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江湖夺宝
“道长好手段啊。”吴女侠眯起眼睛,盯着在火焰中被逐渐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衣裳的人,笑了一声,“听说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很多都是用一辈子来学那么一两样本领,宫观寺庙中的高人最多也只学三五样本领,道长年纪轻轻,法术倒会不少。”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那这五个呢?”
吴女侠看向剩下五个江湖人。
“几位……”
道人便看向他们,停顿片刻,也问了句:“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风吹草动,无人回答。
五个江湖人被定在原地,有人目光是转向这边的,可以借着余光看见一点,有人眼睛瞄向别处,看不见这边如何,却都能听见声音,从声音中也能知晓此处发生了什么事,这道人又有何本事。
此刻听道人一问,心中都害怕极了。
恐惧,不安,又有悔恨。
时而觉得自己遇见的是神仙高人,时而想起自己滥杀过的无辜,觉得自己的报应终于到了,心中更是惊惧害怕、悔恨不已。
心一惊乱,便有如火烧。
“篷……”
当即有三人身上燃起了火。
不过与那位不同,这三人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便就这么站着,如木桩假人一般,被烧成了灰。
也不知其余两人心中如何想。
“这又是什么手段?”
“火行之法。”
“这么厉害!”
“算不得厉害。”道人从容解释,“最初那位被女侠提回来,已是吓破了胆,心中忐忑不安,恐惧惊疑,又被在下勾起了懊悔之心,这才容易被心火所趁烧成灰飞,随后三位,是见了那位的下场,同样忐忑不安、恐惧惊疑,火自他们心中起,不从在下手中来。”
“剩下这两个呢?”
女侠又看向了剩下的两个。
“道人本不该多造杀孽,在下也不是喜好杀戮之人,除了那些明着对在下起了杀心的人,其余人在下都不取他们性命。”道人耐心说道,“这两位能躲得过在下的询问,大概没有杀过无辜,不过既与这几位同为昂州五雄,自然也不是善人,便请他们在此地留着吧。”
“留多久?”
“一个昼夜。”
“有意思。”
此地虽有人烟,但毕竟在大山之上。
白天虽然安定,晚上也有豺狼。何况如今山中聚了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此地留一天一夜且活下来,说容易绝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怕是要考验一番造化了。
“轰隆!”
头顶忽然一声闷响。
女童女子尽皆仰头望去。
“要下雨了。”
道人对她们说了一句。
女童眨巴了下嘴巴。
女子则皱起了眉。
“那可不行,我的神驹可不能淋雨,淋了雨容易生病。”吴女侠指着前边,“我记得来时路边,那边有个亭子,可以避雨。”
“走吧。”
“你也去?”
“自然。”
“不急着下山?”
“不急。”
“有些江湖人烂命一条,为了宝物,可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正好见识一番。”
道人已率先迈开了脚步。
山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袍猎猎抖动,发丝也随之飘舞,路边草林皆弯了腰,放眼大山连绵,一片开阔壮观,也是一番景致。
山上江湖人果然不少,一路走来,或明或暗的遇到不知多少。
有些江湖人见他是道人,会多几分真真假假的客气,先自报家门,询问一番,再做定夺。至于是打是杀,要不要约下个规矩,各有不同。
有些自恃本领,一言不发,拔刀相见。
有些躲在暗中,放着冷箭。
有些远远见道人女子本领高超,不敢上前,看几眼便悄悄溜走,不知去了哪里。
不同的选择注定了不一样的下场。
渐渐看见了女侠口中那座亭子。
虽是在半山腰上,不过却是一处向外凸出的悬崖边,也不知是哪位雅人所建,用来观赏风景是再适合不过了。
三人一马率先走进了亭子中。
没过多久,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得大,来得急。
道人不慌不忙的在亭子中盘坐着,既不因方才江湖人的多番打扰而烦躁,也不因烧了七八个人而感怀,心中好似全无波澜。
从亭子里往外看去,每一滴雨都是短短的雨条,挂满了天地之间。
穿林打叶敲亭瓦,声音道道不相同。
山间一直有着团雾,大雨一浇,又升起了氤氲,如一层半透的轻纱笼罩了层层青山,风景本就秀丽,又变成了一幅山水画里的场景。
陆续有江湖人赶来此地。
也许有同样知晓此处有座亭子、前来避雨的,也许有从那些溜走的人口中得知消息,特地围过来想要夺宝的。
不过没人轻举妄动,都站在亭子外头,淋着雨盯着亭中众人。
渐渐越聚越多。
从十几个,变成二十几个,又从二十几个,变成三四十个、七八十个,到后来不太能数得清了,也许已经有上百个了。
还在不断增多。
有的是单枪匹马来的,有的是三五成群结伴来的。有的零零散散的站在前方路上、半山坡上,有的聚成一堆,大雨中只见黑压压的一团。
这些江湖人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都有。
不止兵刃,打扮也不相同。有的穿得好,有的一团乱遭,有的披了蓑衣,有的戴了斗笠,有的只在雨中淋着,头发被雨湿成一股一股的。
隐隐还听见山下有打马的声音,明显有人正听闻消息,火速赶来,足以见得这幅传说中的绝世画作究竟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这些江湖人要么独行独立,只抱着武器盯着亭中的道人与女子,要么凑在一起小声讨论,但声音也都被大雨声盖了下去。众多目光和众多兵刃汇聚成一种难得的肃杀之气,又与大雨的嘈杂混在一起。
亭中一站一坐的二人小声说话。
“怕有两三百个人了。”
“嗯……”
“这么多人,别说我了,就是再把舒一凡林德海一起叫过来,怕是也挡不住。等下就看道长你的本事了,要是不行,我是帮不上忙了。”
“多谢女侠。”
盘坐着的道人不疾不徐,赏雨也赏江湖人,勾起嘴角:“女侠你说……”
“什么?”
“这会儿像不像当年的柳江大会?”
“……”
吴女侠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才笑着答:“当年柳江大会上的人可比这里多多了,不过在这我倒也看见不少江湖上的好手。”
道人没有再回应。
因为前边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是一个有些年纪、留着发白胡须的老江湖,带着斗笠,扯着嗓子喊:“里面的道爷,在下凌云,算是有礼了。”
一边喊一边拱手。
“凌云,以前金刀门出来的,后来在长京混,人送外号不饶人。前几年去了礼部尚书府上当门客,不晓得是自己偷着跑到这里来的,还是奉了尚书的密令来找画的。”吴女侠在旁边小声说道。
“在下听说道爷法力高强,身边护法也武功了得,不过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是好惹的!道爷既然道行深厚,又何必我们这些俗人争宝?”
“嘿,我成伱的护卫了。”
“在下关守纪。”
又一个略有些胖的中年人站了出来。
“凌老辈子说得有理,道爷既是高人,又何必舍了一身道行,与我们争宝?输了毁了一身修行,赢了也惹来满身的杀孽,左右都吃亏。”
“关守纪,逸州人,咱们老乡,不晓得哪个门派的,还有个弟弟,叫关梅启,在长京混了很多年了,做事还算讲究。”
另一个差不多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听人说道爷先前自报家门,说是逸州灵泉县人?嘿嘿,小人虽然没有去道长的阴阳山上耍过、上过香,但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老乡之间实在没得必要兵戎相见的,道爷你说呢?”
“这就是关梅启。”
“在下长州崔风季!”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非是在下冒犯!道长道行再高,也须得掂量着,我们这里聚了这么多江湖好汉,不少好汉都带了弓箭,别说几百把刀一拥而上,就算一齐拉弓射箭,道爷又没成仙,可能挡得住?”
“崔风季,假名,原名崔淼,常在鬼市混,假装高手,看起来牛逼轰轰,其实内行都晓得,杀狗都追不上。”
“在下席异尚,看个热闹,出来就想说一声,道长莫要误伤到我了。”
“席异尚,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云鹤门席家的人,以前在柳江大会上你见过他的兄长。云鹤门门派驻地就在长京外头,更是在长京里头乃至朝堂之上有不知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这么多人里边,他是最不好惹的。”
宋游静静的看着前边。
以前在柳江大会上,听吴女侠说过,云鹤门乃江湖之耻。不过后来听书的时候,说书先生倒都对其十分推崇,长京江湖人也都很给面子。
就如此时——
席异尚突然开口自报家门,一群江湖人中都是一阵喧哗,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离得远的,在大雨声中没有听见席异尚的声音,连忙询问前边的人,听说云鹤门席家的人也来了后,便又是一阵喧闹。
这阵喧闹很久才平息下去。
终于又有人冲着宋游说话:
“听说道爷不是江湖中人?依我所看,就算道爷是受人所托,也不必如此执着!此时算是我们胁迫,生死之下,道爷不算违背信诺!还请道爷将带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自会决断归属。”
“请道爷交出画作!”
“道爷能定住一个人,能定住几个人,能把我们几百人都定住不成?”
“道爷交出画作,算是我们买的,我们凑一些钱给道爷答谢,出去之后,大家伙无论宝物归谁,统一说是从道爷手上夺过来的,如何?”
“道爷……”
亭外风雨渐大,雷声阵阵,越来越多的江湖人站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或是催促或是逼迫,或留有余地,或藏有针锋,各有各的性格,所谓的江湖气大概便都在这些话里边了。
道人听着,只觉有趣极了。
第166章 北钦山蛇仙相助
“轰隆隆!”
“哗啦啦……”
雷声滚滚,天地昏暗。
夏日的狂风骤雨摧残着山间草木,沙沙之间,时有折枝声。
雨珠顺着亭子瓦檐往下滴淌,顺着枝叶草茎往下滴淌,也顺着江湖人的斗笠发丝往下流,大雨中一切都好模糊,又好像一切都格外清晰。
江湖人见亭中道人始终坐着,不动也不答,而己方声势越发浩大,不光是江湖好手越聚越多,还有许多江湖大派的人,以及一些内行人都知晓是在为朝中权贵大臣暗中做事的人也都站了出来,人也多,势也众,心中便安心了许多,有向亭子越走越近的意思。
道人却转头看向了远处风景。
“轰隆!”
雷声之中,道人终于起身。
江湖人的嘈杂顿时一滞。
同在亭中的江湖女侠瞄着前边,这么多人,即使她本事再好,落入人堆中怕也起不了浪花。不过打不过是打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是了。于是仍旧提着长刀跟上去,好似只想看个热闹。
身后女童瞄一眼外头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又抬头瞄一眼自家道士,伸手拽了下道人的衣角。
“没事的。”
道人低头对她说,随即踏步往前。
停在亭舍边缘,道人却没看向江湖人,而是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问了一句:
“前辈为何在此看戏?”
话音落地,江湖人反应不一。
有人愣一下神,有人迷惑不解,有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也有人什么都没看见、收回目光想劝道人莫要装神弄鬼。
然而没等他们做出反应,便听天地间一道巨大的雷声:
“轰隆隆……”
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不对!不是雷声!
是这山上的声响!
一众江湖人都睁大了眼睛,敏锐察觉不对,左顾右盼,想从身边人脸上找到心安,却只在他人脸上看到了如自己一样的警惕。
就这刹那之间,又是一阵轰隆声响,与此同时,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好似天地崩裂。
幸好江湖人底子都不错,才能在路上站得稳。
“快看!”
有江湖人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正是道人先前看的方向。
众人再次转头看过去,只见山间雨雾氤氲陡然流动起来,好似被人挥舞的绢布,又好似流水一般,慢慢的汇聚在一起。
此般神异,非是江湖把戏人的小手段,而是整个天地的异象。
待得雨雾氤氲彻底汇聚成型,众人更是大惊——
那不是别的。
正是一条盘桓在大山之间的巨蛇。
巨蛇通体由云雾组成,虚幻无实质,却长不知多长,大不知多大,仅仅蜷缩起来便填满了面前的山坳,值得注意的是,巨蛇头顶有两个小角。
“蛇仙!”
“蛇仙显灵了!”
“头生双角!莫非真成龙了!”
大地再度颤抖,云雾巨蛇在山间活动着身子,竟缓缓转头,看向了他们这边。
云雾飘渺间,不见巨蛇五官,也看不清眼睛在哪里,可此般神幻场景,如此庞然大物,仍让人觉得心悸不已。
这绝非障眼法那么简单。
众人皆大惊失色。
虽然早已听说蛇仙是有神位的,心地纯善从不伤人,但毕竟只是听说,心中不敢确定。更何况又曾听说蛇仙不喜纷争杀戮,常惩治恶人,他们这么多人提着武器站在这里,谁又知晓是否触怒蛇仙。
此时隔着半个山渊,与那巨大而缥缈的云雾蛇仙对视,从那蛇头之上,可看不到什么慈祥和蔼。
“呼!”
说时迟,那时快。
云雾巨蛇忽然朝他们冲了过来,一扫先前的慵懒,只瞬息间就跨过了山渊,到了面前。
雨雾氤氲汇聚成的巨蛇,虚无缥缈,并非实质,只贴着半山腰游走,从他们身边穿过,带来无数骤风横雨,便吹得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哗……”
众多江湖人哪里反应得过来?
只能努力站稳身子,抓住身边可以抓住的一切东西,脸被吹得变形,斗笠被轻易取走,蓑衣也被扯烂。
眼见得云雾巨蛇带来的风雨还在迅速变大,伴随着大地颤抖,他们却毫无反抗之力,哪怕有人抽刀拔剑对着云雾疯砍,也什么都砍不到。
风声雨声,草木折断声,江湖人的痛呼大喊,马儿嘶鸣,响彻这片天地。
直到云雾巨蛇的身子过了大半,所有江湖人全都被这云雾巨蛇卷了起来,再随着云雾巨蛇轻轻一摆尾,无一例外的,全都被甩下了悬崖。
唯一无事的,只是山间亭舍。
女子与女童早已看得呆了。
黄鬃马更是惊慌失措。
“哗……”
巨蛇贴着这片山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前边山间凹处,盘桓起来,抬头注视这处亭舍。
道人立在亭中,与之对视。
眯起眼睛,想了想才抬手行礼。
“多谢前辈相助……”
云雾巨蛇没有动静,也看不见神情,不足一息后,便突然炸散,将所有雨雾氤氲都还与了这片大山。
“……”
女子与女童睁大眼睛,一个呆滞,一个懵神,只见到无数泄开来的云雾沿着远方山壁流淌,如水一般拍岸,眼中仿佛还停留着那道身影,也停留着那群江湖人毫无反抗之力的画面,惊讶不已。
“那是什么?”
女童转头直盯着道人。
“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蛇仙了。”道人一边答道,一边走向亭子靠近悬崖的那一方。
“蛇怎么那么大?”
“那不是蛇仙的本体,只是蛇仙的法术,用来帮我们的。”道人顺手摸了摸女童的头,盯着面前的山崖,“不过蛇仙也是很了不起了。”
“好厉害!”
“是啊。”
“三花娘娘以后也能那么厉害吗?”
“当然。”
面前的山崖很高,直通到山底,好在不是垂直,有一定的弧度,也长满了草木,被从这里扔下去,倒是不见得一定会死,但也不好活命。
也要看自己的造化。
此时这么一瞄,下边无数身影,有些在悬崖上,大抵能活,有些已经在最底下了,若非武艺顶尖,恐怕已死。
“唉……”
宋游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这位蛇仙是不是真的与伏龙观祖师有旧,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或猜出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也不知他是单纯得知自己善行,看不下去又以为自己应付不了,想帮一把,还是随手与曾经故人的后辈打声招呼。
无论如何,人家帮忙,自然也该道谢。
只是此时能感觉到,蛇仙已然离开。
也罢,下次再来寻他。
“唉……”
道人再次摇头叹气。
蛇仙固然是一片好心,奈何这些江湖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弃?
蛇仙今日助他,只是治标不治本,只管今天。只要这些江湖人不知他的本事,不能真的确定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手上拿走这一幅画,今后必然还是会再来找他,而若是这些人零零散散的来,还要更麻烦些。
多想无益,不如观雨。
道人的心渐渐静下来。
吴女侠则冒着雨走出亭舍。
前方江湖人落了不少刀剑行囊,她也不讲究,去挑拣了一番,挑了几把不错的刀剑匕首放进被袋里,说正好拿到鬼市上去卖。
若是见到有钱袋,她则都要打开瞧一瞧,仔仔细细,连一个铜子儿也都摸出来,揣在自己身上。
回来问道人要不要,道人笑着摇头,她便当做零花钱分给了旁边的女童。
女童可珍惜得很,没拿稳掉了一个铜子儿在地上,都要飞快的去捡,生怕滚到亭子外边落到悬崖下去了,然后全部揣在怀里,鼓鼓囊囊。
山下偶有痛呼哀嚎之声。
不多时,雨便停了。
夏日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夏日的晴也是如此,几乎大雨刚停,天上的云便被拨开,一道阳光直直照来,刚好照在前方山上。
一行人不多耽搁,立马下山。
“三花娘娘要不要骑马?”女子坐在马背上,对道人身边的女童问。
“不要。”
“泥巴路多难走啊。”
“不要。”
“还会弄脏鞋。”
“不会。”
“你要骑的话,我让给你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骑,伱一个人骑,怎么样?”
“我们有马!”
“那算了。”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多问,又瞄向旁边道人,想了想,笑着说了句:“我算是看出来了。”
“怎么?”
“你想帮那个姓窦的。”吴女侠说道,“之所以大摇大摆往山下走,就是想让世人都知晓这幅画已经不在那个姓窦的手上了,之所以遇到人都介绍一句你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就是想让世人以后想找,也去你们那找。”
“多谢女侠。”
“谢我什么?”
“在下本无善行,女侠为我说了一件。”
“不谢……”
不必多言,只小心往山下走。
雨后初晴,阳光如金,有些耀眼。
山路则是湿滑难行。
也许是之前几片山的云雾汇聚成的蛇仙实在太过巨大显眼,隔着很远都能看见,也许是之前江湖人的惊呼痛喊传遍了这片山,一路往下,倒是都没再遇到上山的江湖人了,也省了不少功夫。
“你还去鬼市吗?”
“自然。”
“带着这幅画?”
“出了此山,应当无人知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吧?”
“那得看这群江湖人的情报了。”
“那便看看。”
“今天十六,咱们明天下午应该可以走到鬼市,等一会儿,天黑正好去逛逛。”吴女侠有些东西要出手,“里头有客栈,可以留宿,外头不远的村子里也都有茅店,看自己想住哪,总之逛一晚上,第二早上,正好回城。”
“女侠安排妥当。”
“不消客气。”
下山已是黄昏,找地方借宿一夜,在女侠自己编的草绳的味道中睡去,次日清早起床,再度往长京的方向走。
一路都是女童吹的哨子声。
第167章 长京鬼市
五月十七,是个大晴天。
正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阳光最盛的一天,世间阳气达到顶端,阴魂小鬼自弱三分,就算有道行的鬼,白天也万万不敢出来。
从大清早开始,阳光就直射大地,哪怕用布遮着,也晒得人一身滚烫,是标准的盛夏天气。
道人向山下借宿的人家道了谢,吴女侠则掏出一小把铜钱,还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才让主人家收下。
旁边的小女童见了,觉得自己也借宿了,不肯与人区别待遇,于是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小把铜钱,要递给主人家。主人家心善,已经收了吴女侠的钱怎么能再收第二遍,小女童便学着吴女侠,用那轻轻细细的声音,也说一通一模一样的好话。
主人家还是不肯收,她便不会了,站在原地愣愣的将主人家盯着,搞不清是哪里不对。
直到道人开口,主人家才收了。
小女童顿时就很开心。
一直离开了村子,走到路上,都很开心,一边吹着她新摘的马屎叫叫,一边跟在道人身边、蹦蹦跳跳的踩道人的影子玩。
地上依旧有些泥泞。
吴女侠趴在她的矮马背上,上身也伏了下去,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道人说话的声音却清晰而镇定:
“要说成文的规矩,鬼市只有一条,就是不问别人的身份来历。你是卖家别管买家是谁,你是买家也别管卖家是谁,只看货谈价就是。所以很多人买卖见不得光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来。长京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了,看得见看不见的,摸得着摸不着的,已经离不开鬼市了。”
“和黑市挺像。”
“是啊。”
“还有不成文的规矩吗?”
“太多了。”
道人一边瞄着旁边跟着自己的影子走、非要踩在自己影子上的小女童,一边小声说:“请女侠讲讲。”
“比如交易达成一概不退不换,买到假的不退换,收到假钱也不退,买贵买便宜都看自己本事。再比如里头乱,所以万事小心,不要露富,进出鬼市的时候尤其要当心。也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很弱,若伱真的很弱,最好规矩一些且不要让人看出来,若你很有本事,便可以自在一些。”吴女侠说道,“其实没多少说头,不用说都懂,在哪都是这些规矩。”
“女侠常来吗?”
“来过不少次,一般都是来找点钱花,有时候也来买点消息。”
“原来如此。”
这是一个更原始的市场。
道人忽然顿住脚步。
身边的小女童一直盯着地面、刚刚往前跨出一大步,本该踩到往前移的影子上,然而影子却停住了,没有往前移,自己便踩空了,不由一愣。
转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却见道人朝她一笑,这才迈步。
此时虽不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然而烈日威力实在太大,到下午的时候,地面就被烤干了。黄土路上被踩出的一个个脚印都变干了,定格成湿润时候的模样,有时踩在上面,会将之踩坏,咵嗤一声,干脆的泥土碎裂四溅。
沿着官道一直走,走到下午时候,便走上了女侠此前指过的那条小路。
前方隐隐可见一些村落。
路上也偶尔可以遇到一些同样往那个方向走的人,有些和农户打扮差不多,有些则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本地村民。
经过村落时,路边还有不少村民,站在路口逢人就问,要不要留宿。
“这边每到鬼市开市,都有很多人来,大晏看重商业嘛,很多村民心思活络的,也做起了买卖。”吴女侠讲解着,“不过不要理他们,这里过去还要走一段,前边还有村子。咱们来得算早的,完全可以住近一点,那些来得晚的,才住这边。”
“原来如此。”
“你打算住鬼市里边还是外边?”
“里边也有住宿吗?”
“两边石壁凿出来的旅店,有两家。”
“外头里头有何区别呢?”
“住外头的话,你买完东西,就得出来,走在外面就可能有危险。”吴女侠说道,“能在地缝下边开旅店的,都是有本事的,收钱很贵,但你住在里面自然会保证你的安全,适合那些自己没多少本事、又露了财或是买了贵重物品的,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出来,总比晚上安全。”
“还是住外边好。”
看来此地并非是那种一群人聚集过来、完成交易又全都离去的夜间野外市场,而要固定、正规许多。
又得多谢这位女侠了。
若非是她,宋游哪里听得到这些,这一趟恐怕要少见识到许多东西。
边走边聊,渐渐过了两个村子。
“大侠!道爷!”
前边忽然传来一道童声。
道人与女子扭头看去。
只见两名小孩儿,一女一男,一高一矮,姐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弟弟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面庞都又黑又红,站在旁边,盯着他们:
“大侠,道爷,要不要住店?我们家收费便宜,管一顿早饭,晚上不管再晚回来,都有人醒着开门,还可以借灯笼,蜡烛另算。”
“你们是什么店?”
吴女侠停下来问他们。
“茅店。”
“多少钱一晚?”
“一间六十钱。”
“胡说,这边天没黑都是五十。”
“那就五十……”
年长的女孩声音弱了一点,悄悄瞄着女子。
“两间有吗?”
“有的!”
“先去看看!”
吴女侠粗着声音,将手一挥。
女孩和男孩立马便笑了,眼睛眯起来,挥舞着胳膊跑动起来,往前带路。
女子牵着马往那边走。
道人也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打量两个孩童。
年纪很小,身板很瘦,说话的声音稚嫩,但是条理却很清晰。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当家了。这也是这年头平头老百姓家孩子的真实写照。
相比起来,生在这里已经算是不错了。因为地段好,挨着地缝鬼市,每个月都有九天里有无数三教九流的人赶过来,半夜开市,逛完鬼市总有一部分人要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天亮再回去,便有了商机。
这点商机,已超过全国九成九的农户。
两名孩童虽然年少便要出来揽客,身体倒也还健康,没有吃不饱的迹象,仅就这点,也超过很多百姓子女了。
百姓之苦,是时代之苦。
道人摸了摸身边女童的脑袋。
茅店通常简陋,就是一间间茅草屋,有的是单间,有的还是大通铺。
这家还好,都是单间。
道人女子看了一圈。
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里头就一张床,只觉得不算格外脏乱,也没什么异味,便定了下来。
“给我把马看好。”
“要加钱的……”小女孩悄悄瞄着她,“要二十文。”
“嘿你这个小机灵鬼!”
“不给钱也行,丢了不赔。”
“包草料吗?”
“包喂草三十……”
“什么草?”
“我自己去山上打的草。”
“你家没有大人吗?”
“娘亲还在睡觉,晚上要守门守马。”
“行!”
吴女侠便答应下来,说道:“给我看好马,喂饱,别给我丢了啊!这可是我的爱马,丢了的话,我的刀可不饶你们!”
“不会……”
吴女侠把缰绳递给了她。
又添一笔钱,小女孩立马高兴的牵着马走了,整个人还没有马背高。
说来也是有意思,出了逸州之后,宋游便再也没有见过比吴女侠这匹马更矮的马了。大抵是出了西南,就再也没有人骑矮小的西南马了。
“等天黑吧。”
“好。”
两人各自回房。
道人在门口逛了一圈,看了看这个村庄,以及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回来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感悟夏至的时节灵韵,直到天地间阳气渐弱,睁开眼睛时便发觉已经到了黄昏。
外头女侠在与茅店的姐弟俩讲话,讲她自己在江湖中的奇异见闻,有一些还是道人说给她听的,这人是个健谈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吃了晚饭,直接出发。
鬼市在地面之下,附近也无高山,不走近根本看不见那条地缝。
不过地上早已踩出了大路。
走近之后,便能看见那条大地上狰狞的伤疤了,又长又深,好比是一条狭窄的悬崖,只有几丈宽。这会儿天色本就暗了,底下更是一片漆黑,只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是谁点的光亮,因为深有十来丈,因此俯身去看,也只能看见很小的几个小红点。
沿着地缝走,一路都有路可以下去。
只是有些“路”就是几个可以踩踏的平台,只有本领高强的江湖人才下得去,有些路则是开凿出来的小路,斜斜通往下边。
路上人越来越多了。
吴女侠找了比较近的地方下去。
道人一边往下走,一边往身边看,借着微弱天光,能看到不同的土层和石层。
慢慢走到最底下。
此时几乎已彻底黑暗,借着灯笼的光才能视物。
刚下去时,就是普通的地缝底部,地上满是乱石杂物乃至粪便,甚至有人或动物的骨头,味道很不好闻,两旁也是普通的石壁。不过他们顺着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边便有灯光了,两旁的石壁也被凿出了不同的空间,讲究的好比屋舍,不讲究的便像个山洞,有的还搭了楼。
比宋游想的要繁华正式很多。
那些凿壁商铺几乎都点着灯,路边摆摊的,无一例外,也在面前放了盏油灯。摊位并不是非常密集,中间常有空隔,想来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众多灯火汇聚起来,映照着两旁的石壁石窟,映照着一张张以布蒙面或戴着面具的脸,众多目光交错,别有一番味道。
像是当年平州大山上的妖鬼市。
又有许多不一样。
第168章 丰州业山鬼面草
“这会儿人不多,你可以先找个地方等一等,也可以先去走走,从这里往下,走到头也就三四里路。”吴女侠对他说,“趁着现在没人,我要摆摊先把这些东西处理了,等会儿人多了,怕遇到能认出来的,卖完给你分钱。”
“那我去走走。”
“行!”
吴女侠随便找了个空位,从马上拿出昨日捡的刀剑,就地一摆。
身边有个长得高瘦遮着脸的男子,发出阴恻恻的声音:“这位娘子,平常在这地儿的不是你啊……”
“关!伱!屁!事!”
吴女侠一字一顿,带着寒意的目光使这人闭上了嘴。
道人见状笑了笑,这是这位女侠在向他演示这地儿的规矩。
低头与身边女童对视一眼,道人迈步往前走去,身后已传来了吴女侠的叫卖声:
“宝刀宝剑……
“上好的桃泉宝刀……
“谭溪宝剑……”
身旁一名浑身酸臭的男子,呼的一声吹燃了火折子,伴随着火星亮起豆大的火焰,点燃油灯,他端着油灯与面前走过的道人对视又交错,待道人走过时,他已经盘坐下来,油灯也摆在了自身摊位的面前。
借着微光看去,是些珍宝器皿。
带着浓浓的死气,多半是陪葬品。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身后女侠的叫卖声也远了。
一路走过,不知与多少人擦肩而过。在这鬼市上,江湖武人只占其中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极少有人如道人与女童这般明明白白的将自身面目露出来,多数人可以看见的就只有一双眼睛。
有人喃喃自语,谈论皇宫内幕,朝廷争端,言语之间俱是外头不敢轻易言说之事。
道人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道人。
道人不管他们,他们也不问道人。
此时还早,摊贩顾客都少,趁着冷清,正好看看这条地缝。
地缝两边的石壁倒是自然,或粗糙或平整,石层纹路或深或浅,都像是自然裂开的一样。不过若真有大能以大神通撕开大地,想来裂开的缝隙两边也会是这般模样,因此也判断不出传言的真假。
倒是这两边石壁,太有看头了。
这条地缝在城池之外,又深又长,主缝之间还有无数分支,挨着的又正是京城,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阳光都照不到底下,天然便是流民乞丐不法之徒通缉犯人乃至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
处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看这两边石壁之上,但凡是能够刻画的地方,都留下了各种涂鸦。
既有壁画,也有文字。
还有无规则的线条。
从痕迹上看,有的是石头之类的坚硬之物留下的,也有的是刀剑匕首等锋锐之物刻下的。
道人提着灯笼,杵近细看细思。
有的壁画十分简单,就是最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有着最纯粹原始的情感。有的壁画则十分精致,刻着各种动植物与人类神佛像,能看出作者于雕刻绘画方面有相当高的造诣,也不知这等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有的平和安宁,有的扭曲肆意。
还有的纯粹就是乱画一通。
所雕刻的文字更是复杂。
光说字迹,从丑陋不堪到颇有大家风范,在这里居然都能找得到。
而看内容,既有简单平和的记叙,姓甚名谁哪年哪月因何事流落至此,在什么情况下才写下这行字。也有咒骂,骂父母骂仇人骂昏官。与之相对应的是各种诅咒的话,污秽不堪。还有质问,问老天问朝廷,问自己为何至此。
有诚心的祈祷,想摆脱困窘,或是自认已无药可救罪孽深重,祈祷神灵原谅,祈祷不祸及家人。
甚至有诗词文章,不乏写得不错的。
在鬼市并没有形成之前,流落至此的人,若非落魄无所居,便是要躲避什么。昏暗之中,这两边石壁便承载了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盼望。
道人时而将灯笼举起,时而将灯笼贴到地上,一一看过去,仿佛能看见当时的他们。
岁月与时间,皆攒于其中。
与之对视,颇有感触。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想来若干年后,若此地仍在,也会成为一道风景吧。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这些壁画文字是否还在,是否还看得清,后人又是否能知晓它的年代,借此一窥当初曾在此栖身过的人。
身边的小女童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在他身边跟着看了一会儿,便不感兴趣了。但她也自有她的玩法,路边零零散散的小摊,时不时会有一些能引发她的兴趣的东西,她会走过去,蹲下来看,等道人走了,她就立马追上去。
直到时间越来越晚,此地越发热闹。
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集于此。
地缝两旁凿出来的石窟纷纷有人进驻,但凡安了木门的,也都纷纷开门。要么点起灯笼蜡烛,要么点着油灯,这条地缝一时多了许多灯火,这些人也占据了石壁边的大部分位置,道人再想凑近看,就要难许多了。
“三花娘娘。”
道人回头看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又蹲在一处小摊前,整个人看起来很小一只。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一个明显只有几岁的女童、脸上也能明显看出单纯与好奇,这些摊贩也从不驱赶她,最多只盯着她,不知想些什么。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三花娘娘面前的摊贩是个尤其矮小的人,小摊也只一张布,摆着一些从墓穴里盗出来的小玩意儿。三花娘娘不盯着摊位,却盯着摊主,摊主则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不敢与她对视。
“三花娘娘。”
道人走过去,又叫了一声。
小女童便仰头望他,随即站起来,跟着他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又遇到耗子了。”
“都说了,不要这样一直盯着人家。”
“三花娘娘只是看看。”
“可是三花娘娘身为猫神,神威盖世,如今又学会了认字,神威之上又添神威,耗子天生胆小,又天生怕猫,三花娘娘会把人家吓着。”
“认字这么厉害呀?”
“当然了。”道人小声说道,“你看这个世界,厉害的不都是会认字的人?”
“对哦!”
耗子生性机灵,数量又多,得道成精的也多,遇见并不稀奇。
只是这里的妖鬼却不止于此。
刚走出几步,便见到一道高挑身影牵马走来,以布遮面。
“逛得如何?”
“挺有趣。”
“还逛吗?”
“自然。”
“那走吧。”
“女侠卖得还挺顺利?”
“贱卖。”
吴女侠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大抵有十两的样子,叫一声三花娘娘,女童就回过头来,见女子递来了钱,立马就伸手去捧。
“嘿嘿……”
女子不由咧嘴一笑。
道人也没说什么。
一把上等的刀剑工艺十分复杂,不算别的附加价值,品质上等的至少要几千钱。若是如吴女侠吆喝的,桃泉谭溪出产的,还要贵一些。很多时候一个江湖武人全身最贵的家当,就是手中的兵刃了。
不过那群江湖人手中兵刃应当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痕迹,不是全新的,加上有些问题,急着出手,自然便要打不少折扣。
这次再逛,人就变得很多了。
既有人,也有妖鬼。
好笑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许多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张脸,也盖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好装作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而真正的妖鬼呢,又竭力扮作是人。
有趣啊有趣……
道人提着灯笼,并不蒙面,身后斜背着半人长的匣子,又领着一名漂亮至极的女童,走在路上,也会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这里卖的东西,基本只有几种,一种是不法所得,不是偷抢拐骗来的,就是贪污受贿来的。一种则是城里不准卖或不好卖的东西,比如每次死刑犯斩首完流出来的人血,比如本朝禁书,比如朝中消息。”吴女侠依旧边走边对他讲解,“还有就是和妖魔鬼怪有关的东西,当然无论是哪一种里边都有真有假,要好生鉴别。”
道人认真的听,也认真的看。
只是一路逛下来,也没有买多少东西,只像是来逛了个稀奇。
要说买也买了一样。
是从一名卖药人手中买的二两草药。
卖药人说这是人王草,因为草长五叶,五叶聚成一个圆,圆上花纹正像是一张人面。草长之处百草不生,摘下多日不枯。卖药人便据此说,此草是吸聚了周边所有天地灵力日月精华而来,以之炼丹煎药,可以使人身强体壮,容颜不老,百邪不侵。
其实他自己也不认识。
只是见此药神奇,便采了来,想寻识货的卖出去。见宋游问他,便编了一番话。
其实此草名曰鬼面草,只在大量阴魂野鬼出没之地才会生长,正常人间没有它生长的土壤。据传北方曾有绝世鬼王,将一城之人都化作了鬼,当时在鬼气阴气影响下方圆数十里草木枯萎,皆长出此草。
长京如此太平,哪来的鬼面草?
宋游本只想解个好奇,问个地点,只是卖药人哪里肯轻易泄露。
最后女侠威逼利诱,道人说明原委,他才答应道人,若是买下就告知他。最后道人将之买下,他也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是丰州的业山,长京往南近千里。
丰州产人参,之前他去收人参,偶然见到了此草。
这倒是让道人有些意外。
若是往北近千里,倒还能接受,因为那边虽还没到边境,但已算是北方,听说北方战乱过后,十室九空,流寇横行,常有妖鬼出没。
南方则趋于太平、富庶。
不知又有什么隐秘……
第169章 夜半鬼来访
离开此地时,已近三更。
吴女侠牵着马,打着灯笼,十分警惕,常常左看右看,生怕夜里草中冒出暗箭,或是身后有歹人随行。
不过直到走回村子,都无事发生。
“居然没事!”
女子似乎有些意外。
“女侠警惕。”
“不是我警惕,是今天有点不对。”
“怎么了?”
“今天走在鬼市里边的时候,我发现好几道隐晦的目光,在我、我的神驹、你、你背后,还有三花娘娘身上瞄来瞄去,藏得深但瞒不过我。多半是北钦山有幸存下来的江湖人将消息传了过来,说了咱们的特征。”吴女侠说着顿了下,“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找我们呢,现在一想,多半那些江湖人的惨状还有死讯也传了过来,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道人听了,心中想的却是:“那今后女侠出城岂不是会有麻烦?”
“别多想了。”
吴女侠走到茅店门口,摆了摆手,随口解释:“平常出城我很少骑马,他们认不出我,而且这些小杂毛,等闲几个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说着她顿了一下:
“更何况我不是天天出城,大多数时候出城也不是我一个人,没人敢来找我的麻烦,你还是担心好伱自己吧,别遭了冷箭,别被偷了。”
“那就好。”
道人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已走到了茅店门口。
茅店简陋,外头一个木栅栏,里头是个院子。
“有个大人。”
小女童凑近栅栏,透过缝瞄向里边。
道人与女子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里边一片漆黑,举起灯笼,也只能照亮近前很小一片地方。
倒是里头迅速传来了脚步声。
这是可以听得到的。
一道黑影快步走了出来,走进灯笼微弱的光泽里,来给他们开门。
是一个农村妇人。
“回来啦……”
“辛苦了。”
“不辛苦……”
一行人走进了院子里。
妇人连忙牵着马去拴着。
宋游住在左边的茅屋,吴女侠与他挨着,这样的茅屋院子中也就几间,不过此时已有别的马停在了这里,应是别的住客,比他们回来得早些。
这妇人便是白天见到的姐弟俩的母亲,今天晚上吃晚饭时见了一面,听说家里男人在北方当兵,留下娘仨与老人住在家里。
鬼市上什么人都有,偷鸡摸狗之辈数不胜数,但凡客人带了马来,只要住了店,店主都要整夜看守。
挣的也是辛苦钱。
宋游没说什么,回屋稍作洗漱,放好画和行囊,便盘坐床上,趁着今日尚未结束,夏至的点才过去不久,继续感悟时节灵韵。
猫儿化作原形,在他旁边窝着。
夏至灵力,至阳至刚,三花娘娘虽是妖怪,但同修阴阳之法,也能从中受益。
……
长夜过半,有鬼来访。
这鬼是一个纤瘦的书生模样,面色惨白如纸,半飘半走,瞄准了村西这几家茅店,径直过来,逐一查探。
第一家是几间散落的茅屋,书生鬼从左到右挨着挨着过去瞅了瞅,住的人形形色色,但都没有自己的目标。第二家是一个院子,院子的围墙是用小块的碎石堆起来的,他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便飘过了围墙,进了院子,依然逐一查看。
这家住了不少商人,看行囊模样,应当带了不少钱财。
银钱对鬼来说虽然重,可以他的道行,倒也不是拿不动。这些商人虽都将行囊枕在头下抱在怀里,但以他的本事,也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今日有更重要的目标。
第三家茅店仍旧是农村茅屋改的,也有一个院子,不过是竹编的篱笆,院门也是木头栅栏。书生鬼连跳都不用跳,只走过去一挤,身体便从栅栏缝隙中挤了过去,随即走入院子中。
依然一间一间的查看。
一边看一边习惯性的小声呢喃。
第一间住的是几个江湖人,三个人睡在一起,阳气很重,血气旺盛,寻常小鬼怕是根本就近不了身。
“哦哟,三个人住一间……”
书生鬼念叨着,走向了第二家。
“哦哟,阳气这么弱,哦,这么大的年纪,怕是过两年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来找我了……”
笑嘻嘻的走向第三间。
书生鬼贴近墙壁,透过窗户,用一只眼睛往里瞅。
“咦!”
这次有一点惊讶。
房中躺的是一个女子,但血气之旺盛比第一间那三个壮硕的江湖武人加起来还更胜几筹,怕是江湖中武艺绝顶之人。鬼不太怕江湖武人,如他这般有道行的就更不惧怕了,不过此人血气太盛,今日又是夏至,书生鬼也不太敢招惹她,连忙收回目光,紧闭着嘴巴走远。
倒不是怕打不过,主要是武人敏锐,看久了怕把她惊醒,影响自己偷盗至宝。
走到第四间面前,凑近窗户。
里头是一名道人,正盘膝坐着,不知睡着了没有,身边一只猫儿窝着,耳朵竖着,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总之房间中安安静静。
再移转目光,床上放着一个行囊、一个长条的油布包裹的匣子。
就是这个匣子!
“……”
书生鬼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他也不知晓这匣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只是他生前偷盗成性,也因偷盗而死,不知是不是因偷盗执念化鬼,总之化成鬼后,也爱极了偷盗,并逐渐演化出了不小的本领。
好比世间宝物,他看一眼就知晓其中价值。好比他在夜间行走,哪怕最敏觉的狗,也难以察觉他的到来,甚至有时从庙子神像前走过都没事。
今夜在鬼市上游荡,寻找目标,看见这名背着长匣的道人,只觉匣中道韵无穷,玄妙无比,惊讶极了。
后来一打听,又从江湖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终于兴奋压倒了害怕,于是跟了过来。
远远跟着,看着他们住到了这里,又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个时候,此时人睡得最沉,哪怕此人乃是修道高人,他也有几分把握。
剩余的几分,便是刺激了。
刺激好呀!刺激好呀!
这份刺激真是久违了……
书生鬼睁着一只眼睛在门口瞄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异样,又说不出来原因,但见道人与猫都无动静,时间渐渐流走,天亮越来越近,他不敢耽搁,咬了咬牙,便下定决心。
“……”
无声无息间,整个鬼化作一缕青烟,直接从窗户口钻了进去。
“刷!”
蜷缩着的三花猫瞬间抬起头来,直盯着这缕青烟。
青烟落地,化作人形。
书生鬼钻进来才察觉不对在哪里——
这间房中,阳气竟是如此浓郁!
甚至比今日正午还要浓郁几分,却又一丁点都没有泄到外头去。
整间屋子被至阳至刚的灵力充斥着,这对于阴魂野鬼来说,无疑是炼狱一般,进入其中,好比正常人走进了火炉。
“!!”
书生鬼顿时面目扭曲,整个身体也蜷缩起来,想要痛呼,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往前一瞄,正与那三花猫目光对上。
夜晚的猫眼反着光,真是可怖。
“不好!”
书生鬼暗道一声,转身就想跑。
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瞄一眼,道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平静无比。
“呼……”
房间中的油灯亮起了光,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书生鬼在这充满阳气的房间中,好似感受到了自己当初刚变成鬼时、懵懂无知白日出门被烈日炙烤的感觉,甚至还更痛苦。
但他动弹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看向面前的道人,几乎是咬着牙说:
“仙师饶命……”
道人还没说话,反倒是身边的三花猫站了起来,甩甩脑袋,好奇的盯着他,口吐人言:“你来我们住的房子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的钱?”
“无意冒犯……”
“无意冒犯~”
书生鬼真是煎熬极了,偏偏这三花猫还学着他的语气讲话,一时是又痛又怒。
道人低头摸了摸猫儿尾巴,这才抬头看向他,终于开口:
“不知足下为何事而来?”
“在下只是路过……”
“……”
道人听完,抿了抿嘴,扭头对旁边猫儿说:“三花娘娘,他骗我们。”
“!”
三花猫神情顿时一凝,抬头与道人对视一眼,确认之后,再扭过头时,已有几分凶相,对着小鬼就是一口气:
“呼……”
吐气成火。
“啊!”
虽只是被燎一下,小鬼也是一阵痛呼。
“三花娘娘修行有成,所吐火焰已有几分灵性。”道人吹捧了一句,这才看向书生鬼,再次问道,“足下现在可以说了么?是为何事而来?”
“仙师饶命……”
书生鬼这才强忍痛楚说道:“在下常混迹鬼市,今夜见仙师背上行囊颇有灵韵玄妙,因此想来窃取……”
说完立马补充一句:“请仙师念及在下是初犯,绕在下一命!”
“!”
三花猫眼神顿时一凝。
果然是来偷东西的。
那和耗子有什么区别?
只是……
三花猫刚有几分生气,突然又多了几分疑惑,盯着书生鬼,把头一歪:“你偷东西的时候为什么要讲话?”
“……”
原来是说话被她发现。
书生鬼一时脸上精彩至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还有几分难为情,最后也只得咬牙答道:“这是在下生前的习惯,死后成鬼后,便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这偷窃时自言自语的习惯了……”
“哦……”
“倒也神奇。”
“请仙师与猫仙饶命!”
“!”
一声猫仙,叫得猫儿十分舒爽。
不过心情愉快归愉快,她也没有说话,只扭头看道人。
第170章 请鬼帮忙
道人却只盘坐床上,平静看他:
“听来足下不是初犯。”
就连话中语气也十分平静。
“……”
书生鬼当即一惊,浑身一颤,知晓自己话中漏了破绽。
实非自己愚笨,实在是这屋中阳气如火在烧,他的身体都在迅速缩小,抵抗这份痛苦已是竭尽了所有精力,实在没有空闲再去计较其它。
此时也只能吞吞吐吐说一句:
“在仙师这里是初犯……”
“原来如此。”
“请仙师饶命!”
书生鬼的身形还在迅速缩小。
眼见得如此下去,不消半刻,恐怕他就会如正午时的雪,融化得干净。书生鬼见状哪里还敢耍心思,只一个劲的开口求饶。
“仙师饶命啊!”
“足下莫急。”
道人只挥了挥衣袖,房中的夏至灵力与阳气尽皆消散。
书生鬼顿时松了口气。
不止是不再承受那仿佛火焰炙烤般的煎熬,而且此时正是凌晨,阳气弱阴气盛,世界无光,一旦这间房间恢复正常,他便如同一下子从火窑中回到了凉快舒适的春秋时节,忍不住想呻吟起来,好比岸上暴晒的鱼,快被晒死了,突然又回到了适宜的水里。
随即身体也可以动弹了。
只是在这般道人面前,他哪里敢动,哪里敢跑。
“偷盗之事,罪不至死,我观足下一身阴气浓郁纯净,虽道行不浅,却不像害过人。何况化鬼不易,在下不至于因为偷盗就取了足下性命。”
“仙师明鉴,在下只是偷盗成瘾,生前爱偷盗,死后也爱偷盗,可从来没有害人的想法!”
“话虽如此,然而偷盗毕竟不对,足下若未偷到在下头上,在下也许会当做不知晓,如今既然偷到了在下这里来,便算是你我的缘分。”道人平静的看着这名小鬼,“若是活人,便由阳间律法管,若是阴鬼,便由天宫地神管,便送足下去就近的道观庙宇,如何?”
“仙师饶命啊!饶命!”
书生鬼立马一个劲的磕头。
“怎么?”
“仙师有所不知,妖邪鬼怪虽归天宫管,但通常人死之后,魂魄本就该消散于天地,因此天宫对我等阴鬼最是苛刻!若仙师将我送往天宫,便等于判了在下的死罪啊!”
书生鬼说着,顿了一下:
“何况如今各地皆有捉鬼之人,虽本事不高,可在下也有听说不少小鬼被他们捉了去,若仙师将在下送到就近的道观庙宇,恐怕、恐怕在下不一定到得了天宫那里去……”
“哦?”
宋游倒来了些兴趣,问道:“各地皆有捉鬼之人怎么说?”
“在下也不知原因,总之最近些年来,常有道人满地走。若遇到小鬼,便捉了去,若遇到大鬼,做过乱的,也要设法捉了去,没做过乱的,听说有些也逃过了一劫。”书生鬼如实说道,“在下一来没有害过人,二来也有些隐匿踪迹的本事,才得以逍遥至今。”
“……”
床上盘坐的道人眼睑微垂,想了想才又问:“可知他们为何捉鬼?捉了鬼又都用来做什么了?”
“这个……”
书生鬼犯起了难,想给出一个答案,又给不出来,只得说道:“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那足下认为,我当如何?”
“敢……敢问仙师,什么如何?”
“对足下,如何?”
“我……我说?”
“说来听听。”
“……”
书生鬼咬了咬牙:“便请仙师降下责罚,哪怕再用阳气灼伤,烧去在下大半道行,只求留有一命,在下便感激不尽。”
“那以后还偷吗?”
“不……不敢了……”
“足下犹豫了。”
“仙师饶命!在下绝不敢了!”
道人不免觉得好奇,诚心发问:“听闻足下是因偷盗而死,为何死后还不痛改前非,仍要偷盗呢?”
“这……”
书生鬼犹豫了起来。
他也机灵,知晓一个好的回答,或许便能助自己逃过这一劫,于是犹豫了很久,才一下跪在地上,诚心说道:
“仙师有所不知啊,人化成鬼之后,虽然看似得以长寿,比阳间寿命更长,可其实哪能与活着一样?”
“还请足下起来说话。”
“不敢……”
“请起。”
“……”
书生鬼这才站起身来。
只听道人说道:“愿听足下见解。”
“称不上见解,只说说我自己。”
“善。”
“人活着时,吃喝拉撒都觉得平常,晒着太阳也觉得烫,虽然怕死,却也活着,虽然常有病痛灾祸,却也有别的保障。”书生鬼一边说一边悄悄瞄着这位道人的反应,“可成了鬼后,任它再好的美味佳肴,都尝不出味道了,任再好的美酒仙茶,也都喝不进去。饿了只能吃露水。
“刚死那几年,家里人还每年都会给我上香,那香的味道还不错,可后来也没人上了,只能逢年过节到处去偷别人的香。
“可别人的香毕竟是别人的,吃起来也没多大味儿。
“不敢晒太阳,只能在晚上出没。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成鬼,所以任你晚上走遍方圆十里百里,可能也见不到一只可以与你说话的鬼。
“一生孤寂,如何取乐?”
“嗯……”
道人面无表情,只点头。
这些他也知晓一二。
早在伏龙观中时,就已从书中看到过。
只是纸上写得再详细,得来终觉浅,不如亲眼看到亲耳听说来得深刻。所以当初在平州大山之间,与小鬼的一番谈话才会使他受益如此之深。
后来长京城外,雁回山中,那几百年的老鬼,满墙的壁画字样,也书写着他是如何在孤寂中迷失的。
书生鬼见有戏,立马又说:“何况成了鬼后,看似已经死了一道,不会再死了,其实不然,依然还是有魂飞魄散的可能!且存活在世时,生了病断了腿有大夫可以看、有药可以吃,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杀了,有官府管,有衙门可以告,成了鬼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如何去治?哪个能来给伱治?要是鬼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被路过的道人和尚收了去,被路过的天神地神看见,随手打得魂飞魄散,谁来管?从哪说理去?”
“继续。”
“原本是人,如今被人畏惧,心里岂能好受?”
“有理。”
“尝不出味儿,见不得光,人间快乐少了大半,身无可依,神无可寄,漂泊如浮萍,一年几百个晚上,且一年复一年,又当怎么过呢?”
书生鬼起初只是想找个说法,好求得活命,说着说着,已是情深意切,面色复杂而又难受,几乎要掉下泪来。
可是成了鬼后,连哭也是不可以的。
“在下也不知晓死后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了鬼,初成鬼时,还曾庆幸过,可不足半月,便有了悔心,早知今日,何如当初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和那只听得云里雾里的猫,解释道:
“不过在下胆小,要是现在死,是万万不敢的!”
道人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点头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偷生之志。”
“仙师英明!”
书生鬼连忙恭维道,然后抬起头,悄咪咪的瞄向道人:“话已说完,不知仙师可否放在下一马?在下保证!痛改前非!绝不再偷!”
“恐怕不行。”
“那便请仙师责罚!”
“你倒机灵!”
“不敢不敢……”
“不送道观庙宇也可以。”
“仙师请讲!”
“想请足下帮一忙。”
“请……请讲……”
“不知足下可有听过丰州业山?”
“听过丰州,却不知业山。”
“听闻那边鬼魂很多……”
“鬼魂挺多……”
书生鬼抬起眼睑悄悄瞄了道人一眼,与道人目光触碰之后,才说道:“在下前两年倒也曾听过,有附近的鬼去丰州游玩,回来时说,曾在丰州地界看见过百鬼夜行,皆是新鬼,由老鬼带着,不知去哪……”
“竟有此事?”
道人来了一些兴趣。
“不敢欺瞒仙师!”
“不瞒足下,在下对此十分好奇,然而丰州甚远,暂时不便前去。”道人对他说道,“足下道行不浅,善于夜行,又有隐匿行踪的本领,若愿意替在下去丰州业山查看一番,在下感激不尽。”
“……”
书生鬼低着头,眼珠滴溜溜转。
丰州虽说挨着长京所在的昂州,然而离得并不算近,自己若能离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除非这道人有神仙本领,怕也抓不到自己。
然而这道人似乎真有神仙本领。
并且他敢让自己离去,恐怕也有收拾自己的能力。
“……”
书生鬼低头盯着地面,眼珠子转个不停,思索片刻,才抬头问道:“是不是在下替仙师去走了一趟,仙师便放过在下?”
“不是。”
“啊?”
“足下偷盗是不该,受罚也是应当,不过若足下诚心悔过,又帮了在下的忙,在下自该谅解。”道人平静看向他,“然而足下此去丰州,不仅路遥千里,且可能有所危险,若足下应允前去,在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该有所回报,不可与之相抵。”
“……”
书生鬼抬头看他,愣了愣。
只听前边道人对他说:“若足下能替在下探查完,回到长京后,在下该请足下饮一杯茶。”
“一杯茶……”
“一杯茶!”
书生鬼愣了许久,这才把头低下,语气已与之前不同:“不知那业山在丰州何处?在下又该如何去找?找了之后,回来又如何寻找仙师呢?”
“业山在丰州以南,资郡,隐南县,山上有鬼面草,长这般模样。”道人将鬼面草拿给他看,“此草生长处,必有大量阴鬼。”
“明白!”
“在下姓宋名游,住在长京西城柳树街,中间位置,门口有一面‘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足下来找即可。”
第171章 雨后彩虹
“长京城内……”
“有何为难?”
“若是半年以前,即使京城阳气再重,在下去城内一趟也并不麻烦。只是最近听说长京城中的城隍老爷得了疯病,整日巡逻,捉妖捉鬼。在下虽有一身隐匿行踪的本领,可城隍老爷在城中也最擅于找妖招鬼。”书生鬼有些为难,“何况在下以前曾在城内盗窃过东西,怕是不太敢去了。”
“在下姓宋名游。”道人又说了一遍,“足下若被城隍庙的武官所阻,只报在下名号,便可解围。”
“……”
书生鬼又惊了一下,这才慌又行礼:
“在下明白了!”
“便多谢足下。”
“不敢不敢。”
“请足下多多保重,万事小心,若遇危机,以保全性命为先。”
“在下告辞……”
道人与他行礼,他也与道人行礼。
随即书生鬼又化作一缕青烟,从窗户口的洞里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道人也看了眼窗外。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不过已快天亮了。
道人摸了摸身边猫儿的脑袋,不再盘坐,而是平躺下去,心中有些思绪,闭着眼睛,慢慢也睡了过去。
三花猫也重新躺下来,蜷缩成一团,用手捂头,眯着眼睛继续睡觉。
屋中油灯熄灭。
“喔喔……”
鸡鸣之时,天也亮了。
三花猫率先抬起头来,窗外已透出了深蓝色。随着鸡鸣声响了几声,猫儿揉了揉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跳上窗户,就这么盯着外边看。
天色越来越亮,但也昏昏沉沉。
因为外头下起了雨。
许是昨夜本就回来得晚,还修行到了半夜,休息不够,道人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什么时候了?”
“唔?”
“什么时候了?三花娘娘。”
“白天了~”
“……”
道人摇了摇头,算了算了。
在床上坐起来,抹一把脸,整理一下衣裳,道人便起身下了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外头全是雨声,淅淅沥沥。
推门一看,雨下得还不小。
脚步只能停在门口了,最多往前再踏一步,多踏一步便出了茅顶的范围,地上早已被淋得透湿,水还不断溅过来,门口的土已成了湿泥。
道人抬头看天,觉得这雨估计也下不了多久了。
此地离堂屋则有几丈的距离。
道人稍作犹豫,回身背上包裹,一手拿起长匣,一手抄起懵神的猫儿,关好房门,一路踩着院中石板,几步便穿过院子,到了堂屋。
里头只有一个人在用饭。
正是吴女侠。
吴女侠捧着碗,回头看他一眼,便对店主喊道:“有人起了,烦请再打一碗稀饭来。”
“好嘞!”
宋游与她点头,在同桌坐下。
店主很快就端着碗来了。
一碗野菜稀饭,一颗水煮鸡蛋,稀饭上面搁着一勺咸菜,便是茅店提供的早饭。
“慢慢吃,稀饭咸菜不够都可以添,叫我就是。”
“多谢。”
道人轻声道了谢,随即取了鸡蛋来,在桌上敲开,慢慢剥起来。
“咕噜噜……”
桌上一阵滚动声。
抬眼一看,另一颗鸡蛋滚了过来。
道人不由抬眼瞄向女子。
女子则对着三花猫扬了扬下巴。
“多谢。”
道人又道了一声谢。
女子则没有说话,一手扣着碗底,一手拿着筷子刨饭,眼睛瞄着屋外的雨,等店主走远了,她才问道:
“昨晚你们房间什么动静?”
“有位小鬼来访,欲盗取窦大师的画作,被在下发现了。”道人剥着鸡蛋答道,“在下与他好生说了说,请他帮我一忙,便放他走了。”
“嗯……”
吴女侠并不多问,继续瞄着外边:“这雨来得好烦。”
道人剥完鸡蛋,从包裹里取出青花玲珑瓷的小碗,将鸡蛋掰成小块放进碗中,递给三花娘娘,随即自己也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小声回答:
“夏天的雨都这样。”
“道长你说它什么时候停?”
“中午前会停。”
“你还说伱不会算命……”
“只是经验。”
“中午停的话……”
吴女侠砸吧着嘴想了想:“那倒也行。咱们在这待到中午,或者出大太阳的话,还可以待到下午路干了再走。反正这里离城不算远,就算下午走也能在天黑之前回到长京。反正今天也不会再有客人来。”
“是。”
道人安心吃饭。
女子也不再说话,大口猛刨,吃完一碗,又叫店主多添了一碗。
吃完便在此处歇息。
店主也不赶他们。
如吴女侠所说,这里要在鬼市开市的那天晚上才有人来,而下次鬼市开市在两天之后,今日这里是没有生意的。
等到上午,守了一晚上的妇人便歇息去了,姐弟俩则醒了过来,端着碗在门口吃饭,目光涣散的看着外边的雨,不知晓今日又要做多少农活。
这姐弟俩年纪小,但性子还挺外向,偶尔会与吴女侠说几句话。
临近中午,雨果然停了。
夏天的晴雨都一点规律不讲,今日也像是前日一样,雨刚下完,便立马放晴。
阳光照下来,亮得耀眼。
除了地上,世间一切都干干净净。
茅店的两个小孩儿好似兴奋了起来,赤着脚踩着泥泞走到外边,跑过去跑过来,不时爬上柴堆树枝等高处,四处观望。
道人与女子正好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回城。
见他们这幅模样,坐在马背上的吴女侠不由问了一句:
“小孩儿!找什么呢?”
姐弟俩先是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昨晚与自己讲故事的女侠,便也不害怕了,只答道:
“找彩虹。”
“彩虹?哪有彩虹?”
“我们还在找,下过雨就会有。”
“找着了吗?”
“没找着。”
坐在马上的女子也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环顾一圈。
但是一无所获。
不过也可能是西南马太矮,即使她身材高挑,坐在马背上也没多大加成,视线都被四周的茅屋挡住了,看不远。
收回目光时,是姐弟俩黑漆漆的眼眸。
“找见了吗?大侠!”
“没找见。”
“今天没有吗?”
“也不是夏天每次下了雨都有彩虹的,有时候就没有。”吴女侠说完顿了一下,瞄着他们神情,“也可能是我没有看见,你们可以再找找。”
“哦……”
“不过我身边有个道士,本事很高,不晓得会不会算命,你们或许可以问问他。”
“啊?”
姐弟俩闻言,顿时看向道人。
“道爷!你会算命吗?”
“让两位失望了。”
道人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在下不懂算命,也不知晓哪里会有彩虹。”
“哦……”
姐弟俩立马又露出失望之色。
道人看着他们,思索了下,又说道:“不过在下倒是知晓一个法子,可以找见彩虹。”
“什么办法?”
“请端一碗水来。”
“……”
姐弟俩面面相觑,又看道人。
随即姐姐撒腿一跑,立马往屋里跑去。
不多时,一碗水就端回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
道人站在马儿旁边,随手接过水,走到阳光直照的位置,找好方向角度,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饮一口水,随口一喷。
“噗……”
细细碎碎的水雾喷出。
阳光中立马多了一道彩光。
“!”
姐弟俩一阵惊讶。
眼见得肉眼可见的水雾纷纷扬扬落下,彩虹弯弯的,短短一截,挂在空中,两人皆觉神奇无比。
“这是法术吗?”
“不是。”
“那是戏法?”
“能称戏法,却也不是。”
说话间,随着水雾全都落地,彩虹也已经逐渐淡化消失,道人又把碗递给他们,笑着对姐弟俩说道:“你们也可以试试,学着我的样子,只要喷出来的水足够细足够多,就都能见到彩虹。”
“我们也可以?”
“也可以。”
“……”
姐姐将信将疑,端着碗喝了口,脸因此变得圆鼓鼓的,嘴巴因此缩得小小的,湿润的红彤彤的,随即吸一口气,张口一喷。
“噗……”
“怎么没有?”
“再来一次。”
“噗……”
“有了!”
两个小孩儿顿时大喜。
别说他们两个,就是身边早已成年的女子,见着也觉得有趣。
两个小孩儿便玩起来,你一次我一次,有时能成,不能成就再来,喷出一道道小彩虹,又在片刻之后消失不见。
一碗水很快便用完了。
两人才反应过来。
姐姐连忙转身,对着身边道人连连鞠躬:“多谢道爷!”
弟弟也立马跟着鞠躬:
“多谢道爷!”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挑眉:“不谢我?”
“多谢大侠!”
“开心了吗?”
“开心!”
“开心!”
“可惜这是假的……”
弟弟略有些遗憾的说了句。
道人听了,却转头问小男孩:“这也是彩虹,为何要说它是假的?”
“因为真的更大,会更久,会挂在天上。”小男孩说道,“娘亲说,我们可以对着它许愿,跟流星一样,每次许完愿,爹爹就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姐姐比弟弟更懂事一些,怕道人不开心,连忙说:“但还是多谢道爷!”
“不客气。”
道人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只迈步往前方走去。
姐弟俩便站在墙边看着他们,传来姐姐的声音:“道爷大侠请慢走,以后要是再来,还住我们家。”
“好。”
“多谢……”
骑马的女侠与道人慢慢走远。
姐弟俩端着空碗,正欲归家,忽听远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两位请往身后看。”
姐弟俩闻言,连忙转身。
一道彩虹,横跨天空。
第172章 陈将军的试探
“出来耽搁了四天半,估计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做,我得快些回城了,就不与道长一路了。”吴女侠说,“就算一路,进城也要分开的。”
“女侠尽管去忙。”
“好!”
“慢走。”
“彻……”
吴女侠喊了一声,也不打马,那匹黄鬃马便自己跑了起来,马蹄溅起点点泥花。
马儿虽矮,跑得也不慢。
竟然还是走马。
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边官道上。
宋游收回了目光。
只是这位女侠带着自己出来走了一趟,耽搁了四天半,没有找着她想找的蔡神医不说,还因为自己卷进了江湖人的纷争里。也不知晓那些想要夺画的江湖人有没有记住她、会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总之有些过意不去。
多想也无益,索性不想,道人只沿着路边慢悠悠的往前走着。
身边女童更像是全无忧愁一般,只又不知从哪折了一根棍子,刷刷刷的打着路边野草的头,嘴上还发出声响。但凡路上有蜻蜓蝴蝶飞过,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蹦跶起来捉一下的,落到地上时,往往溅起不少泥点。
长京城渐渐近了。
忽听身后一阵杂乱沉重的马蹄声。
“彻!”
回身一看,只见几匹高头大马扬鞭而来,马上骑着披甲的禁军,还未靠近,口中便连声喊:
“让开让开!让到路边去!”
道人连忙抓住女童的手腕,将之拉到自己身边来,看着这几名禁军打马而过,又随着他们的话,让到了路边的土里去。
随即转头朝禁军来的方向看去。
有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走来。
当先三匹高头大马。
走在最前面的两匹马,一匹纯白无瑕,一根杂毛都没有,是头白玉狮子。一匹纯黑如墨,通体像是黑缎子一样油光发亮,是头黑夜乌骓兽。马上坐着的是两个仪态不凡的少年郎,估摸着都不超过二十岁,一身猎装,气度出众。
这两匹马已是威武雄壮,世间难得的神驹,可看后边稍微落后它们半个马头的那匹马,却是比它们还要高一个头,黑白交杂,神俊不凡。
马上之人一身红袍,红袍之下鼓鼓囊囊,看起来雄壮不已,竟是在这大热天也穿着甲胄。
这匹马道人见过,人也见过。
这三人畅快交谈,不过多数时候只那两个少年人在讲话,一个畅意健谈,一个儒雅温柔,身边的将军则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只在他们问及自己的时候才淡淡的附和两句,似乎兴致缺缺。
身后还有不少仆从军士。
最醒目的是一辆板车,板车上面载满了猎物,鹿兔山羊、狼豹皆有。
这一行人越走越近。
将军习惯性打量四周,只是不经意一瞥,看到前方路边的道人后,便再也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回两个贵气青年的话了。
直到走到了道人身边。
“……”
将军只轻轻抓着缰绳一抬,都无需用力扯,也无需出声,马儿便心领神会,停下脚步。
“吁……”
身旁与身后这才响起吁声。
一众队伍便就此停了下来。
只见将军停在马上,侧身拱手,声音平稳,对着路边道人说:
“先生,又见了。”
路旁的道人也立马行礼回复:
“见过陈将军。”
两名少年郎见状,都各有想法。
年长些的少年眼睛微眯,好似瞬间便知晓了这道人是谁、陈将军又为何与他相识。
年少些的少年则一脸疑惑,却也气度温柔,笑如春风,问身边的将军:
“将军遇到旧识了?”
“回殿下,是旧识。”
将军平静的答着,继续看向道人:“不知先生这是从哪来?”
“去山外走了一趟。”
“可是要回城?”
“正是。”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相遇便是有缘,不知陈某是否有幸,能请先生同行?”
陈将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立马便有一名禁军翻身下马,踩在泥泞当中,抓着缰绳走向道人。
道人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摇头拒绝:“多谢将军好意,只是鞋已脏了,便也无所谓了,在下虽要回城,却是不急赶路。”
“先生好雅兴。”
“非是雅兴,实在是一路走来,已走了太远,京城近在咫尺,也不差这一点了。”
“……”
身边人又是面面相觑。
却没想到手握重兵、大名鼎鼎的陈子毅陈将军如此客气相邀,竟还有人敢于拒绝。
只见坐在马上的将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即竟转身,对着身边人拱手行礼:“二位殿下,京城已近在眼前,陈某今日有幸得遇旧识,便请二位殿下先行回城,容陈某与先生畅聊一番,也好叙旧。”
“自然自然……”
年长些的少年连忙答道。
年少些的本想再说点什么,闻言也只得作罢,只好奇的看向这名领着女童站在路边的道人。
大部队继续往前,只留陈将军与两名亲兵停在原地。
“先生真不骑马?”
“好意心领了。”
“先生身边童儿年幼,陈某也可匀出一匹马来。”陈将军又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
“我们有马!”
女童抬头与他对视。
“也好。”
将军不假思索,翻身而下,牵马走近道人,笑着又是行了一礼:“此前宫中一见,陈某有心想与先生多谈,却不得尽兴,没想此次狩猎回城,却能与先生在路边相遇,实在有缘。”
“将军这是……”
“陪同两位殿下出城狩猎。”将军看向前方逐渐走远的大队人马,补了一句,“陛下下的令。”
“那将军回去要有一番问题了。”
“照实说便是。”
“将军出城狩猎,为何身着重甲?”
“城外多有虎熊猛兽,偶尔还有成了精的妖怪出没,要保殿下周全,自然要着盔甲。”
“原来如此。”
宋游笑了笑,没有多问。
大部队越走越远,殿后的禁军也离去了,道人重新走上官道,往前走着,只是身边已多了一名将军、两名亲兵,都披挂整齐,牵马而行。
“近几日来,城中满是太尉府的传闻,甚至有百姓说是神仙下凡,化作凡人之身,惩治奸臣恶霸。”陈将军笑了一声,与道人走在一起,才更能体现出他的身材究竟有多高大雄壮,尤其是衣袍之下还有重甲,“达官贵人知晓得更多些,这几天不知多少人去寻先生,可哪里想到,先生竟跑到城外面去寻访高人去了,怕是都吃了闭门羹了。”
“城中百姓可知晓是在下所为?”
“多数不知。”
“那便好。”
“看来先生喜静。”
“道人大多喜静。”
“也是。”
“将军又如何知晓在下出城是寻访高人的呢?”道人笑着问道。
“此前在宫中,先生问过国师,长京都有哪些高人。先生周游天下,自是存了寻访之心。”陈将军不疾不徐的答道,“何况今日早晨,我等走到路上遇到一伙持刀带棒的江湖人,甚是狼狈,被军校拦了下来,询问一番,倒听了一个神仙故事,想来先生是去寻北钦山蛇仙的。”
“原来如此。”
“先生真当好手段啊。”
“皆是蛇仙所为。”道人如实说道,“不过在下并非去寻蛇仙,而是去寻蔡神医的。他们同在北钦山,只是一个在外围,一个在深处。不曾想在下并未得见蔡神医的风采,反倒遇上了蛇仙。”
“那也是有缘。”
陈将军瞄了眼他背后的长匣。
两人都没有提窦家的画。
此时也无需多提。
世事向来如此——
此画固然珍贵,能让许多江湖人连命都不要,可也得看它放在哪。
流落江湖,便是腥风血雨的源头。放在朝中重臣家的宝库,也可能引发一番明争暗斗。可要是挂在皇宫,便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陈将军虽未见识过道人的本领,可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放在他这里,同样没人可以拿得走。
“在下游走天下,尚有许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可否向将军请教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北方战乱之后,边境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道人边走边问,“不知是真是假?”
“真。”
简短的回答,没有丝毫感情。
就像史书里面的一个字。
这位将军做这个回答的时候,脸上亦没有丝毫表情,直到答完这个字,沉默一下,往前走出几步,他才开口,将边境惨状粗略涂抹一遍:“国家族类之争最是残酷,塞北蛮人但凡到了我们的地方,便如蝗虫过境,一个不留,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那我们过去呢?”
“自是一样。”
“听说北方有不少妖魔作乱。”
“也非谣传。”将军一边走一边答道,“先生是高人,必然知晓,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人烟,便属于妖鬼了。而一个地方,一旦死了很多人,这个地方的妖魔便更是肆意疯狂,和瘟疫一样可怕。”
“北方可有天神镇世?”
“在下是大晏边军守将,只管与境外蛮人厮杀,少有去管妖魔。”将军顿了一下,“但也时常听到后方有神官降世、与妖夜斗的传闻。”
“这样啊……”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道人早有听说这位将军的故事,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会不想与他交谈?
何况又有北方的事想要请教。
可惜上次相遇是在皇宫,当今天子才是主角,两人不便说太多话。
此时正好是个好机会。
将军亦有事情想试探他。
于是步伐便比往日里更慢了三分,互相交谈,道人见识着北方的风土人情,也见识着这位注定名留千古的将军,长京城是越来越近。
“快进城了。”
“陈将军有事么?”
“陈某该去追二位殿下了。”
“此为大事,不敢耽搁将军。”
陈将军笑了一声,翻身便上了马,坐在马背上,却又看向道人,不急着走:“陈某倒是忘了一事。”
“将军请说。”
“此前北方大战,多亏国师料事如神,大晏才能赢得如此轻松。对于推算占卜一道,陈某实在好奇得紧。”陈将军低头盯着他,“先生既是连国师也推崇不已的仙师高人,不知是否也通晓算命之道?”
“让将军失望了,在下不懂此道。”
“先生此言当真?可莫要欺瞒于我。”
“方才多次请教将军,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下十分感谢,如今将军有事相问,在下又怎能欺骗隐瞒?”
将军低头,道人抬头。
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真诚。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先生。”
“将军客气。”
“不知下次能否来拜访先生?”
“自然可以。”
“这便告辞。”
“彻!”
花斑兽顿时狂奔起来,如风如雷。
身后两名亲兵也骑马跟随。
三道身影迅速远去。
道人收回目光,露出笑意,故事中的人走到现实后产生的符合与差异,当初的少年与如今皇帝也要忌惮的大将军,两相对比,真是妙不可言。
第173章 崔南溪的云顶山记
进了城,地上便干净了不少。
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
道人不慌不忙,沿街而行,穿城而过。
慢慢回到了柳树街。
盛夏时节的柳树正是葱郁,有一间小楼,门口插着“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不过大门紧锁,门口也无人摆摊,清净得很。好似没人知晓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尉府一事便是住在这里的道士所为。
道人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门。
“吱呀……”
打开房门,又将之关上。
不过木门并不严实,下午的阳光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屋子里照出一条条斜着的细线,刚进来时,眼睛还不适应,觉得有些昏暗,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便能捕捉到屋中散射的光了。
家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昏暗的房间与地上耀眼的光线,灼热的太阳与屋中的凉快,鲜明的对比是夏天的感觉。
“唉……”
道人叹了口气,卸下行囊,一屁股在高板凳上坐了下来。
“唉……”
又一声清细的叹息。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学着他的样子叹气,也学着他的样子,背对高板凳一个蹦跶,跳上去与他并排坐着,扭头看他。
劳累后的歇息最是舒适。
道人便在这里坐着,女童也学着他在这里坐着,一人一猫都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大概快黄昏了,道人坐得累了,这才起身,去取包裹。
女童跟着从高板凳上跳下来,跟着他走,歪着身子,偏着脑袋,看他解开油布,打开匣子,取出画作。
道人也不理她。
这幅画卷起来有半人多长,不过展开之后,这就变成了它的宽,而它也成了一副前朝开始流行起来的横批,有将近一人长。
所谓横批,又叫横挂,和手卷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可以挂在墙上。
宋游上了二楼,看了看屋子。
屋子不大但也不小,得益于穷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只一片平整。
取出路上买的挂钩,仔细衡量宽度,将之往墙上一按,便深深的嵌入了墙中,小心将画挂上去,竟是刚刚好。
随后道人便站在房中,立于画前,静静观赏着这幅画,感悟其中玄妙。
小女童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儿,蹲在他的脚边,一声不吭的仰头跟他一起看。
此前在北钦山上、蔡神医的茅屋前已经看过一遍,可如今再看一遍,依然惊叹不已,仍有不一样的感悟。更何况此时挂起来细细看,自然与之前在山上窦大师粗略的与他展示一遍不同。
其中灵韵玄妙,令人称绝。
谁说灵韵玄妙之事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专属呢?
当年的窦大家也好,如今的孔大师也罢,都本是凡人,然而技艺通神,窦大家挥笔一画,便成一番天地,孔大师刻刀一凿,木猫成真,这般手笔纵观过去未来,又能有几个修行玄门中人可以做到呢?
细数伏龙观历代先辈,各有所长,但在各自选的道路上,可有几位走到了尽头?可有几位在修行法术上有窦大家之于画技、孔大师之于雕工的造诣?
难道这不能称一句神仙么?
而更称绝的是这个过程。
道人不免又思索了起来,就如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样——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幅本来普通的画,哪怕画技再高深,哪怕颜料再考究,哪怕画纸再难得,又是如何勾连天地玄妙,孕育自然灵韵,最后自成一片天地的?
这个过程里有了不得的答案。
是世界的本质,是大道的终点。
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切都很短暂,看不清晰,宋游也不能因为想要修行感悟,便把本想追寻自由的猫儿留下来。如今不一样,这幅画就这么悬挂在他家楼上,可以慢慢的看,慢慢感悟,慢慢思索。
这一行真是一场了不得的机缘。
得多谢窦大家、多谢窦大师才对。
此时这么一看,便越看越惊叹,逐渐被其灵韵所感,被其玄妙吸引,难以自拔。
时间流逝也不知晓。
脚边的猫儿已不知打了多少次呵欠、换了多少个姿势、离开又来了多少次了,时不时看一眼道人,扒拉一下他的裤脚,只是见他不理自己,只扒拉一下也就放下了前爪,摇晃下脑袋,便又走开自顾自的去玩一会儿,一会儿后又回来。
如此往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画已看不清了。
道人突然惊醒。
低头一看,猫儿就在自己身边,趴在地上打着呵欠,却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盯着画看。
好似有所察觉,她转头与他对视。
道人想了想,稍作明悟,看向画作。
刚才恍惚之间又有忘了时间的感觉,因为此前的云顶山之鉴,他生怕自己在这里一看,不知不觉又过去很久。
不过现在想来,自己刚才忘乎时间应当只是沉迷其中,沉迷太过,并非更玄妙的事。而天下间每一种感悟想来都该是不一样的,这一幅画中虽藏着天下少有的灵韵玄妙,然而此时此地的一切都与当时的云顶山情况不同,当初的经历也该是难以复制的。
何况这是看画,天一黑就看不见了。
“道士,你怎么了?”
“没怎么。”道人答了一句,低头问道,“三花娘娘也在跟我一起看画吗?”
“你看我也看。”
“那三花娘娘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什么是门道?”
“就是感悟。”
“那道士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看出一点。”
“那三花娘娘也看出一点!”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觉得挺好。
道士都要在这里看,三花娘娘自然也要在这里看,道士都看出了一点门道,三花娘娘自然也能看出一点门道,是没有错的。
只见道人伸出手,屈指一弹,便有数道灵力飞入了画上,消失不见。
随即转身下楼。
今昨两日走了不少泥泞路,鞋子已裹满了泥,道袍裤脚也沾了不少,趁着还有些天光,得去清洗一遍。
三花猫甩了甩头,顿时来了精神,四只小脚跑得飞快,随他下楼,又坐在旁边观摩他洗衣裳。
突出一个寸步不离。
“道士你怎么不变个衣裳出来?那样就不会脏不用洗了。”
“我哪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伱很厉害!”
“那也没有三花娘娘厉害啊。”
“对哦!”
道人始终低着头,认真清洗。
随后几天,道人除了每天出门买饭会开关几次门,此外一直大门紧锁。甚至有时买饭也不肯出门,而是请三花娘娘去。
而他多数时候便站在楼上,面对着墙上的画,一站就是一天。
正好之前玉带河的水鬼赠予的十两银子已经拿到,吴女侠从江湖人身上借来的银钱和鬼市上卖刀剑的所得也分了三花娘娘一半有多,道人与三花娘娘这几天不用自己做饭,天天在外面买饭买肉吃也是可以的。
正好教会三花娘娘钱的概念、如何使用钱,如何与人打交道,避免以后被骗,顺便还能锻炼一下算术能力。
回来稍稍一夸,还能带给她成就感。
正好表明一个态度。
就如此前道人出城去寻访一样,看似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不过在这几天里,一直紧闭的大门和撤下去的“驱邪降魔”的店招,便足以让那些得知消息的权贵与清流们知晓他的态度、想法与喜好了。如今自己在家,其实也完全可以把门打开,只是多关几天,也好多点表示。
等过段时间再开,绝大部分识趣的、明理的和讲礼的人便都不会再来了。
三花娘娘则常常化成人形,在楼下写字,一写就是大半天,中间不忘上楼几回,看他一眼。
也有时候她会变成猫儿,跑出去玩,捉柳树上的蝉,或是趴在门口晒太阳睡午觉,或是出去打别的猫,自然地,每晚的捉耗子环节也少不了。
女侠送来了她自己编的草绳,给他们熏蚊子。
三花娘娘送了几只耗子,算作还礼。
直到五月底的一个黄昏,道人才终于歇了一歇,伸着懒腰走出家门。
换了一身普通衣裳,出门散步。
临近三伏天,一天比一天热,常常是闷热,到了黄昏时候才会稍微好一点,不过今日傍晚有风,难得舒爽。
道人逛了一圈,走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点了一壶好茶,在角落坐下来慢慢喝着。
等着天光黯淡。
长京不宵禁,晚上喝茶的人还不少,有人玩一些赌博类的游戏,有人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也有人凑在一块儿,分享只属于朋友间的东西。
隔壁便有几名文人,一边饮茶,一边品读传颂文章。
宋游听了几句便知晓了。
是崔南溪写的云顶山记。
“崔公这篇文章还真写得不错,总算是有一篇不错的文章了。”有一名文人点头说道。
“崔公本身便博学多才,文笔出众,只是长久困于书中、长久困在原地,没有去见广阔的天地罢了。”另一名文人答道,“不过自从崔公被贬到平州偏远之地后,眼界心性自然与先前不同,又与仙人相遇,自然得一佳作。”
“依我看啊,也是沾了仙人仙气,这篇故事本就妙趣,只消如实写来,便是佳作,但凡写得好些,也许便能流传千古。”
“欧台兄所言也有理……”
“不过崔公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有胆量爬过铁索,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过了铁索的感悟,也不是谁都写得出来的。况且若非崔公,换了别人,恐怕即使遇到仙人也难以与之同行,与之同行,也难以走到云顶山上。”
“真是羡慕……”
“谁说不是呢……”
身边道人听了,心中也觉舒适。
第174章 安乐馆饮茶
“天色渐晚,正好说些神仙鬼话,京城见闻。”长得略胖的说书先生走了出来,折扇一抖,往略有薄汗的脸上扇风,“给诸君乘凉听。”
底下立马有相熟的主顾问道:
“先生今日讲什么?”
“前些时日太尉府的事情大家想来都听说过了,官府也张了公告,讲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书先生说道,“昨日下午,以妖法邪术欺瞒太尉的妖人已被官差捉住,说起来也是唏嘘,堂堂太尉,老年竟如此昏庸。”
“那妖人长什么样?”
“非是三头六臂,也非是虎背熊腰,就是一个会妖法的江湖奇人,长得矮矮瘦瘦,留一撮山羊胡子。听说明日早晨会拉到街上游街,应该也会来咱们这儿走一趟,到时诸君若想看一看,只消端根板凳,坐在街边即可。”说书先生说着,却是把眼睛一瞪,语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是要烘托出某种以别样方法引人注意的气氛来——
“诸位可千万别觉得此人其貌不扬,就小看于他!”
众人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他。
说书先生对大家的反应十分满意,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来钱的本领,随即冷哼一声:“那妖人能骗得太尉团团转,京城界内、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施展妖术而不被神官老爷们发现,岂能没有点本事?”
底下顿时又更安静了一点。
“小道消息!”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妖人逃走之后,还是国师派手下聚仙府的高人出马,才知晓他往哪里逃了。随后聚仙府的高人与武德卫联合禁军一同搜捕,都被他害死了好些人,才把他给抓住。”
“这么厉害!”
底下立马一片惊讶。
如今正是盛世,大晏国力也强,一方面大家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格外认可朝廷的实力,觉得王道高高在上,就是天帝佛祖也要让路,另一方也充分信任聚仙府、武德卫与禁军的本事,觉得江湖高人本事再高,朝廷这么大的阵仗,捉起他来应该也很轻松,于是诧异。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此时长京百姓的思想。
盛世官府乱世神。
“所以小人在此奉劝诸位一句,明日官府押着那人巡街,可能有人冲着他丢石头砸菜叶,图个好耍,诸君可莫要这样做!倒不是说那人被官府押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只是这种妖人,谁又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段?大家伙要是惹了晦气,也划不来不是?”说书先生说完,又连忙放低声音摆出弱势姿态,“当然这只是小人讲了多年故事的经验,只是小人对诸位的奉劝!诸位花了钱,便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自然不能让诸位客官吃了亏了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
台上叮叮当当。
客人们心里一乐,也不细想,一时高兴,便往上边丢几个钱。
说书先生一边拱手道谢,一边又再次劝道:“不过诸君可不要往外说了,这种妖人,官府肯定巴不得他被老百姓多砸些石头菜叶,要是小人在这里劝诸位不要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官府听了,肯定不乐意。”
言下之意,是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来为大家着想的。
台上又是叮当响。
宋游则露出了笑意。
这位先生很有本事。
听得出来他所说的大半都是假话,或者便是臆测,就连官兵前去捉拿那位妖人折了不少人大概率也是假的,但是宋游听来仍是觉得有趣。
举杯饮茶,看向外边。
长京已经天黑了,虽有灯光,但远不如后世明亮,比之东城那几条街也差得远。街上黑漆漆的,屋中灯火如豆,只是勉强可以视物,像是前世农村停电的夜晚,而在街上走动的人,全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
茶楼门口倚了不少人,蹭着说书先生的神仙鬼话,消磨夏日时光。
这样的娱乐倒也还可以。
只是茶水有些苦涩了。
听说长京有个茶楼,叫安乐馆,茶艺乃是长京一绝,也是如今天下的茶道先锋,不知又在哪里,喝一下午又要多少银钱。
道人此时荷包挺鼓。
“那太尉老年昏庸,纵子过度,使其在长京目无法纪、肆意妄为,如今又沾了妖法,更是朝堂大忌,本来依我说,该把太尉家逐出京城,不过直到现在陛下也没有这个意思,以诸君看,又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常家与皇后一个姓。”
“嘿嘿我看未必……”
“那又是什么道理?”
“诸君都知晓惩治太尉衙内的高人乃是神仙下凡,却是忘了,那位神仙走时也说,若是衙内与管家此后好生行善,今后再来长京,听闻他们善行便可使他们恢复如常,若是把他们逐出京城,以后神仙再来,又去哪里找他们?”
“神仙想找,怎会找不到?”
茶楼中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与勾栏相比,这里更随意许多,道人则已经喝完了茶,起身离开了。
五月之末,盛夏时节,漫天星斗。
行人行走其中,仿佛不觉。
只是刚走近家门口,便见二楼窗户上有道身影跳了下来,直接摔到了地上,然后跌跌撞撞爬起,往远处跑去。
夜里昏暗,撞到了不少行人。
黑夜中一片不满之声。
道人也不管,径直走回家中。
家中比外头还要黑,刚点燃油灯,一只三花猫便在楼梯口露出了头,盯着他说:“道士,刚才有人来我们房子里偷东西。”
“三花娘娘把他打跑了吗?”
“三花娘娘刚想把他打跑,他就自己从窗子跳出去跑掉了。”
“那肯定是三花娘娘把他吓跑的!”
“真的吗?”
猫儿睁圆了眼睛盯着他。
“也许。”
道人端着油灯,走到里屋,去打水洗漱。
三花猫便立马从楼梯上下来,跟着他走,仰头歪首盯着他看:“那个人是来偷我们的钱的吗?”
“偷画的吧。”
“哦……”
猫儿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三花娘娘你说……”
“三花娘娘我说……”
“最近也有钱了,我带三花娘娘去安乐馆喝一回茶怎么样?”道人一边洗漱一边问道。
“是苦啾啾的水吗?”
“长京最好的茶。”
猫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要用多少钱?”
道人一边洗脸,一边笑意满面。
……
道人开始开门了。
如他所想,关了这么久的门,许多人便已知晓了他的态度,也如他所想,还是有人来登门求访。
这些人也不见得都是城中脸皮厚的达官贵人,也有些只是好奇心重,或心思单纯,有些这些天没有来过,便不知晓他关门了将近半个月,也有些确实是单纯来找他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
道人一一接待。
不过此时他已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若真是来找他驱邪降魔的老百姓,确实需要帮助,那他便去走一趟,若是达官贵人想藉此攀关系,为了防止今后此类事情太多应付不过来,道人几乎都是婉拒,请他们去寻长京的民间高人。
至于那些来请三花娘娘除鼠去忧的,为了三花娘娘高兴,道人几乎都没拒绝。对于达官贵人们,价钱还是和以前一样,五百钱一次。
少了许多繁琐事情,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净。
几日之后,大暑时节。
彻底进入了三伏天。
宋游挑了一个凉快些的清早,换了普通衣裳,带着小女童,早早便到了东城的安乐馆。
此时虽早,馆中人也不少。
看衣着都很华贵,想来多是富贵之人。
伙计十分热情,与他介绍道:
“客官既是初次来,又清早来此,小的便给客官推荐长妙春,茶香浓郁,入口生津,最是提神,保客官一整天都精神。要是过了半下午,可就不敢给客官推荐这壶茶了,喝了晚上睡不着。”
“多少钱?”
“不贵,三百钱一壶,送您一盘果子。”
“还有别的吗?”
“便给客官推荐仙人引,此茶最近可是广受欢迎,其茶香清淡悠长,悠悠闲闲品上一壶,好似山中神仙,只消二百钱一壶,不送果子。”伙计笑呵呵的说道,“这会儿清闲,客官若要,便请本店最好的茶博士来给客官冲泡。”
“那边那几位喝的是……”
“哎哟,那可是本店招牌,贵人们都喜欢的青竹赏,乃是店主亲自冲茶绘花,四百钱一盏,滋味与观赏皆是一绝。”伙计说道,“要是以前还是老店主亲自冲泡呢。老店主年纪大了,换了新店主,不过新店主是老店主的长子,一身茶艺,那可真是一脉相承,一点不差。”
每说到钱,小女童眉头都要皱一下。
可把三花娘娘心疼坏了。
“我喜欢这个。”
“来一盏?”
“两盏。”
“可还要点果子?”
“可有推荐?”
“小店自己做的梅干,上好的肉脯,桂花糕,青玉团子,都卖得好,可以几样拼在一起,小店信誉保证,绝不乱收钱。”
“要一盘肉脯,其余拼一盘吧。”
“好嘞!”
伙计十分勤快,立马便离去了。
三花娘娘白净的眉头已多了几点小皱纹,让人看了想笑,又想给她抹平。
大抵是吃苦吃得太多了,成了习惯,所以这么久了也意识不到,贫穷与缺钱其实是两回事,道人只有穷的时候,很少有缺钱的时候。
第175章 你吃不吃四脚蛇
“客官,有礼了。”
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面貌颇有些英俊,作雅士打扮,恭敬与宋游行礼后,便在另一边坐下。
伙计端来了一套繁复的茶具。
这家店的茶不是煎煮冲点好再端上来的,而是有专人来桌前为你煎煮冲点,这是对于自己手艺的自信,能让你在这个过程中有别样的体会。
这茶应是安乐馆最好的茶,颇有雅士之名的店主亲自来为他们冲点。
“客官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
“不是长京人?”
“是逸州人,才来长京不久。”
“逸州也产茶啊。”
“是,产茶,茶马互市就在那边。”
店主举止优雅,一切都不疾不徐,先从茶罐中取出茶来,放入茶包,一边用小槌将之捶碎,一边与客人小声闲聊:“这茶是本店自制,不过最初也算是阳州产的,说起来还是家父年轻的时候,下阳州游玩,有次途径一地,随便找了家店铺吃饭,店家赠了一杯茶,不料饭菜普通,这杯茶倒是使得家父也为之惊讶。问店主,店主只说是本地山茶,家父几经询问,终于得了此茶,随后做出了青竹赏。”
“很有缘分。”
道人点头回答道。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也算一种常用的手法了,事物也好,人也罢,都常常被人编一些故事来修饰,不过有时也无需去辨真假。
店主将茶叶碎放进了茶撵中,依然不急不忙,来回将之碾成碎末,之后还要用细筛筛一遍,出来的便都是细细的茶末了。
三花娘娘眼睛都不眨,时而紧盯着店主的动作,似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花了自己这么多钱,时而又抬头盯着店主,似是将这种情绪从茶上边转移到了卖茶的店主身上,而店主神情淡然,只做自己的事情,无视她的目光。
青绿色的茶末放进碗底,说来也巧,几乎刚好,旁边小炉上的水便开了。
店主将之移开,待水不再冒汽,又放回去。
随即再次重复。
“此乃长山上采回来的山泉,甘甜可口,最适合用于冲茶。”店主抬起头来,笑着与他说道,“不过要用来冲茶,还得三滚之后才最是佳。”
“店主讲究。”
“茶道便是这个词了。”
“长山可远啊。”
“是远,所以才珍贵。”
“听说老店主于茶道上也造诣极深?”
“不过世人谬赞。”
店主虽如此说着,可却明显十分受用。
先向碗底点一些水,将细腻的茶末调成膏状,随即高处冲水,使之漂浮起来,此时已有浓郁茶香,清香怡人。
这还不够,还要在这浮白飘翠上作画。
店主细心绘画,道人不敢打扰。
连小女童都看得目不转睛。
不多时,碗中茶面上便多了一副竹林图,虽是简单线条勾勒而成,却是十分生动。
另一碗也是如法炮制。
“请慢用。”
店主起身行了一礼,便小步离开了。
只是离开之时,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眼与宋游对坐的三花娘娘。然而没有料到道人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仓皇之下,难免心头一慌,笑了笑才离去。
“三花娘娘,请用茶。”
“为什么不用三花娘娘自己的碗?”
“三花娘娘将就一下吧。”
“哦……”
小女童小心端起茶碗,抬得很高,碗沿几乎与眼齐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茶面上还在随水晃动的绘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别弄洒了。”
“不会的!”
“别烫着自己。”
“也不会的!”
“我也觉得……”
道人点了点头,端茶小品一口。
果然茶香怡人,满口清爽。
这种做法的茶,虽与前世的清泡茶仍有不少差别,不过已比较接近。至少这碗茶没有像煎煮茶那般放一堆配料进去,是比较单纯的茶味。
可惜点茶法还没有风靡全国,一路走来,多数地区还是以煮茶为主。
“溜溜溜……”
面前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抬眼看去,却是与他对坐的小女童学着他也喝了一口,不过一来她这碗后出,二来她的舌头比人更敏感,总之没有预料到茶汤的温度,一下子被烫得直往嘴里吸气,那点茶汤瞬间在嘴巴里被吹得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却也舍不得吐掉。
“咕!”
终于咽了下去。
道人看着她说:“怎么样?”
“烫!”
“什么味道?”
“不知道。”
“吃块肉脯。”道人把桌上的肉脯推给她,“凉了再喝。”
“哦……”
小女童便拿起了肉脯。
道人也捻了一块桂花糕。
糕点捏着都不敢用力,入口就要化渣,吃时还得用一只手摊开接着。进到嘴里,本不觉多好吃,可再添一口茶,茶香与糕点碎末混合,在口中便混成了十分温柔的口感,满是糕点香气与茶香,充斥在每个齿缝间。
过了一会儿,茶慢慢温了。
许是见宋游喝得津津有味,三花娘娘终于端起了茶碗,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还学着旁边人砸吧下嘴,发出一声:
“啊~”
这次倒是喝出了味道。
然而换来的却是眉头一皱,眼神闪烁,好似有些怀疑自我。
把茶碗放回桌上,扭头呆滞的盯着身边的道人,见道人依旧喝得陶醉,眼中的怀疑顿时又盛了几分,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于是端起茶碗。
“啧~啊~
“?”
再看一眼旁边人,脸上怀疑之色更浓,忍不住又凑上去。
道人只当看不见她的动作。
外头晨光正好。
宋游时不时转头瞄一眼,店主去了另外一桌,与一群看起来像是相熟的士人谈笑,展示着茶技。
三花娘娘两只小手捧着茶碗,想喝又不想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说道: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不用多管。”
宋游又瞄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其实他并没有随便一眼就看破妖鬼的本事,往往要借助清明灵力,不过有些妖鬼本就与人类有异,无需别的本事也能看穿。
就好比三花娘娘。
看着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可未免太过于精致,白嫩而一尘不染的皮肤实在容易惹人生疑。而就算将她打扮一番,就算她如今通过学习已经学会了认字写字和简单的算术,可只消一只蝴蝶从她面前飞过,立马就能表现出不对劲来。
这位店主应是在长京混了很久,举止几乎与人无异,只有看出很细微的一点不对,远远无法据此推断出他不是人。
宋游其实也没看出他是妖鬼。
反倒是这位店主,看出了三花娘娘的不对劲,自然也就暴露出了他自己的不对劲。
长京果然是连妖鬼也向往的地方。
不过人家本本分分,只要没有害人,宋游也不至于多管闲事,只当不知晓就好。
如此吃着点心,偶尔也尝一块三花娘娘的肉脯,就着上好的茶水,慢吞吞的,消磨着这个早上。直到蝉鸣声越来越聒噪,外头阳光越来越亮,温度也比早晨明显升高,道人才起身结账。
三花娘娘低头瞄了眼碗里半碗茶水,皱着皱眉,最后终是舍不得,硬着头皮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小脸上颇有些决绝。
“多少钱?”
“客官,两碗茶八百钱,这数挺好,咱店主说,客官是爱茶的人,又是初次来,颇有缘分,两盘小吃就当赠予客官了。”
宋游听了便露出笑容。
“替我多谢店主。”
付了钱,转身一看,三花娘娘就站在自己身后,满脸严肃的把自己盯着。
“走吧。”
宋游领着她出了门,边走边说:“现在三花娘娘也是喝过长京最好的茶的猫了。”
“苦啾啾的。”
“不好喝吗?”
“苦啾啾的。”
“那以后不喝了。”
“好多钱!”
“钱没了可以再赚。”宋游说着又笑了一下,又与她说,“说起来长京十绝,三花娘娘都已经见识过九个了。”
“九个了吗?”
“是啊。”
“三花娘娘不记得。”
“没有关系,以后三花娘娘长大些了,别人说起长京什么什么,三花娘娘就能够想起来了,就可以告诉他们,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的。”
“也是见识过的~”
“然后他们就会哇,就会觉得,原来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曾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别人没见识过的东西。”道人边走边说。
“!”
小女童神情一凝,随即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呢?”
“三花娘娘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九个和十个中间差了一个,果然是绝世天才。”
“对的!”
“在下佩服……”
“还有一个呢?”
“……”
道人抿了抿嘴,用手遮阳。
小女童加快脚步,小脚飞快倒腾,跑到他面前去,面朝他退着走: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没意思。”
“今天这个也没意思。”
“那个小孩子不能去。”
“那小猫子呢?”
“也不能去。”
“哦……”
小女童这才露出失望之色。
慢下脚步,也转过身来,继续跟在道人身边,与他并排着走,不过很快又抬起头来对他说道:“刚才那个人,好像是个四脚蛇。”
小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
道人好像也有很多耐心,随口问:“三花娘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三花娘娘吃过不少四脚蛇。”
“……”
“和生的鸡肉吃起来差不多,骨头没有鸡肉那么硬,一下子就咬烂了。”
“……”
“你吃不吃?”
“不吃,谢谢。”
不过长京的妖鬼确实比宋游想象的多,这些妖鬼与长京的关系也比宋游想象的深,很多恐怕已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
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有人等着。
宋游一看,真是有趣。
刚从妖怪开的安乐馆回来,又见一只妖怪在门口等他。
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都是长京一绝。
第176章 绝世女子的伪装
女子一身素衣,以纱遮面,怀抱画卷,盛夏时节热得很,她却不急也不忙,在侍女的陪伴下静静站在门口等着。
宋游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
当时的风采仿佛还停留在脑海,那琴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
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道人又一阵恍惚,察觉原来早在鹤仙楼前,便已与她有过匆忙一瞥。
宋游与女童对视,走了过去。
“两位……”
宋游看向她们。
不知是两位还是一位。
“先生。”
两名女子好似这才看见他,行了一礼。
声音一前一后。
宋游连忙回礼,随即拿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两位可是来找在下的?”
“正是。”白衣女子说道,声音柔和,“见先生关着门,问了邻居,说是早晨就出去了,近几天都是开着门的,便决定在此等候片刻。”
“真是久等了。”
说话时道人已开了门。
“快快请进。”
“多谢先生。”
两道身影屈身施礼,随着道人进了屋子。
二层小楼青瓦顶,屋中倒是不热。
“三花娘娘去楼上写字吧。”道人对女童说道,随即才对二人说,“请坐。”
“多谢……”
似乎是主仆二人呢,一坐一站。
进了屋中,女子便取下了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今早趁着凉快,带着我家童儿去安乐馆品茶了,所以才关门。”道人微微笑道,“天气炎热,却让二位等了这么久,还请莫要见怪。”
“先生无需如此。”女子笑道,“妾身鹤仙楼晚江。”
“在下曾有幸,在鹤仙楼上见识过足下的风采与琴艺,十分惊叹。”道人说着一顿,“不知晚江姑娘到来所为何事?”
“不是别的事。”
晚江姑娘将手中画卷缓缓打开,是一幅已然精心装裱好的画,递予道人。
“说来已与先生有过两面之缘。”
“哦?”
道人看向画卷,不由一怔。
画上是春日长山的一角,山间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春光风景惹人醉。中间则是道人与猫的背影,道人自然,猫儿慵懒,虽是背影,却实在是比正面还要更有韵味一些。
要说画得有窦大师好,那是不可能的,要说有什么灵韵玄妙,也是没有的,可要说这幅画不好,却也是不行的。
就是寻常人,有时不经意间也能有了不得的作品,何况作下这幅画的人技艺不低,只是比不得通神的窦大家,也比不得窦大师罢了。
而此时赏画人,正是画中人。
只听女子柔和清淡的声音:“晚江年年出城赏花,今年格外不同。”
“嗯?”
“当时在长山之上,晚江惊叹于山上杏花美景,正欲作画,本已选定了画中之景,不过不经意一瞥,许是有缘,正巧看见了先生。先生领着一只三花猫在山上赏花歇息,只看先生背影,便觉得与山上风景契合无比,若能将先生也画入画中,便是灵气所在,实在忍不住,便动了笔。”
“此画可见足下功底。”
“晚江画技平平,都是先生与先生家猫儿的功劳。”晚江姑娘微微一笑,“先生不怪晚江擅请先生入画就好。”
“既是缘分,又是雅事,怎敢责怪?”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这缘分和雅事也有完缺之分。”晚江姑娘依然微笑,“当时晚江便想将画赠还先生,如此这段缘分与雅事才完整。奈何晚江落下最后一笔时,先生已然离开。晚江遗憾许久,后来再次相遇,不过那次先生未穿道袍,晚江此前也未见过先生真容,最后匆忙一瞥见到了先生褡裢中的三花猫,却也不敢相认,几步走远便又错过了,回去又遗憾许久。”
说着停顿一下:
“好在后来从听琴的贵人口中听说了先生仙迹,今日便特来寻访还画,一见面才确认,果然两次都是先生。今日晚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既是足下所作之画,何来还画一说?”
“托先生之福,得了画中神韵灵气,此画已是晚江毕生所作之画里最喜欢的一幅,有此画晚江已然知足。只是未经先生同意,毕竟冒犯,留着此画又是喜欢又于心难安,若是先生也喜欢,便将这幅画赠予先生,得件美事,若是先生不愿,晚江便自己留下,也得件美事。”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目光从画上移开,又看向这名在长京极具盛名的女子,问道:“足下此来,便只是还画吗?”
“先生为何如此问?”
女子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并不讶异。
“心中好奇。”
“晚江此来,确实还有别的目的。”女子好似早有所料,平静回答。
“愿闻其详。”
“不知先生从何而来?”
“在下本是逸州人。”
“来长京所为何事呢?”
“云游至此,暂时停歇。”
“羡慕先生一生逍遥,自由自在。”女子语气似是有些无奈,“妾身一生都被禁锢于此。”
“足下为何如此问呢?”
“只想知晓,先生当日为何来鹤仙楼。”
“听说足下琴艺无双,有说书先生将足下的琴声列入长京十绝之一,在下早已仰慕多时,因此特地攒足了钱,去见识一番。”道人如实说道。
“原来如此……”
晚江的语气和他之前差不多,随即才谦虚的说:“那不过是世人的夸赞吹捧,所谓长京十绝,晚江也是当不起的。晚江只不过是一个在长京开琴酒馆挣些银钱的商人罢了,只愿当日一曲梅雨,没有让先生失望而归。”
“足下琴艺绝顶,实乃在下生平未见,只有惊叹,哪来的失望。”
“愧不敢当。”
女子小声的对他说道,仅是说话时的神情仪态,便已能让长京不少文人士子看得入神了:“不敢欺瞒先生,晚江自开了这间琴酒馆以来,惹来了长京城内许多权贵府上夫人的不满,常有人污说妾身是妖鬼化人、或用了妖法,请来民间先生,想要晚江身败名裂。晚江前些时日听说先生在太尉府上的仙家手笔之后,一来想来寻访还画,二来也是心中忐忑,于是想来先生这里求个心安。”
“也不瞒足下。”道人也回答道,“当日确有人来找在下,请在下去鹤仙楼,看看足下是否是妖,又是否用了妖法邪术迷人心智。”
女子闻言,只看向道人。
“不过在下此前所说也是实话,在下之所以去鹤仙楼,皆是因为对足下琴艺早有仰慕,想去见识一番,有人来请,不过只是碰巧。”
“先生看后又如何?”
“足下自身如何,难道自己不知?”
“……”
此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道人看向女子。
女子也看道人。
不过仅仅几息,女子便展颜一笑,一时人间颜色如尘土。
“先生本事有如仙人,怎会看不出来呢?”女子摇头苦笑,“天下哪个女子不渴望青春永驻、容颜不改?晚江虽养吞金小鬼而驻容,甚至不惜为此以琴声来换取钱财,喂养小鬼,然而吞金小鬼并无害人的本事,晚江也从未害过人,亦从未用妖术邪法迷惑过人,这点还望先生明鉴。”
“这样……”
道人露出了笑意。
觉得有点意思。
这种感觉像是当初在太尉府,面对那位管家,看他层层剥开的心思。
不过二者并不一样。
太尉府的管家之所以谎话重重,是为了谋害于他,面前这位谎话重重,却是为了保全自身。
只是道人的这般神情反应,却也让女子察觉了不对,但她思索片刻,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又问:“不知那日先生所带的三花猫又去了哪里?”
“足下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
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才笑道:“先生不愧是修道高人,连养的猫,也已经得了道。”
“足下所言差矣,三花娘娘并非在下养的猫,只是在下下山时偶然遇见,与之有缘,见其懵懂,又惹了事,便相约同行。”
“先生对妖竟如此和善?”
“万物皆有灵,善恶无关大类。”
“所以先生将她带在身边是在感化她?”
“是她在感化我。”
“……”
女子顿时又沉默了下,大致明白了,随即表情恢复平静,起身行了一礼:
“多谢道长。”
“何来的谢?”
“道长虽不愿陪我演戏,却也没有拆穿于我,道长虽看出我不是人,却也没有为难与我……”女子却是一脸无奈,“难道不该谢么?”
“足下客气。”
“伏龙观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依然十分无奈,也许这是一种自己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却被对方用最直接的方法破解的无奈。
“足下知晓伏龙观?”
“如雷贯耳。”女子说道,“只是尚未见识过伏龙观的本领,又对自身隐匿潜藏之法颇为自信,倒是在道长面前献丑了。”
“足下不必气馁。”道人也诚心说道,“足下道行极高,令人惊叹,隐匿本事更是一流,想来伏龙观的历代师祖也看不穿足下的真身。”
“道长又是如何看穿的呢?”
“当日清明。”
所谓清明,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
女子神情微凝,随即更无奈了:“原来足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
“正是。”宋游说道,“足下其实败给的是天时,而非在下。”
“道长手段高明。”
“足下亦是高明。”
两人此时再对坐谈话,便不一样了。
第177章 当然是极好的
“足下身为大妖,本该在山中清修,却潜藏京城,以琴酒敛聚钱财,为藏身份,伪装一重又一重,又是为什么呢?”
既然已经挑破了,宋游也就不再尊重他人隐私了,直言发问。
“再不敢欺瞒先生。”女子低头,又问道,“先生可知长平公主?”
“自然知晓。”
“便回先生——”
坐在对面的女子无奈答道:
“我本阳州妖怪,多年以前,长平公主南下阳州,与我结缘,对我有恩。
“几年前我来长京,一来是想见识一番长京繁华,二来也是想寻到当年的恩人,亲口对她道一声谢。
“当初恩人救我,并不知晓我是妖怪,如今到了长京,知晓我是妖怪,颇有本事,却要我报恩。
“我本闲散自由,不愿被束缚,奈何救命之恩,却是不得不报。
“若是不报,我这一身修为,便止步于此了。”
道人听了,也说了一句:
“足下知恩知礼。”
女子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当时阳都有一清倌名伶,年少时便迷倒了不少人,琴声更是出众。后来一位权贵欲强迫她,她一向性情刚烈、不以色侍人,遂跳江而亡。恰好我在修行枯燥之余便喜好拨弄琴弦,年生一长,也颇有造诣,便在公主安排之下,顶替了她的名字与名声,赎身后到了长京,开了这鹤仙楼。”
“足下谦虚。”
“呵……”
“原来足下为公主做事。”
“先生别看鹤仙楼小,每日进账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来可为公主敛财,二来喜好听琴又舍得花费重金之人,大多是长京权贵,其中不乏那些往日里不好接触的清流。然而他们却全都聚集于此,又觉得我是琴艺高人,超脱世外,在我面前谈话从不避讳。哪怕我不与他们接触过多,只听他们闲谈,偶尔插几句话,也能知晓不少东西。”
晚江姑娘说着有些嘲讽,也有些无奈:“奈何他们却不知晓,我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听来足下也很无奈。”
道人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
“无奈倒还好,只是可怜了我这一身琴艺,原先在山中之时,只要我拨弄琴弦,便都能引来异象。到了长京,竟只有偶尔感触至深之时,才能再找到原先的感觉了。”
“那么此次……”
“此次也是公主听说先生手笔,又听说当今陛下曾召道人入宫夜宴,于是找我前来调查先生来历与深浅。”女子说道,“我听说先生事迹,便猜出先生极可能是传说中伏龙观的传人,不过公主问起,我却并未告知。”
“为何?”
“我也不知……”
女子笑了一下:“也许是有缘。也许是当初长山一见,太过美好,不忍做损伤先生之事。也许是觉得先生并非朝堂之人,如此实在太不好。”
“那倒要多谢足下了。”
“不敢。”
“足下回去又如何交代呢?”
“不忍给先生添麻烦,奈何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子说着停了一下,“先生是伏龙观的高人,我来长京已有七年,先生是唯一一个一眼便看出我不是人的人,伏龙观如何,我也有所听闻,只如实告知公主,公主英明,想来不会来烦扰先生。”
“足下果然擅长隐匿。”
“不过倒有一人猜出我不是人。”
“难道是国师?”
“正是。”
“不知足下又是如何与国师说的呢?”
“说我是古琴之灵。”
“妙啊。”
宋游又露出了笑意。
“见笑了。”
“在下还有一问。”
“先生请问。”
“足下真养着有吞金鬼?”
“自然,先生可要见识一番?”
“不必了。”
宋游顿觉甚是有趣。
顶替一个同样擅长抚琴的女子,以长平公主的本事,想必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即使有人生疑,也有手段应付。实在应付不了,查上门了,以这女子极高的道行与惊人的隐匿本事,也不过只能查出她豢养小鬼的事实而已。
哪怕国师来猜,也只猜出她不是人。
琴艺通神,世间绝顶,本就惹人敬重,少有人会去怀疑查探,说她是人尚且有人不信,谁又敢信一只妖有这么高的琴艺呢?该是琴中仙才对。
不是琴中仙,也该是琴中灵。
真是一重又一重。
若是宋游没有恰好遇到清明,不能借助天时,仅以清明灵力,恐怕也看不出她的真身,也还是要被蒙在鼓里。
“不知道长如今知晓我是妖,又当如何?”女子看着他问道。
“妖鬼混迹人间城池,本是不该。”道人回过神来,也诚实的给出自己的态度,“不过在下并非城隍神官,也非天宫神灵,只是一游方道人,若是人间城里的妖鬼未曾作乱,着实不该在下去管。”
“安乐馆那位也如此?”
“也如此。”
“多谢道长。”
女子诚心低头道谢。
“只是劝诫足下,务必收敛,朝堂之事乃人间事,人间事自有人去管,足下插手其中,着实不该。”
“谨记于心。”
“足下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请恕打扰。”
女子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却停住脚步,看向面前桌上的这幅画,又问他:“这幅画道长可还喜欢?”
“喜欢得紧。”
道人发自内心的说。
“那便赠予道长。”
“多谢。”
“道长无需客气……”
女子说着,刚准备走,身子已经转了一半,又转了回来,看着道人:“还有一件事,却是须得与道长说清楚。”
“不知何事?”
“晚江虽编织数道谎言,欺瞒道长,不过是为了藏身,迫不得已。而当日长山上与道长相遇,却是实实在在的缘分巧遇。感触于画上景致,将道长与道长家的三花猫请入画中,亦是情不自禁,乃至后来、今日将画赠还与道长,无论事,无论心,都绝无虚假。”
女子面色平静,眼神淡然。
“多谢足下。”
道人亦起身,再次说道。
女子也深深施还一礼,随即抬头问:“不知以后还是否能来拜访道长?”
“自然。”
道人说道。
这位女子也是“高人”。
不说道行,光是通神的琴艺,也当得上绝世高人之称了。宋游每到一处必去拜访高人,自没有将高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便多谢道长。”
“……”
“若道长哪日想来听琴了,也尽管来鹤仙楼找我。”女子说道,“所谓金钱,不过是公主的要求与筛选权贵的方法,我本山间动物修行成精,只求道行与自由,要来也无益。道长要来的话,直来找我即可。”
身边侍女也笑着回了一句:
“找我也可。”
“……”宋游看着她和她的丫鬟,却是露出了笑意,反问道,“足下与足下的这条尾巴,是各有各的想法,还是足下一心二用呢?”
“……”
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躬身:
“让道长见笑了。”
“不敢。”
“这便告辞。”
女子转身出门而去,身边侍女则回头对他笑了笑,也转身出门,跟着她的主人与本体上了马车。
辚辚声中,马车渐远。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
这名女子别看表面柔弱、美好的外表也很容易给人一种怜惜之感,抚琴之人亦总给人一种不善争端的感觉,可其实那日借着清明看得清楚——
这分明是一位大妖!
单论道行,不敢说准确,只以宋游直觉来判,恐怕不逊于安清的燕仙,也不逊于北钦山的蛇仙,实乃今生以来见过道行最深厚的大妖了。
“九尾狐……”
道人莫名想起了这个词。
女子是狐狸不假,是不是九尾就不清楚了。传说九尾狐狸是顶级瑞兽,有着堪比先天神灵的本领,也不知是真是假。
楼梯间传来细微动静。
道人回头看去,是一只三花猫在楼梯中间探头看他,眼睛亮如琥珀:
“道士我写完了。”
“厉害。”
道人顿时收回杂念,只将心思放在三花娘娘身上,问了一句:“一直在写吗?”
“只写了一会儿,其余时候三花娘娘都在玩!”三花猫毫不犹豫的答道。
“确实,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无需写太多次,只消写一点点,便能写得很好了。在下此生最佩服这等天赋异禀之人。”
“最佩服!”
“是啊。”
“你桌子上是什么?”
“一幅画。”
道人正好叫三花猫来看:“三花娘娘过来看看。”
“……”
三花猫不答,却立马迈步从楼梯上下来,还没走到底,便钻过扶手,直接跳到了地上,又两三步上了板凳,探头盯着画卷。
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思索。
“是一幅画!”
“对,三花娘娘觉得这画如何?”
“不知道。”
“再看看。”
“好像有点眼熟。”
“三花娘娘没有想起来吗?这是我们春天去过的长山。”
“想起来了!”
三花猫想也没想的又答。
“那三花娘娘看这画上。”道人指着画上一人一猫的背影,“看这是什么?”
“一个人,一只猫。”
“再看看呢。”
“这好像是个道士。”
“然后呢?”
“这个人好像穿着和你一样的衣裳。”三花猫说着,扭头看了道人一眼,“不是今天这一件,你怎么不每天穿同一件衣裳?”
“怪我。”
“唔……”
“三花娘娘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不知道……”
“这个道人是我。”
“啊?”三花猫顿时大惊,“那伱身边这只猫又是谁?”
道人顿时无奈,不知说她聪明还是笨。
大概是猫和人不一样,思维也不一样,有些地方想法不一样,聪明与笨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样。
“自然是三花娘娘了。”
“!”
猫儿转头愣愣的把道人盯着。
“三花娘娘那天和我去逛长山,被人看见了,画了下来,所以三花娘娘和我都在这幅画上了。”宋游说着顿了下,露出浅浅的笑意,“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画上。”
“三花娘娘和你?”
猫儿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画上,好似这次要看得比之前更仔细。
“是啊。”
道人也低头看去,是越看越喜欢,同时笑着问道:“那么三花娘娘现在觉得这幅画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三花猫一边看一边小声答。
第178章 小鼠与大鼠
“刚才那个人是来给我们送画的吗?”
“差不多。”
“那要多多谢谢她。”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可以做主了。”
“已经可以做主了~”
“是啊。”
“我们把这个也挂在墙上!”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猫儿依然站在桌上,低头认真看画。
这么一说,这幅画当然是极好的……
你还别说,越看越像呢!
“走吧,三花娘娘。”
“去哪?”
“去买挂钩。”
既然三花娘娘已经做了主,道士哪里敢多耽搁,趁着还没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当即便带着她出了门,又去买了一个挂钩。
回来又询问了三花娘娘,被她随便指了一个地方,道人便拿着挂钩在墙上一按,轻轻松松嵌入木墙,随即将画挂上去。
屋中便有了两幅画。
一幅横挂的大画,画上山水有如仙境,灵气生动,栩栩如生。
一幅竖挂的条幅,画上只山中一角,却是温柔的春光,道人与猫的背影相依相伴,一切和谐自然,技艺虽不比前者,却也是一幅好画了。
屋中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只这两幅画,不过与简洁的家具、床上凉席相衬,倒也风格相符,只添几分陋室清雅。
道人站在屋中,面对这两幅画看了许久,仿佛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此时心中什么也无需想。
看得倦了,便去睡一个午觉。
……
午觉之后,道人已坐到书桌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将近日之事一一记下。
观摩苍山图已有半月,感悟实在不少。
只是太多都是冥冥中对于天道、对于世界规律的感悟,玄之又玄,说不出口,也写不下来,便只几句提一提。
安乐馆的茶名不虚传。
有意思的是,茶楼在长京传了上百年,已有四代人,恐怕这四代人都是一代人。妖精在长京隐藏如此之深,生活如此之久,也值得寻味。
写到今日中午之事时,道人顿了顿。
看似是一位道行高深、琴艺通神的大妖潜藏京城,为报大恩,被困于此,其实背后还有如今这个帝国面临的权力争端。
这就要说起长平公主了。
这一位公主虽是女儿身,却实在不可小觑,她大抵是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中权势最大、财富最高的一位公主了。
至于为何如此,说来话也长。
要从以前那位女皇说起。
大晏此前出了一位女皇,不必谈论女皇功过,只是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最显著的,便是女性地位的提高。
封建时代女性地位普遍低下,这个世界因种种原因,比前世略好一点,不过几千年里,也有高低之分。
这位女皇在位的时期,女性地位便达到了最高,虽仍旧远比不了男性,但也已经可以经商乃至从政,朝中宫中都有女官。哪怕到了现在,大晏女性的地位也要比历朝历代都要更高一些,这种影响足以传递百年以上。
同时更重要的是,这位女皇的存在,点燃了很多女性的政治野心。
从女皇之后,数代以来,常有女性干政甚至试图掌控大权,无论皇后、皇太后,或是公主,都比以往朝代积极了许多。
就好比这位年少之时便展现出了极高政治能力的长平公主。
说来原因还更多。
大晏皇帝生育能力普遍较差,很少有子孙满堂的,不得不说,这对于天下稳定实在大不利。
当年先皇虽仁德慈善,广受好评,不过后代却着实很不稳定——总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一个小时候摔井里死了,还有一个虽顺利长大但身体一直不好,比先皇死得还早,这么一来,宝座传承就成了问题。
当时朝堂与宗亲争论纷纷,提出多种方案,皇帝亦犹豫不决。
天下甚至因此起了乱象。
最后在当今皇帝与长平公主的共同努力下,先皇与朝廷选择了先皇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皇帝继承大统。
当时皇帝才三十多岁。
长平公主也才不到二十。
后来皇帝没有亏待长平公主,给了她很大的权力。这位皇帝比他的兄长更有雄心壮志,性情更为刚毅,热衷于开疆拓土,相应的,在治理国家上面就要少费一些精力,而这些地方,在国师没有出现之前,都是这位公主来补足的。
问题还是出在子嗣上。
皇帝刚上位时,皇子虽然没有她的姐姐这么精明,但也算有皇子,可是没两年,这唯一的一位皇子也病死了。
公主的心便灼热了起来。
朝中慌乱之下,也有人倒向了她。
后来这位皇帝又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可真是老来得子,皇帝也足够坚挺,在位已经超过了三十年,年近七十,身体看起来居然还很硬朗。
两个皇子也渐渐长大了。
可是已经起了灼热之心的公主和那些已经倒向了她的大臣又如何肯甘心?
这其实是本朝的大权之争。
一位将近五十岁,有扶龙之功,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公主,两位年纪也就十几岁的皇子,还有马上就要七十岁的晚年大帝。
无论如何都将是历史中的一件大事。
道人自知天下之大,人生之短,二十年间想看遍天下并不容易,要用在长京上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而这种皇位争端的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演绎得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很刻意的去关注这些,却没想到,还是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见识到了一些。
这种感觉与后人再读历史、或是当世人从书中看到、从说书人口中听说的感觉都是全然不同的。
身在这个时代,身处争端之地,即使因为某些原因不去干预,一点不插手,也还是会受到它的影响,会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此等大事,实在是与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好比长京作乱的妖鬼,好比宵禁的那段时间,好比官员调动、权力争执带来的政令,好比今日找上门来的大妖……
都是只有身处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才能感受到的历史的真切。
不知又是多少腥风血雨。
只是道人是道人,是过客,哪怕是曾经伏龙观的历代祖师,也是如此——若非明确一个结果必定会带来好的走向,否则尽量不去干预,便让历史去做出它正确的选择,自己则从中走过,只做见证,最多记下一些文字,也许多年之后,还有后人会从他们书写的文字中探寻历史的真相。
“……”
道人摇头感慨,继续落笔。
旁边一只猫儿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着小脚,歪着头来盯着他写。
“……”
道人回头无奈的看着她。
以前这猫儿不识字的时候,便常常在他记叙游历见闻的时候,在桌子上拨弄毛笔的挂绳玩儿。现在认字了,倒是不拨挂绳了,但就这么一副歪着头专心看你写什么的好学样子,好似比之前的干扰更大。
“你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猫儿与他对视,竟还反问他。
“没什么。”宋游收回了目光。
“那伱怎么看着三花娘娘?”
“……”
“你怎么不写了?”
“三花娘娘认识多少字呢?”
“一些认识,一些不认识。”
“等三花娘娘认识的字再多一些,就不可以再看我写这些了。”
“为什么?”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因为这是游记。”
“为什么?”
“这怎么好说?”
“……”
三花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表情严肃,许久才说了句:
“你不聪明!”
说完她便一扭身,跳下了桌子。
跑去玩自己的布球去了。
“……”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书写。
楼上的木板实在太老了,不仅掉皮脱色,还变得不平。猫儿不刻意放轻脚步时,跑动起来本就叮咚响,玩球时跑动又快力道又大,常常踩得木地板翘过去翘过来发出声响。只是猫儿不在意,也吵不到道人,双方好像都早已习惯。
道人一边写一边说道:“三花娘娘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猫儿也一边玩一边回道。
“小暑。”
“小鼠?”
猫儿停下来扭头看他,满脸疑惑。
“酷暑的暑。”
“库鼠的鼠?”
“对。”
“小库鼠!”
“过了小暑,就是大暑。”
“大鼠!”
猫儿来了些兴趣,盯着他不动。
“过了大暑,就是立秋了。”
“立秋!!”
三花猫彻底来了些兴趣,也不管地上的球了,转而端坐下来,直盯着他。
道人则觉得说完了,不出声了。
猫儿也不急,便在他背后盯着他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
小暑过后的这段时间,便是长京最热的一段时间了,大多时候都酷热难耐,少数时候闷热得不行,好在竹席凉爽,除了夹毛没别的缺点。不过三花娘娘浑身是毛都能忍耐,道人自然也能忍耐。
偶尔会起几阵凉风,道人便会把小楼窗户打开,好使凉风进来。
躺在竹席床上感受凉风的吹拂是夏日最美好的时候,午后的街道晒得连人也不愿出来,商铺也没有生意,世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蝉鸣声。
第179章 那日不寻常
三伏天,半夜也是凉爽的。
窗户开着,有风进来。
屋子正中放了一个陶盆,里边是隔壁邻居自己编的火绳,用火点燃并不会烧出明火,只会极缓慢的燃烧,也不会起火星,散发出草药香味儿。
道人躺在凉席上,本该舒爽,无奈身上盖了一床三花猫。
自打从北钦山回来,三花娘娘的捕鼠生意便又兴隆起来了。不过为了可持续捕鼠,也兼顾学习和休息,道人与她说好,还是如以前一样,每一家的耗子分成五天捉完,每捉完一家,休息两日,有事再请假。
今日例行休假,但也不能完全放松。
首先便是要用更多时间来学习,以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同时今日大暑,白日阳气极盛。
晚上月亮也好,阴气也盛。
三花娘娘同修阴阳灵力,白日晚上都要辛苦,吸取日月精华。
到了深夜,修行结束,虽然很累,精神不佳,但因为平常在上夜班,三花猫其实很久都没睡着。在房中走来走去,在床上爬上又爬下,不停更换地点姿势,直到爬到道人肚子上,才终于睡着。
此时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火绳驱蚊又安神,令猫儿也做了梦。
梦里内容倒也简单。
那是一年初秋。
山下小镇,石拱小桥,河水潺潺,暗柳萧萧,她坐在桥头疑惑盯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年轻道人穿着还没有现在这么旧的旧道袍,恭恭敬敬的在一名钓叟竹篓里讨了两条小鱼,用柳枝儿穿着,提着回来,说是给她的聘礼。
三花猫盯着他。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住,突然离地飞了起来。
然后又放到地上。
地上冰冰凉凉。
跟席子一样。
“?”
席子?
小镇小桥不见了,晨雾初散的天气也不见了,柳树没了鱼也没了,一切好像都归于黑暗,都不见了,自己和道人也不见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用爪子揉了揉,自己正蜷缩在席子上,黑漆马虎之间,那个道人从床上起来,正往楼下走。
“唔……”
三花猫又揉了揉眼睛。
原来是在做梦啊。
应该是自己在他肚皮上睡觉,他要起床,就把自己拿起来放在旁边了。
想着时,道人已经走远。
“唔?”
三花猫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
……
道人摸着黑走下楼。
月光透窗来,也不算太黑。
刚走到楼下,道人便察觉到不对。
回头一看——
一只迷迷糊糊的三花猫也跟着他一起从楼梯上下来,脚步虚浮,一看就很没精神。
道人停下,她也停下。
道人看她,她便也抬头看道人。
“三花娘娘你干嘛?”
“道士你干嘛?”
“我上个茅房。”
“哦……”
“三花娘娘为什么要跟着我?”
“快点吧……”
三花猫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也迷迷糊糊的,却是劝解他:“三花娘娘要回去睡觉了。”
“……”
道人真是满脸无奈。
上完茅厕,往回走去。
猫儿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无奈,一边犯困,一边跟随着他往回走,一边与他说话。
“道士。”
“嗯……”
“今天是立秋吗?”
“今天大暑。”
“那还有多久才到立秋呢?”
“之前和三花娘娘说过还有三十天,三花娘娘明知道三十天是多久。”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哦……”
三花猫便不讲话了。
作为一只天才猫,三十天是多久,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知道是知道,该问还是要问的。
躺到床上,竹席一阵冰凉,填充着稻壳的枕头响起一阵悉悉的声音,谈不上软和,却也感觉十分舒适。
三花猫没有再爬到他的肚皮上去,而是爬到他旁边,盯着他说: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只偏头盯着他,好似比先前清醒了一点,黑夜中眼睛睁得很大,圆溜溜的,却不肯说话。
道人转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深更半夜,借着窗外打起来的一缕月光的散射光,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小团,而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不想讲吗?”
“想讲!”
“那讲吧。”
“不讲!”
“那就不讲。”
“唔……”
“睡吧。”
“唔……”
“明天咱们去画里转转怎样?”
“哪个画里?”
“还能是哪个画里?”
“去画里!”
“我一直想进去看看。”
“哦……”
“睡吧。”
道人一翻身,便闭上了眼睛。
猫儿则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忍耐长夜对于猫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次日,早晨。
道人煮了一碗粥,两个鸡蛋。
三花娘娘是个很好的蛋搭子,喜欢吃蛋黄,最适合宋游这种爱吃蛋白但不喜欢吃蛋黄的人,一人一猫一分,皆大欢喜。
吃完早饭,将锅碗都收拾了,道人便带着猫到了二楼,站在那幅画前。
面前的画仍和此前差距不大。
近处地毯般的抽穗芦苇,中间一条小路,通向远方如天墙一般的苍山,山脚下的村庄与青烟,村庄与芦苇甸交接之处还有许多块状良田,规律得像是棋盘上的格子一样,青黄不一,但与初见已有了些变化。
此外变化更大的,便是空中的大雁与地上的青牛了。
这画上的内容似乎是合上再打开便更新一次,此外每日黄昏、无人注视时变化一次,有人看着,便不会有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在画的顶上还挂了一个字帖。
上边字迹不算好,也算工整。
写的是:贼人断臂一年
说来这几日又有几次江湖贼人来访。
在城里他们不敢聚众闹事,那样禁军一来,谁也跑不掉。他们也不敢明着来找道人,便常常是在道人出门时或者深更半夜时来访,然而道人在画上施了好几重禁制与咒法,还请三花娘娘题了字,以提醒来窃画的贼人。
若不听劝,擅自触碰,不仅取不走画伤不了纸,手臂还会不听使唤,所以很多江湖人来了后都匆忙逃去,跳窗时甚至落地都站不稳。
这几日再来的人也渐渐少了。
道人盯着画出神,即使过了这么久,其中灵韵玄妙依旧使他惊叹。
不知进去又是什么模样。
“走吧。”
“走吧~”
道人一句,猫儿一句。
不见道人使用毛笔,只伸出手在画上轻轻一点,玄妙勾连,灵韵大盛,画上荡开几圈涟漪,似乎已不再是一幅画,而成了一扇门,一个窗口。
“三花娘娘先吧。”
“跳进去吗?”
“嗯。”
“你先!”
“好,那我先。”
“不!三花娘娘先!”
“……”
道人低头看着这猫儿。
大概知晓她的想法。
“那我们一起。”
于是宋游弯下腰,轻轻将她抱起,没有多说,只往前一步,便化作一缕青烟,进了画中。
眼前天地变换,四季更替。
恍惚之间,抱着猫的道人已到了画中那条小路上,左右皆是芦苇,有人那么高,抽着雪白的穗,被风吹着,全都向同一个方向弯腰,这吹来的风也带上了泥土和芦苇的味道,隐隐有几分湿气。
道人的第一感觉便是:
凉快!
长京是酷夏,此处却是深秋,突然间从酷夏到了此处,便像是大热天走进了空调房一样。
那风偏又吹得舒爽。
道人怀中的猫儿早已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
道人则弯腰将她放到地上,顺便用手捻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拿在眼前,手指揉搓,仔细看着。片刻后将泥土放回风里,又伸手抓住了旁边被风吹弯过来的一片芦苇叶子,依旧两指捏着,感受它的触感与叶片的冰凉、里边的水分,以及边缘的锯齿。
道人若有所思。
随即第一时间,便是转身,去看这幅画的看不见的背后是什么。
却不是虚无。
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湖。
湖水十分广阔,凭借着良好的天气,能看到湖的对岸,也是成片的高山,离此恐怕有数十里。湖中离岸近的地方也长着许多芦苇,里面生长着的水杉在这个季节正是通红,与天空一同映在水中,一半蓝来一半红。
水面细波不断,偶尔水中鱼虾活动,荡起一圈涟漪。
许多水鸟在空中飞翔,在水上游,扎进水中捕食,不时发出叫声。
“啊~”
这哪是画中的世界?
分明是真实的世界。
道人收回目光,又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天墙般的青山。
依稀可见山下村庄。
随即迈开脚步,往那边走去。
三花猫见状连忙跟上。
在画外看去时,那堵天墙一般的连绵青山并不算远,此时到了其中,看去仍不觉得远,只能凭借经验,才知晓是它太大、地太平的缘故。
道人很有耐心,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留意这个世界。
无论是吹来的风,脚下这一条路,身边的芦苇或别的野草,草中偶尔蹿过的小动物,天上的飞鸟,乃至世间的变化,他都细细的观察记录,天地间玄之又玄的灵韵,此处与外界不同的时节差异,都在他的感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