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千之书
上官槿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着鹤氅、头发披散的长者。
他身形高瘦,仙风道骨,正是驱魔司司首洛川。
“我当然是来这里观战的了。”洛川淡淡地回答道。
“可是……”
按理来说,圣人亲临观战,应该是一件轰动全场的大事情。
但上官槿环顾四周,发现附近的所有人,包括距离他们最近的时小寒和齐琰在内,都在聚精会神地望着水中的高台,根本没有注意到洛司首的到来。
“他们都看不到我,也听不到你我之间的对话,”洛川注意到她困惑的神情,微微一笑,解释道,“当然,你不要表现出太大的动作,否则别人会以为你是在对着空气摆造型。”
上官槿微微点头,仍然平视前方。
圣人境界深不可测。
对于洛司首诸多神乎其神的手段,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
洛司首掌握着天机推演之术,理论上就算待在衙门里,都能时刻关注到洛水上的战局。
他为什么偏偏要亲自来到这里、隐藏在人群之中观战呢?
是因为顾旭吗?
…………
齐琰屏息凝神,盯着台上顾旭手中的那支笔。
那笔色泽深沉,又细又长,看上去似乎平平无奇。
但他却一眼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名器——“惊鸿笔”。它能以诗画意象具现出玄妙的法术,且在不同修士的手中,会有不同的效用。
此时擂台上的皑皑白雪,是肃杀,是虚无,是万籁空寂,代表着万物的消逝。
它能抹去周围环境里的一切非凡属性。自然而然,也能破解高朗的“千钧秘术”。
“名器之威,果然不同凡响!”他在心里默默地感慨道。
…………
擂台上。
当“千钧秘术”被顾旭轻轻松松地破解时,高朗站在白雪之上,愣了一秒。
然后他注意到了顾旭手中纤细的毛笔。
“原来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顾旭是名器“惊鸿笔”的主人。
自己的法术被“名器”抹除,并不丢人。
这使得高朗望向顾旭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忌惮,又多了几分羡慕。
于是,他挥了挥手,凭空召唤出了一本厚厚的书。
这本书的封面为金属制成,呈古铜色,略带锈迹,在元宵灯火的映照下泛着黯淡的光芒。
“这本书是我的本命法宝,它叫做‘大千之书’,”高朗淡淡地介绍道,“它是由龙门书院里的炼器大师所制作,能够记录我所见到的法术,并在后续的战斗中使用出来。
“你是最近三个月以来,第一个让我掏出这本书的人。”
话音落罢,他就翻开“大千之书”,并从中撕下三页泛黄的纸,将其朝顾旭抛去。
这三页纸上记录的,都是龙门书院李院长曾经在他面前展示过的法术。
第一个法术名叫“黄沙囚笼”。
它能够在一定范围的空间内凭空变出沙尘暴,将对手束缚在内——只要对手试图突破这一范围,漫天黄沙就会化作无形利刃,对对手造成可怕的伤害。
第二个法术名叫“烈日之光”。
它能够凭空变出剧烈的强光,宛若天上的太阳落在地面,使得对手精神恍惚乃至眩晕。如果对手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或是境界地位的修士,这门法术甚至令其双目失明。
第三个法术名叫“九霄之雷”。
顾名思义,这个法术能够在天穹中聚集雷霆,使其降临地面,对对手造成极为恐怖的伤害。
虽然它存在短暂的蓄力时间,想要准确命中对手并不容易。
但是,配合上“黄沙囚笼”和“烈日之光”,效果却极佳。
而且正常情况下,施展法术是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念诵咒文的——想要同时施展三门法术,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不过,“大千之书”却能让这件事情成为可能。
毕竟,书页上的法术是提前记录好的,只需要撕下来就可以直接使用,并不需要念诵咒语。
于是,三张书页化作绚丽的光芒,朝着顾旭飞去。
顾旭的身边出现了飞扬的黄沙。
天空之中,也出现一道紫色的明亮的闪电,发出了轰隆隆的雷鸣之声。
看到这样声势浩大的画面,观战的民众们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顾旭却一点也不慌张。
他依旧紧握“惊鸿笔”。
这一回,他使用的是“满城风絮”法术。
这是当初目睹时小寒前往“明志堂”闭关修炼,顾旭在沂水县驱魔司衙门里顿悟的法术。
刹那之间,皑皑白雪消失不见。
然后,擂台上凭空出现了漫天飞舞的柳絮。
远远看去,像是缥缈的云彩,又像是轻盈的飞雪。
在那漫漫黄沙和九霄雷霆面前,这些柳絮看上去似乎非常柔弱,仿佛不堪一击。
可是,“大千之书”记录的三门法术,却被这柳絮完完全全所吞没了。
紧接着,绵绵细雨从天空无声飘落。
乍看温和无害。
可实际上,这雨点中却裹挟了高朗三门法术中隐藏的杀意,朝着高朗径直飞去。
高朗自然察觉到了这诗情画意的细雨之中暗藏的危机,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惊鸿笔”的玄妙手段,依旧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这三门法术拥有多么可怕的杀伤力。
他主修法术,并不像武者那样拥有强悍的体质。
如果这绵绵细雨落在他的身上,他自己也会受伤不轻。
想到这里,高朗狠了狠心,又从“大千之书”上撕下了一页纸张。
这张纸上记录的法术,名叫“玄武秘术”。
在撕下纸张的瞬间,高朗周围瞬间出现了一个乌龟壳形状的护盾,把他严严实实地护在里面,挡住了来自“惊鸿笔”的满天飞雨。
“这人的手段,真是太可怕了!”此时高朗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泛白。
如果说,他的诸多法术克制了时小寒。
那么,顾旭的这些手段,就正好克制了像高朗这样以法术为主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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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真快
洛水之畔。
齐琰望着高台上的濛濛细雨和飘飞柳絮,眼底浮现出惊异的神色。
“惊鸿笔”号称大荒最玄妙的名器。很多修士都只知道它很强,但是却不知道它确切的用途。
但齐琰通读典籍史书,却知道“惊鸿笔”的每一道法术,都是“道”的具象化产物。
它能够施展的法术数量和威力,很大程度取决于其主人对“道”的感悟。
在齐琰的记忆里,顾旭是去年十月底成为“惊鸿笔”的新主人的——也就是说,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顾旭就已经掌握了两种法术。
而且这两种法术还有着截然不同的属性。
一个肃杀寂冷,一个缥缈迷朦。
这使得齐琰再次深感震惊。
想想看,一个修炼了一年左右、仅有第三境修为的修士,居然能够领悟到多种“道”的意蕴!
此等悟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
围观的民众们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擂台上的战局,一时间不敢眨眼睛。
在刚才短短一瞬间,他们先后看到了满地霜雪、电闪雷鸣、飞沙走石、朦胧烟雨……这飞速转变的场景,令他们目不暇接,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就错过了精彩的画面。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学这些法术!”人群中,一个小孩一边情不自禁地模仿着顾旭挥动“惊鸿笔”的手势,一边对身边的同伴嚷嚷道。
他显然已经把自己代入到了顾旭的视角里,甚至开始幻想自己在学堂里施展这些华丽的法术时,小伙伴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这样的感觉,真是爽极了。
“阿丑,你别忘了你根本就没有修行天赋,”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泼了盆冷水,“你还是先老老实实地把《声律启蒙》背下来吧!”
…………
时小寒也在努力地踮脚尖,时不时还用力跳起来,只求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顾旭的身上,有些紧张,又有些开心。
看到刚刚欺负她的高朗,此时被顾旭揍得只能缩进“乌龟壳”里,她嘴角上翘,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顾旭,干得漂亮!继续加油!”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小人在疯狂地呐喊。
只是有一件事情,令她不太理解。
在她的印象中,顾旭一向性情稳健,喜欢藏底牌,做什么都喜欢留一手。
可是今天,他刚一上台,就直接使用了“惊鸿笔”这样的大杀器。
这明显不太符合他过往的习惯。
“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吗?”时小寒的心头不禁浮想联翩。
…………
擂台上的比试仍在继续。
“玄武秘术”是一门上品法术,是一百多年前龙门书院一位拥有圣人实力的客座教习所开创出来的,因防御力极强而出名。
高朗并不会这门法术。
他只是在李院长几年前施展这门法术的时候,用“大千之书”把它记录了下来。
当然,“大千之书”虽是一件珍贵且实用的上品法宝,是高朗长期以来依仗的杀招,但它仍然存在着一些局限性。
第一,它记录的每一个法术,只能使用一次——当对应的书页撕下之后,就不能再次使用,除非再次对同样的法术进行记录。
第二,它对于上品法术,只能记录其形,不能记录其神——换句话来讲,就是它只能复刻出上品法术的基本特征,却无法再现它的大道真意。
第三,它能够记录的法术数量是有上限的,且法术品阶越高,能够记录的数量也就越少。
第四,它的书页一旦撕下,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再生出来——也就是说,如果高朗某一天把“大千之书”里的法术全部用掉,那它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是一件无用的废品。
所以,当高朗用出“玄武秘术”的时候,他尽管脸色淡定,但心里却在滴血。
与此同时,高朗也动了一些小心思——
顾旭刚刚施展的的“万籁空寂”和“满城风絮”令他非常心动。高朗想尝试用“大千之书”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两门法术均有克制万法的效果,对他今后的战斗定会有着极大的帮助。
然而,在高朗心里迅速默念了记录法术的口诀后,“大千之书”却毫无反应——它的书页上不仅没有出现新的文字,甚至还变得更加黯淡了几分。
于是高朗缩在龟壳护盾的范围内无奈感慨:这种需要借助“名器”才能施展的法术,复刻起来果然没那么容易啊。
…………
此时顾旭也在心里吐槽:对面这家伙作为龙门书院院长的弟子,手段果然层出不穷——这“乌龟壳”之坚固,竟然连“惊鸿笔”的法术都能挡住。
不过他并不慌张。
他今日登上擂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在实战之中,寻找顿悟和突破的契机。
这使得他很期望遇到一些有挑战性的对手。
当高朗缩在“乌龟壳”里的时候,顾旭轻轻抬起了手。
刹那间,洛河里升腾起成千上万颗水珠子,悬浮在高台周围的半空中。
它们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像是一颗颗明亮的宝石,又像是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从岸边远远望去,水中的擂台就仿佛坐落于繁星之间,璀璨夺目,如梦似幻。
这一刻,时小寒睁大了眼睛,上官槿屏住了呼吸;隐藏在人群中的洛川,嘴角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齐琰则怔怔望着这些明亮的水珠子,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以艰深难懂著称的‘焚天七式’吗……”
今日,他见识到了顾旭广博的学识,见识了名器“惊鸿笔”,见识到了鲜有人能学明白的“焚天七式”……愈发觉得不枉此行。
看到这样一幕,躲在龟壳中的高朗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他把“大千之书”往后翻了翻,迅速撕下一页纸,准备与顾旭展开硬碰硬的对决。
他打算使用的法术叫做‘沧海横流’。
它能够瞬间召唤出汹涌的洪水,扑灭火焰,淹没对手——用来对抗火属性的法术,效果极佳。
然而,这洪水刚被召唤出来,就瞬间化作了蒸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秒钟,顾旭朝前方伸手一指。
无数闪烁着明亮火光的水珠子瞬间击穿了“玄武秘术”的龟壳护盾,径直朝着高朗所在的位置飞去。
“怎么这么快……”
高朗早就猜到对手的这一招会很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本以为固若金汤的“玄武秘术”,竟然眨眼之间就被击破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根本来不及再从“大千之书”上撕下一页纸,甚至来不及举手投降喊出“我认输”。
炽热的温度很快笼罩了高朗。
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死亡的威胁。
而隐藏在周围禁卫军修士已经准备着冲上擂台,把即将受到致命攻击的高朗救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顾旭停手了。
无数水滴仿佛听到一声号令似的,突然整整齐齐悬停在距离高朗几厘米远的位置,闪烁着绚烂而危险的光芒。
“我……我输了。”高朗愣了两秒,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预感到,如果顾旭没有及时停止施展这门威力惊人的法术,任由这些水滴冲向自己,那么他将会在瞬息之间被可怕的高温焚烧成灰。
“承让了。”顾旭淡淡一笑,把高朗之前对时小寒说过的话,重新回敬给了他。
随着他心念一动,悬停在空中的水珠子瞬间消失不见。
高朗脸色阴沉。
今天晚上,他的心情经历了高峰,然后很快又坠入了低谷。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最耀眼的主角,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变成了别人的陪衬。
他朝顾旭微微颔首,随即沿着悬空阶梯,转身走下高台。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万众瞩目的地方停留。
…………
洛水两岸一片死寂。
围观的众人都愣在原地。
就连负责敲锣打鼓的杂役们,也都沉浸在刚才那场精彩刺激的较量之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隔了好一会儿,锣鼓声才突然响起,人群中也跟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洛川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高台上的顾旭,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官槿脑海中依旧在回想那漫天飞舞的水珠子,同时也想到了那本自己怎么读都读不懂的《焚天七式》,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在洛京城里她也是众人眼中的天才人物,但是在见到了顾旭后,她深刻感觉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感觉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骄傲的资本。
时小寒则依旧有些恍惚。
“真快……”她喃喃感叹道。
她口中的这个“快”字,是有多重含义的。
一方面,她是觉得这战斗结束得太快了——几分钟前,高朗这家伙才仗着境界高,把她虐得毫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就被顾旭毫不留情地赶下擂台。
另一方面,她觉得顾旭实力的进步速度实在太快了——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顾旭还需要在杀鬼任务中抱紧她的大腿蹭功勋;没想到现在,他的真实战斗力不仅超过了她,而且还能以如此轻松自如的姿态越境作战,为她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她本想做一个强大的女侠,罩着顾旭这个曾经一度体弱多病的家伙——谁敢欺负顾旭,她就一刀劈死谁。
可不知不觉间,她却成了被保护的那个人。
最关键的是,这种被人护着的感觉,隐隐间好像让她感到很舒服、很享受。
“哼。”她握紧小拳头,在前方的栏杆上忿忿地敲了几下。
“时女侠啊时女侠,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之前说好要变强,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你怎么都忘记了?
“你要抓紧时间修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恐怕再过几个月,就会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
与此同时。
一个仆役打扮的人突然走进河畔的灯楼,把一张精致的彩纸递到领头的歌姬手中,同时口中说道:“这是我家主人在目睹青州顾大人的比试后写下的作品,请过目。”
歌姬接过彩纸,只见是一首简短的词。
其清新自然,简练传神,把顾旭出众的风姿气度,以及在台上的精彩表现,都极为形象地展现了出来。
显然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歌姬抬头朝这仆役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仆役回答道:“是翰林修撰余大人。”
这仆役口中的“余大人”,全名余常青,是闻名洛京的才子,也是最近一次科举考试的状元。
听到这话,歌姬脸上露出讶异的神采,不由得感叹:“今年元宵词集的含金量可真是高啊!竟然连状元和榜眼都来参与填词了!”
仆役笑了笑说道:“青州府这位顾大人今日在擂台上的表现,给我家主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另外,我家主人与许大人虽然平日里关系很不错,但是在诗词这方面,却暗暗较劲了很多年,没有人想输给对方。”
歌姬点了点头。
她体会到,文人们之间的较劲,其精彩程度并不亚于擂台上的战斗。
…………
顾旭在擂台上静静等待。
在此期间,悠扬的歌声再次回荡在洛水上空,顾旭则成了歌词里新的主角。
其中,翰林修撰余常青写的那首词使得众人议论纷纷。
他们一边夸赞此词文采斐然,一边感慨今日的擂台赛真是精彩,竟然把许良才和余常青这样的知名才子都吸引来了。
“在我看来,如果要给今日这些元宵词作排个名次,余大人这首当居第一。”
“可我还是更喜欢许大人那首,语句更华美一些……”
“……”
大约一刻钟后,顾旭终于等来了自己今天的第二个对手。
来人是一个身材瘦削、披着浅褐色袈裟的年轻和尚。
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在元宵灯火的映照下焕发着光芒。
从这和尚的自我介绍中,顾旭知道他的法号叫做“净如”,是灵山寺方丈觉明大师的弟子,也是灵山寺派来参与“洛水大会”的代表之一。
他声称,顾旭刚才施展的种种玄妙手段令他深感叹服,所以他突然起了心思,想要向顾旭讨教一二。
灵山寺是大齐王朝三大门派之一。
觉明大师是当今的圣人。
因此,净如和尚的登场,无疑引起了围观人群的又一阵轰动。
“先是龙门书院,现在又是灵山寺。今年的这个元宵夜,可真是热闹啊。”上官槿不禁默默地感叹道。
…………
PS:抱歉,有点卡文,这章晚了些。
第十八章 顿悟
“还差一点点。”顾旭在心里暗暗道。
今天晚上,他从驱魔司总部出发,来到这人潮汹涌的洛水边上。
他暂时放空心神,放下了长期以来对自身情绪的克制,感受到了元宵佳节的喜庆气息,尝到了洛京城的美味饭菜和甜蜜精致的糖人;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中,登上这金光璀璨的擂台,享受着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享受着众人欣赏、羡慕或是佩服的眼神。
他的心情也在随之起起伏伏——有愉悦,有担忧,有烦躁,有爽快。
与此同时,他停滞许久的真元气息,也有了一丝上涨的迹象。
仿佛一个长期被关在黑屋里的人,突然看到了门缝中透出的一缕阳光。
顾旭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突破瓶颈的方法了。
于是,他瞥了眼洛河两岸望不到尽头的茫茫人海,然后看向眼前披着灰褐色袈裟的年轻僧人,礼貌地说了句:“请。”
“请!”净如和尚笑了笑,脱掉了身上繁琐的袈裟,将其抛在地上,露出穿在里面的精干短衫。
然后他心念一动,凭空召唤出一根数尺长的结实木棍。
“没想到这个气息内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和尚,竟然也是个拥有本命物的第四境修士。”顾旭在心头暗暗感慨道。
锣鼓声响,比试开始。
只见净如和尚双手握棍,朝着顾旭所在的位置径直劈来,其动作迅猛有力,宛若雷霆。
顾旭看到了木棍末端闪烁的真元光芒,听到了木棍划破空气的呼啸风声。
他知道,对方施展的招式叫做“齐眉棍法”,是灵山寺里一门比较基础的武学。它的每一式,如劈、崩、点、拨、撩、封等,看上去都朴实无华,但是组合在一起却灵活多变,且身棍合一、力透棍尖,令对手难以预测、难以招架。
木棍来的速度实在太快。
根本来不及顾旭掏出符篆、念诵咒文。
那棍尖上的光芒,竟然留下了清晰的残影,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明亮的弧线。
高台下观战的修士们一时忘记了呼吸。
净如和尚的这一棍,看似简单,却极为扎实。
或许在外行人眼中,其观赏效果比不上龙门书院高朗施展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
但内行人却能清晰地察觉到它可怕的威力,以及净如和尚扎实的修为。
众所周知,顾旭是一个主修符咒法术的修士——不仅身板相对脆弱,而且也并不擅长这种短兵相接的搏斗。
他要如何抵挡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棍?
…………
下一秒钟。
顾旭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原地。
净如和尚棍尖的光芒“啪”地一声炸开,高台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凹陷。
与此同时,顾旭则出现在数米远的位置,与净如和尚拉开身位,避开了“齐眉棍法”的攻击范围。
据顾旭所知,自己脚下的这座高台,属于洛京城“天龙大阵”的一部分,理论上是极为坚固、极难被破坏的。
但净如和尚的这一棍却能在高台上留下痕迹。
可以想象,如果顾旭刚才选择硬接这一棍,那么他此时很可能已经身受重伤。
所以顾旭很庆幸,自己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施展“流星走月”步法,躲开了这气势汹汹的一棍。
净如和尚不禁在原地愣了一瞬——他似乎没有想到,像顾旭这种看上去体格相对瘦弱的修士,竟然掌握着如此诡异莫测的身法。
…………
洛水之畔。
“竟然是‘流星走月’……”齐琰在栏杆边上望着顾旭消失又出现的身影,口中喃喃道
他很清楚,“流星走月”是驱魔司司首洛川自创的上品武学——只有深得洛川信任的亲随,比如楚凤歌和上官槿,才有资格学习。
“看来顾旭之前在洛司首心中的地位,比我想象中更重要啊,”他在心头感慨,“而且按照常理来说,上品招式一向以艰深难懂出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钻研琢磨,才能够领悟其中的大道真意。可顾旭只修炼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能掌握不止一种上品武学或法术……这简直不可思议。”
旁边的上官槿同样怔怔出神。
时至今日,她已经能够猜到,顾旭的“流星走月”身法,就是不久前跟她在“论道之境”中切磋时,从她身上学来的。
“他居然只看了一眼,就学会了‘流星走月’!”
每当想到这件事情,上官槿都会觉得,自己跟楚凤歌都是废物。
因为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初花了很长时间,犯过很多错误,被司首大人批评指教了许多次,才逐渐地掌握了“流星走月”这门玄妙莫测的身法。
天才与天才之间,也可能存在着天堑般的差距。
时小寒双手拄着前方的栏杆,踮着脚尖望着高高的擂台,心情也格外紧张。
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和尚的实力,比先前龙门书院的高朗还要强得多——他棍法中蕴藏的力道,不亚于她使用“饕餮之印”配合“霸王刀法”的全力一击。
顾旭的一次次闪避,就仿佛在钢丝上跳舞,容不得有丝毫失误。
“顾旭,你一定要小心啊……”她在心里默默道。
唯有隐藏在人群中的洛川依旧神色淡定。
仿佛在他眼中,不管顾旭用出多么离谱的招式,都是理所当然的。
…………
净如和尚很快又出招了。
他双手紧握木棍,指节微微泛白,向前迈进几步,迅速近了顾旭的身。他的棍沿身体左侧划出一个圆,然后猛然向前撩出。他的真元聚集在棍的尖端,冒出闪亮的火星。
顾旭清楚,如果自己被这一棍击中,就会瞬间被那强大的力量挑飞到空中。
他不假思索滴再次施展“流星走月”。
这一回,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净如和尚的身后。
木棍再次扑了个空。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木棍在净如和尚的手中灵活舞动、反转腾挪,倭、劈、归、舞,棍声呼啸,刚劲勇猛。
顾旭的身影则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仿佛鬼魅一般,令人难以预测他下一秒钟会出现在什么位置。
木棍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却无法击中他的身体。
这使得净如和尚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当然,顾旭并不仅仅只是在一味地躲闪。
他在闪避的同时,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符篆,心里默念咒文,然后朝着净如和尚所在的位置抛去。
其实,如果他愿意动用“光阴”的话,可以更轻松地应对这个问题。
只是顾旭觉得,“光阴”涉及到时间这种高层次的“道”,且对真元消耗极大,应当作为底牌,留到日后生死攸关的战斗中使用。
顾旭一共用了三张符。
一张“缴械符”,一张“缚身符”,一张“烈炎真符”——经过他的改进,这些符的威力比起原版要大得多。
正常情况下,净如和尚很快会被卸下武器、定住身形,然后遭受烈火的炙烤。
但净如和尚的反应速度比顾旭想象中还要快。
而且他作为灵山寺觉明大师的亲传弟子,也掌握着比常人更多的对敌手段。
刹那间,净如和尚全身上下都被金黄色的真元光芒包裹住,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顾旭的三张符篆,也被挡在外面,无法对他造成丝毫伤害。
看到这样一幕,顾旭微微皱眉。
凭借广博的学识,他认出净如和尚的这一招式,叫做“金刚不坏神功”,是灵山寺祖师开创的上品武学,号称“无坚不摧,万法不侵”,拥有极强的防御力。
只是在他的印象中,这“金刚不坏神功”极为难学——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里,只有灵山寺方丈觉明大师一人掌握。
没想到今天这净如和尚竟然也能把它施展出来。
天下英杰,果然不容小觑。
“时隔多年,灵山寺这‘金刚不坏神功’又有了新的传承者,”齐琰在高台之下轻声感叹道,“顾旭想要战胜这个和尚,恐怕不会轻松。”
…………
顾旭没有多想,直接施展“萤焰”。
从刚才的回合中,他知道净如和尚的“金刚不坏神功”对他的大部分手段都存在着极大的克制作用。
若要击败对方,他必须先破除对方身上那层金灿灿的真元铠甲。
随着他心念一动,洛河中再次升腾起成千上万颗水滴,闪烁着桔红色的微光,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整整齐齐地朝着净如和尚飞去。
这画面如梦似幻,却隐藏着极为可怕的杀伤力。
台下的观众们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不久前,就连李院长的得意门生高朗,都在这些微弱的萤火光芒下瞬间溃败,再无还手之力。
他们非常好奇,这位来自灵山寺的和尚,是否有能力抵挡住顾旭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净如和尚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变得警觉起来,却并没有太过慌张。
他依旧按部就班地舞动着手中的木棍。
只是他身上的金色光辉,变得比先前更加明亮。
霎时,顾旭的万千“萤火虫”与净如和尚的“黄金铠甲”碰撞在了一起。
擂台上瞬间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像是正午的太阳突然出现在地面上,把整条洛河都照得亮如白昼。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
站在最前面的人,甚至因为这强光的刺激而留下眼泪。
紧接着,强烈的冲击波以擂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在平静的洛水上掀起了澎湃的浪潮,层层叠叠,连续不断。
几秒钟后,强烈的光线才渐渐淡去。
但人们的瞳孔依旧处在收缩的状态,久久无法恢复过来,以至于视野中一片模糊,一时无法看清楚接下来的战局。
…………
台上。
那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已经消失不见,净如和尚身上的“黄金铠甲”也变得暗淡无光。
两人在猛烈的冲击力下,都退到了擂台的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坠入洛河之中。
此时此刻,顾旭和净如和尚都望着对方,心情复杂。
顾旭心头感慨:“灵山寺祖师作为曾经的第九境修士,他留下的绝学果然非同一般——就连像‘萤焰’这样法术,都无法瞬间击破这和尚的防御。”
净如和尚也在感叹:“这个叫顾旭的年轻修士,果然非同一般——就连这‘金刚不坏神功’,都无法完全挡住他的攻击。怪不得最近这段时间里师父口中经常念叨着他的名字。”
两人不约而同地留给了对方一些调整恢复的时间。
沉默片刻后,净如和尚认真地看了眼顾旭,开口问道:“你刚才施展的这一招,是不是赤阳子前辈开创的‘焚天七式’?”
“没错。”顾旭点了点头。
“难怪。”净如和尚低下头,若有所思。
过了几秒,净如和尚又望向顾旭道:“那你是否知道,几十年前,我师父和赤阳子前辈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探讨大道奥义?”
“听说过。”
“小僧曾经听师父说,赤阳子前辈生前一直在研究一种能够破除世间万法的法术,”净如和尚语气平静地叙述道,“为了做成这件事情,他经常与我师父切磋斗法。赤阳子前辈为了破开我师父的防御,他把《焚天七式》设计得一式比一式更强。
“而我师父也借此机会,对灵山寺内包括’金刚不坏神功‘在内的许多招式进行改进——它所具有的防御力,也比原本的强得多。”
顾旭点了点头。
从净如和尚的话中,他明白了“金刚不坏神功”能够挡住“萤焰”背后的原因。
或许,要等他学会《焚天七式》的后面几式,才能够真正做到轻而易举地破除万法。
他思索片刻,然后礼貌问道:“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可以。”净如点了点头,没有询问他原因。
“多谢!”顾旭拱了拱手。
然后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进入了顿悟的状态!
(先更后改)
PS:抱歉这几天有点卡文,更新不太规律。不过最近在准备离职了。之前欠着的章节会尽快补上的!(终于拿到精品徽章了,开心!)
第十九章 惊鸿笔的新法术
时小寒抬着头,望着定定站在台上的顾旭。
“这家伙……居然又顿悟了……”她心里默默道。
对于世间的大部分修士来说,“顿悟”这种事情,是可遇可不求的,一辈子可能也就只能发生一两次。
可顾旭这家伙,不仅三天两头就能顿悟一次,而且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进入顿悟的状态。
时小寒依旧记得,当他们两人在沂水县结伴做任务时,顾旭常常杀完一只鬼,就站在原地陷入沉思,几分钟后,便能画出一张全新的符篆,或是对某种法术做出意想不到的改进。
没想到今天在这万众瞩目的擂台上,他竟然也能有所感悟。
…………
看到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顾旭,洛水两岸的众人都在私底下小声议论,露出了或是疑惑、或是惊讶、或是期待的眼神。
但顾旭却完完全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对旁人的眼光,浑然不在意。
神话传说中的“望乡台”,是阴间的鬼魂回头眺望阳间亲人的地方;修行路上的“望乡台”,则是修士们回顾凡尘的地方。
其关键就在于“回头”。
众所周知,修行是一条超脱凡俗的道路,是由“人”转变成“超人”、“非人”的过程。随着修士境界的提升,他们需要从天地之间吸纳越来越多的阴煞之气,也时时刻刻面临着被侵蚀、被同化的风险。
所以,前人们选择寻找很多年前身为凡人时的感觉,用于稳定自己的精神,借此对抗这个世界阴寒冷寂的本质。
欲超脱,先回头。
唯有历遍红尘,方得铅华洗尽。
或许是有意识,或许是无意识,陈济生全身心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楚凤歌执着于人前显圣,上官槿热衷于把自己打扮好看从而赢取他人的好感……至于空玄散人,更是常常游戏于红尘之中,就算是变成了鬼,都还在惦记着漂亮女人。
今天,顾旭结束数日的闭门静修,来到这人潮涌动的洛河之畔,一切所见所闻所感,均化作全新的领悟,涌入他的心头。
当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后,河边那些造型各异的花灯会让他感到惊喜,餐馆里物美价廉的菜肴会让他感到愉悦,姑娘们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华服会让他眼花缭乱,时小寒在台上的战斗会让他感到紧张,战胜强敌会让他感到舒畅,台下观众们惊叹佩服的目光会让他感到爽快……
这些情绪,仿佛是一盏明灯,一根手杖,驱散了他眼前的阴霾,使得他在攀登“思乡岭”的过程中,步伐变得愈发稳健。
“原来如此。”
顾旭笑了笑。
他一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寻寻觅觅,却摸不出究竟。
可到头来,待他走出屋子,回首凡尘,却发现这答案竟然来得如此简单。
在他的意识世界里,“思乡岭”上的雾气似乎在渐渐淡去,阶梯上的阻力似乎在渐渐消失。
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往上攀爬,应该能够健步如飞、不受阻碍。
但由于此时他身处万众瞩目的擂台之上,他并没有选择沿着阶梯继续登山。
而是睁开眼睛,目光清亮,憬然有悟。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望着前方的净如和尚,礼貌笑道。
“没关系。”净如平静道。他同样趁着这段时间,让自己的体力和真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此外,他清晰察觉到,顾旭现在展现出来的气质,似乎跟刚才有些不一样。
比试再次开始。
因为见识过顾旭威力惊人的“焚天七式”,这一次净如和尚没再留手。
他开始念诵咒文,施展灵山寺祖师开创的另一门不外传的上品法术——“焚风火莲”。
由于掌握这门法术的修士极为稀少,这咒语听上去也有些冗长晦涩,大部分观众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唯有站在栏杆边上的齐琰认出了他施展的这门法术。
“觉明大师收的这个徒弟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啊,”他在心里暗暗地感叹道,“竟然连‘焚风火莲’这么难道法术都能学会。”
在净如和尚念咒的过程中,他周围气流迅速涌动,身上逐渐凝聚起磅礴的气息,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但顾旭的神色依旧从容淡定。
他再次取出“惊鸿笔”,在空中随性挥舞,仿佛把整片天地当成了一张巨大的宣纸,在上头肆意地挥毫泼墨。
“他这是在做什么?”看到顾旭的举动,时小寒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在用‘惊鸿笔’作诗,”齐琰解释道,“或者说,他在借助诗画意象,创造一门全新的法术。”
“创造一门全新的法术……”时小寒轻轻咬住嘴唇,把这句话在脑海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意识到,顾旭不仅早已在实力上把她甩在了身后,而且两人的差距还在变得越来越大。
随着顾旭的动作,“惊鸿笔”的笔尖流淌出璀璨的光芒,然后定格在夜空之中,看上去绚烂夺目。
这些光芒很快凝聚成如下字迹: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当顾旭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惊鸿笔”忽然大放光明。
这些闪亮的文字化作五光十色的烟火,噼里啪啦地绽放在漆黑的天穹之中,把整条洛河映照得宛若白昼。
与此同时,净如和尚也念完了那冗长的咒语。
洛河之水开始沸腾冒泡。
炽热的气流开始向四周涌动。
一朵由金橙色跳动的火焰构成的莲花,从水中冉冉升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能量。
若不是来自禁卫军的强者在擂台周围提前构建了法术屏障,恐怕围观的人群早已被这可怕的高温吞没。
“原来这和尚也会玩火啊!”顾旭心里淡淡评价道。
然后他不慌不忙,用“惊鸿笔”朝前方轻轻一指。
…………
注释:
(1)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二十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这一瞬间,天上的焰火宛若数不清的花朵,在月亮的周围盛开,薄薄的云雾也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随后又化作光芒璀璨的雨点,自天穹中坠落,朝着净如和尚所在的位置飞去。
与此同时,净如和尚施展的“焚风火莲”也炸裂开来。
热浪翻腾,烈焰狂舞。
洛河的水蒸发成朦胧的雾气,模糊了顾旭的视线;炽热的火焰宛若金色的巨蛇,张牙舞爪地朝顾旭扑来。
台下的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不论是外行人还是内行人,此刻都能感觉到,天上的烟花和地上的火海,都是威力极为强大的法术——普通人只要稍微沾到一点儿,就有可能瞬间被焚烧成灰烬。
然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顾旭和净如和尚的身影就同时消失在原地。
顾旭用的身法自然是“流星走月”。
他宛若鬼魅一般,忽隐忽现,穿梭在熊熊烈火之间。
面对这滔天烈火,他知道自己不可硬扛,也来不及施展复杂的法术,便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利用身法进行闪避。
此外,他还从“闲云居”中取出了两百多张“玄冰符”,抛向迎面扑来的火焰。
“玄冰符”是一种极为基础的符篆。
它能够变成冰霜,使得温度降低;如果触碰到敌人,还能在短时间内束缚住他的行动。
经过顾旭的改进,他手中这些“玄冰符”效果持续时间要比原版更久一些,温度也要低得多。
虽然在净如和尚的“焚风火莲”面前,这“玄冰符”制造出来的冰霜根本不够看。
但由于数量实在太多,已经足以保证顾旭在行动过程中不被高温所伤。
凭借远超常人的精神感知力,顾旭能够察觉到,净如和尚施展的“焚风火莲”仍然不够娴熟,还存在着不少的瑕疵。
毕竟世间大部分人可没有顾旭这种惊人的悟性。
能学懂一门上品法术,就已经算得上是天才。
像净如和尚这种,要施展“金刚不坏神功”和“焚风火莲”这两个一攻一守、意境截然不同的招式,无疑是非常吃力的。
于是,顾旭就在“玄冰符”的保护下,一边寻找“焚风火莲”的破绽,一边在烈火的缝隙之间灵活穿行。
他知道,只要自己熬过短暂的几分钟,“焚风火莲”就会自然消散。
…………
但净如和尚就没有顾旭表现得这么轻松了。
他施展灵山寺祖传的“游龙飞步”,迈着灵活的步伐,试图躲开那自天而降的绚烂烟火。
可他却发现,这些烟花却一直牢牢地锁定住他——不论他逃到什么地方,这烟花始终跟在他的身后,甩也甩不掉。
净如和尚突然很想骂一句脏话。
可他想起灵山寺中“不妄语”、“不恶口”的戒律,硬生生地把骂人的冲动憋回了肚子里。
只是使用上品法术对真元消耗极大,他现在已经无法再次用出“金刚不坏之身”来抵挡顾旭这来势汹汹的攻击。
但他又不愿意轻易认输,丢了灵山寺和师父的颜面。
于是,他只能握紧手中的木棍,横在自己身前,尝试利用本命物和纯粹的真元,构建出一道无形的壁障。
刹那间,烟花与真元壁障重重地碰撞在一起。
灿烂的火星向四面八方迸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宛若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净如和尚的嘴角渗出鲜血。
他被击飞到了数米高的空中,飞出了老远的距离,然后重重地坠入冒烟的洛河之中。
他此时非常庆幸自己是个练武的修士,修炼的是能够增强体质的功法,要比一般人皮糙肉厚得多。
否则,不论是这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这近乎沸腾的洛河水,都能够让他瞬间暴毙。
“真不敢想象,这顾旭竟然只是个第三境的修士……难怪师父最近总是提起他的名字,”净如和尚一边以狗刨的姿势朝着岸边游泳,一边默默心想,“这种人,已经不能简简单单地称作是‘天才’了。应该叫他‘妖孽’才行。”
…………
净如和尚离开擂台范围,落入河中,无疑宣告了他的失败。
而顾旭仍然定定站在高台之上。
在他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周围的烈焰渐渐地熄灭——仿佛早朝之后,臣子们在君王的面前恭敬告退。
洛河两岸的众人依旧沉浸刚才那场激烈的战斗中,过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
欢呼声,鼓掌声,喝彩声,还有那响亮的敲锣打鼓声,方才迟迟地响起。
只是这一回,灯楼中却没再传来动听的歌声。
…………
歌姬们默默等待着京城的文人们献上新的词作,以庆祝顾旭在又一轮的战斗中取得胜利。
可等了许久,她们却等不到任何文人的踪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那场精彩的战斗,不应该是绝佳的题材吗?”
“难道他们都不想抓住这个出名的好机会吗?”
…………
一位年纪不大的官员穿着便服,正在河畔默默观战。
此人正是大齐王朝翰林修撰、最近一届的科举考试状元余常青。
刚才的对决令他印象深刻。
他手中拿着纸张和炭笔,考虑再次填词一首,好好地夸一夸台上那个天赋异禀的少年。
然而,刚写几个字,他就皱起了眉头,随后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撕掉了手中的纸张。
顾旭用烟花书写出来的那首《青玉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萦绕不散。
此词构思精妙,语言华美;每一个字都用得恰到好处,勾勒出花灯耀眼、乐声盈耳的元夕盛况。
至于下阕,则更是含蓄婉转,令人回味无穷。
余常青感觉,就算自己绞尽脑汁,用尽肚子里的所有墨水,对文字反复地雕琢,都无法写出这种水准的作品。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把自己的作品送到灯楼歌姬们的手中,只会遭来众人的耻笑。
“真想不到,一个年仅十七岁、主要工作是杀鬼的修士,竟然在文采上超越了我们这些多年来日夜苦读诗书、钻研文章的文人!”
“这可真是耻辱啊!”
余常青长叹一声,望向顾旭的目光里充满佩服地情绪。
…………
对于这场战斗,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关注重点。
比如龙门书院的符修贾秀光,脸色就格外阴沉。
自从被时小寒用“霸王刀法”一招击败后,他的心情一直闷闷不乐。
然而顾旭刚才使用的“玄冰符”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这‘玄冰符’的效果,怎能持续这么长的时间?”贾秀光目瞪口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师画的‘玄冰符’,也没这么厉害吧!”
“最关键的是,他怎能随身揣着两百多张‘玄冰符’?”
贾秀光不敢想象,如果把顾旭身上所有种类的符篆加起来,数量究竟有多少。
第二十一章 万众瞩目
在符道领域,贾秀光一直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自从开始修行以来,别人绞尽脑汁都看不明白的符道书籍,他总能轻松读懂;别人费尽心力都难以临摹的符篆,他总能轻松地画出来;就连龙门书院里一向以挑剔出名的傅教习,都愿意收他做学生。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上苍的宠儿,拥有了无数人都羡慕不来的天赋。
可是今天,擂台上那个叫顾旭的少年,却把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击得粉碎。
“这家伙究竟师承何人?”贾秀光皱着眉头心想,“为什么他画出来的符,跟我以前见到的都不太一样?”
…………
齐琰依旧站在栏杆旁边,回味着刚才在夜空中的绚烂烟火。
绽放时璀璨夺目,凋零时清寂阑珊。
他能猜到,这应该又是一门诞生于“惊鸿笔”的新法术。
“书里曾经提到过,‘惊鸿笔’的每一任主人,都是极具才情的,”齐琰默默想道,“写诗作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他们用来感悟天道的手段。
“在我看来,顾旭的这首《青玉案》,足以让今天所有的元宵词作都黯然失色——甚至回顾最近几年,我也从未读到过比这首《青玉案》更优秀的元宵词。
“难怪‘惊鸿笔’会认他做主人。”
在见到顾旭之前,齐琰从来都不敢想象,这世间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把卓绝的修行资质、渊博的知识、出众的文学才华集于一身。
“就算谪仙在世,也不过如此吧!”他轻声感叹。
…………
在顾旭与净如和尚战斗的整个过程中,时小寒一直心情紧张。她不经意地握紧拳头,心砰砰跳着,仿佛一只窜来窜去的小鹿。
尤其是当顾旭的身影被熊熊燃烧的“焚风火莲”吞没的时候,她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火焰散去,净如和尚坠入洛水,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赢了!他赢了!”
看到高台上毫发无伤的青衫少年,她心里欢呼雀跃,同时拄着栏杆高高地蹦起来,只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时候,她终于有心思细细回想顾旭刚才用漫天烟花书写的那首《青玉案》。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真想不到,顾旭那个脑子里只有修炼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好的文采!而且他竟然知道这么多女孩子的发饰!他是私底下偷偷研究过吗?
“还有,这首词里的‘那人’,指的究竟是谁?
“会是……我么?”
时小寒突然心跳加速。
之前的几天里,她一直被“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这个问题所困扰,经常夜里胡思乱想,睡不着觉。
一方面,她不断提醒自己“男人只会影响本女侠拔刀的速度”、“只有俗人才会耽误于情情爱爱,真正的大侠就应该提起大刀抓紧一切时间杀鬼”;另一方面,“顾旭”这个名字稍不留神又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想跟他待在一起,想与他分享好吃的东西,想跟他倾诉自己每一天的喜怒哀乐,也想尽力为他做些什么,帮助他在三十岁前修炼成圣人。
就在时小寒思绪纷乱的时候,擂台上的顾旭正好偏过头,朝她所在的位置望过来。
他青衫飘飘,嘴角微微上翘,眼神一如既往自信从容。
在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时小寒感觉一股热流涌遍自己全身。
仿佛一颗石头坠入平静的湖泊,荡漾起层层涟漪,久久不停。
她立即扭过头,不去看他。
…………
上官槿也同样在自己的脑海中,把刚才的那场战斗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凭借“天算”神通,她可以获取战局中的数据信息,也自然明白净如和尚的“焚风火莲”究竟有多么的可怕。
经过一番推算后,她觉得就算是自己站在那擂台上,也不一定能扛过这一招。
可只有第三境修为的顾旭,却能在“焚风火莲”中毫发无伤。
此外,他还能在那铺天盖地的火焰中,精准地找到对手的每一处破绽,并凭借身法和符篆进行准确无误的躲避。
这无疑意味着,他拥有着冷静的头脑,精准的感知,敏捷的反应。
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还能在战斗的过程中,突然领悟出一门全新的法术。
“我想,在今日之后,洛京城的年轻人恐怕无人敢自称‘天才’了吧!”她在心里默默道。
…………
驱魔司司首洛川依旧静静站在原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擂台上发生的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他看来,凭借顾旭的资质和能力,做到这些事情并不意外。
没必要大惊小怪。
…………
此时距离午夜的钟声敲响还有不到一刻钟。
顾旭再次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之上,等待着下一个对手。
高台上视野极佳。
洛水两岸五光十色的彩灯,皆可一览无余。
放眼望去,元宵夜的洛京城就像是珠光宝气、涂脂抹粉的宫装女子,透出美艳绝伦的雍容贵气。
只有像顾旭这样的胜利者,才有时间、有闲情,从这绝佳的角度,一睹她的芳容。
…………
或许是被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所震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迟迟没有人登上擂台,向顾旭发起挑战。
顾旭干脆闭目养神,开始恢复自己体内的真元。
今日他收获极大——不仅找到了突破瓶颈的方法,而且用“惊鸿笔”开创出新法术“东风夜放花千树”。
他此刻的心境,就与这首《青玉案》一样——
寻寻觅觅,上下求索。
直到在这个热闹的元宵夜,蓦然回首,终于窥见柳暗花明。
目的已经达成。
他感到非常满意。
他希望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希望台下的挑战者们能多犹豫几分钟。
只要熬过午夜,他就可以把那大量的金钱和丹药的奖赏收入囊中,短期内再也不需要为修炼发愁了。
如果大齐朝廷足够慷慨,说不定他还能在洛京城买套新的房子。
毕竟作为朝廷命官,而且大概率将受封爵位,他有必要拥有一座自己的府邸。
像楚凤歌和上官槿这样的司首亲随,虽然长期待在驱魔司衙门里,但在洛京城的繁华地段也拥有自己的房产。
只是他在餐馆里听人议论,因为洛水大会和长夜将至,洛京城“天龙大阵”范围内的房价地价在飞速上涨。
…………
八分钟。
七分钟。
六分钟。
五分钟。
……
在距离午夜只有三分钟的时候,终于有人沿着悬空阶梯施施然登上了擂台。
第二十二章 辉煌
来人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头发梳成双丫髻,穿着淡黄色的衣裙。
顾旭微微皱起眉头。
并不是因为她实力太强、难以战胜。
而是因为在他的感知里,这姑娘只是一个第二境的修士,理论上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顾大人,我并不是来挑战您的,”似乎是注意到顾旭有些不解的神情,这丫鬟打扮的姑娘刚一登上擂台,就立即开口解释,同时还比了个认输的手势,“是我家小姐让我给您带句话。”
“你家小姐是谁?”顾旭问。
“幽州赵嫣。”
当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身着黄裙的小丫鬟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展现出一副颇为骄傲的模样。
顾旭若有所思。
就在今天晚上,上官槿才刚刚跟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他知道赵嫣是大齐圣人燕国公的女儿,也知道她拥有极高的、不亚于楚凤歌和剑阁苏笑的修行资质,一手枪法出神入化。
她在大齐边境的军队里待了几年。没人知道她现在的修为究竟是怎样的境界。
对于像赵嫣这样的人,顾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再加上经过连番作战,顾旭已经消耗了大量的真元。如果此时赵嫣选择亲自登台挑战,那她很可能会轻轻松松地夺取魁名。
没想到她竟然只是派了一个丫鬟来传话。
不过顾旭转念一想:像赵嫣这样的门阀小姐,不缺金钱,不缺丹药,也不需要借助这元宵擂台赛来扬名。以她传说中的乖僻个性,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虽然按照规矩,闲杂人员是不得登上擂台的。
但想必隐藏在周围的禁卫军修士也忌惮赵家的威势,故而默许了这样的行为。
“我家小姐认可了你的实力,”只听见丫鬟继续淡淡说道,“在你突破第四境后,她会来挑战你。”
她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是在宣读圣旨,没有征求顾旭的意见,也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话音落罢,她便转身离开。
擂台上再次只剩下顾旭孤零零的一人。
顾旭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丫鬟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心头不由得感叹:这赵家人的做事风格可真是霸道。
不得不说,在为人处世方面,大齐王朝的这几个门阀都各具特色——
陆家人就像是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文人,热衷于曲水流觞、以诗会友。他们会模仿自家那位仙人祖宗,为了寻求所谓的“灵感”,或是在青楼酒馆里倚红偎翠,或是在冰天雪地里对月独酌。有才华有天赋的人,会被他们奉为座上宾;没才华没天赋的人,根本就不会存在于他们的视线之中。
襄阳陈氏则是典型的官宦世家,在经史书籍的熏陶下长大。他们外表总是彬彬有礼,讲“仁义”,守“规矩”,对上恭恭敬敬,对下平易近人。可若剥开他们这层温良恭俭的外皮,会发现他们体内流着商人的冰冷血液,还有着政客的无情灵魂。
至于赵家,顾旭目前接触得并不多。
但从诸多传闻中,能够看得出他们作为唯一一个有圣人撑腰的家族,比起其他几家,做起事来无疑要更加简单粗暴、不拘小节。
…………
在最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顾旭就静静站在擂台上看风景,借着这热闹的节日气氛,继续消化今天的感悟。
洛水两岸的观众们也在议论纷纷。
一方面,他们对许久未曾在京城露面的赵家大小姐充满了好奇;另一方面,他们也对顾旭今夜展现出来的实力感慨万千,竟然连一向骄傲的赵小姐都在大庭广众面前给他下战书——要知道,在此之前,只有楚凤歌和苏笑有过这样的待遇。
很快,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顾旭终于成功地站到了最后。
几乎所有人都在高喊着他的名字。
年轻的男孩们用崇拜和羡慕的眼神看着他,暗暗下决心要努力修炼;女孩们则笑盈盈地跟同伴议论,一边探讨着那首充满浪漫气息的《青玉案》,一边询问着这位英俊又强大的顾大人可曾婚配。
长辈们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自家的儿女,为何别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不仅能上元夺魁,还能拯救青州府数万百姓,而自家娃儿却还在想方设法地从学堂逃课。
文人们的话语则基本上透着酸味儿——他们痛恨上苍的不公,竟然把绝佳的修行资质和文学才华都放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
总而言之,顾旭首次公开亮相,就成了整座洛京城的焦点。
在离开擂台的过程中,他刻意地放松心神,去体会这种被众人仰望的感觉。
有发自内心的愉悦,也有小小的得意。
他已经明白,在攀登“思乡岭”的过程中,每分每秒的喜怒哀乐,都将成为前行的助力。
唯有领悟凡俗,方可超脱凡俗。
一个来自禁卫军的修士已经在阶梯下默默等待。
当顾旭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向顾旭询问了住处,同时表示:“顾大人,元宵擂台赛的奖励会在三天之内送到您的住处。”
顾旭微笑着表示感谢,同时告诉对方,自己目前暂时住在驱魔司总部衙门。
他必须得承认,听到“奖励”二字的时候,是他今晚最开心的一刻。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时小寒、上官槿和齐琰所在的位置径直走去。
四面八方的人群都朝这边涌来。
他们都想尽可能地靠近顾旭,看看这个震惊全场的年轻天才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过,在距离顾旭数尺远的距离,众人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在通道的尽头,时小寒正踮着脚尖望着他。
粉色的罗裙随风摆动,头上亮闪闪的金属发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清亮的杏眼倒映着元宵的彩灯,看上去就像是装着一条绚烂的星河。
“恭喜顾大人拔得头筹!”她努力掩饰笑容,装出一副正经的姿态,朝他拱了拱手。
“多谢时大人!”顾旭笑着走了过去,一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一瞬间,周围隐隐约约传来洛京少女们心碎的叹息。
PS:抱歉因为近期身体和工作原因(前面单章提到),更新慢了些,让大家久等了。但肯定不会太监的。10月底(最迟11月1日)就会恢复正常更新啦!
第二十三章 天亮了
当顾旭夺得魁名的时候,洛川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上官槿的视野之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对此上官槿并不感到惊讶。
洛司首作为执掌驱魔司的圣人强者,他的实力,还有他的心思,就像是大海一样,令人极目远眺也看不到边际。
上官槿的注意力重新落在前方的顾旭身上。
今夜的青衫少年,像戏曲中的主角,盛装打扮后华丽登场,万盏明灯为他闪耀,丝竹管弦为他而鸣。
他第一次登上这座名叫“洛京城”的舞台,就成了众人眼中的传奇,凭借手中一支纤细脆弱的毛笔,就把那如梦似幻的绚烂烟火印刻在所有人的心底。
按照洛京以往的习俗,每年元宵的午夜时分,不仅要敲钟,还要放烟花——那烟花由官府出资,排场极大,式样繁多,每年都推陈出新,总能让洛京百姓大饱眼福。
但今年,这个放烟花的环节却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除了上官槿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或许是因为顾旭的‘东风夜放花千树’在前吧!”上官槿在脑海中默默猜测道,“毕竟,官府放的烟花,如果比不过一个十七岁少年,那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
擂台赛结束后,元宵夜的庆祝活动仍在继续。
五颜六色的彩灯依旧亮着,直到黎明的时候才会熄灭。在太阳升起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会在花灯间嬉戏,小贩们会大声吆喝着向络绎不绝的路人推销商品;大齐的官员们也会抓住春节假期的尾巴,享受这难得的放纵时光。
毕竟,天亮之后,各大衙门将开始正常运行,一切都将重归正轨。
…………
白衣青年齐琰停留片刻后,就带着他的仆人,离开了洛河之畔。
临走的时候,他留给了顾旭一张纸条。
“顾大人的天赋与才学,在下深感佩服。今夜见到您,感觉就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只听见齐琰对顾旭淡淡地笑道,“这纸条上写的,是我家一处庄园的地址。它位于洛京城郊区,风景优美、僻静安宁,是研究学问的好地方。
“每月月底,我都会在那里待上几天,读几本书,修养身心。倘若顾大人不嫌弃,不妨来这庄园坐坐,咱们也能更深入地交流,继续聊聊道法典籍。”
顾旭展开纸条,发现上面写着三个挺拔苍劲的字——“平泉庄”。
“平泉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不是大齐皇室建在城外的避暑园林吗?”他微微皱起眉头,“难道今天这位齐兄,竟然是皇室中的人?”
他抬起头,却发现齐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寻不着踪迹。
他想起齐琰身上那难以掩盖的雍容气质,想起他广博的见识,想起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起各种“小道消息”……如果这时有人告诉他,齐琰是一位微服出行的皇子,顾旭觉得自己很可能会相信。
顾旭能感觉到,当自己被皇帝任命为“侍读”之后,就成了几位皇子眼中的香馍馍。像大皇子萧尚元,就非常希望招揽顾旭做他的追随者,帮助他争夺那柄象征皇权的“泰阿剑”。
其他几位皇子,除了萧尚贞那个失去修为的倒霉孩子之外,说不定也有类似的想法。
今晚这次“偶遇”,会不会是某位皇子对自己的试探呢?
“真是麻烦啊!”顾旭轻叹一声,默默心想。
今夜的洛京城华灯璀璨,像是一座姹紫嫣红的大花园;可在这美轮美奂的外表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在这地方,想要静静修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
顾旭一行人也没有急着返回衙门。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融入人潮之中,在这座华灯笼罩的城市里瞎逛。
时小寒是想趁着店铺通宵营业,抓紧时间尝尝洛京城里各式各样的小吃——由于今晚使用了“饕餮之印”,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
上官槿则着迷于香粉胭脂、珠宝首饰,看到好看的金钗玉簪,就抓起来插到自己的发髻里,然后在铜镜面前反反复复地打量——顾旭不禁感慨,不论是心思多么复杂的女人,终究都是爱美的。
至于顾旭自己,则一言不发,静静地感受着红尘烟火气。
通往“望乡台”的路,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说它难,是因为如果找不到其中的诀窍,将会在那四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上寸步难行;说它简单,是因为一旦领悟了关键要领,那么随时随地都可以修炼——另一种形式的修炼。
虽然洛河中的擂台距离岸边很远,大部分观众都无法完全看清楚台上修士的面孔;顾旭也从“闲云居”里取出一件鹤氅,挡住了自己身上显眼的青衫。
但在此途中,依旧有人根据他那张显眼的脸,还有显眼的气质,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们立即热情洋溢地来跟顾旭打招呼,仿佛是顾旭前世那些亲眼看见偶像的粉丝们。但走近之后,这些人又想起顾旭尽管看着年轻,却已经是驱魔司的官员,而且经过了青州府的那场灾难后,大概率要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跟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物。
于是,他们的惊喜很快转化为恭敬。
他们一个个在顾旭面前躬身行礼,口中说着“见过顾大人”;顾旭则礼貌地颔首回应。
这样的几个回合后,顾旭愈发感到麻烦,心想出名真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
终于,在东方天际蒙蒙发亮的时候,他们终于乘坐马车,离开喧嚣的城中心,返回坐落在城郊山丘上的驱魔司总部。
在他们身后,一盏盏彩灯逐渐熄灭。
洛京城似乎从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变成了衣着素雅的浣纱女子,随着太阳的升起,色调逐渐变得简约。
…………
衙门里的官吏们都已经听说了顾旭在擂台赛上大显身手。
几个当时在现场的人,此刻爬到衙门院落里的假山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着顾旭与一个个强敌间激烈的对决;
不在现场的人,则都竖着耳朵听着,同时对自己错过了如此精彩的事情而感到无比懊恼。
顾旭没有理会他们。
跟时小寒、上官槿暂时道别后,他径直钻进了“清香阁”,闭上房门,吞下一枚“度厄丹”,开始修炼。
第二十四章 封爵
齐琰并没有心思享受节日的乐趣。
在与顾旭道别之后,他就登上一辆没有标记的马车,沿着洛河一路前行。
灯光愈发暗淡,人群也渐渐变得稀疏。
待到周围欢度节日的百姓彻底被排列整齐的站岗卫兵所替代,齐琰也终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昭宁公主府。
他径直登上阶梯,跨过门槛,然后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了那间整洁素雅的书房。
他坐到书桌背后的椅子上,摘下手腕上的白玉桌子,将其放回木匣之中。
这一瞬间,他的身上亮起色彩缤纷的幻术光芒。
片刻后,光芒淡去。
风度翩翩的白衣青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雪肤花貌、朱唇皓齿的年轻女子。
正是昭宁公主萧琬珺。
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她早早起来处理政务,晚上又为了看擂台赛,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疲惫不堪。
好在屋内没有其他人,她也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便干脆解开发髻,用手肘枕着下巴,整个人懒洋洋地趴在桌边,打了个哈欠。黑发随意披散,像是悬挂的瀑布。
而她的目光,则再次落在桌上那一沓跟顾旭有关的奏折上。
“有意思。”
想起今夜的所见所闻,她轻笑一声,默默感叹。
短暂的休憩后,她提起毛笔,蘸了红墨水,开始和往常一样代替沉迷修炼的大齐皇帝完成“批红”工作。
首先,她翻开洛司首那份提议把顾旭提拔为驱魔司六品主事的奏折,在上面不假思索地写下“同意”二字。
然后,她又取来国师那份推荐顾旭担任龙门书院客座教习的奏折——对此,龙门书院内部存在着不少反对的声音。
内阁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把顾旭和所有竞争者聚在一起,比一比画符的技术,谁强谁上。
“这下有好戏看了。”这是昭宁公主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她早就听说过顾旭的符篆之术出神入化。
顾旭今夜在擂台上展现出的符道造诣,确实力压龙门书院的得意学生,令无数人叹服。
龙门书院这地方虽然号称是“大齐修行者第一学府”,但最近几年里,却很少出现像顾旭、苏笑这样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
书院里传授的道法符篆,也与几十年前相差无几,很长时间都没有推陈出新。
反倒是战斗在杀鬼第一线的驱魔司,常常会有人改进或开创出新的法术。
昭宁公主作为大齐朝政暂时的执掌者,自然很清楚这背后的原因——
一方面,龙门书院内部讲究论资排辈,使得里面充满了混吃等死的老家伙;另一方面,书院学员名额本就稀少,大部分还被京城权贵们把持,导致有天赋的寒门子弟难以入学。
昭宁公主猜测:国师作为龙门书院名誉院长,之所以推荐年仅十七岁的顾旭担任客座教习,其中的一个原因很可能便是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
“其实,我也早就看不惯龙门书院那群故步自封、不求上进的教习们了,”公主默默心想,“我很期待,如果顾旭在他们面前大显身手,把他们骄傲的资本碾得粉碎,他们脸上的表情会有多么精彩。”
想到这里,她便在这份奏折的票拟上也写下“同意”。
最终,昭宁公主的眼神落在了提出要给顾旭册封爵位的奏折上。
这是个相对棘手的问题。
因为大齐王朝存在“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的规定,一般情况下按照杀鬼数量评定功绩。
顾旭虽然拯救了青州府数万百姓,但空玄散人和九婴蛇妖却是圣人们解决的——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供她参考的先例。
昭宁公主沉吟片刻,想起顾旭今夜惊人的表现,只觉得这种百年不遇的人才,应该想尽办法拉拢才对,决不能因为吝啬赏赐,寒了他的心。
随即她大笔一挥,迅速写下自己的意见:
“沂水县驱魔司经历顾旭,长才伟度,博文强学,周百虑以匡社稷,竭一心而在万民。时遭艰虞,歼殄凶鬼。智可以不俟终日,诚可以格于上苍。可封晋阳子,赐丹书铁券。主者施行。”(1)
…………
驱魔司总部。
顾旭回到衙门后,凭借自己元宵夜的所感所悟和“度厄丹”的药力,毫不费力登上了“思乡岭”的一百余级阶梯。
环绕山间的浓郁雾气,和之前那恐怖的阻力,今天不再是他前进的障碍。
待他结束修炼,时间已是正午。
他伸了个懒腰,走出“清香阁”,决定去尝尝驱魔司总部公厨里的午餐。
途中,他看到上官槿穿着一身麻布短衫,长发高高束起,正在空旷的院落中练剑。
她没有动用真元,也没有练习《云海星河剑》这种高深莫测的上品剑术,而是在反复练习点、刺、劈、扫等这些基础剑式。
不像是练剑,更像是在锻炼身体。
虽然此时是寒冷的冬季,但她的头发和衣服已被汗水浸湿,看上去仿佛刚刚从水塘里爬出来一样。
“顾道友,是打算去吃饭吗?”刚一见到顾旭,上官槿便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着跟他打招呼道,“正好小寒妹妹也在公厨里面呢!”
顾旭点了点头,然后客套地问了一句:“上官道友吃过饭了吗?”
“我今天不打算吃饭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昨晚吃的太多了,又是狮子头又是千张肉又是鱼香茄子又是糖人,”上官槿自嘲一笑,“你或许不知道,我的体质就跟小猪一样,胖起来是很快的……
“真羡慕小寒妹妹,拥有像‘饕餮之印’那样的神通,永远都不用担心长胖的问题。”
顾旭没有立即回应。
他看了眼上官槿纤细的腰肢,心想:以前只知道她爱美,热衷打扮,却不知道她背后还付出了这么多汗水。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眼清瘦的自己。
紫微命格掠夺了他的寿命,也赐予了他吃不胖的体质——当然,对于男人来说,太瘦其实也是一种苦恼。
只是顾旭忙于修炼,无暇举铁,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长出一身肌肉。
或许得再吃些雪参?
还是得等修成圣人后重塑身躯?
…………
注释:
(1)参考唐玄宗《加封魏知古陆象先制》《加刘幽求实封制》,其中:
“艰虞”:艰难忧患;
“不俟终日”:看到时机就立即行动,不可迟延;
“格于上苍”:感动上苍;
“主者施行”:朝廷法令送交主管部门执行。
第二十五章 燕国公
“对了,顾道友,”就在这时,上官槿再次开口说道,“你的任命书今天下来了。司首大人让你半个时辰后去观星台上找他拿,正好他有些重要事情要跟你谈谈。”
“多谢告知!”顾旭客气道。
同时他心头想:终于又可以升职加薪了。也不知我这次的俸禄能否再翻一倍。
…………
驱魔司总部确实恢弘气派,连公厨的面积都比沂水县衙门大好几倍,菜肴种类也比沂水丰富得多,可以吃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口味。
像时小寒这种几乎从来不在公厨吃饭的官宦人家大小姐,在看到驱魔司总部公厨里丰盛的食物后,也兴奋得两眼放光。
她把每道菜都点了一份,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像往常一样,毫不在意形象地狼吞虎咽。
看到这样的场景,旁边路过的修士们都大跌眼镜。
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俏生生的姑娘,吃饭时的姿态竟然如此“豪放不羁”。
顾旭点了一份臊子面,一份杏仁豆腐,坐到了时小寒的对面。
这时候,时小寒已经把桌上大部分碗碟扫荡得干干净净。
“顾旭,上官姐姐今天告诉我,驱魔司总部七品‘主簿’一职有空缺,”她一边用袖子擦去嘴上的油渍,一边抬起头对顾旭说道,“我现在的修行境界已经达到要求。我想要去试着竞争这个职务。”
“‘主簿’可是个文职工作,”听到这话,顾旭感到有些意外,“像时女侠这样立志斩妖除魔,应该不会对这种职务感兴趣吧?”
在他看来,以时小寒这活跃的个性,恐怕宁可拎着大刀一个人杀进鬼怪的巢穴,也不肯乖乖坐在办公桌后阅读文件。
“没办法,”时小寒双手一摊,“在整个驱魔司总部的编制里,只有这么一个符合我当前境界的职位空缺。我又没有‘拯救青州府数万百姓’这样的大功劳,不可能像你一样被破格提拔。
“按照上官姐姐的说法,如果我想要留在洛京城,就只能暂时先做着这无聊的文职工作。除非我辞官不做,否则肯定会被赶回沂水县,或是调派到其他地方。”
顾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想要留在京城的意愿竟然如此坚决。
“你父亲对此怎么看?”他问。
“他想动用他的人脉,把我调去莱州府,在他眼皮底下工作,”时小寒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不想时时刻刻地被他盯着。再说,本女侠一向光明磊落,就应该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手,才不要做走后门这种事情呢!”
“小寒,你应该知道,现在驱魔司内部的竞争非常激烈。我当初不过是想做个九品小官,就得跟拥有十年工作经验的马钦大战三百回合。这洛京总部,只会更加藏龙卧虎。而且,像‘主簿’这样的职务,应该会非常注重理论知识的考核,需要你花不少时间去背书。”
“本女侠才不怕呢,”时小寒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抓起一个炊饼,往嘴里塞,“我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我是深藏不露的天才——只要我愿意下苦功夫,任何事情都难不倒我。”
顾旭轻叹一声。
眼前这丫头,明明可以回去继承家产,享受富贵安逸,却偏偏要想尽办法赖在京城,甚至不惜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他无权左右她的选择。
他只是担心她日后会不快乐。
“我会支持你的,”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让我先想想,这件事情或许还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要光明磊落,不要走后门!”时小寒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
顾旭把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她说话小声一点。
…………
饭后,顾旭沿着楼梯,来到了观星台。
驱魔司司首洛川一如既往披着鹤氅,坐在矮桌背后,悠闲地品着茶水。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看上去气质出尘,仿佛世外仙人。
在洛川的对面,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大红色袍子,蓄着长长的胡须,大大咧咧地侧坐在矮桌旁边;衣带松散,衣襟微微敞开,露出胸前结实的肌肉。
他的面前摆着一壶酒,一个大碗。
只见这个红袍壮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将其一饮而尽。很多酒水从他嘴角渗漏出来,沾在他的胡须上。
喝完后,他还打了个非常大声的饱嗝。
站在顾旭的位置,都能闻见那浓烈的酒香。
“洛川啊,这可是来自幽州的陈年老酒,比你那寡淡无味的茶水带劲儿多了,你要不要尝尝?”红袍壮汉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了第二碗酒。
“还是算了吧,”洛川端起小巧精致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修习天机推演之术,还是得时刻保持清醒。”
顾旭在楼梯口静静等待,没有上前打扰。
不过洛川却很快注意到了他。
“顾小友,你终于来了!”洛川立即起身相迎。
顾旭还未来得及行礼问候,就被洛川带到了矮桌的旁边,坐在一个蒲团上。然后洛川又提起茶壶,亲手给顾旭倒了一杯茶叶。
红袍壮汉用诧异的眼神看了顾旭一眼。
他显然没想到一向自矜身份的洛司首,竟然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人。
“这位是燕国公赵长缨。”洛川指着红袍壮汉,向顾旭介绍道。
“在下沂水驱魔司经历顾旭,见过国公爷!”顾旭立即起身,拱手行礼。
同时他心里默默吐槽:面前这两位圣人,一个仙风道骨、儒雅潇洒,一个酒气熏天、粗犷豪放,画风差别可真大。
“原来你就是那个顾旭啊!看上去果然气度不凡,不愧是拯救了青州府的少年英雄!”燕国公赵长缨爽朗地笑道,“其实在空悬散人的黑色祭坛旁边,我就已经见过你一面了。只是那时候我走得急,没有看清楚你的相貌。”
说到这里,赵长缨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面前的酒壶:“顾小友,要不尝尝我们幽州的烈酒?这是不久前从咱家老窖里取出来的,味道又香又醇。
“在我看来,真男人就得大碗喝酒,只有娘炮才会小口小口地品茶。”
洛川淡淡一笑,回应道:“喝酒的是俗人,品茶的是雅士。顾小友,你先坐吧,别听他的。”
第二十六章 谶言
顾旭可没有想到,两个高高在上的圣人,竟会在他的面前,就茶和酒这样的小事情争论起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愿落于下风。
顾旭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机会,对燕国公赵长缨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国公爷,我从小身体不太好,喝不了烈酒……”
燕国公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哈哈大笑道:“哎,确实。你这小子长得挺俊,但着实太瘦了点儿,回去记得多吃点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今后可是要娶妻纳妾、传宗接代的,得壮一些才行。”
说到这里,他停顿两秒,又接着道:“正巧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黄精,我用不上,回头叫人送来你的住处,帮你补补身体。”
顾旭本想客气两句,但看到燕国公赵长缨那不容拒绝的霸道神色,不得不点头道:“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赵长缨笑着点了点头,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
与此同时,洛川清了清嗓子,把话题重新引回正轨:“老赵,你前几天在青州府战况如何?”
赵长缨瞥了顾旭一眼,没有立即开口。
“顾旭也是这次事件的亲历者。咱们不必瞒着他。”洛川淡淡一笑。
赵长缨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第三凶神’……或者说空玄散人那老东西,别的不行,逃跑水平却是天下一流。我找遍了整个青州府,都没找到他的踪影,就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可我作为大齐当代圣人,若是无功而返,那也太丢人了。
“于是我又去了趟沂山,跟雪女打了一架。不得不说,那雪女长得真是漂亮——与其说她是女鬼,不如说她是下凡的仙女。看到她那张脸,我都有点舍不得对她动手。
“最后我们打了个两败俱伤。她回到冰洞之中,布下结界,进入了休眠状态。我体内三分之一的经脉,也被她用冰雪法术冻住,难以正常运行真元。
“在那之后,我本来打算回幽州养伤,但又想到洛水大会即将举行,便干脆来京城了。”
听到他的话,洛川微微皱眉:“雪女实力这么强?竟然能跟你打成平手?在我的印象中,她大概两个月前才勉强具备了圣人级的实力。”
“不是她太强,是你高估了我的实力,”燕国公赵长缨自嘲一笑,又一次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瞒你说,当我晋入第七境后,我的修为就再也没有突破过。在大齐的五位圣人中,谁最强我不清楚,但最弱的人一定是我。”
“老赵你太谦虚了。”
“这是事实,”赵长缨用手擦了擦自己沾着酒水的胡须,“对了,洛川,你想要趁这个机会把雪女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吗?她现在正处在虚弱期,是对付她的最佳时机。
“我不懂阵法,破不了她的结界,但我相信你们驱魔司肯定有能破阵的人才。彻底消灭一只凶神级的鬼怪,那可是件大功劳呢!”
顾旭坐直身子,专注听着。
洛川的目光忽然变得格外深邃,仿佛透过漫无边际的时间长河,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他沉吟片刻,微笑道:“暂时不必。像雪女这种会在灾难中救人的鬼,简直百年不遇,若是杀了,那也太可惜了。不如再留她一段时间,说不定在长夜降临之后还能派得上用场。”
燕国公哂然一笑:“那就听你的。反正杀鬼是你们驱魔司的事情,若是出了问题也轮不到我负责。”
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接着道:“洛川,你一向号称洞悉天下万事。最近大齐王朝境内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谶言,比如‘东北有天子气’,比如‘四夷云集龙斗野,日升之际火为主’,比如‘火燎宫阙,狼嗥边疆;四七数尽,日月无光’……你知道是什么人搞出来的吗?我怀疑有人想害我。”
“谶”,意思是“预言”、“征兆”。
谶言,是指用谶术制作的、会在将来得到应验的隐语。
在顾旭前世的历史中,谶言就常常被用于政治斗争中,比如著名的“大楚兴,陈胜王”,比如“告安汉公莽为皇帝”,比如“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比如“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皆是统治者或谋求权力者用来制造舆论、收揽人心的有力武器。
然而,大荒是一个存在着修行者和玄妙法术的世界。
这无疑意味着,这个世界上的谶言,可能是编的,也有可能是真的。
顾旭知道,幽州位于洛京城的东北方向。
幽州赵氏作为最古老的门阀,它的历史要比大齐王朝更加悠久。
在人族刚刚开创出修行之法的时候,赵家就已经存在于大荒。他们最早信仰着一位叫做“火神”的神祇,后来才改为信奉上苍。
燕国公赵长缨口中的两条谶言,“东北有天子气”,“日升之际火为主”,与幽州赵氏的情况几乎完全相符。
另外,“四七”,即“二十八”。
天行帝是大齐王朝的第二十八位皇帝。
“四七数尽,日月无光”,意思便是大齐王朝会在天行帝当政期间灭亡。
再加上十多年前青州陆氏被诛杀九族,令赵长缨知道久居深宫的天行皇帝绝不是吃素的——他手段凌厉,对待谋逆者毫不留情。
难怪他会感到心慌,觉得有人想要陷害他。
“现在这些谶言广泛流传于民间,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它们的源头,”洛川摇了摇头,回答道,“不过众所周知,当今皇上慧眼如炬、明辨忠奸,只要你确确实实没有异心,他是不可能拿这些荒诞的谣谶来怪罪你的。”
“但愿如此吧,”赵长缨长叹一声,再次咕噜咕噜地把一大碗烈酒灌进肚子里,“洛川,你应该很清楚,像我这种修为停滞了近二十年的人,怎可能会有那样的贼胆……”
洛川笑而不语。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两位圣人一个大碗喝酒,一个小口品茶,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大约一刻钟后,燕国公赵长缨伸了个懒腰,起身道别,然后消失在原地。
观星台上便只剩下了洛川和顾旭两人。
这时,洛川从怀里取出一张做工精致的纸,双手将其递给顾旭。
“顾小友,这是你的任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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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前程
顾旭接过任命书,仔细
只见上面写着:
“古人云:‘在知人,在安民。’
“此皆念在邦本,光于帝载。朝乾夕惕,无忘厥旨。而今鬼怪作乱,苍生靡宁,深思循良,以矫过弊。
“沂水县经历顾旭雅量夙成,宏才早著,机彩明悟,坚刚竭节,临难不惧,处变不惊,乃瑚琏之器、栋梁之材。
“故超擢为驱魔司主事,官秩六品。”
(点击章说查看翻译)
“又是一次破格提拔啊……”顾旭默默心想。
由于洛司首几天前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情,所以顾旭并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
当然,顾旭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工资待遇。
“敢问司首大人,主事一职,月俸几何?”
“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
顾旭在脑海中算了算:十二两银子,跟他之前的月薪相比,一次性翻了三倍。
听上去似乎很不错。
只是京城的物价也比沂水县高得多。
再加上他今后可能还要花一大笔钱买房子……
赚钱之路,依旧任重道远。
洛川笑了笑,接着说道:“顾小友,因为你不是洛京本地人,所以如果你想要在京城购买房产和土地,可以向驱魔司衙门申请一笔补贴。
“另外,上官槿对京城各个区域的状况都很熟悉。你挑选房屋的时候,不妨叫上她一起去。我想她或许可以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
原来驱魔司还有购房补贴?
听到这话,顾旭心头暗暗高兴。毕竟钱这种东西,能省一笔是一笔。
“还有,”洛川继续道,“对于你的爵位封授之事,朝廷终于有了结论。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会被授予终身制子爵的头衔,还能获得丹书铁券和不少禄米。
“你的封爵仪式,将会在五天后举行。届时会有宦官带你去紫宸宫觐见皇上,接受册文和印玺。
“当然,皇上最近一直在闭关修炼,你很可能根本见不到他的面,只见得到掌印太监或是昭宁公主殿下。”
“终于要进皇宫了啊……”顾旭暗暗心想。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虽然并不像大荒本土居民一样对皇权充满敬畏,但对于皇宫里的状况,他终究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很想看看,“真君”境界的皇帝气场究竟有多可怕,号称“洛京第一美人”昭宁公主究竟有多么漂亮,大齐宫廷里的生活是否跟影视剧里一样,秩序严谨又豪华奢侈。
“司首大人,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记得穿好官服,戴好乌纱帽,注意仪容仪表,”洛川微微一笑,回答道,“另外,按照大齐的祖制,就算是见到皇上本人,修行者也是不需要下跪行礼的。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啊。”
顾旭点了点头。他总感觉洛川话里有话。
“还有一件事情,”洛川停顿几秒,继续交代,“国师去青州府封印九婴蛇妖的时候,见识到了你的符道造诣,对你赞不绝口。
“因此,他推荐你去龙门书院担任‘客座教习’,每个月抽一些时间,去给书院主修符道的学生们讲讲课。
“龙门书院教习待遇极佳,每月都能获得不少银两和丹药,比你在衙门的俸禄更高。我想你应该会很感兴趣。”
“确实。”顾旭表示同意。
他最喜欢这种工资又高又清闲的工作了。
此外,他目前正在攀登“思乡岭”,需要积累各种各样的生活体验。去龙门书院里做教习,或许能带给他很多不一样的感受。
“但是,”洛川突然话锋一转,“龙门书院里的教习们,包括李院长在内,都不太认可你的资历。他们觉得应该把这个职务交给年纪更大、修为更高、经验丰富的人。
“对此,朝廷决定让你和你的竞争者们聚在一起,面对面地展开一场符篆之术都公平较量。谁的符道修为最强,谁就将成为龙门书院的新教习。
“时间定在正月二十五。
“虽然我对你的符篆之术很有信心,但还是希望你好好做准备,千万不要轻敌。”
听到这话,顾旭想起了元宵夜里龙门书院学生对自己和时小寒的挑衅,想起白衣青年齐琰跟自己提到的“小道消息”,脑海中豁然开朗。
他知道了龙门书院学生总是针对自己的原因,也愈发觉得齐琰的身份非同一般。
“司首大人,您知道我的竞争对手有哪些人吗?”他礼貌地询问道。
洛川认真回答道:
“龙门书院李院长的表弟莫厉,第五境修士,十五年前开始修习符道,并就读于龙门书院,据说他早就把书本上的所有符篆画法都背得滚瓜烂熟;
“金陵沈氏庶子沈丘,第四境修士。虽然他五年前才开始学习符道,但天赋极高,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开创出了全新的符篆,并曾经得到过国师的指点;
“还有一个散修,名叫赵欣然,第五境修士,是洛京城很有名气的符篆大师。她在城郊开了一家替人画符的小店,每两周只开业一天,届时修士们会都会在她的小店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她的符篆。据说她画符时都是随性起笔,不拘一格,画出的每一张符都各不相同,关键时刻能够救人一命。
“这三个人,是比较值得你关注的对手。”
“多谢司首大人告知!”
同时顾旭默默心想:看来我的这些竞争对手都不是软柿子啊!也不知我这学了不到一年的符篆之术,与他们比起来孰强孰弱。
“顾小友,你还有别的问题么?或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短暂的沉默后,洛川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向顾旭问道。
顾旭想起了时小寒今天做出的决定,犹豫片刻,开口道:“司首大人,有一件事情,是关于时小寒的,不知当不当讲……”
“顾小友,你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顾忌,”洛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
注释:
(1)任命书参考《授王邱等六人刺史制》;
第二十八章 青冥
纵然心头早有预料,但是当顾旭听到洛司首的这句话时,他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对白。
但圣人的心思深不可测,顾旭也很难揣摩清楚。
他顿了顿,继续道:“司首大人,时小寒很想留在京城做官,但目前驱魔司总部的编制中,只有一个‘主簿’的职位与她的境界相匹配。不过我觉得,她在晋职考核中胜算不大,而且这种文职工作也不太适合她。
“所以我很想问问,在驱魔司总部里是否还有其他的机会,能够让她留在京城?”
顾旭知道,在一个掌握着天机推演之术的圣人面前,阐述实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他也知道,驱魔司中很多所谓的“规矩”,其实比不上司首大人的一句话。
“原来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啊!”待顾旭说完,洛司首轻笑着回应道,“顾小友,你对你的小女友可真上心……昨夜登上擂台替她出头,今天又为了她来向我请求帮助。全京城的漂亮姑娘们都在用倾慕的眼神看着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你却对她们视而不见。”
顾旭笑了笑:“小寒以前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她遇到困难,我也得想办法帮帮她。”
“这事好办,”洛川爽快道,“驱魔司总部每年都会派两个年轻人去龙门书院进修。今年的人选还差一个,我就把时小寒加上去。
“她天资不差,但掌握的招式手段略有些单一。去龙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应该能帮她有效弥补短板。
“你也要去那边做教习,正好可以互相照看一下。”
这件令时小寒深感头痛的事情,竟然如此简单地就解决了。
顾旭恍惚片刻,随即向洛司首诚恳道谢。
“不必客气,”洛川笑着摇摇头,“顾小友,你只需要明白,当你今后具备了足够的权力与力量时,你也可以轻松获得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儿,然后对顾旭语重心长道:“当然,少年人的感情是美好的,但也是容易冲动的。希望你今后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要轻易被冲昏头脑,也不要总因为私情而破坏规矩。关键时候,还是得以我们的大业为重。”
顾旭点头称是。
同上次一样,洛川从蒲团上起身,把顾旭亲自送到楼梯边上。
顾旭一边走下楼梯,一边默默回想着洛川对自己的嘱托,心情愈发复杂。
因为他感觉,洛司首的口吻,不像是驱魔司的领导在给下属训话,反而更像是财阀老管家在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家少爷。
…………
离开观星台后,顾旭重新回到“清香阁”,关上房门,服下丹药,然后闭目修炼。
洛京城的局势果然扑朔迷离、暗潮涌动。
但顾旭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思考今日在观星台上的所见所闻。
谶言,门阀,权与力,司首对他的期待……这些对他来说,要么太过遥远,要么太过复杂。
他现在境界太低,时间太短促,连坐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提高自身修为。
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汹涌的漩涡里站稳脚跟。
…………
洛京城形如棋盘。
纵横交错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若干区域,通称为“坊”。
其中,修善坊是最繁盛的区域之一。
这里聚集着大量的餐馆、酒肆,也有茶庄店铺、舞榭歌台。
此时此刻,燕国公赵长缨在离开驱魔司衙门后,并没有立即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出现在了修善坊。
他收敛了气息,稍稍调整了容貌,袍子松松垮垮,浑身散发着酒味儿,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大齐王朝的圣人,而是一个在街上瞎逛的醉汉。
很快,他来到了位于修善坊中央的勾栏。
在大齐王朝,勾栏是戏曲、歌舞、杂技等的表演场所,相当于一座简陋的剧院。(1)
其形如方形木盒,四周以木板为墙壁;一侧有门,供观众出入。
此时艳阳高照,正是勾栏最喧闹的时候。
人山人海,挨肩擦背。
嘈杂的人声宛如浪潮,滔滔不绝涌入他的耳中。
连那勾栏的门楣上,都早已挂上了“座满”的牌子。
但门外仍然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看下一场戏。
燕国公赵长缨作为第七境修士,想要进入这勾栏,有很多的办法,自然不需要像平民百姓那样花时间排长队。
他拎起腰上的酒壶,喝了一大口酒,随后便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钟,他出现在了勾栏里面。
勾栏内部设有戏台和观众席。
戏台高出地面,台口围以栏杆——其前部为表演区,后部为演员装扮、休息的场所,称作“戏房”。
前后台之间,以屏风隔开。
而连接戏房与前台的通道,被称作“鬼门道”。
——鬼者,言其所扮者,皆是已往昔人。
此刻恰逢两场戏之间的休息时间,舞台上空无一人。
赵长缨四处看了看,然后便踏上舞台,沿着“鬼门道”,径直朝着戏房走去。
在“鬼门道”的墙壁上,挂着数十张陈旧的戏曲脸谱面具,色彩各异,五花八门。
赵长缨摘下一张红色的脸谱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随后他步入戏房。
一个身穿青色戏袍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铜镜前静静化妆。
她的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粉,梳着极为复杂的发型,令人难以看清楚她的真实容貌。
看到赵长缨的到来,青衣女子立即起身,对他说道:“请问阁下想要找什么人?”
“我想要见‘文昌星君’。”赵长缨淡淡回答。
在面具附带的法术作用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与原先的样子截然不同。
…………
每一座城市都有着它的阴影面。
阳光下的洛京城乍看光鲜夺目。
但在那些狭窄曲折的巷子里,在昏暗无光的水渠里,在人多口杂的码头里,在散发铜臭味的赌场里,在觥筹交错的酒楼里,在日夜歌舞的勾栏里……却充斥着涌动的暗潮,数不清的江湖斗争。
在这修善坊的勾栏里,便隐藏着一个名叫“青冥”的组织。
“青冥”,意为天空、仙境。
虽然名字听上去高大上,做的却是暗杀、放贷、情报、私下贩卖丹药等见不得的勾当。
“青冥”的成员常常出现在茶馆、勾栏、青楼等场所。
他们以“贪狼”、“破军”等星辰的名称为代号,会戴着特制的面具,或是化着特殊的妆容,令人无法辨认他们的真实身份。
赵长缨刚才提到的“文昌星君”,则是他们的首领。
他们号称,只要给的银两足够,就能知道天底下的任何事情,也能杀掉圣人境界之下的任何人。
对此,赵长缨起初嗤之以鼻。
因为“青冥”完全可以通过开出天价的方式,拒绝掉他们做不到的交易。
但后来,不少赵家子弟出于好奇,去向“青冥”打听了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洛京城教坊司花魁的肚兜是什么颜色,比如龙门书院的李院长私底下有多少情人和私生子,比如昭宁公主的三围是多少,比如二皇子跟多少位侍女发生过关系……
对于这些问题,“青冥”均给出了答案,并且大部分都在不久后被证明是正确的。
这使得赵长缨心头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整座京城的秘密都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了“青冥”的面前,无处遁形。
它掌握的洛京城内的信息,甚至超过赵家自己的情报系统。
按理来说,在皇帝和圣人们眼皮底下,根本不应该存在这种违法乱纪的组织。
但最近几十年里,“青冥”却一直牢牢地扎根在洛京城的地下世界,从来没有被朝廷动手铲除。
这无疑意味着,“青冥”要么有强者坐镇,要么背景深厚——当然也可能两者兼备。
然而直到现在,赵长缨依旧不知道“文昌星君”究竟是谁,也不知道“青冥”幕后究竟藏着什么人。
…………
“抱歉,‘文昌’大人今日不在此地,”青衣女子彬彬有礼地回应道,“阁下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跟我说。或者我也可以把您的话转告给他。”
“你的代号叫什么?”
“‘铃星’。”青衣女子回答。
在占星术中,“铃星”乃煞星,五行属火,为南斗浮星之一,又被称作“杀神”。
“铃星”入命宫者,常常果断、阴郁、刚烈,是“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的杀手般的人物。
“好吧,那我就直接跟你说了,”赵长缨道,“我想让你们帮我杀几个人,你可以告诉我价格是多少吗?”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您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了吧?按照我们的规矩,就算只是询问刺杀价格,也是需要花一笔钱的。”
“我知道。”赵长缨点了点头,同时把几张银票放到了青衣女子手中。
他很清楚,“青冥”给出的刺杀价格,代表着一个人的刺杀难度,其中往往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相当于一条非常有价值的情报。
很多暗杀对象,或许展示在公众面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的实力。
但从这个价格数字中,却能窥见他们的隐藏在水面下的真实力量。
赵长缨今天之所以找上“青冥”,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人,而只是纯粹想问问价格。
“那阁下想杀谁呢?”青衣女子笑了笑,接着问道。
…………
注释:
(1)勾栏最早是宋元戏曲在城市中的主要表演场所,相当于剧院。不过,由于宋朝官妓散布于市,常在勾栏招待客人,明代以后,又把妓院称做勾栏。
第二十九章 大事业
赵长缨向青衣女子要来了纸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仿佛交错的刀剑,透露出凌厉的杀气。
“有意思。”青衣女子接过他写的纸条,看了一眼,轻声评价。
随即她也提起笔,在每个名字旁边写下一个数字。
赵长缨低头细看。
“高朗”旁边的数字是“一百二十”;
“萧琬珺”旁边的数字是“二百五十”;
“净如和尚”旁边的数字是“三百六十”;
“楚凤歌”旁边的数字是“六百八十”;
“上官槿”旁边的数字是“八百二十”;
“萧尚元”旁边的数字是“一千六百”;
这些数字代表的并不是银子或是黄金,而是一种名叫“玄黄丹”的昂贵丹药。
它材料珍贵、做工复杂,能够调理真元、补充气血、巩固神魂,很大程度上解决阴气侵蚀和神魂离体带来的负面影响,是第五、第六境修士在修炼过程中所需要的物品。
大齐权贵们常常会在一些大额交易中,用“玄黄丹”来代替金银作为货币使用。
“在我印象中,上官槿的天赋和修为都比不上楚凤歌,为什么刺杀她的价格反而要更高一些?”赵长缨微微皱眉问道。
“因为要杀死她,我们需要付出比杀死楚凤歌更多的代价,”青衣女子淡淡回答道,“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信息,就要额外付费了。”
“不必了。”赵长缨笑了笑。
他今天来到这里,并不是来调查上官槿的。
准确来说,他写下的大部分名字,都是他的障眼法,用来掩饰他的真实目的——同时,也可以作为参考。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为什么这个名字旁边没有价格?”他开口问道,“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忌惮的东西,让你们不能对他动手?”
这个名字,正是“顾旭”。
燕国公赵长缨必须得承认,自从顾旭当着空玄散人的面成功把求援信息传送到洛京城时,他就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当时他派下属调查过顾旭的背景,发现他平民出身,父母皆是凡人,跟各大门阀、宗派没有任何瓜葛。
可今天,驱魔司司首洛川在观星台上展现出来的态度,却让赵长缨倍感惊愕。
虽然顾旭的天赋确实百年难遇。
但洛川对待别的天才,也不像今日这样和蔼可亲。
这使得赵长缨不禁怀疑,顾旭那小子看似平平无奇的身世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选择找上“青冥”。
“不,并不是,”青衣女子摇了摇头,“是因为有人出了一笔大价钱,让我们对顾旭提供保护。在此期间,我们不会执行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他的行动。”
“你们的协议持续多久?”
“还剩下十二年零两个月。”
“这么长时间!那确实是一笔大价钱啊,”赵长缨顿了顿,然后又往青衣女子的手中塞了一张银票,“可以告诉我是谁出的这笔钱吗?”
青衣女子态度坚决地把银票递回赵长缨手中:“抱歉,阁下,按照‘文昌星君’定下的规矩,我们需要对每一位客人的身份信息进行保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赵长缨轻松一笑,没再追问。
片刻后,他便离开了戏房,摘下了红色脸谱面具,重新挂回到“鬼门道”的墙壁上。
此时戏曲表演已经开始。
乐师们在戏台一侧弹琴奏乐,戏子们化着浓妆在台上咿呀咿呀地唱戏,那声音千回百转,像是一条飞蛇在蜀地群山间盘旋穿插。
台下的观众们都目光专注,不敢走神。
赵长缨从腰上摘下酒壶,咕噜咕噜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
两天以后,按照之前的约定,顾旭收到了元宵擂台赛的奖励。
其中有一百枚“度厄丹”,和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相当于他日后八个多月的俸禄。
由于他现在已经是六品官员,而且很快还会被授予爵位,自然不可能永远住在驱魔司衙门里面。
所以,趁着今日有空,顾旭便乘着马车来到洛京城区,为自己挑选房屋。
上官槿按照洛司首的指示,跟在他的身边,给他提供参考意见。
至于时小寒——刚一听说顾旭要去城区,她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嚷嚷着要尝尝洛京的胡辣汤、浆面条和羊肉串。
马车在洛京街头缓缓行驶。因为昨夜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润而透着寒意。
途中,上官槿向顾旭介绍,洛京城形如棋盘,被大街小巷分割成众多被称作“坊”的方形区域——其中,三分之一的“坊”分布在洛河以北,大抵贫寒人家居多,其余分布在洛河以南,大多是达官显贵的邸宅,不少被精心营建为园林。
顾旭望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深深感受到,元宵夜的全民狂欢都是假象。
绝大多数时候的洛京城,其实是一座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的城市。城南与城北的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受到各自规则的约束,井水不犯河水。
由于驱魔司总部位于洛京城西北郊区,要前往南边,就必须从北边城区穿过。
“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端茶倒水、招待客人,”当马车路过一家简陋的客栈时,上官槿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轻声回忆道,“有一次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洒了一地的茶水,被掌柜用扫帚打了一顿。然后我就躲到街对面那棵小柳树旁边,哭了几乎一个下午,还被不少路人嘲笑。
“没想到当年那棵病恹恹的小树苗,现在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旭没有立即回应。
他顺着上官槿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棵立在路边的高大柳树,光秃秃的枝条随风飘摇。
与此同时,时小寒则猛然一拍大腿,用大姐大般的口吻义愤填膺地说道:“上官姐姐,这些人真是太过分了!居然敢这么对待你!”
“有什么不敢的,”上官槿自嘲一笑,“那时候,我没有修为,没有父母,长得也不漂亮——因为又黑又壮,同伴们都叫我‘黑熊’、‘男人婆’。当他们欺负我时,我除了哭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有司首大人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了。”
“司首大人?他是在茫茫人海中用天机术发现了你的修行天赋吗?”时小寒问道。
“准确来说,他是看到了我的命运,”上官槿回应道,“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认为我今后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便把我带到了驱魔司,让我从一名普通小吏开始,一点点地修炼,逐步地晋升。
“只是,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告诉我所谓的‘大事业’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在有生之年,杀光天下的鬼怪,给百姓一个太平的天下吧。”
“上官姐姐,这也是我的理想呢!”听到她的话,时小寒兴奋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握着上官槿的手说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
“砰”地一声,她的脑袋撞在车厢顶上,令她忍不住皱眉痛哼了一声。
“小寒妹妹,你没事儿吧?”上官槿关切地询问道,同时伸手想去替她揉揉脑袋。
“不许摸我头!”时小寒立即躲开,整个人缩到车厢里离上官槿最远的位置,目光格外警觉,像一只黑夜里的小野猫,“摸了会长不高的!”
第三十章 京城买房
马车沿着宽阔的石桥,驶到了洛河的南岸。
房屋密集破旧、地面污浊泥泞的贫民区在顾旭等人的身后渐行渐远,迎面而来的是宽阔洁净的街道,以及一座座围墙高耸的深宅大院。
“我们右手边是‘道德坊’,”上官槿指着车窗外的景物,向顾旭和时小寒介绍道,“大皇子殿下的府邸就位于此地;再往前走一段路是‘择善坊’,那里有内阁首府谭大人、皇室供奉樊先生和刑部尚书蔡大人的宅邸……”
顾旭静静听着她的讲解。
他的目光瞥向窗外——不仅仅是在看风景,也是在观察洛京城的风水。
按照堪舆学书籍中的说法,洛京城位于大齐形势的中心位置,周围有群山和多条河流的环抱——泰山耸左为青龙,华山耸右为白虎,衡山居前为朱雀,恒山居北为玄武。五岳为阳,黄河、洛河为阴,洛京正处于这个山环水抱的“太极宝穴”之位,故可以成为能汇集天下气运的“龙兴之地”。
大齐太祖皇帝也曾在诏书中写道:“洛京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
而洛京城内的布局建设,也同样极重风水。
顾旭曾经在书中读到过,“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以为民极”。
对于国都来说,中轴线极为重要。它仿佛是城市的脊柱,支撑骨骼,保护脊髓,构建神经脉络,使得皇都龙气得以向四面八方贯穿流通、循环往复,成为“天龙大阵”的力量源泉。
天街、宫门、大业殿、乾阳殿、坤元殿等,都处在洛京城的中轴线上。
…………
马车一路南行,驶过一座正在修建中的新宅。
围墙之内尘土飞扬,大门之外还停着几辆马车,车上载着沉甸甸的砖石和名贵的木种。
顾旭忽然微微皱起眉头。
“上官道友,这座新修的四合院,是哪一家的府邸?”他开口问道。
上官槿想了想,回答道:“是幽州赵氏的新宅。据我所知,赵家的那位赵嫣大小姐近期来京城备战洛水大会,嫌弃以前的房屋太破旧,便在这里买了块地修建新居。反正赵家修士众多,盖一座大宅子用不了多少时间。”
“真是财大气粗啊!”顾旭默默感慨。
想想看,他自己还在为了在京城买第一套房努力赚钱,别人就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地修建第二套豪宅了。
随后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感觉这间宅院的风水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上官槿扬起眉毛,露出虚心请教的神情,“顾道友,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知道顾旭博览群书,因而很希望从顾旭口中听到一些惊人的见解。
“这座宅院与隔壁房屋的外墙挨得太近,只留下了一条长而狭窄的缝隙,远远望去,就仿佛是被斧头劈成两半一样,”顾旭淡淡解释道,“这在风水学中,叫做‘天斩煞’,会使得煞气正冲大门,引发血光之灾——缝隙越窄,越是凶险。
“虽然在洛京城有‘天龙大阵’,会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阴煞之气的汇聚,但是这‘天斩煞’也会阻碍洛京龙气的运转。”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笑了笑道:“不过,既然这是赵家新修的宅院,那么其中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毕竟,我只是粗浅地读过几本有关风水的书籍,在这方面的造诣肯定比不过赵家族内的风水大师。”
上官槿默不作声,心里却再次对顾旭的知识面惊叹不已。
旁边的时小寒则一脸茫然。
顾旭刚才这番话,对她来说仿佛一门陌生的语言,她根本听不明白。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她只能歪着脑袋看向窗外,假装自己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风景。
“唉,假如我跟顾旭一样博学,驱魔司里的文职工作,又何尝不是手到擒来?”她在心理暗暗感慨。
想起前两天为了准备晋职考核,待在藏书阁里疯狂背书的痛苦经历,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对她来说,知识就像是长翅膀的小虫——好不容易把它们关进脑子里,它们又会趁她睡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飞走。
第二天醒来时,脑袋里便空空如也。
若不是为了留在洛京城,她宁可不眠不休地练习刀法,也不愿意翻开那些枯燥乏味的书本。
…………
上官槿一共给顾旭推荐了三处宅邸。
一处位于思顺坊,毗邻集市,交通便利,旁边是上官槿和楚凤歌的住处。
一处位于延庆坊,邻近洛河,靠近城墙,与昭宁公主的府邸相距不远,周围栽种着很多垂柳,想必到了春暖花开之际,便是一片绿意盎然。
还有一处位于正平坊,接近南城门,距离皇宫相对较远一些,与国子监仅隔着几条巷子,周围居民凡人居多。
三处宅院皆是两进四合院,正房、厢房、倒座房等应有尽有,面积基本上都在六百平方米以上。
“我一个人,没妻子,没孩子,没仆人,有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吗?”顾旭微微眯起眼睛,心想这些房子面积不小,地段基本不差,价格肯定不会便宜。
“当然有必要,”上官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顾道友,你现在是大齐六品官员,而且很快就能获得爵位,跻身勋贵的行列——大齐王朝的房屋营缮制度非常严格,你的住处必须符合你的身份,否则不仅会被人看不起,还会被勒令改建。”
“唉,真是麻烦。”顾旭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该死的规矩,总是在想方设法地压榨他的钱包。
“这三处宅邸,你更喜欢那一处?”上官槿轻笑一声,接着问道,“我个人很希望你选择思顺府的那一间——这样一来,咱们就是邻居了。平时遇到困难,可以互相照顾,互相帮扶。逢年过节,也方便聚在一起吃顿饭。”
顾旭笑了笑,回应道:“那座宅院确实不错……位置也好,朝向也好,附近食肆也多……”
“可它有一个不足之处……”
…………
注释:
(1)“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周礼·天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