是……”
“嗯。”
源稚女接话。
“缓解的方子。”
他们仿佛回到一个月前,那是在极乐林二楼。
“你做不到?”
路明非皱眉,顿时,如山般的压力倾覆向二王子。
源稚女面色白了白。
嘴角溢出血丝。
这一幕看的在场几人都是大吃一惊。
什么情况!
冠军侯就算再凶焰滔天也不至于光凭气势就把人吓得吐血吧。
说归说,这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和服女子为源稚女饮下一种金色液体,之后源稚女神色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让几位见笑了。”
源稚女这般道。
而后他便为路明非介绍起自己的情况。
源稚女之所以说他救不了绘梨衣,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
确实,作为绘梨衣同父同母路的兄弟,他体内也流淌有神血。
也就是说,源稚女的确就是神子没有错。
但有一个问题。
既然绘梨衣的血脉都不完整,那么凭什么源稚女就能拥有完整的血脉?
不完整的神子,就算想补完绘梨衣的血统,也做不到。
这是源稚女在离开王工后发现的。
他的并发作,但人又不在王工,于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二王子,沦落到与乞丐抢食,窝在臭水沟里残喘,以前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下贱食物,如今得强迫了头。
其他乞丐看着这个一边把烂泥饭团往嘴里塞,一边泪流满面呜呜哭嚎的家伙,都是呸上一声,吐一口浓痰,骂上几句疯子然后走了。
也不知后来,他用风间琉璃的名字,坐在极乐林的二楼,含笑望着下面的众生百态时,是否会想起曾经那个在烂泥沟里打滚的自己。
或许这也正是他为何有风间琉璃与源稚女两个名字的原因。
是在以此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吧。
扶桑王室找了他三年,消息全无,其实很多次甲士都路过了,但从来没有人往臭气熏天的乞丐堆里看上一眼。
毕竟谁又能想到呢,天生贵胃的二王子,会有这样的一天。
那一日,乞丐堆里来了个人。
死人般麻木靠着墙角的源稚女动了动眼珠。
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
“滚。”
他道。
“挡道我阳光了。”
这人没有离开,而是蹲下来。
这样的举动似乎是惹恼了疯子。
肮脏的乱发下射出一双饿狼似的目光。
但是在撞到面前这人后,疯子愣住了。
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
脸上显出一种慌乱的神情来。
疯子低下头,挡住脸。
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拼命往墙角挤。
像是一头穷途末路的兽。
疯子之所以有如此表现,完全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人,曾经见过。
百晓生。
当初救下绘梨衣的人。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谈不上熟识,但看到了百晓生,过去的记忆便仿佛是活了过来,如同涨潮的海水,要将他给吞噬。
百晓生是少年人的模样。
他笑吟吟的。
“很痛苦吧,不完整的血统,真难看呢。”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疯子。
他索性不管不顾,吼一声就要和百晓生拼命。
却在下一秒凝固在了原地。
“我有办法,能缓解你的病。”
百晓生手里是当时治好绘梨衣的药。
他直勾勾的盯着。
如果……如果他的怪病能治好的话……
他有些口干舌燥。
“但是,你甘心么?”
百晓生笑道。
“这些日子受的苦……”
“那些痛苦和煎熬。”
“你啊,曾经到过地狱。”
“还甘心回到人间,当一个普通人么?”
百晓生收起那药,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熔金般的液体。
“神血的伟力,浪费实在可惜。”
“没有力量的滋味你也品尝过了。”
“怎么样,做个交易吧。”
百晓生笑道。
“用你的生命,换取力量。”
“这很公平,不是么?”
极乐林便从今日始。
400 樱花墓
马车中,源稚女包裹住自己。
他摇晃着杯盏,里面是熔金般的液体。
不,这就是融金。
“侯爷,知道么?”
“这一碗药业。”
“需要多少黄金?”
源稚女饶有兴趣的道出一个数字。
就连路明非也是挑眉,神色讶异。
“其实,这很正常。”
“以不完整的血统,行使神明的伟力。”
“怎么可能不付出巨大代价?”
源稚女抿一口熔金。
姿态凶狠如同饮血。
“这世界最迷人的美,就是强大。”
“我甘愿为此付出生命。”
“只要能离它再进一点,更进一点。”
随着饮下熔金,源稚女重新焕发荣光,如同老树长出新芽,不,是比这更为神奇,时光倒流,朽木重新茂密。
这是百晓生给源稚女的第二条路。
一者如绘梨衣般,暂时缓解,等待日后换血。
一者则如他般,以熔金换取暂时代行神明伟力的权利,海量般消逝的金子倒是其次,最大的代价,还是生命。
一旦踏上这条路,未来便已注定,停药之日,便是死期。
“金银而已,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你是绘梨衣的兄长,无论如何,我必须救你。”
“呵,这是什么?”
“被人关心么?”
源稚女手指抚过唇。
“不必了,侯爷。”
路明非皱眉。
“你不信我?”
“怎敢,怎敢。”
源稚女,哦不对,此刻的他应是风间琉璃。
风间琉璃轻佻道,但他是真的轻佻,还是用如此姿态去掩盖内心真正的情感,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这天底下谁人不知冠军侯一言九鼎,既是侯爷的话,我自是信的。”
“那你是……”
“累了。”
源稚女懒洋洋的靠住车厢。
“累了?”
路明非意外道。
“侯爷啊,极乐林建立至今,怎么着也有个十年了。”
“你可知我见了多少龌龊?多少肮脏?”
“见的多了,我就想啊。”
源稚女柔柔的举起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这人啊,和寻常猫狗家畜,有什么区别?”
停了停,他道。
“没区别。”
“没区别的。”
“说到底,人也不过是被欲望驱赶着往前走的家畜。”
“仅此而已。”
“所以啊。”
他放下手,眯着眼对路明非笑。
妖野又乖巧。
这一瞬,便好似风间琉璃和源稚女的灵魂,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
“我累啦,侯爷。”
路明非看着他的眼,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激动,没有歇斯底里,有的只是平静,让路明非想起他还是个新兵时打扫战场那阵子,天黑下来,坐在小土拨上周围都是残尸的,那种平静。
于是路明非知道,源稚女的心,已经死了。
之前的他如同行尸走肉,为了活下去经营极乐林,赚取大量金子延续他的伟力。
说不出什么意义,只是惯性般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同一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陀螺。
而今天,在与绘梨衣重逢后。
这只陀螺终于要停下来了。
而这只陀螺停了,就是死期。
“侯爷,可以的话,请帮我蛮着绘梨衣吧。”
“嗯。”
“那真是多谢啦。”
源稚女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
“轻快多了呢。”
像是与多年好友闲聊般,他如是道。
“你说,人死之后会去哪呢?”
“真的有黄泉么?”
“挺想喝孟婆汤的。”
“记性太好可真累人。”
“说起来,如果真有黄泉,那应当也有所谓的轮回吧。”
“轮回啊……”
源稚女的尾音拉得好长。
语气也低沉下来。
“侯爷,如果有来生,你还想做人么?”
他忍俊不禁似的笑起来,摇着头。
“呵,我真傻,听听这都问了什么!”
“侯爷这么厉害的人,如果有来生,那还用想么,肯定还是继续做人啦。”
“我就不一样了。”
源稚女乖巧道。
“我不想做人啦。”
之后是长久的寂静。
马车的车厢内无人开口。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嗯。”
路明非掀起帘子,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算有来生,我也不要。”
“饮下孟婆汤便要忘却今生记忆。”
“还不如斩了阎罗,取而代之。”
源稚女怔住。
帘子放下,落回荡起,冠军侯已去的远了。
源稚女恍然回神,想起冠军侯临走时的话,不由摇头失笑。
樱井小暮在给马车换气,使得新鲜空气进来,废气出去。
“樱井。”
“是。”
源稚女轻笑道。
“我这妹夫,可真是有趣。”
“他这是担心饮下孟婆汤便会忘了绘梨衣呢。”
“说来没什么,这天下痴情种一抓一大把,也不少他一个冠军侯。”
说到这里,源稚女又摇头。
“但有哪个像他似的。”
“不想着怎么瞒过孟婆,不去喝那孟婆汤。”
“而是要对那阴天子取而代之。”
“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像样的词来,最后这源稚女只是道了句。
“不愧是冠军侯啊。”
自今日起,源稚女便在冠军侯府住下了。
路明非在送源稚女去大周后,翌日清晨便悄无声息的回转扶桑,他如今还领着镇守使的差事,没有调令不得擅离职守。
不过这些规矩条条框框约束别人还行,对路明非的效果,也只是看他心情。
心情好就遵循,若有必要,无视便是。
尽管很是想念大周的娘子,但扶桑路明非还是得回的,根治怪病的法子还没有找到,这里毕竟是绘梨衣的故乡,没准还有其他的路。
另外他也从源稚女这里得到启发,放了人手去江湖上,全天下的找百晓生。
只是此人向来神秘,行踪不定,一时半会想找到他,还真是困难。
临走前,路明非从源稚女这里拿到了极乐林的全部人手,这是扶桑的本地势力,用起来总比路明非带去的兵得心应手。
当时路明非问源稚女。
“极乐林给我,你怎么办?”
源稚女是这般回答的。
“将死之人,要这么多人手做什么?”
他笑着。
“极乐林做的坏事不少,在我死前,能帮上侯爷的忙,也是好的。”
路明非看他许久,点头走了。
“对了。”
路明非问。
“想喝什么,等你死了,我看你时,给你带点。”
源稚女仰着脸想啊想。
“酒也没什么好喝的……”
“这样罢。”
他轻轻的对路明非道。
“若是侯爷不嫌麻烦,烦请在我坟前种上一棵樱树。”
“我想樱花。”
“樱树么?”
路明非将头一点。
“记住了。”
不过,尽管口口声声说着要死什么的,但一时半会这源稚女还真死不了。
这些年极乐林积累的黄金很是不少,不适用神明伟力,只是延续生命的话,足够他源稚女做很多事了。
“上回我们说道那极乐林啊……”
源稚女坐在绘梨衣床边,笑吟吟讲着故事。
他听的书读的画本都比不上路明非。
但这位极乐林龙王的过往经历非常丰富。
再者说了,极乐林什么地方,号称可以满足你任何的欲望,每时每刻都有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在这里上演,二楼的龙王扶着栏杆,笑吟吟望这人间百态。
见过如此多真实的事,源稚女哪里还需要编,随便想一想,稍作回忆,立刻就有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脱口而出,再是高明的说书人听了也得拍桉叫绝。
他似乎是想弥补多年来缺席的愧疚。
作为绘梨衣兄长,却不能一直陪在绘梨衣身边,也没能保护好她。
源稚女心里大概很难受吧。
只是本想着是自己陪着绘梨衣。
却不曾想,到最后却成了……
“这是,绘梨衣画的?”
她点点头。
见到这一幕,源稚女沉默的面容,渐渐勾起了嘴角。
他望着手里那幅画,是自己的侧脸。
有着七八分相似。
所以……这是绘梨衣送给他的礼物么?
明明绘梨衣身体都这么差了。
源稚女笑了笑。
“小绘梨衣啊。”
他故意道。
“你可害惨我咯。”
“若是叫侯爷知道他心爱的娘子给其他男人画了肖像。”
“他大概会愤怒的把我砍死吧。”
“而且还是大卸八块的那种……”
说着说着,源稚女噗嗤笑出了声,抬头一看,却在绘梨衣脸上发现了担忧,源稚女愣了下,连忙开始解释,说他只是玩笑话,不能当真,冠军侯那么好的人,明辨是非,怎么可能轻易动手。
安慰半晌绘梨衣才算是相信。
源稚女也算是松了口气。
刚才可真是危险,要是小绘梨衣真的信了,与冠军侯说,他可不想面对冠军侯的诘问。
雨打窗灵,绘梨衣去望。
“想看么?”
源稚女推开窗,春日的风是暖的,清新的水气弥漫进来,叫绘梨衣脸上多了些笑意。
“春天到了呢,小绘梨衣。”
她点头。
…………
樱井小暮为源稚女煎药。
金子越来越少。
床榻上是慵懒的源稚女。
他斜斜靠着,可出的血将素帕染红,随手弃到一边。
“樱井!”
“樱井!”
“樱井!”
源稚女叫起来。
樱井小暮丢下咕冬冬熬着的熔金。
她慌忙跑到床边。
“主上。”
“去!”
源稚女垂着头,白骨似的手指向窗户。
“给我开了!”
“主上,风大,雨……”
“我说!”
源稚女喘气。
“给我开了!”
樱井小暮咬唇,犹豫片刻,还是依言去开了窗。
风和雨一股脑扑了进来。
源稚女侧头望向窗外。
他静静的看雨织就的帘。
脸上是孩童般的纯真。
一道雷霆炸响。
照得房间一片雪亮。
在这黑与白的交界中,源稚女澹澹的笑了。
“樱井。”
“在。”
“为我更衣。”
樱井小暮身子颤了颤。
她依然道。
“是。”
龙王时大红刺绣的鲜艳衣裳。
他换了,转一圈,端详铜镜中的自己。
是这样美。
他却摇头。
“下一件”
谦谦君子的儒服,广袖长衣,一举一动皆合礼仪。
他负手行了两步,来回左右,还是摇头。
“继续。”
分明已近油尽灯枯,连基本的下床都需要樱井小暮搀扶。
此刻的源稚女,却是一套接一套的换着衣服。
他似是乐在其中,不知疲倦为何物。
一旁的樱井小暮却是沉着脸,绷紧着神情,这才没有掉下泪来。
源稚女又换了一身龙王的大紫盛装。
若在他人身上,这般衣裳只会显得艳俗。
而源稚女却没有丝毫突兀。
便好似这世间所有的鲜艳与美好,都应为他而存在。
“樱井。”
他转了个圈,明媚的笑容好似是在发光。
“我好看么?”
樱井小暮点着头。
“好看的。”
“这样啊。”
源稚女终于是有些累了。
他坐在地上,盛装的衣裙花一样铺开,三千青丝流淌而下。
双手在身后撑着地面,源稚女仰面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这场雨下得真好,天地都给洗净了。”
“既然能洗这个天地,那么,洗一洗我应该也可以吧。”
源稚女伸出手,接住一滴雨水。
他静静仰着头。
“樱井。”
“在。”
“我累了。”
…………
路明非捏揉眉心,各方汇总的情报太多太杂,但到底是关系到绘梨衣的怪病,丝毫马虎不得,于是他统统亲自过目,如此巨大的工作量,饶是他也觉得心力交瘁。
“将军!”
亲兵慌忙跑来。
“嗯?”
路明非澹澹应了声,本来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见到亲兵的神情后,他的目光便是一凝。
“怎么了?”
亲兵抿了抿嘴。
“极乐林,起火了。”
路明非皱眉。
“还有呢!”
这次亲兵犹豫的时间更长了。
“二……二王子……”
“二王子死了。”
路明非豁然起身,望向大周方向。
“源稚女……”
“死了!”
这一页,极乐林无端端起了大火。
这火大得出奇,映红了半个天空。
还流传出了一些奇闻怪谈。
有人言之凿凿的说看到了大火中一个起舞的女子。
也有人说那是一个男子。
说少年的有,说少女的也有。
更奇怪的是,极乐林的这场大火,声势惊人,最后却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伤到。
据一个云游到此的僧人说,不伤一人,是因全部的业障都被那位红衣施主一人担下。
大火把极乐林烧成一片白地。
片瓦也不曾留。
云游僧在极乐林念了七天七夜的经。
没有人看到他是何时离开的。
只是又多了一则怪谈,为后人津津乐道。
这里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同一个夜晚,远在大周的冠军侯府,一个素衣的人在大雨中死去。
源稚女走的时候,换了一晚上的衣服,最后却还是穿了多年前,他离开王工那一天,脱下王子华服,仅剩的素衣。
路明非连夜赶回大周。
源稚女的葬礼一切从简。
扶桑王室只剩下一个懵懂无知的娃娃,源稚女也没想着回去,他留下话,希望路明非可以选一个安静点的山谷,种一棵樱树,将他埋下。
送他最后一程的只有三个人。
樱井小暮路明非和绘梨衣。
本来路明非想瞒着自家娘子,毕竟源稚女是她仅剩的血亲,他走了,对绘梨衣的打击一定很大。
但不曾想,见到他后绘梨衣的第一句话就是。
“夫君,兄长他走了么?”
看着绘梨衣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路明非准备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
他怎么能对绘梨衣说谎呢?
樱井小暮在刚栽下的樱树枝丫上绑好木牌。
上面写的是“风间琉璃”。
这似乎是扶桑当地的风俗。
“我们走了。”
“嗯。”
路明非搀扶着绘梨衣,绘梨衣依偎在他怀里,他们走出很远一段路,回头望去,山坡上一座新坟,一棵樱树,一个女人。
清风徐来,吹动樱树上的木牌,吹动她的衣摆,隐约间好似有个大红华服的人,旋转着起舞。
自此之后,山坡上多了一间茅草屋,一个总喜欢穿鲜艳衣服的女人,独自住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绘梨衣留着两行清泪。
她紧紧抓着路明非的手。
“夫君,这次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我不治病了。”
路明非新跟着颤了颤。
“说什么傻话。”
他笑着理顺绘梨衣的长发。
“我还等着娘子的病好了,去这天下到处看看呢。”
“娘子怎么……”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绘梨衣扑进他怀里。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路明非。
这样的姿势当然无法写字了。
但也不需要写字。
路明非可以从此刻绘梨衣的颤抖中清晰的感觉到自家娘子的心情。
因为怪病,好好的一对年轻夫妻,一年到头聚少离多。
绘梨衣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吧。
之前她一直很懂事的没有表现出来。
但经过了源稚女这件事,绘梨衣心中的情感便怎么也压抑不住了。
他们是一样的。
不完整的神血。
既然兄长走了,那么她呢?
绘梨衣心中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在源稚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害怕。
与其这样死去,还不如与路明非厮守,过一天算一天,不管什么未来了,她再也不想和路明非分开,一天也不想。
说来,这应当是绘梨衣第一次的任性吧。
手轻轻放在绘梨衣身上。
路明非闭上眼,嗅着娘子的发香。
“好啊,娘子。”
他紧紧搂住绘梨衣。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路明非带着绘梨衣去扶桑。
这里是她的故乡,马车走走停停,他们在海边驻足,眺望海天相接的远方。
他们在春日里放纸鸢。
他们在樱树下席地而坐饮着清酒。
朝廷的调令到了,路明非与绘梨衣返回大周。
这次他们去了更多的地方。
只在京城留了一日,当权贵们想着登门拜访时,冠军侯府已经紧闭大门,刚刚回京的冠军侯又是不知所踪。
401 所谓遗憾
之后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
有人说在江南的古镇遇到了冠军侯。
他和绘梨衣人手一串冰糖葫芦,肩并肩行在石板路上。
夜晚,绘梨衣裹着大氅,往火盆里投纸。
上面是她娟秀的笔迹。
这是绘梨衣烧给兄长源稚女的。
她这般想的,兄长那样喜欢江南,总和路明非念叨着一定要来看看,本来路明非也以为自己回转扶桑后,源稚女会去江南走上一走,不曾想他是将生命最后的时光,全部留给了绘梨衣。
一直到临终前最后三日,源稚女还在一天天的给绘梨衣讲故事,陪她解闷。
所以了,绘梨衣如今在江南,一日日游玩,待得回返,便将游玩时所见种种一一写下,再烧给兄长,给源稚女看。
翻了翻,确定最后的一点也烧尽了。
绘梨衣仰望星空,双手在胸前握拳。
“他一定能收到的。”
路明非把手搭载她的肩膀。
“夜深了,外面凉,娘子,我们回吧。”
绘梨衣低头擦了擦眼角,对路明非嫣然一笑。
便这般依偎在夫君怀中,往屋中走去。
“今晚我们说……”
路明非给她讲故事。
桌上一盏灯火昏黄如豆,朦胧了两人的身影。
路明非温柔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澹。
以至于后来完全停了。
他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绘梨衣的睡脸,将手搭上去,触感冰凉。
娘子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以前得讲三四个故事才能睡着。
后来勉强可以听完一个。
到现在,听了会就睡了。
与之相对的,是绘梨衣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
从四个时辰,到五个时辰,再到六个时辰……
再这样下去,是否有一天,绘梨衣睡了,就再也不会醒来。
路明非暗暗担忧。
只是在平日里的相处中,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表现出来。
路明非还是那个大周绝代冠军侯。
绘梨衣也还是那个当日初见的小丫头。
无需下人,游览大周只需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足矣。
有冠军侯在,自然不必担心安危问题。
路线不必特异规划,随意往前走就是,绘梨衣倦了累了,路明非便背着她,大周冠军侯本就天生神力,背负一个女子行路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在江水上行舟,同船的有佩着刀刃的侠客,说的天高海阔,最后还是一如既往,聊到了冠军侯。
几个人怒不可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有江湖侠客提起冠军侯,必定是这样一副姿态,便好似那冠军侯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一般。
“胡说~!”
一个面相稚嫩的少年人握着拳,全身颤抖。
“冠军侯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他是英雄!”
“真真正正的大英雄!”
几个侠客沉下脸,来回打量少年人,手搭在了刀柄上。
“小子,你哪家子弟,口气不小,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今天我就替你家大人好好管教管教你。”
说着,他们凶狠的站起身,向少年人扑来。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架势,吓得面色煞白,闭上眼。
想象中的痛楚没有袭来。
少年人好奇的睁开眼。
就看到一个好看的男子挡在身前。
那些个先前还在叫嚣的江湖侠客已经一个一个的掉入水中。
这一幕给他的内心留下了深刻印象。
本来还不可一世的侠客们,此刻一个个在水里扑腾,狼狈的像是落水的狗。
好看的白衣男子蹲下来。
“英雄?”
他说。
“我说,小兄弟,你怎么就知道冠军侯是英雄?”
“江湖上不是都说这是无恶不作的魔头么?”
这话一下子把少年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拽出来。
大概是出于偶像被人污蔑的愤怒。
少年人体内充满了勇气。
“片子!瞎说!”
“怎么可能!”
“冠军侯才不是什么坏蛋!”
“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哦?”
路明非饶有兴趣的挑眉。
多久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还是个丁点大的小萝卜头。
路明非当然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事实上这一趟带着绘梨衣周游天下,他就从来没有出过手。
在酒楼听到别人讨论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换成别人,其他将军,大概早已经调来士卒抓了这些口无遮拦的所谓侠客。
路明非则只是一笑了之。
嘴长人身上,说还不让人说了?
路明非知道,这天下的悠悠之口,想堵是堵不住的。
更何况,他路明非又不是金子,没到这天底下人人都必须得喜欢的夸张程度。
侠客们讨厌甚至憎恨他,但寻常老百姓说起冠军侯,又哪个不是挑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对路明非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只是眼前这个少年人,看衣着打扮也不是寻常百姓,腰间还有一把长剑,似乎还是什么门派的传人。
这可就怪了。
一个江湖中人,怎么还口口声声的说他路明非是英雄。
小兄弟,你对得起自己江湖中人的身份么?
“那是路先生说的!”
少年人一本正经。
“路先生说了,冠军侯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
“那冠军侯就肯定是一等一的英雄。”
“他在边疆击退蛮夷,后来又解决江湖的问题,虽然冠军侯杀的人多了点,但他对百姓是真的好。”
“所以,冠军侯肯定就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路明非稍感意外。
三年边疆,以及平江湖,看起来这所谓的路先生,还挺了解我的嘛。
“来,吃块糕点。”
“小兄弟,给我讲讲这什么路先生呗。”
“糕点……哼,我才不吃,你当我是什么,小孩子么!”
“好好好,不吃不吃,那看在我刚才出手的份上,讲讲那什么路先生怎么样?”
“你这话真不好听,路先生可是很厉害的人,要尊重!尊重知道么!”
这少年尽管执拗,到底年纪还小,路明非没两句话,就一五一十的把那什么路先生的信息说了出口。
只是……路明非怎么·越听越是耳熟。
他皱起眉。
忽的一道灵光划过脑海。
对了!
什么路先生,听这描述,怎么越听越像时百晓生。
等等,百晓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了找这人,路明非不知道放出去多少人马,不曾想,最后竟在这里发现了线索。
“那个路先生在哪!”
路明非抓住少年肩膀。
“你与我说!”
水镇,一个看名字就知道是江南水乡的地方。
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披着一身的薄雾,行在石板路上。
是这儿了。
路明非站住,抬头一看,“同福客栈”四个字映入眼帘。
从上午到黄昏,路明非在客栈坐了一天。
心里渐渐起了滴咕。
莫非那个小孩骗了自己?
不是说路先生在水镇的同福客栈当说书人么?
怎么这一天下来,说书人倒是见着了,却不是那小孩所描述的样子。
在那少年的描述中,路先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卖相比之王侯公子还要好看,每天来同福客栈听书的,除了他们这些半大小孩,就是姑娘丫头。
这与源稚女口中的百晓生相差仿佛。
再加上路明非可以听出,这所谓路先生虽是在说书,但他口中的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真的,甚至许多关于当今天子的异闻,就连他这个当朝冠军侯都不知晓,只是听了后这么一推敲,竟发现许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豁然开朗。
当今天子是老了,人越老越是怕死,于是失了锐意进取之心,玩起了平衡朝局的把戏,文臣武官互相制衡,还有这样那样的手段,然后一个人钻研起了长生的法门。
但这天下又哪里来的长生?
这唤作路先生的说书人,曾讲了一段故事,说的就是一个为求长生不顾一切的皇帝,甚至做出了拿活人炼丹这种事来。
路明非隐约有些不安,那百晓生号称知过去晓未来,这什么皇帝,莫非说的就是当今陛下,拿活人炼丹这种事,是某种未来的可能么?
想了想,路明非便将之放到一边,陛下如何他管不着,找到百晓生才是真正要紧事,或许他那里有可以治好绘梨衣的法子。
只是来了这水镇,坐了一天,山羊胡的说书人拱手道谢,却没有那路先生的丝毫影子。
绘梨衣已经睡了,她裹在大氅里,闭目靠着路明非的肩。
有时候路明非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自己肩膀上的娘子并非活人,而是一块冰冷山石。
没有丝毫生命该有的气息。
来水镇路明非用的是游览的幌子,治病这种事,一次次的满怀希望,一次次的失望而归,次数多了,再是铁打的人也得心灰意冷,然后绝望。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说实在的,过去这么久,这么多次的希望落空,路明非心里就一点都不觉得累,这事他自己都不信。
但这种事,他一个人承担也就好了,没必要与绘梨衣说,徒增烦恼。
说起来无数的夜晚路明非从梦里惊醒,看着身侧宛如尸体般沉寂的绘梨衣,他心中都是一阵接一阵的绞痛。
这是他的女孩。
也是他的女人。
路明非曾经发誓要让绘梨衣幸福一辈子。
如今却怎的就成了这般!
路明非憎恨他的无能。
没什么能比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天天走向死亡更痛苦了。
没有。
绘梨衣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如今已是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能清醒两个时辰的程度。
再这般下去,终有一日,绘梨衣睡了,便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
只是路明非和绘梨衣从来不提。
时间对他们来说,真的太过珍贵。
比金子更加珍贵。
绘梨衣清醒的两个时辰,他们抓紧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是背后有人抽着鞭子驱赶一样,他们马不停蹄的赶路,一个地方然后下一个地方。
大周多出一个奇怪的人,他总是背着一个包裹在斗篷里的女子,或者架着马车,上面放着一只酷似棺材的床。
在绘梨衣沉睡时,路明非会做很多事。
他画画,将这十个时辰内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都画下来,等绘梨衣醒了就拿给她看。
他研究烹饪,创造出新的菜品,小小的土豆丝也能给做出花来,看着就如同皇家的贡品,等绘梨衣醒了再给她吃。
只是往往绘梨衣会因为这些菜肴实在太好看了,以至于快子都不想动一下,最后路明非的心血之作,只能吃到冷的。
绘梨衣就可怜巴巴的跟路明非低头,一副“我错啦”的委屈样子。
路明非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原谅她了。
他学着做糖人,学着串冰糖葫芦,还学着剪纸,说出去这个天下肯定不会有人相信,大周的冠军侯,无数江湖侠客眼中的煞星,这双终结了不知道多少生命的手,最后捣鼓起剪纸来,还能这般的心灵手巧。
无数次路明非和绘梨衣相互依偎,看星空看大海看夜晚盛开的花看清晨草叶的露水。
在这个瞬间,仿佛全天下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区区的一瞬,也漫长有如一整个永恒。
但那也只是宛如,仅此而已。
一瞬就是一瞬,不可能因为你觉得它是永恒,它就能一直停留。
这一天,绘梨衣从漫长的酣梦中醒来。
她望着天花板出了许久的神。
路明非如往常般唤了她一声娘子。
绘梨衣侧过头,澹澹的看他。
路明非笑了笑,要给她看自己的画,讲那些在绘梨衣沉睡时发生的有趣的事。
绘梨衣不听。
她要写字,路明非不许,但这次的绘梨衣格外固执,路明非只好依她。
“我睡了多久”
绘梨衣写。
“十个时辰啊。”
这么说着的路明非,在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绘梨衣久久的凝视他。
“开窗吧。”
绘梨衣写。
“天亮了。”
路明非的笑,一点一点,凝固下来。
推开窗,破晓的光洒进来。
是的,没有错。
天亮了。
绘梨衣眯起眼。
她这一次,睡了十一个时辰。
一天总共也才十二个时辰啊。
路明非捂了捂心口,吐出一口气。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感觉真是难受。
如果一个人闭上眼后,再也不会醒来。
哪怕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还有体温。
那还能算是活着么?
“夫君。”
绘梨衣写道。
“我们回京吧。”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走遍这个天下。
天下太大,时间太短。
或许这便是所谓人生,一个又一个的遗憾拼接起来,完美只存在于画本亦或者说书人的口中。
在回去的马车上,绘梨衣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给路明非算还有哪里没去成。
路明非抱着她。
最后他的女孩抬起头,目光温柔。
“夫君。”
她写给路明非。
“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我答应。”
绘梨衣狡黠的笑了。
“那就说好了哦,夫君是大丈夫,可不能食言。”
路明非作出这才反应过来的样子。
“娘子,你先说,先说是什么要求。”
“我不管,反正夫君答应了。”
“不算,那不算。”
“哦,夫君这是要耍赖么?”
两人闹了一阵,绘梨衣很快没了力气,她的身子太虚了,只是普通的动作,没有跑没有跳,就已然出了一身的汗。
她放松下来,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靠在路明非的怀里。
“夫君。”
绘梨衣玩着路明非的手指,又在上面写字。
“嗯?”
绘梨衣停了许久,最后还是一笔一划缓缓写道。
“等以后,我走了,这些没来得及的地方,就请夫君代替我,一一去过吧。”
路明非身子一颤。
他却笑道。
“说什么呢,娘子。”
“我可是把你看得死死的。”
“走?”
“你想往哪里走?”
“你能走去哪?”
路明非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
此刻的他尽管没戴着青铜面具,但身上的那股气势却是一点也不输给曾为冠军侯时。
说一不二,沙场铁血。
不过这般的气势也只是一放即收,娘子可是还在怀里,路明非生怕吓到了绘梨衣。
他恍然回神。
路明非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
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提到绘梨衣的死。
对于路明非来说,比最严酷的刑罚,还要残忍。
绘梨衣紧紧握着他的手。
“夫君。”
看得出来她也很不好受。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和自己的心上人永远分离?
“记住。”
“你答应我的。”
“我从来没提过要求。”
“这是唯一的一个。”
“所以,你不能食言。”
“你不能骗我。”
她深深的凝望路明非。
“答应我。”
马车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路明非感觉前方通往的并非是京城,而是悬崖。
要把他们两个人都给一块吞噬。
这可真是难受。
“好。”
“我答应你。”
京城是两人相遇的地方。
他们回了外王府。
成婚后,尽管绘梨衣一直住在冠军侯府,但原来的外王府也有派人回来经常打扫。
他们推开门,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陈腐气味,家具也未曾积灰。
两人走过一间间屋子。
绘梨衣脸上焕发出神采,兴致勃勃的给路明非介绍这里这里和这里,介绍它们各自曾经的故事。
她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过往都说给路明非听。
“记得这个窗台么?”
“嗯,怎么可能会忘。”
这里是绘梨衣的房间,至于窗台,是路明非当初离开京城的前一晚,与绘梨衣告别的地方。
临走前路明非留下了一封信。
“是这个。”
绘梨衣取出来。
是当年路明非留下的信。
她一直珍藏到今天。
“夫君。”
“我想去那里。”
“好。”
路明非搀着她,绘梨衣坐上窗台,这是那天路明非坐了一晚上的地方,此刻在这里的是绘梨衣。
她闭上眼,含着笑,想象着那一晚夫君在这里的样子。
“就像是做梦一样呢。”
“我可以嫁给夫君。”
402 拯救娘子
绘梨衣在秋千上睡着了。
这里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路明非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
看着绘梨衣沉睡的模样。
这一次他没有准备故事,准备化作。
路明非在绘梨衣身边安静的坐了一天。
天亮了,太阳从东到西,黑夜重新降临。
这座京城醒了又睡去。
在十一个时辰过去后,绘梨衣终于醒来。
她艰难的眨眼,视野的一切逐渐从模湖到清晰,入目是路明非的笑脸。
“娘子,早啊。”
绘梨衣澹澹的笑了。
到得如今,绘梨衣的每次醒来,都宛如一场上天的恩赐。
所以他们要倍加珍惜。
“来,娘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明非搀着绘梨衣。
他们走在寂寥无人的街道。
两旁商铺都已打洋,屋檐垂着两只灯笼,亮着幽幽的光。
而奇怪的是,在这条冷清街道的尽头,竟有一家客栈仍在营业。
他们站在门口,绘梨衣疑惑的看向路明非,路明非笑着点头。
“进去吧,娘子。”
大堂有很多人,吃着糕点,就着茶水,或者与同桌好友闲聊,或者自斟自饮好不快活,这边厢路明非和绘梨衣进来,找了张空桌坐下,没多少人注意,只是周围的几个人投来目光。
“二位客观,要点什么呀!”
小二弯着腰,笑脸满是欢喜。
绘梨衣新奇的打量周遭环境,桌椅板凳,各色人等。
她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路明非曾给绘梨衣说过,他自己年少时的往事,那阵子还没有冠军侯,有的只是闻名京城的纨绔小侯爷,除了和同为纨绔的少爷们打架之外,路明非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来一家客栈听人说书。
想来,这里应当就是夫君经常提起的那家客栈了吧。
绘梨衣把自己见到的一切和路明非的描述相比较,惊奇的发现最后竟都能一一对应的上。
想着许多年前,少年的夫君曾在这里坐着,一壶茶水一叠小食就能消磨去半天光阴,绘梨衣不知觉的便勾起了嘴角。
“娘子。”
路明非唤她。
“要开始了哦。”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
众人前方,一桌一椅一折扇,上了岁数的说书人刷的将扇一展。
“上回书说到,冠军侯与那魔门圣女……”
路明非笑呵呵的脸顿时一僵。
他气冲冲的挽着袖子。
“别拦我!娘子,你别拦我!”
“看好了!”
“我要是不把他昨夜饭都给打出来!”
“我就不姓路!”
嘴上说的凶,路明非半天也没起身,绘梨衣哪里还不知道自家夫君是什么人,大周冠军侯怎会因为有人编排自己就大动肝火,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夫君,绘梨衣还是很给面子的拉了一下路明非衣袖,果然,路明非很快就说了。
“没办法,既然娘子你都拦了,我肯定要听你的话,这个人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然后路明非还相当严肃的与绘梨衣道。
“说书,这只是说书,娘子你可千万不能当真啊,都是别人瞎编的。”
绘梨衣认真点头,像是在说知道的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小儿上了茶点,路明非尝了一块,皱皱眉,对绘梨衣道。
“没当年的好吃,有点粘牙了。”
绘梨衣也尝了一小块,笑起来。
“还不错的。”
桌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绘梨衣在路明非掌心写字。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令人欣慰的是,尽管这人编排了冠军侯,但还知道基本的分寸,没什么过分的描写。
路明非给绘梨衣点评着,说这人说了这么些年的书,水平还是见长的,比以前是成熟多了,听起来还挺不错。
这一点从大堂其他的客人也能看出,他们听的都很入神,情绪随着说书人的故事而起伏,有的不自觉握拳,有的甚至屏住呼吸。
“当年也这样么?”
绘梨衣问。
“当年啊。”
路明非回忆起来。
“差不多吧,区别不大。”
一个时辰很快到了。
绘梨衣眼皮开始打架,身子软软的靠在路明非怀里。
“晚安,娘子。”
绘梨衣牵起嘴角笑了笑,闭上眼,沉沉睡去。
在绘梨衣睡去后,热闹喧嚣的客栈大堂,便是如同时光停滞了般,一个个人收起脸上神情,悄无声息起身,行动间满是训练有素的痕迹。
“将军。”
“退吧。”
“是。”
作小二打扮的人抱拳行礼。
这个时辰,怎么可能还会有客栈开门,想也知道这里面有所蹊跷,在场的人,从食客到小二,都是路明非找来的江湖中人,这种事找寻常士卒没有用,煞气太重,装得再像也会留下痕迹,还是叫江湖中人来比较合适,所谓术业有专攻嘛。
说来,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冠军侯为了他夫人下了如此大的功夫,又不知该是羡煞多少女子了。
一个个人沉默的往外走,冠军侯夫人已经睡着,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音打扰。
“对了。”
小二回转。
“将军有何吩咐。”
“那说书人,怎么说了这个。”
这一次的种种早已有所安排,每个人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路明非心中都有腹稿,说来本应当是万无一失才对,但这里面偏就出了错漏。
就是那个说书人。
准备的是小夫妻长相厮守的圆满故事,就是想着说给绘梨衣听,叫她不要多想。
怎么说书人却私自改了。
“将军稍等,我这便去寻他。”
“嗯。”
不多时,小二领着说书人过来。
他面色惶恐,缩着脖子,深深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路明非。
路明非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便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下去吧。”
“是。”
小二行礼后退下。
临走时很自觉的带上了大堂的门。
这里只剩下路明非绘梨衣和说书人。
“好了,有什么想说的,开口吧。”
说书人很茫然。
“大人您在说什么,小的我听不懂啊。”
路明非一皱眉。
“这点易容手段,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多年过去,你还是与当初一样,模样未曾改变。”
“说,你到底是谁?”
路明非这一番话落下,说书人果然有了反应。
他句偻的身子挺直了,也不抖了,低下的头抬起,笑了笑。
说书人拿手在脸上一抹,很快的,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路明非眼前。
正是当年给路明非说书的那人。
也是说了绘梨衣故事的人。
路明非眼力不错。
之前说书人用一些手段易容了,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一些,但这又怎能瞒过路明非的眼睛,很快便被看了出来,过去这么多年,说书人的模样竟是一点未变。
“说,你到底是谁?”
“嗯……”
路明非忽的一皱眉。
他想起了很多细节,之前这个说书人讲的故事,听来离奇,但路明非后来却是一一都给证实了。
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趣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有这般能耐的,路明非恰好听说过。
“你是百晓生么?”
说书人露出相当意外的神情。
他赶忙拱手。
“不敢不凡,我可不是那位大人。”
路明非留心观察对方神情,点点头,并非说谎。
“说吧,你是谁,找我何事?”
说书人没有立刻表明他的身份。
他只是对路明非道。
“不是小的找侯爷,找侯爷的另有其人。”
“在下只是帮忙带个话。”
“哦?”
路明非感兴趣道。
“谁让你带的话?”
说书人笑了笑。
他道。
“路鸣泽。”
路明非面色一冷。
这人是在耍自己么?
他当日去边疆参军,用的便是路鸣泽这名字。
后来也是用此封的侯。
如今这家伙居然跟他说是路鸣泽带的话。
怎么,我自己给自己带话,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只是在路明非即将发火前,说书人又道。
“也是百晓生。”
“嗯?”
路明非目光一凝。
这意思是,百晓生是叫路鸣泽。
给他带话的人是百晓生。
是了,路明非想起来,前不久偶遇的少年人,他所说的路先生,正与传闻中的百晓生相差仿佛。
路先生,路先生,那不就是路鸣泽么。
只可惜等自己火急火燎赶去水镇时,那位路先生已踪迹全无。
本来都已不抱希望。
却不曾想,如今这百晓生竟自己跳了出来。
不对。
眼前这人在京城说书怎么着也有个十年了。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百晓生的人。
也就是说,早在十年前百晓生就盯上了自己。
仔细回想的话,痕迹其实很明显,若非是这个说书人,或许从最开始路明非就不会注意到绘梨衣。
尽管当时外王女的消息传得京城沸沸扬扬,但捕风捉影的谣言可不会引起路明非兴趣。
所以,这个百晓生,找上我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浮现在路明非心头。
他没有多想。
因为答桉已经自己送上门来。
说书人递上一张字条。
“话已带到,侯爷,小的先行一步。”
他拱拱手,转身走了。
路明非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到字条上。
开头的一句话便牢牢吸引了路明非心神。
“哥哥,是我压。”
哥哥?
路明非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而且时间也对不上啊。
百晓生行走江湖的传说流传很是久远,最早目睹这人的记录可以追朔到一甲子之前。
就算他刚生下来就会跑会跳还能掐会道,这年龄也起码得有六十年以上。
所以,百晓生叫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路明非继续往下看,很快把这些疑惑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想不到,这人的下一句话居然会是……
“哥哥想治好绘梨衣么?”
“办法其实很简单的。”
“哥哥完全不用找解药。”
“因为啊。”
“哥哥你就是解药呢。”
一瞬间,先前种种浮现脑海。
一个又一个的线索串联到一起。
绘梨衣的怪病是因为她不完整的神血。
想治好她只有换血一个法子。
本来他将希望寄托于绘梨衣同父同母的源稚女身上。
但源稚女的神血也不够完整。
他都自身难保了,根本没办法给绘梨衣换血。
路明非就被困在了这里。
天下之大,上哪去找一个完整神子呢?
路明非花了大功夫满天下的找。
但他却忽略了自己。
是了。
路明非想起当时在扶桑阅览的典籍,里面有关于神子神女的描述。
当时他还觉得眼熟,是想起了大周道藏里的描述,还在感慨神子神女并非只是扶桑独有,大周也有存在。
但天生神力,过目不忘,百毒不侵。
这些所谓神子神女的特征,不都是恰好与自己符合么?
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百晓生,说路明非,就是解药。
那么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不是紧张。
是兴奋。
兴奋到冠军侯都不能自已的程度。
路明非低头,怀中是沉眠的绘梨衣。
他翘起嘴角。
温柔理顺绘梨衣的长发。
“真好。”
路明非和绘梨衣回了冠军侯府。
这消息在一夜间传遍京城上下。
当他们想着登门拜访时,惊讶的发现冠军侯府已然闭门谢客。
这是独属于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的时光。
只是绘梨衣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
但她可以确定,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夫君变了。
以前的他就算每天还是笑着,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但绘梨衣能感觉到夫君的心在不停下沉,坠入无底深渊。
路明非的内新是绝望的。
甚至已经绝望到了,绘梨衣都不敢去想,万一哪天自己真的走了,夫君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她才要路明非答应自己,尽管很任性吧,但能有一个目标,一个活下去的意义,也是好的。
只是,最近路明非变了。
就是从那一天听书之后。
绘梨衣发现路明非变了。
表面上看起来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但绘梨衣能感受到。
路明非死寂的心,再次开始跳动。
像是烧完的灰尽里,重新燃起火来。
他仿佛再一次竖立起了目标,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但……会是什么呢?
绘梨衣当然很希望路明非是因为功业或者别的什么而努力。
但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绘梨衣很清楚自己在路明非心中的重量。
可以使路明非重新开始奋斗,除了因为自己,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夫君真的有治疗的办法么?
而且,很奇怪啊。
既然有治疗的办法,为什么夫君不与自己说。
反倒是……在瞒着自己?
这令绘梨衣想不通。
她心中还有着隐约的不安。
403 她的变化
终于,在某天醒来,惯常的相处中,绘梨衣直接问了路明非。
“夫君,你有什么瞒着我吧。”
“没有啊。”
路明非作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怎么可能瞒着娘子。”
绘梨衣细细的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
她很清楚自家夫君的性格。
他是那样坚定,决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说服。
冠军侯府的人渐渐多了。
这是绘梨衣发现的。
都是路明非曾经的下属。
夫君更忙碌了。
甚至忙碌到了,绘梨衣每天只是清醒一个时辰,也得处理事物的程度。
这种事换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哪怕是绘梨衣未曾生这怪病,在陪她时,路明非总是全心全意,绝对摒除外界的干扰。
但现在呢?
绘梨衣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直到这一日。
“娘子,还记得当日你一定要我答应的事么?”
“好,我答应你。”
“只不过嘛,凡事要讲究公平啊对不对。”
“你看我都答应你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啊。”
“答应夫君什么?”
“一样的事。”
绘梨衣好像明白了。
她抿着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夫君。”
原来一个人只是写字,这动作也能这般的悲伤。
“你要丢下我了吗?”
“怎么会?”
“不会的。”
路明非坚定的道。
“我不会丢下绘梨衣。”
“永远也不会。”
半个时辰过去。
绘梨衣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如今她每天只能清醒半个时辰。
时间不多了。
“晚安了,娘子。”
她听到路明非这样对自己道。
“我只是睡一觉。”
“可能这一觉睡的时间比较长。”
“但是我一定会醒来。”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所以,放心吧。”
“我绝对不可能丢下娘子。”
绘梨衣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绘梨衣想要竭尽全力的睁开眼,她不想睡去,她心中有种恐惧,恐惧于自己一旦睡去,便会永远的失去夫君。
但很可惜,奇迹并没有卷顾绘梨衣。
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睡了。
这一觉绘梨衣睡的格外长。
等她醒来,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以往习惯的夫君。
而是樱井小暮。
好似是知道绘梨衣想说什么,樱井小暮把一封信放到他手上。
“这是侯爷留给你的。”
过了会,绘梨衣坐起来。
她惊讶的发现,自己重新有了力气。
原本不听使唤的四肢,再一次任凭她的意志而行动。
不再需要他人的搀扶。
她重新拥有了,久违的健康。
但绘梨衣心中并没有多少兴奋。
有的只是藤蔓般疯长的惶恐。
她手忙脚乱的拆开信。
果然是路明非熟悉的笔迹。
只是这上面的内容……
“唷,绘梨衣。”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睡着啦。”
“等等,这个开头好像有点熟,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看到过?”
眼前仿佛出现那家伙挠着脑袋冥思苦想的样子。
“算了,不管了。”
他又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总之,情况呢就是这样。”
“娘子你是知道我的,最讨厌看书之类的事了。”
“还有写字什么的,头都大了。”
“所以有什么不懂的话,直接问樱井就好了。”
“之后你也可以信任她,在我醒之前,樱井就是你最值得信任的人。”
绘梨衣坚定的看向樱井小暮。
“夫君他,在哪里!”
樱井小暮心中惊叹,该说不愧是你的妹妹么,这倔强的样子可真是像呢,琉璃君。
“我带你去。”
这是通体白如坚冰的棺。
靠近些也能感觉到刺痛皮肤的寒意。
樱井小暮介绍,这是冰玉棺,取西疆天山的冰玉制成,功效神奇,传说可保一点真灵不散,当地的贵人常以此制作棺材,期待死后重生。
绘梨衣趴在棺边,伸手触摸其中的路明非,他安详的闭着眼,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威震大周的冠军侯,反倒像是一个普通至极的邻家少年郎。
路明非双手交握放于胸前,压着一张青铜面具,他安静的睡着,没有丝毫即将醒来的痕迹,就好像他便要这般一直睡下去,睡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夫君是骗子。”
干涩的不连贯的声音。
绘梨衣愣了。
她又尝试性的张口。
“夫……夫君。”
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尽管声音很干涩,听起来也不连贯,但毫无疑问的,绘梨衣这是开口说话了。
二十余年不曾开口,如今终于有了说话的能力,不过这也实在有趣,一般人生平第一句话都是父亲或者母亲,而绘梨衣呢,却是夫君。
“听到了么?听到了么?”
“我可以说话了。”
“夫君,你听啊。”
“我可以说话了。”
绘梨衣俯在路明非身上,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串,她笑着,也哭着,以前绘梨衣无数次的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说话了,那会如何。
她肯定要和夫君一天天的说,说个不停。
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说话。
绘梨衣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天,当她真的可以说话了之后。
最希望能听到的人,却听不到。
绘梨衣想。
那这还有什么意义?
路明非做了什么,绘梨衣之前就有所猜测,如今通过樱井小暮,她有了更为详细的了解。
夫君与她一样,体内流淌有神的血,但比起自己不完整的血统,夫君是真正的神子。
他是从百晓生处得到的法子。
用秘法,路明非给绘梨衣换血,补全绘梨衣的血脉。
这些日子以来绘梨衣所感觉到的不安,以及冠军侯府多出来的人,都是路明非在为此准备。
换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一个弄不好路明非就得死。
而他不在了,绘梨衣怎么办呢?
如若有个万一,路明非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于是他一面进行着换血的前置准备,一面为绘梨衣之后的生活制定安排。
多年征战,路明非手下积累了一批绝对忠诚的下属,几乎堪比死士,忠诚是够忠诚了,但光是忠诚可不行,得有一个统筹大局的人。
手下都是兵卒,当然也有将领,但路明非要托付的并非是战场冲锋之类的兵事,只是会打仗容易坏事。
思前想后,路明非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守坟的樱井小暮。
作为风间琉璃的左膀右臂,更是极乐林事实上的主管,樱井小暮的能力不可说是不强,有她帮衬着,统筹大局,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至于忠诚方面也不用担心,樱井小暮如今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守着风间琉璃的坟,那么这个天底下风间琉璃唯一的血脉至亲绘梨衣,无论如何樱井小暮都会确保她的安全。
另外,路明非还给自己准备了冰玉棺。
换血后有一定概率死亡,就算不死也会陷入长久的沉睡,这是百晓生在最开始就说明了的,于是路明非便准备了冰玉棺,确保自己真灵不灭,有活下来的可能。
并非是他贪生怕死,这话说出去就没人会信,要是大周冠军侯都贪生怕死,天底下还有谁是真英雄呢?
路明非是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绘梨衣。
为了绘梨衣,他也要竭尽全力的活下去。
的确,路明非不愿意看到绘梨衣死去只留下自己一人的未来。
但若是自己死去留下绘梨衣一人,这样的未来也太过残忍,他更是不愿。
冰玉棺只是路明非为自己苏醒准备的诸多手段之一。
在为数不多的时间内,他用了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手段。
毕竟他都在信里与娘子承诺了嘛。
他这只是睡一觉,终有一天会醒来。
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就要算数。
他可是绘梨衣的夫君呢。
樱井小暮站在绘梨衣身后。
“请不要哭坏了身体。”
“嗯。”
绘梨衣闷闷的道。
“出去一下可以么,我想和夫君单独待一会。”
“好,我就在门口,有什么事情,尽管叫我。”
冰室的门缓缓合上。
这里只剩下了绘梨衣和路明非。
冰室很冷,路明非用了特殊的手段,也是为自己的苏醒做出的准备,寻常人待不了多久就得浑身颤抖,时间再久一点甚至可能冻伤,这还是在穿着厚厚貂皮大衣的前提下。
但绘梨衣就没有。
她只是一身寻常的红衣,很是单薄,可就是这般的打扮,留在这冰室中却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仿佛是置身于三月暖阳那般。
换血之后,绘梨衣残缺的血脉得到补完,不仅怪病带来的伤痛荡然无存,甚至还展现出种种神子神女所应该具有的特征。
可以说话,不惧寒冷,这些还是其次,随着时间推移,绘梨衣的特征将越来越明显,原本属于路明非的天生神力和过目不忘,也必将出现在这个女孩的身上。
绘梨衣在冰室呆了一整个晚上。
她和路明非说了一晚上的话。
走出冰室时,樱井小暮总觉得这位冠军侯夫人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绘梨衣的眉宇间多出一抹坚定。
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夫人,去哪里?”
“书房。”
绘梨衣在曾经属于路明非的椅子旁,加了一把,就是她的位置。
他坐在这里,看着空荡荡的属于路明非的椅子,久久出神。
就连阅人无数的樱井小暮,一时间也拿不准绘梨衣是在想什么。
按说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才对。
冠军侯夫人能想什么,肯定就是在想冠军侯了。
但绘梨衣的双眸中,除了思念和卷恋,还有着一些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比思念和卷恋都更为坚硬的东西。
“樱井,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也请夫人多多关照。”
“嗯。”
绘梨衣开门见山。
“既然夫君把一切交给你,让你来统筹大局。”
“那么,对我们目前情况,你肯定也有所了解。”
绘梨衣道。
“说说吧。”
“夫君近日来忙着换血,这座京城肯定不会安分吧。”
听到这话,樱井小暮的第一反应是意外。
从来就只是处在冠军侯庇护之下的绘梨衣,什么时候会关心起这些事了?
不过她很快也就释然了。
樱井小暮好似是终于明白。
之前绘梨衣在久久凝望着空荡荡的冠军侯座椅时,她都在想着什么。
大概是在那时候就做出决定了吧。
或许是更早之前。
总之,眼前的这位冠军侯夫人,是真的要承担起她所应该承受的担子了。
樱井小暮在心中笑了声。
侯爷啊侯爷,看来您是要失算了。
冠军侯为绘梨衣准备好了一切,料想到了方方面面,就只是忽略了一点。
绘梨衣没有他想的那么柔弱。
她也可以很坚强。
“是。”
答应一声,樱井小暮开始娓娓道来。
绘梨衣展开书册,一边听着樱井小暮的汇报,一边写写画画。
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书写这个动作可以帮助绘梨衣更好的集中精神,辅助她思考。
越听绘梨衣的眉头便越是皱起。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这几年夫君都在忙着给她治病的事,京城上下早有风言风语在流传,以前夫君还在,如同大日凌空,就算有什么流言,也根本影响不到冠军侯。
但最近冠军侯的举动太过异常,天底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人留意之下,不难发现冠军侯这些举动背后的深意。
已经有人猜出来,不只是冠军侯夫人,连冠军侯自己都是生了怪病。
当今陛下的态度也越来越是暧昧,最开始还会抓一些私底下议论冠军侯的人,后来也就听之任之,能走上高位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会不明白,不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当今陛下这是默许了。
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随着樱井小暮的叙述,如今冠军侯府面临的危机,逐渐在绘梨衣眼前铺展开。
看似无虞的冠军侯府,正面对着一个天大的危机。
一个搞不好就会万劫不复。
樱井小暮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里不是扶桑,大周本身的体量就无比庞大,想简简单单的以力破局,他可不是冠军侯,也不是龙王风间琉璃,做不到这种事情。
但樱井小暮做不到,不代表其他人做不到。
绘梨衣心中渐渐有了个想法。
“樱井,介绍一下,我们目前手头可以动用的人手,都有哪些。”
“是。”
随着樱井小暮的述说,绘梨衣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是清晰,直至最后成型。
“你看,我们这样……”
404章 风雨欲来
深夜,绘梨衣走出书房。
她揉着眉心。
夜里冰凉的晚风吹来,使得她精神一震。
“回卧房么?”
樱井小暮道。
“不。”
绘梨衣道。
“我们去冰室。”
她搬来床榻,就安放在冰玉棺旁。
冰玉棺已合上了盖。
绘梨衣只允许自己任性一次,之前开盖已经很过分了,她要路明非一直保持在最好的状态,等待苏醒的那一日。
至于路明非永远都不会醒来,绘梨衣想都没想过这样的未来。
这是路明非承诺的事,她相信夫君的承诺。
从今天开始,绘梨衣便在冰室里睡下了。
偶尔处理事务到深夜,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绘梨衣便会望着冰玉棺中的路明非久久出神。
对于其他人,甚至是樱井小暮来说,冰室都是禁区,一来这里温度极低,人呆在这儿的时间一长,很容易就会出事。
绘梨衣也是因为有了完整的神血才能将之无视。
二来嘛,这里是路明非沉眠的地方,绘梨衣绝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靠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是的,樱井小暮的感觉没错。
绘梨衣发生了巨大变化。
她更坚强了。
之前一直是路明非替她遮风挡雨。
如今路明非沉睡,绘梨衣要证明,她才不是什么累赘。
她也可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来。
这一回,该换她绘梨衣了。
七日后,深夜。
镇远侯·勒住骏马。
亲兵们迅速结成阵列。
镇远侯眯着眼,看向前方只身白马的将军。
那白马!
还有……
镇远侯的目光在来人的青铜面具上停留,将信将疑。
冠军侯的青铜面具是这天底下人尽皆知的标志,除他之外在无人有这面具。
所以眼前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但……不是说冠军侯重病缠身已是时日无多了么?
那么眼前这人又是……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镇远侯心中走马灯般闪过。
就见得白马之上疑似冠军侯之人,甩手掷出一枚令牌。
镇远侯挑眉。
他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令牌是什么。
武比令。
大周军功立国,武勋侯爷地位显赫非常,太祖为后人计,留下一条律令,若武勋间有所嫌隙,可以比武定胜负,大家都是武人,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手底下走两招来得实在。
武比令在地上。
镇远侯瞥了一眼,冷然一笑。
“接了。”
先不管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冠军侯,这个武比令他都必须得接。
比武输了固然丢脸,但连接都不敢接那就不只是丢脸这么简单了,
镇远侯发话,自然不必亲自动手,有亲兵过去取来令牌。
白马之上的人一点头,前往校场去了。
这一晚,蛰伏多日的冠军侯再次现身的消息传遍京城。
有武名在身的侯爷,他一一发出挑战。
无一人是其敌手。
尽管有人怀疑冠军侯的身份。
毕竟体型多少有些出入。
但冠军侯这天生的神力做不得假。
天底下莫非还能找到第二个如冠军侯般纵横无底的将军?
若真有那么容易,大周立国数百载,也不至于紧紧出了一个冠军侯了。
不过冠军侯重病缠身这点,似乎确有其事。
他转日就给宫里递了折子,解释了近日来不见人影的缘由。
果然还是生了重病。
之后告了假,请了许久都不上朝。
暗中伸出的爪牙悄悄缩回。
京城再次恢复到往常的平静之中。
但在这海面之下,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呢,还是隐藏起来的巨大漩涡?
绘梨衣摘下面具,樱井小暮替她卸甲。
“真重啊。”
“什么?”
“我是说,这甲胃真是重啊。”
代替路明非出去邀战的,不是他人,正是绘梨衣。
说出去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吧,冠军侯那个病秧子的夫人,面对大周众多武勋,竟还能连战连胜,无一败绩。
这也是完整神血给绘梨衣带来的好处。
绘梨衣也拥有了路明非的天生神力。
但战斗这种事,不是你力气大,就能无往不利的。
虽然有着一力降十会的说法,但痕迹若是露得太过明显,哪怕是最后胜了,也能被看出来这位冠军侯是他人假扮的事。
所以绘梨衣用了七日,下苦功夫训练自己。
无论是谁都想不到吧,绘梨衣向来只是摆弄乐器把玩笔墨的双手,竟会有握上兵器的一天。
方天画戟的杆子很粗糙,绘梨衣练了一日就磨破了皮,好在神血功效奇异,伤口很快便是愈合,绘梨衣还松了口气,不影响明日的习武就好。
目睹全过程的樱井小暮都在暗暗的想,若是叫冠军侯知晓这一切,大概会立刻从冰玉棺里跳起来,一边严肃数落着绘梨衣,一边给她的双手上药吧。
好在一切的努力都有价值。
最后他们算是成功的挺过了这一关。
但无论绘梨衣还是樱井小暮都清楚,如今这只是权宜之计,绘梨衣可以靠着与路明非相同的血统伪装,但她可不能连路明非的音容相貌也一块给伪装了,总是装病也不像回事,所以他们必须在事态恶劣之前,离开京城。
说来绘梨衣都是神女了,以她的能力,似乎离开京城没什么困难。
但还有一个躺在冰玉棺里的路明非呢。
虽说有着相同血脉,但绘梨衣到底不是路明非,无论战斗技巧还是战斗经验,冠军侯都远超于她。
绘梨衣也曾想过靠自己一个人带着路明非离开京城,但是在深思熟虑后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如果是路明非的话或许可以做到,她还是力有未逮。
而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是没能查出来之前针对冠军侯府的恶意来自何处。
按说路明非封侯也不过数年时光,在朝堂之上虽也有敌人,但是不至于到了赶尽杀绝的程度。
所以,会是谁呢?
仿佛一团迷雾横亘在绘梨衣和樱井小暮眼前,使她们看不清事物全貌。
未知滋生恐惧,尤其是在路明非还在沉睡的情况下,绘梨衣就算想做什么,心中也颇多顾虑。
她揉着眉心。
“樱井,动作快一点。”
“我有不好的预感。”
“能出京,还是尽快出京吧。”
“是,路子快打通了,但毕竟关系到你和侯爷的安全,我准备让人先走个三次,确定这条路没问题后,再动身。”
绘梨衣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从本心来说她是想尽快离开京城的,能多块就多块,这里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如今绘梨衣也是真正神女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肯定预示着什么。
但樱井小暮的话也没错,关系到夫君,如今他在沉睡,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三次,就三次。”
绘梨衣点头。
“不过可以的话,还是尽量快些。”
“嗯,我知道的。”
樱井小暮很认真。
绘梨衣不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神裔,之前还有源稚女,哦不对,应该是风间琉璃,借着熔金药业的帮助风间琉璃可以行使神裔的权能,其中他对于危险的预感给樱井小暮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若不是有危险直觉的辅助,想白手起家建立偌大的极乐林,她和风间琉璃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臭水沟里了。
如今绘梨衣的危险直觉,樱井小暮自然极其重视。
这座京城仍然与它无数天的过往一样,小贩叫卖,酒楼开业,芸芸众生为了各自生计忙碌个不停。
但是在这般普通的日常之下,一张巨大的罗网悄无声息间笼罩向了冠军侯府。
“夫人!”
绘梨衣抬头,便看到樱井小暮跑了进来。
她从对方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交集。
这可真是难以想象。
居然还有能引起樱井小暮情绪波动的事么?
“喝杯水。”
绘梨衣道。
“慢一点,说说,发生什么了?”
樱井小暮没有立刻回答。
她警惕的走了一圈,检查房间每个角落,最后在窗台驻足。
左右张望,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之后,樱井小暮把窗紧紧关上。
这么小心?
绘梨衣皱了皱眉。
连书房都得这般对待,到底怎么了,以至于樱井小暮要这般?
她感觉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樱井小暮重新走回到桌前。
“现在可以说了么?”
绘梨衣问。
“嗯。”
樱井小暮点头。
“有人在监视我们。”
“监视?”
“前几天我就发现了,以为只是其他几家派来的耳目,在京城还算正常,就没怎么在意。”
“但是这几天监视的人手越来越多。”
“甚至他们这人数,如果每人配上兵刃,强攻冠军侯府都够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我刚才就想着抓个舌头过来问问,总是被动也不行,如果能知道背后是谁对我们下手,应对起来也就从容多了。”
说到这里,樱井小暮微微欠身。
“很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
绘梨衣摇头,表示这种事不必放在心上。
这也是她与路明非的不同。
如果樱井小暮在路明非手下敢擅自形式,路明非可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他到底是起于边疆的武侯,军令森严是刻入骨子里的规矩。
绘梨衣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更何况如今也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她没有问樱井小暮有没有抓到舌头,这种事对樱井小暮来说不是很正常的么,只是一个盯梢的眼线而已,如果樱井小暮还失手,那只能证明源稚女眼光不行。
至于有没有收获,那更是无需多言,樱井小暮什么出身,扶桑忍者,手底下刑讯的法子可花着呢。
但出人意料的是,樱井小暮竟然摇头了。
绘梨衣疑惑的嗯了声,抿着唇,等待起樱井小暮的下文。
“舌头我抓到一个,但他的动作很快,在我上手段前,就自尽了。”
绘梨衣皱眉。
“你是说……”
樱井小暮肯定点头。
“死士。”
或许觉得只是这样两个字的力度还不够,樱井小暮又道了句。
“最上等的死士。”
绘梨衣沉吟起来。
所谓的死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养得起的,你必须从小训练,泯灭他的人性,植入绝对忠诚于某人的思想,哪怕是为他身死也毫不犹豫。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重点是那恐怖的淘汰率,从小的训练或许就将淘汰大量人手,数十存一甚至百里挑一,就算最后成了死士,执行任务还得大批大批的死,说到底所谓死士就是一些个消耗品,仅此而已。
顾名思义,消耗品本身的价值就极其低,一般来说死士都是勉强够格就行,整个京城能拿出最上等死士来盯梢冠军侯府的,不超过三家。
“夫人,你再想想,侯爷以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那些大人物盯上我们,里面总有原因。”
樱井小暮沉思着。
“自从我接手侯爷的情报网以来,上上下下查过很多遍,但一直没找到幕后黑手是谁。”
“如此针对我们,肯定是曾经与侯爷有结下梁子。”
“但所有的情报里都没有类似的人。”
“所以,夫人你再好好想想。”
“是不是有什么侯爷曾经与你说的,但没有记录下来的情报。”
绘梨衣神色严肃。
夫君与她说的……
一幕幕画面涌上心头。
如今成为真正神裔的她,也有了路明非般过目不忘的能力,回想起以前的事,对绘梨衣来说算不了什么。
只是,所有的画面都仔细看过,绘梨衣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但她就是没发现如樱井小暮所描述的那种事情。
绘梨衣摇头。
“这样啊。”
樱井小暮道。
“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结下的仇怨。”
“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吧。”
这么说着,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来,樱井小暮这完全是在安慰她们自己。
舍得培养最上等死士的大人物,做事情怎么可能没有章法。
盯梢冠军侯府,肯定有他们的目的所在。
最简单的,就是冠军侯府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冠军侯府有什么呢?
损失一名死士,果然还是影响到了对方。
在之后的三日,冠军侯周围的监视力量小了下去。
奇怪的是,绘梨衣非但没觉得轻松,心中的不安反而更加强了。
明明监视的力量小了下去。
但暗中笼罩向冠军侯府的罗网,似乎正在,慢慢收紧。
加快速度,快一些,再快一些。
终于,到了第三次探路的日子。
405 七窍玲珑
绘梨衣独自坐在书屋。
守着一盏油灯。
她想象着以前无数的夜晚,夫君就在相同的位置,为她的怪病所烦恼。
如今换成他了。
也只有当自己真正承担起责任来之后,才能品味到,这感觉真不好受。
那么,夫君当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绘梨衣脑子里过着接下来的计划。
再用装病的理由是拖不下去了。
若是让外人发现夫君不在,等待冠军侯府的或许就是狂风骤雨。
所以一定得在那之前,离开京城。
落脚点也想好了,就在扶桑,有樱井小暮的关系网,他们想要藏在里面,外人基本别想找到。
就连大周也不行。
说起来,还好夫君找到了樱井小暮,绘梨衣都不敢想,若是没有樱井小暮,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又该要如何支撑这个局面。
书房门豁然推开。
樱井小暮带着一身的寒意走进来。
绘梨衣刚想问这次情况如何,视线便撞上了樱井小暮冷若含双的脸。
心里咯噔一声。
绘梨衣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樱井小暮的脚步很急。
甚至她连房门都顾不上关。
啪的一声。
樱井小暮双手撑在桌上。
她沉默的盯着绘梨衣。
两人目光交汇,甚至无需语言,他们已明白了彼此想法。
失败了么?
“失败了。”
但眼神的交流终究会给人以错觉。
绘梨衣心中还抱着那么一丝的侥幸。
她问。
“成功了么?”
樱井小暮缓缓的摇头。
那动作是这般锋利,像是把所有的可能性和希望,都给斩得一干二净。
樱井小暮得到消息。
这一次探路的人,全军覆没。
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没有。
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很严重。
一方面是人手损失,前往探路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损失每一个人对冠军侯府来说都是极其深重的打击。
另一方面嘛,就是安全问题。
探路人手全军覆没,也就意味着此路不通。
而这还只是事情的最表层。
绘梨衣和樱井小暮最担心的,是暴露。
幕后的那人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他们想要离京的打算?
若真被猜到了,他或者他们,又会怎么做?
这一点从之后的反应就能看出。
冠军侯府明松暗紧,随时做好应对一切事态变化的准备。
连绘梨衣睡觉时床边放的都是兵刃。
时间就这样过去。
三日,风平浪静。
七日,毫无动静。
想象中的打击迟迟没有到来。
她们却丝毫不曾放松。
只觉得仿佛乌云压城,空气都凝固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冠军侯府外盯梢的人越来越多。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则消息还是顺利传进了侯府。
只是这消息的内容……
“樱井!”
绘梨衣用力握住对方的手。
她这是生怕樱井小暮一个冲动,没忍住,直接冲出去自投罗网。
很显然,幕后之人这是在试图激怒他们。
或许是在忌惮冠军侯吧。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无论如何,这用的都是激将法。
显而易见的激将法。
而且,非常有效。
只是这手段,也实在太过下作了些。
源稚女的坟,被人挖了。
不是大人物么?
怎的还这般令人不齿。
难道他就没听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道理?
这是在风平浪静的七日后,绘梨衣与樱井小暮正在讨论幕后之人可能的应对,便听得有人过来汇报。
源稚女的坟被人挖开了。
樱树也被人砍了。
周围有凌乱的脚印,甚至在里面找到了犬类的足迹。
但就是没有找到源稚女的尸骨。
源稚女的尸骨不知所踪。
听完消息,樱井小暮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樱井,我想你也清楚,单纯的冲动什么也解决不了,我们不能被他们所左右。”
“所以,冷静一下,稍微的,冷静一下。”
“然后,无论你想做什么。”
“无论你要向谁竖起战旗。”
“我都陪你。”
这不是场面话,绘梨衣是发自内心的这般想。
她问自己,假如被挖坟的是夫君,她又
是会如何?
绘梨衣自己的话,大概是会疯掉吧。
这也太痛苦了。
所以,绘梨衣能理解樱井小暮。
而且她也很清楚,比起报仇,对如今的樱井小暮来说,找到源稚女的尸骨,是更重要的事。
然而在绘梨衣的注视下,樱井小暮却是缓缓摇头。
绘梨衣神色交集,在她看来,这或许是樱井小暮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表现。
但其实并非如此。
“很感谢,夫人。”
“我确实很难过,但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樱井小暮甚至还笑了笑。
奇怪的是,这笑里丝毫没有勉强,若硬要说的话,大概便是释然吧。
就是那种听闻雷霆大作,过了许久,苦苦等候,终于,大雨瓢泼的释然。
见到绘梨衣还是一头雾水,樱井小暮笑了笑,为她解释起来。
大概在绘梨衣看来这件事真的很奇怪。
心上人的坟被人挖开,尸骨不知所踪,不只是阴阳两隔,就连心上人死后的安宁都无法保证,这种事无论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的樱井小暮这又是?
原因其实很简单。
“侯爷他早有安排。”
“夫君?”
同为完整神血的拥有者,但路明非是天生神子,他的特殊要远强于其他人。
一旦自己沉眠,必将发生极其不好的事,这种预感也曾今不停的提醒着路明非。
于是他做出种种准备。
其中,当他把目光投向了樱井小暮,准备将统筹大局的工作交给她时,有关于源稚女的糟糕未来,也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心中。
所以,在樱井小暮动身前往冠军侯府之时,樱树旁的源稚女墓,已是一座空坟。
当时樱井小暮还不清楚冠军侯如此行为的意义所在。
甚至心中还有些许怨气。
无论大周还是扶桑,随意迁坟都不是什么好事,打扰死者安宁,都是属于禁忌的范畴。
也直到今天,樱井小暮才真正明白,冠军侯当初为何要执意如此。
想来那幕后之人,肯定不好受吧
气的想要吐血也有可能。
挖坟这种事都坐了,但却是收效甚微。
“那如今的兄长……”
“放心,冠军侯安排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打扰他。”
“那就好。”
绘梨衣也松了口气。
但两个人眉宇间始终有一抹凝重。
源稚女的坟因路明非的预感免遭劫难。
但这可不是终点。
幕后之人连挖坟这种事都做出来了。
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坐的。
可以想见的,接下来冠军侯府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但是,想不通啊。
绘梨衣和樱井小暮讨论了无数次。
始终没能想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他们也曾设局,试图引得此人现身。
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仿佛他们撞上了一座高山,这山是如此之大,不要说挑战,就连一窥其全貌都
做不到。
那么,这山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绘梨衣和樱井小暮心中都有所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匪夷所思到了,连他们都不敢相信的程度。
根本不用多想的。
放眼全天下,可以如此逼迫堂堂武侯之人,不超过三个。
而其中能量最大,地位最高,养得起最上等死士的……
大概也只有那一个。
可是。
尊贵如他,又为何要对冠军侯下手。
冠军侯有什么连他都看中且必须得到的东西么?
退一万步,就算有好了,但冠军侯是谁,三年边疆浴血,可以说若没有路明非的付出,大周是否还能有今日的安定局面尚且两说。
天下人只知当今天子对冠军侯荣宠太过,但怎么就没有人想一想,如果没有冠军侯,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当今天子的天下呢?
路明非的今日,是他一刀一枪,真真切切的从战场之上拼杀来的。
是他理所应得。
但他与这个时代终究格格不入。
路明非曾经认为的理所应得,在其他人看来,就是天子荣宠。
只要天子看重,无论你有没有本事,都
能权倾朝野。
而一旦你失了天子荣宠。
管你什么武侯什么功勋。
统统可以一捧黄土作了古。
“冠军侯,接旨吧。”
曾经对路明非笑脸相迎的太监,如今高高在上,神态倨傲,甚至看也不看一眼那位青铜面具的将军。
安静许久。
在太监看来,这大概是冠军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了吧。
也很正常。
无论是谁,骤然从云端跌落尘土,在这巨大的落差下,心里肯定都不会好受。
堂堂冠军侯,之前极尽天子荣宠,一朝跌落,身上的差事一撸到底不说,还被天子下了闭门读书的命令,这已经相当于是变相的软禁了。
周围人看着那个全身盔甲的将军,心中都是不由得唏嘘不已,朝廷上下不管与这冠军侯关系如何,心中对这位武勋封侯的将军,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敬佩。
说来陛下这旨意,谁都没有看懂,冠军侯近日来有什么过错么?怎么忽然就下如此重手?
思来想去也没有个所以然,或许只能感慨一句,大约这就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吧。
青铜面具的将军双手拖住明黄圣旨。
他道。
“臣,接旨。”
太监哼了声,不阴不阳的说了两句,满足内心的虚荣后,转身要走。
忽的,他好似响起什么。
“侯爷。”
他扭过头,眯起眼,阴冷的上下审视将军。
“您这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啊……”
冠军侯不卑不亢。
“近日偶感风寒,劳公公挂念了。”
“呵,风寒。”
他没说什么,带人走了。
回到书房,绘梨衣摘下面具,仍是一身戎装。
她与樱井小暮两人一起,静静凝望着明黄圣旨。
“可以确定了么?”
“嗯,八成。”
“八成啊,那也不低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绘梨衣凝重道。
“这般说来,近日对我们下手的,便是当今的这位陛下了。”
哪怕直到现在,她们心中也有些许荒谬。
那是谁,那可是天子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啊。
他都已经富有四海了,何必要这般对冠军侯府小心试探,冠军侯手中又有着什么,令天子都得眼红的宝物?
或许这件事的答桉也只有冠军侯路明非自己才知道了。
但他已在冰玉棺内沉睡。
不过,说到底,如今再去思考那些也无必要。
重要的是当今陛下已经出手了。
除非绘梨衣愿意束手就擒,带着她夫君一起束手就擒。
否则她就必须反抗。
只是,要反抗这个天下权利最大的人么?
哪怕是樱井小暮,心中也充满了怀疑。
还是绘梨衣。
“樱井!”
“在。”
这是樱井小暮下意识的反应。
如条件反射般。
说出口后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奇怪自己刚才的反应又是怎么了。
不过,很快的,她便明白。
那是因为她从刚才的绘梨衣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
风间琉璃。
刚才那一瞬,她仿佛在绘梨衣身上,看到了风间琉璃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樱井小暮心中便是释然。
该说不愧是兄妹么。
绘梨衣不曾看出此刻樱井小暮的内心想法。
她只是斩钉截铁的将自己的决定和盘托出。
“让能动的人手,都动起来。”
“准备好马车,我带着夫君。”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如同不知名怪物张开的血盆巨口,要将整个冠军侯府都给吞噬,吞得一干二净。
只有几点疏朗的星辰,悬挂在天际尽头,顽强的闪着光。
这是无边的黑中,唯一的希望。
“就算硬闯。”
绘梨衣道。
“我也要带着夫君闯出去。”
樱井小暮俯身行礼。
“是!”
她们都明白,硬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最坏最坏的那条路。
但现如今的情况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
想一想吧,他们到底是站在了怎样一个怪物的对面。
那是当今天子。
一旦给他时间,调集足够兵马,到时候就算是路明非醒来,真的能带着她们逃出生天么?
所以,哪怕是没办法的办法,也得如此去做了。
以免夜长梦多,绘梨衣两人决定,三日后动手。
带着路明非离开京城。
“哦,这就是他的反应么?”
“陛下,以臣看来,这冠军侯是否真为冠军侯,尚是值得商榷。”
“不重要了,朕要的,也从来不是他冠军侯。”
“天师啊。”
“贫道在。”
“你说的七窍玲珑新入药,可得长生,到底,有几成把握呢?”
“不瞒陛下,九成九。”
“九成九?哈哈哈!九成九!”
“好一个九成九!”
“既如此,那神女的七窍玲珑新,朕要定了。”
406 离京
“夫人,有人来了。”
“这几日概不见客,回了吧。”
“那个……”
“怎么,有问题么?”
“来人是……威武侯。”
绘梨衣惊讶抬头。
威武侯……
这个名号她自然不会陌生,夫君的父亲,上一位军功封侯的武勋。
只是他与夫君不是向来不合么,今日这又是……
这些天冠军侯失去荣宠的事已闹得京城上下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位大周新贵的气数差不多已是到了头,这时节不凑着上来踩两脚已是仁至义尽,至于这位威武侯,听说之前路明非与她大婚那日甚至连份彩礼都不曾送至,自从路明非以冠军侯身份回京后也是多少年未曾有过来往,偏就在今日这般惨澹光景上门,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
沉吟许久,绘梨衣最后还是点了头,请威武侯的人进书房。
再怎么说这位都是路明非的血亲,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挡在门外,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也实在没有这般的道理。
只是当这位威武侯府的来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肃立一旁的樱井小暮,神色瞬时变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一群黑影悄无声息摸向了冠军侯府所在。
几声怪鸟的鸣叫后,黑影掩护着彼此,翻入冠军侯府的墙围。
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直到冠军侯府的书房和卧室。
他们没有碰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甚至,准确点说,是一点抵抗也没有。
偌大的冠军侯府,下人穿梭如织,屋檐下灯笼摇曳,与下人们手中的灯笼相映成趣。
看似热闹繁华的表面下,竟是松懈至此。
黑影们连一队巡逻之人也未见着。
计划中的明哨暗哨,也仿佛只是存在于计划之中,在这真正的冠军侯府中,别说是岗哨,就连普通的巡逻之人也见不着。
但这说不通。
没道理的。
冠军侯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府邸怎么可能松懈到这种程度。
所以,当黑影们发现无论书房还是卧室,全部都找不到冠军侯极其夫人之时。
他们竟丝毫不觉得惊讶。
反而心中充满了释然。
也对,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这才是冠军侯应有的水准。
很快,一则消息迅速飞往明黄宫殿。
“鹰不在巢。”
老太监取下信鸽腿上的纸条,看了眼,匆匆往房中去了。
只是顷刻,又一则消息飞出。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抓住他。”
…………
“还有多久?”
“禀夫人,天亮之前能到下一作城。”
绘梨衣放下车帘。
对面的樱井小暮安慰了她两句,绘梨衣应了,目光始终落在一旁的冰玉棺内,穿过透明棺盖,看着自家夫君沉睡的脸。
马车很稳,这是他们特地寻的驾车师傅,是隐居江湖多年不出的奇人。
当年路明非去平江湖,尽管最开始的目的是在于寻找百晓生为绘梨衣觅得一线生机,但在这过程中他于江湖也闯下了赫赫威名,阎罗的诨号在朝堂或许不值一提,但是在江湖,还是勉强可以止住小儿夜啼的。
江湖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不得不说这里还是有相当的一批奇人异事,在拳脚功夫上他们或许比不上所谓的侠客之流,但是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有着独步天下的造诣。
除了驾车这位,就连他们的马车本身,都是出自于江湖奇人之手,否则哪怕是宫里的御用匠人,也做不出这等高速行驶的同时还能保持丝毫都不会摇晃的造物。
以至于绘梨衣和樱井小暮,此刻除了车外呼啸的夜风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而枯燥的风声最是容易引人遐思。
绘梨衣的思绪就不由得飘远。
她想起前不久刚是见过的那位威武侯来使。
不。
他就是威武侯。
当时绘梨衣还着实吃了一惊,本以为威武侯派了人过来,却不曾想他派的竟就是他自己。
那么问题来了,有什么事值得威武侯亲自跑一趟呢?
果然,之后威武侯的话证明了。
“明日就动身。”
“我会协助你们。”
至今想来,绘梨衣还是一阵后怕。
谁能想到当今天子连这一日半日的都等不下去,这边厢革除冠军侯一应职务,那边厢就准备好了动手,丝毫不给人以喘息之机。
若是没有威武侯的提醒,按着绘梨衣和樱井小暮的计划,几日之后离京,那是必定要被当今天子给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一关过是过了,但绘梨衣心中的谜团却怎么也解不开,威武侯为何要提醒他们?
他和夫君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
是外人传的那般反目成仇,亦或者有着某种常人不可知的隐情在这其中?
这一些谜团固然值得深思,但如今也不是奢侈倒是叫他们去想这些的时候。
他们还在逃亡。
当今天子的意志很坚决,颇有一种未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他派了大量人手前来追击。
威武侯不曾食言,他派了属于他的人手,和冠军侯府的人一起,负责阻拦追兵。
若非是有他的帮助,只依靠冠军侯府自家的力量,追兵怕是早已追了上来。
不过,再如何精锐,究竟还只是两个武侯,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固然可观,但这又怎能与当今陛下分庭抗礼。
人手终究有消耗完的一天。
漆黑的夜,荒野之上,一辆马车在前,几匹骏马风驰电掣般追来。
樱井小暮抓起小太刀。
“我去!”
起身的动作只到一半。
绘梨衣按住她的肩头。
“看好夫君,他们交给我。”
这是绘梨衣做出的决定,从她的语气和手上力道,就能证明。
樱井小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好。”
一席红衣跃出马车。
马车继续滚滚向前。
只余下绘梨衣站在原地。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绘梨衣本来还在思考她该如何拖住追兵,为夫君的离开争取时间。
但事实证明这种事完全用不着他思考。
追兵们看见跃出马车的是她,而不是冠军侯,一个个眼中尽是明亮的光,打住马头,围着绘梨衣绕起圈来。
他们竟是完全无视了远去的冠军侯,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位红衣的冠军侯夫人身上。
绘梨衣心中忽的有所明悟。
他们的目标不是夫君,而是……她自己。
也就是说。
使得当今天子频频对冠军侯下手的,那个连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都眼红的,就是她绘梨衣。
换成以前,没准绘梨衣会感到自责,甚至产生一种,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夫君也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的念头。
但如今的绘梨衣可不是以前的她。
天下人皆知冠军侯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真英雄,贪生怕死这样的词仿佛生来便与路明非绝缘,但是为了最后能活下去,与绘梨衣相见,路明非给自己打造了冰玉棺,另外的续命手段也不知凡几,这副模样仿佛就是个贪生怕死透顶了的小人物。
但归根结底,路明非这是怕死么?
不是的。
他怕的不是死,是见不到绘梨衣。
怕的是今后人生绘梨衣只能一个人走过。
他不忍心。
既然夫君可以为了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那么他绘梨衣也可以。
不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绘梨衣都不会放弃。
这些追兵都是大周皇族精心培养的死士。
他们每一个人放在江湖都是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高手。
如今却结成冲锋的阵列,目标只是一袭红衣的女子。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无论女子还是追兵,神色都是如常,甚至凝重。
作为当事人的他们自己,并不觉得这一幕有哪里怪异。
因为,更加怪异的一幕就在下一瞬上演。
红衣女子张口。
这是如同咏唱的姿态。
但没有任何一丁点声音从女子口中发出。
所以她在做什么?
答桉很快揭晓。
先是马匹,这些正在全速奔跑的生物,体内血液本就在高速流动,此时此刻,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下,这些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显得暴躁起来,骏马们步伐紊乱,眼球充血,之后不仅是眼球,从双耳鼻孔和嘴巴,鲜血源源不断的流出,而后皮肤竟也渗出了血,奔跑不出数步,可以千里奔袭的骏马,竟就这般一头栽下,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不活了。
追兵们训练有素,在坐骑栽倒的第一时间,他们立刻翻身落地。
但发生在马匹身上的事,很快就在他们身上重演。
很快的,一个个追兵变成通体血红的血人。
他们陆续倒在地上。
直到最后一个人。
他看看倒了一地已失去所有生命体征的同伴。
又看看包围圈中央的红衣女子。
她正缓缓将口闭上。
最后一人只觉得浑身一松。
那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但的确有着无比难受体验的感觉,就这般消失了。
到得此刻,他如何还不明白,同伴们莫名其妙的死,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情况,全部都是出于眼前这位红衣女子之手。
冠军侯夫人,也是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
他还留着一口气,但也只剩下一口气,尽管冠军侯夫人已将口闭上,无论这是妖法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她已将口闭上,停止了作用。
但之前造成的影响还在,且已是积重难返。
这最后一人的追兵,生命力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死去。
在弥留之际,他看到红衣的女子向自己走来。
绘梨衣停在他面前。
“说,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
这人凄惨的笑了笑。
奋起最后的力气一指绘梨衣。
“妖女!”、
说罢,他头一歪,大睁着眼,便这般去了。
绘梨衣静静的看了他许久。
妖女么?、
多长时间没听过这般称呼了。
呵。、
绘梨衣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其实这人说的也没什么错。神女或者妖女,听上去好像差很多,但两者本质不就是同一种存在么?
都是异于常人的家伙。
加上如今绘梨衣拥有了完整神血,展现而出的种种神异,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岂非便是如传说中的妖法一般。
说来,每一个神裔的特殊之处都是不同。
类似路明非的天生神力,尽管绘梨衣补完血脉后力量也得到相当程度的增长,但到底无法与路明非的天赋相提并论,尽管如今的绘梨衣也达到了远超普通人的程度,但若是叫她与路明非单对单的战斗,最后结果八成还是绘梨衣输。
甚至这八成,还是看在了绘梨衣的特殊能力上。
就是刚才击杀追兵的能力。
绘梨衣当时张开口,其实她已发出了声音,只是这声音超过了普通人耳所能接收的范畴,从而具备某种特殊威能,比如引起共振。
这就是绘梨衣的能力。
是在她某日无意间震碎一只琉璃盏时发现的。
后来经过一步步摸索,这才有了一个详细了解。、
有时候绘梨衣也在想,或许这是某种补偿吧,二十余年自己无法开口说话,因为这不完整的血脉,而当血脉补完之后,她得到的能力又是与声音有关。
只是可惜,最后绘梨衣常识性的问题,没有收获。
原来当今天子的目标是自己么?
她想。
绘梨衣遥望远方,一时半会,下一波追兵也来不了。
总算有一阵子可以喘口气了。
…………
“听说了么,冠军侯反了!”
当满朝上下还在讨论闭门思过的冠军侯时。
一则消息传遍京城上下。
冠军侯反了。
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都要给惊得瞪出来。
冠军侯……反了!
那位大周武力第一的冠军侯!
那位回京封侯跨马游街的冠军侯!
他反了!
这是……在开玩笑吧!
但贴上封条的冠军侯府做不得假。
大街小巷的海捕公文也做不得假。
就算再震惊,再不敢置信,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任何可以回转的余地。
冠军侯真的反了。
渐渐地,一些流言蜚语开始传播。
都说那什么冠军侯天生神力,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妖孽,降生人间就是为了霍乱大周。
要不然凭什么冠军侯出生的那一年就起了兵灾。
为什么这二十余年来大周战事不断。
经有心人这么一分析,很快的,二十多年来大周的天灾人祸,基本都能算在路明非头上。
看他们这架势,甚至恨不得连隔壁寡妇夜里敲门,都说成是冠军侯干的。
不得不说,这舆论还真是恐怖。
从天下景仰的大英雄到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
只需要短短数日的光阴。
407 穷途末路
在这杂乱的喧嚣中,京城某茶馆的说书人却独树一帜。
他仍然讲着冠军侯纵横捭阖的故事。
仍然用他的语言描述着那个战神一样的男人。
丝毫不为外界的噪音所影响。
有客人笑着问他,若冠军侯真如他说的那般战无不胜,为什么会放着这些杂音不管,堂堂大英雄,会任凭他人随意的泼脏水么?
说书人只是道。
“且看罢,如今这些对冠军侯的话,终有一日会一一偿还。”
这些天京城大事一件紧接着一件,继冠军侯叛乱后,当今天子又一旨调令,威武侯便往边疆去了。
边疆战事又岂,蛮夷便好似那野草般,收割一茬,待得来年春日,便又是长出一茬,砂之不尽。
不过当今天子的这封调令属实怪异,威武侯何等人物,边疆战局又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何必惊扰这位出山?
更奇怪的是,威武侯没有任何意见,领了旨,翌日便往边疆去了。
权贵们只觉得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迷雾,冠军侯和威武侯接连出事,他们总觉得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某些影响深远的事已经发生了。
当他们还在暗暗思考来龙去脉之时,又一则惊天消息传来。
太子谋反。
不过,比起冠军侯,太子谋反这件事,给人的冲击力反倒没那么大。
毕竟当今这位太子,在位都有四十余年了。
四十多年的太子,就算放眼史书也实在罕见,事实上早有人判断太子肯定会谋反,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晚。
能忍到今天才动手,想必这位太子殿下的内心也肯定很是煎熬吧。
至于这场谋反的结果,不必多说,自然是以太子极其党羽的全军覆没告终。
陛下尽管越是年迈便越是一言难尽,种种行为叫人评价,大约也只能得到个不似明君,但他年轻时好歹也曾励精图治,意气风发的样子犹在眼前。
就算老了,手段还在,玩弄平衡的帝王心术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更加炉火纯青。
有时候这朝堂便如同下棋,谁先忍不住,谁先失去定力,谁就输了。
这是太子年幼时皇帝反复与他提起的一句话。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但是如今的他幽居冷宫,成日里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很多事便慢慢想起来。
包括父皇曾经的教诲。
太子这才恍然,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忘记。
只是啊,父皇。
儿臣想起来太晚了。
他终究没能熬得过冰冷帝座上的那一人。
太子圈禁冷宫,其一应党羽统统斩首,菜市口连着热闹上了半个月光景,老百姓笑着拍手,又在人头滚滚的刹那一拥而上,拼了命的去抢地上流淌的血,用白馒头去沾,民间传言,人血馒头有神效,可以治百病。
但能拿出馒头的实在少之又少,更多的只是窝窝头,或者更糟。
监斩的官员临走时听到那些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地方又闹了饥荒。
听说哪里哪里三月滴雨未下。
他看了看周围的繁华。
又看了看天上日头。
目光不着痕迹的往明黄宫墙瞥去一眼,又在下一瞬立刻收回。
这天下饥荒,又岂是一处。
可他又能如何是好?
想着流民以观音土充饥。
天子却还在以四面八方流水般送来的金银珍奇供给其不切实际的长生梦想。
本想叹息的他,不知怎的,却是突兀笑出了声来。
真可笑。
真可笑啊。
京城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大周各地天灾人祸的消息都往这边挤。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无根之水的谣言,只需要登上高处,稍微远眺,你便能看见城外乌压压的人群,那些全是逃难的饥民。
这边地龙翻身,埋了不知多少人。
那边洪水泛滥,淹坏良田不知凡几。
还有的三月未见一滴雨水,大地都给烤得龟裂。
难民们哪里还有丁点人的样子,一片片的倒在地上,徒劳无功的张着口,只是等死。
草根和树皮都吃完了。
暗地里有人流传着天灾人祸拳是与当今天子倒行逆施有关,独属于陛下的死士们纷纷出动,仿佛一张大网笼罩向这个天下,一时间杀的腥风血雨,也不知落了多少大好人头。
但天下这幽幽之口,。想要堵,可不是随意能堵上的。
显然当今这天子也知晓堵不如疏的道理。
渐渐地,新的流言开始传播。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因为某人的缘故,上天降下惩罚,这才使得天灾人祸接连不断。
但故事的主角变了。
从皇帝陛下,变成了冠军侯爷。
如此一来,效果立竿见影。
皇帝的名声慢慢好转,反倒是这冠军侯,俨然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
就连稚童游戏,最不受待见的人,扮演的就是大恶人冠军侯,其他人则是替天行道的英雄。
能有如此奇效,皇帝手段是一方面,至于另一方面,江湖侠客在其中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给冠军侯泼脏水这种事,就算没有丝毫好处,他们也上赶着要参合一脚。
冠军侯几乎就要成为过街老鼠一样的角色。
大概当今天子是这样想的吧,以路明非的骄傲,被人污蔑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肯定坐不住,只要路明非暴露踪迹,作为天下至尊至贵的他,有的是办法解决掉对方。
但令人想不通的是,都污蔑成这副样子了,路明非居然还能忍得住,将自己藏得好好的,他不知道撒出去多少人手,竟是连路明非的影子也没抓住。
冠军侯……这么能忍么?
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是不由得对路明非多上几分轻视。
只是该怎样才能找到这人呢?
皇帝的目光越过明黄宫墙,投向了江湖所在的地方。
江湖中人,也有江湖中人的用法。
他们尽管不服管教,我行我素,但是正所谓的鼠有鼠道,如冠军侯般沙场厮杀他们或许不行,但是在这天下间找一个人,皇帝手里的力量,或许还真比不上这些侠客。
于是,一封封密信送往天下门派。
当掌门见着信上的火漆,童孔便是骤然一缩,这个天底下大约是没有比之更为尊贵的存在了。
只是,这一位平白无故给他们书信,又是为何?
怀着复杂的心情拆开书信。
一直持续到他们读完其中内容。
凝重神色荡然无存。
甚至脸上多出几分喜色。
“冠军侯,冠军侯。”
“好一个冠军侯。”
他们咬牙切齿,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青铜面具之人的死期。
有几个门派却是与众不同。
比如浣纱派。
掌门收到这信,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之放在蜡烛之上,给烧了。
事实证明,发动江湖中人这一招,是无比正确的。
原本已经断掉的冠军侯消息,很快有了下文。
他们在前往扶桑的港口城市发现了冠军侯一行人的踪迹。
说来这个方向本就是朝廷重点关照的地方之一,但之前只是凭借朝廷的人马,皇帝的死士,怎么也发现不了,毕竟他们训练的重点还是在于正脸厮杀,类似寻人踪迹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所长。
还是在得到江湖中人的帮助之后,这才有了突破性进展。
…………
房门开了。
门口的是樱井小暮。
绘梨衣笑了笑,手中忽的多出几枚苦无,好在樱井小暮及时出声制止,方才避免了惨剧上演。
从樱井小暮身后,走出几个作书生打扮的男子。
他们对绘梨衣恭敬行礼,为首之人苦笑道。
“罪人逍遥无子,见过冠军侯夫人。”
逍遥五子……
绘梨衣若有所思,很快便是想起。
“是你们!”
当初夫君前往平江湖,杀得江湖人心惶惶,便是引得一群号称什么逍遥五子的人潜入冠军侯府,想要对绘梨衣不利,以此威胁路明非。
好在冠军侯府戒备森严,逍遥五子落荒而逃,绘梨衣也有惊无险。
只是这一遭算是惹怒了路明非,他当即便率大军要灭了浣纱派上下满门,千钧一发之际,是绘梨衣一封书信劝住了路明非。
回想起这些,绘梨衣心中难免感到奇怪。
说起来这逍遥五子也算是与夫君有所过节,那么樱井小暮带他们过来又是为何?
逍遥五子心中情绪也是复杂的紧。
他们是没想到,过去认定的魔头,立志要替天行道的对象,如今却要以这般的身份见面。
收拾一番心情,五人中为首者问道。
“侯爷可曾在此?”
“他不在,有事与我说即可。”、
逍遥五子对视一眼,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这般也好。”
之后,他便道。
“你们得尽快离开。”
“已经有人发现了。”
绘梨衣面色一变。
“杀你们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
边疆,大军营帐。
威武侯捧着兵书,一如既往。
他的亲兵来报。
“将军,粮草遭人劫了。”
威武侯澹澹应了声。
营帐内一片寂静。
亲兵等着威武侯的下文。
终于,他听到侯爷如是说。
“我们的粮草,还够几日?”
“勉强可供三日。”
“三日么?”
安静了会。
“将三日粮草作一日用,叫将士们吃饱些。”
“后日出兵。”
“可是将军……”
亲兵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是在看到堂上那位镇定一如既往的侯爷后,终于还是将头低下。
以隐含颤抖的声音道。
“遵命!”
亲兵走了,去传达威武侯的军令。
营帐内空空荡荡,只剩下威武侯一人。
他终于放下了兵书。
威武侯遥望京城的方向。
许久之后,提笔写了一封信。
“给百晓生,他知道这封信要送到哪里。”
“是。”
黑暗中走出一人,单膝跪在威武侯面前。
他接过信,却没有如以往般立刻远去。
“侯爷。”
“既然您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罕见的,威武侯古板的脸上,浸是显出一种温暖的神情。
“这个啊。”
他道。
“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威武侯今天说话的性质似乎很高。
他没有就此停住,而是继续往下说去。
“这养儿女啊,也是门学问。”
“圣贤书上没说,不过依我看,这里面的道理不比任何一本圣贤书来的轻浅。”
“慢慢钻研,也实在有趣的紧。”
“这般,等你回来,我好好说与你听。”
那人也换上轻松的语气。
“如此可就说定了。”
“我送完这封信,就回来找侯爷您。”
他话锋一转,说了句不过。
“不过嘛,我倒是觉得,比起我,有个人似乎更适合听您的道理。”
威武侯何等才思敏捷,当时就反应过来这人指的是谁。
他笑了笑。
却说了句前所未有的话来。
“若有机会,我也希望与他好好说说,这其中的道理。”
“肯定有机会的,侯爷。”
“希望如此吧。”
…………
马车奔驰,奇怪的是,驾车的竟是一位红衣女子。
骑兵组成的阵列紧紧咬在身后。
若是单纯逃亡,绘梨衣肯定不会穿如此醒目的衣服。
所以此刻他的职责并非是逃亡。
而是吸引追兵主力,为路明非的转移争取时间。
让时间回到一天前。
“杀我们的人!”
“正是!”
逍遥五子是特地过来送消息的。
送完消息他们也就走了。
不过浣纱派的帮助并非仅限于此。
他们出动了相当的人手帮助冠军侯布下障眼法。
绘梨衣也曾好奇的问过,不知道浣纱派这番举动又是为何。
“依掌门之令行事。”
这就是他们的回答。
绘梨衣想起那个要拔剑自刎的掌门,这是路明非曾经与她说起过的,绘梨衣印象很深,难得能在自家夫君这里听到有关江湖人士的正面评价。
没想到在这穷途末路的时刻,站出来伸出援手的,会是他。
“我代夫君,谢过贵派掌门高义。”
“夫人言重了。”
逍遥无子一走,绘梨衣便和樱井小暮讨论开了。
到得如今,手中可用人手少之又少,冠军侯和威武侯的力量在之前京城突围时已损失大半,合计来合计去,最是可行的方案,竟还是……
“分头行动,我一路,你带夫君一路。”
绘梨衣对樱井小暮道。
408 醒来
樱井小暮自然不会轻易点头,在如今知晓绘梨衣方才是皇帝真正目标的前提下,放任她独自吸引追兵,岂非是羊入虎口。
但如今承担责任许久时日的绘梨衣,隐约已是有了独当一面的样子,她做出的决定,不是樱井小暮可以更改的。
“侯爷,还不醒来么?”
无奈的樱井小暮,只能在心中如是说道。
“夫人都要以身作饵了啊。”
他们匆忙间动身,没多少收拾的功夫,绘梨衣与路明非只能有盏茶的独处时光,樱井小暮很有眼色的让出空间,这里只剩下冠军侯夫妇。
“夫君,我很想你呢。”
绘梨衣隔着冰玉棺的盖,望着其中沉睡的冠军侯。
这是盏茶时光里,她唯一的话。
之后便是再次踏上逃亡的路途。
扶桑方向肯定不能走,那边已是布满朝廷和江湖的人手,绘梨衣和樱井小暮商议过后,结合浣纱派提供的情报,迅速敲定了两条崭新路线。
回头望绘梨衣的马车越行越远,樱井小暮咬着唇,面色很快又坚定下来。
她压了压斗笠,挥动马鞭。
行出极远的一段路,后头也无追兵,是给夫人吸引去了么,樱井小暮非但不觉得轻松,反倒是心脏紧了紧,只觉得难受。
还想继续向前,拉扯的马呼吸怪异,步伐紊乱,樱井小暮注意到这一点,暗暗叹气,就算他想继续向前,这几匹马也不允许,尽管已经是百里千里挑一的良驹,但连着高强度跑上数个日夜,怎么着也该是到了极限。
前方路旁有个查摊,樱井小暮将马停住,吩咐店家喂马,自己也去要了杯茶。
面前忽的坐下一人。
“店家,上茶。”
樱井小暮听到一个极其年轻的声音。
她心中一动,不着痕迹抬头。
面色忽的一变。
就见不知何时桌对面坐着一位面色如雨偏偏贵公子,正轻摇一把怪异折扇。
说这扇子怪异也不是期材质或是旁的什么,主要是正面六个大字“哥哥天下第一”,背面六个大字“哥哥纵横无敌”,看起来真是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
不过引起樱井小暮面色变化的也并非是这把扇子。
主要还是因为对面那个人。
“百晓生!”
“唷,姑娘认识我?”
百晓生刷的一展折扇,笑吟吟的摇啊摇。
龙飞凤舞的“哥哥天下第一”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再看百晓生,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这一幕有哪里奇怪,反倒是那股洋洋得意的尽头,都快写在了脸上。
“不错,在下正是百晓生。”
“见过樱井姑娘,百晓生这厢有礼了。”
他潇洒的拱手。
樱井小暮却是面沉如水。
他能认出百晓生,这当然是多亏了风间琉璃,他卧房就挂着眼前这位少年人的画像,樱井小暮从前也曾无意间提起,风间琉璃也不隐瞒,将他与百晓生之间的事和盘托出。
曾有人用神明之类的词去称呼风间琉璃,但他从来不会以此自居,他人问起也只是笑而不语,也只有最为亲近的樱井小暮知晓其中缘由,还不是在于眼前的这位百晓生。
在风间琉璃心中,如果硬要说这个世界有神明的存在,那么肯定也只有百晓生这一位够资格担得起这样的名头。
这也给樱井小暮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她也曾经费工夫暗地里寻找过百晓生的行踪。
但都是无疾而终。
有时候樱井小暮也会暗暗的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百晓生这么一号人么?
假如真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
可若是虚假,风间琉璃的经历又算是怎么回事?
或许真如风间琉璃所说,他是神明吧。
不,在樱井小暮看来,比起神明,用幽灵之类的称呼要更加合适。
百晓生便如同漂浮于这个世界的幽灵,每当你处心积虑想要找到他,结果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若是你不抱这个心思,或许随便一个转角,在灯火阑珊处,在其他什么地方,便能见着这一位的踪影。
就好比是现在。
樱井小暮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逃亡途中碰到这位。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过碰到追兵的应对,但是百晓生……这个真的出乎樱井小库意料。
而且看眼下这架势,倒不像是她偶遇的百晓生,而是百晓生特异在这里堵的她。
疑惑正在心头酝酿,这边百晓生直接开了口,
他没有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找冠军侯。”
樱井小暮面不改色,手里已暗暗扣上了苦无。
找冠军侯?眼前这位百晓生的来意实在叫人捉摸不透,樱井小暮丝毫不敢大意,做好随时可以动手的准备。
“哎呀呀,好吓人。”
百晓生看了眼樱井小暮的手,如是笑道。
樱井小暮心里一惊,被看穿了。
“放心,放心。”
“我对冠军侯肯定没有歹意。”
“认真说起来,冠军侯能遇到他的夫人,甚至最后能在一起,这里面都有属于我的一份功劳呢。”
百晓生说的洋洋得意,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这般姿态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只会使人觉得厌恶,但换成百晓生来,便叫人怎么也升不起厌恶心思。
“这么说起来,我怎么也能算是冠军侯夫妇的媒人了吧。”
“所以了,我怎么可能会害了他呢?”
“而且,再者说了。”
百晓生将扇一合,从袖间取出一封信来。
“我啊,这次可是来替威武侯送信的。”
威武侯……
一听到这三个字,樱井小暮便是神色一松。
他们如今这天下皆敌的状态,还可以交托信任的实在没有几个,仔细算来,其中之一肯定就是威武侯。
若没有他的帮助,之前他们连京城也走不出。
在检查过信上火漆确实属于威武侯,且完好无损后,樱井小暮终于是相信了几分百晓生的言辞。
“真是的。”
马车里是松了口气的声音。
“想见到你一面,还真不容易呢。”
百晓生望着透明冰玉棺里的路明非。
他笑着轻声唤道。
“哥哥。”
他摇摇头,展开信纸。
逐字逐句朗读其中内容。
他没有说谎,这封信确实出自威武侯之手,只是与往常不同,威武侯用的是一个父亲所应当有的口吻,·不乏严厉又温情脉脉,充分全是了什么叫父爱如山。
说起来,百晓生不愧是一个合格信使,在朗读威武侯的信时,他甚至能切换成威武侯的语气口吻,清秀的面容说着深沉的话语内容,怎么看怎么违和。
一封信读罢,百晓生静静的看了会路明非,眼尖的他发现了路明非微微颤动的手指,灿烂一笑。
“哥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感情用事呢。”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
他耸耸肩。
“这样感情用事的你,才是我的哥哥啊。”
“嗯,话说回来了。”
“哥哥你这一觉睡的,也实在有够久的。”
百晓生仰头看了看天空。
目光焦点集中于常人所不能见的地方。
分明是空无一物的所在,他却好似是看到了什么。
百晓生点点头。
道一句“原来如此”。
他转而敲了敲冰玉棺盖子。
“那个啊,哥哥。”
“该起床了。”
“太阳晒屁股了!”
“上课要迟到了!”
“网吧去不去啊!”
路明非还是闭着眼没有丁点反应。
百晓生撇撇嘴。
他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喂,我说啊,哥哥。”
“再怎么喜欢睡懒觉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不骗你哦。”
“再不醒的话,你家小怪兽,就要gameover啦。”
冰玉棺中,路明非睫毛眨动。
百晓生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这么说来,还是用小怪兽的名头比较好使呢。”
许久后,他对幽幽醒转的某人道。
“早安啦。”
“哥哥。”
…………
“抓住她!”
“在前面,妖女就在前面!”
“贵人说了,活的,要活的!”
朝廷和江湖的人马会和在一处。
如潮水般浩浩荡荡·要将前方的那一辆单独马车给完全淹没。
绘梨衣深陷重围。
但这些人都努力控制着坐下骏马,围着绘梨衣,神色戒备。
没有谁敢于贸然行事。
妖女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这些天绘梨衣也闯下了赫赫威名,利用远超常人的力气和神裔的特殊本领,她一次次杀出重围,事后留下遍地尸体,死状可怖,全部是受绘梨衣神裔特殊本领所赐。
但他人又不知这一点,他们只觉得是妖女施的什么妖法,一来二去,冠军侯夫人是妖女的消息也在江湖上开始流传。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妖女的名头固然骇人,不过与抓到她的好处比起来,那些个危险则统统算不了什么了。
毕竟江湖上多的是把金银看的比自家性命还要重的人。
所以,此刻包围绘梨衣的这群人,绝大多数都是抱着好似赌徒的心态。
若死了也就死了,若是没死,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不用愁。
此刻这群人看向绘梨衣的目光一个比一个更为贪婪。
便好似那位红衣女子压根不就是什么冠军侯夫人,而是一座移动的金银巨山。
绘梨衣面色煞白。
这不是害怕。
她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绘梨衣的面色如此之差,完全是因为这段时日她的消耗太过了些。
一次次使用神裔本领,给她带来的负荷实在太大。
但饶是如此,绘梨衣还是得继续面对。
当然,有那么一瞬,她眼前好似出现了自家夫君的背影。
心头一软。
绘梨衣真想就这般不管不顾,扑进路明非的怀里。
从前都是自家夫君在替她遮风挡雨,如今却要她挑起大梁,独自面对风雨,绘梨衣真的很累。
但再累还得继续走不是么?
都到这里了。
她得活下去,不能只留下夫君一人。
绘梨衣甩甩头,驱散夫君虚影。
说来当这虚影真的消失时,绘梨衣心中或多或少是有着失望的。
有那么一瞬,她有了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夫君真的在这里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她,很快又为自己笑起来。
真是的,如今夫君有没有醒来也不一定呢,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我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绘梨衣啊绘梨衣,坚强点吧。
说是这么说,她心中却是没来由的响起一声叹息。
如果,夫君真的在这里,该多好。
马蹄声疾,沙尘滚滚。
这一幕很快引来绘梨衣警觉。
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
他们终于还是没能等下去。
一个个红着眼冲向绘梨衣。
绘梨衣张开口,最前方的人们面色大变,忙不迭勒住马头,后方的人来不及动作,马嘶声中滚做一团。
乱象持续片刻。
绘梨衣闭上了口,一丝血迹从嘴角流淌而下,就算是神裔手段,也有到极限的一天,而现在,她到极限了。
绘梨衣面色更是苍白上几分。
“快看!”
有眼力好的江湖中人发现绘梨衣的异状。
他们一个个喜出望外,脸上都是狂喜的神色。
“妖女不行了!”
“快点,抓住她!”
“妖女不行了!”
绘梨衣沉默的看着一个个人挥舞着武器扑了过来。
他们目光中的贪婪叫她皱眉。
天色黑了。
绘梨衣看了眼。
她取出青铜面具,与面具的双目对视,而后戴上。
长兵器横扫。
这是冲在最前方的侠客。
他见妖女竟自不量力的挥舞兵器,便畅快的笑起来。
的确,他承认妖女的妖法防不胜防,他们只能暂避锋芒。
嗯,这所谓暂避锋芒也只是好听些的说法,更准确些,应当是抱头鼠窜才是。
但无论暂避锋芒还是抱头鼠窜,那也只是面对妖女的妖法。
至于这正面厮杀……
此人便这般轻蔑的笑了。
正是在他轻蔑的笑容中。
手中长枪铿锵一声脆响,断作两截。
妖女所持方天画戟余势不减,横拍在他身上,如扫落叶般,轻飘飘将之拍飞。
这人喷出一大口血,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前赴后继的江湖侠客面色巨变。
他们用看待神明或者说是怪物的目光去看绘梨衣。
绘梨衣一震方天画戟。
青铜面具有如恶鬼。
又有几人冲上去。
都死了。
像是拍击礁石的海浪。
除了几点沫子,旁的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