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路讨之
山雨欲来,长安城中谣言四起。
来往商贩都在传说石勒已经尽起淮北关东之众,数有百万,兵分三路,每路三十余万。城中每日都有河东、弘农二郡的百姓拖家带口逃来,而城中的富户反而日日都有逃出城去的。毕竟在悲观者看来,若是石勒打入关中,长安必遭兵灾,倒不如逃去乡野。
虽然关东商路不畅,桓景也早就通过细作了解到了石勒各路军马的基本底细。所谓百万大军不过是加上被征调民夫的虚言,论战兵大约十余万,但即使如此,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长安大将军府上,日夜商议应敌之策。
在汇总了尚虞备用处调查得来的石勒兵力布置之后,望着插满了代表石勒军的黑旗的沙盘,李矩无不担忧地说:
“我军军马一共四五万,虽有潼关、武关之险塞,若要三路应敌,恐怕数量还是远远不够。在下以为,当尽力征发关中百姓从军,如此或可再得七八万,紧急训练之后,方才能达到和石勒同样的数量。”
桓景摇了摇头:
“征不得那么多,驱使毫无战力的百姓入军队,只会在军中造成混乱,百姓运粮就好了。唯退伍的原行伍之士,以及有习武习惯的良家青壮可以征发,但那也大约不过两三万人。”
关中现有的四五万人马,加上新募的可用军队两三万,总计也不过六七万,还是不到石勒此次西征大军的半数。而去年桓景集中所有的机动兵力,方才在晋阳和石虎打了个平手。如今三路大军,每一路都至少和石虎相当,亦可见对手的质量。堂下诸将都要么士人出身,要么在新军中学过算术,在这样的数量质量对比下,都感到了十足的压力。
只是也没有人想恶化堂上已经凝重的气氛,大家都沉默不语,直到桓景打破了沉默:
“敌人以三路大军前来,我军本来就兵少,如果还要三路应敌,恐怕每一路都要失败。”
众人愈加恐慌,难道主将也束手无策了么?
“不过——”,桓景话锋一转:“但我军也有优势,关中内部交通便利,主力可以迅速切换战场。不如我军只出一路主力决战,其余两路则以偏师据守而已。”
接着桓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有些突兀地询问尚虞备用处的头子冉良:
“先前襄国的线人报知石勒已经动身离开襄阳,可有情报说他去哪儿么?”
冉良据实以报:
“据线人说,石贼和他的禁卫出襄阳向南而去,是前往南阳的大营。此外据南阳的探子来报,石勒留守南阳的荆州刺史桃豹在南阳强征百姓砍伐树木,聘用良匠建造攻城器具,大营之中炉火尽夜不息。两个消息对照,可知石勒前往南阳,并以南阳为主攻方向的消息属实。”
“线人可靠么?”
“经过几方线人确认,千真万确。”
诸将立刻明白了桓景问这一句的用意——是为了判断石勒的主攻方向。桓宣心中似乎已经对全局有了掌握,躬身进言道:
“若是石勒真的是去南阳,那么他们的意图就可知了。石虎既为石勒宗室,又长久独立带兵,肯定将为晋阳方向的主将。孔苌在洛阳屯兵已经一年,支雄带着青州兵也前往会合,可知他们二人将从潼关进攻。至于石勒亲自前往南阳,肯定是想着我军从前在南阳防备不足,所以想带着主力南阳进攻,攻击我军的侧翼。”
桓景表示认同。石勒的布置似乎并没有什么漏洞,三路大军的主将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士卒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几乎无懈可击,事情变得非常棘手了。
桓宣继续说:
“哥哥既然想要以一路应敌,可以以大军先灭其最弱的一路,然后次之,最终在关中伏地和敌军精锐决战。而石勒的三路大军之中,石虎应该是最弱的一路了。
“可以先集兵于河东,击破石虎,直逼晋阳,做出全取并州的势头。随后趁着另外两军为救不救石虎迟疑不前之际,立刻回师潼关,与郗道徽合兵击退支雄。最后两战之后,石勒估计已经行至长安城下,那就是我军与石勒的决战之时。”
诸将皆以为此计甚为稳妥。桓景沉思片刻,明白这是典型的田忌赛马策略。
但桓宣明显想得过于理想了,许多细节都存在问题。更重要的是,打仗靠的就是一口气,就算己方能够连续击败两路较弱的敌军,等到和敌军主力交锋的时候,恐怕早就是强弩之末。
于是他忽然抬头,驳回了这个意见:
“不行。
“首先,去年尚且只能和石虎在晋阳城下相持。今年就算能击溃石虎,恐怕军队也早就疲惫不堪。其次,就算击败石虎,期待另外两军迟疑不前,这是把取胜的关键交给了对手。最后,拖着疲惫的士卒,在关中腹地和最强的敌军交战,这并不明智。
“不能先攻最弱者,必须先击败敌军中最强者!”
诸将都大为惊异,桓景早料到了诸将的反应,从容解释道:
“只要击溃敌军的主攻方向,另外两军就成了孤军,自然退散。我军无需继续休整再战,就可打消石勒继续进军的念头。这是唯一的取胜之道。如果放敌军进入关中,一般百姓都是谁赢他们跟谁,见到敌军已经兵临长安,那么就大势去矣。
“依我之见,当先集中所有兵力,和石勒正面交锋。”
诸将这才明白桓景的意思。确实,虽然石勒兵分多路,但只要击败石勒本人的主力,就如斩了蛇头,即使蛇身蛇尾再怎么扭动,也咬不了人了。
确定了应对之策就是和石勒正面交锋之后,正当众人准备开始商讨接下来诸如调动军队,粮草后勤安排之时。温峤托着脑袋,突然提出了异议:
“不对!主公的分析虽然大体正确,但要紧的那个蛇头却判断得不对。依在下之见,石勒的主攻方向应该是潼关!”
“潼关?”
桓景未免有些奇怪,毕竟石勒亲自坐镇的方向,才更有可能是主攻的方向。虽然从潼关方向进军的支雄、孔苌都勇猛善战,但说潼关就是主攻方向,还并不太能够看出来。
“没错。”温峤清了清嗓子:“且让在下来分析,为何另外两条路不可能是主攻方向。
“首先,如果我没记错,石勒的太子去年出生。那么作为强力外藩,石虎必然为石勒所猜忌,不可能将先入关中的大功交给石虎。”
“其次,石勒亲自率领的南阳方面的军队。诸位都以为这最有可能是主攻方向,然而在下以为不然。经过去年在南阳的袭扰,南阳人口凋敝,粮草不足。而武关道又最为险远,不适合大军长途进军。即使能够到达武关,也会落后于其他几路。
“这从石勒在南阳的兵力安排也可见端倪,石勒在南阳的军队除了他自己的亲军之外,大多是王敦旧部和从中原新募的兵。要这样一支军队冒着并不充足的补给,在商洛的山间长途跋涉后,再攻破一座险关,几乎是不可能的。石勒素来用兵谨慎,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至于函谷、潼关一线的支雄和孔苌,麾下都是石勒的本部兵马,人也是随石勒起兵的亲信。尤其是刚刚从青州战胜而归的支雄,部下屡次战胜,是士气正旺的时候。而支雄本人和大将军您有仇,所以也自然会非常坚决地执行石勒进军的命令。
“这就是石勒以自己本人来诱我军分兵防守的计策,所以大将军万不可中了石勒的计。”
桓景颔首,若不是温峤,自己差点错判了石勒进军的方向:
“说得有理,那么我军应该在河东、商洛且战且退,而集中兵力于潼关一带,一举击溃支雄?”
“正应该如此,不过还需要疑兵之策来让石勒真的误认为我军中了他的计,否则石勒随时可以改变主攻方向”,温峤见自己意见被采纳,同时又提出了另一个担忧:“石勒手下并不乏人。若是识破了我军在其他方向空虚,乘机进军,恐怕就会坏了大事。”
对啊,石勒的谋臣还是张宾这种智略顶级的人物,自己哪怕想要实施一些谲诈之计,恐怕也会被识破:“要是有什么办法能离间石勒君臣就好了。”
“对了,说到离间,昨日探子还传来一件事情”,见桓景提到张宾,冉良突然想起了什么:“听说从襄国出发之前,张宾被贬为青州刺史,赴任去了。”
桓景听闻这个消息,精神一振。石勒居然自废一臂,看来其内部并非无懈可击。张宾一去,自己
“总算有个好消息,张宾既去,吾无忧也。”他长舒一口气。
“不行,还不能说无忧,我们只是知道石勒君臣有隙,还需要想办法彻底搞清楚其朝中矛盾。说不定能有可以为我所用之处。”
温峤更进一步,依然坚持需要实施离间之策。
第二十三章 用间
桓景之所以从没有考虑过离间之策,还是在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离间计需要间谍。
自从进入关中之后,桓景和关东的商路断绝,情报交流也就越来越少,而且多以流民探子为主。像石勒大军离开襄国这种消息,尚可以让襄国城中的流民通过观察得知。但是石勒核心层次中有哪些秘辛,桓景是一无所知,只能靠猜。
比如说,温峤所说石虎和程遐有所嫌隙,猜测的依据都很合理。然而是否真有此事,桓景根本无从得知——总不能真的派人去问石虎,看他是否真的和程遐有隙吧。正因为对这些猜测无法验证,桓景即使从逻辑上非常肯定温峤的建议,但也不敢真的采信而去实施。
而如果在石勒朝中有人,那么至少可以更加方便地确定消息真假。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须慎重待之。我们都可以猜测石虎与程遐有隙,但万一石虎真的暂时和程遐并无不和呢?”桓景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在石勒朝中无人,不能确认他们的动向。”
温峤赞同桓景的质疑,只是颔首,但做出了一个让他继续思考的手势。过了须臾,他忽然眼睛一亮:
“现在正是往石勒那边派间谍的时机!”
“此话怎讲?”
“若是在去年,我军中有人投效石勒,恐怕石勒还会提防甚严。然而今年石勒三路并举,正是他志得意满之时;关中民心摇动,此时投降也更有说服力。依在下的意思,可以让一心腹镇守前线一处,然后在石勒进军之际投降,这样石勒为了千金买马骨,必然优厚待之,将其纳入核心,这样我们就算真正打入了石勒的朝中。”
“好!”直到温峤想出了这个主意,桓景方才觉得温峤的计策可以实施,而并非是空谈。
于是,在当日商议之后,二人又密谋了半日,终于敲定了间谍人选,又将这一人选夹杂在斟酌已久的正式人事军事调动之中。
至于此次调动本身,则是让李矩带着北军,也就是之前的荥阳军万余人加上河东大族临时征发的当地百姓镇守河东;让桓宣带着西军,加上擅长山地作战的氐羌军部众扼守武关一带的群山;至于其余主力都在潼关一线。
这其中有个不算明显的调动:任命先前闲置已久乞活军出身的李头为弘农太守,另外让李矩的侄子郭诵来做他的长史。
在关中军队紧锣密鼓地调动之时。石勒一方也在等着各路兵马就绪。
石勒的三路大军从四月开始调动,经过整整三个月,方才勉强就位。这其中最重要的调动,当然是石勒乘着新打造的御辇从襄国慢慢地进至南阳宛城。其间石勒又是沿途广散财物,又是不断招纳愿意投效军中之人,又是在中原各地安置官员,所以行军的步伐自然非常之慢。
不过之所以如此缓慢,石勒也有自己军事之外的考量,中原之地方才征服不久,正是建立威信的时候,只有使晋国旧民从精神上对其臣服,才能真正将中原的豫兖司三州化为自己的地盘。当然之所以把进军变成巡游,也有石勒本人喜好排场的缘故。
在行至浚仪之时,石勒让君子营中的文士写了一篇檄文,大意是说王敦、桓景名为晋臣,实为晋贼,大晋已然灭亡了,而自己上承天象,下应万民,理应称帝。接着石勒便令匠器营的工匠也学着桓景那样,将这篇檄文印刷数万份,散往各处。工匠不懂活字术,只能将檄文反着雕刻在石板上,这样虽然耗费人力,但也勉强完成了任务,在这几个月里迅速地将檄文传至中原各地。
到了襄城郡之时,石勒又登上嵩山,祭祀黄帝;石勒不通礼法,军中谋臣武将也不知礼仪的细节,许多仪典只得参照石勒自己羯人祭祀阿胡拉玛兹达神的办法,在山顶燃起篝火,让萨满围着篝火祈福,又让抓来的孔子后人从旁念经,并作八佾舞,这样稀里糊涂地祭祀了一通。军中有懂得礼数的文士心里憋着笑,不过既然连劝谏都不敢,自然是不会笑出声的。
在这次祭祀之后,石勒又再命文士写一篇祭文,大意是自己虽出身蛮夷,但祖上是中原逃难去羌渠(康居)的飞廉后裔,与战国中赵氏同族;后来祖上回到中原,又在赵地生活了数代,所以称赵帝也理所应当。这番说辞其实石勒自己也明白唬不住士族,然而糊弄一下一般的流民还是不成问题的。
总而言之,石勒的一番巡游排场浩大,将自己进军南阳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好像生怕世人不知道他的进攻方向似的。
同时,石勒的进军倒是起到了另一个作用,那就是王敦得知石勒带着大军进入南阳之后,以为石勒又要南征,吓得赶紧从寿春分兵一大半去襄阳。所以即使石勒在豫州防守较为薄弱,但王敦也不敢从寿春反击谯城,只是在寿春干瞪着眼和赵军对峙。
当然,石勒对于王敦则是视之若无物,毕竟王敦去年方才大败,是不会有胆量主动进攻的。
终于,到了在抵达南阳的时候,石勒再次命人散布传言,说自己有百万大军,兵分三路,并且要在秋九月让三路大军同时进军,会师于长安。他知道这种消息桓景肯定不会相信,但多少能够在对方军中造成一定的混乱。
百万大军当然是假,那么秋九月同时进军自然也是障眼法。石勒的打算是让桓景误以为自己将趁着秋高马肥之时进攻,实则在七月就趁着对方秋收之际立刻进攻,打桓景一个措手不及。
此外,另一个消息也迫使石勒提前了进攻的进程。
几乎就在石勒的车驾浩浩荡荡地抵达宛城之时,从洛阳方向,支雄发来一封奏报。信中说弘农太守李头愿意投降赵国,将要以长史郭诵前来接洽,希望石勒派兵接应。
看到这封信件,石勒出于本能,颇有些疑心。
一来李头这个名字他还稍稍有些印象,先前此人大概是乞活军的首领,后来在乞活军被自己打散之后,也拒不接受收编,反而投了桓景,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投降呢;二来李头上任的时间也未免太巧了,自己方才将兵力布置妥当。
但看到了支雄转送的李头信件,石勒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信中李头说自己从乞活军起家之时,与桓景并驾齐驱,也算是老资历;但自从投了桓景之后,李矩、郗鉴、桓宣、邓岳都成了一路主将,自己反而只做些征兵的事情,还是靠着旧友郗鉴为他说话,才担任了弘农太守一职。
石勒于是向一旁文吏询问桓景军中的任命情况,果然自从李头投靠桓景之后,只是负责招抚流民的征兵工作。在成为弘农太守之前,也不过只是一个杂号将而已。
看来信中所言属实。
何况经过石勒仔细思考,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接纳李头投降,风险极低,收益极大。从风险来看,潼关方向的支雄、孔苌负责主攻方向,兵强马壮,不用担心会轻易失败。从收益上来看,自己发家时几次出尔反尔,打破承诺,信用已经几乎破产;现在急需一些正面的例子来千金买马骨,桓景不用李头,说明李头能力也就那样,倒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马骨。
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交由支雄自行决断——其实也就是默认支雄接应李头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 献空城
不等石勒的诏书传到洛阳,支雄就已经先发一步行动。
接到李矩的信之后,支雄先是发兵试探性地进攻函谷关,发现函谷守军出乎意料地少,于是轻易拿下。接着在与先前镇守洛阳的孔苌争吵一番,指责他过于谨慎,竟然没有想到攻击函谷关之后,这才想起来回信李头,称愿与其理应外合,只需李头献出弘农,以示诚意,自会保李头在赵国得到重用。
而支雄的这封回信,自然经由李头转交,置于正在弘农完成最后殿后工作的桓景案头。
在石勒慢吞吞进军的三个月里,桓景已经完成了对河东、弘农、商洛三地的坞堡主和百姓的调度。之所以桓景需要亲自来弘农殿后,也是担心这样的调动一旦失序,就会被敌军看出端倪,趁势掩杀,那么势必损失惨重。
桓景调度民众的原则是这样的:
对于河东这种士族势力比较强大的地方,就将当地百姓分予值得信任的当地坞堡主管辖,准备等敌军一来就依坞堡自守,象征性地表示恭顺;而到了敌军退却之际,再组织民兵抄掠敌军的辎重。至于当地忠诚可疑的那部分坞堡主,桓景早就搜集了一些罪名,强制将其迁入关中。
对于弘农这种已经被战争摧残到士族都逃亡关中或者江东的地方,桓景则是坚壁清野,将当地百姓都迁往关中,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战场,和近乎空城的城市。一旦战场被清理出来,战略上就可以大开大合,用不着投鼠忌器。
现在,弘农城已经是一个空架子,唯有一些留守的官吏和少量部队。桓景已经做好了将弘农郡变成一个战场的准备。
经过一整夜的商讨,桓景完成了让李头带着留守弘农的五百人带着弘农城暂时投降支雄的安排,并将拟就的回信交给正准备作为使者前往支雄大营的郭诵。
郭诵接过桓景的信,正翻身上马,但行了几步,又突然回马问桓景: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若是支雄问起为何弘农几如空城,怕是我军假投降,该如何应对?”
“就按先前说的,只说我军已将主力调去武关防备石勒本部兵马,潼关只余郗道徽带着三千人马留守。”桓景慨然道。
“可若支雄还是不信呢?”郭诵坚持自己的问题。
“支雄率屡胜之师,志得意骄,必然上当。”桓景一转语调:“不过,倒是可能有谋臣从旁提醒。若真如此,你就暗示即使我军全军俱在,也敌不过作为主力百战百胜的支雄。”
郭诵在马上欠身,随即拔马而去。马声嘶鸣,北风萧萧。
送走郭诵之后,桓景也带着最后一批殿后的部队撤出弘农,只留下李头和愿意留守的五百人在空城据守。
七月初七,郭诵与数骑抵达支雄在函谷的大营,只见营地调度有序,士卒行止之间,凛然有杀气,果然石勒的老营就是不一般。
“尔就是李矩的侄子郭诵?”
一虬髯大汉身披甲胄,立于辕门之前,正是支雄本人。
“正是”,郭诵下马:“敢问足下可是赵征西将军支雄?”
“不错,你小子有眼力。”
支雄拍手大笑。这个征西将军是石勒登基之后给他封的名头,算是将此次西进主力的指挥权交予他了。所以支雄才对这个头衔如此得意。
一众军士将郭诵细细搜身之后,确认郭诵并无利刃在身。于是支雄召郭诵入自己的大帐,取来在豫州谯城缴获的“君莫笑”,亲自为郭诵满上:
“听闻这就是尔大将军桓景所制‘君莫笑’,能饮否?”
郭诵接过酒来,横眉瞪了支雄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在下以为征西将军天下壮士,如今一看,却不尽然。”
支雄眉头一皱:
“何也?”
郭诵厉声道:“如今军情紧急,寸阴必争。将军却饮酒设宴,并无取天下之气概,何也!”
“好小子,不喝酒了,咱们细谈!”
作为流寇出身的将领,支雄向来喜爱草莽豪放之气,看不惯士族的纤弱。所以郭诵这样一番话,倒是令两杯酒下肚,眼花耳热的支雄精神一振。他赶紧摒去左右,只留一晋人书吏在侧:
“前日李太守来信,我已经阅了。然而前些日子,我军哨探前往弘农,见弘农几乎是一座空城了,实在是奇怪之至。尔晋人多诈术,怎么能相信你们不是诈降啊?”
郭诵心下一安:还好临行前问过桓景。他故作愤恨之态:
“哼!诈降?如何有眼无珠之甚!
“足下应该看过李太守写的,自从进入关中之后,桓景那家伙对他并不信任。这次让他守弘农,也是如此。桓景听闻你家天子集大军于南阳,准备进攻武关,吓得将潼关一带的精锐全数调去武关、商洛一带。留下李太守,就是为了让他当个送死的官儿。
“桓景如此不会用人,又幽囚晋天子,可知晋德已衰,加上赵天子大军已经分三路进攻关中,关中有识之士自然愿意投效真天子。又怎么可能会诈降呢?”
支雄见郭诵发怒,反而觉得郭诵说的应该是真心话。就坐下又为郭诵斟了一杯酒:
“郭长史息怒,我也是因为事先天子有言,令我小心从事,所以求万全才问的。莫要生气!”
“好!”
郭诵突然一把夺过支雄的手刀,支雄大惊,以为是要行刺,赶紧躲闪。伏在堂下的侍卫正准备一拥而上,却见郭诵不慌不忙掀起衣服,拿刀刃指着自己的胸口:
“对于我们这种豪杰,也不必学那帮腐儒玩什么虚的,不如用你们胡人的习惯,剖心沥血,歃血为盟,指天发誓就可以了!”
说罢郭诵在胸口的肌肤上浅浅划过一刀,让渗出的鲜血滴入酒杯,然后递给支雄。支雄一下从大惊转为大喜,举杯一饮而尽。他就喜欢这样的豪杰之士,于是谨慎什么的都抛之脑后。
“好!喝了这杯酒,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忘年的兄弟了,誓与桓景不共戴天!”
“对,不共戴天!”郭诵也举杯高叫:“趁着桓景在潼关兵力空虚,当一举杀入关中,可成大功。”
这时,一旁的书吏看不过去,弯腰提醒支雄:“陛下先前提醒将军,说一定要当心晋人诡计,行军以稳妥为上。”
郭诵狠狠的瞪了那个书吏一眼,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这厮不也是个晋人?怎么知道你不是桓景的细作?何况……那桓景能调动的兵力不过四五万之数,即使集兵于潼关,也当不了我大哥的六万大军!”
支雄赶紧斥退了书吏,俯身安抚郭诵:”那蠢货士人读书读傻了,不知我们豪杰惺惺相惜之情。且听兄长一句,来日兄长就发兵向弘农而去,说到做到!“
郭诵这才表示满意,佯装酒醉,在大营跳了一段军舞,随后倒下呼呼大睡。见郭诵毫不顾忌地睡在自己大营,支雄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来日,支雄就和孔苌一起,带着大军向弘农郡而去。沿途杳无人烟,派斥候打探四近村落,除了几个零散的流民之外,全都空无一人。支雄本来起了一些疑心,但见郭诵目光坚毅,又想起他先前也说过桓景坚壁清野转向武关防守,那么说是弘农的百姓都被迁去关中,倒也不是特别奇怪。
大军三日行了百里,抵达弘农城下。李头果然大开城门以待。虽然弘农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但支雄还是大喜,立刻让随军士人向石勒报捷,又设宴款待李头。
“尔二人助我拿下弘农城,需要什么封赏?尽管提!”
“某愿往南阳,一见真天子。”李头俯首下拜,显得谦卑之至。
“弟亦愿意面见天子,不求什么大官,只求能作为天子近侍。”郭诵也请求道。
支雄拿下弘农,正在兴头上,索性答应了二人的所有要求,让李头和郭诵挑选随从前往南阳。又上表石勒说李头可为一郡之守,郭诵豪杰,可为郎官之属。
李头和郭诵拜谢支雄之后,匆匆上路,向南阳赶去——
毕竟这也在桓景的计划之中。只要李头和郭诵抵达石勒朝中,既可以借此机会打探出石勒手下各谋臣武将的关系,又是一个让他们借机脱身弘农前线的机会。
毕竟,不久之后,一场大战即将在潼关外展开。
第二十五章 黄河粮道
送别李头、郭诵之后,支雄豪气正盛。
然而待豪气退去,烦扰涌上心头,他方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虽然李头交出了弘农城,然而四近却没有什么人烟,自然也就没有粮草。
现在大军的补给全靠三百里之外的洛阳供应,已是补给的极限了,要是再向潼关进军,尚有两百里路。到时在潼关下,恐怕军队就会陷入极度饥饿的境地。若是按照往常的惯例,大军应当在弘农修整两三个月,待在弘农建立粮仓之后,再徐徐进军。
可是支雄已经等不及了。先前石勒约定的进军时间就在七月,自己作为主力的一路,可不能失期。何况郭诵说过,潼关防守空虚,如果等到桓景意识到这一点转而回防,那么为时晚矣。
说到郭诵,支雄想起临别时,郭诵曾经给过他一个锦囊,说是若有困扰之时,可以拆开。他急急找来锦囊,拆开让文吏一念,却是八个字:
“若用水运,粮草无忧。”
对啊,自己就是顺着黄河进军的,怎么没想到用河道运粮?先前走崤函道,山路崎岖,运粮确实需要步步建粮仓。可是现在已经拿下了弘农,弘农以西的路都在河滩上,正可以通过水路运粮
只要船管够,那么水路就可以畅通无阻,直抵潼关之下。水运不仅载重大,而且速度快。最重要的是,当初石虎屯兵枋头之时,督造了大量的战船,此时都被孔苌借用停在洛阳北边的孟津,十日之内即可完成从弘农到洛阳的往返。
到底是先前在河北陆战打惯了,却忘了还可以用水运——支雄不由得觉得郭诵这个拜把兄弟交的值当。
于是接下来十余日,赵军在弘农一带搜集民船。一面急命战船从洛阳载粮出发,一面带主力离开弘农,走出崤函山路,进入潼关前最后两百里河滩道,继续朝潼关进发。
沿途依旧没有人烟,也就没有战事。然而当地民众的抵抗是无声的,虽然正值收获季的开端,然而黄河南岸的田地都早已被毁坏。军士在沿途村庄的废墟中过夜,其中井水有不少被投了毒。所以赵军不得不重新打井,又或者傍晚赴南面土塬扎营,取谷间溪水;待清晨再回到黄河南岸行军。这样一来,赵军的行军速度被大大拖慢了。
七月二十五日,早已据守在潼关的桓景方才得到斥候消息,支雄的六万大军离潼关只有一天路程。远处的喧嚣声隐约可闻,潼关北面的河道上已然可以见到来往运粮和侦察的船只。
“除郗道徽外,诸将各自屯于潼河河谷中,任何人不得靠近河岸!不得擅自出关!”
桓景之所以如此命令,还是为了规避支雄的侦察,不保留隐藏在河谷之中的大军。
和函谷关不同,潼关古今位置变化差异不大。潼关东面不远是一处宽阔的河滩,其上有渡口,即所谓风陵渡。自风陵渡经过一段被称为黄巷坂的狭窄通道后,方是潼关的关城。潼关的关城,北临黄河,南面则是陡峭的土塬。因为东面狭窄,而西面是潼河冲刷出来的河谷和宽阔河滩,所以天然适合关中政权屯兵于此,防备关东而来的进攻。
先前在支雄进军之时,不少部下就曾建议趁着支雄在潼关下立足未稳,立刻奇袭,或许能够取胜。但桓景拒绝了:
“此刻奇袭,敌我相当,如何能确保取胜,那么这样做与赌博何异?潼关本来就宜守不宜攻,若无十足把握,不得出关浪战。”
众部下将信将疑,然而出于桓景在军中的威信,都只能依命行事。毕竟这也符合桓景一贯谨慎的做法,只是他们纷纷可惜失去了一个攻其不备的机会。
然而,只有温峤、郗鉴等少数几个共同参与定策的高层知道,桓景这样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他先前让出弘农郡也好,让李头和郭诵告知支雄用水运也好,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引诱支雄直抵潼关之下,并一举歼灭之。
如果支雄仅仅是被击退回洛阳,那么潼关的守军还是腾不出力量对付其他几路军队。等到支雄在洛阳重整军队,潼关至函谷一线就会进入相持局面。而那时,考虑到武关守军薄弱,石勒的军队若是进展顺利,说不定就已经打到长安城下了。
若真是那样,战略上就完全失败了。所以支雄必须被歼灭,但凡能让敌军有组织地撤退,都是失败。
第二天,支雄的大军已经来到潼关下扎营,旌旗千里,连营遍布黄巷坂之上,呈一狭长的条形。透过千里镜,桓景能够望见支雄军队虽然众多,行军也齐整。然而连营却布置得较为分散。河岸上,粮船不断地卸货下来,卸货地点竟然和前线不远,可知支雄完全放松了防备。
敌军既然无备,就说明他们并没有再昨天的侦察中发现隐藏在潼河河谷中的军队,以为守潼关只有郗鉴的三千人。那么可以进行计策的下一步了。
“从前从石虎军的俘虏那里,听闻石勒老营精锐今非昔比。如今一看,军容雄壮,动止有法,实乃劲敌也!”郗鉴远望城下连营,不禁感叹。
桓景面色不改,一边仍旧用千里镜观察支雄营地的布置,一边安抚道:
“石勒这些年南征北战,吞灭王浚、击败祖公、大破王敦,靠的就是这些精锐啊。但反过来说,若是我们此次的计策真能成功,那么石勒这些精锐尽丧,恐怕就没有余力来和我们斗了。”
温峤也附和说:“若真能一战尽灭支雄部,恐怕石勒非但没有余力,怕是要担心自己的内部出事了。”
“贼军看来真的听了郭诵的话,用水路运粮了,可以报知去邓将军”,这时桓景忽然收起千里镜,转向传令官:“叫他率战船南下,记住趁夜行动。”
正说话间,关下已有支雄的斥候此起彼伏的叫阵声音:
“郗鉴竖子,潼关虽险,但你们只有三千人,那什么和我征西将军的六万人斗?”
“在险关之后做乌龟,算得什么英雄?”
“关中更无一个男儿!”
不断有下层将领请求出战,以壮军威,桓景一概不准。任关外敌军怎么叫骂,他也没有下达出关作战的命令。毕竟支雄刚刚到达潼关下,辎重尚未跟上,营地也尚在修建,不可能总攻。那么这些叽叽喳喳的叫阵无非是想诱使他出战罢了。
支雄前来叫阵的士卒骂了一整日,直到傍晚骂得累了,只能悻悻归营。他们报知支雄,无论怎么怎么叫骂,郗鉴也拒不出兵。
“这帮晋人大多是懦夫,连回骂都不敢。至于这个郗鉴,也不过是当初在兖州被石虎压着打的货色。等之后攻城辎重运到了,就有他们受得了!”
支雄嘴上这么骂,心里还算佩服郗鉴的定力。不过这种拒不出战的做法,更加说明郭诵的情报是准确的——郗鉴手上没有几个兵。那么等到攻城用的云梯、冲车到了,潼关何忧不克?
他不禁又一次感叹起水路运输就是好,从前若是走山路,攻城辎重怕是要落后大军四五日。而现在经由水运,只需随粮草运到,再花一日时间架设,就可以投入战斗了。
当晚,支雄继续巡查各营。
天边一轮残月,残月之下,借着星光和火把,赵军还在河岸上忙着卸货。支雄立在岸上,望着东面,心里默算,大概攻城用的辎重今夜就可以到了。
子时,大河东面,飘来了一串星星,和天上的星空交相辉映。支雄借着火光仔细数了数,大舸几十艘,小船不计其数。他拊掌大笑:看来攻城武器果然平安到达。
明日将攻城器械搭起来,后天就可以攻城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唯一的石头也落了地,打着哈欠归营准备睡觉。
正当他解衣欲睡之时,只听见帐外一阵喧嚷。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了一阵号角声。
大概是攻城武器到了,部下也和自己一样欣喜吧,他困意上头,将身子平躺下来,意识开始模糊。
突然,帐篷被掀开,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地跌倒在他的帐篷里,将尘土扬得到处都是。支雄睡意全无,赶忙将来人扶起,只见传令兵急急禀报:
“征西将军!河上来了船!”
“那是洛阳的孔将军送来的运粮船,不要大惊小怪!”支雄有些不耐烦。
“不是东面运辎重的船,是西面的船!”
支雄心中略略一惊,赶紧奔赴河岸,果然西边的河面上,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号角声连连,从西面而来。然而支雄稍稍数了数西面火光的数量,很快平复下来心境:
“不要慌!我河上大小船只数百艘,其中大者百余。而料晋军船只不过数十艘船,其中大者顶多不过三十余艘,怎么可能敌得过我军?何况我军还能在岸上射箭助阵!”
照支雄对水战的理解,那就是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虽说晋军选择了水战袭扰这个巧妙的战场,但怎么敌得过石虎苦心培育出来的这支专门的水师呢?
随着他的命令,岸上立刻敲响了擂擂战鼓来回报晋军的号角声,士卒也报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以壮河上军威。河面上,赵军的船只也行动起来,向西溯流而上,准备迎击晋军的水师。
从岸上望去,河面东侧有数百个亮点,河面西侧只有几十顶多上百个亮点,支雄越来越确信,这次河面上的进攻,大概是关内的守军无计可施,进行的一次徒劳无功的袭扰罢了。
正当两军即将交接之时。忽然在河面西侧,几十个亮点之外,又同时亮起了百余个亮点!
第二十六章 火船
河面西侧的亮点宛如星辰,每一个亮点都是一艘船只。
晋军此次前来的有几十艘艨艟,艨艟的船头设有攻击敌军船只的撞角,是一种较大的桨帆船。每艘艨艟两侧各牵有一只可供两人容身的小火船。
先前为了麻痹敌军,邓岳让每艘艨艟都只在船头打一个火把进行照明,伪作小船,待足够接近敌军之时,再将火船从艨艟上放下。按照计划,每只火船上会有一人举火,一人摇橹加速,等到火船速度足够快的时候,船上之人再用火把点燃其中的可燃物,随即从船上跳下。
所以方才赵军看见河上凭空出现了百十个亮点,就是晋军的举火者们已经点燃火把,登上了火船。
“放火船!”
见四周河面上部下已经举着火把登上了火船,邓岳立在最前列的一艘艨艟上,下令将火船从艨艟上解绑。他见河上的火船不断从自己身后顺着水流飞速向前,心脏扑扑直跳。
他倒不是在担心坐下战船会被友军点燃,毕竟艨艟这种舰船外樯附有湿牛皮,就是用来防火的,而且这次的艨艟又经过特化,几乎不计成本地用牛皮覆盖住了整个船身,而非只是关键部位包牛皮,其他部位刷漆。所以在防火这一点上,可谓万无一失。他之所以心跳加速,还是因为这是在淮河之战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水战。
七年了!在淮河以北,自己和自己的船工弟兄们一直没有施展水军本事的地方。多数时候,他只是承担沿水路调运后方粮草的工作,或者是协防黄河防线。后来几次参加陆战,也并不出彩,面对地面上来去自如的马队,自己以船工为骨干编练的这支队伍还是过于笨拙了。
只有在这河道里面,自己和自己的部下方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火船放出之后,艨艟加速划桨向前。然而即便是如此,火船从艨艟的缝隙中超了过去,一俟火船超出舰队一段距离,船上的水兵就点火跳水。
一时间河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窜起来,西风正盛,火苗借势而上,将火船包裹成一个个火球,将河面照得通明。河滩外的赵军船只迅速离岸,努力想尽快排成阵列对抗晋军。然而此时连夜从洛阳运来攻城辎重的船队也在往河滩上挤,一时赵军的水师乱做一团。
“牟校尉,是……是火攻!”
“别废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要大惊小怪,乱我军心。”面对传令兵词不达意的报告,赵军的水军校尉牟穆心烦意乱:“去让各船按训练来,给船身蒙上牛皮。”
一看这个传令兵就没和水师共事过,牟穆不禁心里嘀咕。
牟穆本是晋人,从前枋头坞堡主向冰的部下,专管黄河上船队。后来向冰被石勒所灭,枋头也转交给了石虎把守,牟穆就作为俘虏转交给石虎。石虎虽然嗜杀,但对于匠人却很是看重。
在石虎看来,水师也是他不懂的东西,所以他一方面收押了牟穆的亲眷以威胁,另一方面又许以高官厚禄,所以牟穆没奈何,只好答应为石虎在枋头编练水师,到如今也已经七年了。七年之后,他反而习惯上了给石虎做事的日子,毕竟石虎虽然残忍嗜杀,但赏赐也大方。
石虎被召回河北之后,牟穆和留在枋头的整个水师都被转交给了支雄。
对于这次晋军的奇袭,牟穆虽然为晋军能够严控火光略为吃惊。然而对于火攻,他倒是毫不惊奇,毕竟早有防备。
虽然有赤壁之战的先例,然而在已有防备的情况下,火攻未必总能奏效。毕竟像赤壁战场那样猛烈的东风,那样毫无戒备的对手,实在是难得一见。赵军的船只早已刷漆,又配了牛皮防备关键处,再让士卒用长杆推开火船,可保战船在大多数情况下燃不起来。
只要让船只接触不到可燃物,那么火船很快就会自灭。毕竟这是水战,河水天然就能灭火。
当然,牟穆的信心还在于,己方有战船数百,就算每艘火船都能奏效,也不过损失百余艘战船。自己依然占据数量优势。
火船已经接近赵军仍未成列的船队,赵军按照先前的训练,伸出长杆,小心翼翼将火船推开。牟穆从后方战船上向前望去,不禁得意,亏得自己的严苛训练,现在只要等火船熄灭,就可以立刻让混乱的船队整队反击。
可这时,牟穆却看见了让他惊掉下巴的一幕。
只见当前方船只的长杆触碰火船之时,火苗却仿佛藤蔓一样,顺着长杆往上爬。晋军的火仿佛格外容易引燃。这样一来,原本为了推开火船的举措,反而成了引火上身的操作。赵军的水兵见状赶忙抛开燃烧的长杆,努力调整船身方向,希望能够规避火船,或者待其自灭。
然而晋军的火船经久不灭,仿佛火焰本身就能飘浮在河面上一般。火势正盛的时候,火船甚至会发出爆鸣,随着一声爆炸,将火苗溅得四处都是。牟穆亲眼见到一团火焰从火船上溅出,随后在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好一会儿,方才燃尽。就好像河水根本影响不到火焰燃烧一般。
火光烧红了半个天空,赵军前方的战船几乎只要沾上了一点火苗,接下来几乎无一幸免,统统被引燃,化为巨大的火焰,然后在几声爆鸣之后断成几截,沉入河底。
一时间,河面上遍是哭喊声、呼救声,焦味和热焰顺着西风直扑面庞。
“能在水上燃烧的火,真是咄咄怪事!晋军难不成有妖术?”见牟穆狠狠一拍船上甲板,咬着牙自言自语。这次肯定又会被支雄责罚,搞不好还
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让后方船只不顾前方呼救的声音,舍弃前方船队,掉头东向。还有机会,晋军的火船虽然比寻常的火船燃得更久,还能在水上燃烧,但到底会燃尽。借着前方火焰遮掩,自己剩下的船队依然有可以与晋军相抗衡的数量,尚可以全力一战。
牟穆赶紧令剩下战船排成阵列,然而河滩旁的战船和刚刚加入的运送辎重的船只交缠在一起,加上前方火攻的惊吓,根本无法分开,牟穆一通指挥,反而河面上的阵势越来越乱了。
如果说原先被晋军能燃烧如此之久的“妖火”惊到,牟穆现在反而希望晋军的火船能够烧得再久一些。现在前方的河面上,燃烧的战船已经结成了一道火幕,虽然己方的船只过不去,晋军的船只应该也过不来。
正当他怀着这样的期望,手忙脚乱地指挥船队恢复了半个时辰,他惊讶地看见西方河面上,几团黑色的身影从火幕中冒出了头——那是晋军艨艟的撞角!
看来只能在为成列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和晋军交战了。
此时火势已经远比半个时辰前要小,然而河面上尚有还在燃烧的舰船残骸,虽说烧不到甲板,但至少能够烧到船身。晋军的艨艟居然能够无视这样规模的火焰,径直传过烟幕,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术!
晋军的艨艟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听到对面船上此起彼伏的声音。
“加速!”
“扶稳船身!”
“要撞了!”
那是晋军的船队中的号令声。随即刚刚冲出火幕的晋军艨艟加速向赵军的舰船冲去。赵军舰船尚未成列,根本不及避让,又重新陷入混乱。要么自相碰撞,要么则被铁皮包裹的晋军艨艟船头深深地扎入脆弱的侧面,接着吱呀一声,船体断裂开来。
在冲撞上第一排的舰船之后,晋军的艨艟稍稍退却,离开方才撞上的船只,任河水倒灌进对方的缺口。不过方才加速的势头已经停止,很快就要陷入残酷的接舷战了。
牟穆还抱有最后一丝靠着人数优势在接舷战中取胜的可能,所以立刻升起白虎旗,点亮船上所有火把,并命坐下的主舰也尽力向敌军靠拢。
现在不是战后赏罚的问题了,而是身家性命的问题!虽然自己现在直属的头领是支雄,但他的妻小都还在襄国,被石虎派人监视着。那么若是此次打个大败仗,自己人头事小,恐怕全族都会性命不保——石虎真的做得出。
赵军见主将升白虎旗,开始冲锋,再一看晋军穿过火幕的船只不过数十艘,或许接舷战仍能够取胜。于是也收拢了一点信心,开始调转船头,向晋军水师重新靠拢。
可就在赵军的剩余船只将要接触晋军的艨艟之时,突然,令所有赵军水兵都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晋军的艨艟两侧龙首一样的装置上突然吐出了火舌,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火焰构成的,能够舔食船只的舌头!
晋军的艨艟就如喷火的双头龙一般。只要火舌接触到对方的船体,方才正准备接舷战的赵军船只就立刻被火焰缠上,又重蹈之前那些战船的覆辙:火苗顺势而上,吞没了船身、甲板,最后随着几声爆鸣深入河底。
整个河面都在燃烧,这是火神的盛宴。唯有晋军的船只由于收到湿牛皮的全面保护,加上喷完火之后,立刻掉头退让,所以得以不燃。
这时牟穆的主舰也沾上了晋军的妖火,眼看火势已经无可挽回,牟穆站在甲板上,将铁锚绑在身上,犹豫良久,最终跳入了被火焰映照得鲜红的河面。
第二十七章 列阵潼关下
天空渐渐泛白。
一整夜,晋军的舰船在河面上横行无忌,肆意地喷洒着红色的死神。赵军的舰船除了少数迅速向岸边靠拢,逃过一劫之外,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在河上漂浮的黑色碎片。烧得辨别不清面目的浮尸夹杂在船只的残骸之间,只有少数幸运者被晋军打捞上船。
邓岳见天色已明,又见在岸边射程之外的河面上已再无敌船,这才将船只收拢,大摇大摆地在河面上清点伤亡。晋军的火船当然消耗殆尽,但并无一艘艨艟沉没;而人员的伤亡不到百人,多数是轻伤,那是在穿过火幕之时赵军的箭雨造成的损失。
敌军水师的统领既未被俘获,也不见尸体,但这不重要了。敌军在此战之后已经没有成型的水师,那么黄河河面上的粮道,就算彻底落入晋军的控制了。
造成双方伤亡比如此悬殊的原因,还是在于两点。
第一个原因,当时是赵军口中那个奇妙的“妖火”。那是由葛洪经过上百次实验后试出来的配方。中间的灵魂配料,当然是桓景先前派李矩去上郡找寻到的“石油”。
作为原时空最早有记载的石油矿,上郡石油,或者说原时空的延州石油产量低,品质杂。但作为关键时刻使用的燃料完全够用了。在将石油和蓖麻油混合之后,再加入少许硫磺,就可以制成这种在水面上漂浮的火焰。另外,火船上的干草也是经过石油浸润过的,算是另一种成本较低的办法。
第二个原因,则是在于晋军艨艟的防护上。为了让“妖火”只烧敌军,不烧我军,邓岳尝试了几种方案,最后发现还是湿牛皮效果最好。然而牛皮可是昂贵得很,这个时代的水军只用来遮盖关键部位,其余地方只是刷漆来防火。
而邓岳的艨艟却是不计成本,通体裹上牛皮,自然能够防住赵军防不住的火势。当然,代价也是有的,就是牛皮过于昂贵,所以这样通体覆盖牛皮的艨艟只造了几十艘,但这次看来,完全是够用了。
只烧敌人,不烧自己,还烧得快,那么取胜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站在岸上,焦急盯了一夜的支雄,还有拥挤在潼关城下的五万大军,根本看不懂晋军这次火攻。这次火攻之快,火势之猛,都让他们印象深刻。而更加超出了他们理解范围的,还是从晋军艨艟的龙首上喷射而出的火焰,和会在水面上燃烧的火焰。
目睹如此奇观,赵军的军心已经大为动摇了:晋军之中必有妖人,凡人怎么能敌得过妖术?
而相比于军心,支雄心中更担心的是粮草补给。现在自己手上就两个选项:要么撤退,弃弘农城,退回函谷一线;要么全力打破潼关,赌过了潼关之后能够抢到粮食。
犹豫良久,支雄决定了:他先前在青州对苏峻屡战屡胜,这次水战的失败之前,自己也是不费一兵一卒飞速拿下了弘农。那么怎么可以撤退得如此窝囊呢?他召集诸将下达命令:
“诸将传令各营,全力备战,拆掉剩余船只,取其直木为云梯的原料。我们都是关东的健儿,哪怕是蚁附进攻也要拿下潼关,不然可会被天下耻笑!”
按照支雄的命令,各营开始调动起来,准备明日备战潼关,潼关东面一时尘土漫天。
站在冲关关城上,通过千里镜,桓景清晰地看见敌军正在调动兵力,心中不禁大喜——看来敌军没有选择立刻撤退,而是再为进攻潼关浪费时间,那么接下来敌军可就别想能够老老实实地退回去了。
“时候到了,全军出关列阵扎营!”
潼关城门处吊桥缓缓放下,先前隐藏在潼关后潼河河谷的晋军全部主力鱼贯而出。
一开始见晋军开关结阵,赵军诸将都以为潼关守将郗鉴不知兵,纷纷嘲笑起来,先前因为水军尽灭而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一片哄笑之余,前锋张豺赶紧劝支雄趁着晋军开关挑战:
“征西将军,渡河有半渡而击之说。现在晋军出关,也可趁其还未列阵,以重骑破之。敌军不过三千人,必然惊惧溃散,如是则可追杀溃逃者,裂守关残军之胆,入关岂难乎?”
支雄抚髥大笑,表示赞许。他本来还在担忧郗鉴固守,自己粮尽被迫退却。现在郗鉴居然自己出关了,那么就可以一举出兵击溃出关的晋军,一路砍杀进潼关以内。
然而正当支雄整军列阵,试图突袭出关的晋军时,望着潼关城门外摇动的旌旗,晃动的枪戟,他开始感到势头隐隐有些不对——
这哪儿只有三千人?
方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潼关外已经有万余兵马列阵,而潼关之上,防备依旧森严,光是远望可以看得见的大弩就有数十张,暗处的射孔中更不知有多少弓弩手。若是现在就向潼关冲锋,自己可占不了便宜。
“报征西将军,南侧小道也出现了大量晋军!”
“什么?”
支雄拔马向南飞奔上一处高坡眺望,只见在南面的土塬之上,亦有兵戈无数,铠甲在黄土上闪闪发光,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怎么可能?李头和郭诵当初跟自己说过,明明潼关只有郗鉴部下的三千人,而且先前派遣探查的斥候、哨船,也说潼关只有轻兵把守,这么多兵马是怎么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转眼间,潼关外的晋军又增加了一倍有余,而已经出关的晋军则开始在潼关前一处空地安插鹿角。支雄心里开始感到发慌,自从进军关中以来,这是头一回。对面的晋军衣甲精良,阵容齐整,可知是一支劲旅。在狭窄的黄巷坡,自己的大军根本施展不了数量优势,现在进攻,自己没有把握取胜。
何况现在敌军还在南面的土塬上别设营地,那儿的晋军,还不知道有多少。想到这里,支雄打了个冷颤。
正当这个时候,晋军的斥候数骑飞马环绕赵军营地,大声劝降:
“赵征西将军支雄!轻车将军张豺!晋桓大将军已经率全军来到潼关,他有话,托我转告在此!
“尔等已是山穷水尽之时。昨夜运粮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孔苌的万余守军还在洛阳,他们是不会帮你们的。石虎还在收略河东各地,而黄河已经被封锁了,他不到冬天也不来不及前来支援。你们也有五六万人,弘农城又没有粮仓,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我军主力六万人,即使现在即使立刻交战,你们也不能取胜。等过了十来天,你们的部队饥困交加,又怎么打仗呢?如果尔等撤退弘农,我军从后追击,又如何抵挡呢?先前长安投降了,守将游子远现在我军做卫将军;匈奴世子刘乂投降了,我军封他做归义侯,你们亦当效法他们的事例,立刻缴械投降!”
晋军的斥候才绕完一圈离开,下一队斥候又上来劝降,将上一队斥候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接下来至少有四五队斥候如是循环。
从晋军只派斥候前来劝降,却连一个正式使者也没有派出来看,就可知桓景根本没打算让这五六万人立刻投降。这根本不是什么劝降,这分明就是在叫阵以沮军心。
听闻晋军如此严厉的语气,连久经沙场的支雄也吃了一惊——桓景本人居然就在潼关!
桓景用兵向来谨慎,若没有必胜的准备,他可不会出关;那么既然桓景出关迎击,就说明晋军在此地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支雄自己的部下,此地必然都是晋军的主力!何况赵军还行将断粮了。
现在支雄部下的军马看起来还和桓景的军马数量相当,但处境正如桓景的劝降信说的那样危急。赵军五六万人挤在狭窄的河滩上扎营,又几乎完全没有粮草接应,只要粮草吃完,自己就完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先前李头和郭诵是在诈降,献弘农城将自己引至潼关的是他们;劝自己不等弘农粮仓建好,由水路运粮的是他们;骗自己潼关只有三千守军,桓景的主力全去武关防备石勒的,还是他们。
不好,自己还推荐这两个人去了石勒那里,恐怕会做什么不利于石勒的事情。想到这里,支雄赶紧遣使往宛城而去,务必要让石勒知道,这两人是来诈降的。
而此时,李头和郭诵已经抵达石勒的军中。石勒经过半个月磨磨蹭蹭的跋涉,终于从宛城出发,来到了武关关外。
第二十八章 石勒的大帐
武关城头,旌旗遍布。
武关城下,石勒不慌不忙修筑攻城器械,派人马在武关外炫耀武力,却并不急于进军。
也就是在这时,孔苌和支雄各自的上表先后抵达武关之外,伴随着支雄上表的,还有两个从桓景投降过来的人——李头和郭诵。
孔苌的上表先至武关,上面具言支雄贪功冒进之状,还说支雄轻信桓景部将,并且大小事务都不和他商量。石勒在这封信中,方才得知支雄攻克了弘农,又自作主张向潼关前进。
过了一天,则是支雄的上表,上面则说孔苌怯懦保守,只敢拿下函谷就再也不敢前进了,还对自己进军多有阻挠。反倒是支雄自己,顺利拿下弘农,并且顺利接应了桓景部将的倒戈。
面对前线二将的互相争吵,石勒心中早有估计:这必然是孔苌见支雄立了大功,拿下了弘农全郡,所以心中嫉恨。但石勒素来知道孔苌知分寸,大概他们二人也仅限于互相指责而已,不会真的在后勤上为难支雄。
对于石勒而言,倒是支雄送来的两个投诚之人更加有意思——看来桓景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李头本来先前和桓景为敌过,不被信任也是自然,可郭诵是李矩的外甥,李矩可是桓景部下独当一面之人,他都投降了,那说不定可以接着让李矩也投降,顺便带出关中政权内部的矛盾。
于是,石勒一听说李头、郭诵二人来到武关,就赶紧召他们来中军大帐问对。
“鄙人口拙”,临去大营之前,李头有些忐忑地悄悄对郭诵说:“联络流民后续行动,我比你强;但临场问对,可需要小兄弟挑起担子。”
“放心”,郭诵伸出舌头:“都看这只舌头的本事了。”
话虽这么说,两人心里压力都颇大。在他们出发的时候,支雄就已经朝潼关进发,而若是邓岳的突袭能够得手,那么支雄必然派人来揭穿他们诈降的身份,留给他们的时间窗口恐怕只有短短几天。
这短短几天里,要探知到石勒朝堂中足够多的信息,还要寻找脱身之法,实在是不容易。两人并肩而走,一路石勒的侍卫护送,所以两人再无言语。
来到中军大帐,君子营的文臣为一列,武将为另一列,分立两侧,皆侧目而对。石勒自己坐在上首的胡床上,威严地看着他们。
郭诵稍稍扫视了一圈,只见文臣中为首的是一中年文臣,其形容隽秀,神采非凡,一看就是大族出身,想来应该这应该就是赵国的国舅程遐了;而程遐之下,是一个年轻的谋士,看起来甚至和自己差不多年岁,大概就是最近被提拔上去的徐光。不过,文臣之中,并无桓景事先所说的长髯老者,也就是张宾,这倒是颇为有趣。
“今日得见真天子。”李头和郭诵对视一眼,随后按照事先商量的台词下拜叩首。
石勒顾望徐光,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了,你们二位之所以来投朕,哪儿是因为朕是什么真天子。不过是见朕兵势大,又在桓景那儿受了委屈吧。”
他随手拿起一封奏折,指向李头:“听探子说,你先前是乞活军?”
“正是。”李头简短回复,勉强抬头,身子依然下拜。
“那你要早在陈午死后,就随其他乞活军一起投降就好了,何必今天才来?不过,既然桓景让你作一郡之太守,也算是恩遇了,何必来投朕?”石勒一遍问,一面紧盯着李头。
“桓景让臣守弘农,实在只是让臣送命而已,可谓不仁不义之至,又哪里有什么恩德。何况现在的天子不过十八岁,又被桓景掣肘,君臣不和,如此怎么承得了天命?看来上天已经厌弃晋国了。”
石勒颔首大笑,表示认可李头的说辞。他眯起眼睛,脑袋向后仰,故作轻松地转而问郭诵:
“你呢?你不是李矩的外甥么?李矩在桓景那儿不是很受重用么?你这样做,让你舅舅怎么办?”
郭诵假装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
“桓景确实重用舅舅,但那是看重他手下的荥阳军,而不是看重他。桓景那狗贼无时无刻不想换掉舅舅,换上他白云坞的那些旧人。只是因为陛下之侄中山王在晋阳,所以不敢临阵换将罢了。”
石勒冷笑一声,突然厉声道:“说得这么好听,恐怕其实你是诈降吧!”
“若是诈降,臣当在洛阳就驻足不前,怎么敢来武关”,郭诵赶紧叩首:“何况舅舅和臣也是一条心。舅舅现在已经将河东让给中山王了,这就是证据。当然桓景忌惮荥阳军,所以也不敢拿舅舅怎么样!”
石勒淡绿色的眼珠微微一转,随后翻出石虎前几天的通报,让徐光念了几封,果然石虎在进军河东时,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河东的薛家、柳家和裴家都迅速倒向了石虎。现在石虎只是碍于黄河水面上有邓岳的水师,不能渡河而已。
如果郭诵所述为真,看来倒是可以和石虎的通报对得上,李矩或许和桓景真的有冲突。
想到这里,石勒方才舒展眉毛,假笑着说:“方才只是戏言耳。二位今日来投,就是朕的爱卿了,朕又如何会怀疑二位呢?”
“不过”,石勒话锋一转:“你们二位来此,欲为何事?”
“是希望能够让舅舅和陛下配合,此外……还希望能有所封赏。”郭诵抢先急急说完,随后又灵光一现,补上了一句话:“对了,右侯乃河北士人之魁首,和舅舅一直有书信往来,希望今日也能一见尊容。”
大帐之中,一片沉默;石勒方才舒展的眉头重新紧锁:右侯张宾这个名号,近来可提不得,石勒已经明确因为张宾劝阻进军之事,将其贬去青州,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虽然郭诵看起来是无心之论,但不禁让人联想到连晋人都只知张宾不知程遐,那么张宾的影响力实在是让石勒寝食难安。
“不知者不罪”,石勒尽力让自己表情平静:“右侯不在此处,现在去青州做刺史了,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与尔舅舅李矩联络之事,卿倒是可以问尚书令程遐,他是朕太子的舅舅。”
郭诵立刻明白过来,看来谣言说张宾和程遐权斗,还有张宾被石勒所嫉的说法是真的了。张宾既然被贬去了青州,那么就必然和这次西征没有关系了。
现在唯一不确定的,只有石虎的态度和地位了。
“中山王在河东,离舅舅的驻地近,我二人亦可前往协助乎?”
石勒露出为难的表情,思考片刻,说:“不必了,中山王刚刚拿下河东,士卒也要修整。何况黄河此时不好渡。待到冬天,卿二人可往。”
程遐也赶紧插话:“二位可来臣帐下就职,先熟悉熟悉桓景,了解一下各式国人的语言,亦是要事。”
郭诵明白了,看来石勒并不想让石虎立下更大的功勋,石虎和石勒或许也有了嫌隙。从程遐如此急切的回应来看,想要制约石虎的重要推动力,说不定就是程遐一系。
此时程遐既然站在文臣之首,又能够在石勒说完话之后补充,自然地位颇高,情报也越集中。想到这里,郭诵知道自己接下来几日的去处了
第二十九章 会见程遐
“所以说,你二人要来求官职?那算是找对人了。”
程遐捧着茶杯,打量着这两个恭恭敬敬来拜访他的降人。
昨日在石勒大营见到此二人后,程遐和徐光商量了一夜,觉得还是需要加以笼络。若是能够借此和李矩搭上线,从内部策反桓景的部下,也是大功一件。最重要的是,既然张宾做了这件事,那么自己也不得不做。
不过没想到,他们今日竟然就主动找上门来了。看起来还挺上道。
郭诵躬身,小心翼翼地说:“昨天听其他人说,右侯已经失势了,现在在我大赵,除了天子,就是国舅和中山王这一文一武最为尊崇了,所以今日特来拜访,改日还得去拜访中山王,或许还需要国舅您的门路。”
程遐听到郭诵把石虎和自己并列,着实有些不高兴:“中山王不过是一介武夫,官职的事情,还是来找我。作为士人之魁首,又是尚书令,鄙人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那就太好了,我们二人不必再去晋阳一趟。”郭诵以手加额,故作恍然大悟状:“不过,听闻天子是布衣豪杰出身,从前还一直以为会重视武夫……”
程遐不耐烦地说:“哪儿都需要看士人的脸色,也就桓景那家伙轻薄士人,所以手下除了个温峤、卞壸也没几个数得出来的名士可用。你们大概是在那个家伙手下待久了,反而忘了关东的规矩。”
程遐说的话,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是虚张声势,但终究是为了引出下一条:
“你们二人来到此间,不过是新人,必然需要一个靠山。我程遐乃一国之舅,可以保你们之后扶摇之上,所以找我求官职准没问题。”
郭诵听出了程遐语气微微有些焦急,尤其是最后那句“准没问题”,显得欲盖弥彰。那么从程遐的口风里,他已经对赵国的高层形势有初步的了解了。
程遐代表的河北士人、石虎代表的勋旧武将、还有张宾为代表的早期君子营官吏,是石勒手下的三个支柱。现在张宾一派暂时失势,石虎和程遐互相不对付,这可以从程遐描述石虎的语气中看出来。而程遐焦急想要拉自己和李头进入他那一派,则说明程遐这一派看起来权势滔天,但并没有在朝中掌握绝对的优势,甚至不一定能完全压制住张宾。
郭诵和李头对了一下眼神,决定按之前的说辞来。他随便求了两个地方上的职位,让李头去荥阳做太守,自己作为荥阳司马,理由是好方便和李头在前线联系。对于这些要求,程遐都应允了。看来只要能往朝中安插自己的人,程遐是不遗余力的。
既然一个要官,一个想要往朝中安插自己人,两边自然是相谈甚欢,一拍即合。
临末了,郭诵又特别提起了张宾的事情:
“对了,舅舅素来固执,恐怕不太说得动他改换门庭。即使我和他说,现在赵国是国舅最为尊贵,那么他还是会坚持和右侯联系,说以右侯的智谋,随时可能翻盘。国舅得想想办法,行动起来,让他意识到右侯已经彻底失势了啊。否则我们这些想要投效赵国的,真不知道该效忠于哪一个啊!”
程遐心中正在忧虑此事,自己先前已经在石勒那里尽力诋毁张宾了,但石勒也只是把张宾贬去做封疆大吏,并未进一步贬谪。
“天子顾念旧情,不忍对右侯加以贬谪,这事即使是我也没办法。”
“有没有可能”,郭诵装作思考片刻,突然说:“有没有可能绕开天子呢?”
程遐一惊,身子也向后略微一缩:“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国舅已为人臣之极,那么自然得用些非常手段。都是为了国家,怎么能说是大逆不道呢?”郭诵怂恿道:“何况,以国舅的能力,完全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你是说?”程遐意识到郭诵是在说一些诸如刺杀之类的非常手段,于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需要国舅大人自行定夺。在下要说的是,要打压右侯,就得下手狠一些。”郭诵继续撺掇:“您想,若是这次西征,天子完全顺利倒好;若是稍有受挫,会如何呢?”
程遐下意识地说:“我三路大军并进,如何会败?”
“天有不测风云,怎么能有常胜不败的事情。这么说吧,国舅认为,天子是和右侯更亲近,还是跟国舅更亲近呢?”
程遐犹豫片刻,说道:“老实说,还是和右侯更加亲近,当初天子还是靠他的计谋发家的。否则现在也不会如此护着他。”
“那么若是真有挫折,天子还是会先想到右侯啊”,郭诵微微一笑:“如今大军进攻长安,势在必取,然而万一前线受挫,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天子必然顾念右侯当初的劝阻,又会把他请来朝中。”
程遐思虑再三,还是挥手道:“两位的建议有几分道理,但这次我军必胜。即使真要对右侯动手,也太孟浪了,必须得等到前线有战败的迹象再说,反正现在我是看不出来。”
“那是自然,否则我们也不会投降来此了。然而在下只是建议国舅,早做准备。”
程遐默认不语,但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两人称谢离开,回到住处之后,李头贴在郭诵耳边,谈起了对程遐的印象:“难怪桓大将军说程遐不足畏也,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啊。”
郭诵点点头:
“是啊,程遐看起来是个绣花枕头。不过,若是真的我军在潼关获捷,恐怕他还是会行动起来的,毕竟利益攸关。至少,今天他真的开始认真考虑怎么绕开石勒对张宾下手了。”
“我只是担心,这个绣花枕头真能刺杀得了张宾那等人?”
“单凭他肯定不行,但说不定徐光之类的人会帮他安排好的。至少也能激化赵国的内部争斗。”郭诵让李头放心:“对了,本地的流民足下还熟悉吗?能够联系上吗?”
李头会意,郭诵说起流民的事,是因为自己作为前乞活军首领,在流民中颇有威望。桓景之所以派自己和郭诵一起诈降,除了看重自己有因为不受重用而背叛的理由外,还在于自己和各地流民都有过联系,所以可以散入流民的队伍中潜逃。
“这穷乡僻壤的,难!但到了南阳之后,应该可以找到组织,之后可以沿着襄城郡一路逃往司州,到了司州之后,就得看桓大将军的战事如何了。”
“是啊,还得看桓大将军战事如何。”郭诵叹了口气。
程遐对二人官职的建议上呈石勒之后,不过五日,石勒的回复就下来了——自然是都准了。
原因一方面是石勒在忙于攻打武关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担心二人是细作,不想让他们留在军中。现在二人主动提出外调,自然是求之不得。
又过了两日,此间石勒令大军强攻武关,桓宣带着留守此地的氐羌军士抵挡了三日,终于不支遁走,石勒顺利拿下武关。而李头、郭诵二人则在石勒军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动身赴任了。
他们两人当然是佯装赴任荥阳,其实方才出发了不过两天,两人就找了个机会,按照原计划,纵马逃往南阳方向,一旁护送的队伍追之不及,只得归去禀报石勒。
四天之后,两个消息传到继续向上洛和商县进军的石勒那里:
第一个消息是由护送郭诵、李头的队伍传来的,两人“失踪”了。
正当石勒听得莫名其妙的时候,接到了第二个消息,那是支雄的求救信:
支雄大军来到潼关下,遭遇了桓景的主力。而此时经过黄河上的大战,支雄水师尽丧,粮道尽断,进退不得,已经处于绝境的边缘。他恳请石勒强令孔苌发兵相助。
当然,支雄还说到先前派来的两个降人也是诈降,万不可信。
石勒听到这个消息,既懊悔万分,又怒不可遏,赶紧催孔苌从洛阳向弘农、潼关进发。又下令后方追捕李头、郭诵。
至于程遐,他只是感叹还好没让这两人上任,否则闹出的乱子得算在他这个举荐人上面。但是,郭诵的一番关于张宾的讨论,却也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第三十章 潼关之战(一)
正当石勒攻克武关之时,潼关下则陷入了对峙局面:
支雄犹豫是否应当直接进攻潼关,又不敢贸然撤退,担忧晋军趁势袭击,一下失了主意,只是在黄巷坂扎营固守;而晋军分成两支,一支在潼关下列阵以待,一支在黄巷坂以南的土塬之上扎营观望。
桓景一点也不着急,按他的估算,支雄的军队五日之内必当粮尽,那么接下来,要么赵军做困兽之搏,寻求决战,要么赵军撤退,自己趁势追杀。无论是哪种情况,最好的方案就是暂且按兵不动。其间支雄也试探性地向弘农派出运粮队伍,都被桓景派骑兵截杀,局势渐渐从对峙变得形如包围一般。
果然,如此情形才不过三日,支雄就坐不住了。
“桓景欺我军无粮,怎可待粮尽而退,必做尽力一搏,方才像条汉子!”支雄召集诸将,手舞足蹈地大喊:“经过我几日以来的观察,晋军不过和我军兵力相当,还分作两支,还想包围我军?真是狂妄至极!”
众赵将见主将并未因粮尽而丧失勇气,又想到除了奋力一搏别无办法,于是反而个个振奋起来。一时鼓掌而歌、挥剑击地者皆有之,大营之中一片欢腾。
“征西将军可具言明日安排,我军当拼死以效。”先锋张财赶紧提醒支雄说出详细的计划。
“明日诸位先吃个饱饭,随即我军可全力进攻潼关。”支雄遥指潼关关城下晋军大营:“我军有六万人,敌军分作两部,所以在潼关下亦不过三万而已。若是我军能一举击溃潼关下的晋军,则土塬上那些想要包抄的晋军来不及支援,就必然已经胆裂。如是,则我军可趁胜直入关中。”
大部分赵将表示赞许,只有少数人表示质疑:
“兵书云,倍则攻之,确实如此。然而桓景谨慎之人,怎么会放任我军随便攻破潼关?此中或有诈计。”
支雄也没读过太多兵法,一直凭借老营精锐以莽勇克敌,于是不屑地回应:“你们都是老营的精锐,怎可如此胆怯?我军过去能够击溃苏峻于历下,明日也能击败桓景,哪儿怕什么诈计?”
于是,当夜赵军全体宿将痛饮高歌,到了后半夜,归营的诸将下令全军趁夜调动,打算第二日拂晓离开黄巷坂,向潼关列阵而行。
“果然还是准备先进攻么?”
桓景听完斥候报知赵军动静,也命晋军趁夜做好了准备,将工事修筑整齐。第二天,透过薄雾映入赵军眼帘的,却是一座由木栅垒出的“新城”。
潼关关城之外,有一微微倾斜的土坡,土坡之外,方才是赵军驻扎的黄巷坂。此时,晋军已经在桓景的命令下,筑好了三重木栅,弓弩手依次伏于其后,静静地等待赵军先锋的冲击。
“桓景不知兵乎?”观察了半晌晋军的营地之后,支雄用马鞭向晋军阵地方向一挥,大笑道。
“这是为何?”张豺不解。
“彼木栅后尽是弓弩手,旁边并无矛手相遮护,若是我军骑兵披重甲冲至木栅处,可安然移开木栅,敌军弓弩手则必然做鸟兽散。如是重复三次,就算他有三重木栅,亦无所当耳!”
张豺随着支雄所指望去,确实,潼关下的晋军营地,举目尽是弓弩手,极少近战之兵。如果没有矛手、斧手的保护,轻装的弓弩手是不可能与赵军的老营重装步骑短兵相接的。
看起来,这是个破绽。
于是,支雄自然命令张豺发起了第一波攻势。赵军的先锋由鲜卑具甲骑兵组成,整齐地冲锋至晋军阵前,途中并未有任何阻拦,甚至箭矢都几乎没有。只见晋军的弓弩手果然退后至第二道木栅之后,于是赵军的先锋开始下马清除路障,不一会儿就打开了一道缺口。
这时,伴随着几声“铮铮”的响声,晋军阵中突然万箭齐发,箭矢如飞蝗一样像赵军扑去。下了马的赵军先锋骑兵正拥堵在第一道防马栅的缺口处,面对从未有过的密集箭雨,毫无避让回旋的余地,几乎像被镰刀扫过的庄稼倒下了一片。
“不要怕,趁着贼军要换箭矢,继续前进。”张豺在第一波赵军的最后,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于是赵军继续向前冲锋,不过须臾,第一二道栅栏间又涌入了数百人。这时,出乎张豺的预料,晋军的弓弩手很快又是一轮齐射。于是第一次齐射时的惨剧又上演了一遍。两道栅栏之间的短短一小段空地上,已经堆满了赵军的尸体和铠甲。接着,晋军开始了自由射击,赵军被逼得躲在木栅后面。
原来,不同于先前临晋之战和晋阳之战时的轻装。在潼关之下,晋军最不缺的,就是重装的大弩和重箭。面对重甲的敌军,桓景决定用木栅来减缓敌军的冲锋速度,故意放过第一道木栅来造成敌军的聚集,而用远程武器分作两组来造成不间断的杀伤。
这一轮冲锋下来,赵军至少损失了千余人,都是其军中最富有经验的先锋部队。而未曾经历短兵相接的桓景一方损失则是零。
张豺见势不妙,赶紧请示支雄,说要么发起第二波攻势,要么就让前线的先锋撤下来。
支雄在后军见第一波攻势不利,急忙催促后军跟上。眼见先头部队遭遇的重创,第二波攻势没有像第一波那么的积极。赵军的援军填补上了先锋的空缺,手持大盾,缓慢地前行。
“不要怕,晋军弓矢有限!”支雄在军队后方鼓劲。
“不要吝惜弓矢,都射出去!”几乎在同时,负责在潼关下压阵的郗鉴也在晋军阵地上高呼:“床弩准备!霹雳车准备!”
晋军的弓弩手此时已经完全推至第二道木栅之后,而后方的矛兵也正在赶来。见赵军已然接近第二道木栅,和木栅后的矛兵短兵相接起来,郗鉴觉得是时候了。
“床弩,放!霹雳车,放!”
方才被填满的一二道木栅之间,立刻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和第一次的弓弩齐射不同。这一次除了弓矢,既有霹雳车呼啸着掷出石块,还有床弩投射出短矛。虽然赵军的重步兵举着大盾,然而在烧得通红的巨石面前,大盾毫无用处。
赵军的士气登时耗尽,士卒丢下笨重的大盾向后奔逃,又和后方从缺口处涌来的军士撞作一团,自相践踏。一二道木栅之间的人群进退不得,直到被弓矢和短矛的不断射击将人群打薄了,这才逃出去几百个人。
这一轮冲锋下来,赵军的损失又以千人计。而郗鉴稍稍统计一番,上报的损失不过十余人,除此之外,代价仅仅是丢失了一二道栅栏间的阵地。
支雄怒气益盛。晋军只敢躲在工事之后放箭投石,根本不敢短兵相接,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群懦夫。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懦夫”已经对他的军队造成了两三千人伤亡。这些损失都是最精锐的老营军士,不少是跟随石勒和他的十八骑在河北起家时的老兵。
支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照这个势头下去,潼关或许是拿不下来了。可是他已经通过两次进攻和晋军短兵相接了,此时退缩,实在是羞耻至极。
这时,在黄巷坂南面的土塬上,桓景放下了千里镜,翻身上马,召集诸位将校:
“郗道徽果然不错。赵军的进攻已经被打断了。正是诸位随我一起下土塬,冲击赵军后方的时候。诸位大多是关东中原人士,也是随我一起入关的。中原离乱数十年,今日若能取胜,就可一举攻入长安,安定社稷。这是千古之大功,诸君勉之!
“冉良,让后军给河上放信号!”
于是,留守后方黄巷坂的赵军军士见土塬上一排火箭际天而来,随即是漫山遍野的号角与唢呐声。过了片刻,河上也遥遥传来号角声。
“征西将军!土塬上的晋军动了!”
听到后方军士惶惶不安的报告,支雄回头看时,不光是土塬上的晋军正在迅速向自己的后军移动,河面上晋军的船只也在向岸边驶来。
“快撤!回援大营!”见形势已经由不得发起第三轮冲锋了,支雄赶快下令前方的军士撤回,其间晋军弓矢、短矛、巨石不断,又是一轮伤亡。
“进攻!”郗鉴见赵军快要撤出霹雳车和床弩的射程范围,也在支雄下达撤退令的时候,下令进攻。
第三十一章 潼关之战(二)
随桓景从土塬向下朝赵军侧翼进攻的,是晋军中的全部机动力量。
晋军中擅长近战搏杀的队伍全数被桓景集中在了土塬之上,那么潼关前其实只有少数轻装近战士兵和所有的远程部队。桓景赌的是支雄会迎头撞上自己的三道木栅陷阱,陷入各方箭矢的密集打击之中,但却无法进一步突破。
很显然,他赌对了。
既然现在赵军进攻的矛头已经在潼关之下折戟,那么就轮到晋军出击的时候了。
晋军的先锋最早在土塬边际的缓坡与赵军的侧翼接触。借着坡势,第一波持斧的重步兵冲入赵军仓促之间结成的矛阵,仿佛铅球压入木屑之中,如林的矛阵瞬间被冲开。赵军的后卫见矛阵已散,索性就地弃矛,与晋军陷入缠斗。
烈日正盛,铠甲的光芒照得双方的前锋都不能睁大眼睛,只能凭着感觉厮杀。一群轻步兵构成的矛阵,竟然凭着血气之勇和血肉之躯,扛住了晋军先锋重步兵的斧头。一时间,桓景竟然分辨不出前方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优势。
而此时,支雄正带着从潼关撤下的军士赶来。若是不能迅速解决战斗,等到支雄回援,那么战场恐有倾覆之危!
“骑兵队列阵!随我来!”
王仲坚仍然留在原地指挥斧兵厮杀,而高肃、陈昭之和韩璞则带着晋军全部骑兵跟在桓景身后,从另一条小路东向而去,在土塬东面的一处缓坡驰下土塬。支雄预料到晋军会有大量马匹上塬,所以在此布置了一重拒马。桓景早早望见,但战机转瞬即逝,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见晋军前来,赵军的后卫迅速朝拒马聚拢过来。陈昭之命出身新军原骑兵队的骑兵驰至拒马之前下马,冒着箭雨和伤亡,和赵军后卫步战,可是激战半晌,还是未能打开局面。看起来,晋军陷入了半个时辰前张豺在潼关下的窘境。
在箭雨和矛林的打击下,拒马两侧都承受着伤亡。见拒马前战友伤亡渐多,战前被高肃劝诫了多次“若为大将,不可犯险”的陈昭之大吼一声,也横眉怒目纵马驰奔向前,准备亲自去拒马前下马与同袍力战。
“桓大将军,快挡住那个莽小子!”高肃紧追着陈昭之,不忘回首求助桓景:“不然这家伙会把我军的精锐浪完的!”
桓景沉思片刻,却罕见地并未阻拦。
精锐?确实,自己在历次战役中,常常强调藏锋。尤其是新军骑兵,那就是自己的宝贝疙瘩。可是藏锋不是为了藏锋,而是为了关键时刻的亮剑!
和这个时空的人相比,桓景看得更远。纵观历史,无数大小战役就发生在潼关之下,决定了关东关西实力的此消彼长,决定了无数王朝的迭代兴衰。曹操、宇文泰、哥舒翰、黄巢、李自成,多少名字或是在此关之下扬名千古,或是在此关之下一蹶不振——
如今这个选择,是轮到自己了。
若是拿下这道拒马,那么赵军的后卫就会直面凉州大马的冲击,必然土崩瓦解;若是赵军后卫崩溃,那么中军就会陷入三面夹击,那么这支石勒引以为傲的老营将不复存在;而此战若能全歼这支赵军,那么……那么就会在石勒三路进军的布置上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自潼关至洛阳,甚至整个中原,还有谁还有能阻挡自己的力量吗?
历史乾坤之扭转,往往在于某个细微的瞬间,而自己的手上,正把握着这个历史的命门——一切的一切,都在于眼前的这道拒马!
此时,此地,正是让精锐亮剑的时与地!
这也是决定整个战争的胜负关键!
“诸将随我一起上!”
桓景突然从身旁侍卫那儿夺过马槊,随即挥鞭,青龙马嘶鸣一声,向着赵军的拒马冲去。
见主将飞奔而去,桓景身旁诸将,李矩、韩璞等脑子一片空白,高肃更是惊得勒住了马,正要上前来劝谏。这时刚刚因功升任桓景亲卫统领的刘遐突然会意,也从一旁旗手手上举过大纛向前冲:
“桓大将军素来谨慎,他都向前冲了,诸位还等什么!”
大纛一动,大家都明白了,李矩、韩璞纷纷跟随向前,而无论有无命令,土塬上的晋军骑兵也不顾箭雨,纷纷向拒马冲去。顿时喊杀声如天崩地裂,旌旗如层云压向敌阵,拒马后的赵军士兵只觉整个晋军阵地向拒马倾倒而来。
前线下马作战的晋军将士回头见到大纛,知是主将亲临,自是更加奋勇。陈昭之亲自翻越拒马,在拒马之后打开了第一道缺口,晋军将士跟着纷纷越过拒马。镇守此处的赵军虽是悍不畏死的老营将士为主,先前做流寇之时,也是个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然而他们还未见过如此整齐一致的勇气,和面对箭雨也不崩溃的决心,于是开始慌乱起来。
此时晋军骑兵刚好来到拒马前下马,见前方厮杀正盛,也不知是谁带头,骑兵纷纷将手中的马槊像标枪一样向赵军掷出,随后拔出马刀向前。这一波飞来的马槊直直落在赵军战线的后方,战场狭小,如此又长又锋利的马槊往往能洞穿数人,赵军见状已然胆裂。加之已经翻越拒马的陈昭之继续向前扩大突破口,赵军的老营士兵终于抵挡不住,阵势开始崩溃,退到后方试图重整队形。
赵军终于被彻底逐出了拒马之外!
晋军一刻也不敢停留,还没等桓景下达命令,就自发地将拒马搬向两侧。这一刻,无论是凉州骑兵,还是新军骑兵,都重新上马,拔出马刀,重新列队冲过拒马。
赵军后卫的队形哪儿来得及整顿完全?于是又一次被晋军的骑兵冲溃。随即在桓景的指挥下,高肃、陈昭之和韩璞带着晋军的骑兵拐了个弯,冲向正在和晋军斧兵厮杀的赵军背面,本来是靠着数量强行和斧兵相持的赵军矛兵也如他们的同袍一样溃败。
王仲坚带着斧兵继续向前追杀赵军的士卒,一直奔向赵军的中军大帐。而桓景则继续带着骑兵向西——他已经掏出千里镜,远远望见了从潼关退下来的敌军,那是支雄最后一支生力军。
支雄显然是听说了后方的情况,将少量将士交给张豺殿后之后,他就亲自带着经过重新整编的赵军中军精锐,稍稍花了些工夫排成楔形阵,就立刻向晋军的马队冲来。两方的马队在黄巷坂的赵军大营内撞作一团,陷入混战。
黄巷坂通道狭窄,本来不适合骑兵互冲,然而狭路相逢,别无选择。只是苦了夹在中间的赵军步兵,被晋军和自己主帅的骑兵从两边践踏。不少赵军士卒不得不丢弃盔甲,翻身跳下黄巷坂,转身往河滩跑去。
然而这个时候,邓岳的水师也已经靠岸,从艨艟上不断向岸边射箭。轻装逃跑的赵军士卒在宽阔的河滩上无所遁形,要么死于晋军水师的箭雨,要么扔掉武器投降。
过了半个时辰,支雄身旁,斗兵渐希,而晋军的骑兵则越来越多。这时张豺也浑身是血地从西边驰马而归,支雄一见,不禁破口大骂:
“狗奴!让尔殿后,为何擅自退回!”
“潼关下的晋军也追过来了!晋军三面相逼,将军弃马退出黄巷坂,从河滩潜入乱兵逃走,还有一线生机!”
支雄顺着张豺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成排的矛手遮蔽下,晋军的弓弩手离开了木栅的保护,正向战场靠拢。
第三十二章 潼关之战(三)
“你要走便走”,支雄挥鞭抽向张豺:“我若是此时退走,如何对得起陛下?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弟弟支屈六!”
张豺惶惑地回瞪了支雄一样,仿佛像看死人一样,他一边颤抖地脱去盔甲,一边跌跌撞撞地混入逃兵之中。他张豺当初也不过是投降加入的赵军,现在可犯不着陪着长官玩命。随着张豺这一逃,支雄身边士卒离散,又少了一半的人。
支雄见张豺已经逃远,轻蔑一笑,随机反身挺槊,与亲卫重新驰入阵中。他往来冲突,竟然连番打退了高肃、陈昭之、韩璞部下的骑兵,又要向东打开一道缺口。高肃赶紧带部下骑兵补上缺口,终究将支雄封死在包围之中,但高肃本人肩上也中了一槊,好在同行的骑兵及时相救,这才抢回阵来。
“没事吧!”高肃被抬入阵中时,桓景亲自下马探问。
“只是让贼人擦破点大臂,不打紧”,高肃咬着牙,任一旁的侍卫脱下铠甲:“可叹老夫终究是老了,不光身手渐渐跟不上,这条大臂更是要废了。今后骑兵队就要交给年轻人了。”
“羯贼骁勇如此!”在战场上厮杀的大半辈子的李矩看看高肃,又抬头望向黄巷坂上厮杀正烈的骑兵,也不由得啧啧感叹。
“然而彼败局已定。”桓景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时战场上连败军也已经逃远,支雄和他的手下已是孤军,即使个人再怎么武勇,也挽回不了大局:“且让骑兵暂退,步兵跟上。”
不久,四面响起了晋军的鼙鼓声与号角声,已经列队齐整的晋军步兵从西面、东面和河滩三个方向缓步逼近。而随着一阵鸣金之声,晋军的骑兵也迅速从战场脱离,从步兵队列的缝隙中撤回后方休整。
此时的黄巷坂简直成了“红巷坂”,地面上四处是殷红的血迹。经过与晋军的骑兵几番轮战,支雄在打退进攻之后,身边尚有千余人,其中大半坐马已经倒毙,只是徒步据营地而守。
望着眼前勉强支撑的残敌,桓景不禁想起后世看到过的这样一种说法:在野战中,一般封建军队伤亡超过10%就会自行溃散。
然而支雄身旁的亲卫不愧是石勒老营的底子,即使先前在劳而无功的进攻中遭受重创,而且友军也已经在晋军骑兵多次冲锋后溃散,却依然死战不溃。石勒之所以有信心让这支军队作为进攻关中的主力,不是没有理由。
这些顽强的对手,如今正要迎来他们的终局——桓景可不想再硬碰硬,徒增己方伤亡了。
“弓弩手准备——”
随着鼓声渐希,伴随着军中旗语,晋军四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等这些如潮水般的喊声落下去,战场上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放箭!”
随着各处旗手将号旗落下,三面晋军犹如一个整体,向支雄的亲卫同时放箭,箭矢遮蔽了天空。
一波箭雨之后,支雄的亲卫倒下了大半。剩下的赵军士兵身上也多带箭。支雄本人从掩护他而死的亲卫的尸体中爬出来,依旧怒目而立,正遥遥与桓景相对。
“还要再劝降一次么?”李矩询问桓景。
“不必了。”桓景有些感叹地看着对面兀然站立的数百人:“他们这些人,一方面悍不畏死,如古之恶来,是不会投降的;一方面手上也都血债累累,中原之残破,百姓之离散,他们都难辞其责。若是让他们降了,反倒既是侮辱了他们的悍勇,又对不起死在他们手上的百姓。”
李矩会意,下令让弓弩手继续射击。
有节律的“准备——”“放箭”遍及战场,箭雨如潮水一般冲刷着毫无掩蔽的黄巷坂。随着最后一个赵军士兵倒下,战场沉默了。西斜的太阳将黄巷坂覆盖上一层金黄,然而依旧难掩斑斑血迹。
战场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或许是个刚刚在战前被征入伍的新兵,用关中的腔调大喊: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自发的、带着中原和关中各地口音的欢呼声才在晋军军阵中爆发出来。
经过一整日的激战,赵军的中坚力量在潼关之下折戟,关中最迫在眉睫的威胁荡然无存。人人心中好似卸下了一块大石:此日之后,再不用担心关中像从前那样易主,再也无人能破坏他们的田地,再也不用担心在关中刚刚稳定的家庭妻离子散了。
望着欢呼的人群,桓景只是觉得双腿一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到疲倦好似从地底涌出一般,遍及全身。他长啸一声,几乎要向后倒去。
但他突然感到后背和四肢被一股力量托举起来:不,这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千万万的力量。桓景被狂欢的士兵举起,在各营之间巡回。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一开始散乱的欢呼变成了节奏一致的呐喊。篝火初上,即使狂欢也带着一股血腥味。晋军此夜并未再追击逃兵,因为将士们都已经如桓景本人一般精疲力尽。桓景只是在稍稍恢复些体力之后,让狂欢的人群按捺住性子,归营休息。
第二日,桓景留下军中老弱打扫黄巷坂战场,剩下的全军兵分两路:一路偏师由李矩率领,沿河滩东进,在邓岳水师的补给下,迂回洛阳;而主力则由自己亲自带领,带上十日的干粮,向弘农的山路进发。
不过两日之后,桓景的主力抵达弘农城下,正好撞见在弘农收聚败兵的张豺。张豺不敢抵挡,赶紧带着残兵逃跑。桓景先入弘农,安排了数百人留守之后,继续向东进军。张豺的败兵闻风而溃,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桓景无心进剿败兵,而是继续向函谷赶路。
疾行四日之后,桓景在函谷和刚刚收编了张豺败兵的孔苌相遇。孔苌接到石勒强令增援支雄的手令不久,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地赶往潼关。现在眼见支雄已经被歼灭,自己手上不过一万人而已,还远不如支雄部精锐,于是也无心恋战,急急撤出函谷。
桓景并不逗留函谷,而是继续率军紧逼。在强敌的逼迫下,孔苌带着部下连夜想要逃回洛阳,这时方才听闻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洛阳正在被晋军围攻。
和支雄部下悍勇的石勒老营不同,孔苌手下的一万人大多是从河北豪族的家丁中强征而来,本来思念河北故乡,又听到张豺带回的经历过潼关恶战的老兵对战场一番渲染,无不震恐。现在听说洛阳已经回不去了,更是陷入绝望,于是当夜,孔苌部竟然爆发了营啸,孔苌无奈只得单骑向荥阳逃去。
桓景第二天才得知此事,赶紧遣轻骑追杀,然而敌军逃得太快又太散,根本追之不及,只是又抓了数百俘虏而归。
不过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桓景在潼关之战后的第九日,就赶到了洛阳城下。此时洛阳刚刚向率先到达的李矩投降,李矩随即接管了城中的粮草。桓景得以解决了长途行军之后的粮草问题,同时顺利入城。
而附近耕种的流民听闻是关中的晋军来了,也向洛阳献出了他们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又都被桓景下令退了回去。
此日,洛阳城外,太阳渐渐依城西南侧的周山而下,在山丘上覆盖上一层血色。这所谓周山名为山,其实是三个相接的土丘,桓景想起来,当地人都传说那周山正是是东周敬王、悼王、定王的陵墓。
西望周山和落日,东望洛阳城门,目光扫过经多次修补而斑驳的城墙,桓景百感交集。第一次来到洛阳城下的时候,洛阳就如这次所见这般饱经战乱摧残。而上次离开洛阳的时候,是两年前的事情,自己留下了一个还算繁荣的洛阳,可那些繁荣,都已不再。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长叹。
“大将军何故长叹?”一旁温峤问道。
“只为洛阳残破至此,故而感叹。”桓景如实以告。
“兴亡乃寻常事,大将军不必悲伤。”温峤抚着胡须,也眺望着怀抱夕阳的周山:“不过,盛衰却也并非无凭,而是取决于将军之念,取决于军中将士之念,取决于天下黎民百姓之念。此生尽力则可,又何必感叹兴亡盛衰之无常呢?”
“说起来,当初定策进军关中,也是与足下在周山下同游之时。”桓景想起了什么,突然纵马在夕阳下驰骋起来:“如今我已据关中,足下还有何要说?”
温峤也猛一刺坐下之马,那马立刻飞奔,追上了桓景。温峤在马上扬鞭遥指周山:“今日陛下已据成周、洛邑,正应继续效周武王之志,一统天下!”
听到陛下二字,桓景一怔,知是温峤失言,随后在马上大笑:“若我为陛下,则足下当做宰辅;若我为周武王,足下当做姜太公!”
两人相对大笑,当夜入城,桓景与诸将在洛阳城中痛饮,用的是孔苌留在城中来不及运走的酒。自此日起,洛阳一带留守百姓虽然不多,但都来归附,晋军开始在洛阳一带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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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赵军的两难
在桓景向洛阳进军的十天里,石勒从武关继续向关中进军。
面对石勒军队的压力,桓宣以手下的七千兵力,根本无力与之正面战斗,于是先后放弃了商县、上洛二城,只是尽力发挥氐羌军队的优势,在山地伏击石勒的补给。大多数时候这种小股袭击被石勒回援的军队击退,但是也算借此干扰了石勒的补给,石勒不得不派更多兵力护送粮队,进军的速度被拖慢了不少。
然而饶是如此,石勒还是在连克商县、上洛二城之后,沿着他偶像刘邦进军的路线,顺利抵达蓝田关下。此时赵军距离平坦的渭河平原只有一步之遥,关中震动。
桓宣命蒲洪、姚弋仲立刻停止袭扰石勒补给,全军回防蓝田。于此同时,游子远也尽发长安守军、甚至是巡捕,勉强凑了三千人马来到蓝田与桓宣会师。当然,按照桓景临行前的安排,游子远把司马绍也强行带上,也算是大晋天子御驾亲征。
以区区一万人马,面对石勒的六万大军,桓宣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可正当这时,石勒却驻足不前了。
原因很简单,坏消息接连不断地传入石勒营中,石勒的诸将和谋臣陷入激辩。
先是支雄在潼关下遭遇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支雄本人阵亡,只有张豺带着少数残兵逃脱。
接着是弘农失守、函谷易手、洛阳失守,三个坏消息接连到来。按照孔苌最新的信件,桓景的兵锋已经直抵荥阳。
而在桓景几乎重新夺回整个司州的同时,南阳流民军大起。石勒还不知道,李头和郭诵经过一番合计,并未向北投奔桓景,而是在南阳新野一带就地召集流民起事。
不管怎么说,虽然进入关中的大门就在眼前,但后方却频频起火。赵军军中意见不一,大多数将领和谋臣认为应当撤军,可石勒执意攻破蓝田,威胁长安。
面对如此两难的境地,石勒只好召集诸将及谋臣商议。
“支雄这老匹夫轻敌冒进,以致于覆军杀将,毁了朕的老营将士。恨极!恨极!”
石勒面色涨红,捶打着几案,作为开场白。赵军中的高级将领想起过往,都知道石勒发怒时的可怕,并不敢答话。然而经过多年摸爬滚打,石勒早已能够自如地运用情绪,他不过是将发怒当做一种工具,来推行自己的意见罢了。
见无人应答,石勒这才缓缓地说:“虽然桓景破了朕的中路,然而补给不济,估计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关中空虚,朕打算打破蓝田关,为潼关战死的将士报仇,诸位意下何如?”
夔安率先站出来:“桓景已破洛阳,中原危急,臣以为,当回防为上。纵不及回防,亦当退回南阳以保万全。”
“夔老说得极是,万万不可进军啊,如今南阳流贼大起,若是桓景麾师南阳,恐怕我们的补给就要被切断了。陛下请三思啊!”
程遐知道已经陷入危局,一方面为自己引荐李头、郭诵二人而后怕,另一方面也真的是担心断了补给,所以也赶紧插进话来,力劝石勒退兵。
“哼!若说流贼,朕就曾是那晋国的流贼,何曾怕过断了补给?待进了关中,关中沃野千里,抢掠即可。他桓景能破朕的洛阳,朕也可以破了他的长安!”
这话除了石勒自己,还真没人敢说,众人一下又沉默了。
程遐惜命,越想后路越担心,于是疯狂向徐光使眼色。徐光支着脑袋,略一思索,向石勒下拜,随后说:
“陛下以为自己较之汉高祖若何?”
“朕不如汉高祖远甚。若高祖在世,朕当为其执鞭耳!”石勒不假思索。
“陛下以为太子较之汉惠帝若何?”
“莫说笑了!惠帝虽懦弱,可太子不过两岁孺子,能济得什么事?”石勒挥手道,只是不知道徐光为何突然提起汉高祖和汉惠帝。
“那么以汉高祖之强,尚且子孙为人所制。如今太子留守襄国,又不过两岁孺子,臣窃为陛下担忧。”
徐光这才露出真实的意图,他知道石勒虽然天生冷血固执,认准的事情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但命门却在这个两岁大的太子上。让石勒相信太子确有危险,这是劝石勒退军的最好办法。
果然,石勒一听提及太子,脸上闪过了一丝担忧,但还是强作镇定:
“桓景在洛阳兵力虽强,然而还不可能一路打到襄国去吧。何况中山王在河东,随时可以回冀州救援襄国,又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徐光见石勒提及石虎,胜利的笑容一闪而过,反而故意露出忧虑的神情:
“臣担心的并非是桓景啊!”
“那还有何人?”
“臣听闻中山王从晋阳发兵之后,不过旬日即取平阳,随后一个月里安定了河东诸县。明明离关中只有一河之隔,却屯兵蒲坂,裹足不前。也不知中山王是何打算,但万一……”
徐光故意没有说下去,但石勒已经浮想联翩。
对啊,自从石虎拿下河东之后,似乎再无捷报,只是屯兵在蒲坂而已。其间石虎不断上书石勒,说黄河已经被桓景控制,自己只能等到冬日上冻,方才能够进军关中。
可谁知道石虎是怎么想的呢?谁知道这是不是石虎的借口而已呢?万一石虎只是避免和桓景硬碰硬,却像趁机回军控制襄国,石勒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先前还有支雄的大军压制住石虎,现在张宾远在青州,整个中原已经无人可以制住石虎了。
作为前继承人,石虎完全有理由有动机这么做。石勒站在石虎的角度略一思考,发现他自己也会有趁虚控制太子的打算,简直不寒而栗。
“中山王忠臣”,石勒佯做恼怒:“莫要再离间我叔侄。”
徐光叩首,退入文臣队伍中。他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地让石勒开始担心了——否则石勒就不可能对自己没有丝毫处罚。石勒之所以否认石虎作乱的可能,不过是不想再群臣面前撕破脸罢了。
程遐见徐光几乎已经说动了石勒,大喜,又继续劝谏,石勒只是不耐烦地眨着眼睛,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卿等不必再说了。朕已经知道你们的意思了,若无他事,今日会议到此为止。徐中书,你留下,朕要和你细谈!”
会后众人离开大帐,唯有徐光独自面对石勒。
“朕知道爱卿的意思,石虎拥兵五六万,在河东却不继续进军。爱卿是怕石虎那小子作乱,会危及太子?”见群臣远去,石勒终于挑明了话题。
“聪明无过陛下。”徐光再次下拜。
石勒思考片刻,有些无奈地说:“爱卿说的,朕都知道。然而现在是骑虎难下,不进军不行啊!”
“臣不知退兵有何难处,还望陛下明示!”
见徐光还是不解,石勒不禁感叹:“朕疏远右侯,故有今日之败。今日令我与此辈共事,岂非酷乎?”
徐光咬着牙,愈发嫉恨张宾。石勒不知徐光心中所想,只是继续道出自己的顾虑:
“朕之所以不敢退兵,乃是因为降军。”
徐光听闻“降军”二字,恍然大悟。原来石勒的担忧在于南线兵力虽多,但近半是从王敦部投降的降军。降军的希望,无非能活命,能发财而已。
先前之所以这些军队可用,在于一方面石勒能够不断取胜,一方面又给了他们进军关中后抢掠的希望。现在若是退兵,那么这些降军既要卖命殿后,抢掠发财的希望也破灭了,说不定真会兵变。
“要笼络住这帮人,只有不断胜利才行。所以只能进,不能退!”石勒决绝地说。
徐光略一思索,突然一笑:
“陛下不必忧虑,臣有万全之策,可保陛下平安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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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毒计
“却是如何?”石勒眼睛一亮,这徐光看来却有急智。
“首先,征西将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估计早就遍布军中了。那么大多数人都已经在猜疑陛下要退兵了。而同时南阳有贼人作乱,事态已经非常紧急了。”
石勒颔首,事态之紧急是谁都知道的。
“如今陛下部下的六万军队中,除了三万是‘国人’亲卫和河北征来的晋人之外,剩下三万人都是河南新降的晋人。臣猜陛下所深忧者,就是这三万新降的军队。而这三万人里,有两万五千是豫州人,尚且可信,另外五千是南阳当地新募,如今南阳已有叛乱,这五千人殊不可靠。”
石勒示意徐光说下去,徐光沉吟一声后,平静地说:
“可以拉一派,打一派。对于豫州的军士,反正他们背井离乡,也闹不出事来,可以承诺让其驻守上洛,商县,并将这一带的土地交给其自治。至于南阳本地的军士,可以让他们明日着常服来营中领饷。”
“这不是同时拉两派么?”石勒有些困惑。
“不然,等明日南阳本地军士到了大营之后,陛下可以就地尽数坑杀之!”徐光面色不变,就如日常奏事一样:“随后让已经被吓住的豫州军士在上洛自治,拖住桓宣的追兵,我‘国人’亲军则趁机撤回南阳。”
石勒一惊,这才发现徐光虽然智识不如张宾,但手段却出奇狠辣。虽然自己纵横多年,中间常常背信弃义,也屠杀过俘虏,然而坑杀已经归降的友军,这还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何况徐光还是晋人出身,竟然完全站在以杂胡为主的‘国人’角度来思考,即使石勒自己心中也窃为之不齿。
但事态已经非常紧急,既然选择了退兵,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除掉军中的不稳定因素,要么就得冒着军队内乱的风险撤军。石勒沉思良久,无可奈何,终于下令按徐光说的做。
过了两日,石勒军中的南阳籍新降晋军被召入大营,等待他们的雨点一般的弓矢,和石勒亲卫的马槊。一番屠杀之后,石勒称有人谋反,故尽诛之,随后将这部分降军匆匆掩埋。被吓傻的豫州降军则被安排了上洛和商县二地的官职和名爵,任其镇守当地。到了这时,石勒才昭告全军,称西征已经取胜,将带着亲卫即刻班师。
三万石勒的“国人”亲卫甩掉豫州降军,连夜撤出上洛、商县,经过六日疾行来到武关。这时在武关留守的军队方才来报,说南阳已经被李头和郭诵带领的当地流民攻克了。
“南阳尚有数百人,且城防完好,如何能被一群流贼攻克?”石勒大惊。
“南阳的逆民听闻晋军已经攻陷洛阳,于是也欲效法之。刚好流贼李头、郭诵在城外闹事。贼人里应外合,杀我留守将士,南阳守将亦不幸罹难。”
石勒虽然还不知道李头手下的流民有多少,但是显然整个南阳连带城防和粮草,几乎完好无损地落到了晋军的手里。哪怕自己此时不计代价地强攻,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攻不下来。而石勒心急火燎地想要撤回河北,可不敢再多做停留。
这时,石勒又听闻到了李头和郭诵散布的谣言:桓景随时准备麾师南下南阳。他已经没有时间辨别谣言真假了,于是只好选择放弃南阳,下令尽弃辎重,又跋涉了十五日,方才跨过伏牛山,抵达襄城郡。而赵军辎重都被李头和郭诵缴获。
经历连续不断的急行军,到了襄城郡,赵军剩余的三万人马又有一万人掉队,石勒手上只有两万人而已了。但不管怎么说,石勒进入了自家的地界,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这时石勒一面着令部下防备西面的桓景,一面召来当地守军询问周围的情况。
“豫州若何?王敦有无进犯?”石勒首先询问他最为关注的豫州。
留守豫州的守将郭敬禀报:“豫州一切平安,王敦一直龟缩在寿春城,根本不敢出兵跨过淮河。”
听闻王敦如此胆怯,石勒松了一口气——至少豫州兖州没丢。只要这两个人口稠密的州还在手上,则将来进攻江东与洛阳的根基还在。
郭敬继续说:“不过,虽然王敦没有胆子北上,但听说青州徐州的晋军在苏峻的带领之下,发兵三万,进犯我青州历城之地……”
石勒闻言大惊,毕竟青州也是自己防备薄弱的地方。当初将张宾下放到青州去当刺史,除了要把张宾排挤出朝廷之外,也是因为支雄带着青州军主力走后,青州防守空虚,怕无人能镇住场子。现在青州留守的军队只有不到万人而已,镇住当地的坞堡主有余,但是对抗苏峻的军队则远远不足。
“如是则青州危矣……”
“不然”,郭敬拱手,赶紧把话接上:“托陛下洪福,逆贼苏峻被右侯和桃豹将军以寡击众大败,丢掉了残余的半个青州,余众逃回彭城去了。”
待石勒仔细问时,方才知道原来张宾和桃豹趁着苏峻进军渡过济水,扎营未稳之际,待晋军半渡而击,凭借骑兵优势,一举大败苏峻先锋。随后又趁夜渡河,与苏峻对峙。待苏峻粮尽退兵之时,趁机掩杀,大获全胜。
石勒终于长舒一口气:这算是他在近一个月里听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终究是右侯可靠。朕不听右侯之计,至于今日。若回襄国,朕当重新重用右侯!”
此言一出,一旁的程遐和徐光大惊失色:如果石勒回到襄国,再重新任用张宾,那么他们可就行将失势了,甚至会因为西征时的事务,被追究责任。
程遐不禁想起李头临行前和他说的,可以考虑对张宾下手了。可要怎么下手呢?张宾一州刺史,又是聪明绝顶,肯定防备甚严。
徐光思考片刻,突然冒出了一个点子。
“据探子来报,这一个月以来,中山王一直只是在河东徘徊,并没有袭取襄国的意思。加上青州已定,陛下后方可以无忧矣!然而桓景尚陈兵于洛阳,恐不久当东进。”
“徐中书所言何意?”
“孔苌屡次败给桓景,被一路追击至荥阳,恐怕胆气已经不可用。只有陛下亲自带着亲卫,前去与孔苌会和,获得四万人马,方才能吓阻住桓景。此事只能由陛下来做,毕竟诸将无人有此神威。”
石勒觉得有理:“徐中书说得是。只可惜这样就见不到太子了!”
“虽然儒者常言,家齐而国治。然而成大事者,不可拘束于腐儒之见、小人之爱。太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见,然而此时只有陛下亲自去荥阳,才能镇住当地的守军!”
见徐光如此坚持,石勒叹了口气,还是准备去荥阳指挥对桓景的防务。
徐光和程遐见石勒答应前往荥阳,重新组织兵力和桓景对峙,两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下了——总算把石勒拖在了前线!否则一旦石勒回襄国,肯定会和张宾相见,同时重新调度百官,到时候他们两人就再无机会扳倒张宾了。
然而,就算拖住了石勒本人,又怎么能制住张宾呢?两人毫无头绪。当夜,两人在房中密谋许久,也没有让石勒回心转意的办法。
这时,一封信适时地送到了二人手中。奇怪的是,这封信转了几道手,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至于署名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假名。
待信件拆开,程遐一见书信上的字,却差点将帛书掉到了地上:
“这是桓景的手笔!这是桓景的信!”
第三十五章 搅动风云
之所以程遐一眼就能看出是桓景的信,倒不是因为他过目不忘,能记住桓景的笔迹。而是因为信中的字体实在是太好认了——这就是桓景颁布公文用的印刷体。
显然,桓景这样做是为了隐藏在赵国的探子,几道转手之后,又是没有署名、没有书写字迹的信件,任谁也查不出来信件的来源。
程遐捧着信,小心翼翼地读起来,劈头一列就是八个大字:
“君之大患,在乎右侯。”
程遐、徐光二人相顾惊疑——他们的心思被猜得如此之透,难道桓景一早就在他们的内部安插了探子?但仔细一想,倒也并不令人惊讶,程遐和张宾不和,在赵国高层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或许桓景的探子是从市井传言中做出的猜测也说不定。
“吾之大患,亦在右侯。右侯若除,则可两济。”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正当程遐对张宾毫无办法之际,桓景居然提出可以合作。程遐可不在乎赵国的兴亡,那是石勒该操心的事情,他只在乎让自己的外甥坐稳太子之位,让自己坐稳国舅之位。那么暂时与桓景合作,除掉自己的大患张宾,显然是可以双赢的选项。
程遐疑虑渐消,慢慢读下去。
“今石勒若归襄国,则必用张宾,非吾等所愿也。吾可尽起兵众与其对峙于荥阳,可保石勒不敢离荥阳须臾。”
桓景主动提出在荥阳与石勒对峙,以拖住石勒。这让程遐、徐光松了口气。先前他们最担心桓景退兵,则石勒必然重返襄国,任用张宾,现在这种可能性荡然无存了——虽然程遐还是不知道怎么能对付张宾。
石勒现在显然已经心向张宾了,自己再怎么劝说,也不可能让石勒回心转意了。难道说桓景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石勒深信右侯,故必欲除之,则须矫命而为。君妹既为石勒之妾妇,石宏之母,自可召张宾入襄国。诚如是,则可效吕后与韩信故事也。”
程遐一惊:桓景这可是叫他们矫诏行事。吕后和韩信的事情,桓景说得隐晦,然而这个时代的士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当初刘邦软禁韩信后,并未想杀害韩信。是吕后趁着刘邦率兵前去平陈豨之乱时,与萧何密谋,将韩信诱骗至宫中,并指控他与陈豨共谋,随后腰斩韩信。
桓景这是在明示,将石勒像刘邦那样拖在荥阳,让程氏召张宾入襄国,随后矫诏杀了张宾,再报知石勒,说是张宾在襄国与桓景同谋,欲行不轨。这样一来,张宾人都死了,石勒再怎么想重用张宾也没有办法了。
但是这样胆大妄为的计谋,居然是作为敌人的桓景提出来的。桓景真有那么好心?
程遐一贯软弱,所以此刻也没了主意,只得求助似的盯着徐光:“徐生,你怎么看?”
“桓景虽必有所图谋,然而足下欲除右侯,可有他法?”
程遐摇摇头。
“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徐光将手一摊:“若是张宾得到重用,我们这些先前鼓吹西征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搞不好都得死。不管桓景有什么图谋,他说的确实是唯一可行的路子。”
程遐长叹一声,迟疑地点点头。于是第二日,一个信使飞马从襄城郡直往襄国而去,带着程遐送给程氏的信。
过了不久,在三百里之外的荥阳前线。一个身影趁夜摸出了石勒的大营,进入桓景营中。
那人正是冉良,在报知帐前守卫之后,冉良径直进入桓景帐中,将斗篷脱下。
“冉良兄弟此行可顺利?”桓景见冉良平安归来,心中宽慰。
“那是自然,大将军之谋划果然不差半分,程遐已经按大将军所设想的那样行事了。在下亲自蹲伏在程遐住处之外,只见一信使策马而出,直往襄国方向而去。”
桓景表示赞许。自从收复洛阳之后,和关东的交流重新顺畅了起来,尚虞备用处也重新在关东的流民中建立了情报网。虽然商路依旧断绝,然而情报至少没有先前那样闭塞了。
这些日子里,桓景带着主力只是在荥阳对峙。但从其他方向听来的都是好消息。
继李头郭诵收复南阳之后,桓景率李矩南下,虽然没能和石勒的主力遭遇,但是顺利地收复了南阳城外的其他各县,诸如新野、博望之类,然后和李头的流民众在南阳会师。
而西边,石勒留下殿后的豫州降军虽然人数众多,然而自从石勒悄悄撤军之后,这些本来就为活命和求财的降军再无战意。面对七千人的桓宣部,屡屡受挫,被打得只敢龟缩在上洛城和商县县城内。桓宣传檄城中,告知晋军不杀降,这些豫州降军才又一次接受投降。
自此,桓景可以说收复了商洛一带、崤函道、洛阳盆地和整个南阳盆地。只有河东尚在石虎的控制之下,然而由于黄河的阻挡,石虎至少在冬季之前没法渡河,也就是说,暂时还没有威胁。
然而,令桓景担忧的事情也还是发生了,首先在重新和李头建立联系之后,桓景这才知道石勒此次西征没有带上张宾。而后,桓景又得知张宾在青州大败苏峻,可见若是石勒听从了张宾的计策,自己这次未必能够如此顺利地扭转局势。
而从李头和郭诵给的情报来看,石勒部下文臣分为程遐和张宾两派,石勒在西征失败之后,必将重新重用张宾。若是如此,恐怕自己之后用计就没那么顺利了。
冬天很快就要到来了。自己必须在黄河上冻之前,想办法让赵国乱起来。
所以桓景派冉良去给程遐送去密信,诱导程遐除去张宾。即使此计不成,也必然在赵国内部掀起内斗,自己可以从容回防关中。
现在,见冉良回来复命,桓景知道谋害张宾的计策已经在实施的路上了。
想来自己当初刚刚穿越的那一年,被石勒所扣押的时候,最后还是多亏了张宾帮助才得以逃脱。虽然在那次扣押期间,张宾前后几次想致自己于死地,但也教会过自己不少在这个时空得以存活的计谋。同为赵渝的朋友,自己和张宾也说得上是忘年之交。
可惜!可惜!两人虽然惺惺相惜,但终究处在不同的阵营,就不得不相互进行你死我活的谋略斗争,这还真是令人唏嘘啊。
要是张宾对石勒没那么忠诚就好了。张宾何必对石家如此愚忠呢?要是换了石虎这种暴君,难道张宾还会忠诚于石虎吗?
说到石虎,桓景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关注过石虎的动静了。毕竟石虎在黄河对岸,暂时构不成威胁。
“对了,尚虞备用处可有石虎的新动静?”
“石虎这人,奇怪得很”,冉良露出疑惑的表情:“听河东的裴家、柳家和薛家来报,石虎自从攻陷河东之后,既没有打算渡河,也不打算回晋阳,只是如前日所说移师河内,整日练兵而已。在下在襄城时,听说石虎觊觎太子之位,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
原来,自从河东沦陷之后,河东的三大士族却一直向尚虞备用处提供情报,所以冉良这才掌握了石虎军队的动向,以报告桓景。
石虎移兵于河内,让桓景分外警惕。河内毕竟和洛阳只有一河之隔。说不定石虎是想在洛阳段渡河。但另一种更加大胆的猜测则是,石虎想要在襄国有什么变动的时候,能够立刻进攻襄国。
若是如此,那么自己不妨再推波助澜一把。
“可烦足下再去河内一趟,将程遐想要谋害张宾的消息告知石虎,并且将信件的副本也一并转交之。”
桓景自然留着给程遐信件的复印件,现在是让这些复印件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唯!”冉良不辞辛苦,第二天拂晓就又向北而去。
上架感言
今日上架。
很意外也很感谢能在写到百万多字的时候重新被编辑捞上来。
也很感谢各位书友一直以来的支持。
写这本书的直接原因是和某历史群群友的一次戏言:要不要用坞堡主开局写一本书?但更根本的原因,以及后来能够坚持下来的原因,大概是在动手写作前读到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蜀地和尚的故事。
蜀地有两个和尚:一个穷,一个富。
穷和尚对富和尚说:“我想去南海,可行么?”
富和尚倨傲地反问:“南海路途遥远,你有什么准备?”
穷和尚对曰:“我就准备了一个瓶子装水,一个钵盛饭。”
富和尚摇头:“我几年来都想买条船去,凭我的财力都一直没能实现,靠你这点准备怎么能够成功呢!”
第二年过去了,穷和尚从南海游历一番回来了,告知富和尚他在南海游历的见闻,富和尚面有惭色。
我从中知道,要写小说,不需要什么准备,着手写并且坚持下去就是了。
第二个故事是晋书中的《桓宣传》。
桓宣不是历史中出名的人物。他的传记,我是在查阅祖逖相关的历史时偶然看见的。看完之后,感慨万千。
石勒撤出豫州之后,豫州进入无政府状态,流民帅各据一方,不服调令。桓宣是流民帅张平、樊雅的同乡,所以朝廷就让他就地招抚张平、樊雅。
然而后来,祖逖开始了他的北伐。
被祖逖感召,桓宣成为祖逖的部下。多次去张平、樊雅处单刀赴会,成功劝降了樊雅。后来又带兵救援被石勒部将围攻的谯城,成为谯国内史。
但后来,祖逖去世了。
桓宣劝谏祖约不要放弃谯城,祖约不听。后来,桓宣又劝说祖约应当共同对付北方强敌,不应该南下反叛朝廷,祖约也不听。所以桓宣就带着数千家部曲脱离了祖约,参与了平定苏峻之乱,成为温峤的下属。
叛乱平定后,桓宣随陶侃进攻樊城,收复了襄阳和樊城,从此驻扎在襄阳一带。在襄阳期间,桓宣安抚新近归附的流民,鼓励农桑,减轻刑罚,精简礼仪。于是颇得民心,也恢复了生产,其间两次击败石虎的入侵。
在花了十几年积蓄力量后,桓宣准备北伐。但这时陶侃去世了,上司变成了庾亮,以及后来的庾翼。庾亮时期的北伐里,桓宣解救了南阳郡被扣押的百姓八千人回归东晋,算是小有战果。
庾翼时期,桓宣最后一次北伐,可惜在庾翼的指挥下功败垂成,被石虎大败,于是被贬为南阳太守。此时桓宣已经年老体衰,还没有到任就气死了。
这就是这本书的真故事。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千年之后几乎被人遗忘了,这是我觉得不值的地方,所以有了写这个题材的动力。顺便说下,桓宣确实有个兄弟,叫桓景。
第三个故事是村上春树刚刚开始写作时的事情。
村上春树本职是爵士咖啡馆小老板。29岁看到一场棒球赛,有了灵感,才开始写小说。
咖啡馆每天打烊都是深夜了。即使如此,村上会利用每天白天的零碎时间构思剧情。而等到爵士店打烊之后,村上会在厨房继续挑灯夜战一两个钟头进行小说写作,终于在六个月之后完成,这本书也就是后来的《且听风吟》。
村上本人的那本书怎么样,各人有各人喜好。但他的经历告诉我,我即使本职工作再怎么繁忙,但对比一周七天都要在咖啡店上班到深夜的村上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也就是说,兼职一直写下去是可行的。
因为这三个故事,所以才没有什么准备就开了一本书,所以才选择了这个冷门历史题材,所以才一直兼职这么写下来。
至于签约上架,也不会改变太多,继续写就是了。最大的改变应该是会学会努力多存稿,然后完全稳定更新。之前因为没有签约,所以更新比较随意,也是一般写了就立刻发,不会存稿,之后直到完结应该都不会这样了。
最后,今日多更些,然后顺便改掉一些之前遗留的bu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