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香火不是白吃的
“知晓此乃天地大势,自然演变。”宋游仍旧恭敬客气,“只是大仙身为当地掌管风雨的神灵,本身就有调整风雨的本领,若愿意出手,虽然无法违逆天地大势自然转变,却也可使当地百姓好过许多,少死不少人。”
胡木大仙不敢拒绝,却也不想爽快的答应,犹豫片刻才说:“小神不是不愿,实在是年老体衰,又多年没有充足的香火,神力下降严重,沙州陇州二地土地辽阔百姓过千万,小神有心无力啊.…....
“那这一年以来,大仙香火可吃够了?”
悬在半山的高台上夜风吹拂,满身神光的神灵与道人目光交错。
两人都清楚对方的意思。
此前因为西北风调雨顺,不乏水草丰美之地,当地百姓对这位掌管风雨的神灵多有怠慢,使得他神力消退、神躯不稳,他自然不满。如今西北地区遭遇了大旱灾,人们又想把他请出来,再请他辛劳,他自然不愿轻易答应。
这是比较正常的。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位神仙在过去风调雨顺的那些年里,纵使不满,也没有动用神力起反作用,好以此聚敛香火。否则以他的神权,即使是在雨水充足的年生,只需将雨水调离百姓聚居地,或者将雨水都凑到一起下,便足以为难百姓了,不至于多年香火萧条。
显然不是一个有大德行的神灵,但也并没有反过来祸害民生。
因此宋游对他也算客气。
如今则是提醒他,今年已然入秋,大旱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吸聚了大半年的香火,无论是想趁此时机先吃个饱,还是想让当地百姓记得旱灾的可怕与他这位神灵的作用,甚至是发泄不满,都已经差不多了。
“这…....
只是胡木大仙仍旧犹豫。
“怎么了?
宋游紧盯着他,很关切的问道:“是天宫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没有没有!”青木大仙连忙睁圆了眼睛,连连摆手,“尊驾可不敢这么说啊。”
“那是香火不够了?
宋游仍旧十分关切的问道。
“陇州一地过于宽广,老神香火凋零了多年,如今神像神庙也不够。”青木大仙拱手低头说道,“老神神力确实不足.…..
“还是香火不够啊。
宋游说着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陇州知州就站在后边,听他们交谈。
一见宋游投来目光,他立马便知晓,这是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玄华法师则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想来他是早有预料的,不然也不会说出那句“若是知州没有走,道长请来雨神后商议会更方便些”了。
“胡木大仙在上,本官魏无期,时任陇州知州一职,如今西北大旱,若大仙能施展神力,救助苍生,本官愿给大仙承诺,今后陇州一地,大仙的神像香火必然遍布各地,永世不绝。”魏知州走出来说道,虽以凡人之身面对神仙,却也努力保持着大晏官员的尊严。
只是他仍忍不住看向宋游,心知肚明,自己能在此说话,无论机会也好,资格也好,底气也好,都是也都该来自于这一位。
“原来是魏知州啊,有礼了。”胡木大仙老脸露出苦笑,“只是这番话多年前也有州官说过。
魏知州闻言,哪里不知——
人家不听空话。
要说得具体一些。
“若大仙愿意相助,本官回去便下令,陇州每县之地,至少为大仙新起庙宇十座,并令当地县官亲自带领百姓上香供奉。只愿能为大仙添一些香火增一些神力。”魏知州说着顿了一下,又瞄一眼宋游,“自然了,陇州百姓怠慢大仙多年,大仙如今神力不济,可先收到当地香火,再为当地调整风雨,免得累到大仙。”
“这……...”
胡木大仙又露出为难之色,看看魏知州又看看宋游:“陇州之大,旱灾之重,若要调整各地风雨,须得在各地频繁来往。知州或许不知,但宋道友定然知晓,我等神仙在各地来往,最方便的便是通过神像,若没有足够多的神像,行走起来,以老神的腿脚,可慢得很。”
说着也看向宋游。
宋游抿了抿嘴。
面前的女童则是仰着头,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把他盯着。
胡木大仙瞬间收回目光,连忙补充:“当然了,兴建神庙也有所耗费,若各村各地,只需一间半身高的小庙、一尊泥像就可以了。”
“好!
魏知州却是答应得爽快,说道:“只要能方便大仙调整风雨,让陇州少死一些百姓,本官这便下令,在每村都为大仙立一座庙宇。
“可是为难了知州?
“只愿能方便大仙施展神通。”魏知州拱手道,“便拜托大仙了。”
“知州如此,陇州百姓如此,老神就是拖着这幅老身骨,也得尽全力调整风雨。”胡木大仙说道,又飞快的瞄一眼宋游,“不过得当着宋道友的面先把话说好。陇州干旱是天下大势,自然演变,要持续很多年,老神所能做的,也只是将陇州无人之地的雨水挪一些给村庄农田,将原本聚集成堆的雨水挪一些到连续的干旱之时,能少死一些人。然而趋势不可改变,陇州大地的天气终会变化,要想真的救治陇州百姓,却是不可只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知州也得想办法迁置百姓才是。”
“自然自然。
“老神以守信重诺为神,答应的事,决不食言,只要庙宇建成,老神可以自如来往于各地,自然便会尽全力为陇州百姓调控风雨。”
“多谢大仙。
“便与知州同抗天灾。”
胡木大仙说着,又转过身,看向宋游:“不知尊驾还有何吩咐?”
“在下没有别的请求了,如此已是皆大欢喜。”宋游客气的拱手道,“大仙毕竟是神灵,食人间香火而成神,如今也在吃着人间香火,又手握关乎百姓民生的重要神职神力,还得请大仙多造福百姓才是。”
“是是是....
胡木大仙若非已然成神,恐怕已经有汗流下来了。
知晓伏龙观大多数传人都看不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神灵,这位前几年也才打死了雷部的主官与斗部的巨星神,哪里不知,这是在点自己。
凡间百姓的香火不是白吃的。
这位的香火更不是白吃的。
胡木大仙早就听说过,如今大晏民间名声最盛的神灵、新上任不久的雷部主官周雷公,早就想吃到一炷这位的香火,但阴差阳错,一直未能如愿。
却是自己先吃到了。
一时感觉压力极大。
“老神告辞。
“大仙慢走。”
只见得老神仙与年轻道人互相行礼,随即老神仙带着满身神光,走到香案的边缘,轻轻一跳,不见怎么用力,便直直的飞上了香案,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身形迅速缩小,落到香案上时,已经只有不足两尺高。
神仙在桌上一坐,神光渐暗,身形迅速变得僵硬死板。
等到最后一抹神光也消散,眼前已经没了神仙,只剩一尊涂了彩色的泥像,两根烛火在黑夜中摇曳,线香刚刚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
“呼……
魏知州也是这时才松了口气。
为官多年,已成封疆大吏,这还是他第一次亲口与神仙对谈。
以前莫说亲口与神仙对谈了,就是靠道人或民间高人同神仙交流,也根本见不到神仙显身,往往是道人与神仙默谈再向他转达神意,或者是民间先生巫婆之类的请神上身,神神叨叨难辨真假。
哪里有这一次来得直观。
想起这次交谈,魏知州不禁感慨:“原来神仙也要谈条件。”
“神仙需要百姓的香火,百姓需要神仙的帮助,有时付出本就是相互的。”宋游回答着说,“诚然,神仙要有德行,不过要想神仙尽心尽力,却也不能全靠神仙德行善意,百姓也得供香才是。
“仙师说得是...
魏知州从前就听说过神灵托梦讨要香火的传闻,如今倒是不惊讶于神仙也如此市侩,竟和他讨价还价,惊讶的是胡木大仙对他的态度——仿佛面前的根本不是那位屡请不来的胡木大仙,自己和他也是完全对等的身份。
魏知州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这位高人站在旁边。
“下官替陇州百姓多谢仙师。”
“仙师不敢当,也当不起知州的谢。”宋游与之回礼,“只是胡木大仙说得对,防治大旱带来灾难,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神仙神力,还得靠当地官员施行良政,双方同力,方能解百姓之苦。”
“下官谨记....
魏知州客客气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面前仰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童,连忙做出请的手势:“外面风大,还请进去说话吧。”
“好。
几人又回到了一间大殿中。
这间大殿稍微小一些。
此时夜已逐渐深了,外头黑漆漆的,殿中也只点了一盏油灯,不敢说照亮大殿,只能说为殿中添了一点光芒,众人都看不清各自的脸,便坐在蒲团上畅谈旱灾与神灵、官员又该如何治理,有时也聊道教佛教、天宫西天、法术修行,众人僧人都受益匪浅,官员们也听得大觉过瘾。
三花娘娘起先还老实坐在道人身边,努力扮演着乖巧懂事的道童形象,很快就觉得无聊,坐不住了,开始左右晃动着脑袋玩。
随即又变回猫儿,在黑夜中独自玩着尾巴,到后来干脆跑出去捉了几只老鼠回来,要分给和尚们吃。
自然是被婉拒了。
油灯添了好几度。
聊了快一夜,直到天将明时,魏知州和玄华法师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将道人送到住处,道别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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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6章 走过就会带起风
大山古寺,星河在头顶缓缓转动,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晨色。
玄华法师给宋游安排的房间在大山最高处的角落,同样很小一间房,同样只有窗而没有门,不过不容易被打扰。
木板床,只铺了一层薄布,几乎和没有垫褥没什么区别。
这里水很珍贵,山寺上的水更珍贵,不能让人放肆洗漱,加上这边风大且干燥,也不可以随便洗脸,否则风一吹皮肤就可能会裂开。因此宋游只好用半条帕子倒上水随便擦擦脸上的灰尘。
宋游坐在床上擦脸,三花猫便扒在窗口上,探出头去看着外面天地。
“这里好高!
三花猫头也不回的说。
“是啊。
“这里白天好热,晚上又好冷,像是我们走的山上!”
“三花娘娘可以把它记住。
“唔?
三花猫陡然扭回头来看向他。
“这是这里的性格与符号,是三花娘娘路过的收获,也会成为三花娘娘人生阅历的丰富。”宋游一边擦脸一边平静说道,“若是三花娘娘可以静下心来细致的感悟它别处不同之处,感悟不同之处背后的不同灵韵,感悟其妙处,那它也会成为三花娘娘的修行。
说着停顿一下,又补一句:
“窗外的燕安也一样。”
窗台上的三花猫闻言,扭头直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谁也不知道猫儿那颗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唔了一声,收回目光,又探头贴近窗户往外看去,想看站在窗外檐角上的燕子。
自然是看不见的。
寒风就在窗外呜咽。
房间旁边就是石窟通道,十分狭窄,外侧山壁有一个洞,寒风就从洞里转进来,使得房间中的人也能感到凉意。
这悬壁寺的僧侣平常就在这样的地方居住和修行。
倒也非同一般了。
“三花娘娘看够了吗?看够了的话,可以回来洗脸了。”道人的声音响起,“只是这边缺水,委屈三花娘娘用我洗过的帕子将就一下。”
猫儿扒在窗台上,却是头也没回,只是答道:“不用了,三花娘娘等下用自己的口水洗脸就可以了。”
说完顿了一下,补充一句:
“猫都是这样的。
又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省一点水。”
语气认真极了,是真的在为宋游考虑。
宋游听着却是好笑摇头。
可算让这小东西找着理由了。
“那好吧。
宋游不为难她,只将帕子里的水拧干,搭在床头,倒头便睡了过去。
这里是最高处的角落,虽然没有门,却也不会有人上上下下、从门口经过,不过宋游还是睡得不太好。
因为高空风声太大,吵闹不已,房间又透风,直到早晨才安宁下来。接着无缝衔接的又是寺庙里的诵经声,不知这山上住了多少僧人,杂七杂八的诵经声伴随着香火味道往上飘,也许是要飘往西天,路过宋游这里,自然吵到了他的安眠。
中间又是两只小妖怪的说话声。
三花娘娘跑进跑出,时不时跳上木板床,凑近他看一看,不知是看他睡醒没有还是看他睡死没有,看似轻手轻脚,也不胡乱叫唤,可其实她凑近宋游时,呼吸打在宋游鼻尖,也很明显。
等到半上午,宋游终于睡醒时,房间中却又不见了她的踪影。
穿好鞋子起身寻找,在燕子指引下,才发现她跑到了下边一处洞窟前,正直起身扒着门口,探头探脑,看里面的僧人辩经。
一见到宋游,她就回身喵喵叫,叫宋游一起来看人吵架。
宋游无奈的走过去,与她同看。
辩经其实和辩论很像。
佛法高深晦涩,同一句话,不同人对其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别说完整的佛经了。这些得来的不同的理解,便是独属于自己的佛理。
可是谁的佛理更接近于真理呢?谁的佛理能说服更多人、谁的佛理更能得到世人与同行的广泛认可呢?
那就要靠辩论了。
看谁能说服对方,或者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与支持。
既是辩论,自有胜负,只是区别是有人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对方说服,有人即使辩论被判被投失败,也不在意,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然而无论怎样这个过程终究是有趣且有利的,不管是胜负双方,还是围观僧人,往往都会受益不少,因此在这年头,僧人很热衷于辩经,甚至将辩经的战绩视为僧人佛法是否高深的依据之一,也诞生了不少以辩经闻名于世的高僧。
甚至有时会有道人与僧人的辩论。
这边辩经的形式也挺有意思。
洞窟中僧侣不少,辩经的主要有两位,其余的或站或坐,都站在辩经的二人身后。
有一人身后人多,有一人身后人少,随着双方辩论的进展,这些人还在不断变换位置,似乎站在谁的身后,便表明支持认可谁的观点。从这些吃瓜僧人变换位置的频繁程度也可以看出,双方定然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并且实力差距不大,激烈的辩论中,反倒是围观者被反复说服。
辩论的辩题则是——
佛法如何普度众生。
宋游站在门口与三花娘娘一同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个议题其实是建立在当前西北大旱、民众苦难的前提下的,两人说的普度的众生,其实是当前西北地区受苦受难的百姓,这并非议题的狭窄,反倒说明悬壁寺僧侣的务实。
所以辩题又可以叫做:佛法如何在当前天灾之下拯救西北百姓。
这个话题,昨晚后半夜时,宋游在大殿之中也曾与玄华法师、魏知州讨论过。
此时洞窟中双方各执一词。
其中一人观点有些骇人,直接表明,满天佛陀菩萨承受世人供奉,却对旱灾下的百姓帮助不大,佛法救济世人不能空谈,并不断举例,甚至昨夜宋游请神之事也被他搬出来,说明当前的佛陀菩萨对于治理旱灾没有多少办法。
听起来可怕,其实也还好。
人人都可成佛,但凡高僧,都有一颗佛心,有自己的佛法道路,若真有心成佛,自然不能一昧认可现有佛陀,那只能成为他们的追随者。
另一人完全相反,认为佛陀有能力治理旱灾,这只是对民众的考验,是顺应自然,认为佛陀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人们尊佛信奉佛法,那么也能在苦难中获得心灵的自如,身处苦难之中而心不受苦难,也算是救济世人,同样举了不少香客信徒为例,前世今生,引经据典。
辩论十分激烈,僧人们亦听得专注,不时被惊得睁大眼睛,惊呼出声,不时又拍手称快,心生敬意。
却不知多年以后,在场又有几人成佛。
宋游在门口听了许久,才被发现。
“这位可是那位宋道长?”
‘宋道长什么时候来的?”
“宋道长听了多久了,可有高见?
正好二人僵持不下,各有各的坚持,旁听僧众虽大多聚集于前者,却也只是暂时的领先暂时的起伏,如今一见宋游到来,众人都很高兴,连忙热情邀请宋游进去,想听他高见。
宋游则只是摇头,说自己只是来找自家猫儿的,于是带着猫儿离开此地。
旱灾之下西天的佛陀如何普度众生他不知道,悬壁寺的僧人如何用佛法救助世人他也不知道,那些都是别人的事,他只知道自己的做法。
便是叫来雨神,请他行职。
倒是那位认为“佛法救济世人不能空谈”的僧人,宋游记得他,似乎是玄华法师的弟子之一,昨日玄华法师去捉游离,他就跟在身边,昨夜宋游与玄华法师和魏知州秉灯夜谈,他也一直坐在玄华法师身边,直到夜深也没有走。
期间宋游曾说起一度法师之事,他听得不住的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身后的辩经声仍在继续,不知持续了多久,亦不知谁胜谁负,宋游反正是被玄华法师又留下来吃了顿午饭,这才准备离开。
黄沙山悬壁寺下,道人将行囊放到马儿背上,玄华法师为他送来了一包烤饼和四个西瓜,算是给他带着在路上吃的干粮和饮水储备,魏知州则为他送来了一纸亲笔信,说让他到了沙州,若是有要用到的地方,可以持信去找沙州知州。
“多谢诸位好意,在下收下了。”
无论是封疆大吏的亲笔信,还是僧人赠的烤饼西瓜,宋游都当重礼,郑重收下,随即才与之拱手道别。
“这便告辞了。
无需多言,只往前走,迈入漫天黄沙。
今日又是和昨日、和前边大半个月都一样的天气,碧蓝万里无云,太阳亮得晃眼,照得万里黄土山也亮得晃眼,风一吹便卷起满天沙。刚来的时候他们还觉得是出游的好天气,只是有些炎热罢了,如今倒不至于厌烦,只是已经知晓,这也是这片土地上百姓苦难的来源。
道人拄杖缓行,走在前头,枣红马跟在身后,一只三花猫儿踩着被晒得滚烫的黄土地,走得一扭一扭,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
天上还飞着一只燕子。
黄沙一吹,一行人很快没了踪迹。
众多僧侣和几名官员这才收回目光,只是仍旧半眯着眼睛,心中感慨不已。
昨夜也算人生中的一场不凡了。
“闻名不如见面啊.…
魏知州捋着胡须,不禁长长感叹。
“哦?
旁边的玄华法师听了,却是扭头好奇的问:“知州此前听说过宋道长?”
“早就听说过。早几年就听说过。这几年来又断断续续听过一些,只是魏某一双拙眼,初见之时竟未能将之与传说之人联想起来。”
“这位是
“说来话长。
魏知州转过身子,就站在悬壁寺下,将传说中的宋仙师之事与玄华法师说了一玄华法师默默听着,感慨而沉默。
身后僧众则是惊讶不已,如听神话。
“唉.…..
玄华法师叹了口气。
“大师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陇州大旱已经没有用得上本寺与贫僧的地方了,宋道长也已经请来雨神,说服他调整当地风雨了,知州便也离去吧。”玄华法师对着魏知州拱手行礼,“今日过后,贫僧也要离去了。”
“大师要离去?要去哪里?
“自是要去民众苦难处。”
“可大师乃是悬壁寺住持方丈。”
“那便更要去了。
玄华法师转身面朝他,十分平静:“昨夜之事知州也见到了,我佛教僧众在西北之地传教,倍受百姓推崇喜爱,奈何大旱来临,无论贫僧还是佛陀都束手无策,却得凭雨神才能救济世人,佛陀惭愧,贫僧亦惭愧。”
说着稍稍一顿:
“昨夜从宋道长口中听说中原一度法师之事,贫僧便十分景仰,只是怠惰一时仍旧不肯退败,因而犹豫不决。此时又从知州口中听说,宋道长这等人间仙人尚且行走人间,贫僧不过薄有道行名声,又哪里有几分留恋的必要呢?贫僧心想,也该去苦难之地走一走了,好对得起百姓供养。”
魏知州听着,却是不禁一怔。
本以为这等高僧,心境已然定格,佛法也已大成,却不知昨日偶遇、一夜清谈,对他竟也有这般改变。
第527章 硫磺湖与沙州
“方丈你不能走啊!
“师父怎能轻易抛下寺庙众师兄弟!”
“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弟子愿追随师父同往!
身后众多僧人闻言全都愣住了,随即纷纷出声劝阻,只有一人愿意跟随。
“无需再劝,我意已决。”玄华法师缓缓转身,看向身后僧众,“今年大旱,妖邪频出,诸位可知陇州有多少道人下山救世?仅这几个月又有多少苦行的僧侣师傅们从我们寺庙下走过?诸位苦学佛法,都该坚持自己的路,也该按自己的佛法济世,却是不可忘了一句——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玄华法师的目光逐个扫过众位僧侣。
众多僧人闻言,全像是被洗了耳朵,顿时神情肃然,不再劝说,只低声合十称是。
“师父!我要与你同行!”
还是只有那名弟子站出来说道。
“为何?
“今日弟子刚刚与师兄辩完了经,所辩的正是如何济世。弟子昨夜听了师公与道长的交谈,也被一度大师之事所触动,主张要走出寺庙,侥幸赢了祖印师兄。此时师傅正要离去,若是弟子不与师父同往,师兄弟们会认为弟子只是空谈,不敢没有知心合一,
会轻蔑于弟子。弟子自己也有如师父一样的想法,若是不去,自己也无法过了自己这关。”
玄华法师沉默了下:“那你与我同行。”
说完才又扭过头,看了一眼远方黄沙,又与魏知州合十颌首,这才缓缓迈步,走入悬壁寺山门,木栈之上多了一道坚定的黄袍身影。
大概只是一个时辰后,便有两道身着棕黄色僧袍的身影从悬壁寺上下来,也如先前的道人一行一样,走入满天黄沙中。
几天之后。
三花猫停在路上,不禁甩着小脚。
地面被阳光烤得滚烫,若是将鸟蛋打在地上,兴许要不了多久都能煮熟。
三花娘娘如今道行深厚,又主修火法,只要用了法力,连刚烧熟的耗子都能直接从火里拿出来,自然不会被地面烫伤,可终究是肉垫,没有穿鞋子就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走,还是会不舒服。
因此时不时就要甩下小脚。
“地上好烫!
“走快一点就不烫了。”
“热得很!
“走起来就有风了。
“唔……..
三花猫盯了他一会儿,小碎步不停。
太阳实在晒得她难以忍受。
不过这么热的天,她又不忍心让道士一个人在外面走,也不忍心让本就驮了很多东西的马儿再驮一只猫儿,便只好强忍着。
三花娘娘是只善于忍耐的猫。
“三花娘娘实在不行的话,就变成人吧,变出鞋子,会不那么烫脚,人没有那么多毛,会不那么怕热怕晒。”宋游过了一会儿又对她说。
“人没有毛!不好看!”
“可是这样呢?
宋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风车。
风车是纸折的,用的就是寻常写游记画符的纸,质地较硬,倒是适合做风车。加上路边随便折的一两根枯枝,其实做起来非常方便,宋游只在行走当中当做消磨时间就已经把它做了出来。
别看太阳大,天气炎热,其实时常有风,还不小,只是风也是热的罢了。
风一吹,风车呼呼转。
“喵?”
猫儿停在了原地。
“拿去玩吧。
宋游弯腰将风车递给她。
“篷…..
猫儿直接化作了人形,小手纤细,接过风车,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拿着风车对准风向,看着它转个不停。
“走吧。”
道人随口说道。
女童听见了但也没有答,只是手举着风车,迈步跟上。
若是风停了,她就跑起来。
“哗哗哗…
风车转个不停。
西北真是辽阔,天地皆无边际,女童在戈壁滩上奔跑起来,更添一抹自由与畅然。
戈壁滩中有一条路,是商队旅人踩出来的土路,通向看不到头的远方,本就入秋已久,加之干旱,大地更是苍黄一色。
道路两旁各有一片湖泊,像是同一个湖被道路切成了左右两边,是一行人行走以来见到的唯—一个有水的湖,只是水位也退得厉害。
同时它的湖水是璀璨夺目的金黄色。
小女童不禁停了下来,挪动着步子到了湖边,睁大眼睛探头往湖中看去。
等到道人走近,她才转头说:“我们到路上的商人说的黄金湖了!
“看见了
“这个湖怎么是黄色的?”
“硫嶺湖。
“流黄湖!
小女童直直把他盯着。
“硫是一种矿,湖里有了硫,就会变成独特的黄色。”宋游对她说道,“这是这片天地的奇景。”
“听不懂。”
“…….”宋游沉默了下,“因为它叫黄金湖。”
“是哦.…
小女童瞬间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并连连点头,随即才遗憾的说道:“可惜这个湖里的水不能喝
“是的。”
“那商人们说,把银子放在水里泡三天三夜,银子就会变成金子,是真的假的?”小女童手持风车,睁圆了眼睛看向他。
“假的。”宋游答道。
“真的假的?”小女童还不死心。
“真的。”宋游又答。
“真的?”小女童眼睛又亮了。
“我说的是真的,银子会变成金子是假的。”宋游无奈的看着她,倒是仍旧保持着耐心,“三花娘娘不要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唔
小女童想了一会儿:“那我们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吧!”
歇息小会儿!
“便依三花娘娘。”
宋游便在这里停了下来。
只是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见过一棵树了,放眼四周,根本没有任何遮阳的地方,最多只有长到人高的灌木,可此时几乎是正午,太阳直射,人钻不到灌木底下去,便也无法藉此躲太阳,除了有两片金色湖水,实在不是个歇息的好地方。
奈何三花娘娘发了话。
自然只能听她的。
宋游只好戴上斗笠,刨开滚烫的表土,坐在地上,吹着戈壁滩里的风,静观远处风景。
硫横湖的水虽然不宜饮用,却也是附近至少百里少有的还没有干涸的水源了,源源不断有动物来这里饮水,野驴野骆驼,狼和狐狸,饮水之时全都离宋游一行远远的,警惕的盯着他们,似乎说明这片看似不宜生存的戈壁滩远比想象中更富有生机。
亦是宋游没有见过的风景。
风中传来些许水声。
亦有少许喃喃自语声。
即使他们只是在这里暂时停留,时间远远没有三天三夜那么长,三花娘娘也依然抱有侥幸与期待,于是放下风车,带上银钱去了湖边,去的时候还告诉宋游她去洗一洗手,将钱袋子藏在侧面。
小孩子啊总是这样。
总是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好,自己的伪装很好,觉得大人很笨,多半看不穿自己其实看起来明显极了。
只是宋游也没有拆穿她,只当不知道。
“银子银子……..
“快变快变……..
“变成金子…..
“快点快点……”
想来此时银子已经全在湖里泡着了。
宋游抿了抿嘴,继续看风景。
小女童的嘀咕声仍旧不断传来,像是在念咒语,又像是在催促。
“三花娘娘。
“唔?
洗完手了吗?
“还没有!过一会儿!
“洗这么久啊?
“要洗干净!
“那三花娘娘注意到远处的动静了吗?”
“动静?
弯腰在湖中淘洗银子的小女童顿时直起身来,伸长脖子,左右扭头。
戈壁滩中有轻微的声响。
女童顿时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群盘羊疯跑过来,在地上卷起一条狂沙,由远及近,带起越来越清晰的踏蹄声。
三花娘娘顿时一阵警惕。
所幸这群盘羊并没有直直朝他这里冲撞过来,只是从她面前跑过去。
女童转头目送他们。
随即又看向它们的来处——
明明此地正阳光普照,晒得人汗流浃背,远方天地间却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乌云。
乌云黑沉沉的,像是天地间的一条线,上连天,下接地,左右皆通往视野看不到边的尽头。
乌云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
小女童顿时睁圆了眼睛,惊讶熟悉,在脑中迅速思索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成功从记忆中找出想说的词,于是站起身来,手指着那方,却看向道人,坚定而严肃的喊道:
暴风雪!
“是沙尘暴。”
“沙尘暴!
“是的。
“我们要躲起来吗?
“三花娘娘把银子收起来吧。
宋游却是露出笑意,站起了身,也拿起了竹杖:“沙州州城不远了,我们应该一鼓作气,直接走到。
“喵?
“抓紧时间。
沙尘暴越来越近了。
近得已经看得清那漫天的风沙,像是一堵天墙,又像是神魔的手笔,席卷大地吞噬一切,里头甚至透不出光,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道人却是丝毫不惧,竹杖往前。
小女童也连忙抱着湿漉漉的钱袋跑过来,将钱袋放回马儿背上,又拿起风车,连忙跟上他。
狂风已经铺到了面门。
风车被吹得疯狂的旋转起来。
不知多少动物从远方跑来。
就连燕子也落了下来。
道人拄着竹杖,带着身边女童,还有一匹驮满行囊的枣红马,逆着疯狂逃窜的动物们,迎着席卷而来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坚定迈步往前。
几道身影越走越远,离沙尘暴越来越近,对比显得沙尘暴越来越大,几道身影越来越小,然而他们却毫不畏惧。
天地之间呈现出一幅壮阔的画卷。
沙子已经扑到了面门上。
道人往前,沙尘暴也往前。
“轰……
一瞬间进入风沙的世界。
这个世界昏天暗地,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狂风撕扯着一切,又席卷着风沙,疯狂的拍打一行人的衣服与脸颊,往每一个缝隙里钻。
宋游与女童都用布蒙着口鼻,口鼻被捂住,眼睛也睁不开,耳中更是充斥着剧烈的风噪,是时刻不止的轰鸣,身上也全被风沙拍打着,于是这又成了一个五感都受阻、受摧残的世界。
道人的身体都被吹斜了。
女童的身体也被吹斜了。
只是道人的脚步却从未停止。
自然之威难以阻挡,只是却也威胁不到他们的性命,因此可以更从容一些,来感受这一场新奇的体验,感受自然的暴躁。
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是晴是雨都是经历。
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艰难的走了不知多少,直到风沙渐小,一下豁然开朗,耳边风声尽去,沙子也不再拍打全身,行走也开始变得轻松了,光照过来,甚至让人一时觉得有些刺眼,得将眼睛半眯着。
此时的世界已经一片清明。
沙尘暴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一片沙漠中。
前方是一轮夕阳,满地黄沙,沙山比想象中要高很多,表面平整,被阳光照得一面金黄,一面投下暗影,宋游继续爬上一座沙山,又见远方骆驼从左到右连成一队,商旅皆裹得严严实实,在沙漠中默默行走。
是西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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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沙都再请神
“三花娘娘,你的猫茅厕。”
“唔?”
猫儿扭头看了他几眼,似是懒得与他多说,摇头晃脑几下,便又继续往上爬了。
沙山每一座都高大雄壮,远超想象,无论是人与猫,亦或是马,在它面前都显得十分渺小。若要爬上沙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沙子是流动的。
而且它的陡峭程度远超寻常的山。
人往上走,脚往下滑,沙山本就够高又够陡峭了,偏偏你走出三步还得往下滑出两步,只剩下一步,距离便凭空多成了原本的三倍。
道人如此,猫亦如此。
像是在走滑步。
马儿更是走得艰难,只能走之字线。
三花猫一边走一边给道人说,这里的沙子不让她上去,亦或是向道人分享,说她的腿暖呼呼的,问道人是不是也这样。
爬上山顶就好很多了。
不仅视线一片开阔,清朗的天地与远去的沙尘暴尽在眼前,也即将迎来下山的路。
猫儿站在山巅,眺望远处商队,随即扭头对自家道士说:
“他们都不走山上!”
“每个人有不同的路走。”
“我们的烤饼吃完了。”
“前边就是沙都了。”
“西瓜也吃完了。”
“还能再忍一忍。”
“你这个人……”
猫儿摇头晃脑,懒得与他多说,只回头向道人确认了下方向,往前小跑几步,就直接冲下了山。
前方的沙山连绵成片,起伏无尽。
宋游却只看着前面一座。
不知那边山顶又是什么风景。
随即也拄杖迈步,跟上三花猫。
上山陡峭,下山亦然。
只是下山就舒服多了。
道人一步能走出三步的距离,猫儿差不多也是如此,甚至她走着走着,因为跑得过快沙山又太滑,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干脆沿着沙山陡峭的曲线往下翻滚,滚得满身都是沙子,一下能滚出很远。
滚动之际,沙动发出响声。
轻若丝竹,重若雷鸣。
走了半天的上山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竟然只是一小会儿,就已经到了山下。
山下满是骆驼与商人踩出的脚印,成了一条随时会被风沙淹没的路。
“请问沙都在哪边?”
宋游站在路旁,也感觉口渴难耐,躬身询问路过的商人。
只是这些商人大多沉默赶路,是不讲话的。如今干旱,沿途难以补水,便更不愿意讲话了。许多人都只是看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有一名商人伸手对他指了指他们身后来时的路。
“多谢。”
宋游对他道谢,抬头看向那方,却不是看向他们来时的路,而是看向前方的一座沙山。
山下商人无数,骆驼成群,都沿着沙山底部的商道走,行走枯燥无聊之际,全都扭过头或抬起头,看着这一行人在沙山上不断上下,亦或是沿着夕阳照耀下沙山如刀一样的山脊线行走,有时走在夕阳下,有时走在阴影中,有时走在光暗交界处,孤独而又自由,渺小却又坚定。
不知翻了几座山,不知走了几里路,沙山终于快到尽头,前方出现了文明的建筑。
清泉一勺月为牙,四面堆沙映日斜。
正是一汪月牙形的清泉,清泉旁边建着一座古老的阁楼,旁边设有瞭望台,有官兵在这里驻守。
宋游沿着山脊线往下走。
到山下的时候,清泉仍是月牙形,大概是因为沙山被风堆出了棱角和弧形,而它又深处沙山之中,因此天然就是这般形状。只是此时它已经只剩下不足两丈长的一个小水洼了,一眼就能够看到底,从旁边的淤泥、水干痕迹、干枯的芦苇水草和与建筑的距离可以看出,原先的它应该要比现在大上不少,也要深不少。
宋游能想象到它碧绿的样子。
应是沙漠里的一处奇景。
“只是可惜了……”
宋游来到湖水前,喃喃自语。
有商队从此路过,似乎想在月牙泉里补水,却被驻守的官兵拒绝了。
“为何啊?”
“我们都要干死了。”
“官爷行行好吧。”
“干死了也不行,我们也快干死了,可这药泉里的水,却是一滴也不敢动。”官兵嘴巴干得快要裂开,神情却很坚定,“大人们说了,这药泉是有灵性的,已经干得只剩这么点了,要给它留点水种,做引子,不然完全干了,今后就没有药泉了。”
“唉……”
众多商人别无他法,只好离去。
多少可以省些力气和口水。
同时远处还有不少商人与驼队朝着这方走来,与离去的人交错而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还是不死心,要过来再看看。
此去西域,越发干旱,难以补水,却不知有多少人走不出这片沙漠。
“唉……”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叹了口气,对它说道:“早晚让伱尝尝这口药泉的水……”
说完也只得转身,离开此地。
只是身后两名官兵持戟看着他,却都皱起了眉,表情越发疑惑,互相对视,眼见得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位先生请留步!”
枣红马顿时停下。
宋游与猫也跟着停下,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官兵飞跑而来。
酷热难耐,盔甲又重,仅是几步,就已经累得出了汗了。
“先生可是姓宋?”
“足下如何知晓?”
“两天前从沙都下了令,叫我们留意一位带了一匹马、一只猫的修道高人,请我们见到就立马往上禀报,并恭请先生去沙都一趟。”
“这样啊……”
宋游站在原地,不由点了点头。
稍作一想便明白了——
定是自己在陇州请来雨神,调控风雨,陇州知州许是出于对自己的照顾,许是出于别的,所以派人递书到临近的沙州,请当地州官留意。
此处已经是大晏疆域的西北边缘,莫名有了一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感觉。
“那就走吧。”
宋游也不磨蹭,对官兵说。
“我等要先去禀报一下上官,请先生跟我来,在阁楼中避一避太阳。”
“好。”
宋游便随他而去。
这里似乎是个官驿,同时因为地处沙漠水源要地,有一些官兵在此守着,一面防备沙匪贼人,一面检查来往商旅,也收一些汲水钱。
阁楼饱经风沙,早已旧了。
宋游在阁楼中没等多久,便有几名官员小吏飞跑而来,与他见礼,随后先有一骑火速离开泉边沙驿,奔向沙都,先去告知城中州官,随即沙驿派了一名官员,带着宋游一行往沙都而去。
沙都是沙州治所,是大晏连通西域的重要节点,也是大晏往西最后一座城池。
丝绸路上的商队来往不绝,带来巨大的经济财富,使得沙州无比繁荣。东西方文化在此交融,宗教、政治、军事、艺术,剧烈碰撞,也使得它在文化上盛极一时,成了东方文明悬在西北大地上的一颗明珠。
只是如今的它也饱受旱灾摧残。
宋游离开沙漠,前往沙都路上,就没有见到过一片农田,大地都已被晒得开裂,进入城中后,也是饿殍满地,百姓大多脸庞嘴角干裂,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缺水的状态,甚至有些已到生死边缘。
穿城而过的沙都河几乎完全干涸,可以走人,只能见到少许稀泥,也在干枯边缘,城中见不到一棵绿树,河畔的柳树也全都干死了。
四处皆有哀嚎声。
宋游感悟天地,亦不见多少水气。
这给他一种不妙的感觉。
才刚走到半路,知州便亲带下属州官前来迎接了。
“沙州知州张山张忘川,携州官见过先生。”
“见过先生。”
“见过知州与诸位大人。”宋游微微皱着眉头,亦与他们回礼,目光却仍忍不住看向街边百姓。
“几日之前,接到陇州知州来信,本官便派人在各大关口与驿站等待先生,却是已经等待多时了。”张知州说一句话,又施行一礼。
“让知州久等了。”
“仙师!请!”
“在下姓宋,叫道长先生都可。”宋游一边走一边说,“这边干旱比起陇州,确实要更严峻些啊。”
“谁说不是呢?那药泉生于沙漠中,蓄于沙漠中,千百年来从未干涸过,今年竟也见了底。若非本官下令,眼下怕是已经干掉了。”张知州一边带着宋游往官署走,一边说道,“本官听说了先生在陇州之事,本官也愿在沙州各地村落、商路两旁都为胡木大仙设置庙宇神像,还请先生施法请来胡木大仙,救救沙州百姓与商道。”
“自该尽全力。”
“那就多谢先生。”张知州叹息道,“沙州大旱更胜陇州,百姓难,商道也难。本朝重商,此乃往西商道的重要一段,一旦干旱,商道上的商人补水困难,就难以走出沙漠。今年上半年还好一些,许多商旅走到这里,发觉大旱,也不会回去,到了下半年,知晓这边大旱,商人就算没有干死在半路上,一时也不愿再来了。朝廷连下几道书来催,本官已是想尽了办法,却于事无补,这身官服就寄托在先生身上了。”
“全力为之。”
宋游还是这么一句话。
“先生若有需求,都请与下官说。”张知州再次行礼。
“西域干旱更严重吗?”
“听来往商旅说是这样。”张知州回答道,“若说陇州只是部分地方干旱,许多庄稼仍能保存,沙州就只剩下少许地方水源还未枯竭,莫说种的庄稼还能剩下多少,就是戈壁滩上放的羊,也干死饿死了许多。而要是往西域走,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没有人了,遍地死人晒成干尸,再耐旱的草都活不下来。”
“这么严重吗……”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张知州苦恼不已,“莫不是真的有妖邪作乱?”
“听说沙州有个地火国?”
“是有个地火国,就在沙州以西,不过在大漠深处,离此还有两百里路,要熟悉路的当地人才能带着过去。”张知州说着声音一低,“有传闻说是地火国的火坛子碎了,火气跑了出来,才导致了今年的大旱。”
说完悄悄看向宋游。
身后许多官员也都看向宋游。
“当去看一看。”
“先生想去?”
“在下已问过胡木大仙,陇州沙州的干旱应是天地变化,自然更替。至少陇州沙州二地应当没有导致干旱的不正常源头。当然了,在下还是很想去地火国查探一番,看个究竟,也涨些见识。”宋游说道,“不过暂时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张知州点了点头,又焦急的问道,“先生何时能请神灵呢?”
“越快越好。”
“香案神台已为先生备好,不过也为先生置备了晚饭酒水,先生劳累奔波,一身风尘,还是请先吃过晚饭吧。”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请来胡木大仙问问再说吧。”
道人语气平静,心内却无多少希望。
一路走入沙都官署之内。
此时天色已晚,官署内点了灯笼。
衙门大院中果然已摆好神台。
相比起此前在悬壁寺仓促摆下的香案,此时沙都官署内的神台要华美了许多,算是给足了神灵排场,只是泥像仍旧简陋。
“请知州帮我照看好马,它负重而行,最是辛苦,可一路走来却既没吃到好的草料,水也没有喝饱,还请知州管它一顿饱饭饱水。”
道人真当是满身风尘,衣服上、鞋子里和发丝间都是黄沙,只饮了衙门小吏递来的一杯水,还分了一些给猫儿与燕子,便站到了神台前。
仍旧请三花娘娘变成人形,帮忙点蜡烛与线香,看得沙都州官也一愣一愣的。
线香飘出缕缕青烟,透出名贵的味道。
“请胡木大仙显灵一见……”
一句话落地,天地间立马起了风。
狂风掀起众人衣袍发丝,吹起满地的黄沙,使得众人不由眯起眼睛,却丝毫也不影响烛火与香烟。反倒是线香迅速燃尽,升起大篷青烟,直直的钻进了神台上的泥像当中,使得神像变得生动,生出神光。
胡木大仙应邀而至,显身下神台。
依旧是毕恭毕敬,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疲劳,待知晓此地是何地时,又多了几分无奈。
第529章 历史何止王朝更替
“尊驾这次唤老神来,又不知所为何事?”
“仍是干旱之事。”
“仍是干旱……”
胡木大仙闻言不禁苦笑。
沙州官员则在不远处看着,各个都睁圆了眼睛,觉得稀奇而又惊叹。
起初见胡木大仙真的降临,并对眼前这位道人恭恭敬敬,他们只叹陇州知州信上所言不虚,这竟是一位连神仙也要恭敬有加的人物,于是心中已经升起了七八成的希望,可很快就见胡木大仙一脸无奈,开口说道:
“尊驾有所不知,沙州情况与陇州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尊驾细听老神说来。”胡木大仙站在衙门大院中说道,“一来尊驾也知晓,香火神灵只在有香火信众的地方才有神力,一旦离开,神通法力就会迅速减退。陇州其实还好一些,虽然这些年来信奉老神的百姓越来越少,可毕竟还是剩下一些,可这沙州……”
胡木大仙顿了一下才说:“沙州毗邻西域,受佛门传教影响最盛,这些年来,整个沙州还存有的老神的神庙神像,已经不足五间五尊,即使今年以来沙州之地大旱,也就只添了十来尊。沙州无论官民,都拜佛像,不拜老神。”
说着他还不禁看向沙州知州。
“咳咳……”
沙州知州站不住了,不由得站出来,拱手说道:“沙州官民愚钝,这才怠慢神仙,还请神仙莫要与我等一般见识。至于之后,神仙知晓,百姓向来是什么神仙管用就敬什么神仙,神仙只要调控风雨,沙州百姓定然诚心供奉。”
“太晚了。就算此时沙州百姓全都信奉老神,香火昌盛,恐怕也要一两年的时间,老神才能在这里恢复神力。”胡木大仙当着宋游的面,仍旧对沙州知州十分有礼。
“不晚不晚。”
沙州知州连声说道,随即又说:“沙州官民怠慢神仙,是为不对,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要改正此错,自是越早越好。若两年前就能迎回神仙神庙神像自然是好,可两年前未能,余下最好的,便是今时了。”
一番话可谓说得十分诚恳。
“知州心意,老神已然收到,只是仍旧无奈。”胡木大仙叹了口气,“何况这只是其一。”
“哦?”
张知州一时不解,却只敢悄悄瞄他们。
“其二呢?”
宋游同时也问道。
只是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其二便是,老神只有调控风雨的能力,没有凭空生出雨水的本领。沙州干旱更甚陇州,老神就算要调雨,也得有雨才行。陇州不过是有些地方干旱有些地方雨少,多数时候干旱,偶尔也有雨水,老神便将无人之地的雨水调到有人之地来,将后续的雨水用来消弭掉连续干旱,可沙州之地有雨水的地方、下雨的时候都远少于陇州,天气水汽不够,老神实在调控不了。”
州官一听,都大惊失色。
宋游听了却只是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
“没了吗?”
“佛教由西而来,西北尊崇佛教,沙州比陇州更西,崇佛之风也更盛……”
胡木大仙不敢说了,只抬眼看宋游。
“原来如此。”
宋游神情仍旧平静。
张知州却有些急了,连忙问道:“那我等又该如何是好呢?”
“知州须知,沧海桑田,天地本就会不断变化,此前的沙州水草丰美,养育了诸多百姓,可从今以后,就算老神拼命调整,沙州绝大多数土地也注定会变为荒地,不再适宜凡人生存。就如沙漠戈壁一般。”胡木大仙是掌控风雨的神灵,对气候变化再了解不过了,面对州官问询,他给出了一个很诚恳却也很无情的答复,“若是凡人不主动离开这些地方,天地也会用另一种方法将他们驱离,亘古如此。”
“就没有办法阻挡?”
“天地大势,无可阻挡。”
胡木大仙说着停顿一下,这才又瞄了眼宋游,又说道:“不过虽说天地大势,自然演变,此时也演变得过于剧烈了些。按理来说,西北就算要从温暖湿润的气候慢慢变得干燥少雨,也会逐年逐年的变,天象会同大地的变化一起,互相成就,很少像是这样。”
“大仙怀疑,仍有外力影响?”宋游问道。
“老神不敢保证一定是。不过如果是这样,只要能找到加剧天地变化的外力源头,使之停下,也许会使这个过程放缓些。”胡木大仙此时说话倒是异常的诚恳,“百姓也许会因此获得喘息与另寻他路的时机。”
“多谢大仙。”
“老神告退。”
“慢走。”
神灵又回到了神台上,神光黯淡,台上烛火也随之熄灭。
宋游却仍站在原地,感慨不已。
真是沧海桑田啊……
历史的变迁又何止王朝的更替、文明的起伏呢?
竟然能亲眼见证,也算有缘了。
“先生……”
身后的沙州知州小声喊他,却是满面忧愁。
胡木大仙为沙州指了一条出路,便是将如今饱和的大多数沙州百姓迁离沙州,这也许是沙州百姓的一条出路,却不见得是州官的一条好出路。
尤其是陇州知州能治好陇州的旱情,沙州知州却只能将百姓迁离,互相对比,张知州实在担忧。
“……”
宋游却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得无奈说道:“在下也愿助知州一臂之力。”
“先生请赐教。”
“现今之际,知州再无他法,不如尽力保全更多百姓。”宋游顿了下,这才说道,“如今大晏北方正是缺人之时,朝廷正在移民填北,恰好沙州陇州距离北方边境也不算远,知州不如抓住这个机会,请名士写书,上表朝廷,言辞诚恳一些,也许能得朝廷认可。至于功过如何,朝廷是觉得知州失职还是觉得知州得力,便看知州安置百姓的本领和上书写表的本事了。”
“移民填北……”
张知州喃喃自语,迅速思索。
也许他不是一个事事以民为先、不顾身前身后名的好官,不过为官多年,能任一州长官,却也不愚钝。
张知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不知今晚之事……”
“知州若提我名,便不可掺假,此事之中,亦不可藉此牟利,害了百姓,直到此事了结为止。”宋游转过头看向知州,“若是不然,毁了在下的一生清白,知州生前生后可都为难。”
张知州闻言,却是神情一肃:“多谢仙师助我!下官必不敢辜负仙师!”
……
晚饭时分。
桌上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碗合汁,包括变化成人的三花娘娘面前也有一碗,桌子中间几个白面饼子,一盘酸菜,一盆手抓羊肉。烛光摇曳,虽然没有几种花样,可每样都很大份,油光反亮,也觉得丰盛。
甚至每人面前还摆着一杯茶水,加了桂圆红枣,看起来也格外清冽。
张知州带领几名亲信官员陪坐。
“仓促之下,难免有些简陋,还请仙师与仙童仙雀莫要见怪。”张知州说道。
“大灾之年,何必如此。”宋游无奈。
“那是燕子!”女童纠正。
“先生不必惋惜,沙州虽然大旱,可毕竟是西北明珠,繁华依旧,何况是招待先生,何足挂齿。”张知州顿了下,“待得明日有空了,再让先生尝尝正宗的沙洲名吃。”
宋游看了眼满桌饭菜,却是说道:“在下只在知州这里借宿一夜,明早就启程,去寻那地火国。若是知州有心,便请给我们指明方向,替我们准备些易于携带的饮水干粮吧。”
“唔?”
女童疑惑的看向他。
似是很少见他拒绝美食。
“先生……”
张知州也是想要劝说,然而稍作一顿,便只叹了口气:“先生真是心怀百姓啊!”
随即连忙招呼他们动筷。
所谓合汁,便是一碗羊肉汤,不过里头配料异常丰富——有切成薄片的羊肉,有肉丸子,有一些豆制品,满满一大碗,加上羊骨熬制的汤,大葱小葱点缀提味,十分鲜美。
吃时取一块饼子,一边吃肉喝汤,一边啃饼子,也可以将饼子泡入汤中,干软的饼子吸饱汤汁,亦是人间绝味。
只是大灾之年,今日一路走来才看见了城中满地因干旱而食不果腹、干渴难耐的百姓,如今自己寸功未立,却在这里吃着肉喝着汤,还有上等的白面饼子,即使是宋游这般看得开的人,嘴里也实在是有些无味。
倒是三花娘娘吃得欢实。
一顿饭吃完,还有茶水漱口。
今晚就夜宿于此,不过只是次日清早,宋游就向张知州道别了。
张知州替他指明了地火国的位置,介绍得十分详细,又给他准备了西域商人行走沙漠带的烤馕,几个装满水的水囊,几个西瓜与蜜瓜,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到沙都城外,与他挥手道别。
宋游没有回头,只独自往前。
马儿猫儿都连忙跟上。
燕子则早就飞出去寻路了。
前方又是满天黄沙,沙山连绵起伏,看不到头,道人却连头也没回。
第530章 谁言大漠不好客
“嘭、嘭、嘭……”
宋游一手拿着一块烤馕,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石头,正在用力的敲击。
烤馕很干,硬得和铁一样,很难敲得动。
难怪能带着横穿大漠。
“嘭嘭……”
三花猫就趴在旁边,躲在他投下的阴影下,看得一愣一愣的。
声音每响一声,她整只猫就要颤抖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默默地迈步爬出阴影,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小手,手趾开花,探出一根爪子,在宋游的烤馕上边轻轻一划——
如冰种美玉一般的弯钩小爪,长度明明还不及烤馕的厚度,亦只在烤馕表面划过,却轻轻松松的将烤馕切下了一块来。
三花猫默默退回去,抬头盯着道人。
“……”
道人也低头与他对视,不禁叹息:“三花娘娘,你这样很没意思。”
三花猫不说话,仍旧直盯着他。
似是想看他如何吃这东西。
“唉……”
道人长叹了口气。
烤馕最坚硬的地方是最外面一圈,硬得堪比石头,里头稍稍柔软一些,却也像是干透的黏土,宋游掰下一块来,送进嘴里,用口中的温度和唾液慢慢将之软化,同时用手遮在眼前上边,抬头看天。
太阳像是要将大地烤化。
大漠仿佛没有边际。
烤馕终于慢慢变软了,释放出麦香,还带着一些芝麻的香味,淡淡的甜淡淡的咸,身处在这大漠里面,居然也觉得不错。
宋游吃完一小块,又掰一小块。
只是很快就觉得口干舌燥,必须得喝一口水,却也不敢喝多了。
三花猫依旧直盯着他。
片刻之后,她终于移开目光,扭头看向别处,却是突然如闪电般窜出,冲到一处背阴的沙堆中,对着沙堆就是一阵猛刨。
只见得沙土飞扬,扬起老高。
仅仅几息时间,三花猫就叼着一只土黄色的蜥蜴回来了,步伐摇晃,像是个得胜的将军,并将蜥蜴摆在了宋游的面前,然后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在吃馕的他。
“吃这个!”
三花娘娘开口说道。
“不吃,谢谢。”
宋游一边掰馕一边回答。
“吃!”
三花猫又用爪子碰了碰蜥蜴。
“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这边的人都吃这个!吃烤的这个!”三花猫劝说道,“吃起来和你喜欢吃的鸡味道差不多!”
“我有馕。”
“不好吃的!”
“还行。”
“没有肉的!”
“下次一定。”
“!”
三花猫仰起头,表情越发严肃,盯着他看了会儿,这才收回目光,摇头晃脑,叼起蜥蜴,躲在阴影下吃去了。
吃完午饭,继续往前。
前路黄沙与白沙互相转换,戈壁与沙漠几度交错,宋游按着张知州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地火国前去。
越往前走,温度越高。
气温远远超过了体温,沙土表面的温度可以在一瞬之间将寻常人的皮肤烫伤,三花猫不得不又变回了人形,穿着鞋子走路。厚衣服已经变得比薄衣服更能阻挡炎热。
天空一色的蓝,大地一色的黄,见不到一株植物,亦没有看到一只动物。
最开始三花娘娘还偶尔停下脚步,扭头直直看向某一处,似乎那里的沙子之下潜藏着一只蜥蜴,或是一条蛇、一只蝎子,说明这个地方并非一片死寂。可走了两天之后,便连这些小动物也很少有了。
行走其中,方向变得难以辨别,时间好似也变得玄妙。
随手抓起一把沙子,也许就来自于几万年前,环顾四周,入眼所见的一切,也许早在万年前它就是这样,而直到你离去,直到伱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它也还是这样,像是没有丝毫改变。
这里的时间好似过得很缓慢。
又好似过得格外的快。
宋游此时走过的地方,不知曾有多少前人走过,又不知会有多少后人走来。很可能的是,此时道人与猫儿所看见的风景,和几百几千年前的人路过这里所看见的没有什么两样,而几百几千年后,若有后人再度来到这里,他们所为之欢呼的风景,也与此时宋游看见的几乎没有区别。
就如头顶的满天星辰。
这种感觉实在玄妙。
仿佛时间在此呈现出了模糊和清晰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状态。
行走其中,像是走在世界和时间共同的尽头,是一种莫大的孤独,又是一场难得的考验与修行。
“三花娘娘见过盐塔吗?”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个很高很大的塔,在运作时,它的塔顶会像是白玉一样,发着强光,如果是在晴天,即使隔着数十里路,你也能看见它散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就像地上的太阳,难以直视。”宋游边走边说,“那是人的神迹。”
“三花娘娘没有见过盐塔。”
“希望三花娘娘以后能看看。”
“盐塔在哪里?”
“在以后。”宋游说着,抿了抿嘴,又补充了句,“也许。”
“以后多久?”
“多久?我也不知道。”宋游无奈,“只能尽力让它快一点。”
“你不聪明。”
“是啊。”宋游声音很小,以节省更多口水,“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就让它在明天到来。”
“唔……”
女童扭头盯着他,眼睛如琥珀。
过了一会儿,她的眉眼竟似乎变软了许多,只又疑惑的问道:“为什么突然说那个东西?”
“只是有些怀念。”
“怀念?”
“是啊。”
“听不懂……”
“……”
道人拄杖缓行,抿了抿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而是一转头,又继续问:“那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
“三花娘娘听说过很多个说法!”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颗沙子。”宋游平静的说道,“三花娘娘现在踩到了好多颗星星。”
“唔……”
女童顿时低下头,看自己的脚。
“是不是很有趣?”
“唔……”
女童却是扭过头,看向前路,一张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太热了,少说一点话吧。”
“……”
宋游不禁沉默。
这小东西能意识到这一点,也算难得。
如此一想,便仿佛得到了安慰,于是也收回目光,沉默往前。
夕阳西下,又是一个大漠落日之景。
道人一行仍旧在沙漠中行走。
只是气温慢慢回降,从灼热变得舒适,地上的沙子也从滚烫变成了温暖,三花娘娘也重新变回了猫儿。
“刷……”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落在马儿头顶,扭头梳理了下羽毛才说:“先生,前面应该就是地火国了,方圆十里满地都烧着火,我们方向没有走错。不过我们距离那里还有几十里路,可能要明天才能到了。”
“那就明天吧。”
“我们今天在这里歇息吗?”
“不着急,趁霞光再走一程。”
“好!”
沙漠被投下了阴影,一行人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
三花猫却是扭过头,一边走一边疑惑的看向燕子,黄昏降下来的温度又使她恢复了许多说话欲望:“你每次讲话的时候,为什么只叫先生不叫三花娘娘?”
马儿头顶的燕子顿时一愣。
因为三花娘娘做不了主。
“因为……因为三花娘娘有别的事要操心,一天到晚已经很忙了,这点小事,就无需、就、也不敢再惊扰三花娘娘了。”
看得出燕子虽然经常听道人和三花猫的对话,耳濡目染数年,可由于自身天赋限制,在“先生和三花娘娘的交流技巧”方面掌握得也并不熟练,说话并不自然,还会卡壳。
“?”
猫儿疑惑的盯着燕子。
人都无法从猫儿脸上看出什么表情,猫儿又怎能从一张长满羽毛的鸟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呢?
“原来是这样。”
猫儿点了点头,内心一旦接受,就变得快乐起来,很快又问:“那你为什么每次落下来歇息的时候,都要站到马儿头上,有时候也站到道士的肩膀上,却从来不站到三花娘娘的背上?你这么小一只,三花娘娘也背得起你的。”
“因为……因为三花娘娘每天忙于照顾我和先生,已经很累了,怎么还敢再累到三花娘娘呢?”
“可是你这么小,一点不重的。三花娘娘可以把你叼着走。”
“……”
燕子吓得一愣。
幸好是燕子本体,若是化成人形,恐怕他的脸已经完成了从正常肤色到红色再到白色的转变了。
“这……这就不必了。”
“为什喵?”
“马……马儿头顶更宽,站起来更稳当!三花娘娘背窄,也不平,还有很长的毛,站起来、站起来没那么合适!”
燕子真当是在头脑风暴。
一边努力想如何回答,一边还得用上“先生和三花娘娘说话的高端技巧”,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这倒也是。”
三花猫点了点头,随即又发出邀请:“那今晚三花娘娘带你去捕猎吧。沙子里藏着蛇和蜥蜴,还有蝎子,这边越来越少,白天都躲在沙子里边,比那边躲得还深,到晚上它们就会出来,三花娘娘带你去捉,捉到明天去那边烤来吃。”
“三、三花娘娘,我只是一只鸟。”
“那算了。”
“呼……”
“那你来沙子里打滚吧!沙子是热的,打滚就像是洗热水澡!”
“不、不了……”
“那你……”
道人目不斜视,拄杖前行。
忽然解开裹脸的布,嘴上笑意不止。
远方夕阳已落山,却正到了最美之时。
……
今夜没有篝火了,因为没有燃烧的柴。
不过有天边绝美的霞光,头顶陆续显现出的星辰,想来直到天亮,这方世界都不会是漆黑一片。
只是夜晚起了风,有些凉。
三花猫有些不高兴,因为今晚她废了不少力气,跑了很远的路,捉了两条小蛇几只蝎子来,想给自家道士吃,然而这只道士先是说这里没有柴他不吃生的,她说她吐火来烧,他又说他不吃灵火烧熟的食物,她想了好久才想出用沙子隔着烤熟的办法,他又说带的蜜瓜还有一个没有吃完,今天再不吃完要坏了。
蜜瓜不吃完会坏,蝎子小蛇就不会吗?
因此她趴在一旁,没理道人。
只是随着夜深,温度再降,星辰越发璀璨,她看着星星便好似忘记了先前的不悦,又爬过去挨着道人,小声与他讲话。
“地上有一颗沙子,天上就有一颗星星吗?”
“别人这么说。”
“天上的星星哪有地上的沙子那么多。”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天上的星星也许比地上的沙子还要多多了。”
“真的喵?”
“猜的。”
“猜的!”
“也许。”
“也许……”
猫儿便学着他的姿势,躺倒下来,双腿平放,双手也平放,只一条尾巴直直的竖着盖着身体,像是一床小被子,满天星辰皆在她琥珀一样的眼中闪耀着,而她看了许久,才忽然说道:“那你以后会带三花娘娘去看盐塔吗?”
“……”
道人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也许。”
“也许!”
“也许。”
“也许!!”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你猜!”
“猜不到。”
“那你不聪明。”
猫儿摇了摇头,继续看星星了。
尾巴不自觉的晃,她亦不自觉的抓。
不知何时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这片广袤的大漠之中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塔,都是很多层的玲珑宝塔,唯有塔顶是白玉做的,发着光,像是太阳。
接着又梦见了海边。
那里虽然也很晒,却有无边无际的水。只需爬上树摘下一颗椰子就能解渴,根本不需要节约用水,只需到海边走一圈,就能捡到很多鱼啊虾啊用来果腹,根本不用担心没有东西吃,更主要的是,那些鱼啊虾啊又好吃,道士也吃,和这里像是两个世界。
身旁的道人则依旧睁着眼睛,沉默思索,是少有的猫儿睡了他还没睡的一夜。
夜越来越深,星空倒是越发璀璨了。躺在无边无垠的大漠之中,孤独感油然而生,眼中映着广袤星河,也照见自身渺小,可这片大漠也好星河也罢,都不知多少年了,又对比出人生短暂,好像文明的源头也只在上一瞬。
这亦是一场难得的修行。
“……”
道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谁言大漠不好客?
满天星光迎一人。
第531章 地火国见闻
眼前是一片充斥着火焰的土地。
和那晚烧红了半边天的青桐林不同,眼前的火,既没有那晚蔓延得广,也没有那晚烧得盛,更不如凤凰神火来得霸道——它只是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土地,火也是凡火,只是入眼所见,却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火焰仿佛凭空而来,从地上生起。
只是细看的话,会发现地上要么有一条裂缝,要么便有空洞。
火焰便从裂缝空洞中冒出。
似乎真当是从地底来。
火焰中隐隐可见石头房城。
“没有柴。”三花猫盯着前方,又回头看向道人,“这块地和三花娘娘一样会吐火。”
“……”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持杖一挥——
“呼!”
前方火焰顿时分开,像是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道人立马迈步,走入其中。
枣红马摇摇晃晃跟上他,铃铛叮当响。
热浪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他们烤熟。
道人再吹了口气,温度十去其九。
三花猫跟随在他脚边,左看右看,看这些火焰从何而来。
得益于修习火行法术多年,对火焰灵韵有不错的理解,也得益于帮道人捡柴烧火多年,于烧火一道有丰富的经验,哪怕是她的小脑袋瓜也看出了火焰的由来,只是无法理解罢了,于是露出思索之色,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道士,似乎他脸上写着答案。
宋游则是继续往前走。
前方果然有房屋与石墙,大多建筑都在山上,像是铸成了城,还修了堡垒。随着道人走近,景象变得越发清晰。
这便是曾经的地火国了。
说是一个“国”,其实很小,可能比大晏南边普普通通的一个城还要小些,人口更是远远不如。
当然此时里边已经没有人了。
倒是远远看去时,似乎有些不怕火的妖灵精怪躲在里面,从石头做的门窗口露出头来,悄悄看向来人,见来人似乎很厉害,便又飞快的将头缩了回去,不知躲到了哪里。
宋游对它们也没有兴趣。
据张知州说,原先的地火国是在大漠深处建起的一个游牧国度,因为建在地下的火坛子上,城中但凡有裂缝孔洞之处,都会冒出一些可以被点燃的火气,很多地方的火焰终年不熄,下雨也不熄,当地人用其来煮饭、烤肉,时间久了,来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人走到这里,也都觉得惊奇,便称之为地火国。
地火国也曾繁荣过一度。
只是一百多年前,西域曾有一国,不仅不尊从大晏,不来上供,还杀害大晏使者,大晏一怒之下,发兵讨伐,从此经过。
本来按照规矩,王师过处,沿途诸多附属国有提供补给的义务,结果地火国认为西域太远,大晏又只派了一万多军队,加之大晏对外战争本就输多胜少,地火国并不看好,于是不愿意因此而开罪那个西域国度,又仗着自己地理环境特殊,多年以来,已经能做到将地下的火气用于战争防御,于是拒不提供补给。
奈何大晏军中有军师,会看天时。
那时这边还不像现在这么干旱,大漠深处也常有突如其来的大暴雨。
暴雨压制了地火,王师先破了地火国,几乎屠城,从此以后,地火国就衰败了,直到几十年前,才又有人住进去。
以前的地火国虽然也有地火,但没有现在这么多,远远没到覆盖大地的地步,属于只是少许地方冒火,可以被人利用。
然而今年以来,不知是否与天气干旱有关,地上突然裂开了很多裂缝,到处都是裂缝,吐出火气,扩散弥漫整个地火国。随着一丝火苗将之串联起来,整个地火国都化作了火海。
也不知有多少人逃出来。
宋游一路往前,进了地火国。
所有木质的建筑结构全都没了,只剩下石头,道人走到哪里,火焰就熄到哪里,走过之后才又冒出来。
这里显然也是信佛的。
宋游看见了石雕的佛像,石铸的佛塔,还有墙壁上刻的佛陀菩萨的刻像,以及一些佛教的花纹、佛号与经文。
当初显然有很多人没有跑出来。
离地火出口近的,便被烧成了焦炭,在地上留下了痕迹,离地火出口较远的,也没有跑出去的,便被活生生烤成了干尸,以扭曲的姿态缩在墙壁的最角落,身上往往还裹着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反抗。
听张知州说,当时有菩萨化为凡人,扮作僧侣,来到地火国,劝解众人离开,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则不相信。
这位菩萨还算当得起一些香火。
不过西天佛陀中,如天宫神仙一样,干吃香火而懒于办事的也不少。
只是他们如天宫主神一样,玩得比较高级——
像是雷公、胡木大仙这等神仙,神职就非常明确,吸纳百姓香火、谋取百姓信仰的依仗也非常明确,就是“如果你信了我,我就能给你做什么什么事情”,算是一种约定。
如果做不到,就十分明显。
而多数佛陀和天宫那几位主神差不多,没有明确的神职与约定,玩弄人心的本领要高级很多,因此就算干吃香火不办事,你也不容易找到他们的罪证。就算偶有事情没办周到,找上他们,他们也完全可以说他们是负责统筹的,是底下的谁没办好。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位置太高了。
这是疾。
也如天宫主神一样,该治还是要治的,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
宋游沉默前行,每路过一间屋子,都要往里看一眼,直到从山脚走到山顶,又从另一边走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也在感受当地灵韵。
烧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火,这里的灵韵十分燥热,今年又不知有多少人被活活烧死在这里,怨念似乎还留在这片土地上,惨状也成了这片土地上深刻的烙印,融入了灵韵当中,宋游感悟得稍微仔细一些,便好似听见了那日的哀嚎痛呼。
不过这只是一场天灾。
这火也是自然之火。
地下有没有“火坛子”他不知道,不过这火只是从地下涌出的可燃之气,不知怎么被点燃,便造就了这地火国。
此外没有灵韵特殊之处。
更没有另外两方土。
否则宋游携带的三方土该有感应了。
“走吧。”
宋游缓缓往远处走去。
猫儿没有说话,仍旧跟在他脚边,扭头打量四周,似乎有所感悟,若有所思。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走了?”
“嗯。”
“伱找到让天不下雨的妖怪了吗?”
“没有。”
“那你找到你要找的土了吗?”
“也没有。”
“那等一会儿再走,这里好多火,三花娘娘的褡裢里装了三条四脚蛇,五只蝎子,两条大黄蛇,我们把它烤熟吃了再走。”
“……”
“你怎么不说话?”
“……”
“停一停!”
“太热了,少说一点话吧。”
道人步子不停,面无表情的说道。
三花猫则是立马一愣,严肃的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道人仍旧没有停下,她也不在意,自有自己的解法——
三花娘娘又化作人形,拿出自己的小竹杖,给它施一个小避火决,将一条土黄色的沙漠蛇绑在上面,走得离道人远一点,举着竹杖将之伸出道人法术庇护的范围,借助高温缓缓烘烤。
不时收回来,闻一闻看一看,再撒点盐巴上去。
走个路搞得还挺忙碌。
身后废弃的地火国中,又有不怕火的妖灵精怪冒出了头,悄悄打量这一行离去的背影,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只觉得心惊。
……
又是几度沙漠戈壁交换。
宋游的烤馕一直省着吃,饮水和西瓜更是节省如金,但慢慢也吃得差不多了。
所幸燕子来报,已快走出沙漠了。
路上也出现了连成长龙的驼队。
这条路真是遍地黄金,仿佛每走一步就能多捡一块金子,即使前方大旱,沿途满是干死者,也仍有商队不管不顾的向前。
宋游与从西边来的驼队同行走了一段,又与从东边来的驼队擦肩而过不知多少次,如此又走了半天,等到绕过一座沙山,前方已经出现了一座泉边驿站,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古老而华美的楼阁,以及旁边的瞭望塔。
月牙泉的水位似乎又下降了一点了。
依然有许多商人前往求水,毫无疑问,全都被拒。
这场干旱似乎不止是越往西走越严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干旱也在持续加重。
之前来的时候,补水被拒的商人虽然十分遗憾,却也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最多是另想办法,或是硬着头皮往前。然而此时却已经有商人倒在地上,嘴巴干裂、神志不清了。可以想见的是,他们很可能今天就会脱水,倒在这里。
甚至连值守的官兵都看不下去,只得扭过头,移开目光。
宋游还剩小半壶的水,还剩一个西瓜,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于是连忙将之取出,蹲下来喂给这些商人。
渐渐有人回过了神,本能的大口饮水。
若有人症状轻些,或是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宋游便收回手,将西瓜拍碎,分一块给他们吃。
此时无所谓商人,无所谓固执与否,也无所谓是否自讨苦吃,有的只是苦难之人,和一个刚好能解他们苦难的道人而已。
第532章 偏要与天借雨
“救救我吧……”
“多谢神仙……”
“神仙,也给我喝一口吧。”
“神仙,我等刚从西域过来,快渴死了,药泉驿不给补水,恐怕撑不到走到沙都就要干死在路上,请给我等也饮一口吧。”
“给我家儿郎饮一口吧……”
“就一口……”
“吾弟快渴死了……”
“再喝一口……”
众多声音在大漠中此起彼伏。
风一吹,满天飘沙。
“唉……”
道人打量着他们的神情,沉默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拿着空空荡荡的水囊说:“每人只可饮十口。”
“多谢神仙!”
“神仙慈悲……”
众人连忙大声道谢,争先恐后涌来。
道人再一倒,水囊又出了水。
每人都饮十口,也只可饮十口。
只是有人正常饮水,有人大口吞咽。
很快有人发现不对——
这个水囊就这么大,哪怕全装满水,也撑不住几个人喝十口,可这道人先前便喂了不少昏迷者饮水,如今又赠他们水喝。每个人可以饮十口,哪怕不是十大口,也足以饮饱了,可来了一个又一个,水囊中却依旧有水。
“果然是神仙……”
“神仙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不知神仙尊讳……”
“小人回去要给神仙立牌!”
“……”
道人却摇头不答,只说自己是个道人,会些江湖小手段。
同时他在赠水上也十分克制,即使是渴得已经昏迷不醒的人,也最多给他们饮十口水。
十口之后,有些人当场就能醒过来,与他道谢,即使没有当场醒来的也足以脱离生命危险,最多再缓一会儿,就能够转醒,再吃两口西瓜,补充一点营养,便足以撑到他们回到沙都。
只是西瓜却只有那么大,药泉驿旁倒了不少人,有虚弱者,昏迷者,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药泉驿,想在丝绸路上鼎鼎大名的药泉中补给饮水,走到这里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力气了,哪怕每人只吃一两口西瓜,也是不够吃的。
“唉……”
宋游只好捡起一粒西瓜籽,埋入沙土中。
只倒一点水进去,立马就被干渴的沙子吸收,蓄于其中。
但见道人伸手一指,洒落一点灵光,凝结成团的沙土很快就被破开,呈现出一抹绿意。
绿意见光就长,长得飞快,前面的嫩芽触手随风摇晃着、抖动着伸长,简直像是蛇虫一样在地上爬动,没两下的功夫,就在地上牵出了长长一条藤蔓,叶子早已舒展开来,从嫩绿变得翠绿,又变成深绿,还开出了黄色的花。
花朵比昙花还更短暂。
几乎刚刚展开花瓣,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花瓣就又干枯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下边一颗颗小豆。
也是没来得及看清,小豆就变成了鹌鹑蛋小的一个小球,翠绿色的,上面有花纹,已经呈现出了西瓜的模样。又一个眨眼,它已经变得有鸡蛋大小,再一眨眼,已经有超过拳头大小。
而这只是其中一颗。
藤蔓上总共结了三颗。
没一会儿的功夫,藤蔓上就多了三颗脑袋大小的西瓜,各个颜色翠绿油亮,条纹深色清晰,看得饥渴难耐的人嘴馋不已。
同时也惊讶不已。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们就好似看完了西瓜几个月的生长过程。
宋游则走上前去,弯腰摘掉西瓜,将之拍碎,现出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依旧分给那些因中暑缺水而虚脱晕厥的人——这时的他们哪怕身上还有干粮,恐怕也是很难吃得下去的,几口西瓜就正好,补水补糖,好吞咽,消化也快。
刚结出的西瓜,生长于烈日之下,却还没怎么被烈日晒过,带着解暑的凉意。
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
现场顿时一片哧溜声。
其它商旅行人看得嘴干不已,却没人敢上前抢夺,也许在这条路上走商的,本就没有几个浑人莽夫,直到有人移转目光,又试探性的瞄了眼宋游,蹲下去摘了一片叶子来吃,才引发连锁反应。
是啊——
西瓜没得吃,这一条藤蔓可也不短,上边这么多青绿的叶子,既都是水,又是西北不常见到的娇嫩绿叶,也是好东西。
众人连忙都扑上去摘食。
一口下去才发现——
不知是自己太久没有吃过绿叶菜了,还是太口渴缺水了,亦或是神仙种出的西瓜本就不同凡响,哪怕是一片叶子吃进去,竟然也有着清凉解暑的感觉,甚至感觉一股凉意从喉咙往下,顺滑无比,又迅速充满整个胸腔,沿着胸腔充斥四肢百骸。
是热得快要中暑时的一股凉风凉意,是渴得快要昏迷的一口清冽甘泉,这种感觉实在舒适,即使让重利的商人,一时之间心中竟也起了一种千金不换的感觉。
见得他们如此享受,又有更多的人扑上前来,争抢叶子。
一条瓜藤上的绿叶很快就被抢光,到头来甚至连瓜藤都被扯来嚼了。
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却不知那瓜又是什么味道。
众人都看向那些吃瓜人。
终究是脑子活跃的商人,迅速反应过来,不由心中一惊,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有没有耽搁神仙事情、坏了神仙法术,会不会引起神仙怪罪责罚,于是都接二连三的瞄向道人。
却见道人一脸平静,平静得温和,真比神台上那些位威严大气的神像更像神仙,只对他们摆手说道:
“诸位,没有水的话,就回沙都吧,或者往东边走,再往前走已经是死路一条了,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沙都是有水的。
只是稀少,价比金银。
“多谢神仙……”
“敢问是哪路神仙……”
“神仙还请留名!”
“多谢神仙……”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凡间一道人。”宋游没有多听他们的谢,也不愿受他们跪拜,只独自迈步离去。
枣红马摇晃迈步,叮叮当当。
三花猫回头看向众多商旅行人,又看向地上的瓜藤,再看向道人,也迅速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只给他们留了个背影。
前方仍有源源不断的商人走来。
后方西域也有商人穿行而来。
“唉……”
道人不禁叹了口气。
很快走到月牙泉边。
这里仍旧有两名持戟官兵守着,只是此时的他们却有些慌乱。
若说沙都是大晏西北边陲上的明珠,这口药泉就是沙都的生命之泉,早在沙都建立之前,来往商人也好,当地人也罢,乃至于沙漠里的一些动物甚至妖灵精怪,都会来此饮水。随着沙都越发繁荣,药泉的意义也在变化,不仅是商旅行人的重要补水地,也是许多文人武人、番邦外人来往于西域与中原,路过沙都时必然要来一趟的风景名胜。
已然是沙都的地标之一了。
到了后来,甚至传出了这口泉水有灵,喝了可以治病,连旁边水草都成了名药材,水中鱼儿吃了能长生的传言。
因此才得名药泉。
原本他们的职责就是在此守护药泉,因为州官和百姓都相信,这口沙漠泉水来得并不一般,不可以让它干掉,若是干掉,害怕它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恢复了。
可就在刚刚,莫名其妙的,泉水却下降了一小截,本就所剩不多的泉水几乎少了三分之一。
两人都有些惊慌。
一番查探,却又听说那边有个道人,正在用水囊给快要干死的商旅行人们喂水,小小一个水囊,水却硬是倒不完。
听起来像是江湖人的把戏。
西域精兵本不弱于塞北,若是往常,早该持戟提剑冲上去了,不管什么江湖高人,法术把戏,看一剑下去砍不砍得死再说,可却发现那是前些天曾见过的高人,他们回去之后,还听军中校尉讲过几句塞北之事,根本不敢阻拦,只好在心中忐忑——
一下觉得是这位取的水,上边应该不会怪罪他们,一下又怕泉水干了不恢复、上边无处问责,非得怪罪于他们。
此时道人过来,他们仍旧忐忑。
却见道人十分恭敬有礼,对他们说道:“今日行走于此,见路上好些人快要干死,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在泉中取了些水,请两位校尉与将军说明,乃是伏龙观宋游取的,百日之内,必定十倍百倍还于药泉,免得连累两位。在下也会向驿官说明。”
“是……”
“若还有连累,便请两位来告知在下。”宋游说着,转身指了指旁边的沙山,“之后很多天,在下都会在那边山上。”
两名官兵顺着扭头看去——
就是旁边最高的一处沙山,也是整个沙都周边最高的一处山了。
阳光之下,仿佛一座巨大的金字塔。
道人与他们行礼,又去驿站走了一趟,恳请官员派人去前边路上守着,告知来往商旅行人,药泉已经不能汲水了,免得他们将之视作最后一根稻草走来,却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这里,再向他们借一张桌案,以摆祭坛。
随即迈步往沙山上走去。
胡木大仙在这里聚不了水气,他便自己来聚,此方天地水气灵韵不够,他便自己来凑,就不信这一场雨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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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章 神仙不曾食言
“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宋游一边往沙山走,一边说道。
“一臂之力!”
“先生请讲。”
“我欲摆坛请雨,然而此方天地本来无雨,不仅无雨,水气灵韵也不够,所以既是摆坛,也是摆阵。”宋游边走边说,“摆坛是向此方天地祈祷,亦是向天道通禀,要三种不同的蜡烛,九种不同的香。”
“三种蜡烛九种香?”燕子重复。
“蜡烛还有不一样的吗?”猫儿疑惑。
“三种蜡烛好找,只需去沙都城中,向商铺一问,自然会有。”宋游说道,“膏烛、蜜烛、麻烛、瓠烛,任取其三即可。沙都乃是西域中原贸易中心,不至于找不齐。”
“什么什么糊竹……”
“那香呢?”
“香稍微麻烦一点,同一个地方,除了达官贵人自己用的香,民间通常只会有一两种香,各店的配料几乎都是一样的。”宋游无视了三花娘娘的问话,“好在我们游历多年,走访各处,见识了多种不同的香,只是需要你们替我去买或采集原料。”
“好的!”
“原料是什么呢?”
“首先要有二十七支竹签。”宋游一边走一边回想,“材料就比较多了,松针、白芷、丁香、兰草、沉香等都要有,一时说出来你们多半是记不住的,我等下用纸写下来,按照每样多与少、好不好买到列一个表,有些可能要南边才能找到。”
“好的!”
“知道了。”
两只小妖怪都没含糊。
“摆坛需要时间,蓄集水气灵韵,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山上,马儿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宋游说着顿了顿,“这边草少,最好把它带到离沙漠远一些的地方去,要是还有水源,就更好了,若是找不到,便只好让张知州帮忙照顾了。”
“三花娘娘最会照顾马儿!”
“燕安记下。”
宋游已经开始爬山了。
只是与此前不同,此前走三步滑两步,这次却是稳稳当当,每一步下去甚至都不会陷入沙里,仿佛山上不是流动的沙子,而是一面巨大的粗糙的金黄色的石头山壁。
宋游很快到了山顶,写下线香原料,交给两只小妖怪,并设摆法坛。
法坛大致有两种效果——
一是存续法力。
二才是向天地神灵祈祷。
在上古时期,修士用得更多的反倒是第一个用法,后来神道昌盛,修行衰弱,第二种用法才成了主流。
有时要做某件大事的时候,需要很多法力,便常常出现自身法力不够用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便可以设置法坛,以独特的办法将自身法力存蓄起来,存够了再使用。
宋游修四时灵法,灵力乃是时节灵力,好处是有些灵力自带水气灵韵,不过却也不是所有灵力都有这等效果。
算下来其实没有多少。
此地水气灵韵实在太少,少得几乎没有,仅靠这些灵力来补足,是不足以在一个大范围内降下雨水的。
因此要慢慢来,要设摆法坛,一日日的将这些灵力积攒起来。
直到足够降雨。
几乎当天,两只小妖怪便带回了三种不同的蜡烛,此后几天也一直在外忙碌奔波,有时兵分两路,充分发挥二者的优势,一个去沙都城中到处比购低价原料,一个飞到很远的地方去采集天然原料,有时也一同出去,分工合作。
宋游摆好法坛过后,便一直呆在山上,每日以特定方法往里灌注法力,其余时候便在山上坐着,看日出日落,星月转换。
山下依然骆驼成群,商旅来往不绝。
这里是进出西域的必经之路。
客商们路过药泉驿,抬头看去时,天空依旧湛蓝无边,没有别的颜色,地面也依然唯有沙山,可在最高那处沙山的山顶,却多了一张高桌案和一名盘坐的道人,众人沉默走过之时,都不由得向那方投去目光。
双方都成了彼此眼中的风景。
待得两只小妖怪收集好了所有原料,又借助大漠烈日晒干,宋游才带着他们在沙山顶上坐下来,不急不忙的开始制作土香。
“先做哪一种呢?”
宋游想了一会儿,这才露出微笑。
只见他取来松针、兰草、丁香以及多种山间看似寻常的野草,只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再送开手时,就已经成了细碎。
可是他却不接着捏下去,而是转头对两只抱着杵臼的小妖怪说:“大概就捣成这样粗细,就可以了。”
“这样粗细!”
“知道了。”
燕子少年并不多说,抓起一把松针,便放进了药臼里,拿起药杵,开始捣动。
三花娘娘直愣愣的盯着道士,本来想问一句“伱明明可以捏碎,为什么还要叫我们捣”,但见旁边少年已经开始干活了,她也不好落于其后,便咕咚一声,把话又吞了回去,转而抓起一把兰草。
却不是放进药臼,而是伸长了手,学着道人刚才的样子,手掌紧握,一个白白嫩嫩的小拳头,却因为用力而不断颤抖着。
牙齿也不知不觉的咬紧了。
片刻之后,她才松开手。
一堆兰草渣纷纷扬扬落下,落进药臼中,却远没有道人那般细,也完全不够均匀。
“!”
小女童神情一阵严肃,这才不情愿不甘心的拿起药杵,开始捣起来。
一边捣,一边伸长脖子,对比道士那堆草料的粗细度。
此后每捣一次之前,她必定先抓起草料,在手中捏碎,一边捏一边思索,研究如何才能捏得和道士一样碎,随后才开捣。
山顶响起了或沉闷或清脆的咚咚声,持续了将近一天。
宋游终于开始配香。
每样香只做三支,因而无需什么繁复的工具,只需挑个无风的时候,或是请风稍停一停,在神台桌案上将原料铺开混合,用红纸与竹签将之裹成串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舔一下。”
“为什么?”
三花猫一边问着,一边凑过来舔。
从红纸一头舔到尾,顺利粘上。
猫儿神情一愣,原来是这样。
第一支香就这么做成了。
也是直到这时,三花娘娘才察觉到什么——
此前捣草料时,全是原料,各是各的味道,又全都混在一起,不成比例也无所谓配方,如今挑了其中一部分原料,按照特定的比例混杂在了一起,裹成手指粗的土香,又凑近这么一舔,立马便让她感觉到了熟悉。
味道与声音都有一种魔力,常常与记忆关联起来。
有时可能记忆已经模糊了,可当你听到熟悉的声音或音乐,尝到熟悉的味道,便会立马化作记忆的影子,将之勾出来。
那是刚相遇的时候了……
真是一下就将她拉到了当初。
山下村中,低矮的土墙茅屋,老妇人,自制的木头香桌,桌子香槽中装满的香料,以及那束从窗口斜斜照进来的光,光中是细微的香末,一下子使得双方都有了形状。
当然,还有那名躬身站在旁边认真学习的道人。
恍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清晰。
三花娘娘甚至看见了道人脚边那只老实蹲坐的猫,不敢离道人太近,也不敢离道人太远,并不是性格老实,实是不敢多动。
此时回想起来,盯着做香的道士,三花猫的神情却不由越发严肃——
一直以为自己以前记性不好呢。
这是怎么回事?
“呼……”
刚巧有清风来,夕阳也来。
金色的光斜斜的照着道人,风一吹香末,空气中飘扬的全是光点,在阳光下闪熠如新。
“……”
三花猫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飘来的味道,好像来自十年前。
……
大地由秋到了冬,温度直线下降。
今年的冬天远比以前更冷。
若换做往年,到最冷的时候,沙都地区夜间往往会下几场薄雪,覆盖沙山,覆盖戈壁,将大地变成冰雪的海洋,正好戈壁是有起伏的,便如海上的波纹,沙山高大,则如大浪。到了白天,太阳出来了,雪才会慢慢融化,露出大漠本色。
今年刚刚入冬不久,寒风吹拂下,温度便已经低于往年的最低温度了,却一点雪也没见到。
许是寒冷的缘故,下方走过的商旅驼队终于变少了,可这段时日以来,所有从下方路过的商旅行人都能看得见——药泉驿旁边最高的那座沙山之上多了一个法坛,多了一名道人。
尤其是药泉驿的官吏兵差,更是看得清楚。
有时只有那道人一个人,有时身边又多两个一高一矮的童子童女,无论日夜,都在那山上,既不饮水,也不吃饭,不知在做什么。
如此将近百日。
将近百日之后,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一天。
道人却已经积蓄够了足以让大半个沙都地区下一场大雪的水气灵韵,于是毫不犹豫,果断起身,叫上两个童儿,来到法坛前方。
“呼……”
三花娘娘替他点燃了蜡烛,递到他手上。
三种不同的蜡烛在风中摇曳。
燕子也逐一点燃土香,同样逐一递给他。
九种不同的香,有的来自逸州,有的来自长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东南沿海,每种配料都不相同,燃烧出同样的青烟,带着不同的味道,被风一搅,混合成玄妙的感觉。
道人诚心将之插好。
到此,礼节排场就差不多做到位了。
道人一面祈祷上苍,告知行雨,一面一拍桌案法坛——
“轰!”
积蓄百日之久的水气灵韵瞬间爆发,化作冲天的灵光,直冲天际,像是要将苍穹也给捣烂,随即又在天空陡然荡开,像是涟漪,眨眼之间便荡出上百里。
……
药泉驿中。
官员裹着厚衣服,嘴唇严重干裂,手也被冻得通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皴裂,却仍旧提笔写着公文。
“呼……”
有阴风钻进来,使他不由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
抬头寻找,才发现是窗户没有关严实。
“今年这鬼天气啊……”
没有炭烧,窗户可就得关好。
官员一边念叨着,一边写完最后几个字,放好笔起身去关窗户。
手刚握上窗框,正想关严,顿了一下,还是习惯性的将窗户打开,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便愣住了。
往常经常盘膝坐在山顶法坛边入定的道人今日站到了法坛边,不见有什么夸张的动作,只是隐隐可见大风掀起他的衣袍发丝。有神光冲天而起,又布满苍穹,轰然一声,宛如雷鸣,便也衬托得他仿佛神灵。
“……”
官员整个人看得呆了。
这便是他说的祈雨吗?
为何与他见过的所有祈雨都不一样?
“呼……”
天地间开始起风。
这风依旧寒冷,可比之先前,却似乎多了几分湿意。
“是错觉吗……”
官员依旧喃喃自语。
可他却分明清晰的看见,原本蔚蓝如洗、深邃干净得让人害怕的天穹上忽然多了一些“烟雾”。
起初只像是蓝天颜色稍浅了一些,掺杂了一点难以察觉的灰白进去,后面又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轻纱很快变得厚重,被风吹着,卷积聚集成了肉眼可见的白云。
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片的云了。
官员开着窗,任由寒风吹,只呆呆的仰起头看着天上——
那白云的颜色也在慢慢变深。
官员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由得揉着眼睛,直到天空已经被乌云遮蔽,吹来的风夹杂着明显的湿意,仿佛使他干裂的嘴唇和脸颊都觉得舒服了许多,而下方和旁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同僚注意到了外面的异样,纷纷走出阁楼馆驿,抬头望向那方。
如自己一样,像在看神灵。
直到有人一声惊呼——
“下雪了!”
“雪!?”
官员也愣了一下,连忙仔细看去。
不知何时,灰蒙蒙乌沉沉的天空上已经布满飞絮,正在纷纷扬扬落下。
有的落在沙漠地面上。
有的随风飘进了阁楼之中。
有的落在了已经干得只剩最后一点稀泥的药泉中。
“雪!”
“真的是雪!”
下方兴奋的声音不断传来。
官员也不禁咽了口口水,舔着干裂的嘴唇,品尝血腥的味道,抬头望着天,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不仅仅是雪,还是一场鹅毛大雪。
神仙不曾食言——
如今便还药泉水来了。
第534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沙都地区,不知多少人走出了家门,哪怕外头天寒地冻,北风刺骨,也仍旧不管不顾,只抬起头,看着头顶如墨的乌云,满天飞絮。
大雪虽寒,落在地上,却尽是生机。
不知多少人欢呼,多少人流泪。
“下雪了!”
“老天开眼!”
“为何不早来一天?”
“父亲该多撑两天啊……”
“常兄!下雪了!”
有百姓嘴唇脸颊早已干裂,甚至露出肌肉纹理和半干的血迹,浑浊已久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光。
甚至干脆高扬起头来,张大嘴巴,想接住此时的雪,眼中倒映满天飞花。
或是雪花刚一落地,也不管有没有沾上灰尘,他们便连忙将之捻起,塞入嘴中,生怕这雪只下这一刻,晚一步就没有了。
有商旅行人已经倒在半路上,意识模糊之际,身体时冷时热,却感觉有冰凉的湿意落在了自己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迷迷糊糊之间梦见、幻想了不知多少次的画面。
一时只见真当难分真假。
也有百姓哭嚎懊恼,只因自己的挚爱亲朋倒在了生机到来的前夜,临死都在梦想着这一幕。
戈壁里的野驴匍匐在地上,仰头看天。
洞穴里的蝎子钻了出来,站在沙地上,用身体迎接着此时的灵光与大雪。
寒风吹过,天地浑浊。
即使是从丰州来的阴差拘带鬼魂路过,看见这一幕,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即使是当地的妖灵精怪亦或是什么正神地神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显身出来静观茫茫天地,感受这其中的惊人灵韵与生机,心中似有感悟——
此非天象,而是神迹。
这场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时大时小,却从未停歇,覆盖整片大地。
沙漠中的山丘与戈壁上的起伏本就是漫长的地质年代里极其缓慢的浪,如今被大雪涂抹一遍,整个变成了冰雪的海洋。
直到三天之后,风日拨开乌云,明亮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冰雪才开始缓缓融化,融进早已饥渴万分的大漠里,沿着沟壑汇聚成小溪,大漠里响起了久违的潺潺流水声,是自然跳动的音符。
药泉水位迅速上升,一日之间,便回到了往年的正常水位。
真是泽被大地,滋润万物。
宋游则带着三花猫、枣红马与燕子回到了沙都城中,找了一间空舍,埋葬了原主人的尸骨,便在此借住下来。
初次来到沙都之时,已是中秋时候,在山上聚灵降雨之时,便已经进了暮秋,此时已是寒冬,大漠已经冷得不适宜再赶路,即使再大胆的商旅行人也已经停下了脚步,往日繁华的商道变得空空荡荡。反正离新的一年已经没有多久了,宋游干脆歇息一段时间,也停在沙都,观察一下后续的气候变化以及这场人降雨雪对当地的影响。
和宋游预料的相差不多——
这场人降雨雪,既为大漠补了一些水,也为此方天地补了一些水气灵韵,若此时沙都地区能将对于胡木大仙的信仰找回来,胡木大仙在这边的神像与神力得以恢复,便也有了施展神通的空间。
只是沙州的人实在太多了。
此乃大地大势,自然演变,注定会沧海桑田,非是人力神力可以改变的,这一场雨雪也不过杯水车薪。
胡木大仙再怎么调整调度,这些水也不够整个沙州的百姓吃的。
甚至连沙都地区的百姓都不够。
只能达到一些此前胡木大仙说的效果,便是给当地百姓喘息之机,给他们迁离这里、另寻出路的机会。若是不去寻出路,便又如他所说,大自然会以大自然的方法将人驱离。只是那将是一个惨烈悲苦的过程。
……
明德十二年春。
应该已经不叫明德了。
按照大晏传统,新皇继位沿用先帝年号只会用一年,一年之后,就会改新的年号。
沙州知州带了重礼来拜访宋游,这才告知于他:“昨日朝中有信来,陛下已将年号改为‘大安’,寓意天下盛大安定。”
“大安啊。”
“是……”
张知州顿了一下,又连忙说道:“多亏先生,朝中已经同意将沙州一些百姓经言州迁往越州,这对沙州百姓来说,可真是活命的机会。”
沙州其实离越州也不算远。
北方的言州是长长一条,与陇州、沙州与西域都有接壤,沙州北上便是言州西部,由西往东走,便是从大漠戈壁到草原的一个过程,言州的东边就是越州了,越州气候好,又正好缺人。
只是张知州心知肚明——
沙州作为大晏连通西域的重要通道,也是最后节点,自古以来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大晏想要控制西域,必须要通过这里,同样的,西域方向若有强敌想要进来,也必须从这里走。朝廷其实需要百姓来巩固这里的统治。
加之朝中并不知道去年西北的大旱终究有多严重,自己这么贸然上书,若非提了这位的名字,恐怕是很不容易被信任同意的。
“何时开始呢?”
“现在已经开春,知会各地郡县、通知百姓与迁往越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下官想尽快安排,这样的话,也许还赶得上今年的春耕。”张知州说着顿了一下,“虽说官府与朝廷都会拨粮救济,可毕竟这么多人,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知州辛苦。”
“都是托了先生的福,上月那一场大雪,不知让沙州多活了多少人。”张知州恭恭敬敬,那日他也在城中,不仅亲眼见到了满天飞雪,还看见了远方冲天而起的光柱与天空荡开的灵光,此时想起来,眼中仍然惊叹而唏嘘,只觉是神迹,“若非先生施展神通,即使朝廷答应迁置,此时沙州百姓也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了。”
宋游听他吹捧,却没多少感觉,只是抿了抿嘴,对他说道:“既是如此,沙州百姓就多多劳烦知州了,在下也将要离去了。”
“先生何时离去?”
“明日就走。”宋游说着与他拱手,“在下还要继续往西,有样东西要寻找,听说西域干旱甚至比沙州还要严重,也想去看一看。”
“先生心意已决,下官不敢多留。”张知州连忙回礼,随即说道,“西域十分广袤,起码相当于大晏几州之地,先生由此一路往西,过了西风关便是西域的范围了,下官今日回去,立马便写一封文书,守军见到文书,就会让先生出关。”
“那便多谢知州。”
“西域小国林立,大晏设有安西四镇,先生若有需要,也可持有文书去找军镇的统领,想来不敢怠慢先生。”张知州说着顿了一下,“听来往于沙都的商旅信差说,过了西风关后,两千里皆是旱地,甚至有处火焰山,冬日也炎热不已,火焰冲天,连鸟和神仙都不敢从那里飞过。但是过了这两千里,气候又变得怡人,天山草甸,水草丰美,甚至有塞外江南之称。不过越往西走,那里的人的长相就和我们差别越大,会说大晏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先生若是语言不通,也可持下官文书找来往商旅,亦或是去大晏军镇找会说当地话的人。”
“知州有心了。”
宋游一边记下,一边对他诚心道谢。
聊了一会儿,张知州告辞离去,没过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亲笔文书。
宋游也开始收拾行李。
虽然此时还很冷,北风尚未离去,东风还没到来,不过他也没有多留,带着三花猫与枣红马,一路出城往西而去。
又过药泉驿。
药泉的水位略微下降了一点,不过还算充足,泉边水草似乎被灵气滋养,在这冬意未褪之时,竟然就已经在枯叶中显出了一点绿意。
“那里有块石头!”
三花猫忽然扭头盯着远处。
宋游顺着看去才发现——
自己曾经待了百日的沙山下面竟然多了一块石碑,有一丈多高,上边刻着“降雪碑”三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
三花猫人立而起,站着看了片刻,忽然飞跑过去,凑近看了一圈,这才又跑回来告知宋游。
那两行小字写的是:
明德十一年秋,西北大旱,神仙在此设坛降雨,泽被万物。
“……”
宋游摇头笑了笑,没有多说。
沙都也要开始移民北迁了。
却不知后世人会如何记载这场将要改变整个西北地质的气候变化,又将如何记载这场百姓为了应对气候、与天争命的迁徙。
道人一路往西。
大漠之中出现了连绵的土黄色长城,一路通往西边,俨然大地上的高墙。
时常有烽燧台,也都是土黄色的,饱经岁月风雨沧桑。
宋游一路走过,并没有遇到任何检查盘问,直到走到大名鼎鼎、曾在许多诗词里出现过的西风关前,看着这座庞大而雄伟的关城,关中的守军也丝毫没有为难于他,反倒恭恭敬敬,想来早在道人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道人的事迹——
那场大雪滋润的,又何尝只是沙都的百姓和商旅行人,也有他们啊。
第535章 西域火焰山
别的季节商旅不断、骆驼成行的西风关今日却有些冷清,只有一名道人带着一马一猫站到城下。
道人出示了通关文书,与守军道谢,便带着马走出了关隘门洞。
马铃声依旧叮叮当当,随风飘远。
道人不由回身看去。
黄土夯成的城墙,硬比坚石,城墙上修着华美的城楼,红柱青瓦,雕栏画栋,是大晏面向西域的第一张名片——从西域来的人走到这里,看见这高耸的关隘城墙与上方华美的城楼,便率先了解到了大晏的国力与审美。若是从身后来的人走向西域,离开大晏,走到这里,也能最后一次回望来自大晏的文明建筑,代表大晏民生的建筑美学,不忘故土家国。
不知多少文人依依送别,送到这里,感慨之下,便是一首千古诗篇。
今日自己也出了西风关啊。
可惜肚子里没有几两墨。
“……”
宋游摇头笑了笑,继续迈开步子。
那日的雪也落到了这边来。
多亏了那场雪,沿途湿润了不少,有些大漠里的湖泊本已干涸,如今也重新蓄上了水。
宋游得以看见沙漠深处粉红色的湖,浅处粉红,深处颜色要更深一些,像是石榴榨成的汁,又被风吹起浪,在岸边卷起白色的沫花。
还有天然的盐湖,水道纵横交错,将湖分成了许多小格子,每个格子都是不一样的色彩,有的青绿如玉,有的碧蓝如天,有的黄绿如草,湖中还结成盐花,像是将无数碎玉铺在了地上,也是只有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才能看见的奇景。
路过这些奇景,宋游忍不住感慨。
毫无疑问,这是世间难得的美景与美好,无需细细品悟,只需从它身边走过,它便能在浑然不觉间让你陷落,让你发出“真美”的感叹。
除了美好,又多一抹奇妙。
奇妙之处在于,若非此前宋游降雪,雪化成水,蓄进了大漠湖泊中,即使他走过这里,也看不到这些大漠中的奇彩宝石,最多能看见一个个干涸的带着水渍的坑洼。这么一细想起来,又像是这片天地给他的回赠。
再往前走,土壤不知不觉间变了颜色,变得更红了,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连路上的山也变红了。
走过宋游降雪的区域之后,大地重新变得干燥,甚至更加干燥,地上满是干枯的草,并且像被烤制或炒制过一样,干得发脆,一碰就碎。
茫茫大漠,看不到边,连野驴和野骆驼也看不见了,戈壁上唯有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和一只三花猫在行走,天上则飞着一只燕子。
随着越往西走,明明才刚开春,沙州不论日夜都还有几分寒意,此地却越来越热,甚至热得人难以忍耐,一行人每逢正午都要躲起来,只在还未炎热起来的早晨和太阳下山后的傍晚赶路,戈壁一片平坦,影子总被拉得老长。
戈壁之上,除了风声,便只剩下道人与猫的说话声了。
“这里为什么叫戈壁?”
“我也不知道。”
“唔!还有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道人转头看着她,“而就算是我知道的,也只是因为我占了年长的优势,所以比三花娘娘先知道罢了。”
三花猫也扭头看着道人:“那以后三花娘娘知道的会比伱更多吗?”
“当然了。”
“真的?”
“真的。”道人拄杖缓行,点头说着,因为省着力气,声音变得很小,“一来三花娘娘比我聪明,二来在三花娘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三花娘娘了,等三花娘娘长大,再知道新的东西,理所当然就会比我知道得多。”
“唔……”
猫儿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随即收回目光,迈步往前。
戈壁中有些地方硬,有些地方软,硬的地方便全是碎石子儿,尖锐硌脚,她走起来挺恼火的,软的地方又全是细砂,被太阳晒得滚烫,一脚踩下去整个山竹都会陷进沙子里,既烫烫的,又不受力,走起来歪歪扭扭,也不自在。
三花猫不禁伸长脖子,环看一眼四周,感觉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视线都没有任何遮挡,能看到大地的尽头、天边的雾瘴,由于光照,天边呈现出从蓝到黄再到灰的渐变色,十分温柔。
大地像极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圆。
“这里这么大,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得出去?”三花猫不禁问道。
“只要走,就能走得出去。”
“我们的水快喝完了。”
“也快到了。”
宋游已经隐隐感受到了——
此地温度逐渐上升,看似寻常,可其中却透着不寻常的灵韵。
前方有大能。
正儿八经的大能。
“这里什么都没有,一条四脚蛇都捉不到。”三花娘娘左右扭头,不禁抱怨,猫儿向来擅长与自己相处,她也是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若是路上能找个玩伴兼零食,想来这段路会有趣许多。
可话刚说完,她便突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盯着右前方戈壁中看似常见的一处起伏,表情略有些疑惑。
戈壁粗看平坦,其实有很多起伏,宛如细波一般,通常有将近一人高深。他们行走戈壁通常是挑平坦的地方走,实在没有平坦的地方,也尽量顺着这些波纹走,否则的话,就会不断地上上下下,偏偏这些波纹还很软,脚踩上去会陷下去,沙子会流动,走起来很艰难。
面前的起伏似乎没什么异常。
“叮叮……”
马儿铃声摇晃,声音清脆。
就在这时,向来寂静的戈壁忽然有了动静。
“轰!”
一声爆炸。
远处的沙堆突然炸开,掀起漫天粗砂,显出一头一丈多高的妖怪的本体。
妖怪的下身像是某种多足沙虫,上身则类似人形,却长着四只手臂,皮肤土黄,充满肉感,端的是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头也很圆,脑袋顶上是光溜溜的,两边却长着红毛,还长着红色的络腮胡子。
一丈多高的身躯,给人不低的压迫感,好在没有利爪和尖牙,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某多难?”
妖怪开口喊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语言,像是在问话,声如雷鸣。
虽是在问询,可在问询的同时,却陡然一挥手,隔空掀起地上一道沙柱,还混杂着草根,如龙蛇一般,直冲向前方一行人。
“喵嗷!”
三花猫反应极快,瞬间挥爪。
马背上褡裢中有一面小旗子飞出。
“篷……”
旗子飞出的同时,散出一蓬黑烟,黑烟瞬间落地,化成一头巨大的熊妖。
熊妖也长得膀大腰圆,站起来也有一人多高,直接以身体挡住了这一条沙柱。
沙柱飞得极快,势大力沉,只见它打在熊妖的身躯上,瞬间沿着熊妖的身躯铺展蔓延,进入熊妖的毛发里,甚至将熊妖打得退了一步,可却也仅仅只是退了一步而已,并未伤到熊妖。
三花猫则迅速奔跑上前。
一路跑到熊妖脚下,并沿着熊妖巨大的身躯往上爬,她的身姿灵活,仅仅几个眨眼,就已经爬到了熊妖肩膀上,只是她却没有贸然反击,而是一下回头看向道人,一下又疑惑的看这妖怪。
“你们是谁?”
妖怪终于换了语言,只是口音有些奇怪。
见到面前几乎与他同高,甚至比他还要壮硕一些的熊妖,他愣了一下,却也不算畏惧。
依旧是一边问,一边再一挥手。
这次是四只手一同挥动。
“轰!”
地方沙土再次卷起成柱,如龙如蛇,两道带着比先前更大的力气冲向熊妖,两道则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绕过熊妖,冲向身后的道人。
这次三花娘娘忍不住了。
“喵!”
“吼!”
一声猫叫,一声熊吼,一前一后。
两只巨大的熊爪同时按下,直接以巨力按碎一条沙龙,又趴下身子往前冲,以肩膀硬生生撞碎另一条沙龙,接着怒吼着朝那妖怪冲去,速度快得连它身上的三花猫都得俯下身子,紧紧抓住它,不然会被甩出去。
“呼……”
一时间戈壁里起了满天风沙。
一部分是被撞碎的两条沙龙,一部分是巨熊疯狂奔踏、四脚拨起的尘沙,可更多的还是对面的妖怪掀起来的沙子。
汹涌的风沙遮蔽了视线。
“篷……”
巨熊撞开风沙,扑向那方。
然而扑过去之后才发现,那妖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地上一大堆黄沙,几乎就是那妖怪的体积。
与此同时,熊妖仿佛有所反应,瞬间转身。
只见身后戈壁滩中,沙子像是被什么力量所操控,往上汹涌聚集,堆出一个一丈多高的妖怪,随即表层的沙子慢慢滑落,妖怪就在里头。
这次妖怪没有贸然发动攻击了,而是打量着前方的熊妖与身后的三花猫,又转过头,看向旁边拄杖站着的道人和枣红马,面露疑惑——这头巨熊挡下了他的攻击他是看见了的,也能够理解,毕竟这头熊妖并不算弱,可还有两条沙龙冲向这道人和马,却不知这道人是如何挡下的。
刚才他也没有看见,也似乎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与反馈,像是两条沙龙自己消失了一样。
可三花猫却不容他了。
只见猫儿一脸严肃,张口吸气,熊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立马站起身,给她提供足够的高度,好使她吐出真火。
“呼……”
一大篷真火汹涌而出,同样如龙。
妖怪微微皱了皱眉,再次抬手。
“哗!”
地上沙子陡然飞起,组成一面厚达两尺的墙。
三花娘娘的真火温度虽高,灵韵也很霸道,奈何冲击力毕竟不强,只能沿着这面沙墙铺展蔓延开来,伤不到身后的妖怪。
“请山神出来!”
猫儿轻轻细细喊了一声——
戈壁中大大小小的石头顿时滚动起来,向着中间汇集垒积,眨眼间就组成了一具将近一丈高的石巨人。
这是三花娘娘的成长。
皆是辛勤所致。
可是熊妖反应却比她更快,也仿佛比她要聪明一点,早在山神刚刚聚成,大步前冲、疯狂提速,想撞碎那面沙墙的时候,熊妖已经从地上寻找了一块最大的石头,大概有水盆那么大,狠狠砸向了那面沙墙。
“砰!”
沙墙瞬间就被砸出一个缺口。
三花猫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真火再度汹涌而出。
只是将要吐到那妖怪之时,那妖怪巨大的身体竟忽然散开,化作一堆黄沙,散落下去,只在这戈壁上留下又一座沙堆。
“呼……”
火焰撞到沙堆上,烧得沙子迅速变色。
只是却没有伤到那妖怪。
“唔?”
三花猫再度扭头,寻找着那只妖怪的身影,同时皱着眉头,觉得那妖怪既没有礼貌,又很难缠,对付起来比捉耗子难多了。
“哗……”
远方沙子再度汹涌汇聚,组成妖怪的身影。
这次要比此前离得远了不少。
“你们还挺厉害!”
妖怪站在沙堆上,下半身趴着,许多足肢中不时有些不老实的动一动,上半身则是挺立着,看向他们:“来到我们火焰神山来做什么?”
“轰隆隆……”
石巨人甩着手,大步朝他冲了过去。
软软的沙堆,一步一个脚印。
三花猫也从巨熊身上跳了下来,一边往前飞跑,冲向那妖怪,一边召出猛虎群狼,决定利用自己的灵活优势和数量优势,使自己、刚收服不久的熊妖和猛虎群狼在戈壁中各占一处地方,好好和他斗上一斗,看他从哪里消失又从哪里出来。
只是却见旁边道人挥了挥手。
“!”
猫儿立马急刹车,停了下来。
石巨人也跟着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在下姓宋名游,大晏逸州人,下山游历天下,久闻火焰山的大名,又听说这里住着上古神灵,因此想来见识见识。”道人拱手道,“听足下的问询像是火焰山的守卫官,可为何一边问询,一边刚一见面、不待我们回答,就大打出手呢?”
“哼!”
妖怪一点不惧,只是沉声说道:“神山禁地,岂容尔等心怀不轨之人随便闯入?吾神又岂是你想见就能见?”
可话刚一说完,他就愣住了。
随即不理宋游,而是俯身侧耳,像是在听一道听不见的声音,露出恭敬之色。
再直起身时,态度已变了。
第536章 拜访火神
“神说你是我们的客人。”
妖怪此时声音也小了,不再如雷鸣,转而变得瓮声瓮气,显得憨厚。加上他那奇怪的口音,颇有几分西域的味道。
再配上他的容貌,整个形象与宋游此前在沙都从张知州及沙州百姓口中听说的大漠妖怪的形象逐渐贴合在了一起,只是却不再凶悍了,甚至说话时还对他躬身抚胸行礼:“我们要邀请你去神山做客。”
此时的他语气诚恳,态度恭敬,与先前转变极大,并且难得的是,他的整个转变过程十分自然,连宋游都从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尴尬。
仿佛在他看来,一切理应如此。
若非世间少有的极致精于心计伪装、老谋深算者,便是心性单纯憨傻、没有什么心眼的人。
这位显然不像是前者。
至于此前为何暴躁……
宋游稍稍想了想,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加上自己是来做客的,便也不多为难他,于是说道:“多谢火神邀请,便请带路吧。”
妖怪闻言扭头看了看他们,尤其是宋游身后的枣红马,以及不远处趴着挠痒的巨熊和满地妖虎群狼,篷然一声,浑身散成一堆散沙,又在所站之处留下一个半丈多高、一丈来长的小沙丘。
随即沙丘中隐隐传出声音,瓮声瓮气,像是隔了很远传过来,加上他本身就有口音,很难听得清楚:
“请客人站到我背上来……”
每吐一个字,上边的沙子都要颤一下。
看得三花娘娘一愣一愣的。
随即她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只见道人拄着竹杖,已经迈步往那小沙丘上边走去了。
“蓬蓬篷……”
巨熊趴在地上如黑色的小山丘,正扭过身子和头颅,想用后脚蹬脸,可还没蹬到,整个巨大的身躯便篷然炸开,化作一大团黑色的云,同时不远处的妖虎群狼也纷纷炸开,化作黑烟,一股脑的涌入三花猫身边悬空的小旗子中。
黑烟真当如云一般,遮天蔽日,旗子中则像是有一头龙,正在吸云。
眨眼之间,世间一片清明。
“倏……”
旗子自己飞进了褡裢中。
猫儿这才收回目光,也连忙小跑起来,追上自家道士和马儿,踏上沙丘。
沙丘和正常山丘一样,十分松软,不过踩在上面,却总有一种不安感,像是底下藏着什么,使得她本能的好奇要往下看。
“客人请原谅我。今年子天干,干死了很多人,外头有人污蔑吾神,说是吾神降的罚,就有很多凡人来这里辱骂吾神,还有很多那个,那个会法术的那种人嘛,来到这里,想去火焰山打扰吾神。”沙丘没有急着动,而是先从底下传出声音,依旧瓮声瓮气,“有的和男人一样,走到这里和我打一场就被我赶回去了,或者打死了,有的就会说假话骗人,把我骗过去,气死妖了……”
“听不清。”
三花猫声音轻轻细细,态度也很诚恳。
“原来如此。”
宋游则是点了点头。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细节。
这边虽然已经进了西域,但也仍是大晏实控,大晏在这里设有治所,安西四镇仍是西域地区无敌的力量,因此也受大晏文化影响严重,甚至有不少西域人除了容貌,其无论是语言、文化还是生活习惯,都和大晏人无异。而在大晏,自古以来便以人为本,若有神灵作乱,便常有豪气刚直且内心坦然之人敢于以凡人之身质问神灵。
“只是足下还是该问清楚才是,若是不然,可能会伤及无辜。”
“……”
底下沙堆不说话了。
不说话,也不动。
像极了有些被老师或长辈指出不是的小孩,他也不反驳,也不认错,就低着头沉默着,当做没有听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传出声音:
“客人请站稳了。”
一说话脚下沙子又在跳,不知是被声音震的,还是被吐气吹的,连小石子都跳了起来。
三花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连忙伸爪子去抓。
就在这时,脚底有雷音。
“轰隆隆隆……”
脚下的沙丘陡然动了起来,成了戈壁滩上移动的一道隆起,带着沙石滚动。
一时戈壁滩上好像真的起了浪,往前翻滚,道人拄杖稳稳站在浪头,枣红马的腿下意识的微屈,三花猫也立马俯低身子,降低重心,好保证自己稳稳的站在沙浪之上,不被甩下去。
涌动的沙丘越来越快,耳边已有了剧烈的风声。若有沙石被甩出去,眨眼就就会被甩到身后很远处去,若前方有风吹起地上风沙,在沙丘经过时风沙也迅速被甩到身后,在空中拉出一条条几乎笔直的细线。
一只燕子疯狂拍打翅膀,与沙丘同行,连高度也降低到与一行人差不多。
三花猫便扭头直直把他盯着。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走了多远,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奇异且雄壮的山丘——
山丘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锥形,身上有着无数竖着的山纹,高大无比,白云也只在它的腰间,衬托得它宛如上古神山。
细细看去,山体上不断冒着烟气,袅袅升腾,组成了环绕山腰的云烟,似乎山上温度极高,又或是燃烧着火焰,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清。
四周温度直线上升,已经到了即使众人正在高速前行,从身旁划过的风也变得滚烫的程度。
甚至超过了开水的水蒸气。
慢慢的,前方火焰山越来越近,也呈现出了更多更清晰的细节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山上果然烧着火焰。
山口的火更是往上喷涌。
“轰……”
身边地上也开始燃起了火焰,虽然这片沙地空空如也。
直到一行人到了那座神山脚下。
沙丘终于停了下来。
“客人请下去。”
一行人闻言走下了沙丘。
沙丘的沙子顿时往上隆起,表层又流淌下来,露出下方的妖怪本体,对他们说:“欢迎来到神山,吾神就在上山等候。”
一行人不由抬头望去。
是一座凭空燃烧着火焰的巨大神山,此前离得远的时候还能看到云雾和山顶,此时到了它的近前,再往上看,就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了。
“请吧!”
妖怪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身许多足肢移动起来,托着他的上半身平稳的往山上走去。
宋游回头看了看,也连忙跟上。
山上是石头,比沙山好走。
一行人一路往上,慢却坚定。
宋游一边走一边转头四处看,既看山上的火焰,也看身后越来越高越来越辽阔的戈壁风景,同时也感悟此地灵韵。
灵韵古老而玄妙,灼热且暴躁,山上火焰皆因此而生。
若是寻常凡人到了这里,定然是上不了山的,甚至都到不了山脚,远远的就会被火焰烧死,最多可以到火地外的祭坛那里。即使是有道行又有避火之法的妖灵精怪、人道修士到了这里,也不可以轻易触及此地灵韵,更不可以修行吸纳,否则必引火上身,焚烧神魂经脉。
不过此地灵韵却也不像是来自“火行土”,而更像是来自于某一人。
或者某一位神灵。
同时另外三方土也没有反应。
似乎在印证宋游的结论。
大约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再抬头看去,头顶的山已经笼罩在了浓浓雾气中,大概就是此前在山下远处看见的环绕山腰的那一圈白云了,这时山体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洞门,有身披古老盔甲的大妖站在洞口,充当守卫,都身高两三丈,如同神灵或护法神像一样高大。
“客人请进。”
沙妖说着,继续往里走。
宋游打量了眼洞口的大妖,微微低头,便走入了洞门中。
洞门也高达数丈,宽也有数丈,一行人走入其中,哪怕有匹枣红马,也显得十分渺小。
洞中充斥着汹涌的火焰,热浪几乎扑面而来,只是一行人身上覆盖着灵光,却是一点也不受火焰所伤。
直到穿过火焰,眼前一片清朗。
火焰没了,高温也没了。
眼前依然是巨大的洞口通道,七曲八折,有时故意弯折两下,两旁又多了许多岔路分支,有不同的妖灵精怪低着头在其中快步行走,让宋游想起了一些王府宫殿的走廊与其中的侍卫仆从。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间洞厅前。
古老的神灵一身红袍,在这里等他。
洞厅中除了几块石头做床榻,几乎空无一物,既无水果点心也无茶水吃食,甚至都没有桌椅,想来这位是无需这些的,不过见到宋游,他还是不禁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这才说道:“你是第十个来到我这里的伏龙观传人。”
口音也有些奇怪,却不是如沙妖一样,掺杂着西域的口音,而是带着几分古意,像是平州山神、岳王神君和一些古老的神灵也这样。
“第十个?”
宋游停下脚步问道。
“也许是。”神灵开口道,“活得太久了,没有细数。”
“在下姓宋名游,师承多行道人。”
“我以前叫炎阳真君,后来来到这里,被当地人奉为火神,伱随便怎么叫都行。”
“炎阳真君……”
宋游重复念了一句。
心中想起的却是天宫那位在背后主宰火部、在民间地位也十分高的火阳真君。
“我们是兄弟。”
前方传来了火神的声音。
算是为宋游解了疑惑。
第537章 原来是当时的缘分
“火神如何知道在下心中所想?”
“你那些师门长辈,但凡来到这里的,一听说吾名,都会这么问。”
火神转过头来看向他。
这位上古神灵看起来很普通,只是浓眉大眼,国字脸,身材强壮,蓄须披发,身着一身宽松红袍,像火一样,是偏向中原人的面容。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是时间的厚度。
观中书籍上倒是记载得很明确,火阳真君本是上古修士,本身就是有大修为在身的大能,之所以位居天宫,成为神灵,只是为了长生。他也是少有的从上古时期通过香火神道顺利过渡到现在的几位大能之一。
真君是他古时候的称谓了,那时候人间对此区分得不明确,神灵也不太在意这个,像是火阳真君这种只是借香火神道来续命的神灵,就更不在意在天宫是什么级别、有多少权力了。甚至这类上古大能很可能还有别的本领,于是在转投香火神道之后,对香火也不是特别看重。
这位若是火阳真君的兄弟,便不是先天神灵了,也很可能是大晏人。
只是那时候还远远没有大晏。
倒是已经有了“中国”的概念。只是最初的“中国”也不算大,只是当前大晏的中央,随后概念范围才慢慢扩大,到了现在,大晏人普遍认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天下中心,理所当然的天朝上国,因此整个大晏都常以“中国”来自称。
宋游看这一位也是实打实的上古大能,很可能用的是和他兄弟一样的办法,借香火走神道,只是一个去了天宫,一个在这里占山为神,一个吸取的是中原百姓的信仰,一个则是将西域的百姓纳为信众。
“既然火神和火阳真君曾是兄弟,为何如今天各一方呢?”宋游不禁好奇的问道。
“兄弟就一定要待在一起吗?”
“这倒也是。”
“哼……”
炎阳真君哼了一声,随即直言问道:“你来寻我,又有何事?”
“听说此地有座火焰山,山上火焰终年不灭,山中住着一位火神,很了不得,在下行走天下本就是为了增长见识,所以特来拜访。”
“我还以为你是听了山下凡人的话,以为这两年的大旱都是我带来的,所以特地来找我麻烦呢。”火神依然直言。
“除了游历至此,增长见闻,倒确实还有别的事。也确实想来看看山下大旱是否与此地、与火神有关,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宋游知晓自家历代祖师都曾与他有过接触,便略微多了一些恭敬和礼节,在火神挑眉之时,他便说道,“在下也是来寻五方五行灵韵的。”
“五方五行灵韵?”
“是……”
“那是何物?”
“便是天地间五个方向、五种灵韵,分主五行,化成地土。在下已经找齐了三方,还差两方。”
“是宝贝?”
“算,也不算。”
“用来做什么的?”
“凝聚阴间地府。”
“阴间地府?”
“正是。”
“速速说来听听!”
这位火神真是个直性子。
不仅直,还有些急。
宋游倒也不在意,干脆在旁边石榻上坐下,与他讲起阴间地府之事。
火神好似一点也不与他客气,也不觉得生疏,期间常常发问。
听说凝聚阴间地府要用到五方五行土,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听说是从当时国师口中听说的,又追问更多细节。听说他要凝聚阴间地府,就问天宫为何不派神仙参与,听到他与神灵大战,就问他把神灵打死没有。
但凡听到宋游与天宫冲突之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听到宋游诛杀巨星神,更是拍手称快,声震洞厅。
看来也是与天宫不太愉快的。
这位火神没有多少弯弯绕绕,也不懂什么谈话技巧,言谈举止间同样有几分古代风气,只是却与岳王神君的洒脱不同,他更多的是豁达。这种豁达常常出现在很了不得的人物身上,或是身居高位,或是智谋超群,或是武力卓越,总之别人都很难比得上自己,又拿自己没有办法,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是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智谋超群、武力卓越,在这位当世的上古大能面前,都算不了什么。
豁达之间,又有几分憨直。
但是这么畅谈起来,放肆直言,放肆的笑,居然也很痛快,就连宋游也好似被他感染,觉得很是有趣。
三花猫也常常盯着他看。
倒是燕子常被他笑声所惊。
“既是这么一个东西,那我倒是知道了。”炎阳真君坐直上身,“不过这个东西不在我这里,我这山上的火,只因我一次修行带来。伱修行时若是不有意控制,定然也会影响外界天地的。之后我觉得这火也挺好,至少能让那些凡人离我远点,免得每年都来吹吹打打几次,心烦,所以就也没有把它灭顶,一直烧到了现在。”
炎阳真君说着顿了一下,转头瞪眼对他道:“不过我这火焰山的火可只烧这一片,烧得再烫,也烧不到十里之外,更烧不到几州之外。这两年干旱只是天地转变。两千年前这边还遍地是湖呢,现在也全是土了,天地之事本就如此,活得久了,自然可见沧海桑田,就不奇怪了。倒确实有东西顺应天地转变,加剧干旱,多半就是你要找的那东西。”
“外界确实有些关于‘干旱乃是火神所为’的流言,传得煞有介事,这对火神的名声、香火都不好,火神为何不澄清呢?”
“如何澄清?只说一两句,又没人信,多说几句,又懒得费心。”炎阳真君不屑道,“区区凡人,活不过几十年,便任他们说去吧,反正天上地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奈何得了本座了。”
“……”
宋游不禁笑着摇头。
这可真是豁达。
只是这位火神也许封闭太久了,太过于古老了,想法还停留在他那个相对单纯、简单的年代,如今天下各方面早已不同了。一个神灵若是因为自身喜怒而给天下带来灾难,旱地三千里,是会被很多人口诛笔伐,记入典籍,遗臭千年的。
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被遗忘了。
宋游倒也不说什么,而是又问:“火神说的那东西,不知在何处?”
“此处往西,三百里,地底深处便是了。”火神说道,“我当初也去找过它,只是那东西挺奇异,不容易拿得动。虽与我修行之道相符,不过一来我要把它带回来也要费些心思,二来,呵,我再修行也没多少用了,玩了几天,便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
“你要去找,便早些去吧!虽然与你讲话还算痛快,尤其是听你斩神,嘿嘿,不过我也不多留你。”火神说着咧嘴一笑,“要是以后,你再把天宫哪个神灵宰了,再能来与我说说,那便更好了。”
“火神与天宫有恩怨吗?”
“多年的恩怨了,算不得什么。”火神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好。”
宋游只是笑笑,没有多问。
大概是有那么一些恩怨的。
若是不然,不至于兄弟二人,又都修到了极高境界,结果一个在天上被尊为正统火神,受万民敬仰,一个只能缩在这里,不仅地方小,甚至都不在中原大地内——大晏也许真的是世界的中心,不仅文化、经济上是如此,就是鬼神一说,修行灵韵,也仍是世界的中心。哪怕是鬼神妖怪通常也是不愿轻易离开大晏的,一旦出去,便宛如被流放。
“离开前可否去山顶一观?”
“自然可以。”
不久之后,宋游一行人与炎阳真君来到了火焰山的山顶。
身后火焰喷涌而出,直冲天穹,一行人背对着火焰,眼前却是苍茫的戈壁大地,一片土黄,看不到边,仿佛内心也随之辽阔了起来。
炎阳真君与他们说起两千年前这里的模样,挥手指着远方天地,好似一切在他记忆里都还是新的,就是昨天才看见的一样,说着说着,又不禁停下来叹一口气,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便都在这里了。
宋游在这里站了许久,这才道别。
“便向火神告辞了,多有打扰。只愿今后还有伏龙观的后人来到这里,火神能念及旧情,依然请他们到这里来,看看在下看过的风景。”
“哈哈……”
炎阳真君听了却是大笑,看向他说:“你以为我请你过来,客气招待与你,是念及你那些师门长辈的旧情吗?”
“难道不是?”
宋游反倒有些疑惑了。
“哈哈哈哈,你们伏龙观的传人每代都不一样,最多和上一代还有些关联,和上上代就从没有见过面了,又能有什么干系?来到我这里的伏龙观传人也是各有各的性格脾气,有的讲礼貌,有的不讲,我看了这么多,也早就习惯了。”炎阳真君说道,“后来无论谁来到这里,我就当从未见过他们的祖师,也不当他们是故人的徒子徒孙,不管前一个来到这里怎么样,是和我饮酒畅谈,还是与我打上一场,新的一来,我都当此前从未有过恩怨。”
“火神豁达。”
宋游听完十分认可,诚心恭维一句,却是更疑惑了:“那么这次……”
“待在这里虽然清净,却也过于无聊了。好在有不少妖精鬼怪慕名来投奔我,我倒不在乎有没有手下,却也算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也有一些天生地养的精灵来到这里,我便把它们养着,每日逗弄它们,也觉得有趣。还有些心性单纯,我也挺喜欢。”
炎阳真君说着转头看向他:“几个月前有个小东西耐不住本性,偷跑了出去,跑到了陇州去,我得多谢你,否则它怕是回不来了。”
宋游一听,顿时怔住。
心中有一种恍然之感。
扭头看向下方,遥远的山间,好似有一只精灵在蹦跳——
精灵身材纤细,四肢修长,身如羊长鹿角,头如狐面如玉,像是戴着面具,每一次蹦起来都轻灵无比,弹跳力极好,在空中缓缓收脚,不急不慢无忧无虑的姿态像是在空中起舞。
“……”
宋游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原来是当时善意的小小回赠啊。
缘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第538章 你真不要脸(月票+1)
“这火真是不凡……”
看够了戈壁风景的宋游,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身后山口的火焰。
本身就是精于火法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哪怕是身后山口的火,也极为不凡。是少有的比他正儿八经施放的灵火还更厉害的火。
“哈哈哈哈!”
炎阳真君依然大笑,豪迈不已,丝毫不掩饰,也丝毫不谦虚,直言说道:“此乃千年以前,我最久的一次闭关修行引发的大地异象,此后千年时间这火也未曾熄灭,反倒随着我修行时聚起的灵韵,变得越发厉害。莫说寻常神鬼,就是那天宫斗部的主官金灵官来到这里,只要他敢在我这山口里走上一遭,也得把他的金身烧成金水。”
“不愧为火神。”
宋游拱了拱手,不再多说,直接下山离去。
枣红马始终如一的跟随着他。
三花猫也立马跟上,只是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回头,看向那身着红袍的大胡子散发火神,表情严肃。
“那个人好像很厉害!”
“上古大能,自然厉害。”
“上古大能是什么?”
“就是和我观祖师爷一个时代的修士,修为通天彻地,十分了得。”宋游一边走一边耐心的与她说,“金灵官,周雷公,狐狸,鼍龙,还有北边那棵柳树,安清的老燕仙,都没有他厉害,也没有他活得久。要狐狸修成九尾,柳树得偿所愿,才能有与他相比的资格。”
“蛇仙有他厉害吗?”
“没有。”
“山神有他厉害吗?”
“不知在那片山中有没有,但出了那片山肯定是没有的。”
“这么厉害!”
三花猫好似被震惊到了。
“那谁有他厉害?”
“天上那些藏起来的神仙中,也许有几位和他一样厉害,或者比他厉害。”宋游对她说道,“听说天宫还有一些秘法,可以汇聚香火,便是将整个天宫神灵收到的香火神力全都汇集一处,聚在善战的武将身上,武将也会变得很厉害。可能是因为这些,他才来到了这里。”
“那你和他谁厉害?”
“我?”
道人微微笑了一笑,边走边说:“天地万法,玄妙无比,相生相克,又互有解法,难以说哪一样一定厉害。何况火神是前辈,我是晚辈,自是不敢说比他厉害的。”
“听不懂……”
“我和他一样厉害。”
“……”
猫儿听完却是表情越发严肃,加快小碎步,从道人身边走到他的前面去,并回过头来,好看清道人此时的表情,陷入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你这个人……”
只是道人终究没有教过她这样的话,限于词汇量的不足,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该如何形容,便干脆把头一扭,小跑着下山而去。
……
下山之后,道人一路往西。
走出十里,火焰不再。
走出五十里,路旁有了空房废宅。
百里之后,有了人迹。
甚至戈壁滩中出现了一条道路,有着明显的车辙,脚下的土也被踩得更结实。
接着人迹逐渐变多。
既有行旅,也有行人。
更多的是难民流民一样打扮的人,头发干枯散乱,嘴唇脸颊都布满皲裂,行尸走肉般的在路上走着,时不时就会倒下一个。
宋游本来沿着火神指的方向一路往西,是不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的,这条路稍微偏了一些,不过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与这些人同行,体会着他们此时身上的暮气死气,又感受着他们心中对生的向往,这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这是一群逃难的人。
逃离的是这几千里的旱地。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多,无论是商旅行人,还是逃难的流民,似乎都在这里聚集。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村落。
是在戈壁滩上的一片木屋,构筑房屋的木料已经被风沙侵蚀了颜色,变得很旧,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大地上,倒是与戈壁的画风相符。
只是村落也有些冷清,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人住在这里了。
许多人沉默无言,从此路过,也有一些人会转过头,向着那一栋栋关着门的木屋张望一眼,亦或是前去敲门。
宋游走过很多路,这条路真与此前走过的大多数路都不同,无论是路旁的风景,头顶的烈日,路上的煎熬和身边的行人,都不一样。
“砰砰砰……”
前方忽然传来了拍门声。
绝大多数人听见声音都充耳不闻,仿佛只是低头迈步就已经用光了全身所有力气,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道人停下脚步,朝着拍门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名中原面孔的商人,手上拿着钱财,一边拍门,一边喊着话。
里头还真有声音回应。
说的都是当地的语言。
宋游听不太懂,但从他焦急的情绪和虚弱的语气中,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用意。
想要以钱换水。
商人拿的钱不少,里头的人却没有开门。
“唉……”
商人长长叹了口气,却在叹完气后,立马闭上了嘴,似乎多呼一口气,都会造成身体里流失更多的水,随即无力的折身,想继续往前走。
一下腿上无力,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慢点。”
宋游提醒了一句,取出水囊:“我这里还有一点水,可以分足下一口。”
“当真?”
那名商人终于说话了。
“当真。”
“多少钱一口?”
“不要钱。”
“不要钱?”
“拿去吧。”
宋游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他。
商人毫不犹豫的接过,立马扯开木塞,仰头张大嘴巴,想要大灌一口,稍作犹豫,又换成了小饮一口,随即才递还给宋游。
“多谢先生,不过这边大旱,十分缺水,先生这点水,还是省着点喝吧,莫要随便赠与人了。”
“在下有道行傍身,渴不死。”
“唉……”
“足下方才是去讨水吗?”
“想买一些水。原先这里人挺多的,我每年都在那里买水。”应是喝了一口水恢复了些力气,又或是还他这口水的情分,商人说道,“结果从去年春天开始这边大旱,滴雨未下,连伞都快放烂了,他们自己都没有水喝,想来许多人都搬走了,或是干死了。”
那一口水对于此时严重缺水的他显然只是杯水车薪,他一边控制着声音和吐气说话,一边忍不住瞄向宋游的水囊。
“再喝一口吧。”
“这可如何……”
“那一口太小了。”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水囊递给他,同时问道:“这路上的人,也都是搬走的吗?”
“还能怎样?”商人咕咚喝了一口水,一滴都不敢洒,这才说道,“西域干旱之地,早已民不聊生,本来以为只干去年,今年会变好,结果今年开春这么久了还是滴雨未下,很多人便再也忍不住了,只好逃离此地。”
“都往哪里去呢?”
“有往更西边走的,那便是塞外江南,有往北边走的,反正哪来不干旱就往哪里走。”商人说道,“这里是原先的西州都护府河城地界,前方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岩山,那里有个岔路口,整个西域以南,没有几条大路,但凡走远一点,都要从那里过。所以这里才聚了这么多人。”
“原来如此。”
宋游倒也清楚一些大晏的地理。
原先大晏将西州都护府的治所就设立在这边,名曰河城,后来随着大晏对西域的掌控越来越强,越来越深入,治所的位置也往西迁移了。
“这水……”
“足下还能再喝,给我家猫儿与燕子留一点就是。”宋游说道,“喝完了我们还能再去寻,即使再干旱,戈壁中也总有绿州水源。”
“那便再喝一口。”
商人再次仰头,缓缓倒了一小口进嘴,又分成许多口吞下,这才把水囊递还给他。
随即二人相约同行,沉默往前。
空前繁荣的西域丝绸之路吸引了许多胆大的商人,这些商人也不都是大商队,也有许多独自一人或三两组队的,可能是未来的商队。这名商人便是原先陇州的人,年轻时读书,屡考不中,家中欠了不少债,加之出了变故,这才冒险出来跑商。
这是一条黄金路,一趟就能积攒巨额的财富。
越是干旱,路越难走,与你同捡地上黄金的人就越少。
只是很可能也会丢了性命。
直到往前,人越来越多了,宋游一直没有喝水,也没有用法力灵力滋润自身,甚至刻意阻止了这一过程,为的就是体验一下在这气温比体温还高的天气下,没有水分补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甚至三花娘娘叫他喝水,他也不喝。
这对他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
对路旁别的人来说,却是死亡的威胁。
随着步步往前,水分迅速流失,宋游的嘴唇也变得干燥,脑子开始有些混沌,嘴巴变得极度干渴,想喝水的欲望到了巅峰。
只是他终究不是寻常人,终究体会不到此时路上流民们的感觉。
也许只能体会几分之一。然后凭借着几分之一,窥一斑而猜想全豹,去思索旱灾下的百姓究竟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直到走到了商人口中大名鼎鼎的花岩山——
前方是一面高大的垂直石壁,岩层分层明显,并且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像是一面天墙。
石岩下方有三条路,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交叉处搭着不少棚子和简陋木屋,有许多人路过这里,停下歇息,大多也是沉默着,少数人交流着各地的旱灾,交流着哪里有水源。
也有许多人在这里一倒,就起不来了。
“……”
宋游也在这里盘坐了下来,有一种坐下来就不愿意走了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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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滴水成湖
上午的花岩山下,人如蚂蚁成行。
“先生不走了吗?”
商人有气无力的站在道人身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他几眼,见他没有回应,才终于开口问道。
“过几天再走。”
道人扭头看了看四周流民,又抬头看了看逐渐灼热起来的天日。
这边远比沙州干得更严重,要是再在这里降一场大雨,恐怕会耗费比百日更长的时间,而且这里缺乏保水的地理环境,又缺乏住民,降一场雨不仅没有多少用,甚至都保不了一天。
所幸他还有一个办法。
“那也坐后面去吧,可以遮太阳的地方,这里实在是太晒了,先生不能遮阴的话,很快就会被太阳晒成人干。”
“在下有道行傍身,不怕的。”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他,语气温和,“这里好,在下就坐在这里,正好感悟灵韵。”
“……”
“足下莫要在此久留了。”宋游对他说道,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会费多少口水,“我观足下知礼而守节,有勇气又有坚守,实在难得。人生的起伏只是暂时的,只要能过此难关,假以时日,不说能否成大器,也很难庸碌无为,还是尽快离去,早寻出路吧。”
“……”
商人嘴唇干得发白发裂,又看了眼道人携带的水囊,知晓其中其实也没有两口水了,不敢讨要,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朝他拱了拱手,便踉踉跄跄的折身离去,走向前方荫凉。
回头一望——
道人盘坐不动,行囊就放在身旁,那匹马也站在他身边,猫儿则找了个小沙丘,站上去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真是个奇怪的道人。
商人走到阴凉处,刚松一口气,不禁腿一软,摔倒在地。
……
茫茫戈壁中确实没有几条大路,花岩山便是整个河城地区来往必经之地。
无数商旅行人、流民百姓汇聚于此。
没有人敢在阳光炽热时赶路,那样不管你带再多的水,也走不出几里地就会倒在烈日和高温之下,然后被迅速烤成干尸。于是每到接近正午时分人们就得努力寻找庇护所,即使找不到,也得缩在骆驼身旁的阴影下,用布盖着身体,只有早晨和黄昏才是赶路的最佳时节。
花岩山的石壁上被凿出了许多洞窟,也有不少天然的峡谷、裂缝,还搭了一片棚子和木屋,都可以容人遮阳,加上花岩山朝向背西,每过正午自然而然就会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长此以往,自然便成了来往人们绝佳的遮阳地。
此时便有无数人停留于此,不时传出有气无力的讨论。
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这鬼天气……”
“可知附近哪里还有水?”
“哪里还有水?河城的河都干了,河城都快成空城了,没看大家伙都在往外面逃吗?”
“不要人活了啊……”
“你们往哪里走?走得出去吗?”
“不走也是死啊……”
“这一趟要把命搭上了。”
“唉……”
用最后的力气交谈,是临近死亡时下意识寻找的慰藉,是对于水源信息的期待,也是生命中最后的叹息与抱怨。
“老天爷啊,你要是不让人活,就把我们收走吧,为何要留我们在人间受苦啊?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
哀嚎声,感叹声,祈祷声。
声声都飘进道人的耳中。
无论是说话的人,还是沉默的人,也都不禁将目光瞄向前方的道人。
众人有的躲在洞窟中,有的缩在峡谷阴影下,也有的缩在裂缝中,或是坐在木棚子下,唯有这名道人,独自坐在阳光中。
戈壁滩里的太阳无比毒辣,能将地面晒得足以煎熟鸡蛋,能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强光映照之下,那名盘坐不动的道人是如此显眼,甚至于身上发白泛旧的道袍都变得更亮更白了几分。
那处地方刚好有一片浅坑。
道人不走,猫儿燕子也不肯走,反正被袋投下的阴影足够她和燕子遮阳了,便一直盯着好似老僧入定的道人看。
倒是辛苦了趴卧旁边的枣红马。
所幸无论猫儿、马还是燕子都有道行护身,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渴死晒死。
只是难受还是难受的。
随着晒得越来越久,缺水越来越久,这种难受还会越发加剧,就算是妖怪也不见得扛得住。
被袋依旧投下一小片阴影,三花猫焉纠纠的趴在地上,身旁还有一只燕子,同样无精打采,她自己难受之际,却不由得看向旁边的道人。
道士可是实打实的坐在烈日下,已经坐了整整三天了,期间一动也没动,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若换了常人,一下午就会被烤干。
“……”
三花猫不禁迈步往前爬。
爬得很是缓慢。
爪子刚一迈出阴影范围,触及到烈日下的地面,便传来一阵滚烫,刹那间的温度变化使得她闪电般的缩回了爪子,直到用了灵力护体,这才重新迈步往前爬去,走到道人身边——凑近看一看他,又嗅一嗅,像是当年初识不久一样,观察一下他的情况。
只是当年的三花猫是怕道士死了,看看他还活着没有,现在的三花猫自然已经知道了,道士没有那么容易死,却也想来观察一下他。
“道士伱渴不渴?”
三花猫试探的对道士问道,声音放得很小很小,怕打扰到他,又想听他回答。
“喵?”
三花猫又歪着头凑近了道人,瞄向道人很干的嘴巴:“你喝不喝水?我们还有一丢丢水!”
“三花娘娘回来吧,别去打扰先生了。”身后传来燕子的声音,也非常小,有些有气无力,“先生正在感悟某种灵韵。”
“唔?”
猫儿瞬间扭头,疑惑盯着他。
“三花娘娘没有发现吗,先生身边环绕着一种灵韵,越来越浓厚,越来越玄妙。”
“喵呜~”
猫儿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这种感觉好像有点熟悉。”
“阳都。”
“阳都!”
“阳都曾有过类似的。”
“是哦!”猫儿略微睁大了眼睛,“你好像比我聪明!”
“太阳很晒,两天没喝水了,三花娘娘别说话了,也别走动了,回来躲着吧,等晚上天凉快一点,我带着马儿去戈壁里找一找水。”
“好的……”
猫儿这次不走路了,而是略微屈腿,轻轻一跳,便直接从道人身边跳向了被袋旁。
身姿在空中舒展,在地上投下阴影。
燕子立马像是被唤醒了血脉里的恐惧,下意识就想跑,翅膀都张开了,又强忍着,将之收了回来。只是待得猫儿跳回到他旁边之后,他还是默默地挪动着脚步离她远了一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太阳西沉,日暮缓缓降临。
天地间暴躁的炽热终于开始向温柔转变。
到了晚上才变得舒爽。
早晨则是最凉爽的一段时间。
只是太阳一出来,便又迅速升温,像是在向世人展现它的威力。
如此便又是一个轮回。
期间每到凉快的早晨和傍晚,有人从道人身边走过,见他坐着一动不动,也会过来查看一下他的情况,甚至见他是道人,格外照顾,即使自己已经干渴得没有力气了,却也会来问一问他,看看他还活着没有,劝他离开。
道人当然是没有回答的。
偶尔也有心怀不轨之人,想看摸一摸被袋里有什么东西,水囊是不是空的,都被枣红马起身一个作势欲踢的动作便给吓退。
这一坐,就又是几日。
道人身旁的灵韵越发浓厚玄妙,无论是燕子还是三花猫都有明显的察觉——此间玄妙实在难以言说,他们也不知如何理解,如何感悟,只知就算是待在灵韵玄妙的中心,什么也不做,自然而然也仿佛受到洗礼,若能多捉住一丝,便又多一丝的造化。
直到坐了十日之后。
修行感悟之际,灵韵自然影响天地。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是一个黄昏。
前方依旧有无数商旅行人、流民百姓蹒跚走过,花岩山遮阴地内也陆续有人走出,走向远方,干渴不已,如同行尸走肉。
正好有一名年长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看他——
应是已经躲在花岩山的荫凉下看了他一天了,此前太阳灼热,不敢过来,如今太阳下山,这才过来查看道人生死。
见到道人睁开眼睛,虽然虚弱,目光却是淡然,他立马被吓了一跳。
“你还活着?”
“是……”
这是道人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
“先生从哪里来?为何在这坐了一天?为何不去后面躲太阳?为何不离去?”
“在下在此修行。”
“修行?”商人摇了摇头,“这里这么干,先生还是快些离去吧,若是水不够,我倒是可以匀两口给你,就当做个好事。”
“多谢了。”
宋游说着站了起来,语气诚挚:“不过在下不缺水。”
许多路人都向他投来目光。
只见道人从旁边拿起水囊,似乎想要饮水,众人见此,目光中不由都多了几分羡慕,也或许是灼热,甚至喉咙都下意识的开始吞咽,可这道人拔开水囊的塞子,却并没有喝,而是缓缓将之倾斜。
众人一见,又愣住了。
“……”
水囊中的水也几乎没有了,即使将水囊完全倒过来,壶口也只出现了一滴晶莹,像是水晶一样,停留了几息时间,才缓缓滴落下来。
“啪……”
水滴落在干渴的戈壁上。
小小一滴水,瞬间就被戈壁吞没,却没有消失无踪,而是仿佛成了一个引子,打湿了戈壁,随即像是大地破了一个通向地下河的口子,从这一点湿润中疯狂涌出水来,将之扩大,缓慢化成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