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随军审判
船队行了一夜,方才抵达城父县城,军队将伤员和西岸的俘虏留在城父,剩余的部队则继续北上谯城。
激战一日,新军皆疲惫不堪,昨夜一个个在船上熟睡。桓景也不例外,水师刚刚离开城父时,桓景才被船身的摆动惊醒,他撑了个懒腰,只觉得骨头酥麻。
船舱外依旧乌云连绵,桓景不禁想到,雨下了几乎一整月,会不会有水涝之害?幸亏是春耕时节,不需要天晴,不然庄稼见不到阳光可不好。
不过此时石勒的处境大概更不好受吧,一日不天晴,南边大概是没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的。而粮草的供应估计也越来越难了。
说到石勒,他突然惊觉:今天还要审审石勒的老营士兵。这群亡命之徒,昨日根本听不进劝降,负隅顽抗,给自己造成了大麻烦。
无论如何,至少得搞清楚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即使最后得出的是汉贼不两立的结果,那么也方便之后完善对对方战力的评估,以及俘虏相关的政策。
带着这样的心情,桓景在船舱中开始了审问。这算是他的小小执念:不能没有罪名,杀死一个俘虏。即使之前斩杀石聪,也是因为此人在阳夏犯下了战争罪行。
审问的班子是桓景按照现代普通人粗糙的法律观念,建立起的军事法庭。毕竟这不是原时空,他可容不得自己的辖地出现一群不种地也不打仗的律师,所以只是简单给犯人配了一名粗通文墨的新军士兵做书记官,来为之整理笔记。
东岸尚且活着的俘虏一共二十六人,如果按照当时晋人的分类,他们全是胡人。
然而桓景命令仔细盘问,这才发现其中族系乱得让人头疼:有匈奴人、有康居人、亦有龟兹人、焉支人。不过其中多为混血,大约是家族在晋地久居之缘故。眼见此番光景,桓景只得又从西岸的晋人俘虏了挑了一个作翻译。
要是唐泰斯在就好了,他倒是懂匈奴语,或许也懂一点点羯语,桓景不禁想到。然而此时,这个己方阵营唯一的“胡人”,正在龙亢监督运粮。桓景之前的贩酒商队,现在已经全部转换为了运粮队伍,往来淮河与涡水之间。
第一个战俘被押进了船舱,桓景向押运的士兵使了一个眼神,那士兵便将战俘口中手巾取出。
“可说得汉家话语?哪族人?是何姓字?”桓景率先发问。
“我名唤纥豆陵蒙牛,鲜卑人,只是不甚识得......”
眼前胡人的神情比昨日战场上萎顿了不少。大概经过了心惊胆战的一夜,此人终究为自己所慑服,桓景眼神有些兴奋。
“你且用本族话语道来。”
“若我如...如实相告,能...免死否?”那声音有些颤抖。
桓景脸色一青:“那要看你有没有罪了!”
看来此人也会胆怯,倒并非是个硬骨头,但昨日为何那样愚顽,得问出个究竟来!
犯人开始了他的自述,此人在出生于代郡北面的草原,少年时赶上高密王司马腾为并州刺史。在司马腾治下,并州奴隶贸易猖獗,于是他全家被卖为奴隶,被从漠北卖到了邺城。
“既然之前为奴,后来又为何成了盗匪?”
犯人低头,继续说起了他的往事:后来汉人汲桑乘着八王互相攻伐之际,率流民在河北起事,纥豆陵蒙牛才加入当时还是汲桑部将的石勒麾下,从此成为了精锐之一。
看来五胡之所以进入中原,倒真有不少责任在司马氏的自作孽上面。首先引入胡人作为廉价奴隶,然后又自相厮杀,使中原空虚。如此情景之下,即使没有石勒,也会有王勒、李勒吧。
桓景敲打着几案,歪头思索:此人之前被贩作奴隶,若非石勒不能得到自由,也难怪会如此死心塌地跟随石勒。
只是细致的审问,并不意味着宽容罪行,桓景开始进入主题。
“在我谯国内史直属的土地上,早已废除了奴隶。我军不会无罪滥杀俘虏,你们昨日归路已断,为何还要作无谓的抵抗?何其愚蠢!”
纥豆陵蒙牛苦笑着摇摇头,用鲜卑语嘟哝了些什么。翻译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不敢说。
“说!要不连你一起治罪。”
“大...人,他说,晋国之人,皆是狡诈之徒,今日所谓善待俘虏,不过是想让人放弃抵抗罢了,来日自然有反悔之时。”
桓景心中微微一叹,这倒说得不假。但不要忘了今日的目的。他端起书简,皱起了眉头。那是昨日新军中文职连夜反复审问战犯后,赶制出的供述。
“供述上说,你当初在河北为盗,杀戮过无辜的晋人,奸淫过晋国的妇女?”
那人垂头不答,良久,才吐出一句,自己既然被晋人卖作过奴隶,就应当报复。
“冤有头,债有主。卖你的是司马家的人,你却去杀害更弱小的平民?你虽是命苦之人,但这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那战犯又说,世间本无公理,只有强权,那么自己作为强大者,杀死弱小者也是应该的。他仰头道:“从前司马家强盛,我们胡人就得被欺负。今日我们胡人强盛,欺负司马家的家奴,又有何罪?世间无公理,兵强马壮,就是公理!”
桓景冷笑一声,喝道:
“首先,平民不是什么司马家奴,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你说世间无公理?今日你就将见到什么是公理!”
他转头朝向身后。
“书记官!杀戮无辜之人,是何罪名?”
“偿命!”一旁书记官抢着说。
那鲜卑犯人忽然眼中凶光毕现,他大吼出声,努力挣脱绳索,奈何绑得太紧,只在胳膊上勒出血来。
翻译官使了几个眼色,那俘虏也不停歇,只是破口大骂。翻译官叹了口气,快速地说道:
“大人!他说,自己既然已经战败,面对仇人,就当被斩首。他现在只求速死,大人何苦侮辱他?”
桓景正色反驳道:
“告诉他,审判正是对他的尊重,他生前这笔账,我们得帮阎罗王给他算清楚。”
随后,此人被押出船舱去,下一个战犯被押进来。在一次又一次近乎雷同的审问中,桓景发现这些人都有个及其悲惨的早年,并且大半有作为奴隶的经历。桓景一边审判,一边不禁唏嘘。
然而也正是这二十六个人,从河北起就跟随石勒为盗,手上已是血债累累,冤魂无数,每个人的罪名都早就足够他死上一百回,判个斩首,纯粹是因为这是桓景军中的最高刑罚了。
可恨之人和可怜之人,往往是互相转化的。
不过半天工夫,审讯便已结束。二十六人依次按照审判结果,在船头被斩杀,尸首沉入涡水之中。
新军士卒都冒雨站立船头,见昨日的对手落得如此下场,无不拍手称快。欢呼声,叫好声在涡水上空飘荡。
桓景没有去围观行刑,他依然独自留在船舱中思索。
从前虽然作为俘虏,在石勒营中待过,但这次是他第一次直面张宾口中的华夷之辩。这些石勒的死忠,心理早已扭曲,但穷究其本源,却有发人深省之处。
他不禁记起原时空《教父》里唐·柯里昂的一句话: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他之所以要走一趟审问的流程,就是为了暂时回避那一份仇恨,在绝对理性的情绪中,找出敌人的心理根源,并最终确认出弱点所在。
他发现了敌人的心理根源吗?很明显,是对司马氏,乃至整个晋室的仇恨。现在看来,司马家之恶——贩奴、内斗,才是这乱世的根源。
那么弱点呢?敌人仅仅是因为这个共同的仇恨被团结起来,而一旦没有外部的压力,内部驳杂的民族构成并非是一个政权的长久基础。
或许之后面对石勒,可以尝试分化瓦解敌人内部,让鲜卑人去斗羯人,让丁零人去斗匈奴人。
不过最根本长远的事情,还是得让世人知道,自己治下的土地,无论对晋人,还是对胡人,都和晋室有着截然的区别。
第二十七章 争执
苦县县城的街市上,并不见有几个行人,原先喧闹的街市,现在仅有几个匆匆来去的士卒。一个将军打扮的家伙头发散乱,浑身是血,在乌云之下用两条光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城中原县令衙门走去。他身后只跟着十余个随从,也全是一副虚弱的样子。
城中士卒望着这几个家伙,不禁好奇他们是打哪儿来的。但见他们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又不敢上前去问,只是拄着长矛在道旁切切私语:
“难道是前来投诚的晋军?”
“你看那铠甲,显然是我军的形制。”
“胡说八道,我军攻战无敌,所向披靡,如何会有如此狼狈的军人?”
此时县令衙门内可听不见外面士卒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但将领之间的争辩,远比衙门外小兵的争辩来得激烈。
“依我攻克苦县的经验,驻守此地晋军不值一提,我们有两万军队,皆是本部精锐,不是什么王弥、苟睎的旧部可比的。此时就应当快速进军,直抵谯城,杀他个措手不及!”一个年轻将领,半边脸带着面具,急切而有力地建言。
可一旁的中年将领只是不住地摇头,双手抱拳,斜视着那个年轻人。
“按你的计划,如果晋军确实像苦县守军那样没有防备,那也罢了。可万一有防备呢?”他歪了歪嘴角:“一旦敌军有防备,那么我们就是‘顿兵于坚城之下’,如果后方坞堡中的守军再一出击,补给就危险了......”
“不要管什么补给,打仗补给要从敌方获得”,那年轻人一挥手打断了中年人:“依我之见,到了谯城之下,如果不好攻下,就四处劫掠,就食于敌。”
“好一句‘补给从敌方获得’”,中年人嘲讽地说;“石虎将军!你叔父当时可嘱咐过,让你千万不要伤害谯地的民心,面对坚城,当以攻心为上。别忘了,要不是你当初在阳夏多此一举地做了个屠夫,后来也不会在陈县遭到那样坚决的抵抗。”
石虎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陈县之败是因为桓景和王赞的背叛,和民心什么的,没有关系!”
他指着中年人的鼻子,想不出别的措辞,愣了半天只是挤出一句:
“呵呵呵,夔将军口上说着攻心,其实不过是胆怯罢了。你若是再这样胆怯,我现在就去军中寻找勇士。大军在苦县已经停了几天,欲战而不得,估计早就不满于你。只要我一挥手,必然有响应者无数!”
“石虎小子,你若擅自发兵,那可是违命!”
“夔安老儿,是你坐拥两万,逡巡不进在先的,你这是叛国!”
双方撑着桌子,互相瞪着对方,一时剑拔弩张。
突然,门外“匡当”一声响,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一跨过门槛,就瘫软在地上。
“卫兵呢?”石虎不禁大呼:“都干什么吃的?怎么放进了这么个乞丐?”
一旁的卫兵们畏畏缩缩,不敢说话。
“好好看看我”,那“乞丐”指了指石虎,又无力地拍着自己的胸,“我是乞丐?我是支雄啊!”
什么?南线的主将竟然沦落成了这幅模样,无论是石虎还是夔安都瞪大了眼睛。良久之后,石虎突然悟过来什么,愤怒地一拍桌子:
“夔安!如果你前几日直指谯城,估计我们现在已经在谯城里面喝酒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桓景利用他们在苦县修整的空挡,全军没有退回谯城,却打了个时间差,去山桑县歼灭了支雄一部。群情开始激愤起来,营中的胡人年轻士卒们没有太多上下尊卑观念,都直接朝主帅吹起口哨。
作为石勒军中少有的读过兵法的将领,夔安倒是不以为然:“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后为可胜。我们还是先确保自己不要有失为主。石虎,从这一次支将军的失败,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桓景手上的晋军和其他晋军战力不可同日而语么?如果你轻敌冒进,岂不会落得和支将军一样的下场?”
这话有理有据,一些年长的军士都选择站在夔安的一边。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之际,一个探子闯进来,传来一份情报。夔安命书记官念来,却是桓景对于诚父城内俘虏的处置。
“桓景将幽州、并州、冀州三州之外,且没有参与过阳夏之战的俘虏,全部释放了。而三州之内的俘虏,只要对平民有杀戮奸淫者,一律斩首。”
原来在对东岸俘虏进行审判之后,桓景觉得随石勒在河北起家的老兵多半恶贯满盈,几乎一审一个准。城父县城小,养不起那么多俘虏,为了加快审讯速度,桓景让审判人员只关注河北出身的俘虏,只要对平民有血债的,一律处死。
至于一些在河南被强征入伍的石勒军,大多只是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并没有血债。桓景认为他们已经丧胆,放回去也是吃对方的粮食,顺便还能分化一下敌军内部,就全部扒下盔甲放走了。
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却在夔安军中引起一阵骚动——夔安自己虽然很早就跟随石勒,却并非河北或并州出身,而是关中人。
“夔安!为何桓景只杀河北之人,却放了其余?怕是你早就被桓景收买了!”
石虎的话充满煽动的意味,夔安军中的年轻底层士兵,有不少是前些年在河北劫掠时刚加入的杂胡和流民少年,作为一线士兵,杀人放火的事没有少干。自然个个感到休戚与共。
至于军官和老兵,因为层级已高,直接沾血的机会反而较少,此时都站在夔安一方。
“河北的壮士们,你们的主帅不肯打仗,都随我去谯城吧!待我们攻下谯城,再来追究这老贼的罪过!”石虎见情绪已经挑动起来,转身向县衙外走去,年轻将领都跟在石虎身后,夔安身边的年轻卫士也丢下夔安,向外跑去。
石虎周围众人狂叫高呼,早已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士卒。夔安治军军纪严明,财物全部上交石勒,又不许军队藏匿女人。这伙年轻人血气方刚,一个个在苦县县城里早憋坏了,见少帅带头准备向谯城进军,又有了劫掠的机会,都兴奋地四处奔走。
“少帅万岁!”
“少帅是我们的撑犁!”
随着石虎沿街道一路向城南走去,队伍越来越壮大,士卒将头盔摘下,在手中挥动。队伍中有会胡旋舞的胡人,竟然跟在队伍后面跳起舞来,而队伍中亦有晋人唱起了河北的歌。石虎身后不像是在进军,倒像是一场罪犯们的狂欢节。
立在县衙门槛上,望着石虎远去的背影,夔安喃喃地说:“唉!看来到时候还得我夔安来擦屁股......”
当晚,石虎在营中召集了八千名士卒中的狂热分子,军营为之一空。他们也不等天亮,打着火把就朝谯城进发了。
第二十八章 黑云压城
五千军队回到谯城已有三日,三日以来,谯城东面涡水上来往的船只,在雨中络绎不绝,谯城内的平民,正在被有序地撤往下游。
桓景不在的大半个月里,卞壸作为谯国长史,自然是城中富户们巴结的对象,在开始几天里,几乎天天有车马往来于卞壸府上。
但作为一个油盐不进的呆子,卞壸回绝了富户们的贿赂,反而借宴会之机,将富户们盘综错节的人际网络套了出来,整理成名册交给了桓彝。作为现任谯国都尉,桓彝从前担任过县令,对于官场上的那些套路再熟悉不过,此次又是顺藤摸瓜,不过数日就整理出了过往谯城胥吏与富商勾结的那些弯弯绕。然后,他在王仲坚、冉良的协助下,亲率新军士卒,将富商们在一天之内抓捕归案,和胥吏们关在一起。
摆脱了名士的虚名,重回吏治岗位的桓彝感到如鱼得水。他捡起从前审问犯人的本事,将富商和胥吏的资材全部套了出来,在新军的雷霆手段之下,将他们的田地和不义之财全数充公。尤其在抄没了富商们的私人粮仓后,城中的粮草供应一下丰裕起来。
本来卞壸和桓彝还担心这样会不会有些过分,但城中从前的行商和本地小商人早就不满城中富商的垄断,对于这种行为只是拍手称快;而富商与胥吏皆非世家大族,附近的士族也仅仅是不咸不淡地对抄没时的粗暴手段议论了两句,但没有人站出来明确反对。
在谯城中众人的努力下,三日前回到谯城时,桓景兄弟眼中已经是一座恢复了秩序的城市,正在井井有条地撤离平民,并修缮城防。值得一提的是,依照桓景留下的方案,新军修筑了一段厚实的城墙,直直伸入涡水之中,那是桓景预备在围城之时,水师运粮的通道。
此日雨终于停了,桓景正在城楼上熟悉谯城的防务,忽然城西有一支人马沿着天边的乌云而来。桓景粗看时还有些狐疑,忽然想起三日前母亲的来信,信中说她已经将鸽子坞与白云坞的三千人马统合起来,在高肃和阎亨的护卫下,撤往谯城。
桓景想起来,这支人马本来是他从琅琊王处带回来,留在白云接受新军教育的。本来自己并未下令要让他们撤离两座坞堡,看来是母亲的主意。现在看来,母亲倒是考虑得挺周密,毕竟白云坞虽然坚固,但城池狭小,一旦围住,自己反而投鼠忌器。这确实是自己之前的疏忽。
果然,待他们靠近,桓景靠着千里镜眺望,看见旗帜上正是一个大大的“桓”字,人马成数个方阵行军,在方阵中间,则是附近的平民还有白云坞的女眷们。
“我是白云坞女主人王雍容,请开门!”一员女将全身披挂,策马而出,果然是母亲。
桓景微微一笑,命人打开城门迎接。王雍容一入城,就立刻下马登上城楼。母子二人终于再次相见。
“燕燕她们都没事吧?”
“什么叫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坏孩子,都没给为娘的打招呼,一开口就问自己媳妇。”王雍容笑着骂道:“景儿怕是已经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
“娘,你骑马走在最前面,我能认不出来?何况我还有这玩意儿”,桓景挠着头,笑嘻嘻地将千里镜递给母亲:“你看,这是我之前说过的千里镜,靠着这个连士兵头上的帽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你试试?”
王雍容接过千里镜,向远处眺望:“吾儿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过为娘也喜欢。”
她将镜头扫过近处城楼门下正在入城的队伍,挺着大肚子的燕燕和孔宪,远处一片又一片徐徐移动的方阵,天边原野上北归的鸿雁。
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眉头微蹙:“我们军中哪儿来的这么多骑兵?”
“什么?”
“一些士兵,有些模糊,像是在骑着马。你当时从寿春带回了许多马匹么?”
“没有啊......”
“那你看这天边的是什么东西?”
桓景举头向天边望去,只见天与地之间似乎确实出现了墨色的一线,只是夹杂在乌云之间,看不真切形状。
“糟糕!”他从母亲手上一把夺过千里镜,向天边仔细观察,果然天边乌云之下,无数骑兵正向谯城赶来。
“不好!是贼军的骑兵,母亲,快,让城门处的军队进城!”
王雍容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飞身下楼,一旁侍立着的冉良也立刻会议,奔向城墙其余各处,命人做好战斗准备。
“敌骑来袭!敌骑来袭!”
声音从城门处一直传到远方。入城的方阵加快了脚步。平民耐不住惊吓,开始冲击护卫他们的方阵,想要挤开方阵向城门奔去。这些从寿春带来的晋军纪律不严,也出现了散乱的趋势。
接近城门处的方阵像涨潮时海边的沙堆一样,正逐步解体。如果不能抵御住敌骑的冲击,那么敌人很有可能趁乱跟着混在溃散的军队和平民入城。
阎亨本来已经护卫燕燕、孔宪还有临海公主跨过吊桥,现在见事态紧急,从身旁的新军士兵那儿借了一匹马,向城外一路逆行出城。这是他一手从寿春带来的军队,或许只有他自己的号令能够止住崩溃之势。
他跃马一路冲到队伍最后,大声疾呼:“士兵兄弟们!你们现在不是苟睎手下的偏师,也不是石勒手下屈辱的降兵。你们是保卫谯国的新军!
“从前我们受过太多屈辱,现在好不容易重新获得自由,难道还想转身而逃吗?”
虽然依旧有士兵循着本能向城门逃去。但阎亨终于汇集了一批敢死之士,他们背朝护城河,在距河百丈之处停下,手持长矛静待敌军,身后平民和逃兵川流通过吊桥。
敌骑裹挟着尘土飞奔而来,飞速向方阵靠拢,眼看就要穿透薄薄的一排枪阵,直扑此后的平民。
“射!”
忽然城头一阵弓弩的齐射,将敌骑的势头止住,阎亨率长矛手上前与敌骑开始贴身缠斗。平民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喊杀声,纷纷加快了速度。望着护城河外的战斗,桓景握紧了拳头:他现在只能在城头指挥弩手协助射击,但阎亨他们能坚持多久,他也不知道。
“坞主夫人无碍,但孔夫人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冉良突然跑上城楼,高声喊道。
“快去南门报知都尉”,桓景犹豫了片刻,忽然又说:“不!还是不要告诉桓彝,等百姓全数回城再说!”
在战场上,小家的事情突然变得渺小起来。如果受惊的是燕燕,自己会如何呢?他不敢想,只是赶忙下令守军射出下一轮箭雨。
一刻钟之后,百姓终于全数通过吊桥,现在护城河北只剩下阎亨和他的战友们了。
“百姓都回城了,弟兄们可以撤了!”
阎亨身被数刀,仍然挺立在队伍最前面,直到亲自为战友殿后之后,才翻身跳入护城河中。
吊桥缓缓升起,城楼上桓景舒了一口气。
此时,敌骑纷纷朝后退去,直到弓弩射程之外。突然敌骑分开成为两队,一员敌将骑着战马从中间慢慢悠悠地走来。他脱下兜鍪,露出一张戴着半边面具的脸。
他略低头,取下面具,右脸上是一条可怖的伤疤,从额头贯穿右眼,一直划到右脸脸颊。
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用拖长的语调喊话道:
“桓司马,别来无恙啊!”
第二十九章 桓彝的初战
“哟,原来是独眼将军,失敬失敬!”
桓景在城楼上毫不客气地回敬石虎,城墙上一阵哄笑。他心中清楚此番面对的是劲敌,绝不可轻视,但在部下面前,可万不能露怯。
“此番破城之后,桓司马可未必能剩下一只眼睛!如果立刻开城,倒是能保你双眼俱全。”石虎勒着胯下骏马,恫吓道。
“石虎,我入你娘亲!”桓景身后陈昭之骂骂咧咧地喊道:“什么狗屁桓司马!你面前的是谯国内史!”
“桓内史,你的部下可真是不通礼节。两军接战,不出恶言,你虽伤我一只眼睛,我石虎可从没......”
今日的石虎居然絮絮叨叨,实在是反常。桓景向石虎军阵后方望去,发现其军队正在迅速朝南调动。
不好,看来石虎亲自在西门叫阵,不过是吸引城中守军的注意,其主力却在向南门调动。
他赶紧朝冉良耳语几句,“去告诉桓彝,让他守好南门。”
“坞主,要不要换上二坞主”,冉良犹豫地说,“都尉没打过什么仗......”
原来,此时除桓景外,唯一有带兵经验的桓宣尚在城中安置刚来的平民和军士,守卫南门的是谯国都尉桓彝。冉良的担忧不无道理。
涡水在谯城拐了个弯,所以谯城北面和东面都有涡水环护,但西门和南门却要直面敌军。此前没有料到石虎能如此快的到来,所以南门暂时交由擅长吏治的桓彝来处理,而桓宣却在城中安置军队。
“不换”,桓景思索片刻,给出了答复:“如果堂叔能挑起担子,就让他来指挥,有不懂的,你和王仲坚教他做。如果他挑不起担子,冉良,你和仲坚就顶替他。”
“我么?”冉良指着自己,怀疑地问道:“我才十三岁啊!如何能教都尉打仗?”
“霍去病十四岁就精于骑射,十七岁就能大破匈奴,你比他也就小不了多少。何况你实战经历已经不少了。”桓景鼓励道,但心中清楚王仲坚大概才是协助桓彝临时指挥的人选。
“好!”冉良自在新军读书以来,最崇拜的就是霍去病,现在被灌了口鸡汤,精神一下振奋起来:“对了,都尉的夫人动了胎气,要不要叫都尉回去探望。”
“不必了,也不要告知桓彝,让他坚守阵地就好。”
冉良点头而去。望着冉良远去的背影,桓景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桓彝的妻子正面临危险,自己却瞒着下属,仅仅是为了让其安心。如果在原时空,这可算不上是个好领导。
但原时空的老板们考虑的仅仅只是赚钱,现在他自己肩上却扛着全城的安危,责任本来就不一样。为了谯城,乃至谯城背后涡水下游百姓的生命,桓彝个人的幸福又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求此战能够快速结束,能让桓彝去探望妻子吧。
城门下,石虎还在骂骂咧咧,桓景摇摇头,望向南门,此时似乎已经开始接战了。
待冉良抵达南门城楼时,桓彝端坐在一张小巧的胡床上,警惕地张望着城楼下聚拢的骑兵。因为家学渊源,他读过不少兵书,但从没打过一仗。眼下敌情仓促,他脑中飞快闪过从前背诵的兵书,但“赵括”这个名字却不断在他眼前晃荡。
也是,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一仗,从前那些兵书自然作不得数——不过自己好歹知道自己不知道,那么光这一点就比赵括强多了。
“内史有令,请都尉坚守岗位,贼军马上就要进攻。若有疑问,我和王仲坚都会解答。”冉良传来了西门的命令。
“知道了,我会坚守此地的。”桓彝回答道。
他不由得望望身后,王仲坚正昂然站立,看来之后指挥上的事情得多问他了。他们之前在打击谯城胥吏的行动中合作默契,在桓彝眼中,这个年轻的新军是个铁一样的汉子;而在王仲坚严重,桓彝则是一个足智多谋的神探。
“我们需要现在放箭么?”桓彝迟疑地问道。
“还不用,现在抛射杀伤甚小,却要浪费大量箭矢。不如等敌军进入射程,才能齐射。”
王仲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流民“王二顺”了,现在的他在聪敏之余已经能够沉住气来。不到射程不射箭,是新军的铁律之一,不过外人如桓彝不懂也是常理。
城下的骑兵一开始只是蹭着射程边沿行军,待集结完毕,突然一声鸣镝带着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千余骑兵渡过护城河,一齐向城墙冲锋,那气势好似光凭马槊就能捅破城墙似的。
“射箭!”不等身后王仲坚提醒,桓彝下达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命令。
迎接敌骑的是一阵箭雨,桓彝紧张地看着箭矢击打在敌军阵中,有些失望地发现敌人只倒下了十余人。其余的骑兵依旧骑在马上,飞速向城墙接近。
这和他从前读兵书时所想象的箭如雨下的场景确实不太一样。
“上箭——”他继续下令,掩盖心中的不安。
“射箭!”第二轮箭矢射出,这一次由于敌人接近了许多,有二三十人倒下,但敌人马快,基本已经全数接近城墙下方了。他们开始挥舞起套索,希望能攀缘上城墙。
这和石勒突袭苟晞用的是同一招,但桓彝和王仲坚并未见过这个架势,不禁有些迟疑。本来他们期望敌人能够向城门冲撞,这样就能进入瓮城的圈套,但敌人图快,反而没有向城门进攻,而是转而冲向城墙。
“快!把那些绳索和钩子都从墙上扔下去!”桓彝大声疾呼,守军手忙脚乱地割断绳索,但更多的绳索向城墙上掷来。先登的勇者
“都尉,别忘了还有连弩和金汁。”王仲坚提醒道。
“对”,桓彝转身下令,“连弩射击,倒金汁!”
远程精度不高的连弩,此时面对拥挤的敌军,正是大显神威之时。利簇穿透铠甲,滚烫的粪水浸入肌肤,南门城下一片鬼哭狼嚎。
但敌军的勇猛显然超过了桓彝的预计,少数敌人依然能顶着箭雨和粪汁翻身爬上城头,这些敌军都不顾性命地往前冲,往往在殒命之前能砍伤三四个守军。渐渐南段城墙上被拉出一个缺口。
桓彝不禁有些胆寒,坐在胡床上,虽然努力想作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已生出退意。但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了他的脑海:曾祖父桓范在高平陵可没有退缩过!
是啊,高平陵桓范的失败纯粹是因为曹爽的胆怯,如果面对压力,先辈能多坚持一下,或许命运也会大不一样吧。
“谯城的军士们,随我去补上缺口!”他从胡床上站立起来,一挥手,身旁的军士也随之喝彩。
新军军士虽然和旧晋军有着不同的面貌,但多少存留有严重的主官意识,此次桓景留桓彝指挥,最重要的考虑,就是桓彝谯城都尉的身份能够稳住人心,而桓宣虽然贵为驸马,却暂时只是白身而已。
桓景只求桓彝能够坐在城楼上不动如山就好,但桓彝却选择振臂一呼,出乎意料地提起了南门守军的士气。见主将向缺口处移动,前线的士卒奋勇争先,竟然硬生生地将先登的敌军挤了回去。
不过,敌军毕竟身经百战,凭借娴熟的武艺又渐渐稳住了局势,在城墙上,两军陷入了僵持。
此时城楼下部分敌骑又重新上马,组成环阵向城头射箭。新军之前必须密集靠拢,才能挤回先登的敌军,现在以密集阵型面对箭雨,伤亡有些惨重,看似又要退却。
桓彝气血上涌,扒开后阵正欲退却的士兵,向激战之所逆行而去。退却的趋势重新被稳住,但城墙上激战的双方都有些疲惫了。
突然,城门大开,一支骑兵从城门中冲出。敌骑猝不及防,他们有的弃了马正在登城,有的正组成环阵射箭,来不及抽出马刀。现在面对新军骑兵的马槊,无法近身作战,只得立刻狼狈地拔马回撤。
骑兵一路追到护城河旁,见对方援兵一到,方才停下,缓缓回城。而留在城墙上的敌军全都做了俘虏。新军骑兵主将向南门城楼上挥手致意,桓彝下瞰,却正是桓宣。
原来桓景只是让桓彝作正兵拖住敌人,却让精通骑术的桓宣作为奇兵,在两军相持的时候杀出。桓彝一拍脑袋,有些懊恼:如果他不去努力挤回对方先登的勇士,或许敌人留在城墙上的俘虏会更多。
“都尉,孔夫人她入城时受到惊吓,动了胎气......”一声怯怯的话语从他身后响起,他回头一望,却是冉良。
“什么?”桓彝差点惊得跳起来,赶紧脱去厚重的战衣,向城中奔去。
西门的骂战还在继续,石虎长篇大论地指责桓景背信弃义,而桓景也回骂石虎是个屠夫。虽然骂战激烈,但两人的心思皆不在此,都在南门的战斗上,不时向南眺望。
待南门的大战结束,见己方骑兵撤退,石虎终于淡淡一笑:“桓司马,啊不,内史,今日算你赢了,但我终将挖出你那两只眼睛!”
桓景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屠夫还真会占嘴上便宜。
“好啊,你那一只眼睛也小心点!”
当晚,石虎乘着暂时没有下雨,引兵稍稍向后撤了半里地,却在谯城西北处快速扎下营来。
第三十章 打谷草
接下来两日之间,石虎只是在谯城西面加固营垒。城中新军军士力请出城作战,但都被桓景否决了。
在由太守衙门改造而成的指挥所内,新军将士围绕沙盘而坐,正在激烈地争辩。
“将军,为何不趁敌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呢?”陈昭之激愤地进言。
“敌军已经安营扎寨,就是希望我军能够出城决战呢!”桓景解释道:“不能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情。”
“敌军目测只有七八千人。我们当初在山桑县能全歼支雄部七千人,为何此时又要害怕呢?”
桓景叹了口气:“昭之,你还不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取胜的么?当时支雄西岸的军队疲惫惊扰,又士气低下,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才会被一击而溃。而东岸那一千胡人军士,战意稍稍高昂一些,我们打得就很吃力。
“对了,根据昨日审问俘虏得到的情报,此番石虎麾下,皆是由河北并州两地来的老营,一共七千人。想想看吧,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七倍于当初东岸支雄部的战力,如何能正面取胜?
“此外,还有夔安部紧随其后后面,即使我们能血战惨胜,也会被随后而来的敌军收割。”
桓景心中非常清醒,此时不是快战决胜负的时候,只能依靠坚城慢慢损耗敌军。他向西面望去,或许夔安部此时已经和石虎会和了吧。
“如果让水师沿涡水溯流而上,袭击贼军后方呢?”冉良问道。
“这是个好主意”,桓景赞许地说:“然而溯流而上船速较慢,如此大张旗鼓,势必会被敌军发现,起不到突袭的效果。”
“那么绕道北岸不就行了么?”一旁桓彝有些摸不着头脑。
桓景叹了口气,这个谯城都尉还不熟悉过往的情况啊。
“堂叔,你有所不知,现在涡水北岸并非我们的地界。目前管辖那片土地的,是樊雅。”
而正在谯城内士卒陷入激辩的时候,冒着大雨,夔安率领着剩余军队也陆续赶到谯城城下与石虎会和。石虎倨傲地立在营门前,等着夔安进入营中。
夔安牵着马,来到石虎面前。他此番前来还是害怕石虎进军过快,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可不好向石勒交代,于是也连夜从苦县赶来。
“前日夔将军说以稳重为要,要徐徐而进,为何今日来得如此之快啊?”石虎嘲弄地看着眼前的老将:“之前你说的什么鸽子坞、白云坞的守军呢?他们现在在何处啊?”
“之前不能明白少将军的深意”,夔安弯下腰,折眉说道:“现在末将明白了,行军当以全速为要,先前固守兵书上的陈规,是我的过错。”
石虎一转头,唤来一小厮,小厮点点头,献上一副马鞭。他接过马鞭,向地上啪地一甩。
“夔将军此番虽然低头,谁知道你是不是暗中腹诽”,石虎歪嘴说道:“你若能受我三下马鞭,就接受你的诚意!”
夔安本石勒部宿将,哪儿受过这番折辱,但为了全军的安危,此刻也不得不低头,脱去铠甲。石虎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绕着夔安打量了一圈,猛地一挥鞭。
“一下!”
夔安双手撑在地上,紧咬牙关,挨过了第一下。
“两下!”
“三下!”
他满头大汗,但硬挺着一声没吭。石虎狠狠地瞪了一眼四周,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以后如有与我争辩者,即使是夔将军这样的宿将,也免不了挨鞭子!”他怒吼道:“你们先散去,我有话要单独训斥夔将军。”
见石虎正在气头上,众将士纵是骄横,也不敢继续围观,只是纷纷散去。留下石虎独自面对夔安。
此刻,石虎却低头弯腰,一把将夔安从地上拉起来,小声说道:“方才多有冒犯,后生无礼,还望将军恕罪。”
夔安被石虎突如其来的谦卑搞懵了,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前石虎残暴的名声早在营中流传开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石虎竟会主动在事后来向他夔安道歉。
不等夔安回复,石虎继续说道:“若目标是谯城,乃至整个谯国,夔将军缓缓而进的思路是正确而稳妥的。然而,夔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首先是军中的情绪,士兵们之所以跟着我们,不是为了什么夺取天下,兴复汉室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相信你自已也不信刘聪那帮屠各佬真能代表汉室。
”士兵们之所以跟着我们,不过是有粮吃,有女人玩。你之前治军严明,但把抢来的粮食全数运往淮河前线,而又禁止藏匿女人,这样士兵们如何肯替你卖命呢?”
夔安点点头,他没想到,这个之前在阳夏臭名昭著的屠夫,分析问题竟如此冷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而更重要的则是叔父的心思。夔将军久在外领军,对与叔父的志向反而不甚了了”,石虎继续说道:“知道为何之前叔父让张宾来防备桓景吗?”
夔安摇摇头。
“我们的征东大将军根本就没想过攻占谯国,不过是军中粮草不够,需要找办法补充粮食罢了。
“那么与其和城中守军硬拼,不如先屯兵于此处,然后将士们四处打谷草。”
“打谷草?”或许是夔安太久独当一面,从来都只是依军纪行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呃......就是到附近去‘征收’粮草罢了。”石虎满不在乎地解释道:“附近虽然平民都往南逃了,但富户的谷仓都还在呢。至少可以解叔父的燃眉之急了。”
原来这几日,石虎的部队一直在四周搜寻谷仓。士族大户们的存粮被挖了个干干净净。有了粮食,石虎的军队越来越骄横了。
“既然少将军没有打算攻城的意思,为何又要放任先锋攻城?”
“哼,那群愣头青”,石虎露出轻蔑的笑容:“那些家伙个个是不安定因素,现在为晋军擒去,反而是件好事。”
夔安感到这个少年简直是个魔鬼。放任战友送死,除去了不安定因素的同时,却趁机收获了主战派的好感。
“之后夔将军你可自率所部屯驻此处,料桓景必不敢出城决战。”石虎露出得意的眼神:”那么城内的士卒们只能困守城中,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打家劫舍,岂不快哉?“
“少将军计谋老朽自愧不如”,夔安头低得简直要伏在地面上:“只是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我屯兵于此,而少将军四处‘征粮’。那么苦县不就空虚了?”
石虎歪嘴一笑:“过了谯城,涡水又窄又是逆流而上,桓景的船队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立马可以发现。”
“那么如果绕道涡水北面呢?”
“夔将军难道不知道?涡水北面可是樊雅的地盘。去年桓景和樊雅刚刚死斗过一次。樊雅当时的精锐几乎被一扫而空。不过这之后,桓景再要夹涡水而进,怕是难喽。”
两军在谯城对峙了数日,期间桓景组织小部队发起了几次试探性的夜袭,但石虎早有斥候在外侦查,往往出城不久被发现,小分队只能草草回城。小部队尚且如此,大规模的反击显然无法做到出其不意。
而于此同时,涡水的运粮船队则不断带来石虎在四处劫掠的消息。桓景不禁感到心中烦闷:现在虽然石虎军暂时无法突破城防,城中补给良好,但是自己也远远没有能力向城外军队发动反击。两军相持之际,正是石虎率军四处打谷草之时。
从涡水入城的探子传来一个又一个石虎军在附近辖地出没的消息。每一次石虎军出动打谷草,就意味着又有一处百姓遭到荼毒。春耕的工作也被打断了。桓景身在城里,急在心里。
第三十一章 门外的赌徒
单纯从利害的角度,桓景心中非常清楚,石虎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处在困境中的石勒军筹集粮草,如果不能阻止石虎继续在谯城附近活动,那么南边石勒一旦撑过这些时日,必然继续南进,那时江东的那些世家大族们恐怕拦不住石勒的大军。
那么该如何破敌呢?
首先,或许运动战是一条出路,但作为谯国内史,弃谯城而走显然是一件极具象征意味的事情。一旦谯城落入石虎手中,就意味着石勒控制了整个豫州的所有主要城市,人心相背之下,自己背后那些坞堡主们就到了蠢蠢欲动的时候。
其次,上兵伐谋,既然石虎来到此地是为了粮草,那么如果能够烧毁石虎抢掠来的粮草,石虎的进军也失去了意义,或许会不战自退。
而石虎全军若要将谯国打劫来的粮草运去石勒屯驻的汝阴,必然要经过苦县。而探子也确认了这一情报,于是桓景产生了另一个思路,沿涡水西进,烧毁囤积在苦县的粮草。
然而正如之前和陈昭之所争论的,沿水路北上动静太大,而取道北岸的樊雅呢?自己当初可是灭掉了樊雅四千人老底,将他撵出了谯城,显然作为仇家的对方不会答应。
这一天,桓景计无所出,烦闷之下,趁着大雨暂歇,来到女眷的居所探望桓彝夫妇。自从入城那天受惊之后,孔宪的状况一直很糟糕,腹部的阵痛不时发生。她的丈夫桓彝日日守在她身边,不敢离开片刻。
与燕燕不一样,孔宪已经快到生产的日子。本来孔宪身材偏小,属于容易难产的那一类型产妇,此时收到惊吓,很可能会危及胎儿。
桓景对于妇产科一窍不通,此番前来也仅仅只能给予精神上的支持。但有时上司的支持不就是这样的么,他不禁回忆起了原时空,重要的往往是关心的态度。专业上的帮忙其实只能由专业的人来做,但上司有没有态度对于员工其实是两回事。
此时在桓彝屋内,叔侄两人沉默许久。放在从前,作为名士,桓彝最喜言谈。但现在他心思全在孔宪身上。桓景见他这副光景,也不好意思打扰,只能静静的坐在一边。
屋里安静得可以听见门外雨后的鸟鸣。孔宪正在昏睡之中,苍白的脸上略显浮肿。望着这副褪去妆容后的虚弱面容,桓景不禁想起在龙亢初遇这位年轻婶婶时那副神采奕奕、荣光焕发的样子。
为人母真是不易。
渐渐地,门外似乎有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但听不真切。桓景和桓彝都没有在意门外发生了什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看我吃你的鱼!”
孔宪峨眉微蹙,似乎被惊扰到了,稍稍动了动身子。
什么玩意儿?城中没有鱼贩子了,哪儿来的“吃鱼”。但他没有细想,只是如果再有人再在此地惊扰,他得出去说道说道了。
门外的动静似乎消停了一阵子,但突然又是一声喊叫:
“全押?你确定?”这次似乎声音更加清楚了一些,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当然确定,但你敢跟注么?不跟注就都归我喽。”这个声音则像是一个年轻人。
“押就押,我走南闯北,还会被你一个书生唬住?我也全押!”
短暂的寂静之后,接着是一阵喝彩声。
病榻上,孔宪轻轻吟了一声,接着一阵吐息,仿佛被门外的动静吵醒了。
这下叔侄俩彻底坐不住了。
桓景推开门,却发现街道一角,一群闲人正在博戏。所谓博戏,即六博,是流行于魏晋的一种赌博棋戏。规则桓景也不太懂,大致是摇骰子来行棋。棋盘由一条“河道”分为两部分,然后筹码都放在“河道”中,被称作“鱼”,双方可以在中途加注,然后吃掉对方的筹码被称作“吃鱼”。
大概行棋过程只是为了让赌博更加富有趣味,桓景心想,和几乎所有的赌博一样,这个游戏的精髓还是在于下注。桓景在原时空常常陪公司创始人玩德州扑克,所以对这方面倒是有些心得。
虽然正值战事,城中依然有少量闲人滞留,他们多半是军士的眷属,他们闲来无事,往往以赌博为乐。轮闲的军士也往往加入其中,桓景从前严禁军中赌博,但这一非常时期,只能暂时放宽。毕竟对峙之中,大家心情都不好,需要一些调剂。
只是赌博赌到扰民的地步,就必须管管了。
“喂,你们要玩六博的,去别处玩。扰民就不好了!”
众赌徒投来目光,发现是桓景,都噤了声,束手让开道来。之前对弈的两个赌徒,一个是年轻文士,正气定神闲地坐着,而另一边的老者,却是和冉良同住的老田头,此时见内史前来,羞得抓耳挠腮。
桓景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年轻文士,此人北人打扮,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与讲究的江东士人大不相同。但拉碴的络腮胡后,其实也是一张清秀的面庞,年纪大约与桓景相仿。
此时此人箕距而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桓景,眼神极其嚣张。
“慢着,城中哪儿来的如此闲人,别人好好地博戏,你何德何能来管我们?”那文士抖了抖袖子,挑衅地说。
“先不管我何德何能,你扰民不对在先。”
“行,是我扰民。那么搬去别处博戏之后,不一样扰民么?”文士不屑地说:“谯城大小只有这么大,城外又大军压境,四境的居民只能来城中避难。现在城中是人挤人,在哪里博戏,本来都会扰民的。”
那文士潇洒地一指桓景: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考虑扰民,你只考虑你自己。”
桓景一下被这番歪理噎住,想不出怎么反驳。
老田头牵了牵文士的袖子:“这人是谯国内史,你惹不起的,快点收摊走吧......”
那文士却说:“谯国内史又如何?大不了我不在这谯城住喽。”
桓景虽在气头上,但反过来一想,自己似乎还真拿着文士没有办法。于是细细思考着文士的话,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城中任意一个地方博戏,确实都会扰民。
“那么这位先生又有什么办法呢?”桓景怒气未销,便先让对方说话,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么在军中禁止博戏,要么就划出一片场地,让他们玩个够。城外涡水上,船只多得不计其数,你为何不让他们去船上玩呢?
“一方面城中守军看不见博戏的人,不会被这种玩意影响到工作;而另一方面,这些人在河面上也可作为闲子,一旦有风吹草动,会来城中回报,等于一个哨岗......”
文士正滔滔不绝之际,一旁桓彝迟疑地端详了半天,突然惊喜地冒出一句:
“温太真,你来了?”
文士微微一笑:“裸狗,终于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这两人居然认识?桓景感到摸不着头脑。
“这位是温峤,字太真,是刘琨的谋士,我们在洛阳时是老相识了。”桓彝赶忙将文士介绍给桓景:“平日里爱好博戏,“
然后,桓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太真兄还喜欢给人起外号。当初我还是名士的时候,有一回宴饮之时喝醉了,曾经脱光衣服,钻过狗洞,所以被起了个裸狗的外号。”
这外号有些侮辱人了,桓景想着,如果不是亲密的朋友,还真不能如此互相称呼。不过这文士倒确实是口无遮拦。
“刚刚只是为了试探内史的雅量,多有冒犯,还望恕罪。”文士略略一欠身:“现在看来内史气量非常,确实能听进去话。”
他向北望去,长叹一声:”可惜刘公就并非如此。“
温峤这时才将他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原来刘琨在并州听说司马睿这边正被石勒攻打,于是派温峤来探查情况,顺便帮晋室出谋划策。
但千辛万苦来到寿春后,温峤发现司马睿和石勒在淮河并无战事,简直要闲出鸟来。
“于是我就问琅琊王,现在还有哪里在打仗啊?那老儿也不迟疑,直接说贵处在打仗。我说好啊,就过来了。”
温峤又聊起随刘琨转战并州的事迹,三人相谈甚欢。
正当三人谈笑风生之际,突然一个小兵跌跌撞撞地从桓彝府中跑出:
“不...不好了!夫人她......”
不等他说完话,桓彝赶紧回头向屋里狂奔而去,桓景与温峤紧随其后。
第三十二章 新生命
桓彝推开屋门,桓景跟在他身后,发现孔宪此时大汗淋漓,在床上痛苦地喘着气,一旁的稳婆正在床边努力地忙活着。
“大人们,快请出去!”稳婆见一行人闯进来,赶忙说道:“夫人就要生了!”
原来,在这个时代,妇女生产被视为不祥之事,容易引来血光之灾,所以即使是丈夫,也不许进入产房探望,更别说桓景这些外人了。
桓彝担忧地回望了孔宪一眼,就将桓景、温峤推出,然后关上了房门,一个人坐在路边,抱着脑袋。
桓景和温峤则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切切私语着,生怕影响到桓彝的情绪。他们聊的,无非是谯城眼下的局势。
“桓内史,以我在太原的经验,你现在困守谯城。和敌军这么耗着,并非良策啊......”温峤向桓景耳语道:“敌人顿兵于坚城之下,已经数日,想来师老兵疲,为何不趁机突袭呢?”
“敌军戒备森严,我之前也试过几次偷袭,斥候很容易就发现我军的行动了。”
温峤点点头。此前他在刘琨麾下也曾经与石勒交手过,深知对方狡猾之至,亦治军有方。虽然此次来进攻谯城的不是石勒本人,而是他的侄子与宿将,但依旧不能轻视。
“有没可能渡过涡水,从北面绕道敌军后方呢?”
“好主意”,桓景赞许了一句:“但是,北岸的军阀樊雅,之前也算是我的死敌了,当初此人就是被我撵出的谯城。现在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再去找他借道,未免过分心大了。”
温峤微微一笑:“这有何难哉?你们虽然和此人多有交道,但未必真了解此人。樊雅在北岸一直没有行动,这本身就能说明许多问题。”
“这能说明什么呢?”桓景斜着眼问。虽然眼前这个家伙又有个让人熟悉的名字,想来将来也会是个大人物,但是现在不过和他年纪相仿。虽然和刘琨在太原转战多年,但能有多少实战经验,着实令人怀疑。
“要么是樊雅之前被你们打怕了,要么是他还有别的利害考虑。”温峤分析说:“打个比方,如果你桓景是樊雅的话,要来谯城报仇,你会怎么做?”
桓景思索片刻:“如果不是立刻全军进攻,那么也会不断派小股部队来骚扰吧。最少最少,如果我是樊雅,并且节操和他一样低劣的话,大概会投降石勒。”
“但樊雅并没有明确投靠石勒”,温峤略略一扬眉,十分肯定地下了个结论:“这说明你们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温某请求北渡涡水,前往樊雅处,凭三寸不烂之舌,必能将其说来归降”
“但我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派人劝说过樊雅,全被赶了回来”
“放心吧”,温峤拍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之前我在并州,比樊雅难对付的家伙见得多了。你可知索头部落的拓跋猗卢?那可是茹毛饮血的主儿,但我当年还是说服他帮刘公与胡虏作战。今日樊雅虽然与尔有旧仇,但大敌当前,我自有办法说服他让出通道。”
“但愿如此吧。”桓景漫不经心地应着,心中实在没有把温峤这番大话当回事。
两人沉默下来,目光都投向蹲在地上的桓彝。桓彝显然没有关注他俩的谈话,心思全部放在屋内正在生产的孔宪身上。桓景见他眉头紧锁,心中的焦虑全都写在脸上,对妻子的关心显露无遗。
过几个月,燕燕也要生了,不知道自己会担心成什么样。在古代,妇女每一次生育,都是在趟一遍鬼门关。然而自从与石勒开战以来,军中府中事务繁忙,自己与燕燕的交流却少了不少。想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了一声。
突然,房门开了,一阵哭声从房中传出。
不等稳婆说话,桓彝拉着桓景冲进房间,只见孔宪脸色依然苍白,但神情舒缓了不少。她目不转睛望着房间的一角,眼中无限爱意——
那里正是哭声传出地方,一个稳婆正哼着民谣,安抚着刚出生的婴孩。
桓彝颤抖着向前,从稳婆手上接过婴孩——年近四旬的他,终于第一回做了父亲。望望妻子,又望望手中的婴孩,他不禁涕泗横流。
“夫君,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病榻上,孔宪虚弱但不乏喜悦地轻声说。
桓彝欣喜地望望桓景,又望望温峤,突然心有所动,将手中婴孩捧到温峤身前: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温太真远道而来,吾得见旧友;而又多亏稳婆们辛苦地劳作,我夫人母子平安。这样吧,太真,就以你的姓来命名这个孩子吧。
“就叫他桓温......”
喜悦的气氛充盈着产房,在艰苦的战斗之间,居然诞生了生命的奇迹,一旁桓景的卫士与桓彝虽然非亲非故,也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欢快地在院子里跳起了襄城郡老家的丰收舞。
只是没人发现桓景眼神虽然喜悦,却带着些疑虑:怪不得从前听到桓彝这个名字,感到那么熟悉,原来桓彝竟是桓温的父亲,而自己则是桓温的远房堂兄!
第二天,涡水北岸青丘坞,樊雅大营内。
樊雅端坐在大厅正中,一脸期待地看着眼前的来客:此人自称是刘琨的谋士,特来拜见谯郡太守,说有要事相商。
刘琨在太原郡与汉国的胡人势力征战多年,他的事迹早在淮河以北传扬,成为晋室在北方的精神象征。而刘琨的谋士竟然知道天下还有他樊雅这号人,这不由得让他受宠若惊。
那谋士略略一施礼,用清朗的声音缓缓说道:
“鄙人温峤,之前在寿春听闻樊君在谯城拥兵数千,今日特来拜见。”
“是寿春来的贵客啊,请问有何见教?”樊雅笑得合不拢嘴,这人是从寿春来,想必带来了琅琊王的口信。琅琊王派人前来,难道是想拉拢他,或许得个谯郡太守的名头,也不在话下。
温峤沉默片刻,便掷地有声地说:
“去年苦县大败,前谯王司马邃战死,谯国变为谯郡。幸有丞相琅琊王最近承制,立司马承为新的谯王。谯郡重新改为谯国。
“琅琊王已封桓景为谯国内史,请樊君看在晋室的份上,自去谯郡太守称号,协助桓景击退胡虏!”
见来人言语之中没有留一丝情面,樊雅脸立马黑了下来:
”你难道没听说过,凡是为桓景做说客的,都被我仗责数十,然后轰出去了么?
“看在你是刘越石谋士的份上,请回寿春吧。”
温峤故作傲慢地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傻鸟没有成大事的气度,全员都是孬种!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今日不帮桓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早晚得被石勒灭门!“
樊雅气血上涌,捏紧了拳头,恶狠狠地说:
“匹夫如此无礼,竟敢诅咒我的家人!给我把他逮起来!”
四面武士立刻持矛将温峤团团围住。
第三十三章 游说
樊雅从台上走下来,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我素来尊敬刘越石,这才保你一命。如今口出狂言,可保不了你了。”他从身旁卫士手上接过刀子,用刀背狠狠地击打着温峤的肩膀:“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即使斧钺加身,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判断。”温峤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帮蠢驴!我好心来告诉你们求生之路,你们却如此愚顽,怎么能免得了灭族呢?”
温峤想起昨日临行前,桓景对他的嘱咐:樊雅此人欺软怕硬,只要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对方往往会被自己说动;而一旦露怯,反而有可能性命不保。
果然,见说客如此坚定。樊雅反倒起了疑心:“你真不怕死?”
“如果我对傻子讲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结果傻子听不懂,反倒把我杀了,这就算是我温峤识人不明。那么,这种情况我死了不也是活该么?”
一旁樊雅的卫兵群情激愤:
“你说谁是傻子?”
“放肆!”
“你这是求饶的态度吗?”
樊雅伸出双手,示意下属们安静,指着温峤说:
“酸文人,你说道理显而易见,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你的属下没等我开说,就拿矛尖指着我,这让我怎么说呢?”
樊雅一偏头,卫兵们只好悻悻地收了矛尖。温峤往地上箕踞而坐,毫无礼节地开始脱起靴子来。众卫兵都恨不得将这狂人痛揍一顿,但见樊雅没有发令,却都不敢上前。
温峤傲慢地指着樊雅,喝道: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说什么狗屁晋室大义么?我是那种腐儒么?司马家自己得国不正,却要别人来匡扶?”
樊雅瞪大了眼睛,司马家无道,这人人心里都清楚,但没人敢公然宣扬——他不禁点头,这狂士有些东西。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石勒与桓景在谯郡征战,无非两种情况:一、石勒取胜;二、桓景取胜。我们不谈什么大义,今天就说利益。依樊君你的意思,那种情况会有利呢?”
“那还用说么?肯定是石勒取胜会有利啊?我的谯郡太守是石勒所封,而桓景是我的仇人。何况石虎最近又送信来,说待他们取了谯郡,肯定会让我重新回到谯城。”
温峤摇摇头:“此言大谬——你以为,石勒手下良将功臣如云,为何偏偏许你为谯郡太守?”
樊雅想不通里面的关节,只好说:“我手下有兵众两三千,在北谯郡亦有人望,足以为太守。”
“哈哈哈!这么些臭鱼烂虾,也配做谯郡太守?”温峤大笑起来,随后脸色立马严肃下来:“你的人望,早在白云坞一战之后,就在谯地荡然无存,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听见“臭鱼烂虾”这几个字,樊雅身旁的卫士又是一阵骚动,但樊雅清楚自己手下几斤几两,制止了他们:“肃静!还请先生指教。”
“石虎现在拉拢你,不过是为了稳住你,让你不加入桓景一方罢了。”温峤清了清嗓子:“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吗?只要石虎攻取谯城,为了保证涡水河道畅通,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樊雅张目结舌,指了指自己,温峤严肃地点点头。
“石勒军之背信弃义你是知道的。从前在河北反复无常的历史就不说了。就拿去年来说,许诺苟晞做左司马,却找个由头就杀了他,兼并他的部众;许诺阳夏城人民投降即可不杀,却在入城后,为了军粮屠杀全城老幼。别忘了,屠戮阳夏的,正是这个石虎!
“现在石虎许诺你入谯城,你是想做苟晞呢?还是王赞呢?”
不光樊雅惊得冒了一身冷汗,一旁众将士也冷静下来。如果说石勒转而进攻涡水北岸,那么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在前线拼杀的他们,而不是他们的主帅。
温峤见众人没有回答,心中了然,看来他们已经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说道:
”而如果是桓景一统谯地,你虽然入不了谯城,至少做个富家翁是绰绰有余了。“
”主公!桓景是我们的仇人,你难道忘了......“一旁一个樊雅的谋士苦劝道。
”混账东西!“温峤不等樊雅回应,就转头斥责道:”你自己糊涂就算了,难道想害你主子灭族吗?”
他回头望向樊雅:
“当初桓景许诺过,只要你交出谯城,就不主动进攻涡水北岸。自那以后,他有违背誓言吗?”
樊雅摇摇头。
“你在北岸自称谯郡太守,他有干涉过吗?”
樊雅摇摇头。
“那为何相信背信弃义的石虎,却反过来怀疑信义卓著的桓景呢?现在没了司马睿的支持,反正你都不可能成为谯郡太守了,为何不趁着自己还有些实力,用一个虚名换取实实在在的功绩。难道非要等石虎全取谯地,然后磨刀霍霍杀过来吗?”
“先生一言,如拨云见雾!”樊雅欠身道。四旁的卫兵也啧啧称赞。
温峤摆摆手:“别恭维我,我只是看不下去蠢人犯蠢,来告诉你们活命的法子的!还不快拿地图来!”
樊雅不敢怠慢,命人取来羊皮地图,递到温峤身前。温峤也不道谢,一把夺过地图,在地上铺展开来,用手在上面指指点点。
“这里是谯郡,啊不,现在是谯国了。涡水把此地分开成两个部分。你在北岸,桓景在南岸。而石虎正顿兵于谯城之下。
“石虎的军粮,运去淮河前线,需要在苦县集中转运,苦县没有防备。现在桓内史想借你们的道,从涡水北岸,一路偷渡至苦县,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粮草。
“你们不需要出一兵一卒,听明白了吗?”
樊雅慨然而立,拱手说:“让道是当然,我们也会派人加入突袭的队伍,北岸的渡船也会尽力协助。”
四月十日,苦县东面树林中。
连夜的大雨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桓景出城的动静。在雨声之中,桓景连夜调集军队,借由运粮船渡往北岸,在急行军之后,精锐两千余人重新在苦县附近集结。
寒暄之后,樊雅也折服于昔日仇人的气魄,于是尽发军队协助。由于在基层士卒之中,昔日仇怨仍在,所以两方仍分两处扎营。
此时城中守将康朱皮浑然不觉,依旧在和众部将愉快地饮酒吃肉。虽然苦县孤悬涡水以北,确实有被樊雅攻击的危险。前些日子,石虎少将军已经明确告诉过他们,樊雅为人怯懦,且已被许以谯城,自然不会来攻。
于是这几日,城中守军只管将谯地劫掠来的粮食,借由涡水水系调往后方。当然作为守将,康朱皮也高价倒卖了不少粮食给本地人,换来了大量财宝。在加入石勒之前,他只是一个卖履的胡人小贩,只是凭借年资高加运气好,成为了一方守将。
现在石虎将他调往后方,何不趁此机会捞一笔呢?
“前日诸君干得不错,现在我们靠财货之利,所获之丰,远胜过前线那些亡命徒。”他举起酒杯,向诸将祝酒:“在坐诸位,谁也不许向少将军举发我们私卖军粮的事宜!”
“我倒不怕少将军来查问,只是晋军如果过来袭扰,劫掠了我们的粮草怎么办。”一位刚刚加入石勒军的晋人富商忧虑地说。
他心中真正害怕的,倒是桓景的法规。原来桓景若抓住对方军人,还会审判一下,依罪行选择刑罚。但是对于他那样的己方“晋奸”,几乎皆以叛国论处。
“诸君只管痛饮,有少将军顶在谯城,晋军若要到苦县,除非天塌下来。”
忽然,一声惊雷炸起,好似天真的塌了下来,吓得康朱皮手中的铜酒杯也摔在地上。
“不好了!晋军攻城了!”一个小卒冲进宴席,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康朱皮蓦地站起,“什么?多少人。”
“大雨之中,看不清有多少,大概几千是有的。”
康朱皮赶紧离席,登城眺望,只见数千军队分做两处,向苦县县城攻来。
第三十四章 苦县的火光
桓景骑马立在苦县城东的树林里,指挥着本部兵马迅速向前进攻。
苦县城防本就是他本人所设计加固,这一次反攻回来,正是轻车熟路。于是新军也没有使用冲车、云梯等拖慢速度的工程设施,只是沿着一处之前设计上的疏漏,军士们得以从城门侧面的凸起处凭借绳索,徒手攀上城墙。
幸亏当初营造城防时留了几个小疏漏,桓景心想,否则这一次还会麻烦许多。
按照探子之前的情报,城中只有千余人留守,按照常理,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应该很快就可以攻陷。
不过,之前在山桑县围歼支雄所部先锋的时候,那支军队体现出的战斗力仍让桓景心有余悸,所以这一次桓景也押上了从陈县之战后就跟随自己的新军老营。即使如此,桓景也依然心有忐忑。
新军行动迅速,不过半刻时间,城门楼旁就已经有人攀上了城墙,并打开了局面。然而这时,桓景在千里镜中看到,一个穿着华丽,貌似敌军守将的将领登上了城墙,敌军似乎士气大振,局势陷入僵持。
在战场上身着华丽的服装,自然有提升士气的作用。但在此时的桓景看来,却无异于插标卖首。
“冉良,床弩手准备好了吗?”
冉良向后挥手示意,几驾驴车各拖着一张大型的装置前来,上面皆用帷幕遮盖。桓景一声令下,帷幕被揭开,却是几驾弩车。
和这个时代的弩车不同,相较当时的大型弩车而言,这种弩车的弓臂明显偏短,但一驾弩车上却有三张弓臂,其中最末的一张弓臂是反着架的。
城楼上的守军一开始见到这秘密武器,有些紧张,纷纷开始回护主将。但桓景从千里镜中看见,那主将对于这弩车不以为意,向周围的士卒说了些什么。城上的士卒纷纷大笑起来。
原来汉晋时期的弩车,射程不过百步,可现在桓景却把弩车布置在三百步之外。看来进攻方纯粹是因为胆怯,不敢接近城墙,却选择远远放箭。而超出射程的箭矢,威力往往可以忽略不计,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上箭!”
新军的士卒们迅速从驴车中拿出几支又大又长的箭矢。看见这箭矢,城楼上的士兵笑得更欢了。诸葛弩之所以只能用于守城,就是因为箭矢过大,而射程就变得很近,现在桓景本来就在射程之外,又舍大弓而用小弓,却希望发射如此巨大的箭矢,简直是痴人说梦。
笑?桓景嘴角微微上扬:让你们笑个够。
“瞄好那个身着华服的家伙”,桓景指挥道:
“三!二!一!射!”
“崩!”地一声,在守军未及反应之际,数架弩车一齐发射。几息之后,城墙上一声惊呼,随后哀嚎声渐渐传开。
新军士卒们只是看见城墙上一阵骚动,守军将守将围住,却不解何意。
只有桓景透过千里镜,满意地看见数发箭矢中,有两发直直地穿透了守将的胸膛。
原来桓景使用的床弩,正是后世宋人所用的三弓床弩,是将将三张弓叠放,来获得射程的增加。宋军曾经使用这种床弩,射杀过辽军大将萧挞凛,促成檀渊之盟的达成。
桓景在去年年末时,就思考过怎么制作出这个大杀器。在旧时空,张华,啊不,赵瑜学长作为古兵器爱好者曾经提到过,可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是三张弓顺序排放。但缺了燕燕,白云坞的作坊制作出的三弓床弩,只是略微比普通床弩远了几十步而已,却要笨重许多。
一天他正好陪燕燕回到作坊故地重游,燕燕眼光一扫,立马看见了作坊一角的床弩模型。
“为何不把一张弓反过来呢?”
“这是为什么呢?”桓景解释说。
“你不是教过我作功等于距离乘上力么,弓的拉力是一致的,那么就要尽可能地增大弓被拉开的距离”燕燕扶着肚子,附身笔画着说:“像这样,两正一反,应该可以获得最大的弓距。”
桓景不会想到,燕燕独立发明了后世宋代床弩。经过工匠试制,这样制作出来的床弩射程可达五百步。虽然由于工艺所限,不及宋代书中记载的最远千步的射程,但用于远程狙杀倒是绰绰有余了。
之前石虎在城下挑衅时,桓景动过狙杀的心思,但石虎骑着马四处游走,而安在谯城的床弩角度又是固定的,所以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直到今日攻城之时,方才派上用场。
见敌军主将已死,桓景振声高呼:
“敌军守将已死,胆气已夺!诸位,向前杀敌!”
新军士卒们欢呼雀跃,向着先登勇士们冲开的城墙缺口冲去。而敌军本来就准备不足,加上主将康朱皮新丧,个个灰心丧气,不一会儿就开始四散奔逃。
直到这个时候,北门的樊雅军队才勉强将攻城武器推进至城楼下,然而新军已经成功攻占了北门。
樊雅抬头望向城门,看见的却是桓景的脸,和他身旁卫士坚毅的面庞。
“何其神也!”他喃喃道——这是他头一回感到心服口服。而他的士卒们之前就亲历过白云坞城下的失败,这次作为友军则从侧面证实了桓景军队的强大。在这个时代,军人都倾慕强者,樊雅军中没人说话,但气氛已然微妙起来。
城中的巷战还在继续,但已经不能说是战斗了,除了小规模的战斗外,更多地则是俘虏守军。
这次桓景吸取了教训,在西门留了个口子,溃军便争先从西门撤出。桓景只是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却没有堵住口子。
如此直到傍晚,雨渐渐停了,云彩逐步散去,桓景才开始和樊雅一同打扫战场。此次收获颇丰:石虎几乎全部转运的粮草,还有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汇聚在城中仓库了。
桓景不敢久留,匆匆命令士卒烧掉仓库,便立马向东撤军。霎那间火光冲天,天空满是红色,也分不清到底是火光还是晚霞。
他骑着马出城,不住地回头探望城中的大火,不禁万分感慨:如果是和平时期,这些物资能养活多少百姓啊,可惜不得不烧掉。
这么想着,突然胯下的青龙马好似踩着了什么东西。桓景低头一看,却是一具衣着华丽的尸体。尸体身着常服,看上去富商打扮。
这激起了桓景的好奇心,他迅速下马,将尸体翻过来,却看见那人至死都在湖着怀里的什么东西。
这会是什么宝贝吗?桓景扳开尸体僵硬的手肘,却发现是一个封装信件的竹筒。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筒,将帛书展开读起来。
竹筒是石勒寄来的,一开始仅仅只是一些日常的报告,但接下来叙述的事情却令桓景瞪大了眼睛。一旁的新军诸将望着主帅,也不知道他是惊恐还是惊喜。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桓景一边阅读,一边自语。
忽然他转身朝向众军士:
“大家立刻返回谯城,和城中守军会和——
“反攻的时机到了!”
第三十五章 谯城的死斗(上)
正当桓景在苦县焚烧粮草之际,石虎布置在县城附近的斥候早早望见了冲天的火光,行了一夜,匆匆赶回谯城西面的大营。
“樊雅居然倒向了桓景,这下难办了。”夔安听罢斥候的简述,不禁头皮发麻,他不安地瞟了一旁的石虎:“对了,我们粮草还有多久?”
一旁书记官应道:“可支七日使用,如果继续在附近征粮,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
夔安坚决地打断了书记官的叙述:
“不行,附近已经征不到粮了!”
“夔将军,有没可能向南进军,去征粮呢?”
夔安陷入了长考。他心中很是明白,近日的劫掠已经几乎耗光了谯城附近百姓撤离时还未搬走的存粮。如果要进一步劫掠,只能南下,沿着支雄的老路,向人生地不熟、且水网密布的谯国南部进军。
如果放在从前,他们或许还能选择继续向南进军。可是军队四处打谷草的行为,早已令他们彻底丧失民心,在谯地成为一支孤军。在毫无补给的情况下,向陌生的地区长途跋涉,去赌对方没有设防,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何况谯国南部与琅琊王的辖区接壤,江东的军士随时可能支援,那就不是自己这支两万人的部队能对付得了的了。
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已经有了退军的打算。
忽然他感到肩膀被人从身后按住:“夔将军,何不直接进攻谯城?”
“进攻谯城?”夔安回头一望,原来是石虎。这年轻的魔王倒竖着眉毛,却露出狡诈的微笑。
“没错,就打谯城!”石虎解释说:“桓景前去攻打苦县,必然带走了全部精锐。现在趁他主力还在苦县,可以趁机一举拿下谯城!”
是啊,夔安一拍脑袋,不禁叹服。桓景的粮草肯定都在谯城中囤着,而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眼前的大粮仓。虽然谯城城坚,但人少兵弱,必能一举攻克。
“少将军英明!”
在石虎的斥候抵达他的大营时,桓景报捷的骑兵也抵达了谯城北岸。城楼上的士兵看见对岸骑兵的旗语,没有高声欢呼,也没有举杯痛饮——
他们只是默默地敲响了警钟。
桓宣身披一顶轻便的斗篷,坐在谯城城楼上,举着千里镜,静静的等待着敌营的动静。自从桓景向北出发之后,他就几乎在城楼上住下了,一有空就观察敌营的情况。现在听见城北传来警钟声,脸色变得愈发严肃。
一旁的临海公主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丈夫,提醒说:“夫君,我军在苦县大胜,为何还是这样愁眉苦脸呢?”
桓宣望了望一旁的公主,正好对上那秋波一样的眼睛,不禁叹了口气:这样灵动的少女,自己却没有时间陪伴:当初公主抵达白云坞时,两人简单地经过了一番婚礼后,桓宣便不得不向南进军,和支雄周旋。战胜支雄后,桓宣还军谯城,又不得不协助兄长进行防务。
作为新婚的丈夫,自己自洞房以来,可从来没有尽过一丝责任。可这公主却愿以千金之躯,时时陪在他身旁,须臾不离。桓宣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自己除了脸之外,哪一点吸引了公主,只好又将心思放回战场上。
他不好意思和公主对视,将目光移开,缓缓地说:“兄长攻破苦县县城,石虎想必也已经知道了。那么他们必然同时也知道谯城防务空虚,必然举兵来攻。如果石虎攻破了谯城,那么就该是我们生离死别之日了。”
公主担忧地看着桓宣,桓宣担心自己一番话吓着了公主,连忙安慰道:
“不过放心,城中还有五千士兵呢。哥哥既然敢尽调精锐出城,必然已经料到。只要我们成功守住谯城,敌军就成了彻底的孤军,又没有粮草,只有撤退一条路可选了......”
突然,桓宣站起身来,默然不语,目光越过公主,投在谯城东面的广阔平原上。只见石虎的黑色大军像一条巨蟒,从巢穴中缓缓钻出。他顾不得一旁的公主,连忙下令让士卒做好战斗准备。
排在石虎军队最前方的,是形制庞大的冲车,上面覆盖铁甲和皮革,在晚霞之下,倒像是一只缓步前行的犀牛。高耸入云的云梯和楼车各两架,跟在后面,从两翼向城墙攀附。
原来石虎屯驻谯城之下,除了打草谷之外,主要精力都放在制作攻城武器上面,加之匠器营的辅助,做出来的攻城武器已经十分可观。
“放过冲车!但不要让云梯接近城墙!”桓宣在城西门处高喊着,这是他哥哥事先嘱咐的方法——拿城门做诱饵,利用瓮城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
虽然在和樊雅的大战后,桓景筑城会筑两道城门的事情早就传遍整个谯地,但石虎远道而来,未必知道城门处的机关,所以放心大胆地让出一道城门正是上策。
此时云梯和楼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已经进入了城墙的射程。
“放火箭!”
王雍容和桓彝分别负责西门两侧的城墙,都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霎那间,火箭星星点点的地交错射向云梯和楼车。
一缕火光快速地在一架楼车上蔓延开来,为了防守军射箭,楼车是封闭式的,只在通往城墙的地方有个活门。现在楼车上突然着火,火焰呈螺旋状上升,车内的敌军无法逃出,绝望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战场,连城墙上都听得见。
但这绝望的呼号立马被楼车在火中劈劈啪啪的爆鸣声盖过,随着一声巨响,支撑楼车上层的支架被烧断,楼车的上层建筑带着石虎的先锋,裹挟着火焰,从空中砸下来。石虎的士卒四散避让,一时队形大乱。
其余三架云梯和楼车上的士卒见到那座燃烧着的楼车的惨象,吓得弃了楼车,撤退了。只有城门处,冲车依然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冲车上蒙着厚重潮湿的皮革,城墙上火箭如雨点般打在冲车顶上,却奈何它不得。
几声撞击城门的声音过后,城门大开,石虎的先锋嚎叫着冲入城中,他们立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陷阱:前方又是一道城门,现在他们四面都是城墙,而返声回去去冲车,已经断无可能。
嘹亮的唢呐声响起,瓮城的四面城墙上突然矢石与金汁齐下,瓮城中的敌军像镰刀划过的庄稼一样倒伏下来。幸存的石虎先锋要么绝望地用刀砍着第二道城门,要么向后奔逃,却与后面涌入的士卒互相踩踏。
突然,随着几声鸣镝响过,敌人好似潮水一样撤退了。桓宣命城上的士卒继续射击,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个时候他才回望一旁观战的公主,心中无限温柔。
公主走向前来,擦拭着他的汗珠:“夫君,这算是打赢了吗?”
“只是打退了第一波,敌人肯定还会继续进攻的。”
他拥住公主,正要抚摸她的鬓发。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高叫:“石虎军绕道北面的矮墙上登城了!”
矮墙,这昔日谯城与涡水连接的生命线,在此时却成了导火索。
原来石虎在正面看似声势浩大,却仅仅只是佯攻,他早已观察了数日谯城北面的布置,只是碍于桓景尚在,不知道这个破绽到底是不是圈套。现在桓景既然转战他处,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桓宣心中一惊,他知道北面兵少,士卒疲惫,却没料到石虎敢趁着桓景水师西进的空档,进攻空虚的北段城墙。现在只能祈祷彼处的军队能勉力拖住石虎,而自己将和石虎在城墙上狭路相逢。
不久,他望见北门似乎已经升起了“石”字大旗,不禁皱紧了眉头:
“诸将士,今日如不能拔了那面该死的旗帜,将石虎赶下去,明日我们将尸骨无存!”
众将士神情凛然,心中知道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哪怕主帅不能及时回师,也要拼死守住谯城。
突然,城西一阵高亢的唢呐声,惊起了几声鸦叫,桓宣兴奋地朝西望去,连绵不绝的舟师塞满了涡水的河道——是桓景,桓景回援了!
第三十六章 谯城的死斗(中)
夕阳西下,虽然难得放晴了一日,空气中潮湿气味依然浓重,好像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
桓景坐在船头上向东眺望:经过一日夜的顺水行舟,谯城已经近在眼前。
他手中紧紧的握着从苦县带来的竹筒,那里面藏着足以改变整个谯地,乃至豫州战局的消息。不过除了身边随行的冉良已经其他几个将领,他没让新军和随行的樊雅军队知道那一消息——这些士卒需要的不是喜讯,而是休息。
新军轮班划船,加之顺流而下,行舟异常轻松,所有人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暮霭中,石虎大营的轮廓渐渐显现,此时涡水河上已经可以听见远处厮杀的声音,士卒们个个跃跃欲战,桓景见状,立马下令舟师加速前进。
听见喊杀声的那一刻,他心中已经清楚,石虎显然选择了强攻谯城这一方案。不知道弟弟能撑多久,但必须在谯城被攻破之前,尽力想办法援助上守军。
他向一旁的冉良耳语几句,冉良会意,钻出船篷,在舟楫之间往返跳跃,不久命令就传遍了整支队伍:军队在石虎大营和谯城之间的空地登陆。这是最快的登陆方案,却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毕竟石虎军可能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登陆的部队。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何况自己手中还有那个爆炸性的消息。
舟船切开波浪,顺着涨潮的涡水冲上南岸,新军士卒个个矫捷如猿猴,从舟船上翻身跃下。桓景从前就考虑过沿着涡水进行机动,所以这种登陆作战新军将士操练已久,现在纵有大敌当前,背水扎营也是轻车熟路。
反观一旁的樊雅军队,光是停船就耗费了不少时间,而待士卒们磨磨蹭蹭地下船,新军已经列好了阵势。
桓景这时方才有空闲观察战场的态势:石虎军队已经登上了谯城北面的城墙,显然是石虎趁着舟师离开,钻空子进攻北面防守薄弱的地方。桓宣看上去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城墙上的趋势正朝着不利方向。
而石虎的后方大营此时却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骚乱之下,竟然没人来干扰新军的登陆。桓景不能理解:或许是这些人一开始并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降临,见水面上舟师出现,纷纷丧胆,开始自乱?
正当他疑惑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敌军旗帜散乱,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陈昭之向来冲动,现在见战机已至,不由得喊出声来。
“好主意!陈昭之,现在就命你率三百骑兵,突袭石虎大营。我随后将率步兵赶上。”
一旁阎亨提出了质疑:“敌军共有两万人,除去部分在谯城城墙上征战,大部分依然在大营。作为盟军,樊雅的战力堪忧。那么仅凭我们本部这两千人,会不会过于孟浪了。为何不去谯城城墙增援城内的守军呢?”
“战场之势,稍纵即逝”,桓景解释说:“如果我们不在此时进攻敌军大营,敌人在城墙上就会获得渊源不断的增援。即使我们回到谯城,也会陷入苦战。现在敌军大营混乱,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却是我们进攻的时机,正好把敌军切成两半。”
何况自己已经掌握了制胜的情报,此战必须要胜,也必胜。
桓景转过头来,下了命令:“不过出发前往战场之前,我有一事,需向全军禀报。冉良,你去通知全军,等我来在阵前宣布重要的消息。”
他身后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配着一副大到不相称的灰色盔甲,向军中飞奔而去。桓景心想,冉良这孩子年岁才十三,在他的同龄人中不但高大异常,而且心智也极为成熟,假以时日,他会成为多么优秀的将领呢?
不一会儿,命令传播了整支军队。骑着青龙马,桓景缓步走过新军的步兵方阵,眼前是翘首以待的士兵,他们身披铁甲,手握长矛,已经从昨日的作战中恢复过来,一个个眼神中闪着期待。
“全军听好了!”
桓景用尽力气吼出了命令,与其说是在下令,不如说是在咆哮。将士们则报以立正的姿势,手中的长矛和弓弩握得更紧了。
“石勒的本部大军在淮河北岸和琅琊王对峙已久,现在瘟疫已经在他们军队中已经蔓延开来了!没有粮草,瘟疫蔓延,石勒的本部已经处于崩溃的边沿。
“这是我从苦县的石勒信使身上截获的情报:”
他将从那个倒霉信使身上搜出的竹筒高高举起,随后从中抽出帛书,在全军的注视下,亲自朗读起来:
“右司马夔安、中军都尉石虎如晤:
“自寿春一战后,大霖雨二月,舟辑不行,粮草乏继,兼彼伪琅琊王守备严整,故滞于淮汝颍涡之间。”
连下两月的大雨不仅阻碍住了石勒督造楼船车船的进度,还导致粮草转运困难。加上自寿春之战后,司马睿在南岸加强了守备,石勒无法主动发起进攻,只能滞留于淮河北岸。
“大军饥弊已甚,更兼时疫蔓延,死者枕藉。六军之中,士卒怀抱怨之声;举目之外,附庸起骚动之势。”
在大雨中,石勒的大军不但饥饿疲惫,更可怕的是,瘟疫开始蔓延,因为瘟疫而死的士兵多得成了堆。不但军中士兵自己不满,各附庸诸如陈留的陈川、汝阴的张平也开始打起自立的主意。
“今拟重整诸军,司马、都尉宜携谯地所征粮草,速返汝阴,共商大计。”
信中最后,石勒要求夔安和石虎迅速返回汝阴,与大军会合。
念完这封信,新军士兵都明白过来,石勒本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见终于可以将这煞星驱逐出久经苦难的豫州,他们虽然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但心中已经兴奋得要跳起来,恨不得马上给眼前的敌军来个最后一击。
“而就在昨天,敌人待转运的粮草也已被我们烧光了。面前的这一仗,是我们最后一场硬仗,只要打完了这一仗,之后是一片坦途。”
桓景胯下的青龙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激动之情,也不住地扬着蹄子。他一边挽着战马,一边下达最后的命令。
“石虎的大营就在眼前。不要贪图财物,不要抓俘虏。我不会高呼什么为了晋室,也不会让你们去求取什么功名,你们保卫的是土地、春耕、还有自己的父母兄弟!
“所有人听着,跟我走,宰了那帮害民贼!”
桓景接过马槊,拔转马头,向混乱的石虎大营冲去。他没有回头,新军已经在唢呐声里,整齐而快速地跟进,留下还在原地整队的樊雅军队目瞪口呆。
第三十七章 谯城的死斗(下)
战马向前疾驰,石虎的大营飞速地在桓景的视线中铺展开来,他惊喜地发现鹿角旁边竟只有少量守军。
此时一旁的新军骑兵已经跟上,他们从背后取下杨树木制的简易盾牌,冒着零星的箭矢,下马搬开前方的鹿角。后方的弩兵进行了三轮齐射,压制住了营中的反击。
一待鹿角被搬开,前方就是一片坦途,步兵先锋披重甲、持斧,号叫着冲向敌营。而骑兵也重新上马,从侧翼向前探查情况。
一切似乎过分顺利了,桓景想着。
他不知道,就在一个时辰前,坐镇大营的夔安也接到了石勒的召回信。本来苦县粮草被烧,就让此地的石勒军陷入了困苦的境地,现在本部兵马限于瘟疫的消息传回营中,士卒们个个开始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桓景军队的突然回军,令军心进一步动摇。在暮霭之中,看不清桓景军队的情况,只能望见塞满河道的舟楫,与涡水两岸黑压压的士兵。
夔安分不清桓景与樊雅的军队,于是把樊雅的军队都当作了桓景的精兵,而温峤又献策让樊雅的老弱士兵在北岸遍插草人,驱赶骡马,扬起烟尘。
所以此时从营中看来,桓景在两岸的兵力竟有近万之多,还不清楚有无兵力留在河道上备用。
此时大营之中,面对强敌,军士们又陷入了激辩。之前桓景对于河南俘虏一律释放的消息,不但令豫州本地新附军队再无战心,纷纷表示要撤军回汝阴;同时也令河北并州的老营士兵与新附军人互相猜忌。
更糟糕的是,此时石虎带去北段城墙上的几乎全是河北并州的精锐老营,这使得留守大营的士兵中,撤军一派占了上风。
夔安光是统协这两派,不让他们自相残杀就已经耗尽全力,他不禁想起去年陈县之战中,王赞临阵反水的教训:河南的新附军士,随时可能倒戈。
现在石勒本部的情况尚不清楚,最坏的情况下,自己和石虎手上的军队可能是石勒最后一支没有被瘟疫侵蚀的生力军了。那么此战的目的是要保全实力,即使击败桓景,也得不偿失。
所以眼下纵有万人,他也已无心再应付桓景的冲锋,只是派少量军队在大营中拖住新军,自己带着主力向后撤,同时派人去城墙上,通知正在进攻谯城的石虎。
所以桓景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却像一脚踹在一栋年久失修的木门上,木门连着门框一起垮塌下来。
营帐中布置狭小,正是新军斧手和剑士逞威风的好地方,贼军的骑兵反而施展不开。
桓景下了马,手持战斧继续冲锋。他眼前是一个胡人骑兵,身披具甲,手持弯曲的马刀,正在与一个新军枪骑兵缠斗。那胡人头盔上是一只灰狼。
桓景的第一个念头是“铁浮屠?”第二个念头则是“这马没有披甲!”于是他全力将战斧砍向马腹,马腹像破碎的水袋一样被划破,马血溅了他一身。那马嘶叫着将敌骑掀下马来,桓景身后的斧手跟上,用斧头往敌骑头盔上砸去。
敌骑显然是仓促上马,来不及给战马披甲。因为主帅仓促选择撤出,这样奇怪的搭配在敌营中比比皆是。面对战马未披甲的敌骑,新军的斧手选择只砍向战马,于是敌骑虽然骁勇,面对新军步兵也只能无奈奔逃。
可惜了那么好的战马,桓景心想。现在自己军中最缺的就是好马,然而现在自己的士卒却在疯狂地砍着这些好马。
他扭了扭脖子,因为头上的兜鍪,不光视野受限,脑袋也变得异常沉重。见眼前再无强敌,胜利在望,他脱下了头盔,准备好好呼一口气。转头回望,却发现城墙上的情况愈发不妙:登墙的敌军似乎已经接近西门。
而此时,城墙上的石虎也正在朝下观望。之前他凭着战斗狂热,一路杀退城中守军。守军本来并非精锐,面对强敌是有些畏惧情绪的。
现在石虎残暴的声名在外,守军不免更加害怕,而有些新入伍的战士有些甚至转头逃跑。所以石虎一路冲锋,竟然没有多少阻碍,简直要复刻在苦县攻城战时的场景。
在这样顺畅的进攻下,石虎只想快速夺下谯城,而忽略了城外发生的事情,夔安处前来报信的士兵,他也一概置之不理。
石虎的进攻在靠近西门处终于被遏制住了。桓宣亲自上阵,与石虎的亲卫缠斗,而城中的守备部队,在王雍容的指挥下,正朝着城墙内侧射箭,石虎的军队挤在城墙上,一时成了靶子。
更糟糕的消息,则是王仲坚带着城中的警备部队,趁着石虎全力进攻西门之际,在城外水师的配合下,出其不意地重新夺回了北端的矮墙。
见士卒在弓弩下伤亡惨重,石虎不禁暴怒异常,恨不得生吞了谯城西门。但桓宣守备有方,竟不得前进半分,一时进退两难。他回头一望:“传令的,快去找夔将军!再给我一千人,我就能拿下谯城西门!”
“夔将军撤了!”传令兵回复道。
“什么?你说什么?”石虎又惊又怒。
“之前通知过少将军几遍了,夔将军说大营受到桓景突袭,现在已经后撤了。他让少将军赶紧从城墙上撤下来,去城外和他会合。”
石虎这时才来得及向城外望一眼,只见涡水上满是舟楫,而大营处已经升起桓景的旗帜。夔安的军队则弃了大营,正在接近谯城南边。
“他夔安能来城南,为何不能派士卒增援城墙呢?”
“大将军营中爆发瘟疫,下令让我们撤军。夔将军决定了,用少量士兵在大营牵制住桓景,只是为了来和少将军合军回汝阴。”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夔安怎么不和我商量!”石虎一边怒斥,一边喘着粗气,竭力掩盖心中的惶恐。他明白夔安是对的,即使占领谯城,也再无意义,现在必须立刻撤军。但情绪上却不能接受。
“之前早就一直在通知了,只是少将军始终不应......”传令兵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石虎听闻此语,又羞又恼,竟转过身,一斧子将传令兵的头颅砍下。
他提起头颅,向身后士兵大喝道:
“就是此等不愿尽心竭力之人太多,我们才攻不下谯城!现在撤军!”
他还来得及将责任推到传令兵上,在他殿后之下,贼军从城墙上缓缓撤下,双方的尸体铺满了城墙。
夜幕已经降临,石虎一刻不敢再在谯城城下多待,一与夔安相会,就连夜率领士卒向南撤退。
桓景因为兵少疲惫,便没有再追击。
第三十八章 石勒的决议(一)
淮河北岸,石勒的大营旁。
朝阳照在潮湿的地面上。空气中满是焦味与尸臭的味道。
大雨弥日,只有在偶尔天晴的日子,石勒的军士才将成堆的尸体架在木柴堆上点燃,微风中,几柱青烟斜斜地擎天而上。无论是刚刚死掉的军士,还是在大雨中被浸泡了数日的肿胀尸体,无论生前是尉官,还是最底层的哨兵,都架在柴堆上燃烧。
士卒们宁愿在淮河岸边巡逻,也不愿去承担焚烧尸体的工作。石勒只好强行下令,逼迫新附的民夫前去焚尸。因为害怕前往焚尸人将瘟疫传回营中,石勒又派骑兵将民夫统统射杀。
然而即使如此,石勒的老营依旧没有幸免于难,士卒依旧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射杀民夫的传言已经不胫而走,百姓都纷纷逃离石勒的驻地,石勒军的补给愈发困难了。
情急之下,石勒甚至下令让士卒将尸体往淮河里抛,然而南岸的司马睿和王导早望见了北岸焚尸的景象,远远地避开河岸。尸体反而污染了水源,石勒营中的患者越来越多了。
但石勒依旧不愿撤离淮河,自从河北起兵以来,他不是没有失败过,但如此优势之下,却从未打得如此憋屈过。进退维谷之际,石勒在淮河岸边,终于等来了石虎从谯郡撤回的两万人马。
军营中间的硕大穹庐下,石勒和诸将席地而坐。诸将不安地注视着主帅,石勒则紧紧盯住中央的沙盘,手指焦躁地敲打着地面。
“石虎那小子还不来吗?”
“报大将军,少将军自从谯城撤军以来,整日缩在营中,不肯出来,说什么自己没有战败,全是被叛徒拖累。”
这个混账东西又在发什么疯?石勒没有心思去想石虎的事,只得草草应付道:
“让他一个人去静静。现在人来齐了,我们开始商量吧。
“军中疫病盛行,想必诸位早已知道。但现在我们军队实力仍在南岸之上。如此情况下,撤军着实可惜啊......诸将有什么办法么?夔安,你有什么想法?”
夔安刚刚抵达营中不久,见身边诸将各个都有所顾虑,愣了半晌,方才进言道:
“我军目前的问题在于疫病。而疫病多半是因为军队离水近,湿气浓重,只要避开水域,就可求生。”他将手指指向沙盘西北某处,那儿是一片丘陵:
“我观葛陂之北,有一处高地,大军退往彼处稍歇。何况大雨过后,必有洪涝,大军也可在那里避水......”
“将军何怯也!”
石勒忽地一挥手,怒喝一声,打断了夔安的叙述。谯城之战中,夔安为求稳妥,行军缓慢,早就令他极其不满。而此次归来,原以为夔安和石虎会带来谯地的粮食,没想到非但没有带来半斗粮食,反而多了两万张吃饭的嘴。
此刻石勒与其说是斥责夔安的避水方案,不如说是发泄自己对谯地战事的不满。
夔安抽动着嘴角,犹豫半天,也不再敢说什么。
见场面陷入僵局,刁膺赶忙过来打圆场:“右司马只是打仗过于稳妥了,终究还是全军而还了嘛。何况樊雅突然投靠死敌桓景,这谁想得到呢?”
石勒紧盯着刁膺,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刁老,你有什么看法么?”
“依我之见,目前疫病盛行,军粮不济,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破敌。”
石勒一下提起了兴致,支起腰杆,身子前倾:“此话怎讲?”
“之前在河北,我们也不是没被王浚和苟晞打败过。将军还记得那时的老办法么?”
“仔细说来。”
“我们不如假意投降江东的司马睿,然后送重礼给王导和顾荣,说我们愿意替他们北伐,来扫平河北。这群名士往往重虚名而不知实利,又自大而清高,必然会被骗过去。”寒士出身的刁膺一向对名门高士颇有怨念。
石勒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倾听刁膺继续论述着他的计策。
“而且司马睿现在正急于获得名望来稳固江东,所以也需要扩大自己的支持,见我们投降必然放松警惕。一旦他们从寿春退军,接下来就好对付了。”
见刁膺说完,石勒仰天长啸。他赞同刁膺的想法,只是没想到自己纵横中原,手握重兵,到头来,居然还要走原来假投降的老路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良久,他才回望四周,见诸将也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问道:
“要不就这么定了?”
孔苌憋着一口气,作为石勒帐下第一勇将,他自来淮河一带后,一直憋屈得很,见刁膺献策成功,自己也兴奋起来:
“待刁长史的假投降之计成功迷惑了晋军后。末将愿率精锐,乘夜突袭寿春城,砍了那帮吴狗的脑袋,占了他们的城池,吃掉他们的粮草。”
一旁支雄见孔苌如此豪壮,想起自己兄弟被杀的惨痛,和在谯地战败的屈辱,一股气血涌上心头,他也拱手进言道:
“末将也愿前往突击,从当涂进军,到时候和孔将军在丹阳会师!”
石勒见部下有了胆气,心中郁结终于舒展开来,嘴角上扬,指着二人,笑着说:
“这才是勇将的计策啊!来,赐予二人盔甲马匹!”
传令兵不敢怠慢,自去帐篷外准备铠甲名马。石勒环顾四周,心思旷然。刁膺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就算打不赢,还能骗过去嘛。
此时他的目光瞟向坐在末席的张宾。自从被从项城前线撤下之后,张宾来到淮河北岸,却不献一策,不发一言,对于这个之前的绝世谋士而言,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反常。
此时又见到张宾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的样子,石勒起了好奇之心:“张军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想的和诸位都不一样。鄙陋之见,也没必要说了。”
“但说无妨。”
张宾拱手道:
“我要到将军面前,才能把话说清楚。”
难道有什么事情需要保密?石勒一想有理,毕竟刁膺、程遐与张宾一贯不合,此二人皆在座中,确实需要回避。
“上来吧!”
张宾施了个礼,就缓缓走向石勒。他来到石勒身后,略略一俯身,好像要说些什么悄悄话的样子。
突然,他暴起,用手从石勒头上揪下一撮头发!
石勒大怒,翻身一推,随后起身,用力一拳将张宾击倒在地,另一只手抽出将张宾死死地按在地上,咆哮着说:
“你他娘是要造反么?”
张宾狠狠地盯住石勒,喘着粗气,眼神丝毫不退让。
他偏头啐了一口血,一字一顿地说:“将军被拔了一撮毛尚且知道痛,可成千上万的百姓因为将军连脑袋都没有了,遑论头发——就算拔光将军的毛,也不足以数落你的罪过!”
第三十九章 石勒的决议(二)
石勒双眼布满血丝,青筋暴起,野兽般地狂吼了一声,但右拳却悬在空中。自从南渡黄河以来,还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如今张宾一介书生却敢如此狂妄。可另一方面,他心中太清楚张宾的重要性了,如果此时杀了这样一位谋臣,恐怕之后再无人愿意为他献策。
张宾卧在地上,继续叱喝道:
“将军当初在洛阳时,攻陷京師,囚执天子,杀害王公,妻略妃主,这些事情可都没少做过。何况自从南下淮河以来,又是劫掠粮草,又是征发民夫,所屠戮者不下十万数,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现在轻易一句投降,就能赎回你的罪过?你把江东诸臣当傻子么?他们如何能够信过你假投降的鬼话?没法回头了,将军!”
一提及假投降的正事,石勒忽然警醒过来,呼吸渐渐平静了下去,他反驳道:
“书生之见!迂腐之至!当年我在河北,怎么就能用假投降骗过王浚和苟晞?”
”哼!“张宾冷笑一声:”到底是谁迂腐?此一时彼一时,你当年在河北只是一个小小流寇,假投降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不过王浚和苟晞理都懒得理你罢了。”
听到流寇二字,石勒不禁垂下了头:这话虽然难听,戳到了他的痛处,但之所以当初王浚和苟晞放过他石勒,确实是因为当初他的实力不值一提。
“然而现在,你已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巨寇,你的恶名从凉州到交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何能瞒得过去?”
石勒不说话,但犹豫的表情已经表示了他的态度。张宾见状趁热打铁,继续劝谏道:
“去年我们杀了王弥之后,就不该来这鬼地方扎营。现在天降大雨,三月不息,就是老天在警告你啊!我们万不可在此地继续耗下去了!”
这番话说到了石勒的心坎上。自从淮河上的一场大雨救了他一命后,他开始渐渐相信,自己就是天选之人。而这上天降下的大雨同时又毁灭了他的军队,确实没有比这更加明确的示警了。
他收了拳头,缓缓地松开张宾的胸膛,但呼吸声依旧浑浊。
“那么先生有何赐教呢?”
张宾沉默了一阵,方才决然地说道:
“向北。
“丢掉一切辎重,向北,这才是我们的出路。”
石勒不经意地向北瞟了一眼,心中仍然充满疑惑。对于河北之地,他依然心有余悸,两年之前,他之所以南下,完全是因为在河北待不下去。当时王浚、苟晞都在河北屡次将他击败。尤其是王浚手下的段部鲜卑骑兵,能够密集冲锋,突阵无前,成了他最大的心魔。
他捋着黄色的虎须,陷入沉思:为何他一南下就开始面对无尽的大雨和疫情呢?王浚的鲜卑骑兵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先生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我们当重回河北,以邺城为基地。
“邺城有金凤、铜雀、冰井三台之固,西面和刘聪的都城平阳相接,没有后顾之忧。西面有太行山,南面有黄河,山河四塞,这是天下的咽喉之地。此时守邺城的,不过是刘琨不中用的侄子刘演,此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和谯城一样,邺城是曹魏的五都之一,是曹操经略天下的基地。进入晋朝之后,邺城为成都王所占据,长期和中央朝廷抗衡。如此重要的都市,此时却只是由刘演驻守,张宾早就相中这块地方,但石勒被刁膺嗾使,一心向南,所以当时张宾的意见没有被采纳。
现在张宾重新提出此策,石勒心中豁然开朗,早先废弃的方案,此时确实不失为一条退路。
“只要我们能够回到邺城,征伐附近不听号令的势力,待控制河朔之地后,天下不足道也!“张宾从地上起身,眼神如炬。
“说得好听,现在我们撤退了,晋军从背后趁势偷袭怎么办?张平、陈川随时可能反水,何况谯地的桓景也可能进攻。”
张宾回头一望,原来是刁膺起身反驳。他凛然一笑,看来这老头还在乎他自己那个征伐江南的破计划,全然没有发现石勒此时已经转意了。
“琅琊王之徒目光短浅,只能看到自己那三瓜俩枣。现在之所以要死保寿春,不过是害怕将军去打他在江东的地盘,现在将军要撤军的话,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敢出奇兵追击呢?
“现在所当虑者,唯有谯国的桓景。但之前彼方兵力本来就少,又受创颇深,且内部尚需整合,还忙着春耕,所以大概只能派小股部队骚扰,未必会来全力追击。
“即使桓景真要全力进攻,我们让辎重先行,大军殿后,慢慢往后撤。凭借数量也必能吓阻住对方。”
石勒攘起袖子,起身拍案道:“张君的计策对头!”
他又回头望向目瞪口呆的刁膺,责备道:“刁老,你本当与张君合力辅佐,共商大计。为何要劝我假投降?提出这种愚蠢计划的人,就该被砍脑袋!”
众臣皆惊,以为石勒又要大开杀戒了,即使有贪恋江东财富的人,也都不敢再反对张宾的方案。
石勒见众人大惊,感觉已经达到了目的,眼珠一转,又抚慰道:
“不过我知道,刁老你们这帮人一向胆怯,所以才劝我投降,是不是?胆怯也是人之常情,看在这个份上,就原谅你们吧......
“但是还是要有所赏罚的,刁老,现在降你为军师将军,擢张宾为右长史,你们两个调个职位吧!”
刁膺此时简直哭笑不得。明明是石勒最先属意他的假投降计策,现在又为了立威,将他责备一番,还顺手卖了个空头人情。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懂得这种拿捏人的技巧吧,石勒没有在晋室当过一天官,但这些官场伎俩倒是轻车熟路。
“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张宾起身,拱手道:“无论是在河北,还是在豫州,你过去都杀戮过甚。此番回河北,路途艰险。即使是为了沿路的补给考虑,也万不可再失民心。尤其是将军你胡人出身,晋人本来就不信任,除了躬行仁义,没有他法。”
石勒露出不置可否的眼神。他当然清楚补给的重要性,但补给不就是靠抢掠么?和民心有什么关系?何况自己手下那些杂胡军士,个个都是强横之人,如何约束得住?自己的基本盘尚且无法稳固,又如何顾得上晋人的死活呢?
他轻轻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先生,此事还是改日再议吧。”
张宾摇摇头,住了嘴。石勒盗贼起家,行事一贯粗暴,现在队伍大了之后才有所改观。但在大势力之中,石勒算是难得的听得进话的主儿,张宾也只好继续捏着鼻子跟随。
忽然,营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不好了!少将军杀人了!”
石勒心中一惊,赶忙向帐篷外小跑而去,众谋臣武将紧紧跟随。
只见营前一众披甲的士卒揪捽住石虎,一路拉扯到营前。一旁一个彪形大汉头上系着白色头巾,脸上满是悲戚:“将军,可要为我们士卒做主啊!”
石勒认出此人正是石虎的舅子郭荣,而石虎身着睡袍,脚踩木屐,在一旁歪着头,不屑地瞥着郭荣。
第四十章 石勒的决议(三)
本来石勒安排郭氏嫁与石虎,就是为了稳住石虎残暴的秉性。现在石虎犯了事,他的正妻郭氏却不见人影。石勒抓住郭荣的肩膀,急切地问:
“你妹呢?他丈夫犯了事,怎么也不赶过来?”
郭荣一个壮汉,此时竟如山崩一样,趴倒在石勒身上,抹泪号啕道:
“我妹被这禽兽害死了!”
“我自为叔父除去一个叛徒,我军之所以失败,就是叛徒太多!”石虎满不在乎地说:“晋人都是潜在的叛徒”
石勒怒喝一声,两人才停止了争吵。待他细细审问来,他愈发被自己这个侄儿惊到了。
时间倒退回昨日夜晚。
石虎经过长途跋涉,待他满怀疲惫地回到家中,迎面却望见郭氏正满面怒容,而一旁的郑樱桃则泪水涟涟,显得楚楚可怜。
原来当初石勒将石虎强行许配郭氏为妻后,石虎也偷偷摸摸地将在许昌花柳街鬼混时的相好郑樱桃接到家中。
石虎很清楚石勒万不肯同意自己迎娶身份低微的郑樱桃,就先让郑樱桃做了郭氏的婢女,实则私下里继续与樱桃鬼混。郭氏早就洞察到这些,所以自石虎出征之后,便变着法儿使唤樱桃来撒气,她倒也一一忍受下来。
只是这天,在樱桃为郭氏梳妆时,郭氏照常挑毛病,郑樱桃却一反常态,撂挑子不干了。郭氏小姐出身,哪儿见过这样骄横的奴婢,便斥责樱桃。樱桃不甘示弱,也反骂回去。
那郭氏本是将门之女,又想起之前樱桃是如何和丈夫暧昧的,气急之下,拿起竹条就拷打起樱桃来。
如是过了一个时辰,石虎却突然回来了。
“夫君,你不是应该还在谯地么?”郭氏手握竹条,有些吃惊。因为是战败,石虎此次回来,并没有大张旗鼓,所以连郭氏也并不知情。
“打败仗了,就回来了”,石虎漫声应着,目光却落在了房屋一角的樱桃身上。
他瞪圆了眼睛,质问道:“樱桃犯了什么事?你把她怎么了?”
“这贱婢今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故意无理取闹,我正在教训她呢!”
樱桃眼珠一转,故作哀怨状:
“少将军,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夫人...夫人她......”
话说一半,她就扑进石虎怀里哭起来。
原来郑樱桃从前就和与石虎一同在花街柳巷游荡的亲卫过从甚密,于是轻易地在石虎的斥候中布下耳目。于是她反而成了整个石勒大营中,最先知道石虎要从谯地回军的人之一。
之前之所以顺从郭氏的无理要求,也不过是故意让郭氏志得意满,待石虎回来的这天故意发难,必然能引不通世事的郭氏来打骂她,好留下证据。
郭氏还在历数樱桃今日的情状,石虎打断了她,脸色阴沉下来,质问道:
“你说樱桃今天无理取闹,我看不是今天,而是天天吧?这些伤是怎么一回事?”
他揭开樱桃的上衣,抚摸着一道道竹条留下的伤痕,心中不禁痛惜。自己只是离开一个月,郭氏就敢如此欺负自己的相好,将来那还得了?
“主人教训奴婢又如何?”郭氏自以为占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和这贱婢有着私情!行啊,干脆你纳这贱婢做妾啊!这样大家都知道,大将军的侄儿纳了个妓女做妾。”
石虎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却不得已撤围谯城,本来就心烦意乱,此时竟被这种家常里短困扰,一股鬼火渐渐燃起来。
“我是大将军的侄儿,想纳妾就纳妾”,他切齿道,“用不着你管!”
“行吧,你眼里就没我这个正妻。噢,我说错了,你就一只眼睛,能看得清什么东西!”,郭氏反唇相讥道。
这话戳到了石虎痛处,他曾经得意于自己俊朗的外貌,但当年陈县一战,自己竟被桓景毁了容,还丢掉了右眼。每当他抚摸右脸颊时,都会回想起陈县失败的耻辱。
“这是我征战时留下的疤痕,却被你视为耻辱。”石虎勃然大怒,一把将郭氏按在墙上。
郭氏不以为然:“战场上打不赢,却跑到家里来撒气。”
“我没有战败”,石虎怒吼道:“全是叛徒让我打败的。王赞、樊雅、还有军中那帮河南人,你们这些晋人,全都是叛徒!”
作为在河北时就加入石勒军的晋人,郭氏皱起了眉头:“得,现在你老婆也是晋人,她是不是叛徒?也好,听说那桓景身长八尺,容貌也俊朗。你去娶那贱婢,我自去嫁给桓景。”
郭氏本意是气一气石虎,却正中石虎逆鳞。石虎两次皆败给桓景,早已将桓景视为最大的仇敌,此番又被自家妻子用桓景来羞辱,心中的野兽迸发出来。乱拳如雨点一样砸在郭氏身上:
“叛徒!叛徒!全都是叛徒!”
等石虎回过神来,郭氏已经倒在墙角气绝,他失神跌坐在地上,反复念叨着“叛徒”。
郑樱桃见此情景,赶紧从后门溜了,只是在出门前露出一丝微笑。
第二天清晨,郭荣听说石虎回来,本来想去探望大战归来的妹夫,却发现了这悲惨的一幕,
现在石虎被擒住,押到石勒身边。石勒望望一旁号哭着的郭荣,又望望兽性不改的石虎,开始犯了难。
虽说一边是他侄子,纵横天下多年的石勒,心肠早已如铁石一般,并不会轻易徇私情。但即使是完全从利害来考虑,这也是一桩难事。
“你说晋人都是叛徒,我军中多为晋人,难道他们都是叛徒?”他斥责石虎道。
石勒在河北起兵之际,本是晋人汲桑帐下的小头目,后来汲桑兵败被杀,石勒兼并了他的部众,势力这才开始壮大。
正因如此,他一开始的队伍中,主要是穷苦出身的晋人和杂胡流民,甚至晋人还占多数。石勒使出浑身解数,又是设君子营,又是设匠器营,将晋人分营而治,各行赏罚,这才勉强维持住队伍内部晋胡之间的平衡。
现在这平衡的局面,因为石虎的乱来,又要面临挑战。
石虎挣着绳子,厉声回应:
“当初在陈县就是王赞和桓景叛逃,致使失败;此番又是留守后方的新附河南军坏我的好事。我帅羯胡铁卫以来,攻战无敌,却屡屡被自己人背叛......”
啪!
石勒眼见四周的晋人部下眼神中已经开始冒火,赶紧扇了石虎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自辩。
他仔细观察四周的局势:除了郭荣以外,无论君子营的张宾、程遐,还是同为燕云十八骑的郭敖、刘徵,还有匠器营的工匠们都露出愤慨的神情。这些都是晋人,如果激怒他们,自己的队伍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
和阳夏时屠杀平民不一样,这一次石虎杀的是自己部下的亲属,如果不能公允处理,那么就无法稳住占军中大部的晋人。想来自己部下的一个亲属,竟比数万平民的性命还要贵重。
“杀人偿命,这是天理。杀了这畜牲吧!”石勒咬咬牙,忍住心中对石虎残留的一丝亲情,下令道。
四面石勒的亲卫围拢,传令兵呈上斧钺,石勒转授给郭荣,要他亲自为妹报仇。待将石虎带往高台,按在地面,正要行刑之际——
忽然一个声音从石勒身后传来,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逆子,你大哥昔日将你拉扯大,竟然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杀你的侄子,昔日恩情都忘了吗?。”
石勒回头一望,他的母亲王氏,正颤颤巍巍地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