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暴乱的开始
四月里,金城公主和吐蕃赞普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这位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明白吐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足以让她的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不再大声笑大声说话,或是露出俏皮的鬼脸,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然而温婉的笑容,一如那些金枝玉叶在人前的笑容一样。无论是谁拉着她的手问些什么,她的回答永远是那么温文恭顺有礼。
尽管等到金城公主及笄出嫁少说也有三年,但这是已经昭告天下的婚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这段日子中,凌波被婚事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礼仪给绊住了,几乎再也没机会和金城公主好好说话。虽说韦后在含凉殿赐宴的时候,她也见过金城公主好几次,可她再也没有听这位金枝玉叶叫过十七姨,取而代之的是和别人一样的十七娘,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中永远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其他公主则是照旧在长安城圈地皮盖房子,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金城公主的变化。
用上官婉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女人总要长大的,早懂事总比晚懂事好。
这一年夏天,由于干旱,谷价又从前年李显刚刚登基时的几十文一石陡然涨到了百文一石,而在部分闹饥荒的州县,据说谷价甚至涨到了两三百文。富商囤积大米以待高价,官仓大门紧闭,长安城中的权贵人家照样是笙歌曼舞锦衣玉食,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新落成的两座宅第极尽奢华之能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同坊之中那些平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甚至有人活活饿死。
到了初秋时节,由于米价仍然居高不下,大慈恩寺这样的大寺庙都摆开了粥铺向贫苦的百姓施舍粥,虽然那粥看上去极其稀薄,甚至还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霉米味道,但能够填饱肚子,人们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而在几家寺庙舍粥三天之后,相王李旦也让人给几家道观送去了数千石米,以供舍粥所用,一时间激起无数百姓感恩戴德,人人都道是相王体恤民生。
这天傍晚,随着太阳的落山,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渐渐少了。一骑快马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门口停下,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利落地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丢给一个门子就匆匆进了门。连脸也来不及洗一把,她就径直来到了凌波的下处,面上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
“小姐,今天在粥铺那边排队的人足足有好几百人,其中好些人都说家里完全断粮了!可朝廷一不曾平抑物价,二不曾赈灾劝农,竟是就那么些官样文章。相王因为主动舍粥,引来了不少人的称赞,大家都说相王宅心仁厚,就连今日亲自前往崇圣寺送米的临淄郡王也有好多人跪拜称颂。小姐你既然让我暗中送一千石米给景云观,为何要匿名,为何不让人家知道是小姐你资助的?”
“长宁公主安乐公主都不曾理会这米价高涨,我尽些绵薄之力为什么要让人家知道?”凌波微微一笑,见陈莞恍然大悟,便站起身递了块帕子给她,“看你这一头尘土的,快擦擦脸!至于相王……其实要是按照相王的本意,决不会张扬这舍粥之事,只怕这是李三郎的主意!他一向主意大主意多,可就不知道想想,这名声固然是好听了,可是让皇后武三思他们听到是什么光景?”
陈莞最初还流露出一丝不服,但听到最后一句,面上顿时有些讪讪的。恰在这时候,朱颜推门进来,瞧见陈莞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禁嗔道:“就是忙着奏事你也不用那么急,看你的头上身上这灰扑扑的尘土。赶紧去换件衣裳,今天晚上德静王开家宴,我身上不爽快,你还得陪伴小姐走一趟,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这时候,陈莞方才记起晚上还要忙活一趟,认命地哀叹一声便赶紧退出去梳洗换装。而朱颜也叫了喜儿和紫陌进来,把林林总总的衣服和首饰摆满了案桌,一样样地给凌波装扮了起来。虽然极度不情愿,但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如今正好还病着,她要想拖延婚期,很可能还要指望武三思,她只能耐下性子随便三个侍女折腾。
半个时辰后,凌波就带着陈莞出了门。上了马车,瞅着那条裙裾曳地的簇新紫色绣牡丹长裙,再看看身上行动极其不便的红褐色窄袖衫子,还有那一条绣花帔子,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累赘。一旁的陈莞也换上了白色衫子和束胸石榴色长裙,佩戴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她陪着凌波进宫几回,也得了不少好东西,甚至是以往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都不曾见过的——可现在习惯了轻便装束的她戴上这些,也是浑身不得劲。于是,主仆两人坐定之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好几口气。
见陈莞也叹气,凌波不禁心中好笑,干脆把手上两个沉甸甸的镯子先卸下来搁在一边,这才笑道:“你学我什么不好,偏偏学我不喜欢穿女子的衣裳!对了,你跟着我也已经有两年了,可曾有什么看得上的人么?”
瞧见陈莞那脸色一瞬间变得通红,那红霞甚至直接蔓延到了耳朵根上,她顿时愣住了。她本是随口一问,怎知道人家竟是真的有了心上人?想起每次提到男女之事,朱颜总是淡然地说这辈子就在她身边终老,而紫陌和喜儿都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谁知陈莞不显山不露水竟是看上了别人,这可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快说说,那个人是谁?”见陈莞平日的爽利都不见了,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凌波越发觉得好笑,连声催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甭管是你看中了谁,只要两情相悦,我一定给你做主,这脱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对着凌波那好奇的目光,陈莞只恨此时没有一条地缝可以钻下去——早知道小姐只是随便问问,她那么慌张做什么,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准备咬咬牙说出那个名字,谁料疾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边的护卫中甚至有人发出了阵阵惊呼。
好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陈莞急忙探出头去,厉声喝斥道:“怎么回……”
一个事字不曾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分明已经是宵禁的时节,但那边红光满天的景象,不是有房子着火,就是有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拿着火炬在行走。此时,寂静的夜里还有一阵阵马蹄声和喧哗声传来,那沉闷的声响让人听得阵阵心悸,她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德静王武三思的宅第便在那个方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凌波也跟着从马车中探出了身子,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满天红光的方向,脸色立时凝重了下来。她那马车刚刚从春明大街驶上了景耀门大街,前方便是武三思所住的休祥坊。据她所知,那里除了一个武三思并没有住着其他了不起的权贵。望着前后空荡荡的春明大街,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不去休祥坊了!快马加鞭,立刻打道回府!”
一干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人,闻言立刻喝令调转马头。坐回马车中的凌波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数种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她却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休祥坊那边肯定是出事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同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颠簸,当重新叫开平康坊坊门,来到了自家门前下车之后,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就连腿也是软的。陈莞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一下车就险些摔倒在地。
朱颜看这光景不对,连忙问道:“小姐,这究竟是……”
凌波不等朱颜说完就厉声下令道:“别问了,传令下去,四门紧闭,去库房把兵器拿出来分给所有青壮,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合眼!”
接下来,她也顾不得满脸惊愕的朱颜和楚南,拖着犹如散了架子的身子强忍惊惧进了大门,又吩咐人去找云娘。不多时,四下里的大门就被人关得严严实实,所有已经睡下的下人都被一一叫了起来。面对主人这样古怪的命令,从上到下都有些慌了手脚,甚至有胆小的根本拿不住人家递上来的钢刀。倒是闻讯而来的云娘问明情况后还算镇定,只眉头却紧锁了起来。
“县主的措置没错,若是不曾半道上打住而是去了休祥坊,只怕就连这点应对的时间都没有。甭管是不是有乱,先作好准备总是好的。”云娘说完这个,又找来武宇武宙武洪武荒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把凌波拖进了正厅。看也不看跟进来的朱颜陈莞和楚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若仅仅是一时暴乱,就靠这些护卫和家丁部曲自然便可应付裕如,但我有一句话想问县主,若是兵变该当如何?换句话说,倘若有人纵兵逼上门来,县主准备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九章 群英汇聚
怎么办?
云娘暗示的某种可能让凌波不寒而栗。如果是武三思起兵造反,那么事成之后,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决计享受不到什么美好的结果;如果不是武三思造反而是别人举兵,那休祥坊的火光指不定预示着武家父子遭劫,那么倘若人家事成,她更是别无幸理。思来想去,她竟是感到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一时间头痛欲裂脸色苍白。
“所以,历朝历代对武将的提防远远大于文官,便是这个道理。所谓的权臣只要没有兵,那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蹦跶不起来。都说昔日女皇陛下杀人太多,尤其是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武将,致使我大唐武将凋零殆尽,却不知道为君王者最怕的就是武将从背后捅来的刀子。十七娘,我虽然不知道你今晚远远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光景,但是,能够在休祥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绝对不是普通的暴乱。”
“小姐……”
这时候,陈莞和朱颜忍不住同时叫了一声,面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惊惧。而白发苍苍的楚南则是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暗想好容易过了这两年多的安生日子,谁料转眼间就有这么大的变故。
凌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身对云娘郑重其事地一躬:“我方寸已乱,还请云姑姑指点。”
云娘没料到这一遭,一愣之后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相比别人的惊惧慌张,她却仍然露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指点谈不上,我当初在陛下身边只是个随侍,比不得上官时刻赞襄国事,也比不上太平公主常常预谋机密。再说,陛下那么大的气魄手段,临老还不是败在张柬之他们手中,还不是看错了自己的儿子?只要是人,总会判断失误,你如今要判断的只有一件事。”
“倘若此事并非德静王之谋,而是有人想要铲除武氏一党,你是留在这里和一大家子人共存亡,还是先躲避开去,保得自身平安再说?”
这一句话犹如炸雷一般,将这厅堂中一主三仆的惶然和犹豫击得粉碎,尤其是凌波更是感到心头透亮。若是铲除武氏一党,那么除了武三思父子就是武攸暨,可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而且行事又低调,并没有惹得天怒人怨。在剩余的其他武家人当中,还能有谁比她这个时时刻刻和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联系在一起的人更加张扬?
这深更半夜的,倘若她躲到其他地方避风头,她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只怕都会沦为别人一怒之下的牺牲品。再说,她能躲避到哪里去?虽然太平公主曾经向她暗示过,虽然她和李旦李隆基父子有那么些交情,可这么慌慌张张躲避到人家家里去,今天兴许能够侥幸躲过,日后怎么办?难道她以后就那么当丧家犬?
把心一横,凌波晒然笑道:“如今就算仓皇而逃也无济于事,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朱颜和陈莞同时大惊,楚南更是抢在前头说:“小姐,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躲避为上!”
“这宵禁之时的进出,坊门金吾卫巡行卫士都有记录,你以为我能跑到哪里去?”既然想通了,凌波便没了起初的惶惶难安,胸腔中怦怦直跳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下来,“再说,休祥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春明大街上却是连个响动都没有,甚至我们回到平康坊的时候,那些金吾卫的士卒都一如往日。如此情景难道你们不觉得诡异?金吾卫司职京城治安,晚上遍布全城巡逻,既然他们不动,那就表示此事有金吾卫高层将领涉及其中。再这么一层层推算下去,难道你们还想不到某个人?”
下一刻,陈莞脱口而出道:“是太子李重俊!”
凌波赞许地点了点头,见朱颜和楚南亦是恍然大悟,她又苦笑道:“撇开我和李重俊的恩怨不谈,今天的事只怕也是难以善了。辽阳郡王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成王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只要这两人假传圣旨,金吾卫和羽林军至少一半的人便会听从调动。而他所谋亦不会只有铲除武氏这么简单,倘若他想要仿效两年前张柬之等人的玄武门之变再来上一场兵谏……”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就忽然窜了进来,还没站稳就嚷嚷道:“小姐,临淄郡王……临淄郡王和裴公子来了!”
一瞬间,凌波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直窜脑际,冲着那两个跟在紫陌后头跨进门的男人咆哮道:“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们两个人来凑什么热闹!”
李隆基一身寻常士卒的打扮,听到这怒吼不禁瞅了一眼裴愿,然后才脸色凝重地说:“我也是半个时辰前刚刚接到羽林军中暗线的报信,说是羽林军有异动,所以就带着裴兄弟以父王的名义去了左羽林军的驻地,结果幸好碰上熟人……大明宫所有出入口都已经被金吾卫分兵看住,据称羽林军千骑已经气势汹汹赶往了休祥坊,料想武三思在劫难逃。所幸长乐坊的金吾卫巡行卫士我都换上了自己人,这才得知为防父王出现搅局,成王李千里已经另派百人前往父王宅第四周戍卫,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已经有人看守。”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自己每说一句,凌波的脸色便黑上几分,又加上了最后一句:“兴庆坊那一头靠近春明门,戍卫犹为森严,所以我和裴兄弟不便回去。看这情形,有人是准备纵兵逼宫了。”
厅堂中顿时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尽管已经猜到了那么八九分,但李隆基这么一层层掰开来剖析,无疑带来了更深层次的惊惧和失望。然而,在沉默良久之后,凌波却忽然眼前一亮。
“虽说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但金吾卫和羽林军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相比当日张柬之等人兵谏迫则天大圣皇后退位,尚有复李唐拥立太子的大义名分,现如今他们那么做,未必就真的是一呼百应!”
“话是没错,但此次兵变也至少有七分成功的可能性。”李隆基却不如凌波这样乐观,他虽然并没有涉足过军伍,但结交了不少下层军官,深悉此中门道,“下层军官和士卒往往是听命行事,决不会思索奉的是否为乱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有谁会深究那么多?毕竟,拥立之功足以安抚他们事成之后的焦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都不会质疑这一点。”
发现这两位主儿居然有空在这种时候针锋相对,陈莞顿时再也忍不住了,连忙提醒道:“这节骨眼上就别说这么多了!郡王,你既然知道小姐和太子之间的恩怨,还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是通往大明宫的必经之路,太子随时可能会带兵前来!小姐不肯走,你和裴公子赶紧劝劝她一同离开,至少先躲过了这风头再说!”
李隆基闻言哑然失笑:“这是兵谏,这种关键的当口,李重俊怎么还会有时间来理会十七娘?若是他真的杀了武三思父子报仇雪恨,那么此时应该正在一门心思攻打宫城篡取皇位,和十七娘纠缠什么?等到他君临天下,要什么不能得手……”
“李三哥,小凌,你们俩快出来!”
裴愿的嚷嚷声打断了厅堂中的谈话,最信赖他的凌波第一个冲出了门,看到那漆黑的夜空中那通红的颜色,听到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失去了血色。李隆基的判断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是没错的,但对于一个素来不受重视一直被人侮辱小觑的皇太子来说却不合适——从某种程度来说,李重俊当初立足未稳就敢强掳她,眼下变成一个疯子也不奇怪。
这时候,失神的陈莞忽然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见大哥传回只言片语来?大哥,你究竟在干什么!”
旁边的李隆基没想到自己刚刚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么些话就被人找上了门,想要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听到陈莞说这话,眉头登时一挑。原来凌波也早就预备着李重俊的事,也伏下了暗手!他作为皇族子弟,平日和李重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往来,也曾经在那边安插了几个人,谁能想到那个号称英果实为粗疏的太子,在这种要命的勾当上居然能瞒住大多数人!
尽管知道接下来很可能便是难以预料的危机,但事到临头也就没什么好怕了,因此凌波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陈莞,你带三哥和裴公子去换一身衣裳。只要我在这里,谅李重俊也不会对其他下人大开杀戒。”
然而,对于她的这句话,身后的一女两男采取的动作却大相径庭。
陈莞伸手想去拽李隆基的袖子,却不防对方面色肃重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凌波的肩膀上。几乎同一时间,裴愿也伸出了手去,却是动作慢了一步,只好讪讪地抓住了凌波的手。
“我和裴兄弟两个大男人躲开,难道就放着你一个女人挡在前头?若是见着李重俊,我就说是奉了父王之命,和裴兄弟这个相王府典签正好在你这里闲聊喝酒。父王当日对他多有照拂,至少还有那么几分情面在。当然,他能够那么有心计命人围住父王和姑母的宅第,想必也有过某种打算。如果真到了那危机时刻,那就只有冒一下险了。”
听到这所谓的冒险,凌波心中一动,瞧见云娘微笑点头,裴愿满脸毅然,她只好叹了一口气。如今之际,也惟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击致命
无数掣着火炬的骑手将这座平康坊中最大的豪宅团团围住,那通红的火光照映着一张张兴奋得几乎变形了的脸,衬托着众人身上或多或少的血污,愈发显出了几分狰狞可怖。看着那紧闭的黑漆大门,李重俊忽然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刺耳的笑声划破夜空,惊起了不少人家中的宿鸟,更引来了不知哪家的小儿夜啼声。
“十七娘,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李重俊止住了笑声,阴恻恻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紧跟着,他就对左右下令道:“踹开大门,给本太子开道!”
这时候,陪侍在他身侧的一个羽林军郎将连忙上前劝阻:“太子,事不宜迟,此地不过是羽林军千骑三百人,既然已经斩杀了武三思父子,不如趁势进逼宫城以清君侧。倘若在这么一个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得不偿失,何不如……”
然而,他这话还不曾说完,就有心急的军士上前挥着刀柄砸门,那砰砰砰的声音随风飘来,他听得心里一悸,本能地把剩下的劝说都吞了回去。而李重俊侧头微微一笑,旋即那笑容倏地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异常凶狠的表情:“李多祚和李千里已经率兵堵住了宫城,无论是谁都是插翅难逃,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打紧!这贱婢素日里从来都瞧不起我,若不能拿着她羞辱一番,怎消我心头之气!谁给本太子将大门砸开,赏钱五百贯!”
这优厚的赏格顿时激起了军士们的血性,很快,那两扇黑漆大门不堪重负,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最后轰然倒下。众人发出了欢呼和大笑,有一个士卒更是兴奋激动地冲进了门,还不曾抽出佩刀张牙舞爪就忽然前扑倒地,背后赫然钉着一支长箭。前此情景,在他之后蜂拥而入的其他军士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不安地看向了自己的身后,见是高踞马上的李重俊手持硬弓,顿时都愣了。
“本太子吩咐的只是把门砸开,谁许你们蜂拥而入乱了章法?”
李重俊冷笑一声,随手将硬弓递给了身后的随从,面无表情地跳下马。他缓步走进门,也不理会身后牵马的随从,见那十几个军士噤若寒蝉地分立两边控背弯腰,他不禁越发得意,口气更冷峻了些许:“想要荣华富贵便需得事事听从本太子吩咐,否则本太子便可如刚刚那般随时取他性命,尔等可明白?”
“谨遵太子令!”
站在宅内高楼之上,凌波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刚刚发生的这惨烈一幕,心里对李重俊这做派鄙薄得很,遂晒然轻笑道:“在这种时候李重俊居然还不忘摆架子,敢情是脑袋糊涂了!那些军士看上去俯首帖耳,心中却已经种下了不服和愤怒的种子,要知道,他们平日可不是李重俊的忠诚下属,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跟着干了这么一场!可荣华富贵没得手就先死了一人,谁心里会没有猜忌?”
李隆基已经认出了熊熊火光中的几个人影,也不由得也心有所动。他从未像眼下这样希望自己的爵位更高一些,自己的权力更大一些。至少,如果他有一个大义名分,那么他一定会比李重俊做得更好,因为他决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装模作样不分轻重。
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只可惜父王不在这里,否则转眼间便能策反了这些羽林军千骑!
最初发下去的那些钢刀凌波已经让人都收回了库房,而那些被惊醒的下人也已经被楚南赶了回去继续睡觉,至于睡着睡不着,这就不是顾得上的事情了。毕竟,羊就算武装到牙齿也决计抵挡不了恶狼,当发现自己面对的是羽林军最精锐的千骑,凌波深幸自己的脑袋还算清醒,否则这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李重俊在几个将领的簇拥下穿过几重庭院,终于来到了他想见得人跟前。他看也不看那十几个手拿腰刀如临大敌的护卫,趾高气昂地在凌波面上扫了一眼。发现她的脸色铁青,眼神中似乎还流露着一种惊惶,他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他却看到了一个满面阴沉的男子,那面目容貌竟是异常熟悉,一瞬间,他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相王李旦的儿子临淄郡王李隆基,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殿下惫夜来此,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不知有何贵干?”
见李隆基抢在凌波之前率先发话,李重俊愈发觉得蹊跷,同时亦感到颇为棘手。相比他那个偏听偏信的父皇,相王李旦这个叔父反而对他更热络更亲切,李隆基几兄弟也向来还算和他处得好。若是换成别人在此,他当然能够百无禁忌,可这一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猛地涌起了一股暴戾的冲动。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恰在此时,他只觉忽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转头一瞧却是刚刚那个羽林郎将。
“太子殿下,万不可冲动行事。相王高义天下皆知,就是临淄郡王也素来以豪侠仗义闻名,在羽林军中颇受拥戴。倘若殿下对临淄郡王有所不利,只怕这三百千骑少不得要哗变了!”那郎将见李重俊面色极其难看,可有些话若是不说更可能出大事,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李大将军遣我等来襄助殿下,可殿下刚刚却已经射杀了一人,军士们面上不说什么,心中保不准有忌恨,若是此时再生哗变,这煞费苦心的谋划兴许就会生出无穷变数,殿下千万三思!”
“别和我提什么三思!”
李重俊怒喝一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那郎将的肩头。见对方面露痛苦之色踉跄后退,他方才冷笑连连,面上布满了无穷无尽的戾气:“武三思的狗头已经悬挂在了他那豪宅的大梁上,这天下没有人能再和我李重俊做对!什么哗变,谁敢,哪个人敢!”
他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咆哮,目光有如刀子一般朝四面望去,仿佛要在这些千骑的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全都给本太子记住!今日本太子奉天子诏,清君侧诛杀武氏贼党,这对尔等来说乃是名垂千古流芳万世的壮举!若有违者,当如此马!”
见李重俊霍地抽出腰中佩剑,竟是闪电般地朝他那匹坐骑当头劈下,李隆基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悸。倘若说他原本只是以为李重俊不去大明宫而跑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泻一时之愤,那么,此时此刻他完全相信这个人已经疯了。面对一个疯子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难道说真的要不得不施展最后一招?
凌波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要是一张口,十有八九是讥诮或嘲讽,到时候事情反而更糟。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旁边的裴愿拽得紧紧的,忍不住心里一紧。谁都知道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有多困难,更何况还要拿住活的李重俊作为人质?云娘艺高人胆大也就算了,可裴愿这个该死的愣小子怎么就会答应李隆基这样荒谬的提议!
立威之后,提着血淋淋宝剑的李重俊长身而立,盯着李隆基一字一句地问道:“三郎,你刚刚那句话分明是明知故问。相叔对我的情分,你和我的交情我都记着,事成之后必定不会亏待你们父子几个。我只问你,今天这件事你一定要横插一脚么?”
“太子殿下也已经说了,什么都得等到事成之后。”李隆基已经用眼神联络了几个素日里有往来的羽林军军官,此时听得李重俊口气有所缓和,便伸手排开几个护卫走了上前,“我知道你和十七娘之间有恩怨,但今日我正好奉了父王之命来此,称得上恰逢其会,总不能袖手旁观看着。你若是大事已成,那我拂袖便走,不能管也不敢管你这闲事。但太子殿下不要忘了这轻重缓急,你在这里和我们几个扯皮的时候,你那大事还未成!”
这家伙是疯了,他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了,分明就是鼓动李重俊赶紧造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凌波只觉得脑袋一团乱,第一次觉得男人的心思是那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然而,让她更觉得诡异的是,分明是已经疯狂的李重俊竟是随手丢下血淋淋的宝剑狂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抛开了大队扈从大步走上前。面对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本能地想向云娘打眼色,可目光一转,刚刚还站在身边的人竟是不见了!
“三郎,你既然这么说,待会大明宫之行,那我可就得劳动你和我同去了。”李重俊在李隆基面前五六步远处停了下来,扬着下巴笑道,“若是我带上你和十七娘一同去,到时候事成之后,那就不存在什么轻重缓急了。只要人家都知道连相王都支持我,必定是一呼百诺应者云集,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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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天骄传奇,却因一念之差,落得众叛亲离,挚爱背弃。时光流散,日升月恒,却是谁能让她涅磐重生?他是燮王庶子,天下间最危险凌厉的少年王侯,却为一介黥面女奴倾心,不顾世人讥讽,誓要迎娶她为正妃。本该冷清低调的婚礼,却引出一个个名动天下的人物,他们到底为何而来,新娘的真实身份到底为何?她将为整个天下带来怎样的狂飙?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上官婉儿的机智,糊涂天子的决心
唐因隋制,最初采用的是十六卫府兵制。然而,十六卫乃是朝廷之兵,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天子,因此贞观十二年便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屯驻宫城以北拱卫宫城。历经高宗武后两朝,左右羽林军中已不再有府兵,所有卫士都是吃朝廷俸禄日日操练,成了天子的专属禁军。而原本贞观时作为天子骑卫的羽林百骑也升格成了千骑,成了羽林军中战斗力最强最彪悍的一支军队。
大明宫和太极宫一样,北面都有玄武门。作为宫城的北大门,这里历来是北衙禁兵屯驻的场所,平日里禁卫森严闲杂人等全都不许靠近。然而这一天,这里却呈现出一片乱象。数百个卫士将整个玄武门楼护得严严实实,虽则如此,人人的脸上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惶。城楼之下如此,城楼之上更是如此。四处可见团团转的内侍,至于宫人彩女则更是狼狈,不少人连发髻都是乱糟糟的。
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在城楼下来回踱着步子,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色。他虽然号称执掌左羽林军,但是和身负拥立之功的李多祚比起来,他的权力小得可怜。刚才他还是凭借天子的旨意,这才好容易召集了数百人,但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上百人如何能抵挡李多祚的刀锋?或者说,他凭什么抵挡那位已经疯狂了的太子?
“大将军,陛下和皇后她们已经来了!”
闻听属下此语,刘景仁大吃一惊,慌忙整整衣冠匆匆迎候。及至看到那一行十几个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首的皇帝李显一脚高一脚低,面上与其说是惊慌,还不如说是困倦和糊涂,那袍子的腰带似乎都是胡乱系的。一旁的韦后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头上的发髻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法打理,看上去很有些滑稽。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也都有些衣衫不整,一个是忧心忡忡,一个则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仍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拜倒下去正要行大礼,就听得头顶上传来韦后的声音:“事出非常,陛下和我等的性命就全都交托给刘卿了!羽林军虽然出了李多祚那样的逆贼,但料想刘卿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臣必定拼死护卫,决不让逆贼得逞!”
刘景仁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一句话,站起身后心中却仍是没底。他这里一共有飞骑百余人,也算是羽林军中一支颇为骁勇的精锐,但是和千骑比起来,人数和质量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可是,难道他能对韦后说,一旦硬碰硬就有可能玉碎,没有多少期望?而且,李重俊勾结羽林金吾谋图造反固然是有错,可把他逼到这份上的难道就不是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
韦后却没顾得上刘景仁此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命身后两个健壮内侍将李显先行搀扶上了玄武门楼,便转头示意安乐公主也赶紧上楼。等到身边只剩下了上官婉儿,她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李重俊居然会发动得那么快,今次着实是失算了。”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不语。事实上,她最近连番拟诏都是偏向武家而抑李氏皇族,这其中并非都是武三思的缘故,而是出自韦后的授意。废太子的意思早就有人暗地里向李显提过了,然而,这个往日一向耳根子软的天子在这件事上却是犹豫不决,无论怎么劝谏始终是那句话——无非就是太子并无分明劣迹,仓促废黜百官不服。于是,安乐公主变本加厉地羞辱李重俊,武三思一党的官员从来不将李重俊这个太子放在眼中,这一步步走到现在,原本就是激太子犯错以便废黜,谁知道竟是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如今李重俊既然已经纵兵围困了大明宫,想必长安外城已经尽入他手……”
韦后斜睨了上官婉儿一眼,忽然轻笑道:“婉儿,我知道你在担心武三思的安危。如今到了这一步田地?你还有心思顾及那个混球?比他英俊有才体贴的男人天底下多的是,偏偏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可以说今天的事情有一半就是他惹出来的!否则若是按照你的计算,我们怎么会这么仓促,怎么居然会没有一点准备?”
上官婉儿听韦后说得如此绝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知武三思这次就算逃出生天也完全失了韦后欢心。而如果武三思死了,那么往日依附于他门下的官员,比如宗楚客纪处讷崔湜郑愔等人便会作鸟兽散,大多数人更会直接投身于韦氏旗下,于韦后自然有利无害。然而,武三思固然是咎由自取,可今天韦后能如此轻易抛弃武三思,异日怎知不会在必要的时候抛弃她上官婉儿?
相比武三思,她可是什么都没有!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韦后和上官婉儿同时举目望去,只见赫然是一骑黑衣卫士。那人被几个羽林军卫士挡在外头,只能急匆匆地嚷嚷了几句话。不多时,刘景仁就亲自带着人前来拜见,脸上的忧色已经化作了难以掩饰的慌张。
“皇后,上官婕妤,太子殿下已经率羽林千骑从肃章门斩关而入。因为打的是奉陛下口谕诛除叛逆的旗号,之后各道宫门无人敢拦阻,而且……”刘景仁不安地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声音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而且太子殿下……殿下放言说,他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只要陛下和皇后肯杀了……肯杀了上官婕妤以谢天下,或是交出上官婕妤,他立刻勒兵归营,并向陛下和皇后谢罪。”
听到武三思之死,上官婉儿神色微动,及至听到李重俊居然直接点名要自己,她立刻抢在韦后之前,泰然自若地冷笑了起来:“什么太子!李重俊胆敢勒兵逼宫,便是逆贼叛党,刘大将军若是还称他为太子,这忠孝节义何在?他要我上官婉儿不过是小事,只不过,兴师动众煽动金吾卫和羽林军谋逆,却只为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婕妤,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向韦后拜了下去,语调沉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慌张:“皇后不妨将婉儿交给她,能拖延多少时间便是多少时间。只不过,李重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决不会善罢甘休,得了婉儿之后必定会索要安乐公主或是其他人,或者干脆就会威逼陛下废后。皇后交出婉儿便罢,千万不可再听他之言交出其他人。”
韦后盯着上官婉儿伏拜于地的身影看了老半晌,这才傲然笑道:“若是以为此计便能使我和上官婕妤离心,李重俊那贱奴也太小看我了!”她说着便亲自上前扶起了上官婉儿,旋即对目瞪口呆的刘景仁斥道,“若是再有这等狗屁话,无须向我多言!传令下去,众羽林军飞骑若是能护陛下和我等不失,超迁两品,拜爵一级!李重俊不过是矫诏发兵,不用惧他!”
“是!”
刘景仁慌忙弯腰答应,抬起头看见韦后和上官婉儿已经上了城楼,他不由得抹了一把头上大汗转身就走,再也没有理会旁边那个黑衣卫士。而那个黑衣卫士遥望着城楼上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良久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什么,要朕交出婉儿?这个该死的逆子,他以为他是什么人!”
玄武门楼上的厅堂中,乍听得韦后转述李重俊的要求,李显又惊又怒,劈手就将一个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紧跟着,他也不顾满地的碎片,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时不时狠狠一跺脚骂上一句。旁边的韦后和上官婉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
“陛下不是一直夸赞太子仁孝么?刚刚那卫士传信说,说太子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这份狠辣照我看决不逊色于祖母当日,和陛下的仁孝可是天差地别……”
“别说了!我没这样的混帐儿子,那种畜牲不是我的儿子!”
鲜少动怒的李显忽然厉声咆哮了起来,那声音中既有惊怒,隐隐之中还有几分恐惧。他的壮志早就在房州磨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一种得过且过纵情享福的心理,谁知道现如今连他的儿子都要仿效他那个狠辣的母亲,连最后一点安生日子都不让他过!一瞬间,那种惊怒和恐惧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在他的面上逼出了一种诡异的艳红来。
城楼之下的羽林众飞骑已经全数腰刀出鞘,如临大敌地戒备了起来,恐惧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刚刚主将宣布下来的优厚赏格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睛,既然已经将身卖给了帝王家,若是这一次能够平安地度过,他们今后就不用发愁了。
若是没有风险,那还叫什么搏一个封妻荫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明宫的不眠之夜
长安城的夜晚原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然而,这一个夜晚却是火光冲天血光四射,杀戮从宫外一直延续到宫内,四处都可以看到原本该是袍泽的军士们红了眼睛厮杀,只为了那上头许诺的酬劳和封赏。军人从来就无须有自己的判断,长官的命令便是他们的判断,因此,即便对面挡路的是和自己喝过酒的酒友,是和自己换过帖的兄弟,抑或是和自己有着远亲近邻的好友,已经杀到劲头上的他们也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放下自己的钢刀。
太极殿之前已经屯兵数千人,正好在宫中的杨再思等三个宰相和宗楚客纪处讷站在一处,眼看着这些禁军力抗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就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飘荡的小船似的四处不着力。这时候,滔天的权势赫赫的声名都没有任何用处,每一刻都有死伤的禁军倒在最前头,又有从后方的人冲上去抵挡缺口,仿佛永不疲倦地在那里拼杀着。
然而,这只不过是假象,相比可以随时矫诏征调军队的叛军来说,他们这点子人迟早有耗光的时候。可即便知道这一点那又如何,难道能下令前方将士缴械投降?杨再思等三个宰相自忖就是服软也没有好果子吃,而宗楚客纪处讷更是明白,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武三思一党,就算肯改旗易帜,李重俊也绝对会杀了他们出气。
不远处,一支数百人的黑衣骑队从太极殿前的广场驰过。尽管这边激战正酣,尽管只要再加上一把柴火,这太极殿便能完全拿下,但那帮人却看都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宗楚客冒着冷箭的危险在台阶上持剑督战,看到那一支马队不禁脸色大变,定睛瞧了一会,他悄无声息地从台阶上反身进入大殿,再也没有出来。
凌波正是被裹挟在那数百名羽林千骑中,虽然手脚都还自由,但四周那些明亮的刀锋却异常碜人,然而她仍旧努力直直地坐在马背上,时不时用手轻轻摩挲身下坐骑的颈子。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的情形还允许她带走自己的初晴,而有了这么一匹训练有素的坐骑,她至少仍旧保留了一丝希望。这一路上她始终在心里想着那个李三郎,她实在不明白那个狡猾的家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李重俊分明是已经造反了,这还需要多此一举地撩拨?再说了,也不知道李隆基究竟和李重俊嘀咕了什么,她和裴愿两个人被一起裹挟了来,那个人却还好端端地呆在她的家里——当然,那里还有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千骑卫士看守着。
李隆基究竟想要干什么!还有,云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马队顺利地通过了兴安门和右银台门,她只看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刀锋和鲜亮的甲胄,甚至没费心叫唤什么——看这个架势,纵使是傻瓜也应该知道李重俊已经完全控制了各大宫门要道,兵变的成功可能性少说也有七八成。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光凭藉嘴皮子就让这些羽林军和金吾卫的将士偃旗息鼓,还不如省省力气的好。不知不觉间,她颇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报——”
一个响亮的声音将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循声望去,她就看到了一个全身甲胄的将领从马上矫健地一跃而下,疾步走近单膝跪下道:“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拜见太子殿下!陛下皇后和上官婕妤等已经登上玄武门楼,臣命人详加探查过,四周拱卫的不过只有飞骑上百人。只要以千骑冲击,则对方必定溃败无疑!”
“只有百多人?这怎么可能?”李重俊皱起了眉头,旋即对身旁刚刚加入的李多祚道,“李大将军对此怎么看?”
“兵不厌诈,小心为上。”
就在两年前的正月,李多祚亲自率领羽林军从洛阳宫玄武门将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显送入宫城,得到了武将中的拥立第一功,甚至还在张柬之等人之前被封为了郡王。然而,这份人臣极致的荣耀却在之后逐渐黯淡。眼看张柬之等人落马,武三思一党如同彗星一般闪亮崛起,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李重俊再次行兵谏逼宫之事。可越是到万事顺遂这种节骨眼上,他越是觉得心下不安应该小心谨慎。于是,再做出了谨慎进兵的决定后,他又看了李重俊身后的凌波一眼。
“殿下,在羽林军千骑之中夹带一个女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殿下不是一向讨厌武家人吗?这个丫头姓武,而且向来和阿韦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交往密切,不若杀了她祭旗,也好振奋军心!”
这一路上凌波面对着一道道饱含杀意的目光,早就不在乎李多祚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了。然而,她不在乎却不代表她身后的裴愿不在乎,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了心头惊怒和杀气,低垂着眼睑仿佛不动声色一般——李隆基对他悄悄分说的那几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今天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危局,他要做的不但是保护好他的小凌,还有另外一件同样至关重要的事。
可是,他躁动的心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比起他由来已久的愿望,他更不希望身前的少女受到任何闪失。
李重俊回过头来看了看凌波,见其照旧用平静的目光直视着自己,登时想起了自己家那个木头人似的太子妃,还有那些妖娆多姿五颜六色,唯独缺少了几分生气的妃妾。再说,他费尽心思先跑了平康坊那么一趟,何必这时候杀了她?
“李大将军,如今之际只要攻下玄武门楼便万事大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见李多祚还要再劝,李重俊便拉着缰绳挪过去一步,低声说道,“我知道李大将军昔日曾经说过父皇后宫美女众多,父皇却不知道享用。事成之后,我封你亲王,那些美人任你挑选,我这点子小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李多祚从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君子,闻言之后登时眉飞色舞,也就不再转头去瞧那个碍眼的女人,而是意气风发地朝身后的众属下一挥手,一马当先地朝玄武门方向驰去。李重俊拉了一把缰绳正预备跟上,猛地又回头朝凌波阴恻恻地一笑。
“十七娘,大势已定,你就认命吧!”
被人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纵马前行,凌波心头大恨,却没注意斜里有一个黑衣卫士正在瞧他。而落在最后头的几个军士则是一面急行一面相互打手势,最后齐刷刷地点了点头。至于裴愿则是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只注视着前面人影,左手举重若轻地拉着缰绳,垂下的右手则是死死扣着两枚黄铜弹丸,等待着某个一闪即逝的机会。
也不知道又拐过了多少重楼别殿,凌波终于望见了那座玄武门楼——太极宫有玄武门,洛阳宫有玄武门,大明宫同样也有玄武门——太极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太宗皇帝诛杀了建文太子和齐王李元吉;洛阳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张柬之等人成功将一代女皇拉下了马,拥李显登基,李唐复国;而今天这最后一关赫然又是玄武门!
她看见了玄武门楼上的那几个人。事实上,只要从那些人的穿着上她就能认一个差不离。一身明黄袍服的人必定是皇帝李显,旁边那个高髻华服的必然是韦后,再旁边两个大约就是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至于周围簇拥的其他人,她也没心思一个个猜明白。望着玄武门楼下的那些卫士,再对比这边人多势众的情况,她的心更是渐渐沉了下去。
就算裴愿能够擒贼擒王,能压下局势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半。那个该死的李隆基,这样事关重大的当口,他居然留在她家里优哉游哉!当初是谁说不能袖手旁观,眼下却根本连人影都看不到!
玄武门楼上的众人居高临下看着那多出几倍的羽林军,同样是个个脸色不好看。上官婉儿竭力分辨着李重俊身边的人,忽然面色大变。就在这时候,安乐公主忽然惊呼了一声:“那不是十七娘吗!”
这下子李显和韦后也注意到了那个和羽林军的黑衣完全不同的人影。李显此时恨极了李重俊,当下便又骂了一声逆子。韦后情知凌波多半是为李重俊裹挟,想到之前听到的某些传闻,心中更是大怒。然而,此时她自身难保,也无暇在一个昔日宠爱过的丫头多费心思,遂瞪了安乐公主一眼,这才轻轻拉了拉李显的袖子。
“陛下,贼势太大,不若先入城楼躲避,否则若是有人搭弓射箭误伤了陛下,那臣妾就万死莫赎了。”
“朕不走!”从来对韦后言听计从的李显这一次却犯了执拗,瞪着楼下趾高气昂的李重俊等人,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豪情壮志,“不过就是逆子作乱而已,朕既然是天子,怎么能在那些忠心将士拚死作战的时候避到城楼之中?来人,取剑来,朕要和朕的将士们共存亡!”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云突变
楼上虽然有动静,但是在底下的人远远看来,不过是上头的皇帝等人见兵势浩大惊慌失措而已,因此李重俊勒马观望了一会,就带着众千骑缓缓前行,及至玄武门楼下百步远处方才停住了。遥望着城楼上的李显,他只觉得心头郁气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深重的恨意和复仇的畅快交织在一起,他竟是险些拔出腰中宝剑。旁边的李多祚冷不丁插了一句话,他这才如梦初醒。
“太子殿下,如今虽胜券在握,但切不可造次。若是对陛下刀兵相向,难保麾下不生变数。不如由我带人先到玄武门楼下请求谒见,若是能迫陛下杀了韦皇后上官婕妤安乐公主以谢天下,则大事可成!”
虽然李重俊早已连李显这个父亲一起恨上了,但李多祚的这个意见他仍然痛快地采纳了,当下便分了一半人过去,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百多人大摇大摆地站在玄武门楼前头的广场上。虽人人刀不出鞘枪不见锋,但却带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杀气腾腾。李重俊冷眼望着那边的交涉,尤有闲暇转过马头看着后头的凌波,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戏谑。
“好好的太子妃你不肯做,今夜之后,我便是天下之主,到时候你就死心塌地一辈子当我的人吧!”
看到那张张狂可恶的脸,凌波恨不得暴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脸上。虽然身上的匕首等物早就被李重俊使人搜检了去,但她那只带钩仍在,况且裴愿就在她身后,要挟持李重俊少说也有六分的把握。可是,这一切都得见机行事才行。于是,她强自忍下心头的愤怒和憋在嘴边的反唇相讥,只是低头不语。
李重俊见凌波不说话,误以为她已经服软认输,不禁愈发得意。此时,他完全忘记凌波身后还有一个李隆基塞进来的人,徐徐转过身去傲然注视着那边的玄武门楼,眼神中露出一种赤裸裸的狂热。第一次太极宫玄武门事变,太宗李世民杀了建成太子和李元吉,逼迫高祖李渊退位;第二次洛阳宫玄武门事变,张柬之等人拥立他的父亲李显进宫,将那位权握天下的女皇拉下马来;如今这是第三次,他同样掌握了绝对优势,这难道不是代表着他也将会把自己那个昏庸的父皇推下皇帝的御座,然后君临天下?
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你已经老了糊涂了,这个天下早就该换主人了!”
这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因此不但周遭的千骑将士听得一清二楚,凌波和裴愿也同样听见了。凌波不敢轻易回头,遂用眼角余光四下里瞥看了一眼,见不少将士露出了错愕慌张的表情,心头登时一喜。刚刚这一路上,她听见李多祚等羽林军将领始终对麾下说这是奉天子令诛除奸佞,现如今李重俊按捺不住暴露了野心,自然有那么一丝空隙可趁。
恰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是从玄武门楼那边倏地传来。凌波再也顾不上什么暂时隐忍,慌忙抬起头来凝神看去,却见那边楼下已经骚乱了起来,甚至能遥遥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怒吼。
“太子李重俊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谋逆犯上,某先斩此獠,再为陛下诛除叛贼!”
听到这一声暴喝,李重俊登时大怒,再也顾不上什么原地观望,大骂一声可恶便拍马上前。众千骑将士你眼望我眼了一阵,慢了数拍方才先后跟上。而凌波瞧见大多数人那迟疑的模样,不觉看到了一丝曙光。趁着此时没那么多人注意她,她有意双腿一夹马腹放慢了速度,看到和裴愿相差只有一个马头,她正想递上一句话去,旁边的几个黑衣军士忽然驰近了来,将她牢牢裹在了当中。
凌波陡然心中一凛,以为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谁知其中一个骑着棕黑马的卫士又靠近了她些许,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无误地在她的耳畔响起:“这些都是平日受过李三郎恩惠的千骑卫士,等一下会全力助你逃走。待会瞅准时机,我会设法拿下李重俊,只要你的心上人能保住你就成了!”
这居然是云娘的声音!
正想瞧个仔细,凌波却不防那黑衣卫士突然往侧里一带缰绳,倏忽间就离了自己有好几步远。而隔着那一层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黑盔黑甲,她怎么也无法从那一身装束中认出那个自己熟悉的人,只得暂时把疑问搁在了心里,盘算起了待会的脱身之计。
到了玄武门楼下,她终于看到了那染血的一幕。只见一个黑袍将领的无头死尸横躺在阶梯前不远处,一边是某个提刀大汉和十几个羽林飞骑,另一边则是满面惊骇的李多祚和众多目瞪口呆的羽林千骑,至于刚刚赶到的李重俊则是面色铁青高声喝骂,那骂声却没什么章法,而且全然没有注意到麾下众将士的沮丧表情。
“那是李大将军的女婿,羽林中郎将野呼利,平素也颇为悍勇,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我们明明是帮助太子诛除奸佞,怎么这似乎是逼宫兵谏?”
“造反是要杀头诛九族的!”
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不少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后悔和忧心忡忡的神色。而凌波注意到刚刚把自己围在当中的那几个卫士恰恰是叹气最起劲,抱怨最多的人,登时心有所悟。情知此时乃是扭转时机的天赐良机,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玄武门楼,很想大声嚷嚷一句,让那位垂拱九宸的天子能够站出来说些策反的话。可就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发声的时候,忽然只觉得颈项上一凉,浑身不觉颤抖了一下。
顺着那一汪明亮的剑锋,她看见了自己周围那几人都已经被人排开,云娘更是不知去向,此时,一个黑衣卫士正站在侧前方。细细辨认之下,她更是大吃一惊,因为那赫然是原先始终随侍在李重俊身边的护卫之一。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剑尖稳稳地指向她的咽喉,那只持剑的右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而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太子有命,若是县主稍有异动,休怪某剑下无情!”
这时候,凌波方才发现李重俊已经调转马头,那脸上赫然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心中本能地一紧。由于先前的几次交锋,李重俊都给他一种冲动无谋的感觉,她更不曾看见什么厉害人物,因此除了李多祚和李千里之外,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他可能性。而如今这个拿剑指着她咽喉的人,她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陈珞提起过。
“霍九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十七娘你当然不会见过,就是我那些东宫的属官也都没有见过。”李重俊此时笑得愈发得意,那笑容既有暴戾也有阴森,显得格外可怖,“我当然知道有武家人挡在前头,我收罗不到什么有用的人才,所以那些东宫官我根本就不在乎,权当养着一些小狗小猫了!所以,我真正的杀手锏便是我身边的这十二卫士,单单靠他们,我便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人竟然有十二个!
直到这时候,凌波方才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危机,同时亦生出了一丝悔意。若是早知道李重俊有这样的心机,她必然不会如此托大,必然还会早做其它安排——她早就察觉到李重俊和羽林军金吾卫两大主将交往甚密,怎么就没有想到提醒韦后注意这种趋势?
正当她后悔的时候,那原本寂静毫无声息的玄武门楼忽然传来了一阵万岁的呼声。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忘了底下刚刚发生的血腥一幕以及这边的诡异情景,就连凌波也忘了脖子上还有一把剑指着,也抬起头向上望去。看到戴着高冠的皇帝李显探出头来,她只觉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生出了无穷希冀。
“尔等都是朕的宿卫勇士,朕向来以真心待之,为何要从李多祚谋逆犯上?若是尔等能斩杀主谋反叛者,朕非但不究今日之责,从上至下一律官升三等拜爵一级,何愁不富贵!”
此话一出,楼下顿时一片哗然。倘若说直到刚刚众人还能用清君侧之类的借口来糊弄一下自己,那么这时候天子亲口道出谋逆犯上这四个字,这无疑就揭示了他们的反叛事实。想想自己听从上司之命聚集起来的时候,分明听到的是奉天子诏诛除奸佞,人群中更是群情激奋,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炸开来。李重俊见势不妙,慌忙聚心腹亲卫自保,即便是在这时候,他仍然不忘让霍九用剑挟持凌波,与此同时更声嘶力竭地拼命压制人心。当发现那些羽林军将士的声音比自己更响时,他登时有些惊慌失措。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够成功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暴起一声呼喝:“我们受了这帮家伙的蒙骗,我们才不是反贼,杀了他们向陛下赎罪!”
第一百六十四章 真正的暴乱
凌波一直都认为李显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哪怕和他的父亲高宗皇帝李治比起来,他在某些地方都相差甚远,就更不要提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了。他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登基,结果却任由张柬之等五人被贬被杀,任由武三思一党做大,任由韦后干预朝政,任由上官婉儿随心所欲拟旨,任由妹妹和女儿在政事上指手划脚……可即便是这样种种昏庸的迹象,他仍然是百姓和臣下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所以,比起先头两次成功的玄武门政变,李重俊具有天然的劣势。太宗杀建成元吉并迫父退位能够成功,那是因为他昔日南征北战深得人心,而且还手握军权;李显能够受张柬之等人拥立登基,那是因为女皇晚年倦政只信男宠不信大臣,再加上牝鸡司晨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逮着大好机会拥立名正言顺的太子,用脚趾头想那也是众望所归;而李重俊这太子当了一年还不到,虽然因为李多祚和李千里的关系获取了足以逼宫的兵权,但这样一支原本忠于皇帝的军队哪里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于是,当有人嚷嚷出赎罪两个字的时候,李多祚等人登时面色大变。他们周围原本都簇拥着自己的亲近部属,可这些平日俯首帖耳恭谨听命的军士们,此时此刻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无穷凶光和戾气。还不等李多祚做出任何反应,右侧忽然闪出了三道闪亮的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了一位仓皇四顾的将领。一瞬间,那将领发出了一声惨呼,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头扎在地上没了声息。
那赫然是左羽林将军李承况!
凌波清清楚楚看到了这血腥一幕,尽管五内翻腾得厉害,但心头却奋起了一丝希望。恰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铮地一声,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剑忽然向旁边荡开了少许,紧接着又是噗地一声闷响。正疑惑的时候,她竟是看到那剑从黑衣卫士霍九手中掉下,看到那个始终没有表情的汉子一把捂住手腕,面上露出了挣扎痛苦的表情。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只听另一头李重俊仿佛惨叫怒骂了一声,而耳边忽然传来了呼呼风响,本能的抬头时却只见一个黑影忽然当头而至。他劈手撒出了一把寒光,矫健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一把抢过了她的缰绳。
“你……”
凌波一个愣神后方才醒悟到那是裴愿,慌忙用力一夹马腹。刹那间,身下的初晴猛地前纵身一跳,竟是跃出去几丈远。尽管耳边尚能听到李重俊的怒声喝骂,尽管能听到那边传来了惊呼声,但她却一下子把什么危险危局全都抛在了脑后。因为,此时此刻她正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种坚实可靠的安全感只是让她茫然了片刻,一看见前方乱成一团的杀场,她陡地心中一紧。在如今千骑倒戈一击的境地下,最安全的便是靠近玄武门楼,但料想那些忠心耿耿拱卫天子的军士未必肯因为她被李重俊挟持就轻信而放她登楼,身份不明的裴愿就更不用说了。而那些开始屠杀自己上司的千骑已经杀红了眼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落马下,看到她十有八九会提着刀气急败坏地杀上来。
李多祚不但是统管羽林军多年的大将军,还是辽阳郡王,她刚刚都看到这家伙被一群人乱刀砍翻在地,她这个县主算什么?
情急之下,她无暇多想,用力一拽缰绳便掉转了方向,向斜里三清殿方向的九仙门冲去。尽管那边肯定也有羽林军或是金吾卫驻守,但这边既然也已经乱了,那边绝对也有机会。她这么想着,身下的初晴也撒欢似的迈开了四蹄飞奔,就在九仙门遥遥在望的时候,她忽然只觉得背上传来了一股大力,遂不由自主地伏在了马背上。刹那间,她只觉耳边传来了嗖嗖风声,眼角余光竟是瞥见几支长箭从头顶身侧飞过。发现那长箭竟是从后头飞来的,她立时醒悟到后头尚有追兵,背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小凌,抓紧了!”
她听到这么一个浑厚的声音,便本能地抱住了初晴的脖子。这时候,她已经能看到越来越近的九仙门,还有那边乱成一团的数十军士。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猛然又响起了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暴喝。
“陛下有命,太子聚羽林众将谋逆犯上,斩杀主谋者一律有功,否则以反贼论处!”
羽林千骑这些精锐都被李重俊李多祚调走了,负责戍守九仙门的只不过是左羽林军的寻常军士。刚刚玄武门的喊杀声叱喝声已经让他们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此时听到有功和反贼,大多数人都更加慌乱了起来。看到那越来越近的一骑双人,有几个执迷不悟的本能地举起了手中佩刀想要阻截,却不料旁里更多的人朝他们举起了兵器,一时间那情势乱得无以复加。
“是永年县主!”
就快要到九仙门的时候,凌波陡然听到那边一团混乱的羽林军卫士当中传来一声惊呼。百忙之中,她抽空往那边瞥了一眼,一看到是自己熟识的老彭等人,她登时大喜过望。此时,她顾不上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连忙高呼道:“李重俊谋逆,千骑已经倒戈为陛下前驱,尔等若是截下李重俊,陛下重重有赏!”
倘若说原本还有人在犹豫,那么千骑倒戈这个事实足以熄灭所有人蠢蠢欲动的野心。凌波看见老彭举刀不知道呼喝了一些什么,就只见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齐齐举刀向这边冲来。当两边厢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手心里更捏了一把冷汗,直到毫发无伤地通过九仙门,她方才有余暇长长舒了一口气,更回头瞥了一眼,见那边厮杀成一团,她抱着马颈的手也微微一松。
“他们挡不住多久的,别放松,我们要尽快出宫。”
听到身后裴愿瓮声瓮气的声音,凌波不禁心中一跳,慌忙问道:“你刚刚也看见千骑已经倒戈,李重俊的部下分明士气已夺,这九仙门的羽林军所部也有好几十,怎么会挡不住?”
“正是因为要夺路而逃,所以才会迸发出最大的杀意和实力。”裴愿一边操控着缰绳,一边询问凌波沿路宫门的配置情况,一边调整着马速。由于后头暂时还没人能追上来,他便抽空解释说,“草原上最可怕的是狼,而且是成群饿慌的狼。像李重俊那样自忖必死的人都会拼死逃出皇宫,也就和恶狼差不多,所以说绝对不止他身边这么几十个人。再加上那些九仙门守卫都是步卒,仓促之下决计无法阻拦住骑兵。他们确实已经败了,可那只是九仙门,其他各门的守将兵卒还不知道陛下的旨令。”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波心里透亮,自然无需裴愿再解释下去。出了九仙门就是广阔的禁苑,这是皇家的狩猎场和游乐场,并不像宫城那样巍峨壮丽殿阁成群,此时空荡荡根本没人,视野一片开阔。考虑到此时还是夜晚,长安城中必定是坊门紧闭大街小巷都看不见人,两人一骑跑出去太过醒目,而且十有八九会撞见金吾卫——李多祚多半是死定了,可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是死是活还未必可知——因此凌波丝毫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先在禁苑里头躲一躲,实在不行伺机就躲到芳林园里头去!”
裴愿素来对凌波言听计从,遂开始寻找躲避的地方。很快,两人便到了宣武厩。看到空无一人的马厩,看到那几十匹各色骏马,对视一眼,凌波和裴愿异口同声地说:“李重俊他们必定会来这里换马!”
尽管考虑到了这么一个可能性,但凌波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要说在马的草料中下毒什么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是御马,万一玩得太过火也会惹来大麻烦。她正在那边愣神的时候,却见裴愿弯下腰来逐一拍打着各匹马的腿,时不时还掀起马蹄来看看,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看到这种诡异的光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这小子说要为她医治马的话题,忍不住噗嗤一笑,竟是忘了这会儿还远远没有到安全的地步。
裴愿却没有注意到那边偷笑的凌波,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马厩中的二三十匹马之后,他便立刻回转了来,示意凌波上马之后便朝另一边某个林木茂密的地方驰去。等到离开老远找到了躲藏的地方,藏好了初晴拉着凌波一同躲了,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李重俊若是不来换马便罢,若是来换马,到时候必定有的是苦头吃。我用特制的工具弄松了那些马蹄上的铁掌,他们跑不了多远。”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我跟你一起过来的时候,李三哥悄悄说让我设法建下奇功,到时候陛下说不定能淡忘当年的事,让裴家重新登上朝堂。只不过,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你最重要,说起来还真是对不起李三哥一片苦心。”
一提到某李三郎,凌波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李隆基为什么要当着那么些羽林军说那样的话。这次李重俊大败亏输,事后若是朝廷穷究罪责,李隆基那些话的文章就大了。可是,她只是往那方面稍稍一想,目光便转到了裴愿那张满头大汗的脸上——虽然他不够聪明不够狠辣,但对她来说却是最好的,不是么?
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那么一位名义上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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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天骄传奇,却因一念之差,落得众叛亲离,挚爱背弃。时光流散,日升月恒,却是谁能让她涅磐重生?他是燮王庶子,天下间最危险凌厉的少年王侯,却为一介黥面女奴倾心,不顾世人讥讽,誓要迎娶她为正妃。本该冷清低调的婚礼,却引出一个个名动天下的人物,他们到底为何而来,新娘的真实身份到底为何?她将为整个天下带来怎样的狂飙?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三郎的牵挂
大明宫中上演惊天大逆转的时候,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骚乱却已经顺利平息了。
李重俊留下了三十名羽林军千骑军士,再加上原本环卫这座宅第的六十名卫士,总共九十个人,论理足以把这家里上上下下看得严严实实。然而,他考虑到的却是这近百名士卒都不会质疑上司命令的情况,压根没想到自己有失败的可能,于是更不觉得单单一个李隆基会翻出什么风浪来。只不过他此时此刻人不在这里,看不到此间井井有条的景象。
凌波的大书房已经被“征用”了,外头守着十几个满脸警惕之色的卫士。书房之中也挤了不少人,周边的架子上点着十几盏油灯,摇曳的灯火中,每个人的影子似乎也在地上微微跳动着。一幅上头画着横七竖八线条的白绢摊开在桌子上,好几个队正一类的低级军官正头碰头地围在桌子旁边,居中的李隆基则是用炭条指着上头的某些位置,低声解说着什么。
忽然,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郡王,您这些布置都是防着太子谋逆失败之后逃窜,可大明宫那边情势不明,是否要派人打探一下再做决定?”
李隆基丢下手中炭条,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了一个遍。看到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他便晒然笑道:“各位中间,有昔日就信得过我李三郎的,也有今日才结识我的,但各位却不约而同信了我的说辞,这是何故?这朝中有奸佞人尽皆知,太子愤而清君侧,这才能够一呼百应,可是,武三思等人分明已死,还要率兵逼宫又是何缘故?各位对大唐,对陛下忠心耿耿,所以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随行太子的其他军士又如何?我可以断言,太子兵谏的成功可能最多只有两分,有八分的可能失败。只要陛下能免除众人之罪,号令诛杀贼首,各位以为羽林金吾会怎么做?”
“他们必定会倒戈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果毅陈玄礼的脸上颇有些凝重。他是此时众人当中官阶最高的军官,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在纵兵围宫的羽林军中,他就感到后背汗津津的。就算皇帝李显真的会赦免众人的罪行,可一旦事后算起总帐来,谁能担保他们这些“叛军”能有好下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李隆基躬身行礼道:“今日郡王算是救了我等一次,总之郡王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那好,按照先前的布置,你们立刻前往长安各门,尽力散布太子谋逆失败的消息。同时在各门都留几个人,务必打听到李重俊逃窜的方向,然后设法追击。你们虽然不在逼宫的人当中,可毕竟曾经追随太子,这污点就只能用同样的功勋来弥补。不过,你们务必知会今日到过这里的所有军士,不得泄露我曾经在此地。”
“这又是什么道理?”一个队正心直口快地问道,“郡王今次也算是功劳不小,为何偏偏不欲人知?”
李隆基好容易拉拢了这么一批人,此时自然希望他们能够在今后更贴近自己,遂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各位都是羽林大好健儿,因为盲从而获罪实在可惜,这才大费周章帮各位一把,至于功劳和其他并非我所求。再者,皇后深忌我父王,若是知道今日之事,我未必有功,却必定有过。倘若因此牵连父王,那便得不偿失了。”
“相王仁厚人尽皆知,却偏偏被人投闲散置,重用的偏偏是武三思那一帮家伙,实在令人恼火!”
“唉,太子这么一折腾,只怕我羽林今后再不得信任,日子更要难过了。”
“郡王放心,今天之事我等必定会吩咐众人禁口,可太子身边那些人若是畏罪而把郡王说出来,那又怎么办?”
陈玄礼伸手打断了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这才解释道:“太子进来的时候除了他身边的十几名护卫,其余人几乎都在这里,所以这件事只要我们这边的人不多说什么,只要太子的那些护卫都死绝了,也就不用担心有泄露的可能。”说到这里,他沉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太子为什么会把我们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射杀了一个莽撞人,料想我们噤若寒蝉不敢有异心!大家想想,他在需要用我们千骑的时候就敢杀人立威,若真的成了天子又会如何?”
一想到那惊鸿般的一箭,众军官纷纷阴了脸。这兔死狐悲的心情谁都有,别说他们都认识那个被射死的军士,就算不认识,好端端一个人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丧了命,谁心里没有疙瘩?这下子,原本还对倒戈一击有些顾虑的人纷纷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隆基这位救他们出了火坑的恩人,少不得豁出去了!
不多时,书房大门就被人推开,一个个面色阴冷的军官从里头鱼贯而出。那靴子踏在地上的闷响让几个探头探脑的仆人都吓了一跳,全都躲了回去。陈玄礼放慢脚步和几个亲信走在最后,等到其他人都看不到了,他方才转身向李隆基再次深深一躬。
“若是我等能平安度过今日之厄,将来必定报答郡王恩德。”
“玄礼言重了。”李隆基连忙伸手将他扶起,爽朗地笑道,“你既然不曾出现在大明宫,这灾厄就谈不上了。只要你能够带人截住太子以及其他叛逆,这便是一大功劳。不过……”他顿了一顿,又低声提醒道,“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下杀手。陛下如今盛怒之下动了杀心,但这于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勾当……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玄礼原本就是胆大心细的角色,当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当即便带着几个下属走了。他很清楚,这个晚上对于羽林军和金吾卫来说都绝不是机会,而是一场诺大的风暴。能否从风暴中安然脱身,便得看他之后的表现了。
等到院子中重新恢复了那种空荡荡的景象,李隆基方才有余暇痛痛快快伸了一个懒腰。望着头上的明月群星,想想今天这异常紧张的一夜,再盘算一下所有的举动,他很是无奈地发现了好几个破绽。万幸他没有犯关键错误,这就已经够了。毕竟,在这么一丁点时间里要做出一个接一个的选择,即便对于他也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别看他在那帮军官面前侃侃而谈,其实他此时极其想知道大明宫中究竟怎么样了。要是那些人按照他的吩咐前往长安各门煽动游说,到头来李重俊却真的兵谏逼宫成功,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算了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是那样他也没办法……
“郡王。”
听到这声轻轻的呼唤,李隆基这才回过神,见是陈莞,他便点点头道:“已经没事了,你让大家都不用担惊受怕,说不定一觉醒来明天早上就还是那个朗朗乾坤。”
陈莞见李隆基神情间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心生敬慕,但旋即便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赶紧压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郡王,我家小姐被李重俊裹挟,这如今生死未卜,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太子兵谏失败到头来……”
“你放心,裴兄弟勇冠三军,必定不会让她有半点损伤。”李隆基一口打断了陈莞的话,用那种仿佛是安慰她,又仿佛是安慰自己的语气说,“再说,云娘也已经跟过去了,我也已经嘱咐了几个熟识的卫士随时保护。十七娘又是最最聪慧的人,必定能抓住每一个机会……”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莫名心慌了起来。就算羽林千骑倒戈一击,可如果那些人连同凌波一起当作叛党呢?如果裴愿想要拼死保护却有心无力呢?如果云娘寡不敌众呢?如果那些羽林卫士事到临头退缩了呢……无数的可能性一下子源源不断地冒了上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地捏着拳头,那拳头甚至发出了咔嚓作响的声音。
陈莞担心的人除了凌波,还有自己的兄长陈珞,但随着那些军士的离开,朱颜和楚南已经让武宇和武宙去设法把陈珞弄回来。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虽然有些困难但还有可能做到。然而,身在大明宫的凌波就不一样了。瞧见李隆基的面色越来越不对,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深重,甚至忍不住合掌默默祈祷了起来。
许久,李隆基方才从那些杂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看到陈莞闭目合掌的动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匆匆往外走。这时候虽然已经有些迟了,但应该还能够想出什么办法补救一下——不,是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尽力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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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
长安禁苑东有浐灞,北有渭水,西为皂河,内中还有汉长安未央宫尚存的十几座宫殿。虽则这些宫殿早已倾颓朽败,但依稀尚能看出昔日壮观巍峨之象。夜晚的月光照在这片广阔的禁苑之中,颇有一种清冷寥落的感觉。然而,是夜这幽静的气氛却被大明宫太极宫两边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和喧嚣声给冲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阵急驰的马蹄声更是踏乱了这一片长安最后的静地。
为首的李重俊身上的大氅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脸上还有几处血污,身上的甲胄也显得零乱而狼狈。他左右四顾,见身边已经剩下了不足百人,气急败坏地冷哼了一声,旋即又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这样难得的好局,他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居然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败了。他一向看不起自己那位懦弱的父皇,一个皇帝居然被一群妇人蒙蔽,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这样的人如何坐得皇位?可是,他今天却只败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李显就只是指斥他为叛逆,那些羽林军居然会倒戈一击!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会和李多祚等人一样横死当场。
这时候,那个手腕受伤的霍九见众人士气不振,便低声劝道:“太子殿下,由禁苑就可离开长安城,之后只要寻着地方安顿下来,便可图东山再起……”
“什么东山再起!”李重俊倏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霍九,眼神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凶暴,“要不是你丢了十七娘,我好歹也有个筹码在手上,怎会如此狼狈!我平日如何待的你们,事到临头你们又怎么报效的我?”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低下了头。倘若李重俊有心细看,便会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绝非愧疚,而是愤怒和痛心——刚刚为了通过九仙门,两百多号人已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这才拼死护了李重俊逃到了已经没有羽林军驻扎的禁苑。他们还不够拼死报效,还不够忠心耿耿?李重俊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大多数人的心底都生出了那么一丝不值的念头。
将身家性命卖给这么一位丝毫不知轻重,丝毫不懂得体恤人的太子,究竟是否值得?
李重俊说完这话便转过头凝视着前方,依稀看到那边似乎是马厩,顿时眼前一亮,遂忘了自己刚刚还训斥过人,用马鞭指着众人厉声喝道:“前头应该是宣武厩,既然要出长安城,自然要有脚力补充,我们把里头的马全都拉走。”
事涉逃命,众人自然绝无异议,当下便一阵风似的向前驰去。发现还有二三十匹马,李重俊登时大喜,遂命人将马一一牵出,甚至来不及查看便呼啸而去。这么一群人离开才一小会儿,凌波和裴愿就露出了身形。
“都这种时候居然还要摆太子的威风,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恰恰是人心思变,就不怕出了长安城人家丢下他这个已经成了叛逆的太子?”凌波晒然一笑,将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唿哨,见裴愿一脸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不觉奇怪地问道,“喂,你在想什么?”
“玄武门楼下我护着你逃走的时候,似乎看见有几个军士暴起发难想要对李重俊动手,看如今的情形大约是失败了。他这么摆威风,那些人在出城之后倒未必会丢下他,只怕会杀了他向陛下赎罪。”
凌波微微蹙起了眉头,旋即苦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时候忽然变聪明了。确实有那种可能,只不过已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等等,云姑姑到哪里去了?”
她这么一问,裴愿不觉挠了挠头,也想到了最初混乱之中耳边传来的提示。要不是那一句,他也不会暴起突袭,把凌波从最危险的境地下救了出来。半晌,他才嗫嚅道:“刚刚我躲在树丛中,似乎看到那位云姑姑就跟在李重俊身后……”
“该死,你怎么不早说!”凌波狠狠一跺脚,见初晴已经一溜小跑地奔了回来,慌忙上前抓住了那缰绳,原打算翻身跳上去,可一只脚踏上马镫,她又忽然停止了动作。李重俊已经是丧家之犬,云娘跟下去指不定有自己的打算,她那么慌张干什么?而且,既然人都已经跑了,无疑预示着这一晚上的暴乱已经接近了尾声。
话说回来,裴愿在玄武门楼下飞身救她的场景,上头那些大唐顶尖的贵人们会不会看到了?天哪,这暴乱固然是结束了,可是她还有一桩未了结的婚事,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出嫁了!
想到这个,凌波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双腿本能地一软。就在她几乎站不住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多了一个坚实的倚靠,稳稳地将揽住了她的肩膀。她心下一松,勉力看了一眼那张焦急惊慌的脸,露出了一丝挣扎的笑容便一头晕了过去。
“小凌,小凌!”
裴愿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叫了两声发现没反应,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掐人中,最后踌躇了一会儿却又缩回了手。沉吟片刻,他便咬咬牙将凌波抱上了马背,扶着她躺好,便牵起了缰绳。然而,这时候他方才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里可是皇宫禁苑,他虽然能分得清东西南北,但对内中的一应情况都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通往城外,难道要原路返回?凌波还可以说是被李重俊挟持的县主,他又怎么解释自己这个相王府典签会出现在这里?要是让人知道他是,岂不是会连累李旦李隆基父子?
正在此时,寂静的夜空中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心乱如麻的裴愿登时大凛,沉吟片刻便决定稍稍冒一下险——毕竟,他现在穿的是正牌羽林军的装束,要想蒙骗一时应该并不困难。于是,他便牵着马稍稍往旁边避了一避,凝神往马蹄声响的方向瞧去。
不多时,一支百多号人的骑兵出现在他的面前。见这些人从上到下都是玄衣玄甲,在火炬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衣服上马上的斑斑血迹,他自然知道这是刚刚从大明宫中拼杀过一场的羽林军。为首的将领一看到路边有人便掣马停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会,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人影。
“咦?这是……永年县主?是你救的永年县主?”
裴愿镇定了一下心神,控背躬身道:“某不忿太子殿下叛逆之举,伺机救了永年县主,正准备将她送回宫去。某和县主刚刚藏身此地,太子一行便是从这边过去的。”
“好,好!真是老天庇佑!”
刘景仁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兵变居然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因此得到纵兵追击的任务,他更是喜出望外,知道这是帝后对他今夜殊死保护的一种酬谢。而临行前,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又一起召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务必救回永年县主。他最初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等到上官婉儿说起曾看见李重俊一行人自相残杀,有一个人劫了永年县主逃走,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到半道上,他就遇见了正主,而且还得到了李重俊的行踪。
端详着那个羽林卫士模样的年轻人,他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追击李重俊,既然找到了人也不必耽误时间,遂解下腰牌扔了过去:“我乃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本当亲自护送县主回宫,无奈身负追击叛党的要务无暇分身。我予十个人给你,你拿着腰牌便可在禁宫中通行无阻。”
撂下这么一番话后,他便朝身后分派了几句,随即带着部属纵马扬长而去。不消一会儿,原地就只余下了十个黑衣骑士。这些人今晚都立了大功,原本还想着追击叛党再建功勋,结果却被留了下来,人人脸上就都有些不忿。再加上这救护永年县主的功劳都是眼前这小子的,他们不过是随行护送,一丁点功劳都捞不到,更不会给裴愿什么好脸色看。
在洛阳长安转了一圈,裴愿虽然不至于八面玲珑,但也不再是原先那个愣头青。奈何这桩功劳就是他有心想分也无从分起,只能装作没看见那些赤裸裸的嫉妒目光,没事人般地牵着马缓行。大约走了一刻钟工夫,前路上忽然又来了百十个人,为首的将领问明了这边的光景,便蛮横不讲理地对那十个黑衣卫士道:“这永年县主由我等送去大明宫,你们既然是刘大将军属下,赶紧去追击叛党来得正经!”
那十个黑衣卫士见为首的军官似乎是位阶级较高的军官,虽憋着一肚子气,却也没胆子反驳,只能怏怏策马离去。等到他们一走,那将领忽然跳下马背,走上前来在裴愿的脸上瞅了一会,这才低声问道:“敢问可是裴公子?”
见裴愿面上一惊,他又加了一句话:“裴公子莫慌,我受临淄郡王所托寻找县主和裴公子的下落。如今既然二位都安然无恙,我也就可以向郡王交待了。郡王还说……”他微微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几许,“郡王还让我转告县主和裴公子,据报县主的那位未婚夫今夜受了惊吓,已经去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清晨旭日东升的时候,长安城一夜的骚乱终于接近了尾声。尽管昨夜里马蹄声阵阵喊杀声不断,但对于不少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人来说,直到现在,他们才愕然发现这仿佛是又换了青天。至于那些战战兢兢根本不曾合眼的权贵们,面对满街面容肃重咬牙切齿的军士,全都从心底生出了一丝寒意。尤其是住在休祥坊的官员们,看着武三思那赫赫豪宅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那是连头皮都发麻了。
谁都能猜到那大约是太子李重俊所为,但是,这兵谏到最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却都是心里没底。大唐自从立国以来,这京城里头的兵变是一次又一次,成功失败都有,要是这当口一句话说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正当满城的人们满腹狐疑举棋不定的时候,一骑快马却从朱雀大街上飞也似地驰过,口中高声叫道:“太子伙同李多祚李千里谋逆,陛下天威赫赫,已平息叛乱!”
在人们或惊喜或叹息或愤怒的表情中,那一骑人从朱雀大街转到春明大街,继而又是景耀大街延兴大街。总而言之,当那嘹亮的呼喝传遍了长安城中每一条大街小巷的时候,大多数人的心都终于落回了原位。
一宿不曾合眼的太平公主丢下了手中玉梳,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冷笑了一声;晚上被惊醒的相王李旦在听到仆人的报说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惜了”;老魏元忠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消息,却丢下一屋子慌张失措的下人,独自回到房中老泪纵横;崔湜郑愔等人在乍闻恩主故去的惶恐后,却都看到了另一种希望……而一夜劳心劳力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却再没有精神面对妻子征询的目光,径直回到寝室中一头扎倒在床上。
凌波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抬头看见那红绡帐和玉带钩,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所有睡意全斗烟消云散。支撑着坐起身来,她这才发觉浑身又酸又痛,胳膊腿连动弹一下仿佛都是折磨,顿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时候,她旁边的帐子忽然被人挑了开来,她顺着那纤纤素手往上一瞧,赫然是一张又心痛又关切的脸。
“丫头,你可总算是醒了!”上官婉儿在床头坐下,见凌波满面茫然,到了口边的嗔怒责怪立时化作了一声轻叹,“还好你福大命大,关键时刻居然有人肯挺身救你。若不是这样,只怕李重俊受挫之后恼羞成怒会对你不利。唉,千算万算,我就是没有算到李重俊会这么快这么狠,若不是陛下天威,昨晚如何收场还难说得很……”
上官婉儿唠唠叨叨说了老半天,凌波却始终没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能咬咬牙打断了她的话:“姑姑,昨晚……昨晚那个救了我的人呢?”
“你倒是惦记着报恩。”上官婉儿唏嘘了一阵,想到如今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心情不觉大好,莞尔笑道,“不就是羽林军的一个小小队正么?皇后和安乐公主都见过了他,早就有了恩赏颁下去,官升果毅郎将,拜骁骑尉,赏钱五百贯。昨夜我们几个在楼上看得惊心动魄,真难为他能在那种危急时刻飞身救人,而且还知道带着你从九仙门杀出去躲在禁苑里头。对了,丫头你大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长安韦君节,和皇后同姓又有一个好名字,故而皇后很是另眼看待。”
听到这里,凌波明白裴愿不知道借什么名头遁走,虽是安心,但却仍有一丝莫名怅惘和埋怨——她昨夜晕过去不过是因为连惊吓带心力劳损过度,裴愿把她弄醒就完了。两人若是商量商量,说不定能让裴愿能够更光明正大地获得一些赏赐。如今让另一个人领去了功勋,这想头算是白白落空了!而且,她还有一桩婚事……
“昨夜李重俊在休祥坊纵兵行凶,你伯父武三思和堂兄武崇训都在乱中被杀,连带你伯母还有其它几个正在那边赴宴的武家人也没逃过这一劫。”说这话的时候,上官婉儿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感伤,但这些微感情很快便无影无踪,“武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而且也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再不可能恢复之前的风光了。这个天下……”
“姑姑的意思是,这个天下将是皇后的天下?”凌波接上话头,见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她不由得心中冷笑,但面上却露出了轻松之色,“反正我没那么多雄心壮志,只要依旧能够安享富贵就好,武家兴盛也罢颓败也罢,只要我能够讨得皇后和安乐公主的欢心,只要姑姑还能护得了我不就成了?”
“狡猾的丫头!”上官婉儿屈指在凌波额头上轻轻一弹,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眉间蹙起了深纹,“还有一个坏消息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声,昨夜李重俊虽然只是烧了休祥坊武三思的家,但同时还派兵在皇后的同宗亲戚家门前戍卫,据说很是恐吓了一阵。你的未婚夫韦运……他本就体弱,禁不起这威吓,结果病故了。”
听了这消息,凌波几乎一个倒栽葱掉下床去,眼睛瞪得老大。她一直对这桩婚事心有不满,而且也没少诅咒那个病秧子早死,可此时货真价实地惊闻那死讯,她感到的却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荒谬。
她这会儿居然成了望门寡……这下可好,她先是父母双亡,然后未婚夫也没了,以后什么命硬克夫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看还有谁敢把她娶回去!
“丫头,丫头!”上官婉儿瞧见凌波那面色变幻不定,时悲时喜的,误以为她受了刺激,连忙在她背上拍打了好几下,好容易等到她回魂方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怀着勉强,想不到你这么在意。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和皇后商量过了,决不会让你守望门寡,只不过韦家没了适婚年龄的子弟,短时间内也就不提这事了。你昨夜受了那么大惊吓,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再说。”
谢天谢地!凌波巴不得以后再没人理会自己的婚事,连忙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答应了。待得知这里是上官婉儿的寝殿,她的脑袋又是一阵阵发胀,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羹倒头又睡。期间迷迷糊糊似乎有好些人来探望过,她也都不曾理会。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晚间掌灯时分了。在几个侍女的张罗下梳头更衣,她一出去就看到了陈莞和朱颜,顿时又惊又喜,还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却只见一个人影一头窜进她的怀中欢喜地嚷嚷了起来。把人拎开发觉是眼泪汪汪的紫陌,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如今也已经十五了,却仿佛总是长不大的孩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许配人?像哄小猫似的哄完了紫陌,她少不得又隐晦地问了问朱颜和陈莞家里的情形,得到一个万事平安的答复,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虽然兵谏已经失败,李多祚李千里父子都已经被杀,但由于主谋李重俊仍然在逃,所以上官婉儿彼时正在韦后的含凉殿商量正事。留在长安殿的珠儿等几个心腹宫人看到凌波主仆那亲密无间的模样,都有些羡慕。上官婉儿固然不是个苛刻的主子,但在宫中浸淫三十年,要想像这位主儿这般亲切宽厚地待人,却是不可能的。
凌波一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又恢复了自由身,便无视珠儿等人那种又羡慕又惊讶的表情,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紫陌胖嘟嘟的脸蛋,又拉着朱颜和陈莞的手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还不等她表示出更进一步的关怀,门外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我还以为十七娘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个几天,谁知道你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凌波一愣之下立刻恍然醒悟来者何人,慌忙迎了上去。果然,下一刻就只见太平公主含笑跨进了门槛。从这位金枝玉叶的脸上,凌波看不见任何有关昨夜动乱的影子,那衫子上熠熠生辉的金鹧鸪衬托着那犹如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让人心底里生不出半点防备。只不过,凌波对这一位的忌惮更甚韦后,决不敢小觑了去,连忙上前行礼。
“虽说你一向打熬得好筋骨,但也不能逞强,这就算是换了我被人劫持了这么一遭,也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戏谑了几句之后,太平公主便拉着凌波的手坐下,仿佛主人一般挥退了长安殿众宫人内侍,旋即语重心长地说:“十七娘,还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么?武三思自取死路,这如今已经验证了。”她摆摆手示意凌波不要打断自己的话,这才面色阴沉地说,“李重俊昨天谋逆,今天就有人暗示八哥和李重俊谋逆的事情有关。我别的不多说了,此事还需得你多多转圜。”
PS:谢谢小石头同学的评论,可能是最初立意问题,而且又没有穿越,所以就写成了这样,谢谢你指出那些不足之处。月初了,求几张粉红票,谢谢大家!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
凌波只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大清早就不得不落荒而逃。虽然这长安殿里的宫人都侍奉周到极有分寸,虽然上官婉儿关怀备至妙语连珠,虽然她自己的三个侍女也都赶到了这里……但是,面对那一拨拨前来“探望”的人们,她着实是吃不消了。自打太平公主来过之后,紧接着就是安乐公主、韦后身边的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定安公主等等,再加上宫中那些稍稍有些脸面的妃嫔还有郑家母女,总而言之她是一时一刻都不得消停,对这大明宫中的人口自然是叹为观止。
这两天之中,她只去了一次含凉殿,如今经韦后特许坐了肩舆出宫,这才发现四处都还留着两天前的夜里那场兵谏的痕迹。有的是尚未来得及除去的血迹,有的是被烟火熏燎得漆黑一片的墙壁,甚至还有一两处被完全烧毁的偏殿,令人一望而触目惊心。回想到那一天夜里的惊险,她竟是有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感觉,而心中竟是找不出多少恨意。
出了建福门,瞧见一边等候着的一辆马车,凌波不由看了朱颜一眼。果然,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朱颜就笑着劝道:“我知道小姐不爱坐这气闷的马车,可如今长安城谁都知道小姐被李重俊劫持,受了好一场惊吓,若是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实在不太合适。再说……”她略一迟疑,还是把话接了下去,“虽说太子兵败,长安城这几天也盘查严密,但已经有好几位官员上朝的时候受惊了。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大牢里头,如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朱颜既这么说,再看到家里一共出动了十几个护卫跟车,凌波也寻不出什么反驳之辞,没奈何只得登上了马车。等到马车驶离了建福门,她便吩咐不忙着回家,先在长安城里头转一圈。朱颜苦劝无果,也只得探出头去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警醒一些。
挑开车帘端详着外头启夏大街上的行人和各坊门的景象,凌波忽然想起一件事,遂转头对陈莞问道:“你大哥可是顺利脱身了?”
一提到这事,陈莞便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亏得武宇和武宙去得及时,亏得小姐还另外派了一个人保护,否则大哥这次怎么也不得脱身。他其实一早就知道了李重俊要谋反,但因为他司职机要文书,李重俊始终把他禁在密室之内,这次事到临头更是如此。那天乱起来之后,李重俊把所有能用的家丁等等全数调走,却把一群东宫官全都关了起来。武宇他们把大哥弄出来之后,还顺手牵羊拿走了不少机密文书,如今都藏在大书房之内等小姐审阅。”
“就是没有这些文书,李重俊也是死定了。”凌波晒然一笑,可转念一想,这怎么也是陈珞在李重俊身边的大收获,指不定能发现其他什么端倪,遂点了点头,“你大哥的事情我会和安乐公主说道一声,有她担下来,这件事也就能撸平了。”
陈莞放下了这一桩心事,顿时轻松了许多。这一路闲坐闷得慌,她便说起了那天李隆基留下之后的情形。由于中间掺杂着她的一丝少女情怀,少不得添油加醋形容了一下某人的英明神武,竟是没有注意到凌波越来越黑的脸色。
听到李隆基三下五除二就策反了那近百名羽林军,听到李隆基把一群人拉到她的大书房密谋,听到李隆基如臂使指地把那些军士派出去执行“秘密使命”……总之,得知某人处变不惊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凌波只觉得咬牙切齿。她就知道这家伙留下来是有阴谋的,把她和裴愿丢在那种险地,自己却在这边蹦跶得欢快——裴愿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结拜大哥,她怎么会相信这么一个狡猾的家伙!
滔滔不绝说了老半天,陈莞终于发现凌波脸色不对。她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稍一讶异就明白了事情原委。为了补救,她连忙又解释道:“临淄郡王把那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想起小姐和裴公子尚在险地,结果冒险偷偷带人出去了一次,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来,说是已经安排了果毅校尉葛福顺前去接应。他整整一宿都不曾合眼,直到天快亮了,得知李重俊已经仓皇逃窜,这才……”
凌波听着听着,心里好歹怨气少了些——至少某人虽说狡猾,但好歹还是采取了那么些行动——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还让某人和裴愿一块离开,不要留在这里陪她受过。可越是往下听,她就越感到一丝不对劲。这陈莞说话的时候面露红霞眉飞色舞,眼睛熠熠发亮,说的话更是变着法子为李隆基开脱,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就是打了那么几次交道,李隆基就陷落了她这个心腹侍女的芳心?
这一丝讶异来得快也去得快,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哭喊声。她往外一望,只见那赫然是一座面向延兴门大街而开的宅第,鲜亮的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中书令魏元忠第。再看看那送到大门口的一具棺材,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和老魏元忠统共只打过两次正面的交道,却已经隐隐感觉这位三朝元老的心灰意冷时日无多,如今这么一副光景摆出来,莫非是老人再也无法经受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兵变,人已经死了?
“停车!”
凌波不由自主地厉声叱喝了一声,停下马车把身子探出来一瞧,却见到刚刚以为已经去世的魏元忠在两个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棺材跟前,用手敲了几下棺材板,忽然痛哭失声。这时候,旁边便传来了几个路人的窃窃私语声。
“老相公老来丧子,可怜啊!”
“太子谋逆的时候,居然裹挟着老相公的爱子相随,结果兵败却连累得那位魏大人被乱兵所杀,真是造孽!”
“白发人送黑发人……”
乱兵所杀!凌波猛地感到脑际炸响一颗惊雷,省起那时候千骑倒戈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和裴愿不敢留在原地,从九仙门仓皇而逃。倘若不是那时候她还算聪明,只怕如今也已经化作枯骨了。遥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魏元忠,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回了马车里头,许久才淡淡地吩咐道:“走吧,直接回平康坊。”
经过这么一闹,她也没心思再继续在长安城内再转圈子,更不想去休祥坊那边凑热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然而,事实证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她回家之后推开门进入自己的大书房时,却看见云娘正笑吟吟地等候在里面。
“李重俊死了。”
闻听此言,凌波原本想要追问云娘这两天的行踪,此时那满腔疑问全都烟消云散。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莫非是姑姑杀了他?”
“我还没有愚蠢到杀一个太子,尽管是谋逆的太子。”说这话的时候,云娘的脸上淡然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李重俊空有野心却无与之匹配的才干,纵使真的能够登基为帝,凭他那刚愎的个性也未必当得好皇帝。这一路上众人忠心耿耿地护他逃走,他却迁怒于别人,甚至还鞭笞士卒发泄怨气,我不过撩拨了几句,那些既担了谋逆之罪,又落得如此下场的家伙立刻就哗变了。只有当初挟持你的那个家伙还算忠心,挡在李重俊前头杀了好几个人,最后却被他昔日的同伴从背后一剑刺死。”
“李重俊这样的人,就是有国士也不能用。”
尽管凌波并不会同情那个拿剑指着的人,但是想到刺死那霍九的一剑恰恰来自他的背后,她还是一种莫名的沉重。她甚至无心追问云娘更多的细节,只想尽快把这段绝对谈不上愉快的经历赶出脑海。然而,她的这点希望却还是落空了。
“算算时辰,那些哗变的家伙应当已经把李重俊的尸首带回来了。为了争抢这份用来赎罪的功劳,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七个。当然,事先悄然遁走的我不算。”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内讧,云娘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凌波面前,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按,“那位太子生前做着春秋大梦,死后却被人断了首级,只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那一日。他固然对你是仇人,但从深处来说,也不过是个……”
“云姑姑想说他是个可怜人?”凌波仰起头,脸上露出了讥诮和嘲讽,“陛下看不起他,皇后不喜欢他,安乐公主讨厌他……作为皇子他确实很可怜,可是我呢,难道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不可怜?一个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如果走错了路,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见凌波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出了大书房,云娘不禁莞尔——虽说聪敏却毕竟还年轻,只怕是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吧?话说回来,那天晚上裴愿英雄救美,还真是威风帅气,她一把年纪了也看得目弛神摇,就别提死到临头还在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的李重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双赢的好局
对于长安城的官员百姓来说,七月十六无疑是恐怖的一天。当太子李重俊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献祭太庙,被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高悬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的木柱上时,原本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去的那场血腥杀戮又在人们面前血淋淋地重现。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风从脑门上刮过,甚至有兔死狐悲的官员干脆告病在家。
就算是当初太宗皇帝袭杀建成太子和李元吉,但怎么也不曾辱及尸首。再说了,李重俊毕竟曾是大唐太子,哪有用储君首级去祭奠一个臣子的?
接下来的吵吵嚷嚷则更荒谬了。安乐公主为了丈夫武崇训的枉死在朝堂上大吵大闹,继而干脆提出,要仿效永泰公主成例将武崇训墓造成陵的规制。然而,朝中大臣虽说平日装聋作哑的多,在这种事情上却毫不含糊,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反对,到后头好容易把安乐公主这份心思给压下去,谁知道这位最是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竟是上书自请立为皇太女。这下子,朝堂上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吵吵闹闹的同时,韦后又授意心腹穷究李重俊谋反一案,作为主谋的李多祚李千里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同样遭到了枭首示众的下场,同时株连三族。除此之外,东宫属官以及往日和李重俊亲善的官员一个个落马,长安城中天天都有豪宅被查封,天天都有昔日权贵零落尘埃,天天都上演着妻离子散哀号阵阵的悲剧。可怜这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使求到昔日故旧的头上,别人也是不理不睬。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这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这一条格言被贯彻得淋漓尽致。
虽然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太平公主的要求,但是凌波自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要是她敢大摇大摆地去和韦后上官婉儿分说相王李旦决不可能参与李重俊的谋逆,那么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若是没有韦后的授意,谁吃饱了撑着敢陷害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弟弟?她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旁敲侧击探听些虚实,同时帮着李隆基那个家伙把上次的某些痕迹扫干净。
大书房中,凌波一面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陈珞从李重俊的家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机密要件,一面听武宇和武宙汇报着扫尾工作的进展,不时点点头。一来当初那家伙和裴愿是夜里熟门熟路从后门溜进来的,没惊动大多数仆人;二来那一夜李重俊直奔她那书房,动静虽然不小,但知道某人在她这里的人只在极少数。确认这一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她便示意武宇和武宙暂时退下。
然而,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到手中的一封信笺,匆匆浏览了其中内容时,却忽然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重俊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可是,他居然曾经备下这样的后手,他竟然曾经私通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尽管一场兵谏在中宫含凉殿内外都留下了诸多丑陋的痕迹,但韦后根基稳固大权在握,只是一声令下,不消十几天的工夫,这含凉殿内外就焕然一新,照旧是富丽堂皇。这里虽则是内宫,如今进进出出的却是官员多于妃嫔,其中一多半都是昔日武三思的党羽,这风波一过,便思量着要拜倒在韦后那石榴裙下。由于这个缘故,侍奉韦后的两位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自然是炙手可热。
凌波赶到含凉殿的时候,恰逢贺娄闰娘送宗楚客出来。她眼睛尖,看到宗楚客下台阶的时候微微躬身,趁着贺娄闰娘伸手搀扶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某样东西塞在了那位尚宫手中,当下心中便冷笑了一声。见宗楚客下来,她本想侧身让路,谁知那位相貌堂堂的宗尚书大人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容可掬地含笑点头。
“那一夜动乱,我在太极殿遥遥望见你被李重俊那厮挟持,也为之担心了好一阵子,所幸十七娘你福大命大。梁王虽说去世了,但将来你若是有事尽可来找我,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表叔。”
人家连表叔这一层关系也搬出来了,凌波惟有道谢了一声。等到宗楚客施施然从身旁走过,她便转头望了望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要说宗楚客还确实是她的表叔,人家是则天大圣皇后堂姐的儿子,这一层亲戚关系货真价实摆在那里。可这家伙堂堂正正出入含凉殿,其中总有隐情。他可比武三思长得白净英伟,莫非是填补了某人死后的空白?
带着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级而上,看到仍然伫立在那里的贺娄闰娘,便笑吟吟打了声招呼,临进含凉殿前却转过头又笑了笑:“前时安乐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怀有叛逆之心,所以让我找了个人安插在李重俊身边,这回也拿到不少东宫机密文书。皇后这些天忙着大事,未必有空看这个,改日我送来给贺娄姑姑先瞧瞧。”
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贤相比,贺娄闰娘的姓氏并不显赫,在柴淑贤面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对外却趾高气昂,最是两面三刀媚上傲下。当初她看凌波不曾显达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及至安乐公主和她交好,这才多了几分虚伪的客气。此时此刻,听到机密文书四个字,她只觉得心中一紧,瞧见凌波已经迈进了含凉殿大门,咬咬牙便追了上去。
“县主留步!”
当身后传来这么一句叫唤时,凌波便完全确认了那份信函的真实性,遂打点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那么一丝讶异转过身。见贺娄闰娘满脸堆笑,就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殷勤地上来搀扶她的胳膊,她也就听之任之,淡然等着对方开腔。
“县主最是聪颖,皇后和安乐公主往日就称赞不断,现如今我看看果然是如此。”贺娄闰娘一面说一面朝四下里打了个凶狠的眼色,见宫人内侍纷纷退避,这才安心了些,遂拐弯抹角地试探道,“县主若是早安插了人,怎么会不曾及时递出消息来?”
“别提了,李重俊事到临头倒是有急智,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东宫那些文官全都给他以喝酒的名义扣在家里了。”
凌波故作忿忿然,见贺娄闰娘也是露出了一幅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由得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除了刚刚的急躁之外一点马脚都不露。于是,略一沉吟,她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一路上顾左右而言他,再不提这话茬。
然而,眼看要到韦后内殿的时候,贺娄闰娘忽然说有要紧事和凌波分说,愣是把她拖到了另一间房里。一进门把门一关,她心下稍安,把凌波按着坐下便咬牙切齿地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县主说了,那郑家母女不过是罪余之人,皇后仁厚赦免了她们的罪行,她们却不知好歹欺上瞒下,背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甚至还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地诋毁县主,我早就看不过去了。不但如此,我还瞧见那郑盈盈打扮得狐媚惑人,和李重俊说过好些话,或许有暗中传递信息过去也不一定。”
尽管对郑家母女并不怎么待见,但郑盈盈上次好歹给她递过消息,第五英儿的清心符咒也确实还算管用,昔日那一点芥蒂凌波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了。然而,贺娄闰娘既然旧事重提,她也就顺势皱起眉头露出了鄙薄之色,却没有出言附和。
末了,她才轻叹一声道:“贺娄姑姑就是说这个?横竖有贺娄姑姑和柴姑姑镇场子,谅她们也不敢胡作非为。她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于她们是否勾连李重俊,这没凭没证的怎么能作准?”
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贺娄闰娘顿时有些讪讪的。她平素看凌波年轻,虽说在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面前得宠,但感觉就是善于奉承嘴皮子伶俐罢了,谁知道真正打起交道来竟是那么难对付。想到自己的命根子很可能就在对方手心里攥着,她不禁愈发惊惧慌张,可这事情万一只是人家诈她一诈,她倘若求恳岂不是不打自招?
一向自负的她头一次感到彷徨无措,正懊悔着居然会错估了形势听了李重俊的蛊惑,耳边骤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贺娄姑姑一向都是皇后的心腹,难免有忌恨的人,难免有人假借你的名义笔迹干些什么,可这些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皇后更不会相信。如今李重俊人都死了,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好了,倒是我有事情要求贺娄姑姑帮忙。”
这话说得婉转妥贴,即便贺娄闰娘心中本扎了根刺,这时候也觉得那伤口不怎么疼了。而凌波先出口说帮忙,无疑更让她觉得这丫头讨人喜欢,盘算片刻便满口应承了下来:“县主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的,决不推三阻四。”
一刻钟之后,两个笑意盈盈的人便从房间里头转了出来。一个了却了一桩任务,一个则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恰恰是双赢的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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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风云再起
人在危境下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从朝堂到民间,都在津津乐道于皇帝李显在玄武门楼上冲羽林军千骑吼出的那段话。虽也有人背地里嘀咕那是否出于上官婉儿抑或是其他女人的授意,但朝臣们更愿意相信那是皇帝的英明神武。于是,当这一场由东宫太子掀起的叛乱真正结束之后,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皇后陛下又得到了新的尊号。
应天神龙皇帝,顺天翊圣皇后。
除此之外,那座被当成最后堡垒的玄武门楼也受到了深厚的优待。玄武门被改名为神武门,以彰显皇帝李显的英明神武;玄武门楼被改名为制胜楼,以纪念李显一声吼,千骑齐倒戈的壮丽景象。在百官的称颂声中,得意洋洋的李显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儿子逼得山穷水尽的窘境,完全忘记了儿子的首级仍然在丹凤门前高悬,完全忘记了那大明宫血流成河的惨剧。
那一刻,他感到了比登上帝位更华美的风光——作为皇帝,还有什么比被人当作圣明天子更值得自豪的?
然而,在李显的意气风发之下,旷日持久的株连仍在继续,倒是原本作为叛乱主力军的羽林军千骑风平浪静。一来是李显金口玉言地说过只要倒戈就不算叛逆;二来是羽林军那些郎将中郎将将军之类的高级军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心思和小卒子过不去。至于陈玄礼葛福顺等等“侥幸”不曾完全卷入叛乱的军官则是早早上书请罪,再加上又有将功补过的功劳,所以这事情也就轻轻揭过了。
抄家灭门的风潮在长安盛行一时,兴庆坊却是少有得以幸免的几座里坊之一,因为这里除了住着相王李旦五个有职无权的儿子,并没有其他权贵,在这场风波中竟是毫发无伤。然而,水面上古井无波,水面下却是暗流汹涌。位于兴庆坊右町的临淄郡王第大门紧闭,侧门和后门常有人进出。这一天书房中的坐垫上,便是盘膝坐着好些人。
“郡王,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一心想着取武三思权位而代之,冉祖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构陷相王,要是再这么下去,陛下非得动心不可!”
“不错,武三思死了又冒出一个宗楚客,早知如此,不若我等借着太子谋反的机会,把武氏余党杀光了还来得痛快!”
“羽林军左右大将军如今都已经空了下来,刘景仁又不是个管事的材料,万一来了苛刻的上司,我等千骑本就背负了叛逆之名,到时候岂不是任人鱼肉?”
听到四周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愤慨的脸,李隆基不由叹了一口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原本希望李重俊能看清形势先把那些党附武三思的家伙都杀了,谁知道这位太子舍本逐末,居然会跑到凌波的平康坊去,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如今朝局重新稳固,再谈这些已经是没用了。所幸那些构陷他父亲李旦的人不知道他那一夜也在风口浪尖上飘荡,否则事情就更糟糕了。
“父王为人宽厚恭谨,除了那些奸徒之外,百官对此事都不会撒手不管,料想应该是有惊无险。”
口中说着有惊无险,他的心中却极其难安。想到那天告知了李重俊的死以及头颅高悬丹凤门前旗杆,李旦那种震惊铁青的脸色,他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他兴许不应该瞒着父亲之前的事。要是父亲知道李重俊曾经对凌波意图不轨,只怕此时也会好受一些。如今李旦犯了心悸的老毛病卧病在床,若是知道还有人用那种子虚乌有的罪名构陷,只怕是更加不好受。
“郡王容我说一句,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固然是叛逆,但也可以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会出此下策。陛下今日可以枭亲生儿子的首级祭奠武家父子,明日安知不会杀亲弟以取悦皇后……”
“够了!”李隆基勃然色变,站起身来面沉如水地瞪着口无遮拦的葛福顺,“陛下岂可容你如此指摘?”
其他几个人不似葛福顺这么莽撞,当下连忙欠身称是。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书房中的人都吓了一跳,而李隆基更是皱起了眉头。他亲自来到门前,沉声问道:“什么事?”
“郡王,凌公子来了。”
李隆基这才舒展了眉头,本想吩咐把人先带到另一边的书房等一等,但转念一想,陈玄礼和葛福顺都曾经见过她,便改口吩咐道:“直接把人请进来,以后不管他什么时候来都照此办理。”
转过身,见室内众人神情各异,裴愿赫然是喜不自胜,他不由得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除了李果毅,其他人都见过这一位,算来是老熟人,我也就不避忌大家了。”
“你李三郎一个谋划我就得担惊受怕,这一回差点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这岂是一句老熟人就能搪塞过去的?”
凌波推门而入,冷冷丢下了一句话。发现这书房中除了裴愿还有好几个其他人,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抱怨太急了些,遂朝李隆基投去了嗔怒的一睹——这家伙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脚踏两只船还是怎么的,这会儿这里可是坐着羽林军千骑硕果仅存的三个果毅!
虽则来人一身男装打扮,但李仙凫细细这么一瞧,还是认出那是现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永年县主,不由暗叹这临淄郡王李隆基果然是神通广大。而陈玄礼和葛福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证实了心中的判断——李隆基那一夜出现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后来又没来由地让葛福顺帮忙找人,果然表示两人之间关系密切——当然,这种密切究竟是政治上的联盟还是别的,那就不好说了。
凌波对陈玄礼三人微微颔首,便毫无顾忌地在裴愿身侧的一个坐垫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相王的事情各位暂且不必操心了,虽则宗楚客命人反复构陷,但一来陛下惦记着相王的让国之功和兄弟友爱之义,二来朝中又有大臣千方百计地上书劝阻,总之这件事是按下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除了裴愿全都是人精——别看陈玄礼等人都是武人,但能在羽林军中官居果毅,自然不会是蠢笨的人——谁都知道韦后等人把相王李旦视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决不会轻易放过这大好时机。一句轻飘飘的“按下去了”,也不知道背后花费了多少苦功。当下,李隆基这个为人子的便冲着凌波深深一躬身。
“大恩不言谢,我在此谢过十七娘的费心了。”
凌波盘算了半晌,还是决定隐瞒这也是太平公主的托付。要是让这帮兵油子知道明白她同时还勾搭着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看她。她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还了一礼,旋即笑道:“我还想三哥那个总管对我遮遮掩掩说话不尽不实的,原来是有要紧客人在。趁着各位都在,我也有一件事要预先知会一声。羽林千骑此次救驾有功,陛下预备增千骑为万骑,只是仓促之间难以从各地折冲都尉府调人,所以会先从左右羽林中挑选骁勇之士补入其中。各位这果毅都尉很快就要名副其实了。”
果毅在军中也算是五品高官,而千骑果毅随侍天子左右,原本更是炙手可热,只不过因为当今天子并不喜游猎,千骑之中总共千人,果毅却有好些,要说实权其实还不如各折冲都尉府的果毅都尉。所以,听说千骑将增为万骑,葛福顺固然惊呼一声喜形于色,就连陈玄礼李仙凫这两个稳重的也是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倒是始终一声不吭的裴愿开口问了一声:“这若是千骑增为万骑,那空缺的大将军将军等职是否也已经定了递补的人选?”
一语惊醒梦中人,刚刚还在盘算自己有多少兵权的葛福顺三人顿时恍然大悟,喜悦的脸色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李隆基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遂,看了裴愿一眼,这才沉声问道:“十七娘,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你就直说吧。”
“我在紫宸殿恰好看到了已经拟好的诏旨。以皇后侄儿韦播为长安令,以韦璿为卫尉卿,以韦灌为左千牛中郎将,至于羽林则是暂时仍归刘景仁统属,毕竟他先头立了大功,总不能把立功的人撤换下来。”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李隆基,随即语气一肃,“虽然陛下不信相王参与谋逆,但因为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所以三哥你们几兄弟大约不能在长安城多呆了。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只怕是要出长安任职。”
这样一个消息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无疑是当头一棒,裴愿原本想开口说什么,但腰上软肉被凌波狠狠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他只得把话头吞了下去。凌波悄悄收回了手,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出了一句语破天惊的话。
“魏老相公的儿子尸骨未寒,可他今天又被人弹劾了。他自从陛下复位为相以来,已经一再收敛了锋芒,却还是招人忌恨。所以说,如今这风口浪尖上,留在长安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书房中顿时鸦雀无声,不同于那几个武将的若有所思,李隆基却是眼睛大亮,心中更是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围炉赏雪上元节,却逢帝后奇袭来
老而丧子原本就是人生大痛,然而,魏元忠在儿子的棺材运回家的时候,却只是扶柩痛哭了一小会。回朝任相之后从来就是哼哼哈哈随大流的他破天荒在人前再现当年强谏风采,竟是直言不讳地说但惜太子陨落。于是乎,那些时时刻刻想着抓这位老相公把柄的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弹劾条陈上了一个又一个,赫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势头。
八月,魏元忠辞去右仆射,以特进、齐国公致仕。
九月,魏元忠贬渠州司马。
十月,魏元忠再贬务川尉,行至涪陵郁郁而卒。
凌波和老魏元忠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而且站在她的立场,魏元忠离京的时候她也不可能虚伪假惺惺地前去相送,于是只命人在城外候着,匿名送去了一驾坚实的马车。如今听闻魏元忠的死讯,她免不了有所嗟叹,但更多的却是想到此事背后皇帝李显表明的态度。可以说,倘若不是李显那种不遗余力也要保下魏元忠的立场,只怕这位老相公不但要挨上一刀,就是三族也难以幸免。
望着窗外花园中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景象,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寒意。曾经不可一世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死了,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魏元忠也已经死了,从此之后,曾经兴盛一时的武周便永远成了陨落的星辰,再也不会犹如夕阳那般仍可东山再起。
腥风血雨的景龙元年很快走到了终结,大唐天下又迎来了景龙二年。正月初一大朝会一过,满长安城便为了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张灯结彩了起来。平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这一年一度的大好节日将近,谁都不愿意摆出愁眉苦脸来。
然而,上元节那一日,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下人们放了不少出去看花灯,而朱颜陈莞等几个心腹的却全都在忙忙碌碌张罗着远行要准备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从不曾离过洛阳长安这两座城池的凌波要去原州“休养”!
然而,那位据太医诊断郁结过甚需要休养的永年县主,此时却怀抱温暖的手炉,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正坐在临花园的小阁中赏灯赏雪,那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的模样,哪里像是精神不振?而她的兴致高昂也带动了旁边的几个男子,裴愿素来是凌波高兴他就高兴的,此时将温热的酒斟了一盅递给凌波,又在李隆基和陈珞面前的酒盏中满满斟了,这才凝神端详着那一抹柔和的侧影。
李隆基拿起酒盏啜饮了一口,见凌波犹在憧憬那塞外风光,再想想自己要去潞州当一个小小的别驾,这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他当然知道父亲李旦招人忌恨,他们这几个已经长成的儿子惟有远远离开这个是非圈子,这才有机会解开困局,而且还能够让人家放松警惕。可即便这样,事实上他就是被流放,被投闲散置了。
“十七娘,我在潞州大约会时时刻刻有人关注,这一次就都得靠你了。”
凌波正在兴头上,陡然听到这大煞风景的一句,心情哪里好得起来,于是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瞥见陈珞神色萎靡地坐在那里,她不由心中一动,遂开口说道:“陈珞,李重俊的下场固然太过严酷,但那不关你的事,你原本就不是真心投靠他的东宫部属,而且也不曾出卖他。这次你跟着临淄郡王去潞州,别忘了记下他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报给我,省得我为他拼死拼活地卖命,他却在笙歌曼舞地过着逍遥日子!”
见李隆基流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模样,裴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长安一直都住在李隆基家里,对这位结拜兄长的作风自然是深有了解——除却王妃王宁之外,其余的莺莺燕燕多得他根本记不过来,这好色风流四个字绝对是半点不冤枉。
而陈珞听了这话连忙欠身称是,抬起头来见李隆基也朝自己微微点头,他心下稍安。然而,那一次在丹凤门前瞧见李重俊死不瞑目的首级时,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凉意和冲击,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比起他昔日的遭遇来,在这帝阙之下,生与死,荣与辱,全都是瞬息万变,这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窗外的彩灯照耀着白茫茫的雪地,花园中那些松柏的枝头上也都压了厚厚一层雪,几乎看不出那绿意来。小阁的屋檐下头也结了一根根的冰棱柱,在灯光的照耀下泛出五彩的颜色,光芒流转煞是动人。喧哗不断的人声和欢笑声从高墙外头一阵阵地传了进来,为这个清冷的夜晚带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
“难得上元节解除宵禁三日,民间倒是乐陶陶的。”
李隆基冷不丁想起自己和凌波裴愿结缘便是在三年前的上元节,心里登时生出了一种惘然,情不自禁地在凌波的脸上又打量了几眼。大唐的富贵千金多半是及笄便嫁人,十八岁的年纪早就侍奉公婆当家管事,或是干脆已经有了孩子。可是她却依旧巧笑嫣然,依旧独身一人,依旧我行我素,那种爽利和安乐公主那些女人的骄纵跋扈不一样,和自幼教导得温恭俭让的世家千金也不一样……
“小姐!”
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完全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也完全打断了裴愿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出人意料的是,这气急败坏的嚷嚷居然不是平素毛手毛脚的紫陌,而是素来最稳重的朱颜。这个已经差不多挑起了总管担子的心腹侍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来不及喘气就紧赶慢赶地说道:“陛下……陛下和皇后来了!”
李显和韦后?
凌波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想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心里立刻就是咯噔一下。这上元节李显韦后要出巡,必定不可能是大张旗鼓,可就算是微服,少说也带着不少羽林军随行,这会儿她这宅子肯定是被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这回和成王李千里上次纵兵堵门不一样,那虚张声势的一套怎么也行不通,于是,她一面急急忙忙准备往外赶,一面吩咐朱颜把裴愿和李隆基带下去躲藏。
老天保佑,这两位至尊千万别大发游兴在她家里乱逛!
帝后已经临门,凌波自然不可能有工夫再去整理什么仪容,匆忙往前院去了。这原本温热的身子被寒气一激,到了地头是手脚冰凉脸色苍白。毕恭毕敬地拜见之后,她就被韦后亲自搀扶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这病是太医夸大,想不到你这脸色竟是白得这个样子,人也瘦了。”韦后如今忙着抓大权,平日也顾不上好好端详凌波,抓着那冰冷的手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惜,“运儿没福份配不上你,你就到原州好好将养。陛下已经令原州刺史好生保护你的安全,你这家里头自有人照顾,你尽可放心。”
此时此刻,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还是个病人,暗自庆幸这一路跑来吹了些寒风,否则就要全部露馅了。垂首谢过韦后关心之后,她一抬头却看见李显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看,于是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朕看十七娘面善,这前头的磕磕碰碰过去之后,将来必定是一路坦途,阿韦你就不必担心了。”
“陛下什么时候竟学会了看相?”
看到韦后白了李显一眼,竟罕有地露出了几分小儿女娇态,凌波不由看得怔住了。只不过这一丝娇嗔刹那间就从韦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居高临下的雍容华贵。让她更加吃不消的是,韦后竟是当着李显的面说是要召见瑞昌,她虽然倍感狼狈,却还只得硬着头皮把人给叫了过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什么叫做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做玩火自焚……她眼下这情形就是了!
好在瑞昌一如既往地温顺恭谨,韦后端详了人之后也只是吩咐他要恭谨侍奉之类的闲话,而李显更是仿佛不知道这是男宠似的,充分展示了皇帝的阔气,一下子赏了十匹蜀锦和云锦。然而接见完了瑞昌,这两位至尊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愣是兴致勃勃地游园赏雪赏灯,足足逗留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离去前又有旨意留下,永年县主第上下各赏钱绢若干。
送走这两尊大神,尽管是数九寒冬,凌波还是一头汗。刚刚引着李显和韦后满宅子乱逛的时候,她就怕他们指着一个仆人说那怎么是临淄郡王,那时候就是糟糕透顶了。接过手巾擦了擦额头,她这才对朱颜低声问道:“那两个人躲到哪里去了?”
“郡王和裴公子都在马厩呢,谅陛下和皇后不会往那边去。”
“还好,算你聪明。”
凌波舒了一口气,见瑞昌犹站在那里,想起今日那惊险一幕,她便决定此次去庭州把他一起带上——即便是裴愿不高兴她也顾不得了。因为不管他表现得如何优良,丢在长安城她实在是不放心。这样一个可用却又得提防的人,还是拴在身边来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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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就是我娘
要求以武崇训墓为陵没有成功,自请为皇太女又遭到重重阻力,要说安乐公主现如今惟一的乐趣,大约就是和美少年调调情,同时和武延秀三天两头地私通。当然,由于韦后地位日渐稳固,她也就把朝臣那点子反对抛到了九霄云外,外出游玩时只要看到自己喜爱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强掠为奴。而由于武三思武崇训父子都死在休祥坊那座豪宅之内,她认为此宅不吉,索性又在金城坊大兴土木,安乐佛庐也最终完工——至于她会不会在这宝象庄严的地方干什么别的,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由于日子实在太舒心太惬意,她两次来探望凌波的时候,都闹得有些不痛快。
什么仗义疏财,什么结交士子,什么笼络人心……她可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那些人自当伏拜在她脚下恳求她垂怜,为什么要她自降身份?想当初那个不满她自求皇太女而上书劝谏的官员,太平公主还想要笼络,结果人家却干脆辞官逃了,闹了好一个没脸。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看不上她,她还看不上他们,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眼看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个拔去,纵使一向低调做人的上官婉儿也渐渐得意了起来。一改往日只充当一个内相的角色,她甚至还陪着李显和韦后在紫宸殿召见官员,甚至亲临麟德殿饮宴,为帝后代笔赋诗。原先只在宫内盛行的才女之名渐渐在长安城流传了开来,无数风流才子传抄其诗赋,更有人盛赞此乃上官体重现。正在风头上的她自也听不进凌波的提醒,反而嗔怪对方年纪轻轻思虑太多,连及时行乐的道理都不懂。
连碰了两个钉子,满肚子好心的凌波也就懒得费嘴皮子了,打点行装便在一片笙歌曼舞的盛世气象中离开了长安城。那排场与她在长安煊赫的名声完全不符,整个马队上下加在一起不过百人。前来送别的也都是各家贵人的使者,倒是送来的各色用品价值不菲。高力士最后一个离开,除了低低道了一声保重之外,踌躇片刻又加了一句话。
“倘若有可能,你还不如在原州别回来了。”
登上马车缓缓西行,凌波在心里头回味着这句话,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当初是希望日子过得精彩一些,这才跟着上官婉儿鞍前马后,攀附着这一层关系在韦后面前站住了脚跟,如今想想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还真没意思。可是,过惯了那种被人捧到了云间的日子,倘若再让她去当那个无权无势没人理会的虚名县主,只怕她又要不习惯了。
这做人还真是得陇望蜀永无满足之日!
在路上的第二天,她便不耐烦再坐马车,索性换了男装骑马。由于随行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人,就连五十个羽林军扈从也都是她亲口指定,由陈玄礼等人暗中设法调来的熟人,因此她自是毫不避忌地和裴愿并马而行,谈笑风生无拘无束。偶尔还会在大道上风驰电掣来一场赛马。而在她远远抛在身后的马车中,瑞昌掀开车帘望着前头那一抹明快的身影,那双桃花眼中亦露出了熠熠神采。
“头儿,看县主那高兴的模样,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难道是她的相好?”
“这也忒古怪了!县主的模样在长安那些千金中间也是顶尖的,怎么会寻着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
“人家安乐公主可是左一个右一个都挑的是美男子,如今的入幕之宾武延秀那也是相貌堂堂。”
听到四周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老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伸出马鞭遥指众人的鼻尖呵斥道:“好容易有这样优厚的差事,你们居然就知道多嘴,这县主挑上什么样的人关你们什么事?前次大家全都升了一级,又得到了丰厚的赏钱,这可都是托了别人的福。要不是我们倒戈得快,只怕这时候就和其他各门的卫士一样到岭南去数星星了。”
一想到某些同僚的悲惨下场,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然,也就没了谈笑的心情。虽说原州肯定没有长安城那么繁华,可只要能避开是非圈子,总归应该是好事。再说了,他们护送的这位金枝玉叶素来就是福星——李重俊裹挟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凌波能逃出生天,这是什么样的好运气!他们跟着这样的福星,不也能沾染一点运气?
等到了原州在一处早就安排好的豪宅住了下来,凌波却抛下所有羽林军卫士,把满心不情愿的朱颜留在了那里当替身,自己则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和裴愿带着云娘武宇武宙以及罗琦瑞昌等人连夜就走了,甚至连原州刺史的拜见都不曾理会。
这样才像是一个休养也没忘了摆架子的骄纵千金!
一行人都有货真价实的通行文书,路过凉州时,少不得又在这座扼守河西走廊的重镇逗留了一番。拿出李隆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关文,裴愿亲自往凉州大都督府拜见,调兵五十随行护卫。凌波原本觉得这安排有些多余,可裴愿执意如此,又把李三郎搬了出来,她也只能默认了这么一件事。等到夜晚没有闲杂人在周围,她才露出了彪悍本色,耳提面命地教训裴愿不要凡事都听人家的。
“其实这不是三哥的主意,是我执意让他弄到了这样一份东西。”说到这里,裴愿不禁心虚地看了凌波一眼,“西域如今不太平,西突厥各部、葛逻禄、吐蕃等等大小国家不仅有内战,而且还常常骚扰大唐各州镇,尤其是扼守西域和中原的河西走廊更是常有骚乱发生。庭州固然有一望无际的牧场,有数不尽的牛羊,但大小战事也是从来没断过。”
凌波闻言不禁没好气地白了这个愣小子一眼——她早就知道天下不会有那样的世外桃源,可裴愿就不能让她多一点幻想?得知裴愿的继母如今还在庭州经营着裴家的产业和牧场,凭着这一层关系,裴家的商队在河西走廊几乎从不会遇袭,带上这五十兵卒的护卫主要是为了威慑四方和以防万一,她又嗤笑了一声。
“有你这个裴少爷在西域的赫赫威名,还不能保住我这个小女子的安全?”
“爹爹说过,什么事情都要万无一失才好,不能随意逞匹夫之勇。再说……”裴愿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竟是忽然伸手把凌波揽进了怀中,“在长安我没有办法,但是在西域,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到半点损伤。”
一句戏谑却得到了这样的温存,被拥在那坚实的臂弯中,凌波不禁愣了一愣,到了嘴边的另一句话不由得吞了下去——裴伷先她已经见过了,彼此之间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庭州的那位虽然只是裴愿的继母,可要是成了婆婆……
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一切还八字没一撇呢!
过了玉门关和沙州,天和地便换了另一幅景象。不再有高墙环绕的城池,不再有衣着鲜亮的富人,只有驼铃阵阵的商队,只有逐水草而居的牧民牛羊,只有用于买卖物品的小集市,只有大声谈笑佩着腰刀的牧族勇士。而在看到这一行全副武装的中原人时,大多数人选择了漠视和无视,只有牧民中的孩子们好奇地一路围观,最后也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一路上足足走了将近两个半月,浩浩荡荡的马队方才抵达了庭州。一路上看惯了没有城墙的小镇,以及数百帐篷的部落,乍一看到这高墙铁壁,凌波竟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中原。入城的时候盘查极其严格,即使她这样有最高等级的通行公文,那些军士们又都认识裴愿,仍少不了一通仔细的盘问。倘若再把庭州周围开垦出的无数良田结合在一起来看,这地方就更加不像是西域了。而远行护送到此的凉州军则是告辞而去,临行前裴愿又出手阔绰,他们虽说一路辛苦,倒也心满意足。
见凌波入城之后仿佛对什么都是好奇的,裴愿便充作了主人,一路耐心地解释道:“庭州东连伊州、沙州,南接西州,西通弓月城、碎叶镇,统辖西突厥十姓部落的好几个羁縻府州,一向就是大唐在西边的要镇。这里既有佛寺道观,也有商铺集市,有很多西域商人来这里做生意。爹爹当初没用几年就盖过了本地的巨商,成为了庭州第一。”
“就连云姑姑也说你爹爹是英雄豪杰,你就不用帮他吹嘘了!倒是你裴公子够风光,这庭州城似乎谁都认得你!”
看到这一路上碰见的人里头,甭管男女老少都热络地和裴愿打着招呼,凌波头一次发觉自己眼中的愣小子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故而酸溜溜地丢出了一句话。可话音刚落,大街另一头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抬眼一看,入目的赫然是一匹毛色鲜亮的大红马,马上的女子一身火红,那种美艳眩目的风情竟是迎面而来。
“愿儿,你可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随着一声喜悦的呼唤,那女子勒着马头在众人面前五步远处堪堪停住,一个纵身跃下马就疾步冲了过来,竟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裴愿,亲昵地在他的头上揉了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凌波不由得瞠目结舌。
裴愿手忙脚乱地挣脱了那女人的怀抱,尴尬地对凌波一笑:“小凌……她就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