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和珅
唐老太爷夫妇在广州住了几天,就跟着方树荣一起回了南海,因为想给孙女定亲的事儿不成,这老人家多少有些埋怨方汉玉,还以为是方家的人看不起他们唐家,还当他们是奴才,所以才找了借口拒绝的。
方汉玉心中有愧,不管怎么解释都已经是徒然,跟方十一赌气了冷战起来,就是见了微月也没有好脸色。
方老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总是劝方汉玉,“茂官到底是养在邱氏屋里几年的,为她守孝合情合理,莫不是你想让儿子难做?”
“让茂官守孝,那他自己怎么不守?”这分明就是个借口!他不怀疑儿子媳妇的孝心,但对于邱氏这件事上,他要是没想明白就不是方汉玉了。
“你就非得让茂官娶唐家的那个孙女?为什么就不能尊重儿子和媳妇的意见?当初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把榆庭送给那个邱氏,会有今天吗?”方老夫人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发飙了。
这件事是方汉玉心里的痛处,被方老夫人拿出来一说,又挑起了他埋得很深的愧疚,于是,总算没再拿冷脸对着儿子媳妇了。
毕竟好不容易才和儿子拉近了距离,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又生出隔膜,不就是三年嘛,他等得!
于是,方家阴沉诡异的气氛终于又恢复了过来。
缓解了茂官的亲事之后,微月又担心京城的情况,和珅如今还在到广州的路上,谷杭也没有消息,这该怎么办?
担心了两天,终于传来和珅到达广州的消息,方十一立刻就使人去码头将他接回家里。
传说中的和珅是个美男子!
但电视剧深入人心,大家都以为和珅就是个又矮又胖的西瓜,其貌不扬不说,表情动作还相当滑稽。
和珅只带了一个随从,刚到了方宅,立刻就跟着方十一和章嘉进了书房,微月已经在书房等着他们了。
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和珅,当年漂亮可爱的小正太如今已经是面如冠玉,潇洒俊美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家世可怜,受人欺凌的孤儿了。
颀长的身姿,英姿飒爽的姿态,俊美高贵的气质,穿着青色锦缎袍子,领口和袖口掐银丝竹叶,称得他更加夺人眼光,只是此时的和珅一脸冷峻,好看的眉毛紧紧蹙着。
微月突然想起当年在京城,这个一身寒酸穿着的小正太,以无比认真的态度地她说,他立志要当一个为百姓着想的清官……
最初的梦想和愿望,总是最容易遗忘在成长的岁月中,不知道此时的和珅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初衷呢?
“……贝勒爷是被五阿哥陷害的!五阿哥让朝中大臣给皇上上折子,告了贝勒爷一状,说是贝勒爷在苗疆私自训练了一支暗卫,是要将来谋夺皇位的。”和珅沉声说起谷杭的情况,其实很简单,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危及谷杭的性命,他们都不敢当小事儿看。
果然是这样!帝王都是疑心重的!乾隆他是猪吗?如果谷杭想要谋反的话,还会把兵权交回去?这该死的混蛋皇帝压根儿就没动脑的!
“难道朝里就没人为谷杭辩驳的?”方十一问道,他和谷杭虽谈不上知己,但也看出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怎么皇上也不肯放过他?
“都是五阿哥的人,皇上如今十分宠爱五阿哥,说不定就要将他立为储君了,朝里那些人怎么还会得罪他?”和珅没好气地道。
章嘉叹了一声,“五阿哥忌讳的就是皇上对谷杭大哥太亲近了。”
“是怕皇上会立谷杭为储君不成?”和珅哼声问道。
“和珅,那现在谷杭怎样了?你在京城可能接近他?”微月问道。
和珅道,“皇上派人看的紧,我虽是御前侍卫,但要接近也不容易,贝勒爷让我给你们带话,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他自有办法。”
微月听着心中不安,“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他真有暗卫来解救他?”
和珅叹息一声,“贝勒爷并没有详说。”
“你不是御前侍卫吗?怎么能离开京城到广州来?”方十一突然就问和珅。
“皇上怀疑贝勒爷在广州还有残余势力,让我暗中来调查了,实际上我并非一人前来,还有一些人在我后面,我是提前几天到广州的,接下来我不方便与你们联系,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和珅沉声道。
微月露出一个苦笑,“和珅,皇上会杀了谷杭吗?”
乾隆做这么多事情不就是因为害怕谷杭吗?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他最后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江山,为了让自己安心而杀了谷杭?
和珅的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皇上无意杀贝勒爷,可是贝勒爷似乎……”
微月心里突然感到无尽的悲凉和哀伤,谷杭会不会为了让乾隆安心而伤害自己呢?历史上从来没出现谷杭这号人物……
她欠了谷杭那么多,却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帮助他。
“不管怎样,都要把谷杭大哥救出来!”沉默了许久的章嘉声音坚定地开口,紧握的双拳透露出他心底的愤怒。
和珅道,“你们先别急,我来广州之前见过贝勒爷的,他说他有办法,且等等吧,说不定贝勒爷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后着。”
谷杭为什么要跟和珅说他有办法?难道真的打算……不,不会的,谷杭不是个不爱惜生命的人,不是说他贪生怕死,而是认识谷杭这么久,他一直就那么坚毅地活着,即使眼睛看不见了,也没有丝毫自卑,没有对命运感到不公。
他是个热爱生命的人,虽然他当初不愿意医治自己的眼睛,不代表他这一次就会去寻死!
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办法。
“只能如此决定了,只要皇上在广州查不到谷杭的什么势力,自然就会相信他。”方十一道。
微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别让那个五阿哥陷害了才好!”
和珅冷然道,“李寺尧如今是五阿哥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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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帝王心思
五阿哥不能轻易离开京城,而李寺尧又是五阿哥的人,所以这次和珅奉命来调查的事情,最有可能在后面使绊子的就是这号人物了。
说起李寺尧,和珅心里也没多少好感,前几年就是李寺尧害了方十一,不管是微月还是方十一都对他有恩,自然这个姓李的就是他的仇人了。
可李寺尧是两广总督,和珅只是个三等侍卫……
从方家大宅回去之后,和珅就住进了驿馆,这时候的他还离他那段贪官历史有很长的距离,所以在作风上还是比较朴素的。
没两天,又有数个类似暗卫的人涌进了广州,很快去与和珅会面,但他们每天除了在驿馆关在屋里不知商量什么事情之外,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行动来。
又过了两天,广州街上又出现了不少陌生人,看着都是练家子,目光锐利严峻,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
和珅在这些陌生人出现在广州街头的时候,便开始让人也偶尔在外面溜达了。
明面上,和珅并没有和微月他们联系,但实际上还是跟方十一有书信往来,这些年来,方十一已经有一套暗中和和珅联系的方法。
到广州来调查,是皇上的意思,别人都以为皇上是要和珅来找出能够拿捏住谷杭的证据,但实际上皇上是不是这个意思,却没有人敢往别的方面想。
和珅这几天优哉游哉的态度,也是听了微月的劝。
那日和珅离开之后,微月独自想了许久,从康熙时期的九龙夺嫡,到雍正杀子,再到乾隆费尽心思带回了谷杭,却没有公开说明谷杭的真实身份,封谷杭为贝勒爷,却没有给谷杭任何实权,然后是给了谷杭苗疆的军权,再到谷杭交回兵权……
乾隆根本没有想要杀死谷杭的意思!那为什么会软禁他?乾隆现在还不至于老糊涂吧,怎么可能听信了五阿哥?
五阿哥……三阿哥……康熙的时候有夺嫡之争,雍正的时候有弘时想要夺储,难道乾隆的儿子就无欲无求?
三阿哥当年也派人刺杀过谷杭,原因也是怕谷杭是乾隆的私生子,最后储君的位置会落在谷杭身上,那五阿哥为什么想要陷害谷杭?
是因为谷杭立了大功吗?
这个五阿哥是不是没脑了一些,乾隆又不是猪,怎么会把储君的位置给谷杭!
就因为微月想通了这一点,知道乾隆虽然软禁了谷杭,但无意要他性命,所以才让和珅不必做太多事情,等到有另一批陌生人出现在广州的时候,那就需要作作样子了。
这批人很明显就是五阿哥的人,怕不是来观光那么简单吧。
果然没几天,和珅就发现了一些对谷杭不太有利的证据,当然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没几下就被化解了。
也好在谷杭在广州住了那么多年,从来不会结党营私,也不跟广州那些官员来往,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住在荔枝湾那里,所以那些想要制造证据来陷害他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逞的。
在和珅到达广州的十天后,李寺尧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却端着官威,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根本没将和珅放在眼里。
虽然和珅只是三品武官,但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说一句话能抵上别人十句,李寺尧纵然也得乾隆信任,但在乾隆心目中,还是比不上如今正红的和珅。
和珅被请进了总督府,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奢华对待。
“大人如今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啊,就如此看不起老夫,到了广州也没让老夫亲自为大人接风洗尘?”李寺尧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和珅。
和珅干笑了几声,“小子不过个无名小卒,哪入得了大人法眼。”
李寺尧笑了笑,给和珅斟了一杯酒,“大人到广州来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皇上是个什么意思,相信大人也是心中有数的吧?”
“自然自然。”和珅点头道。
李寺尧满意地笑道,“五阿哥向来十分欣赏大人,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担得皇上如此看重,实在不简单啊。”
和珅马上慌乱起来,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相信,“小子如何能让五阿哥看得上。”
“如果你能投靠五阿哥,将来肯定前途不可限量。”李寺尧眼底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
“李大人的意思是?”和珅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中的鄙视时在心中冷冷一笑。
“大人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若是你能帮得了五阿哥,将来可就不止是一个侍卫了。”李寺尧斜了他一眼,冷声道。
和珅冷笑道,“难道我不投靠五阿哥,就只能当一个侍卫?”
“和珅,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能进入军机处?”李寺尧鄙夷看着他。
和珅笑了起来,“那就走着瞧,看看爷能走到哪一步。”
“这么说,你是要和五阿哥作对了?”李寺尧直盯着和珅的眼睛,已经开始想着要如何将他踩到地上去羞辱。
“我奉的是皇上的命令,听从的是皇上的话,李大人,你可小心别祸从口出,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和珅一边说着,一边恭顺地往北边的方向拱了拱手。
“儿畜和珅,你也只懂得擦皇上的鞋,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李寺尧怒声大喝。
和珅顿时变了脸色,目光森寒地看了李寺尧一眼,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李寺尧为今日这句话付出代价!
“李大人,山水有相逢,告辞了。”和珅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李寺尧气的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不过是个小侍卫,竟然还敢在他面前端架子!看他怎么捏死这小蚂蚁!
接下来,和珅就要面对李寺尧的各种挑衅和暗中使手段。
李寺尧既然是五阿哥的人,又曾经和谷杭有点那么不愉快,自然不会轻易让和珅在广州好过,也不会让谷杭在广州这五年能清白。
一会儿是谷杭勾结了天主教,一会儿是谷杭是在广州和他阿玛的旧党联系,一会儿是谷杭在密谋练兵,诸如此类的谣言传得到处都是。
李寺尧已经是军机处的大臣,和珅这个时候要和他斗并没有好处,但要论起两人在琢磨乾隆的心思上,和珅要比李寺尧更多了一个心眼。
所以不管李寺尧怎么往上面递折子污蔑谷杭,他都不燥不急,只是默默地将谷杭在广州五年的点点滴滴查个明明白白,包括其中和汤马逊的来往,到最后汤马逊受了冤屈,乾隆虽然忌讳天主教,但并不是真的那么排斥传教士,汤马逊是列在允许进入清国的传教士。
和珅也没有如何称赞谷杭如何忠君爱国,他知道乾隆虽然有意放了谷杭,但并不是真的没有疑心,所以他只是很平淡地将这一切写了折子送到京城。
而此时,京城传来皇十五子永琰生。
是未来大清的皇帝,爱新觉罗顒琰!也是将来了结了和珅一生荣华的人。
随着这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两道口谕。
口谕讲得太文绉绉,以微月从和珅那儿听来之后的理解是这样的。
一道给了李寺尧,意思是要他继续为两广工作好好努力,听从他老人家的指挥,好好发扬爱国爱君的精神,不要辜负乾隆他老人家对他的期望和信任。
一道是给和珅的,很简单,要和珅继续好好干,他老人家对和珅的期望还是比较高的。
意思很明显,乾隆是在警告李寺尧不务正业,他虽然五十岁了,但还能生儿子,还没难么快就挂的,李寺尧想要帮五阿哥对付谷杭没关系,别忘了他奉谁的食禄就好。
至于和珅那道嘛,微月没怎么明白,大概意思,是和珅这种只听皇上的话的态度十分好吧。
不过人有时候会被一些表面的东西蒙蔽了,就如李寺尧,连微月都已经确定且明白了乾隆派心腹和珅到广州来,不是为了要给谷杭定罪,而是要保护谷杭不被五阿哥陷害。
李寺尧继续积极地往上面递折子,顺便把和珅也给参了一本。
乾隆老子终于怒了,立刻下圣旨将李寺尧跟和珅同时召回了京城。
和珅去跟方十一和微月道别,“你们放心,贝勒爷是不会有事儿的,皇上很快会将他放了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李寺尧并不好惹。”方十一淡声道。
和珅冷冷一笑,“我如今是惹不起他,将来就不一定了。”
微月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咐,将来李寺尧却是败在和珅手中,不过却不是这个时候,“你也别大意,他后面还有不小的势力。”
“我有分寸的,你们放心,要是有什么事儿,我会立刻使人来跟你们说的。”和珅道,他有预感,这一次回京肯定有不少惊喜。
微月欲言又止,想劝他到时候要多亲近这位刚出世的小皇子,又觉得这话实在交代得太早,还是等嘉庆帝长大一些,再提点一下他好了。
和珅宽敞明亮的官路已经越来越顺畅了,很快就会到达权利的最高峰吧。
过了几天,和珅就跟李寺尧同时回了京城,没多久,就传来谷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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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船宴
十一月中旬,乾隆已经没软禁谷杭了,朝中以五阿哥为首的众大臣纷纷上折子要求皇上必须杀了谷杭,以绝后患。
乾隆大发雷霆,当着大臣的面斥骂了向来最宠爱的五阿哥,这下,就连平时不太善于观察皇帝心思的大臣都看出端倪了。
皇上根本就不想杀死谷杭,他们这些傻蛋竟然个个都跟圣上反着干,难道皇上要发怒。
谷杭被放出来之后,进宫去见了皇上,两人不知在乾清宫中密谈了什么,只知谷杭离开皇宫之后,就不知所踪,也没有回去贝勒府,就这样在京城消失了。
消息传回广州,已经快要十二月份了,微月听到之后,亦不知心中是喜是忧,但只要谷杭没事了,那就是好的,她相信谷杭肯定是去了他想要去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没有和她……或和别人联系,是不想连累了他们吧。
而和珅和李寺尧到了京城后什么情况,却还是没有消息。
章嘉的婚礼已经举行,小夫妻俩正甜甜蜜蜜地在属于自己的小宅子里经营自己的幸福生活,索绰罗都翰喝过媳妇茶之后,感觉身体都倍儿棒了,每天都是笑眯眯的。
虽然章嘉仍旧放下不索绰罗都翰以前伤害他额娘的事情,但见到索绰罗都翰如今年迈体弱,再多的怨恨也提不起来了。
陈诗意知道章嘉父子的关系,为了让他们二人不要像仇人一样,便将索绰罗都翰从方宅接了过去,让家里的下人都称他老太爷,自己也尊称他一声阿玛。
章嘉对此只是哼了一声,也不像以前那么大反应了。
不管是隆福行还是同和行,虽然不能经营蚕丝,但陶瓷和茶叶的生意却更胜以往。
日子似乎在以一种明快祥和的速度在前进着,如果能忽略已定的历史发展,如何微月能够忘记自己是穿越而来,明白在这种平静的日子之后,跟着是什么样的生活,那她也许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短暂的幸福。
也许几十年后,她早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看不到清国如何被鸦片侵蚀,看不到接下来清国的内战和外国列强的虎视眈眈。
她清楚明白十三行在风光之后,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现在他们能享受十三行给他们带来的荣华富贵,可是,也只能是这一代,她绝对不能让茂官或者瑞官接近十三行。
她到底该怎么保护她的孩子,在未来的日子能够安详度过一生?
这种心思无人可诉,她只能每天尽心教育三个孩子,跟他们讲解一些关于国外的知识,让他们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绝不能满足于现状。
转眼已经过年,十三行已经开始收市,大家都忙着要准备过年了,每条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十三行的两道摆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整个广州都是一片的喜气洋洋,生机勃勃。
大年初一的时候,孩子们清早就到各个屋里去说吉祥话,讨了不少的利是钱,接着就在花园里玩烟花,丫环们在旁边茶果点心侍候着。
方老太爷和方老夫人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很享受这种欢乐的气氛。
方十一带着微月去赴船宴。
这么多年来,十三行每年的船宴从来都按照习惯沿袭了下来。
到了江边,微月抬头看见逐渐西沉的夕阳,天边的霞光映射在水面,泛着闪烁潋滟波纹,带着腥味的江水,不同现代那样的恶臭味……珠江呵,这里是她生命的纽带啊。
她跟着方十一的身后走上船板,前面的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熠熠地看着他,有淡淡的担忧,“怎么了?”
微月对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真美。”
总不能告诉他,她想起关于前世的一些事情,那些被她深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总是会偶尔跳了出来,提醒她在某个时空还有她眷恋的家人和朋友。
进了船舱,立刻就见到不少熟人,看到潘世昌的时候,微月笑得十分端雅地欠了欠身,然后跟跟着舟女往隔壁女眷的船舱走去。
明显感觉到潘世昌那道锐利冷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背后,微月淡淡一笑,听到有人招呼着方十一喝酒了。
走进这边女眷的船舱,微月一眼看到坐在中间主位的潘梁氏,她身边是叶老夫人,两个人不知在谈些什么,说得十分起兴,见到舟女身后出现的人影时,两人都静了下来,脸色各异地看着微月。
微月带着小银走了进来,眼底泛着温和而疏离的笑,轻快地打招呼,“各位夫人少奶奶好。”
潘梁氏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怪异,叶老夫人马上笑着打破僵局,“原来是方夫人,快些坐下,大家都等着你呢。”
微月笑着点了点头,选了个比较安静的位置坐下。
没想到旁边坐的是方吴氏,方亦承在十三行自己开了一间商行,做的是杂货生意,生意不错,且又是方家的人,自然在受邀行列。
吴氏身穿一套崭新的大红色牡丹刺绣的云烟裙,穿金戴银,十分华贵雍容的打扮,只是长得偏向小家碧玉,这身打扮和气质不合适,反而有一种……暴发户的感觉,她斜眼瞟了微月一眼,笑得有些讽刺,“方夫人真是越来越有架势了,要大家就等着你一个。”
微月看了吴氏一眼,目光透出一丝冷意,淡声道,“那么,你以为我该如何?”
不是对手的人,微月连客套都不屑了,只是优雅淡然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在船宴上的女眷群里,向来都是都是凭自家男人在十三行的地位说话的,前些年,方亦承还是同和行的东家,吴氏说话的分量自然就重些,但如今十三行有四大家族,其中同和行的方十一又曾经是十三行的行首,就是如今最厉害的潘家,都必须给面子。
吴氏又怎么可能在这船舱内引起别人敌对微月?
众人越过吴氏的这一番挑衅,直接拉着微月问起家常,其中多数是打听起她三个孩子。
微月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眼角余光见到潘梁氏的脸色越来越低沉,目光几乎要吃人一样看着她。
叶老夫人不断地称赞微月的女儿,简直好像当成了自己的孙女,司马昭之间路人皆知,广州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叶家打着方家小女儿的主意。
“……请的是城北的李先生在家中坐馆。”微月笑着回答一位夫人问起茂官教学先生的问题。
“听说还是名举人的,茂官少爷将来必有出息。”有人奉承道。
听见别人称赞自己的儿子聪明,微月自然笑得开心。
却有人故意道,“方夫人的小儿子也十分伶俐呢,将来也是不简单的。”
“那当然,瑞官少爷是微月亲生的,想来应该是疼惜多一些的吧。”有人尖声问道。
潘梁氏冷冷地看着微月。
微月笑道,“都是我的孩子,自然要一视同仁。”
“五个手指还有长短呢。”不知谁嗤笑一声。
微月淡淡地看了过去,是卢夫人的声音,最近在生意上和同和行对立得有些厉害。
热闹的气氛又有些诡异起来,微月心里暗叹一声,笑道,“怎么还没上菜呢?”
叶老夫人也笑了起来,“是啊,是不是那些个舟女都给那边的爷儿们拉去了,怎么一个菜都没给咱们上?”
众人轻笑起来,门板突然就被拉开了,一个衣着鲜丽的舟女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叶老夫人就爱拿奴家们开玩笑,这不是来了么?”
总算能够安静下来填报肚子了,已经觉得有些饿的微月默默地想着。
谁知道才刚上了菜,卢夫人就提议要来玩猜枚,几年前她被微月扮猪吃老虎给灌醉了,还当着众人的面出了洋相,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微月欣然接受她的挑战。
接着,再一次让卢夫人当着众人唱起了鬼哭狼嚎的小曲儿,毫无意外地第二次在众人面前出了洋相。
一整个晚上都没人再敢找微月猜枚了,人贵在自知。
微月趁着大家都没再注意她,便悄悄走出了船舱,沿着门廊走了出去,来到船尾吹吹江风。
江的另一边,上弦月淡淡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芒,黑缎子似的天空点缀着明亮的星星,多熟悉的夜晚,数年前,她也是在这样淡月轻拢的夜里遇见了谷杭。
她侧头看向另一边的凭栏处,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孤独站立在这样寂寞的夜里。
当年初见他,只有惊艳……
红唇墨发,眉梢眼角独蕴风情,举止如行云流水般优雅……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天人,笑起来像水一样温润,又带着一点点纯雅。
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方夫人真是好雅致!还有心情来这里赏月了。”突然一声冷笑打断了微月的回忆。
她诧异地回过头,潘梁氏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
“潘老夫人不也挺有雅致的,难道不是出来赏月?我就不打搅您了。”微月很快回过神,对潘梁氏甜甜一笑,迈步就要离开。
“你站住!”潘梁氏喝住她,已经来到微月面前。
微月勾唇浅浅笑着,“潘老夫人,不知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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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鸦片
潘梁氏怒视着微月,声音透着怨恨,“你可真恶毒,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断茂官的前程。”
微月挑了挑眉,冷声问道,“潘老夫人,我想出什么方法来断自己儿子的前程了?”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自己清楚,茂官如今已经十二岁,再过三年就是十五岁了,你问问你自己,真有那么孝心去对待邱氏?凭什么让茂官守孝三年,等三年后,广州那些好的姑娘还能等着茂官吗?你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不想让茂官将来出头。”潘梁氏指责着,认为微月根本没将茂官放在心上,还处处想方设法要打压茂官。
微月听完,只是冷笑几声,“我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又关你什么事情?如今潘家跟方家还有关系吗?”
她对茂官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要他们母子两人知道就行,别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特别是这个潘梁氏,除了责怪别人没有善待茂官,她自己又做过什么?
茂官现在和潘家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你……”潘梁氏没想到微月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了,她扬手就挥了下去。
微月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森寒冷厉地看着潘梁氏,“我从来不会让别人打我第二次!”
说罢,狠狠地将潘梁氏的手甩了下去,“别总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我们方家虽然不比从前了,但也不是轻易让人欺负的。”
潘梁氏脸上闪过一丝惧意,直愣愣地看着微月。
“这就是你对待母亲的态度吗?”微月的侧边突然就传来一道严厉低沉的声音,潘世昌高大的身影在门廊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看着微月。
微月冷笑一声,眼神清冷地回视他,五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没想到竟然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看来是保养得不错,“潘老太爷说的谁是我母亲?”
潘世昌微微眯起双眼,直直地打量着她,“你以为,你真是翁岩的女儿?”
“我怎么就不是翁岩的女儿?潘老太爷不是想来提醒我,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吧?啧,难违潘老太爷还记得我这么一个不孝女。”微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潘世昌脸色一沉,“你还想胡闹到哪个程度?”
“潘老太爷这话真叫人不明白,我怎么胡闹了?”微月笑着问。
“就算你姨娘改嫁于翁岩,你还是我潘世昌的女儿,你以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潘世昌阴狠地问着,听到微英说这个微月竟然要改姓翁的时候,他的确是震怒的。
只有他能摆布女儿的命运,绝不允许她们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他跟微月断了父子关系又如何?她一样不能违抗他!
微月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这潘世昌是忘记吃药了吧!
潘世昌被微月这种无视的态度惹怒了,从来没有哪个女儿敢这样对他,就是他最看重疼爱的大女儿,也从来不会忤逆他的意思。
他伸手抓住微月的手腕,“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放开!”微月冷声叫道。
潘世昌怒目圆瞪,今晚他特意来会她,就是为了给这个不孝女一个教训,他用力拽住她,被白馥书背叛的怒意,被微月算计的怒火全都涌了上来,他抬手就要打了下去。
潘梁氏在一旁看得勾起笑纹,心中有一股解恨的快感。
扬起来的手到底没有打下去,潘世昌是被微月的表情怔住了,一点畏惧都没有,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冷得像千年寒潭。
“我不是你手中的木偶,由着你拉向哪边就走哪边,你既从来没将我当女儿,我为何要认你为父亲?当初是你与我绝义,父女之情早已经断绝,如今我是生是死,认谁为父,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潘老太爷,别总是以为自己能操纵一切,你已经害死了一个女儿了。”
“你已经输了,把我娘输给了翁岩,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娘现在爱的就是翁岩,我就是要认翁岩为爹。”微月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你大概至今还觉得我娘是在气你才嫁给翁岩的吧?你肯定没见过,我娘跟翁岩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美丽。”
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会展现出最美的那一面,可惜潘世昌从来没欣赏到白馥书的美。
潘世昌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羊头灯的光芒下,显得有些狰狞。
“你也输给了方十一!”微月含笑一字一句说道,潘世昌和方十一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赢过,还输掉了两个女儿。
一个是潘微华,一个是在洞房那天死了的潘微月。
如果不是潘世昌让潘微华算计方十一,他们夫妻俩何必搞得最后像仇人?如果不是潘世昌暗中怂恿潘微华毒害几位方家少爷,她又何必在死后成为无主孤魂?
潘世昌根本没有将这些女儿当是女儿,而是当成了棋子,由他决定走向。
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完之后,微月已经甩开了潘世昌的手,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在你将我嫁给方十一那天起,就不是了。”
说完,微月转身离开,不管接下来的日子,她和潘家之间能不能划清一切界线,但她所表达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她和潘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潘世昌休想利用她去做任何事情!
微月重新回到船舱内,卢夫人已经被接了回去,有不少女眷脸上都泛着酒晕。
她走到吴氏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诧异地看了吴氏一眼,这女人身上的味道有些奇怪……表情也很诡异,不像是喝醉了,反而像犯了什么瘾。
吴氏好像察觉到微月狐疑的目光,吸了吸鼻子,让丫环扶着出去了。
很快宴席就散了,微月客气地跟她们寒暄了几句,跟着方十一回到了岸上,登车离开。
微月有些疲倦地偎依在方十一怀里,闭上眼睛听着他健稳的心跳。
方十一摩挲着她的手,嗓音低沉地问道,“很累吗?”
“还好。”微月轻声回道。
“嗯?都做了什么呢?”方十一清寒的目光停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腕处。
“遇见了故人……说了几句话。”微月低声说着,然后忍不住嘀咕,“让我睡一会儿。”
方十一想起潘世昌中途听了舟女的耳语之后突然离席,脸色变得有些森然,声音却仍低柔,“那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年节几天转瞬间就过去了,大年初六,十三行舞狮开市。
大年初八,潘家的泰兴行新年第一笔茶叶生意在最后关头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行截去了,一时间成了大家的笑话。
初九,粤海关颁发了禁令,禁止商行进口英国的鸦片,如有发现,决不轻饶。
这个时候,清国还是禁止进口鸦片的,只可惜再过些年,鸦片几乎就占了英国出口货物的八成……
同和行和隆福行从来不做鸦片生意,所以这点微月跟方十一从来不担心。
粤海关颁发禁令之后,便开始彻查各商行的仓库,其中有不少小商行被查出进口了鸦片,都被封了商行,没收了家产,进口鸦片数量严重者几乎要囚禁终身了。
但方十一和章嘉都不进口鸦片,不代表仓库里就真的没有鸦片,也好在方十一向来细心谨慎,也幸好他多了那么一分疑心去将每个仓库仔细检查一遍,否则不会发现藏在陶瓷花瓶里的五十斤鸦片。
因为发现得早,所以并没有让官兵查到,方十一立刻亲自偷偷拿回了家里。
微月瞪着那一大坨黑黑的鸦片,心里升起一丝凉意,如果被官兵查到的话……同和行又是一番劫难。
“都检查清楚了,只有这么多?”她忍不住问道。
方十一脸色有些阴沉,眸色幽黑深邃,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么多了!五十斤,能够让同和行被粤海关封了。”
“是谁要陷害同和行?”难道又是潘世昌?那他们是怎么进入同和行的仓库的,难道出现了内鬼?
“想个法子把这些鸦片烧了!不管是谁会陷害的,都不能让这鸦片留着。”方十一沉声道。
这还真得想个办法!微月马上就道,“明天我拿到后面的草地去烧。”
“别让人发现了。”方十一看了她一眼。
微月淡淡笑道,“我明白。”
只要放在杂草里一点一点地烧,肯定不会让人发觉的。
将转着鸦片的花瓶移到角落之后,微月便问起方十一有没头绪,“……能查到是什么人放进仓库的吗?会不会是潘家?”
方十一摇了摇头,“潘世昌绝对不会碰鸦片的,这点我能确定。”
那会是谁?谁还能那么恨同和行?
“不管是谁陷害的,还是得先把内鬼找出来。”微月低声道,这件事上,绝对是有内鬼的。
“有问题的,是这个花瓶!”方十一突然道,“这是今天才放进仓库的。”
微月一愣,仓库好像是方亦浔在管理着。
突然外面就传来小银的声音,“爷,夫人,四爷来了。”
方亦承?这个时候……微月看向外面黑压压的天空,都已经快十点了,她突然想起吴氏身上那个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方十一的脸色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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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发现
方亦承这个时候突然来找方十一,难道还能是为了闲聊?微月看向角落的陶瓷花瓶,看到此物主人已经毫无悬疑了。
微月在里屋侧耳听着外面的情况。
方十一和方亦承在外间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偶尔还是能听到几个字眼。
“四哥这么晚急着找我,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方十一漠然看着一脸急色的方亦承,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七八分。
他心中本来是有怀疑,但不敢确定,方亦承的出现证实了他的怀疑。
“十一,你今晚去仓库了?”方亦承轻喘着气,大口地喝着茶,似是想要掩饰脸上的慌乱。
“去了。”方十一淡淡地回道。
“你是知道我跟老九借了半个仓库的事情吧?”方亦承又问。
“知道,九哥跟我提过。”而他也看在是堂兄弟的份上,借了半个仓库给方亦承。
“那你去巡视仓库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了?”方亦承问道,心里却着急如火焚,他快没耐性和方十一在这里兜圈子了。
“四哥以为我会发现什么?”方十一冷冷地问道。
方亦承霍一声站起来,“明人不说暗话,十一,我在同和行藏了鸦片是我不对,你把鸦片还给我吧!”
方十一半垂眼睑,眸色凝着一抹寒光,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摩挲着,“四哥难道不知道朝廷是禁止鸦片进口的?”
“鸦片比金子还金贵,有银子赚谁不想要。”方亦承没好气地道。
“四哥,你变得真彻底。”方十一摇了摇头,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你自己也上瘾了?”
方亦承吸了吸鼻子,“你管那么多作甚?你快把那个花瓶还给我!”
“你知道被粤海关查出你进口鸦片的后果吗?你清楚若是被粤海关在同和行的仓库找到鸦片的后果吗?”方十一突然怒声问道,声音从所未有的震怒,连在里间的微月都被吓了一跳。
“现……现在不是没被查出来么?”方亦承从来没见过方十一发这么大的火,也被吓住了。
“难道还要等同和行被封了才算晚吗?”方十一厉声问道。
方亦承支吾着,无奈烟瘾起了,心一横便道,“你将鸦片还给我,我放自己家里去,绝不连累你们。”
“我烧了!”方十一紧握双拳,他怕忍不住就会将方亦承给打了出去。
“你……你烧了我的鸦片?你想害死我是不是?”那鸦片是别人定下的,如果他不能把鸦片如期还给那人,他肯定不能在十三行立足了。
“我若是将鸦片留着给你,才是害了你。”方十一冷冷地看着他,大喝一声,“送客!”
方亦承涨红了脸,一把揪住方十一的衣襟,“你别太过分了啊!”
方十一甩开他的手,“你若是不想被赶出宗籍,就立刻给我滚!”
“你拿这个危险我?你以为我稀罕当方家的人?”方亦承脸色有些狰狞地瞪着方十一。
“你不稀罕?何必又仗着方家的名义在外面威风。”方十一讽刺道。
方亦承听了,又想起自己如今不比往日风光,总被他人拿来跟方十一相比,羞恼和嫉妒爬上了心头,握紧了拳头就要扑上来。
“爷,九爷来了。”外面传来丫环的声音。
连方亦浔也来了。
方十一让人带着去了书房,自己看也不看方亦承一眼,进了内屋,对微月道,“你先睡吧,我还有事儿要忙。”
微月担忧地看着他,“连九爷也来了,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嗯,我会处理的。”说完已经转身出去了。
方亦承知道方亦浔也来,不免有些心虚,自己就是利用了老九的一点兄弟之情,才能在同和行藏了鸦片,若是被他知道了……
心中的怒火减了一半,他抬脚跟了方十一去书房,仍旧是不死心要他将鸦片交还出来。
方亦浔在外书房里焦急着度步,见到方十一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马上就迎了上去,一时没有注意落后方十一十几步的方亦承。
“十一,不好了,粤海关在老四的铺子里找到了鸦片,我才刚收到消息,这怎么办,老四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怎么就摊上了鸦片,你帮帮他吧,到底是兄弟,说不定老四是被陷害的,他可不像会沾这起东西的人。”方亦浔见到方十一,立刻就说出了来意,眼底尽是为兄弟担忧的焦急神色。
方十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为老四来的?”
“拖不得到明日了,怎么会在半夜出来搜查的,我是怕有人要陷害老四,才急着过来跟你商量。”方亦浔道。
方十一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就这么信得过他?这鸦片还能是别人陷害的?”
“老四?”方亦浔震惊地看着出现在书房门边的方亦承,“你怎么在这里?”
方亦承目光复杂地看着方亦浔,他刚刚在外面已经听到了老九的话,心里一时感慨万千……有悔意也有懊恼,还有更多莫名的酸涩。
好像猜到什么似的,方亦浔惊恐地看向方十一,声音干巴巴的,“我听说今天你在仓库里拿走了一个大花瓶……那是老四的货物,十一,里面是不是……”
方亦承的脸色更是铁青。
方十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注视着方亦承,“你铺子出了事儿,还不赶紧回去。”
方亦承震了一下,刚刚老九说什么来着,在他铺子里搜到鸦片,怎么会?他深深看了方十一和方亦浔一眼,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十一,我到底比不上你。”说完这句话,方亦承终于转身离开。
“老四!”方亦浔喊住他,但喉咙好像哽住了什么东西,看着那个顿了一下的身影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只有无尽的失望。
方亦承有些颓丧的身影消失在夜里。
“……在仓库里找到五十斤鸦片,如果不是发现得早,同和行就完了。”方十一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说起今天的事情,“鸦片我烧了,你再带人去将仓库重新检查一次。”
“十一,是我差点害了同和行。”方亦浔的脸色灰白如死,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将仓库借给老四,又怎么会在仓库里出现鸦片。
方十一瞥了他一眼,“以后绝不能在同和行出现鸦片,老四这件事怪不得你,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在他铺子里找到了鸦片,无论多少,他都不能在十三行立足了。”方亦浔仍旧在自责,一面又忍不住担心方亦承。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同和行绝对不会再容纳方亦承。”方十一毅然下了命令。
方亦浔怔了怔,随即苦笑道,“我明白。”
他心中是明白的,方十一对他们已经足够的容忍,是他们不顾兄弟情义,对十一见死不救,后又失去凝聚力,让方家从广州首富变成外厉内荏的空壳,同和行更是差点被粤海关封了,他们毁了父亲和方十一创造出来的辉煌。
又是方十一再一次将方家扶了起来。
他们还能要求十一对他们宽容到什么地步?
从方宅出来,方亦浔立刻就带人将同和行几个仓库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刚检查完确定没有鸦片的时候,就看到一队官兵拿着火把将他们都围住。
是来突击检查同和行的仓库的。
方亦浔让人偷偷去给方十一传话。
带头来围住同和行的是李武坤,没想到粤海关的总督会亲自来突击。
同和行经历了这么多年,风光的时候有,落魄的时候有,方亦浔自然知道李武坤突然出现在这里定然不寻常。
他很确定仓库里是没有鸦片的,可谁有能知道,等李武坤带人进去搜查之后,是不是就莫名出现了鸦片?
方十一很快赶了过来,李武坤也将仓库都检查了一遍,看到方十一的时候,马上笑得有些不同寻常的灿烂,“十一爷,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刚在你们方家四爷那儿找到鸦片,不得不也来这边查一下,不过你放心,什么都没查到。”
“我们同和行从来不会违背朝廷的禁令,大人请放心。”面对李武坤突然有些热诚的态度,方十一面色不改地应付着。
李武坤亲热地拍了拍方十一的肩膀,“十一爷是个人才,本官果然没看错你。”
方十一温和笑着,眸色深沉。
寒暄了几句,李武坤才带着官兵离开,天色已经蒙蒙发白。
“这李大人到底什么意思?”方亦浔疑惑地问道。
“很快就会知道了。”在方亦承那边发现了鸦片,然后到同和行这边来检查,很正常的做法,只是李武坤是李寺尧的人,竟然没有为难他,这点就有些奇怪了。
除非是朝廷有什么变局!
第二天,同和行半夜被突击检查的事情传了开去,自有不少以为同和行这次又遭殃的人在幸灾乐祸,只是又听到同和行一点事儿都没有,只不过闹了一场,又有些悻悻然。
方亦承的商行已经被封了,家产被没收充公,人也被抓进了牢里,吴氏哭红了眼来求微月,让方十一能够将方亦承救出监牢。
微月刚把那五十斤鸦片消灭了,被火灰熏得满脸灰烬,听到吴氏来找她,无奈地笑了笑,收拾了身子去见她,答应了吴氏会跟方十一说,但究竟能不能把人救出来,就看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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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花开花落(上)
番外花开花落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碧千里,略显茫茫之意,到处翠**流,仿佛轻轻一道绿色的潮涌流入云际。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名少年策马奔腾,穿的是最普通的猎人衣裳,长得却是面如冠玉,俊美非常,一双眼睛如璀璨的明星,闪烁着夺人的光彩。
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印入了眼底,少年笑容更盛,心想着,他今天打了不少猎物,应该能让大婶去换不少银子的,阿泰刚刚病好,也需要补一补身子的。
突然,他脸上欢愉的笑容闪过一丝诧异,不远处的草原上,一抹穿着华贵锦袍的陌生身影显得特别明显。
还有不少面容严肃的作随从打扮的男子。
“谷杭回来了。”他听到穆尔大叔声音带着颤抖地叫了一声。
他立刻就感到一道锐利威严的视线直直落到他身上,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像被打量着算计着什么一样。
“谷杭大哥。”阿泰躲在穆尔大婶身后,还有些苍白小脸挂着怯怯的担忧看着谷杭。
谷杭翻身下马,清逸潇洒的身姿如一道明丽的风采。
“你就是谷杭?”那穿着藏青色华贵锦袍的男子来到他面前,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谷杭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的明黄色穂带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穆尔大叔在后面小声提醒,“谷杭,这是……这是皇上。”
“小的拜见皇上。”谷杭不卑不亢地跪下行礼。
乾隆勾起淡淡的笑,目光熠熠地打量着他,也不叫他起身。
穆尔夫妇都紧张地冒出一身冷汗。
“爱新觉罗谷杭!”低沉的声音在谷杭头顶传来。
谷杭闻言一震,抬眼看了过去,是一双慈爱温暖的眸子在端详着他。
“起来吧!”乾隆温声开口,回头对穆尔道,“这少年是你们养大的?”
穆尔怔怔地点头,谷杭……怎么姓的是皇姓了?他不是孤儿吗?
谷杭脸上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的孤儿,如果十岁那年不是遇到了穆尔大叔,他可能早就被野狼给吞食了,哪里能活到如今?
可是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姓爱新觉罗,是皇家的人,那为何会流落在草原……
乾隆拍着他的肩膀,“跟朕进来。”
谷杭僵硬着身子,身体好像不随自己控制一样,跟着乾隆进了蒙古包。
然后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爱新觉罗弘时的遗腹子,当年弘时被雍正皇帝囚禁起来,并没有立即处死,而是过了几年后,弘时自己死在宫里的,而在他身边照顾的宫女却不知所踪。
“谷杭,跟朕回去吧,朕已经将你阿玛重新收入玉牒中了。”乾隆对谷杭低声说道,却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仪。
跟他回去,又能如何?谷杭低下头,心中对自己身世的震撼尚未消化,如今又要让他离开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草原,怎能轻易接受?怎能轻易答应?
可最后还是跟着这个男人去了京城,可是这个男人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的身世,宫里的人都以为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对于自己的生父,他并无一点印象,只能从他人嘴里勉强听到一些过往,真正让他有父亲感觉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是皇上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写字,教他兵法,教他许多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他住在阿哥所,每天都明显感觉到三阿哥和五阿哥嫉妒的视线围绕在他身后,他们总是故意刁难他,不断地以语言羞辱他,想要激他动怒。
他心里是愤怒的,可是他都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和三阿哥和五阿哥比起来,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皇上对他好,也只是怜悯他罢了,怎会真将他当儿子一样看待。
他渐渐学会了怎样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学会了怎样对着谁都保持淡然温和的笑容,学会了风轻云淡不去计较得失。
于是他在朝堂的大臣中渐渐有了好名声,他是出了名的温润优雅的公子,又得皇上喜爱,一时在京城风头无两。
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想得到那个男人的一声称赞。
接着是边疆的战争,皇上将他和三阿哥都带去亲征了。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图有表面,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心底深处的野心终于蹿了出来,他立下大功,皇上封他为贝勒,他开始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前路一片的光明,一切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娶妻生子,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直到他抱着一身染满了殷红鲜血的妻子,看着他刚出世的儿子紧闭着双眼躺在妻子怀里,妻子白色的裙子染出妖艳的血色牡丹,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他和三阿哥他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他们是阿哥,所以做什么都能被原谅,他的妻儿死得何其无辜。怕事情查下去之后的结果,皇上竟然只让他忍。
他已经一忍再忍,还要他退到哪一步才算尽头?
不管他立下多少功劳,不管他多努力成为人上人,不管他多忠心,不管他如何爱戴那个人,他都只是一个棋子。
如果真是为了他好,又怎会瞒着他的身份,让其他阿哥们以为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他不敢肯定心中的怀疑,皇上之所以对他这么好,根本就是想要试探那些阿哥们,他成了可有可无的牺牲品。
帝皇之家,怎会有真心?
明知自己的眼睛中毒了,他也无心医治,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些在暗中跟踪他的人才放过他。
他悄然离开京城,来到广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过便是五年,京城往事犹如前尘记忆,他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看不见别人虚假的嘴脸,看不见别人鄙夷的眼神,他依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着,终于不必在为别人的意志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
如果没有遇见她,或许他就这样一辈子了。
那天,他无意中被总督大人认了出来,不得已才到船上来赴宴,趁着大家没注意的时候,他来到船尾透气,太多年没有接触各种应酬,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这种场面。
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为了确认他的眼睛真看不见,伸手在他面前挥着,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她的手风。
这样没礼貌的举动,他竟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轻笑说了一声,“在下看不见。”
他清楚听到她可惜的叹息,他心中微冷,一点都不喜欢被别人怜悯的感觉。
跟着她又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他感到好笑,“谢谢姑娘的赞美。”
她急了起来,声音甜甜似糯,“我是说真的,不是瞧不起你,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充满了笑意,“在下相信姑娘说的是真的。”
跟着两人都无语,只有江风淡淡带来她甜美的馨香。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酒楼里,他在隔壁的厢房听到她开口的一句就知道是她了,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当作没见过他。
竟然是女扮男装……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被认出来的吗?
不知为何,他沉寂许久的心情竟然也有了几分的明快,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奇特。
他认出了她身边的少年是他曾经的邻居,索绰罗章嘉!
章嘉对他使了个眼色,是不想让她知道身份么?后来,章嘉告诉他,这个女子已经成亲了,是十三行鼎鼎有名方十一的填房。
心,有些微沉。
再见面的时候,不免有些故意冷淡。
然而总是有几次的偶遇,每一次和她谈话,都能让人感觉到她的乐观和温暖,就好像温和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她总是让他清晰看到自己心里的阴暗和不甘。
“眼睛是心灵之窗,能留住许多美好的回忆……”她总是劝他,要治好眼睛,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记忆不曾美好过。
他忍不住问束河,“潘微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封闭了自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了解一个人。
“冷静,聪慧。”束河简短地评价。
“样子呢?”
“天生内媚,秀在骨中。”
他轻轻一笑,感觉心底深处注入一丝温泉,又有莫名的失落。
后来,因为汤马逊的关系,他们又有几次接触,每一次她都能让他有不一样的惊奇和欣赏,再后来听说她被陷害入狱,又被方家休弃,连方十一也没有在她身边。
他以为她会害怕,会流泪,可是她没有!
她很坚强地面对所有一切。
面对困难不退缩,面对挫折不逃避,面对强权不害怕,面对不公时又能忍气吞声,她让他的心感到从所未有的强烈震撼。
是她教会了他,有些事情不应该再逃避下去,是她让他有了想要再一次争取的想法,他想保护她。
他甚至有些卑鄙地希望,她和方十一永远不要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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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繁华似梦 (结局)
三年后。
“桐桐,你给我下来!”一名身段绰约的妇人站在树下,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树上,“谁让你到树上去的,下来!”
茂盛的树叶中,露出一张洁白莹润,精致可爱的小脸,和少妇有几分的相似,是个小美人,“娘,是二哥带我上来的。”
躲在假山后面的瑞官立刻叫了起来,“是你说要上去捉小鸟的。”
桐桐向瑞官扮了个鬼脸,可怜兮兮地对微月叫道,“娘,桐桐下不去。”
微月没好气地让丫环去把桐桐抱了下来,“你就只会支使二哥,要是掉下来怎么办?”
桐桐低眉顺耳地听着训话,眼珠子转着狡黠的笑意,突然就欢快叫了起来,“爹爹……”
连忙跑过去让方十一抱了起来。
微月沉着脸,“方桐,别以为有你爹护着我就不教训你了,下来!”
桐桐扁了扁嘴,撒娇看着方十一。
方十一笑着对微月道,“小孩子嘛,总是比较爱玩的。”
微月横了他一眼,怎么茂官和瑞官当初爬树就被他斥了半天的话,换了女儿就不同态度了?
“今天不是有一批蚕丝要出船吗?”她问道,自从三年前两广总督换了人,同和行就如日中天,不仅得到蚕丝的出口权,连限量的粮食出口权得到了。
不过方十一却不愿意再度成为十三行商会的会长,行首由卢家老太爷担任。
“有老九看着呢。”方十一笑道,将桐桐放了下来。
桐桐立刻跑到瑞官身边,低声说大声笑地闹了起来,瑞官带着宠溺的笑,一直由自己的妹妹拉着跑。
“茂官呢?”方十一问道。
“五爷带着他出去了。”顿了一下,微月皱眉道,“你真打算让茂官接手同和行?”
“先让他学着,若是不喜欢,就让他自己选择。”方十一道。
实在不想让茂官进入十三行这个地方啊!可是要怎么跟方十一解释呢?
“爷,夫人,老太爷晕倒了。”突然,老夫人身边的丫环急急地跑过来传话。
方十一和微月脸色微变,立刻就往老太爷的院子走去。
老夫人焦急地坐在床沿,见到儿子媳妇进来,马上就道,“……突然间就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老太爷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有些发紫,额头不断冒着冷汗。
“是不是中了地气?”微月问道,此时正是六月天,老太爷去年冬天因风寒大病了一场,身子比以前虚弱了不少。
“已经去请了大夫。”老夫人道,脸上难掩担忧。
方十一扶着她到旁边的软榻坐下,“不会有事的。”
大夫很快就来了,给老太爷施了针,开了几服药,说是本来内腑有恶气,如今又中了地,怕是有些难过关。
老夫人听完,马上呜咽了出声。
微月低声劝了起来。
半响过后,老太爷才幽幽醒来,看到方十一和微月都担忧地立在床边,嘴皮艰难地动了动。
方十一凑了向前,低声道,“爹,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让茂官……娶甜兰。”老太爷颤颤抖抖地挤出一句话。
微月怔了一下,这三年来,方汉玉从来没忘记要茂官和唐甜兰定亲的事情,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仍然念念不忘。
像交代遗言一样,这让方十一如何说不?他回头看着微月,微月也是一脸的犹豫。
老夫人在旁边泪如雨下,“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念叨这个。”
老太爷固执地看着方十一。
“答应吧,你们就答应吧。”老夫人恳求的语气对微月叫道。
微月咬了咬牙,眼圈有些发红,“爹,您安心养病,不然怎么喝茂官和甜兰的喜酒呢。”
方十一心疼地看着她,知道她是没办法才答应下来。
方汉玉嘴角抽了抽,面色缓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解了心头的郁结,方老太爷的病没几天就见了起色,已经做主让人去唐家那边提亲了。
茂官这时候已经十五岁,不再是懵懂的小男孩,微月找了他,跟他解释这门亲事的万不得已,希望他能够谅解。
也因为这件事,微月一直对茂官心存愧疚,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茂官都比较纵容。
虽然茂官从小跟着微月,但思想多少还是受了环境影响,他似乎并不太在乎自己娶的妻子是不是真心相爱的,根本是当了一种责任。
老太爷怕自己的日子不多,将来又要茂官守孝三年,便要求今年内就给茂官和唐甜兰完婚。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拖也是枉然,微月答应了下来。
因为唐甜兰只有十三岁,和茂官成亲后,两人并没有洞房,而是要等到唐甜兰及笄之后再同房。
茂官成亲之后,更加用心学习同和行的各种事务,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在这时他却跟微月提出,想要到大江南门走一圈,走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
有些经验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出来的。
微月答应了他,但要他必须在三年内回来,老太爷身子虽然清健了不少,再过三年是没问题的,可茂官不能离开三年以上。
谁又怎想到,茂官离开广州的这几年,会遇到生命中属于他的另一半,而微月因为心疼儿子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由着他冷落了唐甜兰,将另一名女子以妻礼娶了进门。
而这几年来,微月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和珅了。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到拜唐阿(清代皇帝巡幸时充任先驱的随从),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仪仗总管,跟着是三等侍卫,然后全族抬入正黄旗……如今已经是崇文门税务监督,再不久应该就能成为御前大臣,进入军机处了吧。
得到权力的和珅,第一件事便是将李寺尧拉了下台,以李寺尧“贪浊无厌”、收受属员贿赂为借口,将他革职下狱,并力请乾隆下令将其处死。还是乾隆以其功臣李永芳之后,对李寺尧仅仅是籍没家产,饶其一命。
当年那个有高尚梦想的小男孩已经在权利的狂潮中不知卷向了何处,和珅在照着自己的路线走着,终究有一天,会成为大家熟知的那位权臣。
唯一不变的,是和珅依旧记着微月和方十一的恩情。
岁月如流水一样缓缓向前,当微月发现自己不再年轻,眼角渐渐出现了细纹时,自己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
一七八零年,广州十三行迎来了最高峰的盛世。
然而朝廷对行商的要求也越来越多,行商除了要面对外商险恶的图谋,又要面对朝廷的压迫,经常被敲诈勒索,朝廷要求行商每年进贡几十万以至上百万两银子,至于连年加派的助军钱、救灾钱更是不计其数,以各种名义要求十三行的商人捐款。
许多小商行因此不得宣布破产。
就算有人不想破产,想要退出十三行的,也不被允许。
此时的同和行已经是茂官在当东家,微月不止一次劝他想办法退出十三行。
方十一也有所觉悟,认为虽然十三行虽繁盛,但已经不能久待,还不如尽早退出,另谋出路,以此时方家财势,已经足够让他们挥金如土几辈子了。
茂官到底年轻,终是有些不舍放弃这大好江山,直到潘家的泰兴行出事。
在这个贪污成习的时代,不少实力不济的行商因为不堪朝廷的盘剥而破产,而破产行商的欠饷、欠债又成为其他行商的重大负担,尤其是总商,责任重大。
潘家的泰兴行就是十三行的总商,因此总是要肩负更大的责任,潘炜启跟粤海关提出要退出商会,反被粤海关抓了起来,严刑拷打之后,还要泰兴行替其他商行偿还巨额款项。
方十一开始为方家退出十三行做准备。
一七九零年,粤海关要求茂官成为新一任的总商,茂官找了借口拒绝。
而此时已经是满头银发的方十一不得不去信京城,让和珅帮自己最后一个忙。
宁做一条狗,不当行商首!这句话成了方十一的遗训。
方十一离开人世之后,微月让茂官举家迁到普宁县,从此不再踏足十三行。
离开广州的前一天,微月让茂官和瑞官扶着她来到越秀山上,虽已是老眼昏花,但还能模糊看到远处绵延的珠江。
凤凰木,紫荆树……各种树木根深叶茂,混交成林,偶尔山风吹来,静静的山林便舒卷迴荡,这么多年来,这越秀山依旧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她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世间变幻,很多东西都不能如往昔,没想到这里还是层楼不动,草木依然。
仿佛看到小时候爸爸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五层楼的情景。
好像看到妈妈抱着她在江边散步的身影。
她想起自己这离奇的身世变化,想起自己这一生走来所经历种种。
原来已经是一辈子了。
她浑浊的眼睛浮起泪花,看到方十一站在前面,颀长清雅的身姿,俊逸温润的脸庞,笑容依旧那么温柔……
“茂官,瑞官,我死后,将我尸首火化,骨灰洒于珠江……”她低哑地说着,指向珠江的手,无力垂下,嘴角含笑倒在两个儿子怀里。
“娘……”茂官和瑞官哽咽地大呼出声。
她曾经命丧珠江,又因珠江发生玄妙奇遇,找到了自己所爱,只是这些年来,她无不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愿,这绵绵不断的江水,能将她的思念延续下去。
一八二一年,英国为了谋取更多的利润,无耻地向中国倾销鸦片,此时鸦片输入量已经占十三行货物输入量的二分之一,朝廷不得不政令查禁鸦片。
一八四零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英国的炮舰轰开了清朝闭关销国的大门,战败的清廷被迫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广州的一口通商和十三行的垄断特权被取消。
这一年,是近中国劫难的起点。
同年,九月十八日,一场大火将曾经繁华似梦的十三行烧得干干净净。一个叫汪鼎的文人亲眼目睹了这场劫难,并将这件事记在《雨韭盒笔记》中。
烧粤省十三行七昼夜,洋银熔入水沟,长至一二里,火息结成一条,牢不可破。
广州十三行结束了她繁华似梦的盛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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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小事》完结了,也许大家还觉得意犹未尽,但我想讲的故事已经到此为止了,我很喜欢广州这个地方,很久以前就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故事。
十三行现在的样子,你们绝对想象不到她曾经那么繁华,狭窄的道路,斑驳的老屋……唔,其实也挺有味道的。
欢迎大家到广州来玩,新广州八景还是挺不错的~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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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步步温馨》
作者:念爱爱
书号:1651600
一句话简介:穿越到清朝,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温馨小日子。
番外 花开花落 (下)
番外花开花落
到了京城之后,为了不让他以前的恩怨影响她的生活,他刻意和她拉开距离,他知道三阿哥至今对他仍耿耿于怀,那些人都担心他会再一次得到皇上的宠爱。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皇上对他从来只有担心和防备。
他回到京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有心人耳中,没多久,皇上就要他进宫觐见。
是劝他治好双目,并且再一次回到朝堂中去。
他沉默以对。
回到京城原因有二,一是皇上已经知道他在广州,就算他不想回京城,迟早也要被叫回来,二是微月留在广州太危险了,将她带到京城,比在广州更能保护她。
可是他忘记了,在京城他虽有些许势力,但只要他跟她太接近,她的危险要比在广州更盛数倍。
皇上派了陈太医来医治他的眼睛,他断然拒绝。
已经是瞎子了,三阿哥尚且不肯放过他,若是眼睛治好了,那岂不是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可是就算他再怎么退步,始终还是被别人当成了拦路石。
那天,他到酒楼去赴宴,他知道,她跟和珅就在对面的小茶楼里,他不敢去跟她打招呼,怕那些跟踪他的人注意到她,怕他们发觉她对于他的重要性。
三阿哥派人在酒楼外面伏击他,受伤的那一刻,他庆幸地想,幸好她先离开了一步。
这一伤加重了他的眼疾,如果再不治疗,就是一辈子都是瞎子了。
他心底一点也不觉得伤心,只是有些遗憾,他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他知道,这时候的郊外,应该是满山皆素,他只穿着单衣坐在凉亭中,全身已经冻得僵硬,而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出现在他身边,拿着大氅披在他身上,声音说不出的温柔,“你的伤势如何了,怎么在外面受冷?”
“是束河带你来的?”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
她不为所动,仍旧温柔劝着他治好眼睛,“……谁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去保护他们的前途光明?”
她总是能轻易看穿他心里的想法。
“你想要为别人而活吗?别人荣华富贵关你什么事?别人穷困潦倒又关你什么事?这个天下不会因为你改变了别人的命运就会变得好一点……既然看不见也要死,看得见也要死,你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
他难掩激动,站起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手在颤抖着,她温暖柔软的触感透过他的指尖缓缓流入心里,那一刻,他想拥她入怀汲取她的温暖……
可是他不敢,怕吓到了她,他的声音悲伤无奈,“什么都看不见,不好吗?”
“看不见别人的欢喜,看不见别人的悲伤,看不见别人别人对自己的期待,很痛苦的,不是吗?”她哽咽地问着。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不是他把我带回京城,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不知道如何回报他。”他的声音沙哑干涩,第一次对别人透露自己的无奈和痛苦。
寒风呼啸而过,他感觉到她轻轻打了个寒颤,心微微疼了起来。
“你想要成全别人的辉煌,还是以看不见为名,压抑自己的野心?”她问着。
“有野心也好,没有野心也好,人生不过几十年,若不能遵循自己的意念活着,何必要这个世上走一遭。”她低声说着。
“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乐观的语气,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她好像忘记自己是个被休弃的女子,依旧能过得这么欢快,从来不逃避。
他的心渐渐地软了。
“谷杭,你姓什么?”她问。
“爱新觉罗,我父亲是爱新觉罗弘时。”他没有隐瞒地对她说出身世,清晰感觉到她的震惊。
不知不觉已经如此相信她,连身世都不介意让她知道。
重见光明的那一天,他终于看到了她。
那道瑰姿艳逸的身影……
白璧无瑕的肌肤,一双如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眼眸,突然就对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跟花儿盛放时一样好看。
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对她早已经深陷。
和她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新年,她的笑容总是比阳光还绚烂,慢慢地温暖他的心,他多想永远将她深藏在身边。
可是……她开始躲避自己炙热期盼的视线。
他怕她受伤害,只得继续和她保持距离。
只是,在他还来不及解决困境,还来不及跟她表明心迹的时候,方十一来了,他感觉到她的笑容除了一如既往的绚烂,还多了几分甜蜜的娇媚,只对着方十一的时候才有的妩媚。
他的心如千万虫子蚀咬着,却不得不将这份心思压进心底。
后来,看到她被三阿哥要挟,被推出去动了胎气,脸色苍白如死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此却更加躲避他的视线,原来他已经这么明显了吗?什么也没说,她就明白他的心。
不想她为难,不想打搅她的生活,他强迫自己忘了她。
她回了广州,他去了苗疆打战。
也许能够忘记她了。
在苗疆的这几年,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侍卫,也是最重要的朋友,束河为了救他,替他挡了一箭。
这些年来,他总是在失去,从来没有得到过。
不是没有觉得命运不公的时候,不是没有不想流泪的时候,不是没有寂寞孤苦的时候,他也想过要为自己争一争。
想起这些,他就会想到她绚烂乐观的笑容,他的心也会慢慢地温暖起来。
其实这样也好,这么多年了都忘不了她,那就不要忘记了,他也舍不得忘记她,舍不得不爱她,这一辈子不能在一起,他就等她下辈子。
被软禁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境是从所未有的平和。
他不知道外面经历了怎样的风浪,只知道最受皇上宠爱的五阿哥突然被冷落起来,紧接着五阿哥身后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
他被放了出来,皇上召他进宫,在乾清宫里,他目光淡漠地看着那个自己曾经最尊敬的男人,是这个男人给了他一个希望,只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早不知死在何处,如今他只是谷杭而已,不再是爱新觉罗谷杭。
“谷杭,是朕对不起你,本来想补偿你,没想到却让你失去妻儿,就连你立下大功,朕也不能大赏你。”坐在上面的那个男人,以一种诚恳自责的语气在跟他说话。
“皇上,臣只想问您一句,为何不公开臣的身份,可是怕臣的阿玛还有余党,所以才将臣带回京城,是怕臣将来被利用吗?”谷杭淡淡地问着。
“朕连前朝的逆贼都不怕,又怎会担心你阿玛的余党?只不过是……皇阿玛临死前嘱咐,要将你找回来,朕没有公开你的身份,原是想保护你,没想到……”
“没想到皇上的几位阿哥会这么容不下臣。”谷杭淡淡笑了,心结突然就解开了,不是从一开始就利用他,是想保护他,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而已。
“储君之位,从来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乾隆感叹着,从康熙的九龙夺嫡,到雍正和儿子的骨肉政治之争,哪一次不是白骨成堆才能胜利走到最后?
他一直想避免这种局面的。
“储君改立哪位阿哥,皇上其实心中有数吧。”谷杭道。
乾隆笑了笑,“你可有什么打算?朕会补偿你。”
“皇上,臣想离开京城,永远不再回来。”谷杭突然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求道。
“谷杭……”乾隆以为他仍旧不能释怀。
“皇上,这边是对臣最好的弥补了。”谷杭道。
“罢了罢了,随你吧,你的性子,也不适合这个朝堂,只是你想去何处?”乾隆叹息问道。
“天涯海角,总有一处是臣想去的。”谷杭笑道。
然后,他离开了皇宫,第二天就只身一人离开京城,想要回草原去的,又觉得还想再见她一面,就一面……从此他便彻底死心。
她已经许了他下辈子,他心满意足了,只想跟她道别,从此再难相见了。
他沿着当初和她一起来京城的水路回广州,一点一点将那些宝贵的记忆藏了起来。
进入珠江的时候,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却突然沉了下来,江面波涛涌起,他立在船头,迎面一个大浪扑了过来。
他被卷入了风浪中,一阵的天旋地转,立刻就陷入昏迷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高高的楼房,不用马匹也能走路的车子,还有能在天上飞的铁大鸟……
他被误当成一个有钱人的私生子,他们都以为他发生车祸失去了记忆。
这个私生子的样子和原来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习惯了解这个新世界,并很快成了一间上市公司的总裁。
某天,他原来的秘书要退休了,需要招聘新的秘书,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亲自来到招聘的会议室。
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道艳丽冠绝的身姿就撞入了他视线……
安静地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面容恬静娴雅,眼睛总是带着温暖乐观的笑意。
他瞬间失去所有的优雅和高贵,急急地走到她面前,“微月……”
那女子小脸瞬息煞白,眼底充满了防备,他怎么会知道她前世的名字?“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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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能猜到这个微月是谁吗?此微月非彼微月哦……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给谷杭什么样的结局,只能是这样了,不要嫌弃狗血,这些都是浮云啊浮云~
昨天手贱点开某个论坛,发现有人把大清批评得一毛不值,还说俺的一本比一本小白,一本比一本难看……唔,其实我很喜欢小白文的。
我又不是家,没有好文笔神马的又怎么样呢?我只是讲故事而已,我也努力过的啊,否认我的努力,踩扁别人的自尊很高尚么?何必说那么伤人的话呢?我是玻璃心啊玻璃心。
本来还打算写茂官的番外的,可是因为纵火事件,暂时没时间写了,乃们若是想看茂官的番外,俺过几天就挤时间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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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侯门夹缝求生存,宝鼎玉香觅良人。.。
番外 最后的最后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都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茂官,你将来是同和行的东家,是方家唯一的家主,没有人能和你争的。
母亲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我四岁。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说,我每天只想拉着丫环的手到花园的角落找蛐蛐玩儿,只想和母亲到院子里去玩烟火……
可是母亲从来不让我捉蛐蛐,也不跟我玩烟火,她只会让我不断地背书,跟我讲很难明白的棋局,跟我讲关于十三行的一些事情。
其实这些我都听不明白,可是每次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时,母亲便会沉下脸,狠狠地教训我如果不从小努力,将来就会被赶出方家。
我不想被赶出方家,也不想看到母亲不高兴的脸。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母亲从来不会抱我,也不会哄我。
母亲的屋里总是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难闻,每次去给她请安,我都想快点离开那屋子,不止是我不喜欢那里,父亲也不喜欢,我很少在母亲的屋里见到父亲。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跟父亲相处的,我总是努力地想讨好父亲,希望父亲能够将我抱在肩上,希望父亲能够对我笑一次。
父亲是个冷漠的人,从来没对我笑过,也没对母亲笑过。
我努力地学习功课,努力将母亲要我学的东西都记在脑海里,可尽管我如此用心,母亲的笑容还是一天比一天少,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了。
也许我再努力一些,母亲就会开心的。
然而,有一天母亲却告诉我,我将会有另一个母亲,是我的七姨母。
我只想有一个母亲。
父亲还是娶了本该是七姨母的潘微月,她是个傻子,我常听到丫环在背地里笑她。
那天在头房的庭园里,我第一次见到她,想个傻子一样笑着,可是那笑容却很温暖,像灿烂的阳光,明明看起来很怕父亲的样子,可眼里一点惧意都没有,我笑着问她,是不是傻子。
她竟然说我才是傻子!
我决定不要喜欢这个女人,这个傻子的女人。
母亲也告诫我,切不可与这个傻子太亲近,否则将来她生了儿子之后,我就会被父亲忘记,就不能成为同和行的东家。
同和行……已经成了我唯一的目标。
我从来没想过母亲会有离我而去的一天,虽然我跟母亲并不亲近,但母亲对我的好,我还是能感觉到,即使她的好总是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们都在说母亲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就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吗?
我将所有的害怕和伤心都发泄在那个傻子身上,认为是因为她的到来,母亲才会离开的。
可是这个傻子不像其他人一样讨好我,害怕我,她总是不断地让我生气,不断地和我吵架,甚至警告我不要再惹她,否则她不会跟我客气。
明明是威胁,可我一点都不怕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她一点都不傻,也不讨厌了。
父亲好像也很喜欢她,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脉脉地看着她,虽然没有笑容,但我觉得父亲其实是在笑的,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看着母亲的。
小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注视着她,后来我才明白,只有很宠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眼神去望着她,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宽容和宠溺。
从此我哭的时候身边是她,生病的时候身边也是她,陪我玩的也是她,毫不客气骂我的也是她……
她跟我说过,该玩的时候就玩,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小孩子本来就是该无忧无虑的。
她跟我说过,得到同和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能够创造出比同和行更厉害的商行,那才是一个厉害的人。
她说她只会让她的孩子选择自己喜欢的,不会强迫去学什么要什么。
我那时候心里只觉得遗憾伤心,为什么自己不是她的孩子?
我不想喜欢她的,觉得这样会对不起母亲,可是听到她离开方家的时候,我躲在屋里悄悄地哭了。
原来我已经将她当成了母亲,她比母亲更让我觉得温馨,我开始叫她二娘。
二娘离开广州不知去了哪里,我每天都数着日子,父亲说她会回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她回家,也许祖母说得对,她已经不要我们了。
后来听说她回到广州的时候,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她,可又听说她生了一个儿子,是我的弟弟,我开始担心,想起母亲以前的话,二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春桃带着我去见她了。
我也见到了我的弟弟,瑞官。
二娘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不要我了,她对我和对瑞官都是一样的,跟她住在一起,我终于感觉到有一家人的感觉。
我跟着瑞官叫她娘,我已经真的将她当成我的亲生母亲,只是叫她一声娘更亲切。
我知道,我们家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但是娘和父亲从来没让我们过得不好,就算面对再大的挫折,我和瑞官依旧过得轻松愉快。
在普宁县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有慈祥的祖母和看起来很严肃其实很温和的祖父,有和睦相爱的父母亲,有听话的弟弟,还有全家人当宝贝一样的妹妹。
只是有一点遗憾,祖父病重之时,再一次要求我娶唐甜兰。
娘曾经说过,希望我能和心爱的女子成亲,可是我并不喜欢唐甜兰,她总是怯弱地跟在我身后,规规矩矩的,从来不敢反驳我一句话。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像娘一样,不害怕我,不是将我当成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我要的妻子不是一个木偶。
我离开了广州,开始了我的游学。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逃避,我也知道丢下新婚的妻子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离开家里之前,我给唐甜兰写了一封信,是告诉她,如果她不喜欢在方家的生活,我愿意让她离开。
在我离开广州的第二年,我在塞外遇到了一个女子,叫明娅。
她跟娘一样,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的温暖。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跟别人不一样的眼睛,可塞外的牧民并没有将她当作异类,大家反而都当她是开心果一样疼爱着。
我在塞外住了下来,每天都会遇到她一次,一开始她只是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我给周围的牧民讲起了中原的生活和趣事,她就在旁边听着。
再后来,她会主动找我,让我给她讲关于广州的事情。
她的眼睛像明净的天空,纯净而美丽,每一次我讲起广州的事情的时候,她都会听的出神,一脸的向往。
慢慢的,我们渐渐地熟络起来,正巧遇到塞外一个大节日,她请我到她家里去做客。
明娅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只剩下病重的母亲,我才知道,这个姑娘有多坚强,面对家里这样的困境,她依旧那么乐观地生活着,用她脆弱的双手撑着这个家。
我怜惜她,想要帮助她,我知道我对她动了心。
明娅的母亲原来也是广州人,只是清醒的时候很少,满头的银丝遮盖着半边的脸颊,我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次她昏迷过去,塞外的大夫不多,且住得地方远,只好背着明娅的母亲去找大夫,我那时候才看清她的长相。
脸色虽然枯黄带着病容,但能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令我吃惊的,却是她脸颊的刺字。
这一次昏迷之后,明娅的母亲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我本该踏上回广州的归途,可我放心不下,也舍不得明娅。
明娅的母亲到底还是走了,临死之前,她将明娅交给了我,原来她早已经看出我对明娅的心思。
她说明娅并非清国的人,不必为她守孝三年。
并要明娅随我回广州之后务必去找一人,说是她一生之中唯一的好友。
那人竟然是我娘。
回到广州之后,已经是第二年了,距离我离开广州已经整整三年,深怕明娅觉得自己独身一人在广州无所依靠,我跟娘提起想要娶她的事情。
娘只问了我一句,“唐甜兰该如何?”
我找了唐甜兰,三年来,她已经成了一个大姑娘,只是性子依然不变,仍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和明娅的明媚开朗完全不一样。
我并不想委屈了唐甜兰,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两圆其美。
明娅得知原来我有妻室,气得欲离开广州,我费了许多心血才让她明白,娶唐甜兰并非我所愿,我心中只有她一人。
唐甜兰不愿意离开,我也舍不得让明娅做妾,便想以妻礼让明娅进门。
娘一开始并不愿意,此时祖父已经年迈,经不起刺激了,她怕我会成了不孝子孙,但又心中愧疚,一直觉得当初不该让我娶了唐甜兰。
可世上有许多事情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有些遗憾是不得已的,我从来没有怪娘,也没有生气祖父,为人子孙,能让长辈高兴是分内事。
只是,我也希望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我知道娘并不是很想答应我和明娅的亲事,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喜欢明娅的,所以我找了一个合适的时候,终于把明娅带到了娘面前,并告诉娘,明娅的母亲是她的好友。
“你的母亲……可是绯烟?”娘落下眼泪,将明娅的手紧紧拽在手里。
“我的父亲叫汤马逊,我的母亲叫绯烟,方夫人,您就是我母亲经常提起那位微月吗?”
之后,娘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竟然让祖父答应了我和明娅的婚事,且还是以妻礼将明娅娶进了方家。
我一生之中最感激的人便是这位不是亲生母亲的母亲,是她教会了我如何当一个出色的男子汉,是她让我知道什么是担当,是她让我感觉到家的温暖,是她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而我最觉得抱歉的,便是跟了我一辈子,却没有得到我半分情意的唐甜兰,我尊重她,让家里的下人都必须敬重她这个夫人,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就像父亲曾经说过的,一个人最浓烈的感情只能交托到一个人身上,不能分给另外一个人,否则就不是爱了。
父亲从来没有对娘说过一个爱字,但我一直知道,父亲有多爱娘。
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羡慕他们之间这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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