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即将离去
之后的一个月,常有纤凝城中的达官显贵前来拜访道人。
倒也不是小柴娘与杨家小郎君告知了别人,这本身就是很难以藏得住的。
纤凝城虽然不小,但也只是相对于这个年头而言,其实没有多大,就拿门口这条贯穿东西的大街来说,其实来回走一遍也要不了多久,这便是这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的周长了——道人去杨家拜访过,小柴娘激动不已,很多仆从都看见了,随后小柴娘亲自来客栈拜访过两次,其中一次她家那个病恹恹又沉迷读书的杨家小郎君还跟随了,甚至有别的叔伯以及贵客同行,看见的人也都不少。
纤凝来客的故事早已传遍城内外,小柴娘也为众人所知。
在小柴娘的故事中,有位道人,道人带了一只猫,如今这里也有一位道人,也带了一只猫,岂不是巧?
时间长了,自会被人注意到。
天下多有向往仙道长生、喜好玄奇怪事的人,如今正儿八经的仙道长生、玄奇故事就在面前,他们是忍不住不来拜访的。
此非小柴娘与杨家小郎君之过。
道人对此也不是很在意。
本身每天出门闲逛,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时出门吃碗米缆,买个油炸虾饼,买个红糖粑粑,或是去极具当地特色的小店中逛逛,有见到他是道人而主动与他搭话的,他都会停下来,与之闲谈片刻,甚至有时还会自己主动与人相谈。
形形色色的人里面,自然也包括达官显贵。
只是外出闲逛不常遇到罢了。
既然遇到贩夫走卒,他会与之交谈,遇到百姓搭话,他会与之闲聊,有达官显贵慕名而来,也都恭敬客气,自然也能与之闲谈一番。
这个过程也是有收获的。
只不过达官显贵们特地来找,目的性便要强一些,没有寻常百姓那般自然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有时候平民百姓不知你是谁,只见你是道人就来搭话与你交谈,很多时候也带有微末的目的。
这是难以避免的。
于是道人每天仍旧外出,闲逛采买,减轻一下三花娘娘的财富负担,若有人寻访不遇,便是缘分不到,若回来刚巧碰到有人来拜访,他也不在意请他们在客栈中喝一杯茶,问问云州还有哪些风景,沼郡有何奇事怪事,可知道南边路川的事。
三花娘娘则依旧常常出去钓鱼。
若听说纤凝城外还有哪些妖魔邪祟,祸害民生,便请她与燕子同去除掉。
只是天也越来越冷了,猫儿毕竟不喜欢冷,出去钓鱼时,常常带上毛毯,在湖边生火,若是天气实在不好,没出太阳,她有时就不去,就在屋中读书练字修行习法,这也让她感到成就感,而且很暖和。
有时闲着了,便趴在窗口看下方的人染布,有时也一跃而下,直接从客栈房间跳到杨家布坊中去,跟随小柴娘,近距离看他们染布。
纤凝的纤云纱是一绝。
纯植物染色,一道道工序,重复一遍又一遍,不断过水又不断晒干,颜色一层层加深,才使得坯绸由淡粉色变成暗褐色,竟然还充分利用湖泥中的微量元素来改变布面的颜色,又用晨雾使之软化,一套工序下来,少说一两个月,才得到这么一层纤云纱,进贡宫中,价比黄金。
其工序之复杂精妙,蕴含智慧之惊人,不仅让三花猫震惊,道人也为之惊叹。
反正道人是无福享用的。
不知不觉,纤凝的白天也有些冻人了。
尤其晴天好像也变得少了一些,一旦阴天,外头呼啸的便全是寒风。
倒是城外湖里的海菜花开得不错。
此前有位富人曾请宋游泛舟湖上,请了好几次,宋游不好拒绝,便与之同游湖中。
只见湖水碧蓝,水波清澈,湖面上漂浮着一层水草,像是细嫩的藤蔓,上面又开着白黄色的花,在水中显得尤其洁净娇嫩,纤尘不染,有的在水面上有的在水面下,小小一朵,点缀了整个湖面。
碧波泛花,道人当时就觉得很美。
三花娘娘也忍不住伸爪去勾。
富人这才告知他,这叫海菜花。
既然带个“菜”字,便是能吃的。
当地人常吃这种菜。
宋游回来之后,和客栈店家说起,第二天店家就去市上买了来,与他做了来吃,味道十分不错。
如今即将离开,再度启程,道人便又去市上买了来,顺便割了两斤猪肉,回来用海菜花做了一盆深植于记忆中的滑肉汤。
客栈店家也开始卖酸辣鱼了。
辣椒不是宋游送他那一颗种出来的,是去市上买的,还参考了宋游使用别的香料的技巧,如今知晓道人即将离开,便做了一盆过来,加上其它几道小菜赠与他,算是为他送行。
道人则请他同桌用饭。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奇妙的是,宋游住在永春客栈,客栈店家应是对他最为了解的人,最该了解他有多厉害,甚至对于三花娘娘的本领也很清楚,可这店家却很少问起那些修行长生、妖魔鬼怪之事,反倒对厨艺最感兴趣。
起初偷看宋游做饭,后来发现不止是宋游,就连三花娘娘的手艺对他来说也很高,便连小女童做饭也不放过了。
到了后来,发现二人毫不在意,便常常开口请教。
只谈这些,实在轻松。
双方有来有回,请教中有讨论,也比有些达官贵人一昧的探寻修行长生之道要更有趣许多。
女童坐在旁边专心吃饭,实则竖着耳朵认真聆听。
“滑肉汤是在下家乡的做法,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用海菜花来做,以前最喜欢的做法是用豌豆尖,没想到用海菜花也还不错。”
海菜花的口感有些奇妙,鲜嫩又爽滑,尤其适合煮汤。
炒的时候还可能略有些脆,煮汤的话便尤其软滑,有时进嘴都不用嚼,一不小心它就滑进喉咙了,像海带又没有腥味,有汁液又不黏糊,没曾想倒是和滑肉汤异常的相配。
肉是爽滑的,菜也是。
在这大冷天,能喝这么一口热气腾腾的汤,实在舒服。
尤其是在吃了将近三个月的鱼后,吃到一顿正儿八经的肉,有肥有瘦有纤维质感的,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地方不把鱼肉算作是肉。
一顿饭后,道人便起身收拾东西了。
“这段时间多谢店家照顾。”
“不敢不敢,该小人多谢先生才是,不仅传授许多做菜的法子,因为先生,小店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店家与他行礼道。
“先回房收拾东西。”
“可要小人帮忙?”
“这倒不必,店家忙吧。”
回到房中,便是一番整理。
三花娘娘手脚麻利,这般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遍,自家携带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深深记在了心里,放置顺序也烂熟于心——定是将路途中最不常用的东西放在最下面,最常用的放在上面,容易倾倒的放在最不容易摇晃的地方,且以最好摆放的顺序。
有些东西放入被袋,有些放入锦袋。
包裹很快便已收纳完全。
“嗤……”
最后一下,是将燕子的短剑插进被袋的缝隙里,露出剑柄,既方便他呼唤取用,也可以让路人看到,有些歹人就知道他们不好惹了。
“被袋就由我拿下去吧,还得请三花娘娘帮一个忙。”
“什么忙?”
“这段时间除了店家,小柴娘对我们也颇有照顾,送了好几次酒菜来,却一直没有回报她的。”道人说道,“在下前日去苍山顶上,摘了一颗蜜桃下来,还请三花娘娘与我送过去。”
“伱什么时候摘了一颗桃子下来?从哪里摘的?冷天怎么有桃子?”
三花娘娘一边转身,一边连着问出几个问题,表达自己的疑惑,但是转过身后,却看见道人面前明明白白的放着一颗桃子。
很大一颗,几乎有碗口大。
“……”
女童吸吸鼻子,已经闻到了桃子香。
“三花娘娘是越来越聪明,思维也越来越敏捷了。”道人微笑着说道,“请三花娘娘去跑一趟吧,快去快回,回来在客栈门口找我们。”
“唔……”
女童接过桃子。
桃子太大,比她手还要大,须得双手捧着。
左右看了看,只看见桌上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倒是手上的桃子不断传来异香,能够清晰感受到桃子的重量和质感,毛绒绒的表皮十分真实,软乎乎的触感又让人能想象到里面丰盈的汁水。
“咕咚……”
女童吸吸鼻子,咽了口口水,又左右看了看,一下看门口,一下看窗口,最终还是走到了窗边,吹一口气就打开了窗。
“走条近路……”
往外张望两眼,起身跳了下去。
轻松落地,几乎无声。
和此前从这里跳下去的那只三花猫一模一样。
倒是吓到了近处的两个工人。
随即布坊中的许多工人都疑惑看向她,却见她脚步不停,捧着桃子,径直穿过布坊,走向杨家住处。
道人则吹了口气,白纸顿时成灰。
随即带上行囊,出门而去。
第616章 全因仙猫
“便与店家告辞了。”
“今生……可还有相见的机会?”
“太不好说了。”
宋游站在客栈门口,身边枣红马身上已经驮好了行囊,燕子也站在檐角上,等待着他与客栈店家道别。
“山高水远,人生苦短,相遇已是不易,何须再苛求许多。”
客栈店家顿时就明白了。
“先生请慢走。”
“莫要送了。”
“先生家的童儿呢?”
“我请她去杨府为我送个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好……”
正在这时,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挎着褡裢从小巷中飞跑出来,跑得太快,身姿颠簸,褡裢一上一下的抖动起来,也不知干什么那么急。
还没来到道人面前,便已先传出声音。
“嫩芽儿道士!不好了!”
女童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停下喘气。
“……”
道人无奈的看着她:“怎么了?”
“刚才三花娘娘按你说的,捧着桃子去送给小柴娘,结果她家有很多人!”三花娘娘说着停下来喘气。
“发生什么事了?”
“呼!她家有很多客人,有些是来找你讲过话的,看见你送给小柴娘的桃子,都说是伱用法术变出来的,听到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又都说要过来找你,给你送别!”三花娘娘说道,“我们快跑吧!”
“跑?为何要跑?”
“你最不喜欢这些了!”
宋游看见她脸上的认真之色,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不由笑了:“虽然不喜欢,却也不至于要跑。”
“他们说要留你多住一些天。”
“婉拒就是了。”
“他们还说要向你请教修仙的法术。”
“这……”
道人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也能婉拒,何况哪有因为别人来送行,不想应酬就仓皇跑掉的道理?”
“他们还说要你也变桃子给他们吃!说肯定是仙桃,吃了能长生不老!”
“……”
女童站在道人面前几尺的距离,仰头一脸严肃的把他看着:“我就说快跑吧,你还不信。”
“这样……毕竟不好……”
“有什么不好?猫都这样跑!不喜欢就跑!”女童神情依旧严肃,甚至觉得有些得意,“一下就跑掉,谁都捉不住!”
“可我不是猫啊……”
“人也会跑!两只脚也能跑!”
“在下几时这么跑过……”
“是哦!”
三花娘娘一愣,回想了下,不由惊讶的看着他:“你会不跑?”
“跑自是会跑的。”
“那你跑吧!快跑!他们已经跑过来了,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三花娘娘跑得很快才来给你报信叫你先跑掉的!不然来不及了!”
女童一边看着他,催促着他,一边扭过头,探出身子,探头探脑的看向巷子,紧张于那些跑不动的人越来越近,但是又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在催促道人的同时脸上不免便多了些期待和兴奋之色:
“我们一起跑!那肯定很好玩!”
道人站着不动,低头与女童对视,脸上笑意却越发浓郁。
是——
道人下山以来,行走人间,始终从容自若,脚步连放缓加快都很少,偶有亟需赶路时,也是请枣红马帮忙,哪有这样跑过?
更没有因为别人想来送别挽留,不想应付,就仓皇跑走的道理。
不过三花娘娘说得也有道理——
“有什么不好?”
“那肯定很好玩!”
道人笑容浓郁,女童期待越盛。
“他们快跑过来了!”
三花娘娘严肃说道,心开始沉下来了,心中的期待和兴奋也开始减少了。
却听前边传来自家道士的声音——
“便请三花娘娘跑在前头。”
“嗯?”
女童一愣。
刷的一下扭头,盯着道人。
反倒觉得意外。
“怎么了?不是三花娘娘提议要跑的吗?”道人笑着看她,“便请三花娘娘先行带路吧。”
“?!”
女童疑惑,又神情凝重。
扭头看了看身后巷子,最后看了眼自家道士,不再犹豫,扭身就跑。
真当洒脱,真当自在。
只见衣袂飘翻,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身上挎的褡裢上下颠抖,跑得很快。
身后马蹄声随行。
头上燕子轻巧划过。
若问道人?
自然也在身边。
……
城外湖边,一片荒草地。
这个时节逐渐变冷,但其实正是纤凝最美的时节,大地一片金黄,村落白墙黛瓦,湖水碧蓝,湖边的水杉则刚好红了,红得鲜艳均匀,是别的同样会红叶的树难以企及的颜色与风采,倒映在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若是黄昏,夕阳同映,便更美了。
有海鸟从遥远的北方海域飞来,停留在这片湖中,将之当做海洋过冬,常在湖面上追逐打闹,飞行捕食,或成群的飞过。
湖岸边的草原荒地中落着几块大石头,旁边生长着一棵树,投下一片阴影,道人便坐在阴影下歇息。
“真好玩!”
三花娘娘神情兴奋而开心。
“那些人跑得真慢!”
尤其是和道士一路跑,就更开心了。
刚刚他们一路跑到了这里。
“多谢三花娘娘,不仅带我避免了许多麻烦,还带我体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道人诚恳的对身边女童说道。
“别样的感觉?”
女童一边问着,一边偏身歪头,将褡裢从自己身上取下来,挂在被袋上,接着篷然一声,变回猫儿,从阴影下走到阳光中,这才慵懒自在的吐出舌头伸着懒腰,心情好极了。
“我可很少这样跑。”
“为什么不跑?跑起来很好玩!”猫儿伸着懒腰之时,扭头看他,十分不解,“三花娘娘就经常跑,跑得很快!”
“三花娘娘厉害。”
“好像你们人都不爱跑,小的人才爱跑,长大了就不爱跑了。”猫儿一边说着一边思索其中原因,她是只善于思考的猫,只是毕竟是猫,人的事情想不明白也是这样的,于是很快又摇了摇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太阳说,“人不太行,不仅跑得慢,晒太阳也不行,没有毛毛,三花娘娘变成人晒一会儿太阳,手都会被晒得红红的,烫烫的,第二天才会好。”
“三花娘娘第二天能好,而且不会变黑,已经是很不得了了。”
“人果然不行。”
“自然是比不得三花娘娘的。”
“唔……”
猫儿收回目光,也收起了懒腰,转而挪动着步子,原地掉头看向他:“我们要往哪里走?”
“哪里走……”
宋游这次就没有拿出《舆地纪胜》了,《舆地纪胜》上对于云州的记录并不多,记录多的都是他们刚刚才走过的这条路,只是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湖泊以及几个方向:“在纤凝这么久,还没有环过湖,便先沿着湖泊走一圈。”
“环湖!”
猫儿对此并不意外。
道士向来如此,除了喜欢登山,也喜欢环湖,若是遇到风景好看的湖泊,定然是要慢慢绕着走一圈的。
就像当初在云顶山下。
“环湖好,环湖的时候,每天停下来三花娘娘就给你钓鱼吃。”
“三花娘娘辛苦。”
“不辛苦!好玩的!”猫儿说着一顿,又问他说,“然后呢?”
“先往西边走吧,听人说此路往西风景很是不错,之后再折返往南边。”
“西边走!”
“边走边想。”
“好的!”
猫儿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如今的她比以前更懂得方位和地理的概念了,可对于往哪里走、去哪里好似也还是不是很在意,问完之后,便很随意又干脆的往旁边一倒,直接侧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晒起太阳了。
只剩尾巴一晃一晃的。
道人也不动,坐着吹风。
等到歇息够了,便再度启程。
从纤凝城往西走,没有多远,山脚下便能看见三座古塔。
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塔寺。
原先云州高原上曾盘踞过一个不小的国家,国君甚至一度以“皇帝”自称,纤凝是为国都,后来佛教从西边来,得到了皇帝的推崇,甚至于很多皇帝晚年都会出家为僧,便有好几位都在三塔寺为僧,可见这个寺庙的不简单。
如今自然没有皇帝了,三塔寺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只是时间自会留下痕迹。
不来看看,实在可惜。
宋游带着猫儿马儿,来到寺庙拜访。
寺院香客云集,香火兴旺。
只是道人刚到门口,本以为会和寻常拜访宫观寺庙一样的流程,却不料已经有僧人在这里恭候他了。
当先一名中年僧人,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削瘦,身后跟着几名也年轻不少几岁的僧人,还有一些更年轻些的僧侣沙弥在后面好奇的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为,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领头的僧人看向宋游,又看向他身后的枣红马,还有那只迈着小碎步、四下张望的三花猫。
尤其多看了眼三花猫。
“原来是无为法师,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有礼了。”
宋游行了一礼。
三花娘娘扮演着一只普通猫的形象,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行礼,只自顾自的到处张望,迈着小碎步,走到道人脚边停下。
“久仰。”
僧人合十行礼:“贵客请进。”
“久仰。”
宋游也回了一礼,这才走进去:“法师为何知道我们会来?”
“尊驾有所不知,本寺有一宝物,名曰镜台,虽然时灵时不灵,却有窥探过去、逆知未来的本领。”无为法师带着他往里走,“昨晚有弟子在镜台殿前念经学法,忽见镜台发光,叫来贫僧查探,贫僧当时不知为何,当日晚上,就做了一梦,倒也没有梦见什么,只是醒来后,却冥冥中知道今日恐怕有贵客前来拜访。”
“这宝物倒是神奇。”
“听说本是寻常一石台,只是多年前,寺院昌盛之时,出过很多佛法精妙的高僧,高僧一代代加持之下,自然便超凡脱俗。尊驾若是感兴趣的话等下也可带尊驾前去看看。”
“那便更好了。”
宋游向来乐于见识新奇事物。
这是游历的意义之一。
“可是法师又为何知道梦中提示的客人是我们呢?”宋游好奇的看向无为法师与众多僧人。
三花猫同样好奇,仰头看他们。
猫儿眼神明亮而灵动。
“本寺没落已久,贫僧修为不足,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只是偶尔也去纤凝城中走一走,要么赴约替人做法,要么替人祛除邪气小鬼,再加上经常有香客从纤凝来到寺院,于是经常听说纤凝之事。”无为法师说道,“听说城中来了一名道长,似乎是那位小柴娘的故人,奇妙的是,小柴娘的故事中就有位道长,道长带了一只猫,而尊驾也带了一只猫,由此贫僧推断,尊驾多半是有大道行大修为的高人。”
“大修为谈不上。”
道人诚恳低头,如实说道。
像是正儿八经有真道行、真修为的道人僧侣说的“道行”与“修为”是不一样的,道行多指是你修行的灵法,法力有多么多么高强,修为则多指你在道法佛法以及心境、思想上的造诣。
有大道行的,不见得有大修为。
有大修为的,也不见得有大道行。
道行高深者令人敬畏,修为高深者,则更加让正直心善的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尊驾不必谦虚。”
无为法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过贫僧之所以确认尊驾真的有大道行大修为,还有一个原因。”
“愿闻其详。”
“便是尊驾身边这位。”
无为法师低下头,看向跟在道人脚边认认真真扮演一只凡猫的三花猫,恭敬行了一礼,说道:“贫僧曾听一位香客说,有一次有人在湖边荒地遇到那无头僧与金石巨人争斗,争斗未果,后来无头僧寻来,开口问话,问的却不是寻常那句,而是‘可有见到一只猫?’。后来贫僧亲自带人去湖边走了几趟,终于遇到纤凝城中近两个月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山神降妖僧’,贫僧不敢靠近,只远远看到,巨人身上有只猫儿。”
“喵?”
“多谢尊驾降妖除魔,既是为纤凝百姓除了一大患,也是为我三塔寺清理了门户,让我们不至于羞愧到后世万万代去。”
“……”
三花猫神情一凝,眼光闪烁,觉得装不下去了,终于在道人脚边站起身来,学着道人行礼:
“有礼了。”
说的话也和道人差不多。
声音轻轻细细,引得许多僧人惊讶。
第617章 钓叟与水杉
“果然……”
无为法师心道一声。
果然便是这只猫。
只是这猫虽是妖怪,却是道人座下的童子,自然是能进寺院的。何况人家降妖除魔,还帮助三塔寺降伏了几百年前就作恶多端的妖僧,自然应该得到三塔寺的礼遇,就是佛主见了,也不能阻拦。
而且如今的三塔寺没落明显,早已不比当年,不说这位道人,就以这只猫儿的道行本领,若是想进寺院,他们也是万万不敢阻挡的。
“多谢尊驾。”
无为法师又鞠躬道了一声。
这次身后许多僧人同声应和。
三花猫人立而起,高仰着头,一双眼睛明亮清澈,闪着光泽,又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感受到了众多僧人的尊重。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奇妙。
若是以前,一只猫儿只能躲着人,即使是成了猫儿神,也不可轻易靠近寺院。
哪曾想到,小小一只猫儿,如今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踏进这么大一座寺院,还可以得到寺中高僧法师的礼遇,被他们齐声行礼道谢。
说来也奇妙——
明明还没长翅膀,却有一种和燕子一样乘风飞起来了的感觉。
“……”
三花娘娘心中万般想法,表情却依旧严肃,毕竟懂礼知节,还是没有忘记回应:
“不客气!”
声音干净利落,严肃高冷,一点也听不出内心想法如此丰富。
唯有道人低头看着她,面带微笑。
猫儿有所察觉,扭头望去。
目光一接触,就收了回来。
“仅是座下童子就有这般本事,可见尊驾道行之高。”无为法师说着,又有些疑惑,“只是尊驾好似也听说过贫僧之名?”
“法师修为高深,民间名声甚好,听过也不足为奇。”
“是听钓友说的!”
“哦?”
无为法师低头看向猫儿。
“三花娘娘喜欢钓鱼,经常去湖边钓鱼,都会遇到一个姓白的老的人,和三花娘娘一起钓,只是他钓不到。”三花猫说道,“他说你以前经常去湖边读书学习,还和他们讲话,回答他们的问题,后来还告诉他们怎么从那个无头和尚手下跑掉。”
“原来如此。”
无为法师点头思索:
“姓白……”
“姓白!”
“可是一个瘦瘦高高,头发花白的老叟?”
“对的!”
“原来是他啊……”
德高望重的僧人躬身与猫儿对谈,皱了皱眉头,却并未觉得害怕和惊奇:“想来以三花娘娘的本领,定是看出来了,他并不是人。”
“没看出来!”
“三花娘娘竟没看出来?这倒也不奇怪。”无为法师说道,“那位老叟喜欢自称是纤凝城外的百姓,姓白,家中颇为富贵,爱钓鱼,贫僧去湖边学习佛法讲授经文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与他结识,常与他一边钓鱼一边谈话。结果后来才慢慢发现他身上有妖气,一番探查,发现他在城外也并没有住处,贫僧倒也没有害怕,便询问他,这才得知,原来他是湖边一棵水杉得道化形,因为常有人来湖边垂钓,看得多了就也染上了爱钓鱼的习惯,因为贫僧在湖边讲经,就慕名前来结识。后来听贫僧佛经讲得多了,身上本就不多的一点妖气也慢慢散去了。”
“没看出来!”三花猫依旧如此说道,只是顿了一下,“但是他后面告诉我了!”
“哦?”
“后面他就告诉我了。三花娘娘还教了他我的咒语,钓鱼咒,不轻易传给别人。”
三花猫仰起头说道,眼光闪烁,心中想起的却是自己与那钓叟第一次见面,为了学他串鱼扛回家,好招摇过市,从湖边找了一棵树,用燕子的小剑从树上借了一根枝丫,第二天再去钓鱼,又遇到那老叟,发现他胳膊上有个伤疤。
三花娘娘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后来相处久了,他才告诉她,却只是叹息,说那天收了她一条鱼,就抵消了。
三花娘娘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树子也要钓鱼,却是回来问了道人才知晓,原来树子也是要吃鱼的,只是不用嘴吃,而是埋在根根下面,鱼会慢慢变成很好的肥料,比埋别的东西还好。
看吧,树子都爱吃鱼,还吃不腻。
三花猫瞄了一眼自家道士。
“那无头僧凶恶至极,却不光是害人,别的妖魔鬼怪被他遇到了也难逃毒手,我本是劝那位老叟莫要轻易显形,去湖边垂钓,免得遇上那无头妖僧被他所害,结果他却放不下钓鱼的乐趣,仍旧日日前往,风雨无阻。”
无为法师摇了摇头。
僧人钓鱼无用,也不会做钓鱼这种伤害生灵的事情,他自是不理解钓鱼的乐趣的。
一边谈论,一边邀请一人一猫和枣红马进去,卸下马背上的行囊,请厨房的僧人准备斋饭,随即还抬头看了看天,见到有只燕子正在上下左右胡乱而肆意自在的乱飞着,问了问道人,得到不管他的回答后,这才低下头,带他们参观这座寺院。
三塔寺顾名思义,有三座塔。
三塔一大二小,都非常高。
大塔为方形塔,总十六级,塔高二十多丈,两座小塔为八角形,总共十级,也有十多丈高。三花娘娘的山神本来已经变得十分高大,在这三座比山神还高十几二十多倍的高塔面前,又显得渺小了。
三花猫就更渺小了。
大塔建得早,两座小塔建得稍晚,但也都有几百年了,上面有着风雨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砖上也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也许再过几百上千年,它也依旧会屹立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不知那时的它,和现在的它又是否一样了。
道人听着无为法师介绍,认真参观。
没有比这更好的导游了。
只是他的目光却总是越过无为法师介绍的地方,转而去看佛塔石砖上的经文,看上面的风化与磨损,看时间留下的痕迹。
猫儿也看得专注,目光跟着他走。
直到来到镜台殿前。
道人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神殿上方一个牌匾,写着“镜台殿”三个鎏金大字,两旁各有门联,写的是:
任凭尔无法无天,到此间孽镜台前,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这便是镜台殿了。里面镜台是我寺院至宝,虽然时灵时不灵,却能窥探过去,亦能逆知未来,若有几百年前那般高僧主持殿中宝物,还可以堪破来者的平生孽债,评定善恶功过。”无为法师摇头叹息,“只是人们来此之前,都对镜台十分好奇,包括以前的皇帝也一样。可是来到这里询问镜台,镜台给与的答复却往往无法让他们满意,反倒大怒之下,迁怒寺庙,到了晚年,又来此恕罪,真是让人深思。”
“镜台如何使用呢?”
“道长走进去后,点一支香,站在镜台前,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是关于过去未来,平生孽债,善恶功过,直接问就是了。若镜台回答,道长冥冥中自然能得到模糊的启示回应,也可能要回去后,在梦中才知晓。”无为法师说道,“若镜台不答,香就会熄灭。”
“过去未来都能答吗?”
宋游如此问着,却不由露出微笑。
“道长尽可一试,镜台所知也有限,不见得准,答了也可能错。”无为法师如此说道,“道长若想试,就请进去吧,以道长的道行,想来不需要贫僧帮忙主持,贫僧道行有限,就不进去了。”
“那我便去试试。”
道人觉得有趣,便走了进去。
猫儿也跟着跨了进去。
屋中光线顿时一暗。
只见屋中也有几尊等身法像,都摆在旁边,不甚高大,也认不出是哪位佛陀菩萨,更可能是寺庙中以前的高僧,而正中间有个石台,以一个朝门口倾斜的角度放置,表面是平的。
石台为灰白色,有着黑色纹路,自然便形成了一副写意的山水画,细看又像是写的经文。石料质地十分坚硬,具有刚性,表面很光滑,像是细心打磨过又抛光过一样,站在面前,甚至可以照得出人影。
“……”
宋游看了看旁边的法像,又看了看这镜台,思索许久,这才点了一支香,小声问道:“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你觉得,五百年后这片寺院可还存在?那时赤金大帝与西天佛主可还尚存?”
“呼……”
外头有风吹进来。
三支香已经熄灭了。
“……”
看来镜台不答。
不知是不愿,不敢,还是不能。
“那换个问题好了。”宋游拿起三支香晃了晃,再次将之点燃,重新插回去,“伱觉得十年之后我可还存在于这天地间?”
“呼……”
无声无息之间,线香燃尽。
宋游冥冥中也好似得到了答案。
实在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不是声音,不是文字,只是一种冥冥中的感知,感知到了它给的答案。
看来它是知道,伏龙观要更长久些。
由此做出推断便不难了。
也可能是有别的依据。
若说它能跨过时间,逆看未来,尤其看到这种事的未来,道人是不信的。
第618章 镜台很聪明
“该三花娘娘了。”
倏的一下,一只猫儿跳上了镜台。
石头光滑坚硬,她差点没站稳。
幸好三花娘娘本领高强,很快稳住身形,低头看向镜台,镜台中倒映出了她的猫影,那只猫儿也低头看着他。
猫头一扭头,便有三支香飘了过来。
“呼……”
线香自动燃起,升起青烟。
随即又自己插进了香炉中。
道人在旁边看着,不由赞叹:“三花娘娘的隔空取物之术越发精湛了。”
“……”
猫儿却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无暇他顾,很快便收回目光,盯着镜台,也学着道人的样子问道:“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你觉得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变得像是道士一样厉害呢?”
“……”
猫儿神情自然,站在原地,等了一下,没有任何感觉,还疑惑的抬头看了眼道士,这才扭头,发现线香已熄,青烟已断。
“……”
猫儿不禁一愣。
怎么回事?
随即原地掉头,面朝香炉,吹一口气,将之重新点燃,这次一边问,一边盯着香炉:“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伱觉得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变得像是道士一样厉害呢?”
“……”
线香熄灭,青烟断绝。
这次可是看得清楚明白。
“?”
猫儿不禁又一愣,疑惑了一下,看看香炉,看看镜台,又看看道人。
平常面对道人时锲而不舍的精神在此时也依然发挥了作用,便见她又吹一口气,将线香点燃,继续盯着镜台问道:
“嗯?要多久?”
“……”
线香再度熄灭了。
“?”
猫儿不禁疑惑的看向道士。
这个镜台好像不聪明。
“……”
道人也沉默了一下,就在她扭过头,准备再度点燃线香时,他才开口:“可能是三花娘娘问得太笼统了,镜台不好回答。”
“太龙桶了?”
“镜台虽然厉害,从它能知道我们到来一事上,便知其风采不输于阴间鬼城那面业镜,可毕竟是死物,三花娘娘的问题笼统而复杂,镜台恐怕是回答不了的。”宋游抿了抿嘴,“好比三花娘娘说的和我一样厉害,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和我一样厉害呢?在很多地方,想必你我都清楚三花娘娘是比我更厉害的,不仅已经比我厉害了,而且早就、甚至天生就比我厉害,而又有些地方,三花娘娘暂时还不如我,这么笼统的问,镜台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又该如何回答呢?”
“是哦……”
猫儿想了想,点头赞同:“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是有道理的。”
随即摇头晃脑,吹气点燃线香。
“镜台镜台,三花娘娘的道行要多久才能和道士一样高呢?”
“咳咳!”
道人咳嗽了两声,对她问道:“三花娘娘不妨问一问自己要多久才能称得上是大妖?”
“喵?”
猫儿扭过头来,盯着他说道:“你突然讲话,三花娘娘还以为是镜台在说。”
“试试吧。”
“……”
“那好吧。”
猫儿采纳了他的建议,趁着线香还没熄灭,终于问道:
“镜台啊镜台,你重新说,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称得上是大妖呢?那时候三花娘娘长高了喵?长得什么样子呢?”
“呼……”
有风进来,线香燃尽。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足够复杂,指向太过于明确,镜台回答不上来的,现在看来,这个镜台的本领比他想得还要高一些。
想想倒也不意外。
当年盘踞云州的国度算不得小,地盘除了云州,还有云州附近包括逸州在内的其它几州的部分土地,甚至包括如今大晏境外的一些领土,当时这个国家举国信佛,所带来的信仰不可小觑,三塔寺若真汇聚全国高僧,凝聚全国愿力,代代灵韵蕴养下来,也许也会有惊人的变化。
而天地奇物常生于寻常土壤,由机缘巧合造就,镜台诞生于代代高僧而高于代代高僧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猫儿站在原地等着,却仍然懵逼,左看右看,越发疑惑。
“……”
就在她觉得这个镜台又扯拐了,又取了三支线香来,准备发扬锲而不舍的精神继续追问,又听见了道人的声音:
“三花娘娘莫要浪费香了,镜台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既然现在没有得到答案,便可能要等回去后,在梦里才能得知。”
“你怎么知道?”
“刚刚无为法师说的。”
“对哦……”
“你不聪明。”
“!”
猫儿扭头直盯着他,片刻之后,这才从台上跳下来,轻巧落地。
“走吧。”
道人转身走了出去。
猫儿小碎步跟上。
“斋饭已经备好,请二位贵客移步五观堂,用完斋饭后,便在本寺歇息一日吧,也好让本寺好好招待一番。”无为法师平静的说道,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们刚刚在里面说了什么。
“多谢法师好意,只是我们早上才从纤凝出发,走到这里,也没走多远,就不必停下歇息了。”宋游顿了一下,“我们还得继续环湖,环湖一圈后多半还会从这里过,到时若是方便,再来贵寺打扰借宿。”
“房间为道长留着。”
“感激不尽。”
宋游随他前去,享用斋饭。
三塔寺自然远比苍山上的静照庵富裕,斋饭虽是素食,却依然称得上是丰盛,甚至在这深秋时节也能吃上菌子,不知几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的皇帝在此出家是不是吃的这样的斋饭,但是宋游也着实没有吃过更好的了。
饭后正是下午,阳光灿烂。
宋游道别了众位法师,带马启程。
沿着湖畔往西,有一小城,现烤的红糖粑粑颇为有名,很大一个,一两个就能吃饱,道人路过时也买了几个带上,当做干粮。
环湖一圈两百多里,大多都是平路,偶尔翻座小山,便可俯瞰湖面和湖畔的渔村,湖边也有几座小城,各有特色。
三花娘娘放心不下自己的问题,思绪了一路,常常回头,寻找那三塔寺,生怕自己离得太远,那镜台无法告知自己答案。
她对此可是相当的好奇。
也许确实是离得太远了——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湖泊的另一端,由于湖泊是长条形,这里大抵是整个湖畔离三塔寺最远的地方,远得已经看不见那三座参天高塔,三花娘娘饱含着期待的睡去,一夜醒来,却是什么也没梦见。
早晨抛给宋游好多问题。
随即又是不解,又是疑虑,一下觉得镜台坏掉了,一下又想是不是要在那里过夜,一下又想是不是自己是猫,和人不同,或者是妖怪,所以镜台不想或者是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乱七八糟,想法很多。
好在三花娘娘终究是小,等到吃个早饭,继续启程后,这些不解与疑虑便都逐渐抛到了脑后去。
直到次日的黄昏。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湖泊的对面,与三塔寺的直线距离其实也只有二十几里,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湖对面那一大二小三座高塔。
道人爬上一座小山,坐下歇息。
眺望远方,满眼惊叹。
这里是湖的东边,夕阳就从正对面的苍山背后落下去,湖边水汽重,傍晚容易起云彩,每到黄昏,总被夕阳照成桃红色,而从这个角度看去的不同之处便是蓝天、彩云、高山与高塔都映入湖中,
身下的湖中又有一座小岛,小岛只有一间房屋寺院那么大,岛上也刚好建了一座寺院,白墙青瓦,全都倒映在碧水中。
海鸟成群的飞过,吸引着三花猫的目光。
“今晚我们在哪里困觉呢?”
待得海鸟飞走,三花猫终于收回目光,转而伸长脖子,扫视着下方村落,按着道人的习惯寻找:“那边好像有些村子,还有庙子。”
“好久没有露宿过了,今晚就在这里睡吧,免得去麻烦别人。”宋游说道,“正好这里风景也好。”
“可是现在很冷!”
“前面也冷。”
“那好吧……”
三花猫摇头晃脑,只好晚上多准备一些柴,给他烧一晚上的火了。
随即一行人分工合作——
道人从行囊中取出毛毡毛毯,寻找平坦避风处铺好,三花猫和燕子都化作人形,先端着锅儿水囊去湖边打水,用三花娘娘的分水刀,每到打水的时候她就管它叫做打水刀,随即又一同去山上砍柴,用燕子的斩首剑,每到这时候三花娘娘就叫它砍柴剑。
三个月的练习,不止三花娘娘的点石成兵与点石成金两门法术进展迅速,且配合默契,燕子也已经彻底驯服了斩首剑。
如今斩首剑已经较为听话。
以前用它砍柴,必须得用手拿着,像是寻常刀剑一样砍,只是锋利无比,无论树干多粗多硬都挥之即断,如今只需将之放出来指挥好,它便可以自己旋转飞行着将柴砍下来,只需去捡就可以了。
甚至两只小妖怪的隔空取物之法都在你追我赶中进展神速,有时身处无人之地,捡柴都不用手,整个捡柴过程亦是暗中比拼的现场。
道人也挖好了灶坑。
唯有马儿悠闲吃草。
等到篝火燃起来时,天色已经暗了许多,远处的山影与霞光依旧倒映在湖中,明明风变大了,却显得湖面越发平滑如镜,依稀可以见到对岸三座高塔的身影,既在对岸,也在湖中,互相拱卫,交相呼应。
道人盘坐于地,烤火烹煮食物,看着天边与湖中的霞光越发梦幻,逐渐黯淡,繁星出来,还与两只小妖怪讲解修行法术之事。
火焰噼啪响,天地空旷而安静。
直到夜深,道人这才躺下,面朝火堆,裹着毛毯,感受着温暖入眠。
“噼啪……”
火堆时而炸开一点火星。
道人的面容被火焰映得明晃晃的一片。
旁边堆着不少木柴,都很大块。
猫儿也趴在羊毛毡上,趴在道人的脚边入睡,不时睁开眼睛,看一眼火堆,又扭头看一眼道士,待得火光明显黯淡时,她就伸出爪子,隔空挑选一根木柴取来,小心且讲究的放进火堆中。
烧火是艺术,也是生活。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知睡了几次,又不知清醒几道。
这倒也正常。
猫儿总这样。
三花娘娘是习惯了的。
直到过了五更,寒意愈浓,天边仍然没有丝毫变亮的意思,倒是头顶的星辰越发璀璨清晰,密密麻麻,挂在天上,又倒映在湖泊中,三花娘娘修习的是阴阳灵法,阴阳同修,能从天地间阴阳灵力的变化中察觉得出可能离天亮不远了。
这时候最黑,也最冷。
三花娘娘放了最后几根比较粗的木柴进火堆,凭着经验估摸着能够烧到天亮,这才挪动了下身子,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安心睡去。
恍惚之间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境实在太模糊,不止是梦中内容过于模糊,就连梦本身也模糊得不得了,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做了梦,还是没有做,究竟是梦,还是睡觉之前本就要进行的胡思乱想中不经意想到的一个画面。
好像有个人,长得高挑。
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头上戴着有个什么东西,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走啊走的。
周围房子修得很高。
像是只有一瞬,又像走了很久。
一切都不清楚。
“……”
三花娘娘如往常一样醒来,迷迷糊糊,只觉知道了什么,又像不知道,脑子里有东西正在飞速离开,那是本不属于白天和清醒的回忆,稍微一不留神没有立马把它抓住,它就走得很远了,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只记得有东西离开了,而离开的是什么,大致是什么,却不知道。
此时天早已经亮了。
大亮。
旁边的火堆剩下焦黑的炭灰,中间还有几根猩红的,还有小火不舍消逝。
道人早已起床,坐在前边大石头上,感悟山水灵韵,吸取天地精华,道人前方的湖泊静谧如镜,湖上萦绕着淡淡的雾气,恍如仙境,而对面的苍山上也有山雾为它披上衣衫,山雾蓄积之间,有三座高塔矗立,塔身穿出了晨雾。
这些风景也倒映在湖水中。
猫儿看着愣了一下,随即抬头——
天上有云,不知为何,在晨光下竟散发着七彩的光,像是寻常又不寻常。
第619章 直去路川
环湖一圈,再次路过纤凝,却不停留,只在三塔寺借宿一夜,随即便往西走。
前面三百里还是常见的风景,听得懂官话的人也相对多些,温度比纤凝略低但是相差不多,路上行人也不少。三百里后,风景便开始向着高原高山的景色转变,寒冬时节,草地枯黄,树林萧瑟,湖水蓝得像是假的,雪山又倒映其中。与此同时,听得懂官话的人的比例明显变少,百姓以当地牧民居多,甚至只有少数贵族官员才听得懂官话,温度骤降,行人也明显变少。
一直走到云州和大晏的边界。
这里靠近雪域和逸州。
一路走来,印象最深的便是湖泊。
各种各样的高原湖泊、溪流,无论大小,都像是高原上的宝石与玉带,每个颜色都不一样,无论剔透、深邃都美得不真实。
同时气温也降得厉害,路上偶尔遇到茶马商人,也都裹着像熊一样。
几乎找到了之前冬日行走西域的感觉。
看完风景,这才回来,转而往南。
冬季越来越深。
然而往南一行,却与往西截然不同。
往西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往南越走越低,越走越暖。
路旁的风景同样有着明显的变化。
开始是从高原景色到正常山水的转变,等到转变回来,往南边走,又是正常山水向热带雨林的转变——山间路旁的草木植物肉眼可见的变得丰富且陌生,有着相当多的种类,并且在任何高度上都有植被存在,分层很不明显,不像别地常见的山林中,除了几样高大的树,便是长在地上的草,中间几乎没有,是空着的。
路旁常有很多蕨类植物。
大树常有板状根、气生根。
就连宋游都觉得新奇,更别说好奇心向来很重的三花娘娘了。
三花猫走在路上,但凡遇到以前没有见过又长得奇奇怪怪的草,便要凑过去闻一闻看一看,但凡遇到有高大且奇异的树,路过之时也要扭过头睁大眼睛盯着它,直到头扭到艰难,才收回来,又看向前边新的树。
天气越来越暖和,认识的树越来越少。
好像走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也不是全无认识的。
常见的树三花娘娘至少就认识三种。
竹子,芭蕉,甘蔗。
虽然这三种好像都不是树。
是的,这边种得有很多芭蕉,并且很多看起来都像是野生的,长在山顶或者路边。离路近些的基本见不到成熟的,多半是被路人摘来充饥解馋了,可离得远些的山顶上便常有成熟的芭蕉,每日歇脚露宿,只要看得见,三花娘娘都会过去摘,或是自己去或是叫上枣红马一起去,摘来投喂道人。
这边又有人种甘蔗的。
并且种得不少,常有人一种一大片。
三花娘娘可是高兴坏了。
很多时候道人拄着竹杖走在前面,她也变成人形,拄着一根拐杖走在后头,却不是她那根小竹杖,而是一根长长的甘蔗。
一边走一边吃。
每次撕下甘蔗皮来,也不随意丢在路边,而是将之当作飞镖,随便找一个目标,瞄准投掷出去。
此行往南,也暖和了,又有零食吃,又能边走边玩耍,路旁的小动物也变得丰富,不管是树上的鸟儿,松鼠,地上的蛇、四脚蛇乃至于老鼠都变得很多,虫子也变得很多,轻轻松松就能找到吃的,对于三花娘娘而言,此间乐,仅次于海边和兰墨。
“我们已经走到云州最南边的郡了,也快接近大晏陆地最南边了。”
道人翻看着《舆地纪胜》,又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能大致确定方位,却不知具体走到了哪里。
其实走出大晏恐怕都不知道。
“咻!”
女童拿着甘蔗皮,瞄准一棵奇怪野草,刷的一下就丢了过去。
并且嘴上还要发出声音。
甘蔗皮旋转着,打中野草,野草顿时被打得弯下了腰,弹上来后又摇晃不停。
女童顿时默默点头,似乎心满意足,并在心中将那棵野草想象成了一只了不得的妖怪,自己掷出的甘蔗皮则成了神兵利器,已然在旋转中斩下了这妖怪的头颅。
随即拿着甘蔗,凑近嘴边。
“咵嗤!”
再次咬下一口,手与头一同用力,再次撕下一块甘蔗皮,重复之前的事。
对于道人的话,她像是没有听见。
“……”
道人又抬头看了看天上。
风轻云淡,明明已是寒冬,气候却与逸州的夏天差不多,却又比酷暑要凉快许多,一只燕子在空中左右乱飞,随性洒脱。
其实是在吃饭。
因为气候原因,即使是寒冬,这边蚊虫也很多,空中很多虫子,是燕子的美餐,如此毫无规律的乱飞,既是在玩耍飞行,也是在捕食空中飞舞的虫子,飞着飞着就吃饱了。
“唉……”
道人摸了摸枣红马的脖颈,刚放回《舆地纪胜》,就听见远处一声嘶鸣。
“哞……”
悠长而清亮,直越林梢冲云霄。
远处密集的雨林一阵晃动。
一支象群从中走出,漫步走来。
“……”
三花娘娘手中正准备扔出去的甘蔗皮停滞在了原地,而她扭过头,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愣愣的看着这群朝自己走来的大象。
象群规模不小,足足几十头,行走之间很有秩序,走在最前面的是身强力壮的成年公象,母象和小象被保护在队伍中间,每一头象都与另一头象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雨林中走来。
看见路旁的两人一马,象群有些警惕,停顿观察了一下,但只是稍作停顿,就判断他们没有威胁,随即继续走了过来。
随着象群越来越近,那巨大的体型在女童的眼中也越发清晰。
相比起来,莫说自己,就是自家马儿也显得十分娇小。
“哞……”
大象发出声音,就从他们面前经过。
道人拄杖让到了一旁,丝毫不觉害怕,也不流露出任何凶相,只与这些路过的大象对视。有趣的是,似乎能感到他的友善,又似乎能从他身上察觉到自然的气息,这些大象也一点不畏惧他,路过之时,无论大象小象,也全都朝他投来目光。
双方目光交错,像是能够交流。
女童也随着道人让到了旁边,仰头盯着这些庞然大物,眼中却要多些警惕,警惕之余全是惊叹。
那长长的象牙就从她面前晃过去。
自己还没有大象的半条腿高。
慢慢的象群也走远了。
一方友善,一方信任,完成了一次需要不少缘分的偶遇。
“呼……”
三花娘娘这才松了口气,拿着甘蔗,扭头对道士说道:“这些大象长得好大,小的大象都有马儿那么大……”
“三花娘娘在长京不是看见过大象吗?”
“没有这么多!”
“原来如此。”
“而且长京的大象没有牙齿!”三花娘娘仍旧惊叹,“它们大得像是妖怪一样!”
“世界很大,精彩得很呢。”
“真不公平,它们就长得这么大,猫儿就长得这么小。”
“走吧……”
道人收回目光,迈开脚步。
女童连忙跟了上去。
“咵嗤……
“吧唧吧唧……”
吃两口甘蔗,缓一缓心中惊讶。
前方有一座小城,身处雨林之中,大江河畔,住的多是当地人,虽有官府,却几乎是当地人自治。走到这里,道人便确定自己真的走到云州最南边的一个郡了,只是并不是步郡,而是叫代郡。
这里的人很淳朴,也很热情。
宋游赶上了一户人家娶亲,蹭了一顿酒席,当地人喜欢吃虫,有百虫宴,道人也尝了不少,引得三花娘娘盯着他不眨眼睛。
此外还有香竹饭。
选用的是嫩香竹,里头是混杂了水果的糯米,做熟之后竹子的内膜会将糯米饭包裹严实,吃的时候将竹子的外壳剥开,像是撕甘蔗的壳又像是剥香蕉的皮,露出里头的糯米饭,长长软软一根,竹子的清香与糯米水果的香气混杂,十分可口。
最主要的是,吃起来总觉得唤起了宋游前世儿时的回忆。
此外这边由于天气炎热,天气一热胃口就不好,所以很喜欢吃酸口,很合宋游的胃口。
在这里又待了一些天,算算时间,寒冬已经快要过去,道人才仓促启程,沿着云州南边的这条线,往另一方走。
去寻同样在云州之南的步郡。
走出代郡,便是步郡。
步郡不再是热带雨林,但偶尔也看得见热带植物,像是沼郡与代郡的结合,温度比代郡略有下降,却也同样暖和。
走进步郡二百里,大约两日行程,燕子便从天上飞来,告知他们,自己已经找到了红色的河。随即在他指引下,没有多久,道人一行便也来到了这条红色的河流面前。
“原来是这样……”
道人看着这条河流,露出笑意。
原以为河水会是红色的,这才能养出独特的红米,他还想过会是什么原因呢,结果河水还是普通的河水,甚至很清澈,只是河里有些细砂,这些细砂呈现出朱红色,便使得河水也像是红的。
水流奔腾而下,直去路川。
第620章 缘分到了,不遇也遇
路川城外,河水湍急。
小女童蹲在河边,将手伸进河里。
“哗啦……”
河水冲刷着她细白的小手,在她手中打着旋儿,激起清淡水沫。
水中总有一些朱红暗红色的细砂,被水裹挟着奔流往下,使得水也变了颜色。这些细砂到了她的手中,随着水旋而晃荡,等到水逐渐安静下来便也沉淀在了手掌心,此时手中的河水已经清亮见底,一点泥土灰尘与颜色也不见有——若非使得女童细白的手掌还有躺在手掌底部的细砂变得更加清亮与干净,在阳光下反着光泽,甚至看不到水的存在。
“……”
女童满意的点点头。
正准备站起来,河水推着水浪向岸边侵蚀,冰冰凉凉的,像是很硬,又像是很软,哗啦一下撞着她的脚,一不注意就钻进了鞋子里。
“登登登……”
女童只好站起来,慌忙后退几步,低头看看自己鞋子,又抬头看一眼河水,皱着眉头像是责怪,随后才从褡裢里摸出打水刀,开始打水。
先打水出气,再打水煮饭。
等到她将水囊装满了,也端着半锅煮饭水回到岸边时,道士就悠悠然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一张纸看着,旁边枣红马卸下了行囊,也悠悠然的站在旁边低头吃草,青山绿水间,画面十分安静。
三花娘娘放下水,凑过去看了眼。
“路川,出城往南,沿着官道,八十里路,第十六个土什么旁边,小路上山,若找不到,城中刘记布庄……”
“土堠。”
“土后!”
“就是官道旁边经常见得到的小土包,五里一个。”道人说道,“三花娘娘若是不认识的字,可以读半边。”
“读半边……”
女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盯着纸说:“原来你是记在这上面的!”
“不然我也会忘。”
“你不聪明。”
“自是比不得三花娘娘记忆过人的。”
“那我们要去城里找刘记布庄吗?”
“看吧……”
宋游收起这张纸,抬头看天:“看燕子能不能找得到路了。若是能够找到,我们也不必去城中麻烦人家,若是找不到,或者路变了,便也厚颜带礼过去请教一番。虽然有人带路确实要好一些。”
女童也跟着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却是什么也没有。
学人精一个。
随即低下头来,烧火煮饭。
没有多久,燕子回来了。
“找到路了喵?”
“找到了。按着先生所说,燕安出路川城沿着官道往南,数了十六个土堠,确实有条小路,草林很深,差点找不到,一直通往深山。”燕子站在树枝上低头说道,“为了以防找错,燕安还顺着小路往上飞,看见有行人,便停下来问了问路,果然可以通往坝树。只不过这条小路一路往上也有很多岔路,通往不同的寨子和山头。”
“真是细心。”
道人听完笑着说了句。
“真是细心~”
女童忙着烧火,也跟着夸了一句。
“还有一点。”
“什么?”
“我们现在虽然不在路川南边的那条官道上,但其实离得不远。我飞高了才发现,我们走的这条河边小路离官道、还有先生叫我去找的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都没有多远。若是不去路川,可以找条小路插过去,最多三十里,至少省一天半的行程。若还是去路川,就依然走这里,这条河边小路比官道更近,到时候休息够了,离开路川,再走官道就好。”
有燕子果然要方便太多了。
真是尽职尽责啊……
宋游如是想着,陷入了思索。
“既然如此,就不去路川了,等从山上下来再去拜访这座小城吧。没有多久都要开春了,早点去山上为好。”
“知道了。”
吃完午饭,便继续出发。
燕子飞在前边,十分活泼,时左时右时高时低,一直离路不远,若是有容易找错的岔路,他就会降低高度,悬停下来等待。
在他的指引下,道人带着一猫一马,走过田埂小径,走过村中小路,路过几间山庙,翻过几座小山,终于走上官道,随即继续往南,找到那条通往大山上的小路——
小路距离土堠有一些距离,燕子在路口堆了一堆石头,作为记号,免得记错。
宋游拨开草林,一路往上。
山间小路,一人行走略微有些冗余,马儿则是堪堪可以通行,因为草林太密,经常被草叶以及从旁边探出来的树枝与竹枝挂到身上,中间又常有几条岔路不知通往哪里,行走起来很艰难。
慢慢往上,竟然听到了人声。
“这条路是越来越难走了,依我看过些年啊,要是没有人上山,山上的人多半都不会轻易下来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山上的人肯定是要下山的,再不济买卖还是要做的,红米还是要上贡的,不过我听隐居在山上的高人们说,这世道眼见得一天比一天更乱,妖魔邪祟频出,就是乱世的征兆,前些年逸州才有人反了,恐怕也安生不了多少年了。要是山下打起仗来,山上的人肯定会想办法将路给封了,就此躲在这深山之上,好比世外桃源一般。”
“难怪那么多隐士都往山上跑。”
“好像有人来了……”
道人挤过草林,发出悉悉索索声,马儿踏着小土路,铃铛偶尔晃荡着响。
走过一片林子,便见到了路边的人。
路边一片空地,总共五个人。
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体态虚胖,腰间却也配了一柄长剑,一名微微弓着腰的老者,看起来颇有种账房先生的感觉,三名年轻人,都穿着简朴的衣裳背着大背篼,有人手上提着有柴刀,都站在路旁歇息。
宋游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宋游。
中年人与老者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新奇,同时放下戒心。
等到道人走近,中年人想也没想,便先行礼开口:“先生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这是从哪里来?”
“何以见得?”
“先生长得过于白净了。”中年人抬着的手没有放下,“咱们这边太阳毒辣得很,就算不是整日在外风吹日晒的,都白不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能有先生这般面容与风度。”
“足下说笑了,哪有什么风度可言。”宋游与之回礼,正好也想找人问路,便说道,“在下姓宋,从逸州来,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免贵姓刘,路川商户。”刘姓中年人说道,“逸州离这里可不近,看先生是修道之人,也是去山上隐居的么?”
“不瞒刘公,不是隐居,只是慕名来山上寻龙问仙的。”宋游如实说道,“听说此间山上有个地方,名为坝树,山高成渊,白云蓄积,曾有不少人在山下白云中见到有龙腾起。我们是游方道人,游历天下,最爱见天下奇事,于是特地过来寻找。”
“我们?先生还有同伴?”
“便是在下的旅伴了。”
宋游低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猫儿。
刘姓中年人随他一同看去,这才发现,在他脚后跟的位置,还坐着一只三花猫,大半身形都隐藏在他的衣袍和草林之后,只探出半个头,用一只眼睛悄悄盯着他们,倒是猫儿常做的事了。
“先生要去坝树寻龙,那可真是巧了,我们也要去坝树,有空也去守一守,看能不能再见到真龙风采。先生如若不弃,便与我们同行。”
“嗯?”
宋游愣了一下,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更意外的是,从话中可以听出,这位似乎以前就曾见过坝树的真龙。
“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先生不嫌刘某中年体虚,走得慢就是了。”
“哪里哪里,我们行走天下,也不赶时间,走得慢些,就当看风景了。”宋游笑着说,“若无刘公带路,山间道路错综复杂,我们说不定找个几天都找不到哪个山头哪个村寨是坝树,还要走得更慢些。”
“哈哈……”
中年人与身边老者对视一眼,顿时仰头大笑:“先生是外地人,不知这山有多高,也不知这山有多大,山中的高山人大多都不说官话,要是先生没人带路又不知道怎么走的话,那可不止要几天才能找到坝树。就是几十天,几个月都不见得能找到。乃至于就算到了坝树,可是村寨里的人一个都听不懂先生说话,也没有牌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坝树。”
“有理。”
宋游知晓坝树很高,而且知晓大致的模样,又有燕子在天上寻找,自然没有这么艰难,只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刘公经常来这山上?”
“也不是经常,每年来一趟。”
“听起来刘公亲眼见过真龙?”
“见过!自然见过!”
“真龙长什么样?”
“刘某是不好叙述的,只得说刘某见到此山中的真龙之前,曾听过不少故事传闻,关于龙的也很多,各种各样,什么都有。可在这山中第一次见过真龙腾起之后,便知晓了,为何这里的龙叫真龙,便知晓别地的龙,莫管鼍龙泥龙、地龙鲤龙、蛟龙角龙,都不是龙了。”
“竟如此神奇?”
宋游睁大眼睛,倒越发来了兴趣。
“先生若是此行有幸,能守到真龙,尤其是能近距离看见的话,自然就知晓了。刘某说别的都没有用,那般风采也不是能说得出来的。”
“听起来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足下则不止见过一次?”
“哈哈先生机敏过人啊!”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活动了下脖子,对他说道:“先前走得累了,出一身的汗,坐下歇息会儿,又被这山风吹得凉,先生不多休息的话,我们就继续启程往前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好。”
宋游也迈开了脚步。
“扑扑扑……”
如今无需寻路,燕子便也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上。
三个背着背篼的年轻人走在前面,老者紧随其后,中年人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道人。
“先生既敢独自上山,如今这世道,也敢独自游历天下,想必也有道行在身吧?”
“确懂一些法术修行。”
“我就知道,若是不然,谁敢独自走入这深山?”中年人叹息道,“这世道越来越不安生了,以前山中很少有妖魔鬼怪,就算遇到危险也多是些豺狼虎豹以及山中的匪徒贼人,不过现在似乎也有妖怪了,和先生同行,也算给我们壮壮胆。”
“怎么说呢?”
“就好比今日,我们刚离开了官道,走上小路不久,在山路上,一片竹林前,就遇到一人,是个少年,向我们问路,也是问坝树。”中年人虽然从容却也放低了声音,“刘某平常也是喜欢收集妖鬼奇事,向往仙道长生的人,在山中也结识不少有道行懂法术的隐士,听得多了,这大半辈子以来也多少见过一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人。”
“……”
宋游回头看了看马儿头顶的燕子。
猫儿也停下仰头看了眼燕子。
“为何?”
“那少年生得过于俊俏,面容过于白净了,简直不是凡人。不仅如此,衣服也过于精巧。”刘姓中年人顿了一下,“刘某便是开布庄的,云州最好的布料莫过于沼郡纤凝的纤云纱、我们步郡路川的龙丝缎,这两样可都是要进贡宫中的,可即使是纤云纱与龙丝缎,也不见得赶得上那少年身上衣裳的料子,又纤尘不染,先生你说,这山中哪来这样的人?”
中年人说着回头看向道人。
本以为道人会应和他,或是追问他之后怎么将那妖怪应付走、脱险的,却只见道人盯着他,眼含惊讶,露出笑意。
笑意中隐隐有意外之色。
“刘公是开布庄的?”
“正是。”刘姓中年人说道,“此番上山,便是去山顶收蚕丝。这时节山下春蚕夏蚕秋蚕都不是吐丝之时,唯有山顶的蚕正在吐丝,而且沾了山中灵气与龙气,编织成布,便是我路川的龙丝缎。”
“路川刘记布庄?”
“先生去过?”
“没有去过,只是听人说起过。”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与脚边的三花猫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缘分也果真奇妙。
第621章 山中夜谈
“刘公可认识纤凝杨家的人?”
“纤凝杨家?自然认识。他家做的纤云纱是最好的,我们虽然离得远,也常有书信往来。”中年人说着,不由有些惊异的看向宋游,“难道先生竟是从纤凝杨家人口中听说过刘某?这离得也太远了吧?”
“不仅如此……”
宋游微笑着对他说道:“我们曾在纤凝向杨家人问路,杨家小郎君告知我们,路川有个刘记布庄,布庄的主人向往仙道长生修行法术,也与他们杨家颇有些交情,叫我若是找不到路,就去寻找刘公,向刘公问路。”
“先生可去城中寻了?”
中年人紧盯着他,担忧他空跑一趟。
“最妙的就在这里了。”道人说道,“到了这里,按着杨家人所说,我们找到了这条路,就没有去城中寻找刘公,想着给刘公省些麻烦,却没想到还是在半路上碰见了刘公。”
“哎呀!那可真是缘分!”
中年人睁大了眼睛,不光是他,就是走在前面的老者,乃至三个背着背篼的年轻人也都回过头来,眼中有些惊讶。
世间使人惊异的事情很多,奇妙的缘分绝对是不可忽视的一样。
有了这段缘分,即使没有纤凝杨家居中调和,双方的关系也一下亲近了不少。
刘姓中年人边走边说。
“从路川到坝树,走路要走三天,一天到山脚,两天上山,今天是第二天,明天还得走一天,先生可带够了干粮饮水?”
“本来打算去路川补给的,结果半途发现距离上山的小路更近,于是就没有去,直接穿到了这边来。”宋游老实回答,“不过我家猫儿很有本事,在这大山之中,到处是野兔,也不至于让在下饿着。”
“没带够也没关系,反正只剩明天一天了,我们匀先生一些就是。到了山上寨子里,若是先生口粮不够,买些米面就是。”
“今明两天肯定是够的。”
“那样就好……”
刘姓中年人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对道人说道:“天色不早了,前面有一间无人的土屋,原是山上隐士住的,我们可以在那土屋中借宿一晚,也好避避山风和山上的野兽精怪。”
“便依刘公。”
刘姓中年人果真尊崇道人,一见面就对宋游十分友善亲近,知晓双方竟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之后,便更加礼遇了。
不过他的身体也果真虚弱,走得很慢。
难怪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上山,而宋游距离上山的小路还有三十里路,都能够在下午将他给赶上。
这样也好,悠然一些。
很快走到了他说的那间土屋。
土屋已经没有了顶,只剩四面土墙,里头也几乎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一个土灶台,地上满是路人烧过火的痕迹。
三个年轻人去砍来了柴,点起了火,倒也使得土屋温暖了不少。
刘姓中年人取来几根纤细竹筒,里面似乎装的都是糯米饭,丢进火里烧。
宋游将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来,放进土屋中,马儿便在门外自由吃草,猫儿则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已经不知从哪叼来了一只肥硕的灰兔子,一声不吭的放到道人面前。
同行的几人自然大为惊讶。
“先生这猫果然神了!”
“有了这只猫,游历天下,不管走到哪,只要有山有地,有野兔的地方,岂不是都饿不死了?”
“若是不怕山间野兽妖魔,那可真是天下之大,大可去得了。”
“诸位有所不知,我家这猫儿除了有这本领,还精于降妖除魔,山间豺狼虎豹也不在话下。”宋游对他们说道,“便真是如几位所说,有她相伴,哪里都可去得了。”
“!”
旁边的三花猫神情一阵凝重。
听着众人多夸几句,实在忍不了,毫不犹豫的一扭身,又冲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来时,已不知道从哪捉了一条小鱼来,叼在嘴里,迈着小碎步进来,依然放在道人面前。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惊讶。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
土屋中火堆燃烧不停,火光在山中也颇为显眼,人多胆气也壮,倒也不怕山中豺狼虎豹与妖精鬼怪,谈话声不断响起。
“这边的寨子都在高山之上,坝树算是最高的几个寨子,前边有个山谷,深不见底,如先生所说,终年蓄集着滚滚白云,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都萦绕不散,底下有说是个湖泊,又有说是个连入地底的深洞,因为悬崖太过于陡峭危险,也没人下得去。倒是经常有采药人往下爬,却也没有到底下的。”“龙就从那里腾起?”
“正是。”
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不过这片白云深渊也很大,边上一圈大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只知道站在坝树往云海对面看,对面的山已经很小了,如果要绕一圈,恐怕走都要走一两天。真龙也不是每年都会从下面腾起,也有说可能每年都会腾起,只是并不是每年都从这里出来与显身。我们基本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山上收蚕丝,我每年都跟着一起来,都会在坝树住一段时间,等到开春过后或者看见真龙才会回去,沾沾龙气与好运,来了估摸着有二十年了,总共也只见过三次。”
“三次……”
“都说我运气还比较好嘞!”
“这样啊……”
“而且三次里面,也有近有远。”中年人说道,“近的一次,真龙就从坝树面前的深渊中腾起,那巨大的身形,比山还大,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还没有它的一片鳞片大,带起的风几乎让人站不稳,山上无论是草还是树都剧烈抖动,哇呀,真的无法言说,先生你须得自己亲眼看见才知道那有多惊人,见过那副场面,天地间神仙妖鬼故事再多,即使亲眼所见,也无法让人震惊了。”
宋游边听边点头,想象着那般画面。
只是想也想不出,脑中浮现出的,反而是越州之北冬至夏至时节、神鸟自夜空划过的场景。
竹筒在火堆旁边冒着细泡,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竹子中的水分正在不断被高温所烘烤出来,旁边则是串在木枝上的鱼兔,上面全都划出刀口涂满调料,在高温下散发出异香。
同行五人全都盯着木枝上的鱼兔,哪怕说话时也不轻易移开目光。
猫儿则来回打量着他们。
“远的一次,真龙从云海对面腾起,虽然离得远了些,没了近距离的那般骇人,却可以将真龙的整个身形都收入眼底,给人带来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真龙就在面前。”刘姓中年人说道,“世间关于龙的传说无数,又有几人见过真龙是何种模样?刘某经常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讨论发生在周边的神鬼奇事,可即使那些事是他们亲眼所见,又有哪一样比得上这一样?”
“有理……”
慢慢饭菜熟了。
刘姓中年人将香竹饭取了出来,当下分给道人一支,道人也不吝啬,将自己烤的鱼兔分给他们同吃,互相道谢,交谈不断。
“山中也有很多隐士,多是博学之人,就像古书上说的怀才不遇那种,也有一些僧人道人,有不少都是会不少法术的。听他们说是山中灵气充沛,还有龙气,什么灵韵之类的,因此都爱来山中隐居。先生若是独自前来,没遇到刘某,若在山中看到某个风景秀丽之地有一栋独屋,多半就是这些隐士的居所。”
“也可能里头住的是山精妖怪。”旁边的老者插了一句。
“对对对。”中年人附和,“如今这世道啊,哪怕是这座山上,山精鬼怪也变得多了起来。听说哪怕是山中的隐士们,也常常受到这些山精鬼怪的骚扰,很多要么搬去和别人同住,要么就都下山去了。”
宋游听着不断点头。
世道确实变化明显。
这座山上的灵气确实充沛,灵韵也很不一般,这种地方不止对人修行有益,按理来说,也该更容易诞生妖怪蕴养精灵才对。之所以听起来山中妖精鬼怪像是要少一些,宋游猜测可能是因为有真龙的存在,这些妖精鬼怪在山中见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理所当然便会以为这是对方的地盘,自然就要收敛一些,不敢随便作乱,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山上的妖精鬼怪没那么多了。
其实多半是躲起来了。
山中的隐士们被妖怪打扰也再正常不过了。
一般来说,刚得道的山精妖怪对人的态度除了谨慎害怕,便是两种,一种喜欢害人吃人,属于暴露了凶性,另外一种,便是对于主宰世间又构建出了繁盛文明的人有一种崇敬心理,很希望找人请教问题,希望被人所指导,学习人的本事。
山中的隐士们既有高人名声,山精妖怪们慕名来访也就不足为奇了。
讲着讲着,一名年轻人忽然停下动作,仔细听了听,开口说道:
“外面好像有些动静。”
众人闻言,全都停下了手中动作,跟着仔细听去。
果然听见外面隐隐有些动静。
像是喘息,又像低吼,像是野兽,又像是妖怪,似乎就在屋外不远,绕着圈子窥探着他们。
众人惊惧之下,下意识看向道人。
道人却是不慌不忙,只摸了摸身边的猫儿的背,对他们说道:“诸位不必惊慌,交给我家猫儿即可。”
“喵……”
猫儿像是能懂人言,转身就跑了出去。
道人则一边剥着香竹饭,像是剥香蕉一般,又像是撕甘蔗,吃着里面软乎乎的糯米饭,招呼他们继续吃饭闲聊。
过了一会儿,猫儿回来。
外面已经再无动静。
此后整夜,也都安静无比。
第622章 梯田寻龙
众人一路往上,越爬越高,山上逐渐有了人居住的痕迹。
开始是偶尔几间木屋茅舍,或是立在山顶,或是隐在林间,据刘姓中年人说,多半是在山中居住修行的隐士——有的是因为在山下怀才不遇心生愤懑,因此来山上避世,有的是厌倦了尘世间的生活,来山上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有的纯粹是因为山上灵力充沛又有天地奇景奇像,来这里修行的,有的只是想寻一安静之处,好好研习道法、佛法乃至别的什么学识。
也有的是在山下没有田地屋宅,还得交税,日子过得苦,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事过不下去了,例如杀人放火了,被逼无奈,这才寻了一人迹罕至的深山躲藏起来。
还有的则是因为此地出名,整个云州都知道,这里多有隐士,隐士多有才学,因此来到这里,借这里的名气粉饰自己。
隐士很多,鱼龙混杂,有真才实学的,庸碌愚蠢的,曾经为恶的,什么人都有,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
有木屋茅舍的地方便有田土。
开始零星几片,多在房前屋后,随着越往上走,田地在陡峭的山上连成了片。
这里的山是真的大,也是真的高,可除了近乎于垂直的悬崖,其余地方全被开垦出了田土,沿着山体往上,一层层一阶阶,山体坡度稍缓的地方田土就宽一些,稍陡的地方田土就窄一些,像是给神灵建造的梯子,通往山顶。
宋游跟随着刘姓中年人,缓步往上,身子已经朝向面前的山路倾斜。
刘姓中年人体能很差,尤其是在这种陡峭的山路上行走,常常没走出多远就累得不行了,停下来用手撑着大腿喘气歇息,豆大的汗水从脸上滴在山路上,腰间的长剑原本只是装饰,如今则成了累赘,其余人全都停下来等他。
道人一点不急,每到这时候,他就站直了环顾四周,将这片越发震撼的场景收入眼底。
脚边猫儿的动作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不知何时,梯田越来越多,从一片到几片,到半边山,再到覆盖整座山,覆盖入眼所能见到的所有山,以至于极远处的高山的山脊边缘都不再是平滑的,而变成了梯子的锯齿状。
巍峨的连绵大山,硬是被人为雕琢出了不一样的轮廓,其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实在震人心魂。
尤其这个季节,秋收已收,春耕未耕,所有梯田里都蓄积着水,为来年的耕种做着准备,这些蓄积着水的梯田便成了镶嵌满连绵大山的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也成了蓝色,倒映着白云,也多了色彩,有时也倒映着田边的树,倒映着牵着水牛戴着斗笠行走于田埂上的农人,壮观之余又多一似精致,气势之下又多一抹温柔。
这是高山人世世代代的杰作,是农耕文明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从抗争再到和谐共处的史书,是人与自然共同造就的艺术,比宏伟的宫殿群更能说明人类文明的伟大。
一行人站在其中,其实很渺小,远远看去,只是这幅宏伟画卷中的几个小点而已。
有风吹来,撩动道人衣衫。
“前面……”
刘姓中年人弯着腰,伸出手指着前方很高的一座山:“翻过那座山,再走一段,就是坝树了。”
“嗯……”
道人从远处收回目光。
像人一样站着四下环顾的猫儿也从远处收回目光。
像是互有察觉,道人与她同时向对方看去,对视一眼。
道人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不知何时,当年那只不懂道人为何总爱登山、不知山上风景为何物的猫儿也学会看风景了。
却不知猫儿此时又在想什么。
“继续往前吧,真是拖累先生了。”刘姓中年人边走边说,“到了坝树,刘某要随着施公、带着三位小哥去收蚕丝,先生如有意转转也可跟随我们一同前往,不过先生既是来寻龙的,未免错过真龙风采,最好还是在坝树寻一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下,若见山中有修道的隐士、前去借宿最好了,唉,找不到的话刘某也可为先生寻一村民的屋舍,虽没有那么雅趣,总归是个住处。”
因为实在太累,他边说边叹气。
“刘公哪里的话,刘公能邀我们同路,为我们带路讲解,已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怎敢还劳烦刘公呢?”宋游诚恳说道,“不敢耽搁刘公买卖大事,便请刘公尽情去忙,我们在坝树随便找个地方露宿即可。”
“露宿?那怎么行?别看这里白天太阳晒着热,晚上可冷得很,而且山间每到早晨,雾气很重,可不适合露宿。”
“刘公不必操心,行走天下以来,什么恶劣的环境没遇到过,我们早已习惯露宿了。”
“既是露宿,便得找个最好的观景位置了,我们可一定得先与先生同去,找好地方再记住,真龙腾起时多在清晨,刘某每天早晨天亮之前就来寻先生,一同等候真龙,白天再去村寨中收蚕丝。”
“那就这样。”
道人跟着他往山上行去。
有了大片大片的梯田,自然也就有了村寨,多隐匿在林间,是些古老俭朴的土屋茅舍,但又与山下的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屋大多矮矮小小的一栋,几乎都是土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一栋栋组成院落,院落又组成村寨,像是无数蘑菇长在山间。
走着走着,猫儿忽然停下脚步,仿佛有所感应,看了眼马儿背上的行囊,又看向道人。
道人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可他自然也感应到了——
行囊中的四方灵韵都有异动。
最后一方灵韵果然就在这山中。
“云州之南……”
云州之南大山重重,没听说过有多少独特奇异之地,一路走来也算走了不少地方,四方灵韵都没有过异动,如今来到这里,也算是不出所料的给与了宋游提示。
最后一方,五行应是主木了。
不过这座山中虽然灵气浓郁,灵韵也很独特,却并没有独特到有另一方灵韵诞生于这里的感觉。
道人带着疑惑,继续往前。
黄昏之前,终于翻上这座山。
到了山顶,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赫然是这片大山间最高的山,所有梯田都在脚下,视角也变成了俯视,能够更加清晰客观的感受到大山的险峻陡峭,也更加惊叹于在这片大山间开垦出田地有多么不易。
环顾四周,虽然没有身在画卷中、行走于田埂上体会到的风景精致,也没了那种清风拂过、梯田倒影的惬意舒适,可入眼所见的却全是梯田,充满整个天地间,如山如海,几乎是汹涌而来,冲击人的眼球。
“真是壮观啊。”
“可不是嘛……”
“可是村寨在山顶,梯田在山中,村民外出劳作,上山下山,也不容易吧?”
“也有在山间的村寨。”刘姓中年人擦了擦汗,“不过也不容易,农人种地为生,哪有几个容易的?”
“有理……”
“这里便是坝树,先生迎着东方,往前走去,直到走到悬崖边上,走不通了,看见一片蓄积的白云,就是龙腾之地了。”刘姓中年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带先生去寻个好地方。”
山顶走起来反倒轻松些了。
中年人累得不轻,却也没有说放弃,而是依然带着他往前走。
没有多久,便走到了悬崖边。
宋游等人是从坝树的西面上来的,这里坡度较缓,但也翻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山,每一重都比之前更高,这才来了这里,可东面却是一面陡峭至极的断崖绝壁,真像是大山在此处断裂一般——从山顶往下看,最初十几丈还略微有些倾斜,勤劳顽强的高山人也在这里开垦出了田地,可十几丈后,便是几乎垂直往下,只有少许顽强的草木可以在悬崖上生长,而没有人可以下得去。
梯田也在十几丈后戛然而止。
“先生看见下方这片田了吗?我们每年开春前来这里守候真龙奇景,就是在这里等着,也有的就在山顶等着,甚至有的隐士邀上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一边守候一边饮酒作乐,但我喜欢在
宋游低头往下看去。
如刘姓中年人说的一样,悬崖下方不知多深,蓄积着滚滚云雾,像海又像池。
远处也是滚滚云海。
却是不止脚下这座高山,远处还有一连片的山,虽高度比坝树略逊,却也差不了多少,山体都笼罩在滚滚白云间,只有山头在茫茫云海间探了出来,几乎绕成一个圈,在视线的远端相连。
群山靠内的地方都是断崖,围出这么一个巨大的白云池。
难怪有人会说它直连地心。
宋游光是站在山顶看着,尽管视线被白云所挡,也有一种它深不可测、没有底的感觉。
“刘公请看左边,那块梯田旁边,有一棵树,树下有片空地。”
宋游指着远方一个地方对刘姓中年人说:“我们今夜就在那里露宿,刘公登山已然疲累,还有正事,就不必再跟着下去了,免得等下还要辛苦爬上来,只记住这个地方就是。”
“那好,我们先去附近村寨中转一圈,明早再来这里寻先生。”
“明早……”
宋游站直身体,环顾远方,既看滚滚云海也看云海上的环山,看这深不见底的白云池。
此地灵气越发浓郁了,灵韵中也有了些特别的感觉,似乎说明确实有一个了不得的存在曾在下方出没,不过对于自己要寻找五方灵韵中的最后一方,却是仍旧没什么感觉。
“此地风景甚好,趁着离开春还有好几天,我们打算先随处走走,看看风景,估计还会去远方的群山上走一圈,看看这连成一圈的山到底能不能从一头过去又从另一头走回来。等走回来,再来此处守候。”宋游稍作迟疑,“刘公如果有事要忙的话,就请两三天后再来这里寻找我们吧。”
“先生要去绕山?”
“正是。”
“那可远着呢……”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那便请先生万事小心。”刘姓中年人与他拱手,“三日之后,刘某的蚕丝多半也收得差不多了,那便三日之后见。”
“三日之后见。”
双方互相行礼,拱手道别。
随即刘姓中年人与老者带着三名背背篼的年轻人转身往后,走入林间的村寨中,道人目送他们片刻,则动身往前,沿着田间小径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去,枣红马和三花猫都跟在身后,铃铛声回荡在白云间。
身边没了旁人,三花猫终于可以说话了,第一句就是指着梯田对道人说:
“道士你看,三花娘娘的山神刚好可以顺着这些梯子往下走!”
“……”
道人露出微笑,脚步不停:“三花娘娘可不要将山神请出来,踩坏了这么好的梯田。”
“三花娘娘知道。踩坏了人就种不了庄稼了。”三花猫在小路上一阵小跑,“人种不了庄稼,又不会捉耗子,就会饿死。”
“三花娘娘聪明。”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太阳从背后的高山上落下,世界变暗,整片天都变成了橘粉色,天边则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色彩,大山梯田间道人带着枣红马往下行走,因为田埂太窄,一人一马都走得有些艰难。
相比起来,猫儿则是从容无比,迈着小碎步走到了前面去。
“倏……”
天上又有燕子划过。
盛满水的梯田是大山间的碎镜子,自然也倒映着黄昏的天光,倒映着天边的云霞,倒映着生长在梯田边的枯树,也倒映着来到这片天地的道人一行,短暂的留下他们来过的痕迹。
直到走到树下,一行人才停下。
前方不远就是断崖绝壁,黄昏下仍见白云深深,道人卸下马儿行囊,盘坐于地,却不闭目修行,而是挺直上身,坐得平静,眼神也平静,看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和下方翻滚的云雾。
猫儿严肃端坐旁边,眼神奇妙。
山水之间亦有修行……
隐隐的,她对这句话好似也有了一些体会。
感谢大佬“暖阳1314”的黄金盟~
鞠躬露胸!
早上请假通知——
好久没请假了,今天写起点活动的番外累着了,整整写了六千字,实在来不起了,早上请个假吧,晚上有空再补!
第623章 什么灵韵还要我亲自下去找
清晨的云海更加松散一些,像是涨潮一样,从断崖绝壁的下方一直漫到了道人的露宿之处,下方便是滚滚云雾,流动变幻,上方是蓝天,盛满水的梯田变得围栏,像是一块块蓝宝石。
醒来的道人看到的就是这般画面。
简直宛若人间仙境。
好在自己本在仙境之中。
气温仍是冰冰凉凉的,阳光带来暖意,道人吃了早饭,收拾行囊,带着猫儿马儿往山上走。
上方一片清明,下方云雾流转,中间有条分界线。
道人沿着田埂一路往上。
路旁有穿着白衣旧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向前方龙池云海,又有身着月白道袍的修道之人盘膝而坐,面朝东方,闭目不语,以面容迎接着来自东方清晨的阳光,山顶还有一些年龄各不相同的隐士,带了酒壶食物与诗书琴笛,坐成一圈,谈笑自若,不时吹抚作乐。
这些大抵便是刘姓中年人说的隐士了。
见到道人从云雾中走出,也许是觉得这幅画面也有几分仙气,所有人都朝他投来目光,也有的行礼作揖,或是出言搭话。
道人也都停下脚步,一一回应。
走上山顶,这才回望。
说来也有趣——
山下的云雾竟还在往上涨,像是此前因为道人睡在那里,所以才停在那个高度,等到道人离开,云雾便也继续往上弥漫,随着道人的脚步将越来越多的梯田掩盖,此时看去,道人走上来的山路与蓝色的梯田都在云雾中半隐半现,给人一种若再次往下走、不知会通往何处的感觉。
道人又想起了昨晚的断崖。
好好的山路,好好的梯田,突然出现这么一条垂直的断崖,真像是大地从这里断开了一样。
“难怪以前的人以为这里是世界的尽头。”道人继续眺望更远处,白云翻滚的深处,一圈被云雾不断侵蚀的山,迈开了脚步,“走吧。”
“喵……”
猫儿一阵小跑,走在了前头。
道人紧随其后,再之后是枣红马,天上又有燕子划过,一行人行走在山顶田埂上,路旁边白云深深,翻滚不停,又像是行走在云端。
云雾中远山看起来更远了。
而且那方似乎没有人家,连开垦梯田的高山人都没有,没有村寨,没有居民,自然也没有路,山看起来是连着的,只是能不能走得过去,就要看山与山之间的连接是温柔还是突兀了。
多半有山妖精怪住在里面。
若有谪仙,应当也住在此处。
道人一行越走越远,身后的隐士们要么继续等待,要么继续高谈阔论抚琴吹奏,要么折身回去,仿佛也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三花娘娘以前躺在地上,看见天上的云,一坨一坨的,还以为它们是软的。”猫儿脚步时快时慢,跳脱得很,又回头对道人说话。
“现在觉得不软吗?”
“现在……”
三花猫一下卡住了,想了想才说道:“现在的云是空气!摸都摸不到!”
“噢……”
宋游拖着长长的尾音,走得很慢,声音也温柔:“三花娘娘说的软,是可以摸得到的软,又不是什么都摸不到的软。”
“对的。”猫儿说道,“像是那种,像是那种长得跟腊肠一样,软软的,一咬就会爆开的草一样。”
“蒲草。”
“普草!”
“香蒲。”
“香普!”
“也像是棉花。”
“对对对,也像是棉花,也像是俞知州送给我们的羊毛毡,像是兔子身上的软毛,但是那时候三花娘娘不知道什么是棉花,也不知道羊毛毡摸起来也是那样子,也很少捉到兔子吃。”
“但那时候三花娘娘就常常看天了,还思考云是什么样子。”
“猫儿都喜欢看天,经常看天。”三花猫对他说道,“有时候躺着晒太阳,没有事情做,就盯着天看。很好看。”
“……”
宋游这才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也许这些小动物凝视天空的频率还要远远高于忙于生计的人呢。
“三花娘娘以前就爱凝视天空,可见三花娘娘的雅兴,是只天生的雅猫,以前就知道思考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可见三花娘娘聪明过人,而且闲暇时还可以咬蒲草玩,可见三花娘娘娱乐生活还是很充实的。”宋游一边走着,一边招手从行囊里取出水行灵韵,拿在手上,仰头看着远方的山和深深的云海,同时嘴里说着,“三花娘娘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什喵?”
“是三花娘娘走来的路。”
“走来的路?”
猫儿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小路。
“三花娘娘从这些地方走来,这才来到这里,正是因为这些,这些所有的细节和经历,三花娘娘才是如今的三花娘娘。”
“……”
猫儿仰头直盯着他,眼光闪烁。
想了许久,她才低下头,甩了甩脑袋,甩得五官模糊,继续往前走着,并且很自然的跳过了这个话题,又说道:“三花娘娘决定了,从今天开始就要把旗子里那只大鸟放出来,把它驯服,以后就可以骑着它飞,去云里边玩了。”
“白鹤。”
“白鹤!”
“祝三花娘娘早日成功。”
“那只白鹤很凶,老不听三花娘娘的。”
“打几顿就老实了。”
“三花娘娘好像还打不过它,金子山神也打不过它,它的嘴巴能把金子山神也啄穿。”
“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喵……”
猫儿扭头又看他几眼,这才问道:“你在到处看什么?”
“最后一方灵韵。”
“多半在这底下。”
“三花娘娘言之有理。”
道人看了看下方这近乎于圆形的云池,很快又收回目光:“先转一圈吧。这下面可能住着有真龙,无缘无故的就下去打扰,有些无礼。而且这下面是近乎垂直的断崖,行走一圈,也许也能找到坡度较缓、适合下去的地方。”
“是哦……”
猫儿若有所思,继续往前。
没走多远,就到了梯田的尽头。
前方无疑已没有路了。
道人却几乎没有停留。
草林茂盛,树林拦路,山体崎岖,常有沟壑和乱石,有的地方很窄,而且随时可能踏空,有的地方很陡,寻常马儿根本下不去,有的地方几乎就是贴着悬崖边上,惊险万分。
燕子努力替他们寻找着适宜行走的“路”,免得发生危险,或是走不通又退回来。
时而攀上一座山头,是此前站在坝树时能看见的白云中的山,时而又要下到云雾深处,在雾中寻找方向。
世界幽静极了,风声草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宋游能够感受到来自身后远处的目光,是那些在坝树的隐士与山民们,看见这么一行人如此自然的走进云雾大山深处,自然觉得新奇,换做是谁也要多看两眼的,至于他们都如何想,实在没有探究的必要。
还有来自身边的目光,或远或近。
有的是山中的飞禽野兽,也有的是山间的妖怪精灵,少有见到人走到这里来,也都觉得很新奇。
道人统统不理会。
万物皆是过客。
越走越远。
再度回望之时,坝树也到了云雾对面去,像是此前站在坝树看见的远方的山一样。
此行走了整整三天。
宋游好几次找到坡度较缓之处,像是坝树断崖绝壁上方的梯田一样,斜斜的通往云雾深处,虽然没有路,却长着许多树,给人一种小心一些也能从此慢慢走下去的感觉。甚至有两处地方还比坝树那片梯田的长度更长一些。只是无一例外,都和坝树一样,斜坡长度很有限,走着走着下方便是近乎垂直的断崖绝壁了,猿猴攀援尚且不能渡,更何况人了。
也好几次走到难以通行之处。
要么前方坡度过于陡峭,无论是上还是下,都难以通行,马儿更无法通行,要么所站之地离前方有条沟壑或悬崖,深不见底,无法跨越,要么一座山头与另一座山头之间相连的路过于狭窄,最窄之处猫儿过去都艰难,更无法让马儿行走。
所幸三花娘娘神通广大,不仅懂些土行法术,也能召出大妖,帮助道人通行。
实在不行,道人只好召石建桥。
可惜仍未找到木行灵韵。
甚至于道人走了一圈,无论走到哪里,其它四方灵韵的异动都几乎没有变化,像是走了一圈下来,既没有离它更近,也没有离它更远。即使是道人感悟最深的水行灵韵也几乎没有别的特殊反馈。
每天早晨,道人也都坐在某处山顶,悬崖边上,面朝云池,既吸收天地灵气,也感悟此方灵韵,却都没有见到真龙的身影。
三天之后,一行人走回坝树。
这次是从另外一边回来。
“先生可是从前面的山上绕了一圈回来?”有山中隐士问道。
“正是。”
“先生果真高人也。三日前见先生一行走入山云之中,从容自若,便觉仙气缥缈,却也担心前面没路,坎坷崎岖,又有野兽妖鬼,怕先生走不了多远就遇到困难危险,一直与友人讨论先生几时折回,却没料到,再见先生,已从这一边回来了。”
“……”
宋游全都如实回应。
若有人问起前面可真走得通,他只答人走得通,马走不通,若有人问前方可有野兽妖鬼,道人也都如实说有,免得有人效仿他鲁莽前去,结果走到半路就摔下悬崖,或是沦为了野兽妖鬼的血食。
随即回到原地,修行也等待。
偶有山间隐士来访,大抵是听说他去白云之间走了一遭,特来询问,也可能是本身就想来与他交谈,此事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理由与话题,而这些隐士行事向来随性洒脱,与人结识,有时是不需要多少理由的。
刘姓中年人应约来找。
依然腰悬长剑,配上虚胖的体型,竟然也颇有些风采。
宋游与他一同等待。
大安三年便在这白云山间悄然过去。
刘姓中年人崇尚仙道长生、修行道法,这山中有不少隐士,有的有修行,有的有道行,有的有别的本事,他都与之有些交情,于是白天往往要去寻那些与他结识的隐士高人,与之对谈,交流感情。他还叫了宋游两次,只是宋游都不去,也就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抛下这名与自己有别样缘分、同样也有不少道行的道人,甚至没有冷落他,每天早晨,必定找来,同候真龙,上午才离去。
没有几天,就立了春。
倒是山间萧瑟依旧。
常在山间的隐士们似乎已经掌握了传说中的真龙出没的规律,立春一过,山间就有一些叹气之声,有隐士高声吟诗以述遗憾,又有人点着篝火与友人饮酒高歌到半夜,白天便告辞离去,都是懒人,山间一别,不知道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山上的人越发稀少了。
刘姓中年人似乎也打算离去。
“今年怕是等不到了,不过这也正常,刘某二十年间年年都来,运气好也才见了三回。”刘姓中年人有些遗憾,更多却是替他遗憾,也颇有些自己将其描述得十分震撼、宋游却没有看到的可惜,“先生差不多也该下山了。”
“再等几天吧。”
“还要再等几天?”
“刘公若有事,可先行下山,我们下山之后,到了路川县,一定登门拜访。”
“先生不远万里前来,心中不舍也很正常。”刘姓中年人点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刘某就陪同先生再等几天吧。”
“刘公不忙吗?”
“忙什么忙?村寨里德高望重之人、养蚕的富户皆是刘某的旧识,说是陪同先生多等几天,不过是在此地多逗留几天,最多只是每天清晨日出之前来这里寻找先生,一起看一场日出,闲聊几句,白天则去村中寻人蹭饭喝酒,自在得很。”刘姓中年人仰头大笑,“等过几天,再随同先生一同下山,心里也有底一些,划得来划得来。”
“多谢刘公。”
“先生带的干粮可够?可还有米面?若是不够,明天给先生拿些来,莫要与我客气。”
“前两天村中有小妖作乱,找了过来,我家三花娘娘向来热心,去帮了帮忙,村人赠了一些红米腊鱼,到现在还没有吃完。”
“那我就不操心了。”
于是在此又等两天,赏日出,观日落,终日面朝云海,既是守候,也是修行。
山上的隐士越来越少了。
几乎已经不剩几个。
剩下仅有的几个,多半也是因为宋游还等在这里,而且是在比较显眼的位置——还有别人也在等,心里便多几分慰藉,若是宋游也走了,恐怕最多第二天这里就没有人再等了。
立春之后的第五天。
夜晚仍旧很冷。
刘姓中年人已没有几分耐心了。
宋游也觉得定是等不到了。
只是等不到真龙不要紧,料想只是缘分未来,找不到最后一方灵韵可不得行。
道人无奈之下,得亲自下去找。
第624章 夜探龙池
夜已三更,雾重天凉。
天上繁星越发璀璨,地上村寨间早已熄灭了最后一盏灯火,就是梯田中的杉树下,道人身边的篝火也早已熄灭。
“呼……”
有风吹来,吹起火堆灰烬。
三花娘娘在这种地方向来睡眠很浅,习惯性睁开眼睛,也微微抬起头来,四下都看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这才继续将头埋下去,枕在自己交叠起来的两只爪子上,缩得更紧一点,沉沉睡去。
道人就睡在旁边。
没有任何危险来访,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只是在睡着的道人身边又多了一名道人。
道人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边趴成一团的猫儿,像是一个小孩一样睡着,随即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枝头上清醒着的燕子,接着才又看向前方的云池——星光之下,天地昏暗,只是黑暗的天地间,对比之下,只略微白一点点的云海仍旧无比显眼。
道人没有迟疑,转身沿着田埂小径向下走去,一直走在梯田的边缘。
下方便是断崖深渊。
身边已经全是云雾。
只是道人此时状态奇妙,像是神魂出窍,其实是梦游之术,因此对于身边雾气寒风感受清晰,感觉却又很迷幻,和肉身的感觉似是而非。
悬崖边上长满了针茅,已被三花娘娘编成了各种不同、一个比一个漂亮的麻花辫,底下长着许多小树,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道人仍旧没有多少迟疑,只轻轻一跃。
“刷……”
像是自身本就没有一点重量,像是地上本无引力,又像是这方天地只是一场梦,梦中自然来去自如,于是道人轻飘飘的就飘了出来,既受控制又有点不受控的往云池斜着飘去,一下子就越过了杂草,越过了杂树,飞入云海中。
“呼……”
耳边有风声,风声奇妙。
本来没有感到清凉,只是看见雾从身边划过,觉得应该很凉,这份心意一起,就感觉到了清凉。
只是这种清凉也有些怪异。
仿佛是按自己想象构建出的感觉。
随即便在云雾中下坠。
宋游能够控制下坠的方向,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姿态,偏偏倒倒,有时正着落,有时倒着落,有时斜着落,旁边的断崖绝壁、长的草木以及覆满青苔的石壁都能隐约看见,更奇妙的是,此时星光早已该被云雾所挡,可亮度却仍旧如山上一样。
真像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便是梦游之术了。
相比起神魂出窍,梦中神游之术要更高明,最大的好处就是更不容易被发现,就好比刚才枝头上的燕子,明明察觉到了什么而醒来,可本该看得见神魂阴鬼的他却对下方的道人视而不见。
其次则是不容易遇到危险。
神魂出窍容易受损,梦游之术不过是梦一场,看似是自己亲自去了山下云池中,其实是在山上勾连天地做的一场梦,大不了也就是醒来。
最多醒来有些头晕罢了。
道人不断下落。
梦中时间本就模糊,不知多久,但冥冥之中又知道高度早已超过了坝树的海拔,想来这片大山绝壁围成的云池不止是通往下方地上,还通往地下不知多深的深渊之中。深渊中早该一片黑暗,梦中却又模模糊糊的看得见。
这深渊终于见了“底”。
不过不见得是真的底。
只是云雾已经到了头。
下方是一汪地下泉,亦或是地下河,宽广堪比大湖,反正上方的山宋游是要三天才能绕一圈,下方不知是不是一样大,但也非常大。湖水透着给宋游一种十分寒冷的感觉,同时也很清澈,本是凡水,中间却也透着一些灵韵。
宋游不再下落,而是在湖上飘飞。
本该黑暗的空间有了光亮,道人离湖面很近,乱七八糟的飞,有时甚至能看得见湖上的细小波纹,不知是本就有,还是因他经过才起的。
飞了不知多久,没有感到劳累,倒是先感到了一种厌倦。
似乎这种感觉已经不再新奇。
道人仍旧没有找到所谓的真龙,也没有找到最后一方灵韵。
“……”
道人停在空中,低头看去,叹了一口气,便往下方落去。
湖面在眼前迅速变近。
“噗通……”
一道水花声传出。
山上的宋游瞬间睁开了眼睛。
只是这时的他却皱起了眉。
虽然是梦游之术,勾连天地的结果,以道人的本领,却也可以做到仿佛亲身前往,去往的地方也不会有虚假或不清晰的地方,可是自己刚进水面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却也足以说明,水下有不得了的存在或是布置,总之不是可以随便前去的。
或者水下那位也不愿意别人随便下去。
若是亲身前往,恐怕已有了麻烦。
“……”
宋游眉头紧皱,陷入思索。
一是下面有什么,到底有多厉害,自己该怎么下去,下去万一起了冲突又该如何应付。
二是这样做究竟有多失礼。
脚边猫儿若有所察,又睁开眼,抬起头来,环顾一圈,看见了睁眼的道人,不由一愣,迷糊的眼睛肉眼可见的恢复清醒。
“你怎么没睡?”
“睡了,又醒了。”
“怎么醒了?是不是太冷了?”猫儿看向旁边烧完的火堆,还有今晚已经用完的柴,“要是冷了三花娘娘就再去砍点树子来给你烧火。”
“不是……”
宋游仍旧思索着,如实答道:“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就醒了。”
“你梦见什么了?”
“一些有趣的事。”
“那伱快睡吧~”
猫儿闻言晃了晃脑袋,不再担心,眼睛又迅速从清醒恢复了迷糊,将头往下一倒,枕着自己软乎乎的爪子又睡了过去。
道人见状露出微笑。
心中思绪顿时不见了,安心之下,便也闭上了眼睛,很快睡去。
一觉便到天亮。
刘姓中年人仍旧来找,这次还提了一壶酒和半只烧鸡。
“今年这鬼天气,都立春好几天了,早晨晚上还是这么冷,村寨里的老辈子哟,硬是要请我吃鸡喝酒,想着先生在这悬崖边上修行,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不知道,早晨多半是冷的,便给先生兜了半只来,揣了半壶酒,给先生暖暖身子。”
“刘公情谊,在下难以为报啊。”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先生既是修行中人,就莫要讲这些了,少了许多仙气。”刘姓中年人笑呵呵道,随即又问,“先生还不走吗?昨天还在山上的隐士可是又少了两位了。”
“过两天就走。”
“还过两天啊……”
刘姓中年人挠了挠头,不想多等了,却又不想抛下宋游,想要下山,又想到那晚山间睡在土屋中外头的动静,想和宋游一起,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刘某只好再吃几顿酒了,只愿山上的老辈子些,等我走了,不要在背后说我脸皮厚就好。”
“多谢刘公。”
不好让人久站,此地又没有坐的地方,宋游便请刘姓中年人在羊毛毡上坐下,他也不客气,盘腿就坐。
这床羊毛毡自俞知州送给道人以来,倒很少坐别的人。
山上自己养的土鸡,很大一只,即使是半只,也完全够宋游吃了,于是他当先撕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三花娘娘,一边吃一边等日出。
没等多久,有一名老者前来。
老者穿着深灰色的布袍,头发花白,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俨然山间的隐士,也是特地来寻宋游的。
“道长吃得好啊,在此风景绝美之地打坐修行,赏云海等日出,还有酒有肉,真是神仙日子,不知老朽可否讨一杯酒来喝。”
“自然可以。”
山间隐士向来随意,前面几天也曾有人请宋游去饮酒吃肉,此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也请老者在羊毛毡上坐下,取来小碗,给老者倒了一碗酒。
“这是刘公自村寨中给我们带来的酒肉,刘公也是好客洒脱之人,既然与足下在此相遇,便请足下同饮一碗。”
“老朽姓管名弘,曾经也是一名道人,在云州黄老山灵清观修行,道号乾明子,相遇便是有缘,尤其是这会儿别的人都走了,还剩在山上倔强苦等也没有几个了,便更是有缘,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
“姓宋名游,字梦来,暂无道号,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道长怎的连个道观也不说?”
“叫伏龙观。”
“伏龙观?”
老者本来端着酒碗,想要饮酒,动作顿时一顿,过了一下,才露出笑意:“先生在这里守候真龙,修行的道观却是叫伏龙观,哈哈,也不怕下方真龙知道了,觉得冒犯,生起气来。”
“足下误会了,伏是‘蛰伏’之意。”宋游如实说道,“取此名号,非但没有对真龙不敬之意,恰恰相反,正是对真龙尊重和认可,才会将这般寓意蕴藏在道观名号中,就如人间帝王觉得自己至高无上,号称真龙天子一样。”
“哈哈原是如此……”
老者这才低头,饮着碗中酒。
粗酿的米酒,颇有一番风味。
云雾与清明的交界线几乎就在他们身边,雾气如波,一下一下的涌来,时而将几人吞没,时而又退下去、在云端露出几人清晰的身影。几人一边吃着烧鸡一边饮酒闲谈,也给人一种大自在的感觉。
补今早那章,说补就补。
第625章 你愿听我便说
“按照以往经验,若是立春之后好几天还不见真龙的身影,定是不会出来了,很多山间的隐士都走了,先生为何还留在这里不肯离去?”
老者不解的看向宋游。
“在下不比山中隐士,山中隐士们就住在山上,每年都可以来,在下却是不远万里前来,这辈子可能也就来这里一次,若是等不到,可能这辈子也就再也无缘得见真龙风采了,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的离去。”
宋游如实答道。
“这倒也是。”老者点点头,又笑着说道,“先生对此执念也挺深重。”
“我们本是游方道人,行走天下,最爱看天地奇景奇事,若世间真有真龙,自然想要见识一下。”宋游说着,停顿了一下,“况且我观祖师很多年前就曾说过,世间真龙已经绝迹,在下也很想知道,真龙究竟是否绝迹,若是没有,回去之后,便要改一改书上的记载了。”
“原来如此。”
“况且云州之南有真龙的传闻,我们十几年前就曾听说过了,念这一日,念了十几年,自然不能轻言放弃。”宋游说着又看向老者,“像是足下不也没有离开吗?”
“此地就算没有真龙,也是灵气浓郁灵韵玄妙之地,风景更是绝好,对着云海修行亦是一件美事。”
“在下也是这么想。”
“哈哈!当敬道长一杯!”
“客气客气……”
酒碗轻触,互相饮酒。
烧鸡吃得人满嘴都是油。
两人继续交谈,猫儿则趴在旁边,抱着一块鸡腿认真啃着,嗦着骨头里的油,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刘姓中年人也在旁边,以他的本领,自然不至于在两人之间插不上话,恰恰相反,无论是说什么,说当地之事,修行之事,传说之事,他都有所涉猎,都能很自然地接上话。
“足下又来这山中多久了呢?”宋游对老者问道。
“容我想想……”
老者抬头望天,想了想才说:“我是普元二年来的这山上,见了一次真龙腾起,感到此地不凡之后,次年下定决心来的这山上修行。此后一直住在那边猫耳山上,再没有下过山,算算也有五六十年了。”
“五六十年?”
刘姓中年人惊异挑眉。
旁边猫儿也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字眼,耳朵动了动,抬头瞄了眼老者,又疑惑的到处看了看,这才低下头,继续啃鸡腿。
“哈哈哈,老夫在山上修了几间竹屋,开了几块田地,除了买盐算是交了点税,平时也没人在山上来收老夫的税,终日除了打坐修行,便是采菊泡水松叶煎茶,自耕自种,自给自足,闲了自有别的隐士来访,或是也去别人那里转转,好不自在,何须下山去?”
“那老先生今年……”
“上山时四十岁。”
“哎呀!”
刘姓中年人顿时一惊,皱眉思索,吸着冷气,这才问道:“猫耳山是在……”
“就是坝达南边,那两座挨在一起的山头,像是猫耳朵一样。”
“竟是那座?”刘姓中年人说,“以前曾听几位隐士说过,那座山上住着一位老神仙,道行很高,也懂很多法术,很有修为,许多修道的隐士都将之当做德高望重的前辈,遇到修行问题,法术疑难,都会去请教,哪怕是别的不修道的隐士,也常常慕名前去拜访,还曾听说那位老神仙曾在山间与真龙对谈,难道就是老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
说是不敢当,其实是变相承认,自己就是他口中说的那名老道人。
“真是久仰。”刘姓中年人十分震惊,也很欣喜,“刘某早就想去拜访老先生,只是听闻老先生年事已高,逐渐不喜欢被人打扰,别的隐士前去拜访都常常被请回,就没有前去,却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到老先生。”
“哪有大家说的那么玄……”
老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放下酒碗,连连对他拱手:“此刻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蹭两位酒肉的老东西罢了。”
“足下既在山中待了五六十年,想来见过不少次真龙了?”宋游问道。
“这是自然。”老者点头,“老夫不仅见过不少次真龙,因为一些特别的缘分,还曾与下方真龙对谈,也曾梦见过真龙。”
“不知是什么缘分?”
“这就不好说了。”
“是在下冒昧了。”宋游颔首低头,“那足下可知真龙何时会露面呢?”
“这就没有规律可循了。真龙平日里在下方沉睡,唯独立春前后才能露面,出来透一透气,有时他愿意出来,就被世人所见,有时不愿意就在龙池中蛰伏歇息,至于他何时愿意,何时不愿,却是神仙也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半只烧鸡,本来够道人和猫儿吃饱,加上一位老者,就有些够呛了,还好宋游还有些干粮,老者也带了些松子,仅说果腹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酒肉也下得很快。
太阳早已出来,晨光万里。
云雾略微降了一些,仍旧广袤无边。
老者擦了擦嘴,起身告辞道:“今日天已大亮,老夫在山上还有几位要拜访的人,就不陪两位苦等了,便谢过两位酒肉,先走了。”
刘姓中年人连忙起身,与他拱手。
“久闻不如一见,今日见面,才知老先生果真隐士高人,今后有机会定要去猫耳山上拜访老先生,还请老先生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才是。”
“哈哈哈哈,你这商人,真是眼拙,若真想结识神仙高人,只需守好身边那位就行了,何须管他人。”老者仰头大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正面回应刘姓中年人,甚至说完,就往山上走了。
沿着田埂走出两步,又忽的停下。
转身回头,看向宋游,问了一句:“宋道长这般修为,在此苦等,眉间还隐隐有思绪,想来不止是为了一窥真龙真身吧?”
宋游抬头与他对视。
只是没待宋游回答,他就又笑两声,继续甩着手往山上走去了。
步伐矫健,行走山路如履平地。
刘姓中年人依旧拱手弯腰,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却是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回过头,对宋游说道:“这老先生算来已是近百岁高龄了,可看起来怕是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甚至劳累些的普通人家,四五十岁看起来也比他苍老许多,真是长生有道,驻颜有术啊。”
“是啊……”
宋游也点头附和,依旧看着前方,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隐隐有种感觉——
两人还有相见之机。
于是收回目光,继续盘坐于此,修行也等候,同时心中思索。
一日便又过去。
今夜没有前去查探。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一早,那老者又来了。
今早刘姓中年人又带了酒肉来,老者也带了一些干果,两人都带了一壶酒,仍是在白云中同饮。
三人如昨天一样,一通闲聊。
只是今日老者没有急着走,反倒是刘姓中年人先行离去。
等到刘姓中年人走了,老者才对宋游说道:“宋道长可否告知老夫,老夫所猜的,有没有错?”
“……”
宋游与他对视,片刻后才说道:“足下所说不错,在下确实还有别的东西要找。”
“那是什么?”
“一方灵韵。”
“取来何用?只是求宝?”
“凝聚阴间地府。”
“阴间地府?五方五行灵韵?”
“一点没错。”
“老夫也曾听说过。”老者点了点头,又对他说,“可是阴间地府就好比曾经的天宫,已是天下大势,就算是要凝聚,无需人去管,过些年它自然而然也会凝聚成功,道长为何要急于这十几年呢?”
这老者并不简单,问得十分到位。
宋游面容平静,心中思索。
“确如足下所说,就算没人去管,阴间地府也会慢慢凝聚成功,只是慢一些罢了。然而如今天地已然大变,足下身在深山也许不知,可山下人死成鬼的几率已经越来越高,暂时都由丰州鬼城收容,若是不能早建阴间地府,丰州鬼城容纳不下,世间会更加混乱。”
“原是这样。”老者点头说,“可是五方五行灵韵,也得五方吧?”
“在下已取了其它四方。”
“道长真是了不得。”老者赞道,“看来也真是势在必得。”
“是。”
“可是这最后一方,可能并不好得。”
“每一方都不好得。”
“这一方也
许更不好得。”老者露出笑意,“纵使是上古大能,轻入龙池深处,也生死难料。”
“即使在下不来取,这方灵韵也不会再在这里待太久的。凝聚阴间地府是它诞生的意义,等到阴间地府将要凝聚之时,它自然会前往。”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老者。
“十几年也是时间啊。”
老者眯起眼睛,有些感叹。
“是啊。”
道人也十分赞同。
老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问道:“为了阴间地府,道长甘愿冒险?”
“不止如此……”
“哦?还有别的原因?”
“却是不好言说。”
“还有比老夫更好的倾诉对象吗?”
“……”
“道长又不想从此处跳下,进入龙池,去抢夺那方灵韵,又不想与老夫敞开心胸,难道是要在这里苦等枯坐到明年吗?”
“也是……”
道人点头笑了笑,不再犹豫,开口直言:“当年天宫也是这般凝聚而成,在下想趁着年轻,亲手推动阴间地府的凝聚,借由这个过程,窥探一下当年的天宫是怎样凝聚而成的,又有什么玄妙。”
“哦?”
“当今常有无德之神,不仅对生灵无益,反而祸乱天下,这些神灵,实在不该踏上登天路的。”
“……”
老者听完,也沉默了。
瞄着这名道人,一时不知该先惊讶于他意图之时,还是感叹于他的坦然。
第626章 何时来春
“道长所言可能当真?”
“不敢欺瞒。”
“荒谬!天地间又哪有人敢行此事?”
“有何不敢?”
“神灵无德,是古往今来皆有之事,就算改天换地,换一批神灵,也免不了这个过程,道长若是想从天宫本身、想从登天之路下手,无疑便是触动天宫与神道的根本,几乎是要凌驾于神道之上,要面对的可不止天宫神官,也要远比改天换地、换了天帝还要更难。”
老者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道人:“纵使道长有上古大能之力,想做这种事情,也过于狂妄鲁莽了。”
“世间难事,皆是从此开始。”
“道长真有如此气魄?”
“不是在下有如此气魄,只是天宫神灵之疾,随着时间越久,已经越发深入骨髓,随着人间变化越大,与人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大了。”宋游语气依旧诚恳坦然,说的话却足以惊倒神佛,“在下不是神灵,只是人啊。”
“以道长的本领,若是走上神道,效仿火阳神君,做个站在天宫背后的古神又有什么难的呢?”
“此非我所愿也。”
“道长又有多少把握呢?”
“事情未定,不好言说,只看自己有几分准备、天地之间又能借取几分力气了。”宋游说道,“只是还是那句话,随着时间越久,日渐腐朽老旧的天宫与本该一路往前的人间已经不再适合共存了,我乃伏龙观传人,与天宫也已经难以共存了,与其继续拖延,将之留给后人,不如趁着在下刚好有几分心气,刚好擅长此道,刚好遇上了……”
宋游却是露出一抹笑意:“能在我这一代解决的事,就不留给后人了。”
“……”
老者闻言,却是再次沉默了。
道人的语气实在平静淡然,就像是山间的一名隐士遇上另一名隐士,闲谈世间之事,只是所说的话未免太过于惊天动地,而他语气诚恳,又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他是在说假话大话,甚至淡然平静的语气给人一种必然要去做、也必将做成的坚定。
尤其是道人那一笑,笑得也很淡然,可是配上之后的话,平静之中,却让老者也感受到了一种平生少见的大气魄。
这种事情,既然注定要发生,何必留给后人为难?
自该以我为先,哪怕不知能成与否。
这是真正的大气魄。
放眼今朝,世人回看前人,常有一些不可思索的壮举,一些难以想象的困难,不知前人是如何攻克又如何取胜的,可事实上前人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不知事情究竟能不能成,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胜利的曙光,而不像后人,回看历史之时,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结果。
老者仿佛也受其感染,又不禁陷入回忆,回想在自己的生命中,上一次见过的有这般魄力的人又是谁,面容可还清晰……
片刻之后,他才收回目光。
梯田像是琉璃镜子,倒映着天宫的蓝,树下铺着羊毛毡,年轻道人仍旧盘坐,与他对视,等待着他的回答,朝阳将树影打在了他的身上。
旁边一只漂亮的三花猫,蹲坐端正,好像并没有听懂道人的话,只是也隐约感受到了此时气氛的凝重,于是一脸严肃,尾巴也不晃了,就坐在道人身边仰着头将他一眨不眨的盯着。
头顶树上还有一只燕子。
燕子无疑更懂世事,此时眼中满是震撼。
“足下以为如何?”
年轻道人依旧盯着老者。
“这是一颗桃树吧?”
老者却是看向了道人身边的这棵枯树,莫名觉得,若这棵树上开满了花,树下的这幅画面一定很好看。
“山桃。”
“若是开春就好了……”
“早已立春了。”
“呵呵,道长虽是修行四时灵法,却也得知,各地四季不同,天时不等,春来本就有早有晚,却不可一概而论。”老者笑道。
“那足下觉得,何时才是春来呢?”
宋游身体略微前倾,做出请教的姿态。
“……”
老者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将话题引回正轨:“道长果真是好气魄,可若是老夫说,道长是在取真龙的命呢?”
“怎么说?”
“云池下方确是真龙,道长师门所记载的‘世间真龙已经绝迹’也算不得错,世事奇妙,颇多巧合。”
“愿闻其详。”
“云池中的真龙大抵便是世间最后一头真龙,不知多少年了。只是真龙已死,龙心已缺,幸得坠落于此,天地造就一方灵韵,生机无限,靠着这方拥有无限生机的灵韵,真龙才得以延存至今。”老者缓缓说道,“不过真龙虽然因此而活,却也受困于此,不得轻易离开,只能在每年立春之时才能从此处飞出,见一见这广袤天地,喘一口气。”
宋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龙无心也能活吗?”
“自然能活。”
“可是如此,也叫活吗?”
“……”
仅仅一句话,却让老者沉默了下来。
“在下没有见过真龙,不过也曾听闻,真龙翱翔于天地之间、云端之上,没有拘束,变化无穷,可见其自在与洒脱,我观取名伏龙,寓意蛰伏潜藏之龙,代代传人也是行走天下,自在自由,做想做之事,修想修之法。”道人睁眼看向老者,“如此苟活,真龙可会厌倦?”
“你非龙,怎知龙所想?”
“在下冒犯了。”
宋游言到即止,一点不多说,只端起酒碗倒了酒给他:
“前辈请饮酒。”
“……”
老者端起酒碗,抬头看他:“看来道长对那方灵韵是势在必得了。”
“自然。”
“可既然如此,道长又有这般道行,人也到了这里,为何不自己下去取来灵韵,要在这里枯等呢?”
“听闻下方住有真龙,不知是真是假,贸然打扰,实在失礼,因此想再多等一等。即使非要行无礼之事,也要等到实在没有办法之时。”
“道长还真是讲礼。”
“理应如此。”
“哈哈哈哈,幸好道长没有贸然下去取宝!”老者仰头笑道,“多年以来,不是没有别的了不得的修士来到这里,也不乏道行通天之人,可只要来的时候不是立春前后,就定然见不到真龙,就算是立春前后,真龙不愿出来,也见不到,道长以为,他们没有试着下去过吗?”
宋游低垂眼睑,沉默不语。
老者说的“了不得的修士”是谁他不知道,但“道行通天之人”,多半便是自家先祖们了。
“真龙不发怒,便是原地去,原地回,真龙若是发怒,能从中脱身的,可没有几个。”老者的语气也很平静,“此乃真龙盘桓之地,上古大能也没有轻入别人洞府的道理,更别说强闯龙池了。”
宋游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东西,于是放下酒碗,虚心请教。
“那么前辈以为,我该如何呢?”
“你能信我?”
“前辈能信我,我也能信前辈。”
“我可没说信你。”
“那我先信前辈。”
“哈哈伱这人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好久没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老者却是放下碗抚掌大笑。
笑得颇有些疏狂之意。
山间隐士也很少有这般性子。
“老夫有一计!”
“请前辈赐教。”
“你且起身,收好你的行囊,往这山上走。”老者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山上,坝树村寨,“走出五百步,莫要回头,老夫且先下去,看能不能将你的几分气魄说与真龙听,说服真龙放弃最后的十几年苟延,给你灵韵……”
老者说着一顿,又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便你所说,在这天地之间借你几分力气!”
猫儿闻言,扭头看向道人。
燕子也低头看着道人。
“好!”
道人却是毫不犹豫,站起身来。
随即收拾行囊,放上马背,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拖拉,拿起竹杖,便往山上走去。
老者就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一双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光彩。
脸上也渐渐带起几分笑意。
道人身形越走越远。
马儿铃铛响彻白云间。
“喵?”
猫儿自然跟着道人,只是却忍不住扭头盯着他看,又往身后看,皱起眉头:“那个老的人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三花娘娘莫要回头。”
“三花娘娘觉得他有骗我们。”
“是的。”
道人如此点头,脚步却不停。
也照着约定,并不回头。
只是山上又跑来一道身影。
是那刘姓中年人。
“先生!哎?”
刘姓中年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从山上沿着小路往下跑,好几次差点踩空,不知是踩歪了还是腿已经没了力气,直到靠近宋游,这才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惊讶的看着他:“先生这是不等了?要走了?”
“不好说。”
“先生!有件事要与先生说!”
“什么事?”
宋游略微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先生可莫要怕。”
“是那老前辈的事?”
“先生怎么知道?”
“猜的。”
“就是那老先生!刘某之前说的,都是真的!那老先生真的住在南边的猫耳山上,只是刚才刘某去拜访友人,在村寨中,刚好遇到山中一位修道的隐士来买油盐,与他闲聊,说起那老先生,这才听说,那老先生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喵?”
宋游还没有说话,猫儿却是一愣,瞬间扭头往回看去。
山下只有一块块的梯田,云雾上涨,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山桃树立在田边,隐约可见他们露宿过的痕迹,可是哪里有那老者的身影?
猫儿不由再次看向道人。
刘姓中年人也看向道人。
“……”
道人却是一点不慌,既不回头,也不多说,只握着自己的拄杖,继续往上走。
枣红马沉默跟上。
“叮叮叮……”
上方还有一两名隐士,没有离开。
只是比起前些天,已很冷清了。
还没有走到五百步——
忽听身后一声悠长龙吟,响彻山间,带着剧烈的风声,大地山岳的震动,从山下瞬间蔓延上来。
“……”
宋游停下脚步,瞬间转身。
面前仍是斜斜向下的梯田,梯田的尽头仍是断崖绝壁,下方白云深深,翻滚不停,远方那片由群山围出的云池却已经看不见了,只能见得一道巨大得堪比山岳的青色身影,从云池底下腾飞而起,直冲天际。
难以述说这道身影有多大。
只知它的身躯宽度便像是这座大山,长度更不知有多长,只能见到身影在面前不断往上冲出,巨大的鳞片从眼前划过,几乎看不清楚,带起的狂风将悬崖绝壁上的杂草野树生生拔起,哪怕道人已经走得离云池边缘有了一定距离,也还是差点被狂风吹得站不稳,带上天空去。
真龙还在腾飞,身躯早已深入蓝天,可仍有半截躯体淹没在云池中。
宋游曾在东南海外见过蛟龙,那蛟龙有千年道行,也称自己是真龙,还叫海龙王,可比起面前这位,简直只是一条泥鳅。
“……”
真龙终于完全腾起,离开云池。
无论是身边的刘姓中年人,还是不远处还在等待的一两名隐士,无论之前是否见过,都已经看得呆了。
村寨中更是不知多少村民推门开窗,惊讶的往这方看来。
许多孩童也是第一回见。
这片云池的直径至少百里,完全就是为真龙准备的居所,它冲出云池,翱翔天际,尾巴末端自然垂下,便留在云池之中,身躯蜿蜒,下方也隐约触及到大山与云雾,绝大多数躯体则在空中铺展开来,如群山一般大小。
真龙衔着宝珠,低下头来,与山间渺小无比的道人对视。
道人拄着竹杖,也与他对视。
身边三花猫早已退到了道人脚边,与他的脚紧紧挨着,以获得微弱的安全感。
燕子也是震惊不已。
“……”
一道绿光缓缓飞了下来。
是真龙口中的宝珠。
道人恭恭敬敬,伸手接过。
再抬起头看向真龙时,真龙已不再看他了,只是在长空中舒展着身体,仿佛在感受难得的自在。
片刻之后,这才仰头吸气。
“……”
随即陡然低头一吐——
真龙吐息,千山复绿,大地来春。
第627章 什么是神仙呢?
这一口龙息灵韵无穷,却不带有任何破坏力,只有无限的生机。
枯山肉眼可见的变绿,青草抽丝,绿树发芽,断崖绝壁旁边、梯田边上的山桃开出了花,寒冬迅速远去,东风已然到来。
眨眼之间,改天换地。
“呼……”
青龙远去,直入蓝天。
纵使真龙大如山岳,天地却更为广阔,没有多久,它就不见了踪影。
这大抵是多年来它第一次离开。
也是最后一次。
不知要去哪里。
“……”
宋游托着灵韵,收回目光,眼神却是无比遗憾,摇头叹息:“如今天地间的真龙便是真的绝迹了……”
猫儿同样高高抬着头,睁圆了眼睛,依然看着真龙远去的方向,尽管那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可那庞大神圣的身躯好似还停留在她眼前。
燕子同样盯着那个方向,同样感怀。
末法时代要到了……
燕子心中如此想着。
奇妙的是,他明明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可回首跟随先生走过的几年时间,却感觉自己早就已经见证了一段这个过程——这个过程绝对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或是从未来的某一天才开始的,它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今天,这才恍然。
这会是好事吗?
燕子不禁思索。
上古时期,修士多不胜数,妖魔遍地都是,神灵满天,要说属于修行法力的时代,那个时代无疑是最兴盛的。
可与之相悖的是,那个时代的天下苍生却最为艰苦。尤其是人,过着在现今人眼中愚昧蛮荒、水深火热的生活,随时可能被妖魔吞吃,随时可能被抓去变成祭祀给神灵的祭品,随时可能被拉去陪葬。别的生灵也不见得好得到哪去,修士降妖除魔,诛神灭佛,神魔也混战,动辄便是毁天灭地的伟力,但凡生灵有了灵智,都艰难不已。
如今比之以前,也算是末法时代了。
可人间却要安定美丽了许多。
礼制越发成熟,文明越发璀璨,人们有了越来越大的城池,有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相比起上古时代,真像是两个世界。
未来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燕子想不明白。
想来那会是个对人间、对人间百姓更好的时代,不过会对天下别的生灵更好吗,会对妖精鬼怪更好吗,会对燕子更好吗?
燕子也想不明白。
此时宋游已经收起了手中灵韵。
这方灵韵不知是不是曾被真龙所拥有的缘故,看起来像是一颗宝珠,呈现出青色,表面有氤氲,散发着青光,生机无限。
道人将之放回了行囊之中。
刘姓中年人呆滞的盯着他的行为。
直到道人在他面前与他行礼。
“这些时日以来,多谢刘公照顾了,如今既得见真龙风采,我们也得到了我们想找的东西,也是时候该离去了,不知刘公何时下山呢?”
“下山……”
刘姓中年人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此时脑中一下回想起昨日今日来蹭他们酒肉、与他们一同饮酒对谈的那名老者,一下想起刚刚真龙腾飞,却在面前停留,低下头来,与自己身边这名道人对视的画面,一下又想起从真龙口中吐出、落入道人手中的宝珠。
一下又想起那日老者的话。
“你这商人,真是眼拙,若真想结识神仙高人,只需守好身边那位就行了,何须管他人?”
原来神仙就在自己身边。
刘姓中年人又想起自己曾经说的,说他经常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讨论发生在周边的神鬼奇事,可即使那些事是这些好友亲眼所见,即使他们描述得无比玄奇妙趣,又有哪一样比得上亲眼见到真龙腾起?
如今好似就遇到了一样。
“哦哦下山……”
刘姓中年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声答道。
“刘公不必如此,在下只不过是一名道人,只是与刘公偶然遇见的有缘人,请将心放宽一些。”
“是是……”
“刘公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
“那便请刘公去收拾东西,我们还在这里等待刘公,与刘公一同下山。”
“好……”
刘姓中年人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宋游停在原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前方山上那还未离去的一两名隐士。
这些人应该心满意足、可以回去了。
“那就是龙吗?”
身边终于响起了猫儿的声音。
“是啊。”
“和我们在海上看到的不一样。比海上那条更大。”猫儿眼中仍旧闪烁着震惊和回忆的光泽,“但是好像还有别的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真龙,世间最后的真龙。”
“以后就没有了喵?”
“也许……”
“那它去哪了?”
“不知道,也许是去看看这片天地。”宋游摇头叹息,真龙已无心,没有多少时间了。
“喵……”
猫儿仍旧不断看向天空。
宋游则又取出了木行灵韵,也取出了其它四方灵韵,令其悬在手上。
五方五行灵韵,全都玄妙无穷,明明天各一方,又都互有联系,此时只是齐聚放在一起,还没有用它们做什么,互相之间那玄妙无穷的灵韵就已经隐隐开始勾连起来,互相纠缠,互相影响,仿佛连通大道。
又有一种强烈的要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宋游只是稍作感悟,便已有所收获。
只是却不敢放任它们纠缠融合,害怕它们就在这里产生什么变化来,只得强行中止掐断这个过程,才重新放回被袋中。
没有多久,刘姓中年人回来了。
宋游与他们一同下山。
两日之后,山下官道上。
道人站在路旁,脚边蹲着三花猫,身旁跟着枣红马,对中年人行礼道别:“天地之大,此时一别,恐怕今生也不会再见了,刘公保重。”
“先生又要去哪里呢?”
“应当要往丰州去了,那边有要事。”宋游如实说道,“从此直去丰州,应当穿过栩州,再过竞州,到丰州。”
“刘某心中有一问……”
“刘公但请直言。”
“先生……”刘姓中年人抬头看着宋游,几经犹豫,终于问出口,“先生可是神仙?”
“呵……”
宋游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问题好答又不好答。
可是什么是神仙呢?
平州数百里大山之中,天地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庇护一方妖鬼,在妖鬼心中,他就是神仙。
曾经禾州归郡、现今丰州鬼城那名僧人,本事不高,但有慈悲之心、玲珑之心,在获救的人心中,他就是神仙。
人间的神医毫无道行,但毕生行走于大江南北,来往于瘟疫之地,终于累垮身体,活人无数,世人也认为他是神仙下凡——若非如此,怎会有这般本事与这么慈悲的心肠?
若问宋游是不是神仙?
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若是问他自己——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山中一道人,有些道行懂些法术罢了。”
“当真?”
“当真。”
“……刘某这一生痴迷仙道长生、修行法术,人到中年,才知自己成不了仙,也学不了法术,却也依旧向往神怪奇事,然而没有想到,平生离神仙最近的一次,却是直到与先生分别,才知神仙真面目。”刘姓中年人若有所思,好像并没有听进宋游的话,只对着他拱手,“能与先生相遇已是平生大幸了,只愿先生往后一路顺风又顺水,万事皆成。”
“与刘公相遇才是我们之幸。”
宋游再度与他拱手,行礼道别。
随即二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商人往路川县城走,是个缓上的坡,几步一回头,道人带着猫儿与马往更南方走,官道略微缓下弯折,路旁皆是树林与竹林,阳光照耀下每根竹子都透着青绿色的色彩,像是初夏一样,道人越走越远。
云州与逸州接壤,也与栩州接壤。
宋游是从逸州过来的,却不回逸州。
道人原先离开逸州,是从栩州、平州到竞州,绕着路走,如今却不多绕了,直从云州去栩州,穿过栩州的上半部,再穿过竞州去到丰州。
中途正好再游一游柳江。
正好路过浮云观,取四时泉。
仍旧是道人这一行人。
又是山水重重,前方的路有陌生的,也有曾经走过的,行走其中,各有不同的风景与心境。
几乎刚刚走出云州,便偶尔会在各地听当地人说起前些日子曾无意间抬头、看见天上有龙飞过的事情,日期基本差不多,看得出那位真龙只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飞越了千山万水,而这很可能是世间最后的关于龙的真实的传说了,遗憾的是,可能要不了多久,这段关于真龙的真实的传说也会慢慢褪去真实的色彩,变得和那些虚假传闻几乎一样,使后人难辨真假。
直到宋游走到栩州时,听说有龙坠于深山,还未落地就化成光点消失不见了。
宋游听了只是叹气。
或许不知它的去向还要更好一些。
道人继续往前行走,恍惚之间,又听见了江上的号子声,像是自某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仲春时节的风声,俨然和逝去的真龙处在同一时代,听来全是历史的回响。
循着声音走去,果然是一条江。
江上有人拉纤,有人摆渡,有人垂钓,也有人讲古,说着神仙之事。
可是什么是神仙呢?
感谢大佬“白之主诺登”的盟主!
鞠躬露胸!
第628章 一梦好多年
“船家可去凌波?”
道人站在岸边,拄着竹杖,弯腰问靠岸的船家,神情带笑,似是从前,又不相同。
身边是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脸蛋白净清秀,扎着一个丸子头,手上挎着褡裢,却是神情严肃,可爱极了。
“凌波?”
船家撑着船桨,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回答:“去啊!怎么不去?”
“怎么收钱呢?”
“从这去凌波,顺流要走五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都这么收,先生带的女娃可以只算半个人的钱。船上管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能填填肚子,不过马的草料可就得自己带了,若是没带得有,每天早晚靠岸时,也可以把它放下去,让它去岸边吃草。”
“二百钱啊……”
宋游扭头看了看远方。
这里不是念平渡口,虽然同去凌波,却和十几年前他乘船前往的地方并不一样,相比起念平,这里离凌波更近,从船家的话中也能听出,当年乘船前往凌波用了六天,如今只需五天。
不过却同样是二百钱。
“都是这个价!若是遇到别人,小老儿可能叫价高一点,可客官是位修道的先生,小老儿再缺德,也不会向一位修道先生胡乱叫价!何况这几天来江上生意一直不好,小老儿已是为先生打了折了,若是往常热火的时候,一人最少得要二百二十钱,还得坐得满满的才走。”船家见到宋游久久没有出声,以为是他嫌贵,连忙解释,“不若再给先生让点,收六百五十文钱好了。”
“确实比以前贵了一些。”
宋游从回忆中走脱出来,对他笑道:“请船家靠岸过来吧。”
“好嘞!”
船家立马喜笑颜开,划过过来,一边划还一边解释:“不贵不贵,几年都是这个价了,要说便宜,至少得十来年前去了。不过如今在江上跑船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走陆路更不太平,加上世道不知怎的,钱越来越不值钱,早就涨了。”
“原来如此。”
宋游几步踏上了船。
哐当一声,马儿也上了船板。
女童紧随其后,数钱给他。
这次比以前多一百文钱,是因为之前三花娘娘没有变成人形,是用的猫儿本体坐船,船家没有向猫儿收船钱,如今则是变化成了人。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一是三花娘娘喜欢垂钓,船上好几天,她变化成人,无论钓鱼也好,看书也好,都更方便,若是变成猫儿,这么窄小的空间,难免无聊。二是三花娘娘虽然贪财,喜欢省钱,却也喜欢自己享受和人一样的待遇,给她也出一份船钱,能满足她的这般心理,有利于童儿的内心成长。
“哦哟!先生这马神异!”
“船家不用管它,让它站在这里就是,它不会摔倒的。”
“好嘞……”
宋游这才弯腰进了船舱。
只是船舱中却是空无一人。
就在宋游以为船家还要等客的时候,便感觉船微微一晃,刚刚才靠到岸边,如今又轻柔的离开了岸边,并往远处驶去。
“船家不等人了吗?”
“等人?等谁?”
“等客。”
“等客?不等了!这是个小渡口,没有多少人,而且最近水上生意不好,要是在这里等客,怕是两天都不见得等得来,就算等来,多半也只是从这个渡口到下个渡口,浪费先生时间。”船家笑呵呵的,“不如顺流之下,路过各大渡口,看见有人,顺道带上,还赚得多些。”
“言之有理。”
宋游点头,露出了笑意。
看来这趟行程更宽敞。
于是横坐船舱中,背靠遮雨棚,将腿几乎伸直了,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坐在他的身边,坐得端正,两只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膝盖上,看似比变成猫儿的时候老实了许多,实则不断左右扭头,或者略微倾斜身子偏转脑袋,好奇的打量着船舱中的一切。
“若是先生觉得独自乘船无聊,想找个人说话,小老儿也可以陪先生吹吹壳子,若是先生想喝点酒,有些渡口也有卖酒的,只是小老儿这辈子也没有读过一天书,若先生像那些文人官人似的,要吟诗唱词,小老儿可就陪不了了哈哈哈……”
“船家风趣。”
宋游伸手捏了捏自家童儿的脸,见她一点表示都没有,眼睛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这才继续问:“对了船家,这船能到凌波吗?”
“先生不是去凌波吗?”
“是啊。”
“能到啊,怎么不能到?”
“以前是不能到的。”
“以前?好久以前?那怕是十几年前了?”船家乐了,颇有些惊异的问道,“先生这是听谁说的?”
“也是一位船家。”
“哈哈,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船家站在船头一边乘船一边对他说,“十几年前凌波有水妖,道行不低,闹得很凶,没人敢走,连官府的大船都不敢从那里过,我们自然更不敢去。不过十几年前有神仙路过,把那水妖除了,最近几年虽然江上也不太平,不过都是些小东西,小心一些便可驶得万年船,早就可以正常通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若有所思。
“先生可怕妖鬼?”
“不怕。”
“不怕也得给先生说好:晚上千万莫要钓鱼,小心被什么东西给拉下去,就算只是大鱼,晚上也没有那么容易重新爬上船;若是平白无故看见有鱼儿飘在船边,千万不要伸手去捡;若是晚上听见有人喊,或是解手听见什么声音,莫要去船边;若是看见水底下有黑色的影子,不要因为好奇趴在船边探头去看……”
船家一连说了许多,像是在听怪谈。
明明只是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可听在耳中,却好似在听一个个发生过的妖鬼怪事,也颇有趣味。
“船家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们这些常年跑船的,江上的事情本就不少,来来往往的客人在船上无聊,也喜欢聊这些,问我们这些,也给我们说。呵呵,对了,前边安清还有个姓傅的书生写了一本书,据说全是这类奇奇怪怪的事,很受欢迎,小老儿虽然看不懂字,也听来往的客人常常提起,那个姓傅的书生以前就常在渡口,听我们这些歇息的船夫讲些事情,当时谁也不晓得,居然全写到了他的书上去。”
“姓傅的书生……”
宋游眼中露出了回忆的光彩。
“那书上写了不少水上江上的怪事,都跟真的一样,有些你只需看了故事,就不容易再被妖鬼所害了,有些故事后面还写了办法嘞,教你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也有些意思。”
“在下也有听闻啊……”
“先生也看过?”
“这书写得很好,当年在长京时,在下就买过。”
“长京也有卖啊?那么远!”
“是啊。”
“哈哈这书生还出名了。”
船家笑声爽朗,回荡在江面之上。
宋游也坐在船舱中,回味曾经。
身边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对船舱陌生环境的观察与掌握,收回注意力来,自顾自的拿起自己的小竹竿,正低头费力的解着绞成一团的鱼线。
“给三花娘娘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好好的收,到时候再用就很方便了。”
“给道士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随便的收,解开的时候好好解就是了。”三花娘娘低头专注解着鱼线,头也不抬的对他说。
“你这小东西还挺倔强。”
“伱这大东西也挺倔强!”
“……”
道人摇摇头,不说话了。
轻舟顺流直下,水波轻响又轻摇,江上自有清风,正好穿过船舱,吹拂道人面颊,使人舒适,舒适之余,心中什么都不去想,有种“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感觉。
干脆躺下来,先眯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了。
不知何时船已经停了下来。
天色要暗不暗,黄昏要走不走,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如梦似幻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小舟飘在水面,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给吹皱。
船家缩在他旁边,生火做饭,是怕惊醒了他,动作小心翼翼。
有一道小小身影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小鱼竿。
鱼线入水,起伏间涟漪阵阵。
女童忽然起竿。
“噗!”
昏暗中有隐约的银光。
同时她伸手一接。
只是一条小鱼。
女童神情自若,手法熟练,随手取下,便往后随便一丢。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可以煮稀饭。”
女童回头来对船家说道,看见道人已醒了,又愣了一下:“你都困睡了啊?”
道人艰难起身,不禁揉了揉眼睛。
本身睡醒两眼就惺忪,黄昏时天色也昏沉,江河不知多少年没有变过了,两岸风景也与多年前相似,恍然之间,好像看见有一名神神叨叨又话多得很的书生坐在船头,想伸手去江中触水,扔下鱼儿的也不是三花娘娘,而是一个苍老的船家。
一梦好多年啊。
……
五天之后。
碧波春水,蓬船听风,燕子跟着船飞,像是水鸟一样从水面上掠过,常常超过船,飞到前面去又绕回来,又飞到船后面去,像是在玩耍。
女童坐在船边,用指甲挠船舷。
“刚刚过的是安清,过了安清,前面就是凌波了。”船家几乎停了下来,不用划船船也自己走,对道人说道,“今天下午就能到。”
“安清!”
三花娘娘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又把头往天上仰,再往后仰,直到在小船背后找到乱飞的燕子,随即就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不动了:
“又到燕子的老家了!”
“三花娘娘莫要把脖子扭折了。”宋游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头扶回去,扶正,免得引起船家疑怕。
“传说古时候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几年不退,县城的人很多都被淹死了,那叫一个惨。只有一部分运气好的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就叫凌波。”
船家兼任导游,对宋游说道。
宋游听着则是露出了笑意——
又听见了熟悉的言语。
“前面沿江官道边有个庙子,先生等下就看得见。”船家对他说道,“之前不是说这段江域有水妖作乱,后来又被神仙给除掉了吗?当地的人给那位神仙立了个庙,就是那个庙子。”
“是吗……”
宋游站在江边,迎着清风往前。
“船家可去看过?”
“去过一次,是个石头像,和别的神仙差不太多,还有一匹马儿的像,哦,好像还牵了一条狗儿。别看我们这些跑船的,天天在江上,其实岸上很多地方我们这辈子都没去过,也是这几年不太平,这个庙子香火不错,所以小老儿也来拜了拜。也不晓得灵不灵,反正拜了过后,到现在小老儿是没有翻过船,也不晓得是不是神仙保佑。”
“定是船家自己小心有福佑。”
“哈哈快到庙子了!可不敢这么说!”船家连连摆手,怕被神仙听见怪罪,“之前不是给先生说过,安清有个姓傅的书生,写过一本全是妖鬼怪事的故事书吗?这事儿好像也被他写进了书里,好像还说他亲眼见过那个神仙,多半是真的!”
“原来如此……”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隔了多远,却依旧隐隐嗅到了飘来的香火味儿。
好像是特地来寻他的。
“……”
道人摆了摆手,依旧将之驱散。
没有多久,真的见到了一座庙宇。
轻舟沿着江水,与之擦肩而过。
恍惚之间,道人好像在岸边路上见到一名中年人,做文人打扮,与好友一同游玩江畔,面容隐隐有些熟悉,不知是否是故人。
小舟实在是有些轻快了。
“凌波到了。”
船家将船靠岸,长出了一口气。
“多谢船家。”
时隔十三年,道人再度踏上这片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