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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金镛城(一)

    在抓住了祖逖父子二人后,在当天,王敦生擒了包括郗鉴在内的豫兖军大小军官。

    王敦随后继续收略兖州各郡县,并无北上应对石勒的意思,而是一边上表朝廷,具言祖逖有反意,所以先发制人;一边致信庾亮,让他转告蛇公,称可以准备下一步计策了。

    正当豫兖动荡之时,石勒也很默契地没有渡过南下,而是在枋头简单庆功之后,就不顾张宾劝阻,采纳徐光的计策麾师西进,沿着黄河北岸,向洛阳直扑而来。

    这次西征,石勒怀抱的目的,一方面是趁着桓景在关中立足未稳,先拔除他在洛阳一带的根基;另一方面,石勒也听说桓景部下家眷皆在洛阳,若是能攻克洛阳,对桓景部下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所以自从枋头一战后,石勒一面让石虎在后方河北的坞堡“募丁”,一面自己沿路收留逃散难民,打出“去洛阳征粮”的旗号。

    在几番战乱之后,枋头一带百姓中老弱者大多死于逃散的路上,而少壮者要么结堡自守,要么就已经在祖逖的护卫下南渡。所以石勒一路所见,并无多少人烟,白骨和野狗遍于野外,唯有一个个坞堡的废墟中,难民在分享残存的粮食。

    石勒将这些难民半劝诱半强迫地收入军中,赐“国人”籍,编为先头部队,允诺只要拿下洛阳,粮食有得分。枋头一带难民本来就是从河北逃难而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大义,先活命再说,于是纷纷加入石勒军中。

    而本来在河内防守的桓彝听闻石勒进犯,因为兵少,早就收缩兵力和人员去了洛阳,同时将粮仓搬空。于是石勒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河内郡、抵达怀县城下,这时,他的队伍已经有七万之众,其中一半都是刚刚加入的流民。

    这时先锋斥候惊讶地发现,怀县县城也已经早早竖起了石勒的旗帜。

    原来,先前畏惧祖逖,收缩偏师兵力困守晋阳的孔苌,在祖逖戏剧性的遭到背刺之后,也得到张宾的建议,立刻带着全军从晋阳城南下,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收抚了并州各坞堡主,直抵河内郡郡治怀县,与石勒会师。

    “鄙人当初在晋阳城中,见祖逖势大,以为几乎不免,怎知天佑主公!”孔苌一番吹捧之后,就直入正题:“主公打算趁着冬季冰封之时,一举渡过黄河,拿下洛阳?”

    “太慢!孤要立刻渡河。”石勒踌躇满志:“桓景估计已经在回援的路上了,孤要趁着他还没到洛阳之时,击破他在洛阳的残余,将这家伙锁死在关中。对了,你的斥候有打听到洛阳兵力多少,守将是个什么人么?”

    “洛阳兵力听说不过五千左右,守将是个叫桓彝的,听说先前做过县令而已。”

    石勒大喜:“孤以为桓景能唯才是举,没想到和那些废物士人一个德性!这个桓彝也姓桓,想来没什么能力,只是靠着宗族庇佑,才以一县令的资历做为留守。这是上天将洛阳赐给孤了。

    “全军立刻搜集渡船准备南下!”

    两日之后,秋雨大作,雨点拍打在洛阳城墙上。

    此时的洛阳几乎是一座空城,桓彝对自己的兵力有自知之明——仅凭六千人根本抵御不住石勒的大军。而虽然他还不知王敦石勒早有默契,但见王敦忙于向兖州进军,也没有指望他能够发兵援助司州。

    所以石勒在枋头击败祖逖的消息一传到洛阳,桓彝就赶紧让北岸河内郡的军队掩护百姓撤回,又持续向潼关转移新军家眷和工匠。

    新军将士扶老携幼行军,又值秋雨,严重拖慢了速度。在王雍容和燕燕的带领下,洛阳一带的家眷和百姓率先出发,行了整整十天,方才抵达弘农。而接踵而至的是河内和荥阳撤回的百姓,都有需要经过洛阳方能西进。

    待河内和荥阳的百姓向关中出发之时,斥候回报,石勒已经抵达怀县,兵力有六七万之众,那么不过两三日,石勒的军队必然能够抵达洛阳城下。

    且不说自己这点兵马能不能抵挡住石勒的主力,光是石勒的斥候,就对撤退的百姓构成了巨大的威胁。逃难的大多是毫无战斗能力的庶民,只有少数从新军中退伍的老兵维持着撤退秩序。饶是如此,撤退的队伍中,每日都有体弱者在秋寒中支撑不住,倒毙在道边。逃难者根本来不及哀悼,只能埋葬死者,继续匆匆西行,亦止行不到八十里而已。

    这样一支队伍,一旦遇到成建制的骑兵,哪怕数量只有几十骑,也必然会惊慌失措,一哄而散。桓彝本来打算全军在洛阳殿后,听闻斥候传回西撤流民队伍的情况,感到坐立不安。

    去年蝗灾之时,他作为河内太守,就因为治灾不力,被桓景削去太守之职,只是留任暂代。削官事小,然而令他无法接受的,还是自己的无能。

    他经历过元康年间八王间的征伐,也经历过永嘉年间匈奴军队和流寇对中原的侵袭,本来以为弃官南渡之后,自己已经心无波澜,安心做个富贵名士足矣。被桓景说动北上之后,他才渐渐振奋起来,准备做一番事业,然而几年了,他也只是在豫州、司州做个事务性的官员,兼带着守了几次城。

    直到蝗灾之后,他遍历田间,见到因为自己失职,饿得面有菜色的百姓,这才心中一动——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从前诸王征战,那是司马家的蠢事;而后来匈奴人和流寇对中原的侵袭,那也是朝廷和东海王的失职。他到底有些名士脾气,觉得那些都和自己无关。

    但蝗灾中百姓的遭遇,自己却再也推脱不开,那全是自己的责任。无论自己如何为自己开脱,百姓是实实在在地疲于奔命,并且挨了饿。所以自从接过留守洛阳之职,他日夜诚惶诚恐,只担心自己失职。

    这一次百姓西撤,又让他想到去年蝗灾时的饥饿的百姓。撤离的百姓不能毫无护送。然而若是军队随百姓而去,则无人殿后,石勒主力旬日必至,恐怕重蹈三国时长坂坡的败局。他心里知道,已经是决断之时了。

    又或者,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次弥补过去过错的机会?

    向西遥望,幻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孔宪带着儿子桓温西行,无数的百姓,大概也正是这样带着妻子和儿女逃命吧。

    他唤来军中裨将:

    “让各校尉带兵列于城中。尽搜城中马、驴,凡是能运送之牲畜,也在城下集合。”

    当日下午,新军在雨中列队,桓彝走过队伍正中,大吼着:

    “有妻儿尚在者出列!”

    军中不知桓景何意,但军令不可违,于是有妻儿尚在者皆从军中出列。剩下的大约有一小半人。

    “为父母独子者出列!”

    军中开始一片喧哗,军士大概明白桓彝是准备分兵并挑选敢死者了,于是一片喧嚷之后,除了零星十几个人以外,竟然无人出列。

    “章恭!”桓彝指向一个他认识的伍长:“你明明是独子,父母尚在,为何不出列!”

    “太守,我也要守洛阳!”

    其他军士也纷纷应道:“我们愿与洛阳共生死!”

    “混账!你们把生死看做什么了!”桓彝怒道:“你们殿后而死了倒是容易,你们的父母妻儿,还有你们战友的父母妻儿,谁来保护?”

    全军静默无声。

    桓彝继续解释:“守洛阳只为牵制石勒主力,六千人守大城不够,守小城则人太多耗粮,不能持久,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再说一遍,有父母且为独子者,出列!有不欲死战者,出列!”

    一番话毕,从剩余的军中,一半人又犹豫着出列。

    大家心里已然清楚,桓彝所谓人太多耗粮不过是一番说辞而已,其实他大概知道守洛阳是必死之战,所以还希望保留新军留守部队的主力,让尽可能多的人西撤。

    如是一番重新列队之后,军队在城中狭窄的街道上分成了两列,一列五千人,一列千人。

    “二畜一人,全军即刻西行;剩余千人,随我在大城中设陷阱,并修缮城西北金镛城防务!“

    “唯!”

    当日,五千人从城中乘驴马西去,前往追上逃难的荥阳、河内郡百姓。三天之后,北面烟尘滚滚,石勒的主力前锋已然抵达洛阳城下,远远向城楼望去,洛阳似乎是一座空城。

    唯有金镛城上,尚有旗帜飘摇。

第八十九章 金镛城(二)

    金镛城由魏明帝所建,在洛阳城西北角,北接邙山。

    此城形状狭长,南北约八百步,东西约两百步,所以桓彝所谓城小住不下许多人,也并不完全是托词。沿南北纵贯,金镛城筑有三个塔楼,城门在东、北、南三个方向,四面有护城河环绕。由于北接邙山,地势险要,可以俯瞰整个洛阳城,所以自修筑以来,就是洛阳攻守双方的必争之地。

    石勒在城外,既知桓彝退守金镛城,遥望洛阳城,拊掌大笑:

    “此空城也,可速进军城中!”

    于是石勒的军队绕开城西北,来到洛阳城南集结,打算先撞开南门城门。面对无人防守的城门,冲车轻而易举地抵达城门外,可是第一声撞击却没有带来木头折断的声音,而是一声沉闷的“咚”。

    “大王!守军从背后堵死了城门,冲车无法攻破城门。”前线指挥冲车的校尉赶忙请示石勒。

    “看来是怀有决死之意了,也好,省得我劝降”,石勒回顾身旁的支雄:“快去让老营敢死者登城。孤料其兵少,不敢守外城,这是白捡的先登之功。”

    支雄会意,赶紧指挥麾下的兵士攀援而上,他的儿子支翔冲在最前面——这个白捡的先登之功,支雄就安排给自己的亲儿子了。

    支翔身手仿佛猿猱,领着众亲卫攀援直上,很快就第一个登上了城头,可还没有站稳,城头上就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后支翔身子向后一跳,在墙头上没有站稳,直直地坠下城来。

    跟在他身后的亲卫赶紧将其救回,发现已经断了气,支雄在城下看得五脏俱裂,下令后军压上。待到后来者小心翼翼地登上城墙,这才发现城墙内侧,并无一人,却像铁不要钱一般满是铁蒺藜,都用胶固定在城墙的甬道上。而石勒的士兵为了赶路,都穿着草鞋,根本没法防护铁蒺藜。

    接下来就是费力的清理工作,登城的军士只得拿刀将铁蒺藜从地面上小心割下,清理出一条道路。可是这样光是清理,就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期间桓彝继续整备金镛城的防务,偶尔让少数身手敏捷的敢战之士朝拥挤的洛阳外城城头射一箭,石勒的先登军士躲闪之时,又有不少踩在铁蒺藜上,扎得脚上遍是鲜血,更有两人因为自相践踏坠下城墙而死。

    石勒窝了一肚子火,等着先登军士将城头的障碍搬空。第二天,大军主力方才入城,等登上城墙,准备向城内进军之时,众人再度傻眼。

    在洛阳城中通往金镛城的主干道上,遍布着竹签,简直如茅草一般,若是一根根清理,怕是又要费掉两天的时间。

    一个小卒自告奋勇,在竹签之间辗转腾挪地前进,居然走出了几十步。正当他向后挥手致意时,一个没踩稳,眼前的地面忽然哗地陷了下去,瞬间吞没了那个小卒。

    原来除了扎脚的竹签还有吃人的陷坑。石勒再度犯难,略微沉思片刻,他下达了命令:

    “新募军士着铁靴,直接趟过去!”

    “大王,新募的军士着铁靴大概可以不用怕竹签了,可是遇到陷坑该怎么办呢?”孔苌表示反对。

    “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石勒已经有些急了,若是连抵达金镛城下都要拖上几天,传出去可让人笑话:“何况这些新募的士兵皆是晋人,不是国人,也不必可惜。”

    石勒忽然注意到身旁张宾脸色大变,自知失言,于是又补充说:

    “至于各位文臣武将,在军中已久,都已是国人,那自然和那晋人有所区别。”

    张宾皱眉道:

    “无论国人、晋人都是人命,若是拿人命来填陷坑,又如何能让人为主公卖命呢?”

    “那右侯以为若何?”

    “以臣下之见,与其舍物用人,不如将滚木运进城来,捆做柱状,然后翻滚而进,即可以碾去竹签,又可以试出陷坑,可谓两全。”

    石勒恍然大悟,于是立刻命匠器营的工匠将滚木削作一般粗细,然后七根滚木捆在一起,向前推进,遇到陷坑则以土填埋之。如是一边推进,一边填埋,不过半日,石勒的大军居然也算顺利推进至金镛城在洛阳城中的一侧,护城河边。

    如是,小小的金镛城终于被石勒彻底围困。

    石勒并不劝降,而是打算攻克金镛城立威。若要攻克金镛城,首先需要填平城外的护城河。

    于是石勒命弓手以火箭集中射击城头,压制晋军射击,打算让工兵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填平护城河。桓彝则命士卒先用浸湿的皮革抵挡石勒弓手的火箭齐射,待一轮齐射间隙,立刻敞开皮革,重新以弓弩回敬对手;同时金镛城中原先准备好的六架床弩也从城头的射击台向城下射击。

    这轮对射下来,石勒用于掩护土工作业的弓箭手并不能压制城头,反而死伤甚重。工兵自然也无法进抵护城河旁。

    石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匠器营的工匠将分拆成零件的轒轀车重新组建,向护城河边慢慢推进。轒轀是一种四轮尖顶无底木车,上蒙牛皮以抵御城上箭矢,人在车中推车前行,可以掩护士卒抵近城墙。

    桓彝并不慌张,而是床弩的长箭箭头上绑上易燃物,并且点燃。接着用这样的火箭集火和对岸的轒轀,然而轒轀上方的牛皮成功抵御住了火攻。石勒的工兵得以顺利地开始对河道的填补,虽然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又花了两个整日才在护城河上筑起一道土坝。

    土坝一旦筑城,护城河就失效了。

    石勒于是立刻命工兵在轒轀的掩护下继续前进,轒轀经受住了城头箭矢的打击,长驱直到城墙之下开始凿墙。只要在城墙之上凿下口子,之后的士兵就可以攀援直上。

    可是当工兵刚刚开始凿墙不久,突然从城墙上落下丈余宽的巨石,以千钧之力砸向轒轀,随着吱呀一声巨响,轒轀的尖顶被砸得凹了下去,凿墙的工兵也被巨石埋葬在其中。

    “不是说轒轀设计得可以御落石么?”石勒责问一旁匠器营的首领。

    “可也对付不了这么大的落石啊!不可能,这么大的石头怎么可能搬上城墙?一定是守军有什么机巧!”匠人头子半是惊讶,半是对同行的赞叹。

    原来,洛阳城虽然兵少,然而新军的工匠在撤离之前,留下了部分攻城武器的样品,还有用于建筑的条石。所以用燕燕设计的吊车,守军可以非常轻易地将笨重的条石搬上城头,然后砸向石勒的轒轀。

    石勒见状大怒,赶紧命令大军向前接应,试图救回伤员。这时,城中弓弩、床弩齐发,还有火球呼啸而过,石勒前去攻城的部队大溃而归。

    “谁言桓彝不过一书生,还是挺能守的。”石勒感叹道。

    “大王,如今该如何是好呢?”孔苌担心地问。

    石勒试探性地看了张宾一眼,张宾一言不发。

    “我军兵多,若要速克此城,不如轮战之。”徐光抢在张宾之前,接过了话茬。

第九十章 金镛城(三)

    “善!”

    石勒暗忖,轮战还真是一条以多欺少的妙计。金镛城城小,就算粮草足备、箭矢充足,可人力摆在那里;只要让城中守军像熬鹰一般日夜不休,疲于奔命,自可在其最虚弱的时候,一举拿下。

    他又斜眼打量了一番张宾,见他似乎有所不悦,担心长久来看张宾虽然有才,恐怕并不好用;而徐光虽然出的都是险计、毒计,却简直像摸透了自己的心思。如今乱世,哪能思考什么王道,什么长久之计,唯有眼前的实利为真。

    于是接下来石勒改变了策略,催促士兵持盾前行,轮番到城下挑战,待得抵过一番射击之后,就迅速返回。而若是城上并不射箭,这些军士就卸下盾牌放一拨箭,然后再背盾而走。

    石勒兵多,就让士卒分队轮番这样消耗守军。几番对射下来,守军感到情况不妙:

    “桓太守,石贼似乎并不打算用攻城武器进攻了,只是这般消耗我军。”

    “箭矢还够撑多久?”桓彝问。

    “若是像这般接连不断地消耗,恐怕撑不过两日。”

    桓彝遥望远处又一批躲在盾牌之后的石勒部下正在缓缓向城墙靠拢,叹了口气:

    “先撑两日再说,除此别无他法。石贼就是想靠人多来消耗我军,这是阳谋。只要我军箭矢殆尽,必然趁我疲惫之时展开总攻。诸君分作两班,一班守御,一班歇息,不可虚耗体力。”

    如是两军互射了两日,守军饶是有两把轮换,也渐渐疲惫。在互射之中,城头士兵也有不少在石勒的箭矢压制中受伤,有力再战的人数越来越少。

    见城头箭矢渐希,石勒猜到守军要么伤亡惨重,要么箭矢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下令立刻总攻。

    “可以攻城了!”

    城外锣鼓声大动,号角齐鸣,石勒驱使先前在邺城一带加入的难民持盾走在最前,而老营军士在城下射箭压制。从城头上看去,城外的攻势简直如盾牌构成的海啸一般铺天盖地。

    桓彝见石勒的先头部队已经接近城下,这才将手臂挥下,大喊:

    “放箭投石!不要吝惜箭矢和石块!”

    刹那间,箭矢像雨一样向石勒的先锋部队射出。虽然盾牌挡住了大量箭矢,然而还有有箭矢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倒了不少军士。

    “流星!”

    突然,石勒军中大呼。只见半空划过几个硕大的烧红的石块,那是新军搬到城墙上的简易投石器投掷出的石块。石块砸向石勒的先锋,哪怕再坚实的盾牌,面对这样的石块,也如同纸片一样脆弱。

    难民并无纪律,只是怀着想要活命的心态加入石勒,只是被后军催逼,才先驱登城。面对密集的打击,很快开始丢弃盾牌,陷入混乱。面对逃窜的友军,老营士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逃兵者!可立斩也!”

    然而石勒命令老营军士继续向前,一路砍杀逃兵;又渐渐命令先锋撤下,换上已经休整完毕的老营中军。于是守军一波箭矢飞石虽然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然而石勒阵脚依然稳固,军阵仍然向城墙靠拢。而此时,城中已再无箭矢了,老营的军士从容地开始攀爬城墙。

    在桓彝的命令下,守军将一切能抛掷的东西——石块、转头、胡床——全部向下抛掷,又泼洒烧沸的粪水,不断有不少敌军尖叫着从城墙上摔下去。然而与先前的难民先锋不同,石勒的老营训练有素,即使伤亡也不能让其停止前进。

    终于,连石块也没有了,城头的士兵则换上了近战的兵器,准备决一死战。不一会儿,石勒的士兵就在金镛城南侧打开了一处缺口,城墙上的士兵越聚越多。

    此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月升上天空,然而石勒不打算收手了,他势必要拿下此城,哪怕是为了颜面和威信。于是借着月光,两军在夜晚的城楼上继续展开激烈的搏杀。城头狭窄,不断有尸体从城头抛下去,在城墙下堆成了一个小坡。

    石勒军呈三面进攻,将新军向北楼挤压。夜开始变得漫长,新军且战且退,陆续丢失了南侧的城楼,中央的城楼。

    在中央塔楼失陷之后,眼看阵势有崩溃的风险,桓彝亲自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又向前反冲锋一阵,这才勉强稳住阵脚。然而此时他也已经身被数创,手臂酸痛加上失血,他几乎要昏过去,只是靠着一时意志强撑着。

    混战持续了一夜,鲜血深深地埋入金镛城的石砖缝隙之中。

    两军一直战到拂晓,天空微微发白,此时尚有一座城楼在新军手上。桓彝已经被护送回了城楼中包扎,他肩上、腰上都有伤口,然而最疼的还是背上的创口,那一支箭是带着血肉剜出去的。

    “太守,城中井已失,这是最后一点水,先喝一些来养养精神。”

    “混账!将水递给前线的将士!”桓彝面色发白,然而咬着字说:“取纸笔来!”

    亲卫哭着递上纸笔,桓彝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了几行字,就将信纸仔细地叠好放在几案上。他随即换上普通军士的铠甲,然后小心地将信纸取来,插在铠甲和衣服之间。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拖着刀向两军交战处走去。

    石勒的先锋在支雄的带领下,杀红了眼,一路登上了金镛城北塔楼。此时守军几乎死伤殆尽,唯率数十人守着塔楼最后一角。

    “将这帮晋人杀光,一个不留!”两日前痛失爱子的支雄已经陷入杀戮之欲的漩涡,不断地咆哮着。

    “支将军,需要留个把舌头么?”一裨将进言。

    “怎么?”支雄嘶吼道:“你敢不遵我命令?”

    那裨将赶紧闭嘴。随后支雄一人当先,杀向最后剩下的数十晋军,他的亲卫也随即跟上;而这些晋军残兵也毫不示弱,借着城楼的地势拼死抵抗。每一个新军士兵旁边都留下了一到两具石勒老营兵的尸体。

    随着支雄将刀刺入最后一个对手的胸膛,四周都安静了。

    得胜的石勒老营沉默了。他们也损失惨重,没有欢呼的心思,只是长舒一口气。

    过了半晌,支雄才反应过来:“桓彝呢?桓彝呢?”

    支雄赶紧上报石勒,石勒一听桓彝走失,也皱了眉头,赶紧发动全军在金镛城内搜查。这才在北塔楼发现了桓彝的衣冠和铠甲,都整整齐齐地叠在塔楼的一角。

    人呢?

    如果是活着,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如果是死了,那么尸体在哪里?石勒这才想起支雄为了泄一己之愤,竟然没有留下哪怕一个俘虏,不禁大怒。但将支雄斥责一番也无济于事,只可惜一个情报来源就这么失去了。

    石勒带着军队重新在洛阳空城中整备,若有所思。这时突然有斥候从城西而来。

    “不好了,城西有大量晋军出现!”

    石勒大惊,城西?大量军队?只有可能是桓景的主力。石勒本欲在洛阳立足,然而此时方才结束大战,军心不稳,又不知对方底细,石勒陷入了犹豫。

    “洛阳乃空城,四周又无人烟,得知无益,简直如鸡肋一般。”张宾劝谏道:“现在主公已经攻克金镛城立威。不如毁洛阳及金镛城防务而去。”

    石勒还想继续进军,回望徐光,希望他能说出一条妙计。然而徐光并无主见,见石勒也犹豫了,反而自己也不知怎么逢迎,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右侯说的是。”

    见两个谋士都说要撤军,为了求稳,石勒仔细一想,似乎也不得不打消继续进攻的念头。毕竟仅仅是一千新军就让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也不知桓景的主力到底战力几何?

    他哀叹一声,就下令部下连夜先退至孟津,去到黄河北岸重新整顿。因为走得仓促,甚至连战场也没有来得及打扫。

第九十一章 遗书

    桓彝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若是石勒早几日攻克洛阳,恐怕已经顺利在洛阳城下整顿防务,建立起补给。而若是桓彝弃守洛阳,那么在行军之中就连难民的队伍,也会被一举击溃。

    正是因为桓彝在金镛城撑满了十日,才熬到桓景的军队来洛阳,石勒准备不及,只得暂且撤回河内郡。

    在大破刘曜之后,桓景接到桓彝的求救信时,刚好是石勒兵临怀县的同一天。

    在他退军至临晋,好不容易说服凉州军队一起从临晋出发,经过六日行军两百里,直至潼关后,方才又接到桓彝的来报。在信中,桓彝称已经送出去最后一批难民,正在收兵至金镛城,准备做决死抵抗。

    桓彝写得如此决绝,想来石勒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说不定此时桓彝已经开始和石勒交战了,桓景决定不在潼关整顿兵力,而是急急以应洛阳之急。

    又过了一日,在到达弘农之后,桓景和王雍容及燕燕带领的第一批家眷难民会和,这才知道王敦突袭豫州兖州,与祖逖在河北失败的具体消息。于是他愈发心急,当夜就离开弘农,继续向洛阳进发。

    弘农到洛阳,其间三百里路,都是山地,即所谓崤函道。新军和凉州军虽然只花了八天通过崤函道,在函谷关后与桓彝派出城护送的难民的军队会和之后,抵达洛阳城郊,然而已是迟了,洛阳已是一座死城。

    城郊被砍伐殆尽的树木、烧为灰烬的房屋、残破的城墙,无不揭示着石勒刚刚撤去的事实。而待前锋缓缓走进城中,还能见到被填满的陷坑及护城河、石勒残留的攻城武器。在城西北角城下,到处是未及掩埋的尸体,还有深深插入地上的箭矢、散落的石块,和被丢弃的盾牌及攻城武器。空气中散发着腐臭气味。

    桓景命众人驱散野狗,将胡服的尸体就地掩埋,而着晋军甲胄的尸体收集起来检视,这才进入城中。城下的尸体因为时间久远,多数面目不清。而城中越近北部塔楼,尸体越新,渐渐可以辨识,在最北角,城墙上的血迹尚且殷红,可知战斗结束并不久。

    桓彝部下的军队开始辨认起战友。一千余人全部战死,其中唯有不到三百具可以辨认出姓名;而在城墙内外则留下了两三千具石勒军队的尸体。

    桓彝的尸体也被辨认出来,他穿着普通士兵的甲胄,在金镛城北塔楼身受数创而死,之所以如此,显然是不想被石勒俘虏。桓景见状,叫来随军而来的家属——孔宪和桓温。孔宪当即哭倒在地,几乎要接不上气来,而桓温方才五岁,不知生死之事,也辨认不出满是胡茬,满脸血污的父亲,只是见母亲大哭,也跟着哭起来。

    三军大恸,连旁观的凉州将领阴元和韩璞,也暗暗垂泪。桓景让军中入殓者整理桓彝仪容,准备以公侯之礼下葬,这时入殓者忽然从桓彝的甲胄中摸出了一封信。桓景赶快命人念起来。

    “桓景吾弟。王敦不救,孤城围逼,身被数创,至于今日。自分不得脱,当取义成仁,然身后之事,不得不托与汝。”

    桓景听出来,这大概就是桓彝在换上普通士兵甲胄,做最后一搏前写的。桓彝是自己远房族兄,临终前还是叫了自己一声弟弟,并且将身后事交付给自己。

    “于公,则朝廷不可亲,王敦不可信,前有朝廷乱命,剖分州郡,伤功臣之心;后有王敦窃国,袭取豫兖,不救司州。祖公蹉跌,洛阳倾覆。望弟永记祖公之事及为兄之仇,切记、切记。”

    在读到朝廷不可亲时,朗读的主簿愣了愣神,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桓景怒目而视:“读下去!”那主簿这才继续诵读。

    桓景可以想见,在石勒进逼的时候,桓彝是怎样向一郡之隔的王敦连续发去求救的信件。然而王敦忙于接收豫州兖州,又不愿与石勒交战,哪儿会想着回援洛阳。

    至于朝廷之事,桓景也终于明了了,朝廷原来一直像防备王敦一样防备着祖逖,这次削去祖逖的豫州刺史之位,是导致王敦趁机进占豫州兖州的直接原因。

    “于私,则兄虽将无愧祖宗于九泉之下,然尚有孤儿寡母存世。吾子温,方五岁,愿弟收其为螟蛉,待之如己出,教其识字习武,以报兄仇。吾妻孔氏,贤淑持家,吾无恩德,未能常伴之,愿弟不吝纳其为妾,以抚温儿。

    “今当决死,唯愿弟为兄报仇,斩石勒王敦之头,献于宗社之前,顿首!顿首!”

    桓景回望地上对泣的孔宪母子,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之意。若是连桓彝的孤儿寡母都不能被照料,又如何能让其他将士放心死战呢?只是他还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礼教如何。

    他刚待问时,卞壸发声了:

    “桓茂伦战死金镛城,孤儿寡母尚需照料,此人伦自然之理也。惟愿使君推己及人,亦抚恤其余战死将士,及其父母亲眷。”

    在军中,卞壸最遵礼教,又算是唯一的“外戚”。如今卞壸都强烈支持自己遵循桓彝托妻献子的遗愿,那么其他人也自然无他话说。孔宪于是带着桓温向桓景行父礼,桓温懵懵懂懂地跪下,大概是终于明白父亲不会回来了,又忽然哭出声来。

    “不要怕,不要怕,我会像待伊儿一样待你。”桓景伏下身子,先安慰了两句,忽然正色道:“不许哭!你长大之后还要为父报仇!”

    桓温抹泪称是,于是桓景自让母子归于家眷队伍之中,对其余的将士亲眷,也承诺抚恤。

    是日,桓景集合了在金镛城战死的千余将士的尸首,葬于城北邙山之下,军中皆唱祭歌。此时,斥候传来消息,说在邙山以北发现石勒的军队,此时其军正在渡河。

    虽然估计石勒已经渡过大半,再次进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然而鉴于此时群情激奋,桓景立刻决定趁着石勒撤退,击其于半渡,以振军心。于是派遣陈昭之、高肃,联合凉州的骑兵一同向孟津进发,行军一日有余,便在孟津追上了石勒渡河的殿后部队。

    此时石勒几乎已经大半过河,还有数千余人留在南岸。在骑兵的冲击下一触即溃。大部分未经抵抗就做了俘虏。

    待到桓景审问之时,方知这些都是从邺城被石勒裹挟而来的难民。石勒先让老营渡河,再让作为炮灰的军中难民殿后,以为万全之策。

    桓景只觉气闷,若是杀了这些难民,那么会留下一个杀俘的名声;可要说这些家伙无罪,也不尽然,在金镛城之战中,他们也是冲锋在前,作为石勒老营兵的先驱。

    他看着这些人,感觉可怜又可恨。考虑到关中尚缺人力,他终究没有下令将其尽数诛灭,而是押回长安再说,将来作为军中苦力来赎罪。

    正当桓景拷问这些俘虏河北邺城一带情况,准备尾随石勒收回河内郡之时,突然帐外一阵号角声。待他出门之时,方才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士人,骑在马上,翩翩而来。

    “司州刺史桓景听旨!”

第九十二章 司州不奉诏

    桓景出帐,见到来使正是先前江左八达之一的羊曼,他习惯性地跪地领旨,只见在骏马上,羊曼倨傲地挽住马辔:

    “奉天子使命,铚侯既克雍州、秦州,即日迁为雍州刺史,改以桓宣为司州刺史。如律令!”

    桓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原来所谓“铚侯”说的是他。原来朝廷为了稳住桓景,封他为铚县县侯之后,在江东,大多数名士已经以铚侯称呼桓景了。反倒他自己对于封侯这件事情几乎没有声张,所以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有个爵位。

    不过这羊曼也是倨傲,单骑闯入营中,甚至都没有下马。他想起羊曼也是桓彝的故友,两相比较下来,两人竟高下俨然。他正欲起身斥责,没想到率先从地上暴起的却是桓宣。只见桓宣飞奔上前,抽出鞭子就挥在马腿上。那马一惊,将羊曼从背上掀下来,摔了个满嘴泥。

    桓宣从地上揪起羊曼,厉声喝道:

    “汝欲离间我兄弟耶?”

    羊曼在地上疼得“唉唉”直叫唤,细声细气地抱怨:“这是朝廷的旨意,关我一个送信的什么事?”

    桓景命左右将羊曼扶起,也质问道:

    “尔既为桓茂伦(桓彝字)故友,怎可如此不省世事,此乱命也,司州怎可奉诏?君从江东来,经过豫兖,岂不见王敦如何肆意妄为?我军方才逼退石勒,恕不能奉诏。”

    羊曼没好气地说:“所以那桓茂伦何在啊?他难道也会如此无礼?叫他出来和我对质!”

    “茂伦他.……战死了.……”

    “什么?”

    羊曼一愣,他忙于赶路,还不知道洛阳近日的战事。不过一瞬的惊慌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的面色。名士就讲究一个“一死生,齐彭殇”的派头,在他看来,乱世嘛,死人也是常事,不过一起喝过几杯酒的交情,倒也不值得悲伤许久。

    他向四周环视,只见视线之内,无论是士人出身的谋臣,还是从前莽夫出身的武将,各个对他怒目而视,情知是犯了众怒。对于故友死去的悲伤,其实并不大于对被一群虎狼之师怒视的恐惧。

    “茂伦是死于国事了”,他沉默片刻,最后嘟哝着说:“可吾乃天子使节,尔等这样行事,岂不是形同造反?茂伦就算活着,他能同意?”

    “那你看看茂伦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桓景取出桓彝的绝笔信,羊曼粗粗一看,看到“朝廷不可亲”五字,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王敦都拿下了豫州和兖州,不去约束他,反倒约束致力恢复长安的我们,简直可笑。”温峤从旁支开桓宣,将羊曼扶起来:“去告诉朝廷,王敦反意已然昭彰,不日将下江东!”

    羊曼低眉不语。温峤又踱步思考片刻,继续说:

    “以愚之见,寿春已为王敦所有,寿春以下,皆有其内应。不如集兵于大江以南,以徐州为诱饵,召苏峻勤王;而我军整顿数月之后,待王敦已疲,出于其后,或许能挽救朝廷于一时。不然,若轻兵冒进,又不恤外藩,则建康破矣!”

    桓景也在一旁点头,在大的战略上,温峤一贯很准,只是不知羊曼此行回去,传达了此策之后,朝廷能不能采纳了。

    “总而言之,告诉朝廷,司州不奉诏!”桓景牵过马来,示意羊曼赶紧离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今日起,司州将自行其是。军情紧急,请羊主簿速回。”

    羊曼知道桓景是在下逐客令了,于是上马悻悻而去。

    目送羊曼远去,桓景心中波澜万千。

    从临晋城出发以来,一路操心行军之事,还未能静下心来盘点一下当下激变的局势。

    现在可知的是,昔日河东的大敌刘曜只剩了一口气,而先前倚仗为东部屏障的老大哥祖逖也在夹击之下失败了。一方面,除了河东平阳二郡之外,石勒已经统一了黄河以北。一方面,王敦坐拥七州之地,即使加上苏峻潜在的援助,朝廷也是岌岌可危。更不要说,桓景高度怀疑先前得罪了苏峻的朝廷,是否还能够再获得苏峻的信任。

    如果加上自己,再把在益州挂机的李雄排除在外;那么天下已然是鼎足之势。自己当然是鼎足之中最弱的一角。

    桓景事先想过后方不稳,但仅仅是想着王敦可能在边界搞一些摩擦,迫于大局,顶多也就是把寿春夺了。但他没有想到王敦胃口如此之大,竟然鲸吞了整个豫州和兖州。

    但更令他不满的,是朝廷的迟钝。明明朝廷没有镇压各方的实力,却在北伐还未成功之时就开始挖前线的墙角,提防难得忠于朝廷的祖逖,最终导致王敦之势不可当。

    这种乱命,也是必然的,司马睿是以客人的身份进驻建康的,发展了这么多年,连手下的士族都镇不住。现在建康一纸诏令,谁知道是谁的意思——是司马睿的意思?还是他那些郎官的意思?还是外朝侨士们的意思?

    何况司马家掌权这么多年,都是靠着阴谋来统摄天下;那么在其弱势之时,就必然有更加厉害的阴谋家取而代之,在朝中翻云覆雨。桓景隐隐感觉这一切背后有个力量在推动,然而这已经超出他的情报范围了。

    不管怎么说,“朝廷不可亲”,这五字实在是字字泣血。

    那么没了朝廷,没了祖逖,自己接下来又将何去何从呢?

    现在他当然想进军豫州,以报背刺祖逖和不救桓彝之仇,可是石勒还在黄河以北虎视眈眈。加上洛阳荥阳一带向东难守,民众已经全数向关中转移,即使得了座空城也难以长守——和从前只需担心刘聪不同,洛阳此时已经是一个三面受敌的突出部了,况且城防完全被摧毁,附近也没有粮食。

    关中方才安定,赖之前司州输送了不少粮食,过冬应该是没问题了,然而来年春天尚需人手耕种。与其发展洛阳这个突出部,不如先缩回崤函以西,依托地形守备,关中千里,经营得当,也足够训练起一支队伍。

    于是思忖良久,桓景决定在洛阳附近搜集最后一批难民和粮草,向函谷关暂撤。

    而羊曼则顺流而下,在二十日之后,抵达建康,向朝廷具言桓景不遵诏命之事。然而此时司马睿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王敦在收抚豫兖之后,正集兵寿春,不轨之心已显。羊曼并未将温峤的计策报知司马睿,而是在下朝之后,乘上画舫,沿秦淮河南下,来到乌衣巷中的一处角落的密室里,在帷幕之前具言桓彝战死,桓景及其部下震怒的情况。

    幕后的声音徐徐道:

    “正如我所料,这样一来,桓景将祖逖的失败迁怒于朝廷,那么就不可能发兵援助朝廷了。”

    羊曼赶紧将先前温峤的计策报知司马睿:

    “桓景那些武将都是些粗人,当然不值得担心。只是那个温峤,似乎看清了王大将军下一步的行动,说什么要朝廷内守长江,外结苏峻。当然,在下没有将这条计策告知天子,然而若是天子真这般行动,恐怕对王大将军不利。”

    幕后的声音嗤笑一声:

    “放心,我已有计策,管教司马睿那小子虽有禁军而不能用,王大将军可不废一兵一卒进入建康。”

    羊曼跪在地上,声音中带着些疑惑:“不过,在下不解,蛇公您不是说,要建立一个士族的天下么?若是大将军真的弑杀天子,另立新朝,对我们可有半分好处?”

    “放心”,蛇公出言抚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当王敦强势过头的时候,也就是他失败之时了。”

第九十三章 翻云覆雨

    自从九月以来,王敦先是大肆屠戮祖逖留下的官吏亲信,又安插自己的亲信官吏在豫兖各处为官,而许多来不及分配官吏的地方,则是任当地坞堡主自治。一时百姓惊扰,剩下的官吏也是人人自危,先前祖逖在豫州兖州建立的秩序荡然无存。

    不过,对于俘获的祖逖一行人,王敦却犹豫未杀,只是将其软禁起来。

    王敦何尝不想除掉祖逖?可是一来是因为豫州兖州的官吏尚未清洗干净,怕激起变故;二来也是忌惮桓景和苏峻,生怕就此立下口实,将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思虑再三,十月,在钱凤的建议下,王敦将祖逖父子二人转交给河北的石勒,对外称救援不及时,让祖逖被石勒所俘虏。

    至于郗鉴,王敦则半是忌惮,半是想要利用,所以迟迟未能下手杀害。作为士人中少有能带兵者,又常年和流民打交道,郗鉴算是沟通士人和流民间的一道桥梁。而郗鉴练兵的手段,王敦也早有耳闻。若能得此人,将来练兵打仗、招抚流民都有好处。

    所以王敦仍留郗鉴在高平,降其为兖州司马,实则让他在当地为自己招练军士,而让自己哥哥王含做兖州刺史。同时对于郗鉴等人日夜派人监视,除了兵营不得他去。

    后方布置已定。十一月,王敦已经在寿春城集结了一支南下的大军,数量达八万之众。同时荆州之兵也在王廙带领下集兵于武昌,随时准备顺流南下。

    消息传到建康,司马睿震恐万分,赶紧召集诸位还信得过的臣子和王导一同入见,这次会议又是排除了周顗、谢鲲、羊曼、庾亮之类侨士,因为担心他们和蛇公关系过于密切。

    “王敦造反之心昭然若揭,该如何是好?”

    “当立刻遣兵进驻于合肥一带,依巢湖而守。”刘隗并不知兵,然而如今事态紧急,他也翻阅过前朝魏吴相争的历史,知道合肥是个要害之处,所以如是建议。

    “刘侍中何乃刻舟求剑,欲以效前朝之事乎?”戴渊反驳:“然而本朝灭吴之战中,吴军举全国之力,尚不能越江守历阳,如今陛下兵少,何能渡江而守。依臣之见,当固守石头城、牛渚。同时致信桓景、苏峻,封官加爵,待其回援为上。”

    牛渚,即后世所谓采石矶,石头城则在建康西北角,戴渊的方案是打算固守长江一带。对于京口军队的情况,作为编练者的他再心知肚明不过,那些士兵都招募不满一年,恐怕远不是王敦手下历战老兵的对手。

    至于所谓禁军,确实装备精良,先前也还算有些征讨华秩、和石勒对峙的经验,然而现在禁军被蛇公渗透得差不多了。虽然不知蛇公的意向,但大抵不太可靠。

    司马睿看看刘隗,看看戴渊,心中没有主见。这两个方案,哪一个看起来都不乐观,毕竟兵力优势在王敦一方,怎么布置,都难保万全。何况这两个人的表情也是眉头紧锁,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他们对自己的计策都没有把握,又怎能让司马睿相信呢?

    “诸君皆误陛下!此皆取死之道也。”

    这时王导突然表示反对,语气随意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担忧。司马睿心里一振,看来说不定王导真有什么妙计。

    “请细说。”

    “二人之策皆希望固守以依仗外援,然而桓景远在千里之外,且自守不暇;而苏峻或许能够从青徐回援,但朝廷刚刚得罪了他,若不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是赢的一方,恐怕难以令苏峻信服。当今之际,唯有依靠扬州之兵。”

    确实,如果固守原地,那么苏峻大概率还是观望。可是凭自己这点兵马难道还能出击吗?司马睿迫切想知道王导的计策,将坐榻都往前挪动了几分。

    “那么爱卿有何良策呢?”

    王导昂首道:

    “很简单,外援不可坐等,只能亲力争取。前面二位同侪都押宝苏峻,这是对的,然而如果固守,苏峻是不会来援的。

    “陛下宜派遣京口军从瓜洲渡江,经高邮直奔淮阴,与西阳王会于广陵,西阳王与苏峻有交情,加之我军已经出兵,此时再许诺苏峻从关内侯擢升为掖县县侯,他亦不得不响应。”

    西阳王司马羕,现任南徐州刺史,驻扎在广陵。以此人为担保,加之军势相逼,官爵相诱,苏峻的南下似乎顺理成章。司马睿默默颔首。

    “可是京口之军若出,江防就削弱了!”戴渊摊手表示不解。

    “我军守备江防,不是为了和王敦长期对峙,而是为了固守一时,以待苏峻袭击王敦后方。牛渚、石头城守备坚固,禁军足以固守建康待援,守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

    “丞相说得对。”司马睿赞许道。

    王导略一欠身,继续说:

    “此外,王敦旗下部队多是荆州江州之士,背井离乡,以下犯上,并无军心。可以让一舌辩之士以送戴若思赴任为名,去与王敦交涉,顺便沮其军心。毕竟戴若思是名正言顺的南豫州刺史,王敦必然不敢相犯,那么拖上几日之后,说不定京口之军都到广陵了。

    “到时候王敦军队迁延已久,又攻不破禁军把守的江防,然后苏峻再从侧后突袭王敦,其军必然瓦解。此所谓万全之策也。只是不知这舌辩之士,当遣何人?”

    “微臣不知兵法,留在建康无益,然而略晓辞辩,可以奉诏随戴若思北上。”刁协眉目舒展,他已经折服于王导的计策。

    “刁尚书可谓壮矣!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刁尚书之谓乎?”王导感慨道。

    一时宫室中的气氛为之一变,方才紧张忧虑的气氛荡然无存,在王导的鼓动下,大家似乎一下就从慌乱不安的亡国之臣,变成了慷慨悲歌的忧国之士。

    只有戴渊依然眉头不展。司马睿见状劝解说:

    “王丞相此计甚妙,复何忧乎?难道是担心自己北上的安危吗?”

    戴渊顿时眉毛倒竖,拳头紧握:

    “臣死且不惧,何忧个人安危。然而禁军的情况,陛下难道不清楚么?现在的禁军中,有多少是蛇公的人,靠他们来守江防,如何信得过?”

    王导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呵呵一笑:

    “戴若思多虑了。蛇公是什么人?不过是一名士头子而已,若是王敦篡逆,那么侨士们也得不着好,那么现在他和陛下的利益是一致的,无需担心禁军的问题。”

    戴渊语塞,他想不出怎么反驳。

    “戴若思,若是再要迁延不北上,恐怕不能称得上‘死且不惧’吧。”司马睿开始疑心戴渊的立场了,他担心戴渊是在怕死。

    戴渊见状只好应允。

    于是当日宫中议定。第二日,刁协即随戴渊前往寿春。而京口军则由自告奋勇的刘隗率领,出瓜洲前往广陵与司马羕会和。同时在王导的主持下,禁军开始在石头城和牛渚布置江防。

    十日之后。

    戴渊和刁协日夜兼程,抵达寿春城下,自称前来赴任南豫州刺史。王敦先是假意招待,召二人入城,随后不待二人争辩,就在酒席上逮捕二人。随后,王敦召集大军誓师,斩二人祭旗,随即全军南下。

    而刘隗带领的京口军万余人赶至广陵时,已是十五日之后了。然而广陵城外早已尽起连营,约有大军数万人。城中司马羕报知刘隗说,苏峻已然南下。刘隗闻言大喜,赶紧离开军队,入城与苏峻和司马羕相会。

    在司马羕的引导下,刘隗在城中议事厅见到苏峻,两人坐下饮茶,寒暄一番。突然苏峻一摔杯盏,一群侍卫一拥而上,逮捕了刘隗。

    “我……我无罪!”刘隗战战兢兢地说。

    苏峻见到刘隗缩手缩脑的样子,呵呵大笑:“此乱世耳,还讲什么律法,真是使人发笑。你在朝中搬弄是非,害得我丢了徐州,罪过还不大么?”

    “可是……可是”,刘隗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杀了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哼!你们那个天子,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家伙,费劲心机就像拿掉我的徐州。若非西阳王识大体,还真是坏了我的事。如今王大将军遣使来,许诺我身兼青徐二州牧,可不像你那个抠搜的天子,我如何不从?”

    随即苏峻亲自取刀,杀刘隗于堂上,接着收编了京口的全部兵马,也誓师南下。

    一个月后,十二月十二日,王敦已经长驱直抵长江对岸。而与此同时,苏峻的军队也正向瓜洲进发。

    司马睿与王导登临石头城。眺望江上,他见北军楼船舟楫往来不绝,像是随时将要发起进攻的样子,不由得胆战心惊。

    虽然司马睿还不知道刘隗已经遇害,苏峻已经从广陵发兵的消息,然而江上十几艘船已经足够让他害怕了:

    “戴若思、刁玄亮死节,当予以抚恤。但愿苏峻能早日攻破逆贼王敦,为他们报仇。”

    他侧脸望向王导,见王导掠过一丝笑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若能击破王敦,也算是为卿家除了一害。放心,你们王家,朕今后亦当重用。”

    “臣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耳。”王导下拜。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忽报,禁军首领,执金吾朱牧前来求见。

第九十四章 建康惊变

    朱牧此次请见,自然是受了蛇公的嘱托。

    若不是因为家中岳父急着让他在谋个官位,作为一个过日子的人,朱牧真不会答应入禁军任职。他可没想到,蛇公上来就建议他为执金吾这种大官,理由是他做过太守,又有在北方的实战经验。

    他本来以为蛇公虽然手眼通天,然而这种提议也过于离谱,而且名士们构成的朝廷还真就让自己这个猎户出身,只是在新军中扫过盲的家伙走马上任了。

    就任以来,他也算兢兢业业,用桓景训练新军的那一套方法,训练建康城周围的三万禁军。除了没有教军士识字,行列的行进、军阵的布置皆与新军相同。而且朱牧没什么贪欲,发放粮饷都算按时,这个空降的长官虽无根基,但一年之内很快就受到了将士的爱戴。

    不过奇怪的是,这段时间内,蛇公对他并没有什么指示。他原本以为蛇公在谋划什么大事,所以日日不安,生怕做错了半点事情。可直到今日,也才等来一个指示。

    而且这个指示还算寻常,就是让自己进入石头城,请示朝廷接管建康防务。作为禁军首领,这也算是他的应尽之责。已经当过一回逃兵的他,坐拥三万精锐禁军,可不想再逃第二次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调出京口军之后,天子似乎有意在躲着自己和群臣,不在建康宫内留宿,而是以视察江防为名迁至石头城。而且百官也不见,只是每日与内臣商议。

    不过,朱牧可不想管这些,接管防务算是自己的本分。虽然先前没有统领过如此大军,但也算见过桓景的指挥,参加过军中商议,照猫画虎地学一学还是没有问题的。

    来到石头城的塔楼上,朱牧一见到司马睿,就跪地长拜,表现出恭顺之状。

    “尔来何事?”天子的表情凝重,明显不悦。

    “作为执金吾,臣当接管禁军沿江防务,陛下当居建康宫为宜。”朱牧恭恭敬敬地说,自以为自己这个大老粗算是说得像模像样。

    司马睿思忖良久,方才回道:“这是朕的江山,朕当亲自守御。”

    “可是,兵法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请陛下回建康宫吧。”

    朱牧说完话,才发现自己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词不达意,他本来应该说这些都是他这个做将军的事,不该让天子亲冒矢石,然而天子应该也算知道自己的意思吧。

    不料,司马睿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

    “你就在朕的城内!朕的命令,怎敢不听。怎么,你想造反不成?”

    朱牧有苦说不出,头伏得愈发低了,赶紧为自己辩解:“陛下怎么能这样误会臣的意思呢?”

    “朕有什么不能做的么?需要你来教朕?”司马睿愈发气了,手开始握住剑柄。

    王导在一旁赶紧劝阻道:“陛下息怒,朱将军是侨士举荐的。若是处罚他,恐怕会伤了众臣的心啊!”

    朱牧注意到,王导着重了侨士二字。

    “朕需要在乎那群侨士的意思?他们为城防做了什么?城破了他们改期易帜就是!给朕来安插一个将军,来把朕架空是吧!侍卫何在!”

    两旁亲卫迅速靠拢过来,朱牧回头一看,惊讶的发现四面都被堵住了去路。自己即使想要脱身也难了,赶紧哀告:“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们要臣来劝说陛下,石头城太危险了!臣是在为陛下着想啊!”

    “他们!谁是‘他们’!”司马睿更加警觉了,厉声呵斥。

    王导打量了一眼司马睿,也赶紧挡住司马睿的去路,眼睛一转,劝谏道:

    “朱将军没有坏心思,也只是按照侨士的意见行事。如今大敌当前,陛下可千万不要妄杀忠良!千万不要妄杀忠良啊!”

    司马睿听到“妄杀忠良”四字,怒气达到了顶点。这种侨士推上来的货色,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让自己去建康宫,企图架空自己,算什么忠良?

    对啊!妄杀忠良,这种不忠不良之徒,如何不能杀?

    他的手不自觉地拔出剑来,一把推开王导,向朱牧砍去。朱牧正低头跪拜,因为是面圣,身上又没有着甲带剑,所以反应不及,顿时身首异处。

    “陛下这样临阵斩将,叫做臣子的怎么效力呢?”王导哭道,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偷偷观察着司马睿的神色:“还有禁军,也会不稳啊!”

    司马睿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还在地上打滚的人头,心里空荡荡地:

    “对啊!禁军该怎么办?如果群龙无首,莫说作战,哪怕是一点营啸也麻烦了。”

    戴渊、刁协死了,刘隗还在带着苏峻赶来回援的路上。自己难道要自己带兵么?可自己不知兵啊。还有谁知兵么?司马睿思绪一下混乱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亲信的内臣中,竟然无一知兵者。

    对了,还有王导!他猛然想起来,王导也在征讨华秩和在淮河与石勒的对峙中指挥过兵马,这个从前提防的对手,现在竟然是唯一可靠的人了。

    “王丞相,卿和朕相识一场,朕一向对卿防备颇深。然而今日朕才明了卿的忠心,请卿立刻执掌禁军,去牛渚和建康城中接管防务,以防生乱。朕自与内臣在石头城中,以防奸人暗害。”

    “陛下之恩,臣万死不能报!”王导痛哭下拜,扣了三回首,方才接过虎符离去。

    望着王导离去的背影,司马睿只能祈望上天能让苏峻快些来。现在禁军的军心岌岌可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只有苏峻能够靠得住了。他望着江面,心里却想着京口。

    王导前脚刚走不过一个时辰,一个报信小卒忽然跑上石头城的塔楼。他见到朱牧的人头,和一旁严阵以待的侍卫,不禁大惊,颤颤巍巍地倒在地上。

    “有什么消息么?是京口来的消息吗?”司马睿赶忙询问。

    “是……是京口来的消息”,小卒结结巴巴的,接过陶壶咽了一口水:“苏峻杀了刘侍中,现在已经在瓜洲开始渡江了。”

    什么!司马睿张大了嘴巴,脑子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苏峻投向了王敦一方,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良久,他才痴痴地说:

    “快!快去报知王丞相!”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子,自己现在凶多吉少,到底是该留守石头城呢?还是该去建康宫呢?

    此时江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渡船,王敦似乎是和苏峻有所约定一样,也开始渡河了。自从灭吴之战以来,宽阔的江面上头一回如此拥挤。

    他双股战战,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回建康宫了。一旦建康宫有失,自己的妻儿就该完了。他的太子司马昭、还有夫人郑阿春可都在建康宫中。尤其是郑阿春,已经怀胎九月,即将分娩,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渡船越来越近,看着就要接近岸边,然而江上军士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连一艘战船都没有出动。王导那家伙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动弹呢?

    此时,又一个报信小卒飞速地登上了城楼。

    “建康城反了!”

    “什么!”司马睿以为听错了。

    “奉郑夫人手谕,建康城中群臣不见了陛下,都愿投降王大将军。”

    “禁军呢?禁军也支持吗?”他只感到喉头发紧。

    “禁军受王丞相虎符,正要来石头城捉拿陛下!”

    “虎符是自我而出!岂有此理!”

    “陛下,将士们只认虎符!”

    他大叫一声,一口痰从胸中涌上来,堵住了气管,顿时昏厥过去。侍从赶紧以凉水灌之,又拍打面庞,他方才苏醒过来。

    现在的他瘫坐在地,心如死灰。也是自己自作自受,朱牧素来得到禁军爱戴,现在自己杀了朱牧,已经无人可以约束禁军了,反过来,禁军还要协助叛逆者来诛杀自己这个擅杀忠良的无道昏君呢。

    他苦笑着回想起王导给他出的计策,这时他才明白了一切。

    从苏峻手上夺徐州,是王导提议的;从祖逖手上夺豫州兖州,是王导提议的;拆分荆州,逼反王敦,也是王导提议的;当然还有从桓景手上要回司州治权。没想到王导竟然藏得如此之深。不过,也怪自己只知小利,贪图徐州的治权,却没有想到败坏了全局。

    还有派戴渊、刁协去拖住王敦,派刘隗带着京口驻军去联合苏峻,恐怕也是王导的手笔吧。王导一定明知这些人去了之后必死,所以借刀杀人罢了。不!王导一定事先和王敦、苏峻有过预谋,不然怎么能确信逼死自己的忠臣呢?还有唯一完全忠于自己的京口编练新军,也是如是白白送给了苏峻。

    甚至杀朱牧,也是王导在一旁不断唆使。这样一来,哪怕是禁军诸将校听见爱戴的首领被滥杀了,也一定会倒戈而向,去帮着王导进攻自己吧。哼,虎符不虎符的已经不管用了。

    恐怕戴渊、刁协、刘隗至死还以为王导是忠臣;恐怕朱牧至死还以为王导在为他劝解说好话。

    地上那个人头,死不瞑目,还在怔怔地望着自己呢!

    “哇!蠢啊!蠢啊!”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扯开自己的铠甲,将头盔扔去一旁,撤下自己的发带,箕踞而坐,披头散发,又哭又笑,一会儿狠命撞着城墙,一会儿又以头抢地。

    侍卫们互相打量,见天子如此模样,也都知道大势已去。他们竟然不管天子尚在,纷纷哂笑离去。

    当夜,王敦以毛宝为先锋,自己亲率楼船大舸数百艘兵临建康城下,火把过处,畅通无阻。守军纷纷打开城门,迎接北军。郑阿春支撑着即将分娩的身体,带着整个后宫在建康宫大殿上,迎接建康城的新主人。

    待王敦的军队进入石头城时,城中唯有司马睿十几个从琅琊王府一路跟过来的内臣,还有几个亲近宦官尚在。其余无论文官还是军士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最后,军士在石头城的塔楼上,发现了已经接近疯癫的司马睿。

第九十五章 疯帝

    两日之后,苏峻的军队也来到建康城下。

    大军既然汇聚于此,那么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一场清洗。凡是在琅琊王府任过事的,从前司马睿的郎官们,除了少数世家出身之外,都被夷灭三族。而不久前刚刚被杀的刘隗、刁协、戴渊也没有逃过此劫,其兄弟妻小全部被杀,刁协曾任博士,门生众多,这些寒士出身的门生也没有被王敦放过。

    随即则是论功行赏。苏峻如愿得到青徐二州牧之位,封为汲县县侯;王导仍为丞相。当然最大的赢家还要属王敦,他获准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加为大将军、江扬二州牧、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

    十二月廿五日,郑阿春在建康宫中产下一子,命名为司马焕。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立刻被封为琅琊王,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而司马睿和太子司马昭被软禁在石头城中一角,每日虽然供给餐食,但是看守严密。好在看守者周顗还算仁厚,司马父子的吃穿用度皆与从前相同。

    直到郑阿春生子的这一天,王导方才来“看望”天子。

    “呵呵呵!快看,王莽来了!王莽来了!”司马睿见王导立于门前,拍手大笑起来。

    王导跨过门槛,没有理会司马睿,只是问守在一旁的周顗:

    “伯仁,陛下神志如此多久了?”

    “自从大将军入建康以来就这样了。”

    “尚能饭否?”

    “衣食尚能自理,只是如五岁小儿一般。”周顗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司马睿这时跳起来,抚弄着司马绍的头:“我乃天下第一大皇帝,你们怎么不下拜呢?”

    周顗和王导对视一眼,无奈地跪下来:“他天天都在让我们向他下拜,几乎隔一个时辰就要来一次。陛下已经疯成这样了,就顺从他吧。”

    司马绍也跪下,向父亲下拜;然而王导轻蔑一笑,依旧挺立不拜。司马睿一边笑着,一边走近王导,先是在他面上哈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一番:“王莽,嘿嘿嘿,王莽……”

    “看清楚,我是王导,王茂弘;不是什么王莽。”

    “你就是王莽!”司马睿突然跳起来,伸出手,死死地揪住王导的头发:“莽!莽!莽!一条大蟒蛇,怎么没有鳞片,而是长了一头毛呢?”

    王导大惊,一脚将司马睿踹翻在地,见已经将他踹得只是在地上打滚呻吟之时,才又气喘吁吁地从地上捡起冠帽带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喃喃地说: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话。”

    “唔……”司马睿一边叫疼,一边说道:“你这蟒蛇有什么家世?我曾祖父宣帝神文圣武,我伯祖父武帝席卷八方,比你们那蟒蛇血统不知道高贵到哪儿去了。”

    “来人!陛下又犯病了,快先让他闭嘴。”

    左右侍卫手忙脚乱地将司马睿按在地上,然后用棉布封住了司马睿的嘴。王导瞥见司马绍跪在一旁,涕泪纵横,眼神中满是激愤,又假笑着靠近太子:

    “方才天子之言差矣,殿下可知自家家事?”

    司马绍拭干眼泪,昂首道:

    “我高祖宣皇帝懿文武双全,讨平诸葛亮、公孙渊;我世宗景皇帝大败诸葛恪,讨平王凌毋丘俭;我太祖文皇帝袭灭蜀国,攘除诸葛诞;至若世祖武皇帝,天下匈匈百年,遂归于一统。如此至德方有天下!”

    王导冷笑一声,开始在室内踱起步子:

    “你们司马家就是这种家教么?”

    “丞相这是何意?”司马绍顶了回去。

    王导俯下身子,他的衣冠在司马绍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让年轻的太子打了个寒颤:

    “要我说,你们司马家是有史以来最无耻、最无能、最邪恶的家族!你们还盘踞在帝位之上,就是对天命论最大的嘲讽!”

    见司马绍吓得几乎不敢说话,王导逼近司马绍,恶狠狠地开始了他的叙述:

    “你高祖宣皇帝和曹爽争位,先是装病骗过曹爽,又在高平陵政变。在洛水向曹爽发誓保他一生富贵,随后拿誓言当发屁,杀了曹爽全家!

    “世宗景皇帝协助乃父阴养死士、废立天子、杀害夏侯玄,镇压毋丘俭和文钦,最后被文鸯的反击吓死!

    “太祖文皇帝,那真是千古少有的恶人。袭杀天子,这是世上头一遭;在任其间残害忠良,动辄灭人九族;甚至是灭蜀的功臣,也被他逼得自相屠戮!

    “到了世祖武皇帝,本来就无甚功德,先簒了大魏的帝位,又怠惰政事,沉迷女色,大封宗室。大晋的天下从一开始就不正。

    “至于后来的惠帝,还有那群互杀的疯子们,那就更不用说了。看看那个在角落里呻吟的疯子吧,他都算是你们司马家最正常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疯子,还不一定是司马家的种!我早在琅琊就听说过,他是你奶奶夏侯氏和一个姓牛的小吏生的!”

    司马绍又惊又怕,向后退了两步,正摔倒在床上。他又担心自己的表情被王导猜透,索性将面庞伏在床上,哭着说:

    “若真的像你所说,我晋室的国祚又怎能够长远!”

    王导大笑,满意得捋了捋胡子,随后拂袖而去:

    “哼!知道就好!要是吾兄王敦来了,可就没有这么温柔了。对了,伯仁,待会儿大将军要商讨伊霍之事,足下为天下名士,可不得不参加!”

    周顗和司马绍怔怔地看着王导远去,空气中唯有司马睿“吃吃”的笑声。

    当日稍晚,王敦和王导通知建康城中的名士们汇聚在一起,讨论废立太子之事。表面的理由是太子生得白面黄须,是个“黄须鲜卑奴”。实际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郑阿春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而郑阿春可是侨士一派的人。

    “怎么周顗还不来?”王敦等的心里焦急。

    “伯仁一贯如此,名士脾气罢了。”作为周顗好友,王导向王敦劝解道。

    这时,有小吏慌张来报:“不得了了,太子不见了!”

    “什么?那伯仁呢?”王敦和王导都懵了。

    “有人看见周尚书与数人骑马向东而去,似要投奔京口。”

    原来周顗虽然和王导亲近,但由于是从北方而来,经历过司马邺小朝廷的内斗,早就看不惯这种不顾大局篡逆的行为。后来祖逖被朝廷迁调官职,周顗更是连番进谏,但都没人听。

    只是因为是侨士,所以司马睿从来不敢重用他;而又因为为人耿直,在侨士中也被边缘化了。所以作为一个吉祥物,他人微言轻,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这次看护司马睿父子,也是好友王导强行给他派的任务,就是用看押天子来作为周顗在侨士中的投名状。可没想到,周顗居然会把到手的投名状弃之不顾。

    王敦和王导对视一眼:“快追!”

    建康城中禁军骑兵精锐尽出,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就在建康城东抓到了周顗和他的随从。王敦命人将周顗严刑拷打半日,周顗大骂不绝,坚持不透露一点太子的行踪。王导赶紧悄声劝止他的堂兄:

    “伯仁此人吃软不吃硬,打是没有用的。”

    他转而蹲下身子,向周顗温言说:

    “周伯仁,你有负于我!”

    “公领兵犯上作乱,下官管理诏狱,未能把事办好,放跑了太子,因此有负于你。”周顗反呛一句。

    王导压住自己的怒气,笑着对周顗说:

    “司马家的天下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伯仁何苦为它卖命?”

    周顗不答。

    “伯仁,我是你的老友,若是你服个软,我还能救你一命;换了别人,就是杀头的罪了。”

    周顗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只求速死,索性心一横,撒谎道:

    “王茂弘,你知道这几年为什么不受天子重用么?是因为我在天子哪儿说你的坏话。天子怎么可能用一个他好友都觉得品行低劣的人呢?”

    王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撂下了一句:“知道了。”

    王敦赶紧凑在他的耳边:“杀耶?不杀耶?”

    王导不答,王敦会意,赶紧挥手道:“斩!”

    随即周顗被和他的随从一并处斩。王敦担心司马绍是向东逃,跑去苏峻那里,于是下令严防死守京口瓜洲渡口,然而一连数日,都未能找到司马绍,也未能找到司马绍的尸体。

    兴许是死在半路上了吧,王敦这样想。

    司马绍不见踪迹,又不需要顾及周顗,那么司马睿也没有什么用了。于是结束搜查的当日,在王导的建议下,王敦进入石头城。

    这一次,面对向他吐口水的司马睿,王敦不再客气,而是唤侍从取来毒酒。

    “此美酒也,陛下不得不品尝!”

    司马睿大叫:“不行,伯仁教我,不要乱吃他人随便给的东西。”

    “啰嗦什么?叫你喝,你就喝!”王敦不耐烦了,直接按住司马睿的头,将毒酒灌入司马睿的喉咙中。司马睿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

    毒酒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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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忧惧成疾,崩于石头城。”《晋书·元帝本纪》

第九十六章 白蛇与王莽(本卷完)

    新年,秦淮河畔,在小冰河期难得的一次暖冬之中,河畔处处是歌女声和士族饮酒作乐的声音。

    太子叛逃,天子忧愤而死的消息,成了两岸士族家宴中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有的名士怒斥太子的不忠;有的名士商讨着应该给先帝什么样的谥号,新皇帝又该用什么年号;有的名士则在嘲讽天子没读过《道德经》,否则怎么会看不透“祸兮福之所倚”的道理,轻易就被气死了呢?当然,士族家中的妇人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感叹还好没有张罗着把女儿嫁给司马绍。

    他们还不知道,先帝被谥为元帝;而新皇帝——也就是刚出生的司马焕——年号是永靖,取的是永远安定下去的意思。

    至于谈论第二多的,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是“流寇”石勒违背了和大将军王敦的约定,居然又南下兖州青州“抢劫”了。对于这种事情,名士们自然是慷慨陈词,要如何收复河北之地,扫清胡尘;然而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慷慨激昂了,像这种慷慨激昂的情绪,与其说是道德感引发的高潮,不如说是五石散的药劲散发的途径罢了。

    他们都没注意到,在秦淮河上,一艘画舫在静静地前行,这画舫一面是汉高祖斩白蛇,另一面画的是绿林军入长安。除了摇橹的船夫,画舫中唯有一人——丞相王导。

    “王莽?哼,王莽,蟒蛇,白蛇”,他看着画舫一面的绘画喃喃自语,“那家伙疯了之后,倒似乎看清了真相。”

    画舫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来到乌衣巷的一处码头处停下,王导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府上,在客房稍息后,就不顾寒冷,来到府中后院的假山旁。他稍稍用力推了一块石头,假山豁然而开,显出一条密道出来。

    他走进密道,又按住机关关上了假山。密道两侧是长明灯,那是张华教他的做法。

    经过一番曲折,密道走到了尽头,按动机关出来后,来到了一间小室。这间小室夹在王家的两处宅院之间,外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他看着几案,叹了口气——几案上摆着一张面具。他带上面具,眼前是一道帷幕,和一个漏钟(这又是张华教会他的机巧之物)。他看着漏钟,计算着时间。

    在帷幕的另一端,火光摇动。大概从来人看来,这景象也算得上阴森吧。一侧是一把剑,一侧是一个人头。这些都是晋惠帝元康五年十月那个晚上,自己费劲心机从洛阳的武库弄到的宝贝。可惜这些庸人不会明白的。

    高帝斩白蛇剑,王莽头。刘邦、王莽,赤蛇和白蛇,一对永恒的……矛盾。哈,对!矛盾!那是张华喜欢的用词。

    他静静等着来人。

    不一会儿,帷幕之后似有声响,接着是双膝跪地的声音,一个女声略带哀怨地说:

    “蛇公!我回来了!”

    王导,或者说蛇公,换上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良媛,此番去兖州、青州游历,亲历动荡之天下,有何见闻?”

    “天下动乱,百姓是真苦。”陈良媛作答。

    在那次失败的对谯城的颠覆行动之后,王导发现在后来的暗杀行动中,陈良媛越来越不认真,甚至失了几次手。他担心陈良媛是被桓景那套治理方式蛊惑,开始寻求出路,于是干脆放任陈良媛去北方游历两年,再来和自己讨论。

    反正清者自清,真理颠扑不破——那是张华对他说过的。

    “所以你应该也明白了,我为什么孜孜以求天下太平。只要天下太平,则无人再受苦。”

    “可是”,良媛沉默片刻,语气中略带质疑:“为何要置兖州青州百姓于不顾呢?为何要让王大将军那个混蛋主宰了天下呢?”

    王导,或者说蛇公,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明白。天下之事,并不是一条直路。你要实现一件事情,往往要绕弯路。兖州青州本来就是四战之地,王敦他可守不住,是必然要放弃的。至于让王敦暂时得意一阵,那是为了服从我的大计。”

    “可是,为何要放任王敦背叛祖公呢?如果祖公收复河北幽燕,彻底驱除了羯虏,那不就天下太平了么?”

    王导,或者说蛇公,抬高了音调。

    “那不是太平,那是内战的前兆。”

    他摇摇头,尽管帷幕后的人看不到他的动作:

    “祖逖若是统一北方,那么必然要和王敦内战。即使最后决出了胜负,也必然是由一个暴君统领一切,自秦汉以来,这种暴政已经延续了五百年。那可不是太平。”

    陈良媛抬头,不解的看着帷幕:

    “如果天下一统都不是太平。那么,什么是太平呢?”

    王导,或者说蛇公,想起了多年以前张华的神色,振声道:

    “三代之治,共和。”

    那是一次讨论中,张华说过的理想社会。他曾经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张华说的共和是什么意思。他从前只听说过周朝的共和时期,那时壅塞言论的周厉王被赶下王位,各贵族轮流执政,是为共和。这就是太平么?

    后来,看见元康年初贾后上台后,惠帝无法治理朝政,全靠张华、裴?等人维持,竟然也天下粗安,海内晏然,他突然悟了——共和,就是天子垂拱,士族中举贤而治!他靠着自己的推断,竟然解答了张华的谜题。

    他缓缓地说:

    “共和,就是天子垂拱,士族中举贤而治!

    “天子垂拱而治,乃是天下的发髻,将天下统一在一个名分之下。

    “士族引领天下,乃是天下的脑袋,为天下而远望,也因此有治理天下的权力。

    “将领军士,是天下的手臂,能够挥戈抵御蛮夷。

    “农民百工商人,是天下的躯干,无粮草衣服则百姓饥寒,天下因此衰颓。

    “奴婢,是天下的腿,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去做,那么那些出身低贱者,就适合这种工作。”

    陈良媛不解地说:“这些东西都是臆想罢了,可是现在百姓是确实在受苦啊。”

    王导,或者说蛇公,用笑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那是在为他们以后的好日子做准备,总是先苦后甜的。

    “天下各安其分,方才能够太平。而要天下各安其分,就需要一个足够弱的发髻,和一个足够强健的脑袋。只有士族才能引领天下,只有士族才能为天下而分配。”

    “因为士族生来就比别人聪明?”陈良媛略带嘲讽的问。

    王导,或者说蛇公,却认真的回应:

    “是的,你读史不多,不然你就会发现,永远只有世家大族才有豪杰。就说前朝,最厉害的寒族,是邓艾。可那家伙才气有余,而为人却贪鄙非常。

    “龙生龙,凤生凤,名士的后代多半也是名士,这是自然之理。”

    “我明白了”,陈良媛想起自己的出身,感觉自己和幕后的恩人已经有了一道隔阂:“你是说,河北中原已经被打烂了,那里的百姓也无法被拯救。需要找一个偏安的地方,先建立士人的统治,然后再图兼并天下?”

    幕后的声音显得非常开心:

    “是的,我理想的社会,正是士族的天下!”

第一章 耕战关中

    永靖元年,或者说按照原时空公元纪年法的318年

    长安得知建康城的事变时,新年的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

    这次事变,向长安送来诏书的依旧是羊曼,除了带来建康城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外,又带来了新的加封。在铚侯和雍秦二州刺史之外,还给了桓景一个征西将军的头衔。不过代价也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剥夺了桓景的司州刺史之位,转交给王敦的侄子兼养子王应。

    当然,桓景先前的这个司州刺史也确实可以说得上名存实亡。毕竟现在桓景在司州的领地也就只有崤函道以西的弘农郡而已。在夺取豫州兖州之后,王敦趁着石勒和桓景各自离开洛阳之际,命王应占领了这块已经没有什么人烟的土地。

    不过,桓景不在意这些头衔了。关中和晋室的联系已经淡漠之至,这不只是因为消息不畅,更是因为人心的悄然变化。无论是哪一派,都对建康的朝廷心寒了。

    对朝廷反应最为激烈的莫过于是新军中的骑兵,他们中的骨干是先前祖逖借给桓景的燕赵骑兵队,现在由于凉州带来的新马匹,几个月以来,已经扩充到了五千人。由于军官都是先前祖逖的手下,所以骑兵中的将士们每隔一阵就催桓景为祖逖复仇,夺回洛阳。

    而出乎桓景意料的是,卞壸、还有凉州的士人和武将,这些看似深受儒家影响的人,按说应该遵从上意,却也对建康朝廷出奇的义愤填膺。他们的出发点,则是因为王敦是篡逆,新立的天子司马焕不合法。尤其是卞壸,他从前在琅琊王府上的同僚们都被王敦屠戮殆尽,怎能不希望立刻报仇。

    至于一般的新军将士,本来大多是河北并州的流民和豫州司州的部曲佃农,他们对晋室毫无感情。在每月四份的简报中,殷羡将王敦如何背叛祖逖,乃至进军建康篡逆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这样本来算是中立的新军普通将士,也对当下建康的朝廷同仇敌忾。

    从人心上来看,桓景随时可以召集全军东出勤王。之所以没有起兵反抗建康事变之后的新朝廷,不过是没有人力和空闲,又不想做出头鸟罢了——关中的情况并不算太妙。

    虽然洛阳一带的粮草大多转移去了关中,这个冬天得以顺利度过。然而开春之后,怎么安置从关东来的百姓,就成了一个难题。

    好在这并非不可解决,毕竟关中几经征战,有着大量荒弃的农田,正是缺人手的时候。然而此中调度还是繁复至极,桓景首先解决的,是勘定田亩。

    若是在豫兖青徐或者河北并州,因为士族的强势存在,勘定田亩恐怕是一件麻烦而又危险的事情。在原时空,后燕政权的慕容垂临死前遗命慕容宝勘定河北并州的田亩,甚至都还没有做征税的打算,就招致了河北并州士族的强烈反弹,最后在拓跋珪南下之时,纷纷响应代国,后燕几乎因为这一项政策而亡国。

    然而在关中却不存在这个问题。连年的征战已经将从前士族的结构打烂,很多当地从前的豪族已经落魄到根本找不到一个中正官,也就谈不上维护中正制;而人口凋零荒地众多的情况下,关中当地仅存的豪族对土地也看得淡了。

    加上来到关中的新移民都是经过扫盲的司州豫州民众,所以也算遵守法度,没有和当地人发生太多冲突。而同时新军官吏又都会基本的算术,效率在这个时代已是极高,所以不过两个月就完成了对关中及弘农郡的田亩勘定。

    勘定了田亩,桓景终于能在关中的土地上,重建依赖于土地的耕战一体的军府。

    桓景自己的中军自然是放在长安京兆郡一带。

    而先前桓宣所部所谓平阳军,本来是驻守箕关对付刘聪的部队,现在则安置在郿县、武功一带,改称西军,和西面氐羌众多的略阳、扶风相接,南面与汉中以秦岭相隔。桓宣文武兼备,身段也还能屈能伸,可以和以蒲洪、姚弋仲为首的陇上氐羌军打好交情,为日后攻打盘踞武都阴平的仇池小政权,甚至南下益州做好准备。

    先前邓岳的南军在襄城一带依靠河流为北边运送粮草,后来又在潼关为大军转运粮草。现在关中没有什么水网,桓景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蓝田一带,接着在王敦南下之后,邓岳又出蓝田关夺取了上洛和商县,直抵武关。于是南军也顺便在蓝田之上洛一带屯田,把守关中的东南通道。

    北地郡和冯翊郡扼守河东,先前是防守的重中之重,然而随着刘曜被打残,这两郡也终于稍稍安定下来。李矩的荥阳军在潼关之战及后来的临晋之战中出力颇多,桓景于是将他的部下所谓长安军安置在此地,改称北军,并且与游子远的杂胡氐羌部队合并,形成了一支万余人的庞大部队,为五个军府中人数最多的。

    至于先前桓彝部下的所谓襄国军,现在所谓东军,境况则最糟糕。这支部队原先安置在河内,是为防守石勒而设的,后来又在洛阳留守。然而为了给入关中的百姓殿后,桓彝和这支军队的骨干——原先洛阳卫戍营的千余将士——都战死在了洛阳,剩下的五千人群龙无首。

    这支军队急需重建,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由桓景暂时兼管军事调度。而营中杂务,将士却出乎桓景意料,一致推王雍容来管理。原来当初襄国军在洛阳留守之时,洛阳的事务就多由母亲来负责,所以先前安置田产、人事组织,调运粮草之类事宜,母亲居然也能无缝衔接过来。

    只是这支军队毕竟在潼关至函谷的要地,而王雍容只会简单的守城,根本没有能力指挥大规模的战斗,若是军事上始终处于管理的混乱状态,还真是危险至极。

    桓景心里清楚,需要一员大将,可从哪里来呢?

    从白云坞出身的王仲坚、陈昭之,都是将才,可是平时桓景都带在中军,所以两人独当一面的经验并不丰富。至于温峤则是顶级的谋士,如果作为将领则反而有决断不够的问题。桓景想来想去,能够作为帅才的竟然是先前在乞活军独立带兵的李头。

    李头带着流民从河北来到司州,又从司州撤入关中之后,一直只是负责流民的调度,并未能重用,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方面他和自己的部下需要磨合,在新军中的资历还远远不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头过去在乞活军中的经历,让桓景对他也有所防备。

    所以综合来看,桓景还是暂时接下了对东军的管理,并将中军移至潼关,与东军协防从洛阳方向来的军情。

    五军府安置已毕,除了五军府之外,桓景还将骑兵从中军独立出来,并进行了扩编。

    此时韩璞带来援助关中的凉州军已经撤回凉州,只是依约留下了万匹凉州战马,如前文所说,靠着一人两马的编制,桓景将从前两千人的燕赵枪骑兵队加上新军中的精锐扩充到五千人,此时先前高肃从河北带回的马种也已经长大,又为五千骑兵提供了除凉州大马外的后备马匹。于是从此新军骑兵不再缺马了。

    总体来说,抛开自给自足且不太听调遣的氐羌军不谈,在满员状态下,桓景手下的军队大约有四万五千人左右,这几乎是当下残破的关中能够支撑的极限兵力了。

    除了耕和战之外,桓景剩下的还有三个较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一个是科技上的(考古式)研发、一个是情报机构的设立、一个是与附近势力的商业往来。

第二章 科技、情报与商业

    科技方面,葛洪以一己之力加上几个学徒,扛起了炼金相关的实验;器械方面,则主要是交由燕燕手下的工匠们改进。

    虽说后世有说法,葛洪的炼丹术与火药的发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桓景根本没指望过葛洪能在有生之年弄出成型的火器。张华在遗书中就提醒过,这玩意有生之年不要想弄出来。原因也很简单,从科学到实用的技术之间往往存在着难以估量的距离。

    后世许多穿越小说往往把“一硝二磺三木炭”之类的口诀放在嘴边,好像这是一条咒语,只要轻轻一念,火器就可以蹦出来。然而这个黑火药的配方发现数百年之后,方才有真正实用的火器,原因就是太多配套部件需要实验。比如如何引火,铳管选用什么材料,如何防止炸膛等等。总而言之,这根本不是这个时代能实用化的东西。

    真正让桓景感兴趣,并让葛洪投入精力研究的,倒不是火器,而是另一项大杀器——石油。

    在原时空的中学课本中,描述过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一处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裛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石油只要引火就可以燃烧下去,即使泼水也浇不灭,是火攻的好材料。而石油与普通的油、硫加上石灰,就是西方大名鼎鼎的希腊火的配方。和火药不同,希腊火只要制备出来,就是可以为最普通的士兵使用的,不需要再做武器层面的实验。野战或许用不上,然而守城和水战中可谓是绝佳的利器。

    宋代的鄜州延州,即富县和延安,此时就在冯翊郡以北。那是从前的上郡之地,在三国时期已经成为羌胡杂居之地,后来羌人随姚弋仲南下,现在当地被匈奴铁弗部占据。和刘曜手下的屠各部定居不同,铁弗部还保持着游牧的习惯,因此除了骑兵较多之外,装备和组织都较原始,连铁器都很少,是个软柿子。

    所以在新年之交,桓景就命令刚刚抵达冯翊郡就任的李矩向上郡发起进攻。与其说是进攻,其实更像是一次武装巡游,铁弗部全程避让,抛弃了部分老弱牧民,向更北方逃去。在一月中旬,除了个把掉队的,李矩北军的偏师由郭诵带领,顺利抵达其郡治肤施的废墟,重建上郡的郡治,并征集流民在此垦荒放牧。

    葛洪也就因此搭了便车,得以在原时空的延安附近考察,通过询问当地的老弱牧民,花了一个多月,很快找到了传说中石油的所在。有了配方和原料之后,葛洪就只要做一些配比层面的实验了,相信很快能够拿出希腊火的东方版。

    而器械方面,桓景让燕燕依旧在张华留下的故纸堆中,做考古式研究。主要着眼的领域,还是农具和兵器。

    一方面是改进工序,加紧批量生产曲辕犁、水车等器具;另一方面,则是不断改进床弩和投石车。在洛阳的时候,燕燕甚至尝试过按照她爷爷留下的原理,试制所谓的“回回炮”,即抛式投石机,不过精度仍是不行。

    最可惜的是,这些攻城器械都难以带走,只能留在洛阳。在洛阳围城战里,吊车和投石机都发挥过巨大作用,最后在城破之时,被桓彝烧毁以防落入石勒手中。

    不过当下,除了重启器械层面的研制之外,桓景还让燕燕关注另一件时期,就是关中的水利。

    关中最重要的水利设施,就是秦时修筑的郑国渠,和汉武帝时修筑的白渠。然而因为战乱之故,疏于维护,这些沟渠要么壅塞、要么断流,如今多半都不堪用了。

    还好张华在墓中留下了全国的水网图,虽然不甚周密,然而按图索骥,再加上稍稍打听一番,是可以定位到沟渠位置的。当地百姓知道要疏通沟渠,都尽力协助,于是疏通郑国渠、白渠的工程,也很快得以重新展开。

    今年的春耕多半是赶不上了,然而来年的春耕,大概就可以沿着郑国渠和白渠旁,又增添许多耕地。

    而科技之外的要事,则是情报与商业。

    尚虞备用处的小孩儿们经过两年的磨砺,大多数已经长大,有了丰富的经验。然而这个机构始终是听命于桓景一人,还说不上是一个成型的情报机构。许多详细的信息还是需要通过唐泰斯负责的商队来补充。

    这样商队和情报交杂的情报获取方式,在以前外部环境稳定的情况下,可以大行其道。然而现在随着祖逖的失败,函谷、武关以东尽是敌人,随时可能因为开战而商路断绝。那么商路能够获得的情报就越来越少。

    这次建康的事变,商队事先就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作为王敦使节的羊曼竟然是最早报知长安建康消息的人。

    情报机构必须扩编,而且不能只有一个情报机构。

    桓景想起了自己弃置不用的李头。李头过去在乞活军的经历是一把双刃剑,让新军将士疏离的同时,也在流民中有了一定的威望。靠着流民的网络获取情报,再合适不过;而且由于李头和新军将士的疏远关系,还可以用来监察新军自己,而不用担心监察与军中奸细互相勾结。

    桓景于是让李头负责的流民募集处,以招募流民为名,暗地里兼任监察情报之职,随时向新军报告情报。

    只是这样一来情报全由不专业的流民获取,过于粗疏繁冗;二来桓景对于李头也并非完全放心。所以桓景又让完全忠于自己,由冉良负责的尚虞备用处,对作为监察部门的流民募集处本身进行监察,并且所有情报经过两个机构双重确认,桓景才放心。

    桓景扩充尚虞备用处人员,将新军中的不少年轻精锐经过挑选送入其中,又淘汰了不少之前的成员。这样靠着建立两个互相制约的情报机构,桓景终于在通往东边商路断绝之后,重新打造了一个可靠的情报网络。

    至于商队也没有失去作用,反而一时风头正盛。

    原来虽然没有了情报相关的副业,但是因为通往凉州的道路打通,商队的地位反而更高了。西域各种珍奇的物品,经过丝绸之路,正源源不断地输入长安。

    桓景期待的,不止是商业上的利润,更重要的还是能否从胡商手上拿到一些后世常见,但是难以获得的物资。

    一月,凉州的军马还未及返回,凉州来的第一批胡商就随着张寔送嫁的队伍抵达长安,同行的还有张寔带来的庞大使团——和张寔的女儿,张兰英。

第三章 妻与妾

    面对如此规模的使团兼商团,桓景自然是以隆重的礼节迎接。除了尚在进攻上郡的李矩,和在武关稳定局势的邓岳之外,新军全部要员都来长安的西门接见凉州的来客。

    作为使团先导的是护送的骑兵队伍,桓景在阴元的帮助下让凉州军队有条不紊地归队。而接下来是从西域而来的庞大的胡商团,新军也在长安城中早早准备好了客栈。而队伍最后,是凉州的使节,张寔的弟弟张茂,护送着他的侄女张兰英而来。两人乘马车行在队伍最后。

    张茂?桓景依稀记得在原时空,张茂是接替张寔的下一任凉州刺史。张寔性情张扬,而张茂为人则谦虚恭敬。但无论如何,任职凉州期间,兄弟二人都表现出了对晋室难得的忠诚。

    马车行到西门前停下来了。从马车里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二叔,我知道了!”

    只见一个高挑的女子披鹤氅,拖着多折长裙走下马车,一路步履匆忙,环佩首饰之声不绝。及到近处,才发现是一个着浓妆的女子,两颊是夸张到有些好笑的殷红,正是所谓“晓霞妆”。不过浓妆遮不住的,是一副平眉明眸,和朱红的绛唇,以及在浓妆背后的活力。

    想来此女正是兰英了。桓景想起这个名字在原时空或许有些土气,然而在时下却算是个颇有底蕴的名字,魏文帝有诗云“俯折兰英,仰结桂枝”,大概就是这名字的出处。

    “妾凉州张使君女兰英,拜见桓使君。”兰英微微欠了欠身子,却不像一般妇人一样下拜,只是怔怔地站着,打量着立在桓景身边的燕燕。

    这个时候,一个身材瘦削而高的中年人方才从后面的马车中急急赶来,拉住兰英责骂道:“兰英,怎么不行礼!”

    那中年人接着恭恭敬敬地拉着兰英跪地下拜:

    “在下张使君之弟张茂,现为散骑侍郎,凉州长史,桓使君可以以字成逊称我。”

    桓景赶紧将两人拉起来:“不必多礼,足下远来至此,实为不易。今至长安,以为若何?”

    兰英脱口而出:“本来以为是座宏伟的大城,现在看来,大则大矣,却破得很!”

    “此为旧都,怎可如此失言!”张茂有些慌了,赶紧作揖致歉:“拙姪生于偏鄙之地,不识礼数,还望使君包涵。”

    “无妨,只是不知令姪如意否……”

    桓景正打算转移话题,打个圆场,可没想到兰英又脱口一句打断了他:

    “地方广矣,却嫌多路。饭食多矣,却嫌无味。百姓安居,却无首饰。士卒众矣,却不知能战否?至于使君,确如传说中那般英武,只是眉宇之间,未免有些凶恶!”

    这些话显然带着些情绪,桓景有些疑惑,正要说话,燕燕神情平静做了个手势止住,然后向一旁急得流汗的张茂问道:

    “这是妹妹第一次出远门吧。”

    “夫人猜得不错”,张茂一面擦着汗,一面点点头:“拙姪生长姑臧城,礼教所约,未曾离家。只是吾兄溺爱过甚,至于如此……”

    燕燕赶紧示意让张茂打住:“有所游历,方能知世间利害;令姪不过天真烂漫而已,将来随使君四处游历,识得民间疾苦,方才能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如姑臧城中使君府上那样舒适。”

    “你就是那个号称巧手的张嫣?”张兰英挑衅地问道:“听说是先司空张华的孙女,张华名士,怎么孙女却做着匠人活计,未必是个侍女假冒的?”

    “不得无礼!”张茂无奈地从旁喊着。

    燕燕语气平静,略微有些冷淡:

    “敢问妹妹可知昨日的餐饭,是何人供给?”

    兰英以为这个“张嫣”是在怀疑自己的饮食不好,所以想追溯到源头惩罚服侍她的侍从。然而自己先前一番抱怨,只是在撒气,所以四处挑剔。她不满的始终是,自己嫁来此处只是做了个妾,可若是为了自己这些随口而出的狂言连累了侍从,那么就不好了。

    但她到底不太会撒谎,犹豫片刻,还是涨红着脸说:“昨天的餐食,是我侍从自后厨送来的。”

    兰英担心自己的侍女因此被惩罚,头渐渐低了下去。

    可不料燕燕却摇摇头,语气转为温和:“妹妹,餐饭不是从后厨长出来的,而是百姓一点一点辛苦耕耘出来的。先前你说,关中的百姓没有什么首饰打扮,确实如此,这些平民吃饭尚且只是勉强吃饱,又怎么能够攒出钱来买首饰呢?”

    燕燕没有对任何人追责,兰英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这番话却让她头一回对百姓的吃饭问题关心起来——是啊,他们又怎么有钱买首饰呢?自己还是居于深闺,刚刚那番话真是太无知了。

    燕燕见兰英眼神中的狂妄消失了,微笑起来,走近她:

    “元康年间,朝中名士崇尚清谈。那时我爷爷就常常说,与其谈个十天十夜,穷究宇宙之道理,倒不如打造两把趁手的锄头。所以我自幼就被教授百工之学,方才懂得如何制备器具。

    “有了曲辕犁,耕牛就能犁更多的土地;有了风车水车,百姓就省了磨面的力气。有了蒸馏器,方能酿酒;有了草木灰,才能产出更多的粮食。妹妹吃的每一口餐饭,都离不开农人和匠人,又何必鄙薄农人和匠人的学问呢?”

    兰英将裙裾敛了一敛,忽然恭恭敬敬地跪地下拜:

    “姐姐果然是爷爷恩人的孙女,教导得是,是我无礼了。听闻爹爹说先前惠帝在世时,遇到饥荒,百姓饿死之时,会建议百姓喝肉糜。如今看来,我实在是比惠帝一样愚蠢啊。”

    接下来,兰英变得异常恭顺起来,整个入城的流程变得极为顺利,张茂和桓景商讨了一下关东的局势之后,就去陪兰英安置在城中的住处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桓景才小心翼翼地询问燕燕:“怎么你一番话这么管用?”

    燕燕笑着说:

    “我看妹妹先前眼睛一直盯着我,就知道她不服自己只是做妾,所以才要争个高下。她不过性情傲慢莽撞了些,又没有什么见闻,所以才说出那些蠢话,可心底里却还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可以用大道理说服她。”

    桓景连连颔首,对自己的妻子愈发敬重了。

    “使君,胡商们已经安顿好了!”

    来人是唐泰斯,说的是长安城中胡商们的情况。原来和胡商的交易已经开始了。长安城中的居民都出来看新奇。桓景也赶紧进入城中,来到主街之上,胡商们已经摆出了西域来的各种珍品。

    最为拥挤的是胡商买药占卜之所,那儿往往有些魔术表演,其次拥挤的是珠宝琉璃之类的宝物摊点。桓景却不关心那些,他先是让人在集市上搜集西域来的蔬菜水果种子,随后又去看了各种兵器。

    不一会儿,随从就收集了各种瓜果种子十余种,还有各种西域兵器,也有十余种。

    老实说,桓景有些失望。瓜果诸如哈密瓜,葡萄之类,都不是非常实用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西域来的兵器则乏善可陈,基本还比不上新军中工匠打磨。

    而且那些西域兵器,形制千奇百状,过于险怪,桓景能认出来的唯一一种武器,竟然是后世所谓指虎。俗话说,“武器越怪,死得越快”,这是不无道理的。除了暗杀这种场景,指虎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这时,桓景的目光向上一瞟,却突然惊喜——真正有用的武器,却不在摊点上!

    原来他看上的,是商人背后拴着的骆驼。

第四章 骆驼与棉花

    和后世的印象不同,胡商的商队里,其实骆驼并不多。

    原因也很明显,大部分商人都选择在凉州的州治姑臧城把骆驼换成了马匹,毕竟姑臧以东,就没有什么沙漠了,马匹比骆驼多而且便宜。但桓景眼前的这个商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懒得更换坐骑,还是因为有不得不使用骆驼的负重,竟然将骆驼也骑到了长安。

    骆驼的嘶鸣触发了桓景的回忆:在原时空的战略游戏里,骆驼骑兵在设定上可是对付一般骑兵的利器。一些简单的科普中会讲到,骆驼身体的气味加上庞大的体型,可以惊吓马匹,让敌方的骑兵不战自乱。

    当然,在这个时空已久,桓景知道真实情况下并非完全如此。相比于马匹,骆驼奔跑速度并不快,冲击时全靠体型威慑;而且一旦陷入鏖战,骆驼脆弱的脖子就成了软肋。所以将骆驼骑兵的用于冲击的优点,就全在于所谓“惊吓马匹”。

    以骆驼克制骑兵的战例确实有,但和战象一样,往往是初见杀,靠着敌军一开始不熟悉,产生惊吓的效果。可一旦被敌军摸透,那么只要将骆驼和马匹混养,就可以让马匹不再畏惧骆驼。所以骆驼反制骑兵这种战术,非危急关头,不可轻易使用。

    但这不意味着骆驼在绝大部分场合是无用的,骆驼的优势,在于负重。对于一些中等大小的辎重而言,骆驼是绝佳的载具——

    桓景打算,将床弩和连弩,搬上骆驼背,随军队机动。

    在临晋之战时,由于迂回时皆是轻装,所以在面对刘曜属下持盾重步兵的进攻时,新军的弓弩显得非常无力。当时桓景就在想,若是能让床弩随军而动,那么临时结阵也不愁没有破甲的利器。然而床弩对于马匹而言,还是太大。而若是用马车运,又太笨重。

    但对于骆驼而言,较小型号的床弩就刚刚好能够放上骆驼背。

    桓景不知道,在原时空火器普及后的时代,中亚西亚的军队甚至尝试过将小型的火炮搬上骆驼背,也取得过不错的战绩。比如波斯的纳迪尔沙攻入德里的战争中,这种骆驼炮就曾经重创莫卧儿帝国的军队。桓景只是让骆驼负载床弩,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

    他只是赶紧命人将胡商中所有的骆驼都高价买下来,总计约收集了百余头骆驼。他慷慨地赠予了胡商归去的马匹,并让他们下次带来更多的骆驼——这也算是千金买马骨。

    不过,似乎这次胡商有实用的物资也就是仅此一例了。也算是符合桓景的期待,胡商为了方便携带,运过来的东西大多是珍奇的奢侈品,指望丝绸之路带来一些寻常的大宗物资反而是不现实的。丝绸之路之所以赚钱,还是在于转运贸易,虽然东边商路几乎断绝,然而这只是对于桓景官方的商队而言,私底下总是有渠道将这些西域的奢侈品卖出去。

    桓景款待了一番胡商,晚上与张茂及一众使臣宴饮。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桓景完成了和张兰英的婚事,又将江东送来的一些公文和情报转交到张茂手上。这些天里,桓景也将府库中的绫罗绸缎拿了出来,作为购买骆驼及一众奢侈品的报酬,由于先前刘曜四处劫掠积累了不少,又不及带走都留在了长安,所以这些东西反而长安是最不缺的。

    张茂即将随使团和凉州军归去的前一天,桓景打算抽出时间来陪陪燕燕和桓伊,还有孔宪和桓温;于是他又亲自来到胡商的摊点前,再看看有什么错过的东西没有。

    兰英作为向导走在最前面,给一家人解释各种西域的珍奇物品。桓景走到一处花卉摊点前,打算买点什么给燕燕做个纪念。可惜花卉经过长期奔波,大多数不能很好地保存,所以商人一般是携带花卉的球茎或者种子。

    眼下,中原人熟知的几种花卉已经被购买一空,只剩了几个球茎尚在,大多是因为不鲜艳而被抛弃了。

    在这些球茎里,桓景突然注意到了一丛洁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雪绒花,长于天山脚下,三年一生,可珍贵得很呢!”那胡商见是贵客,赶紧陪笑道。

    桓景正要辩解,旁边传来兰英的声音:

    “放屁!什么奸商!居然拿草棉来冒充什么雪绒花!在我们姑臧城,这玩意儿多得是。”

    胡商见是张刺史的女儿,吓得赶紧赔不是。桓景拿起那丛“花卉”,仔细端详——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原来,这丛“花卉”不是别的,正是后世最常见的棉花。只是在这个时代,棉花极少传入中原,一般传入,也是作为观赏用的花卉,而不是像后世那样供纺织之用。在原时空,有记载的草棉直到南北朝才开始中原种植,至于广泛种植给平民用作衣物,那都是宋朝时候的事情了。

    “你刚刚说,这玩意儿,在姑臧很多?”桓景来了兴趣。

    兰英斜着眼,仿佛在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对啊,这种花就是庶民会买去装饰一下。听说在西域的安息国和条支国温暖的地方,他们会用这种花来编织衣物。可惜凉州好的土地太少,还是得多用良田来种粮食。”

    “你这里除了球茎之外,还有多少棉花种子?”桓景听完兰英所述,知道凉州棉田虽然极少,但种子估计不缺。那么这次胡商估计也随行带了不少,想混成“雪绒花”的种子卖出去。

    “带得不多,也就二升而已。”那胡商迟疑片刻,答道。

    “好,全买了,就按姑臧城价格的两倍。”

    桓景大喜,毕竟时令最为重要,马上就是春季了,如果能够证明棉籽能够在渭南成功播种,那么来年等大规模从凉州运来棉籽之后,明年秋天就可以开始纺纱,明年冬天就能产出棉衣了。

    在这个棉花未能普及的时代,士人多穿绫罗绸缎,庶民则只能穿麻布衣裳。而到了冬天,士人尚可以着狐裘羊皮,庶民则只能以几层布衣相叠来勉强御寒。所谓“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麻布的衣服御寒能力差,也不贴身,在冬日时,百姓不时有冻死者,而染病而死者更甚。

    若是棉花能够普及,那么庶民的穿衣问题,才真正得到解决。于是这桩棉花生意很快成交,胡商还承诺,他认识龟兹种棉的田地的主人,下次来长安应该是秋天,应该可以从龟兹带来数以斛计的棉籽。

    次日,凉州的军马和张茂的使团商团离开了长安城,自从这次使团归去后,相信今后商队。桓景将买下来的珍奇物品诸如首饰宝石之类交给商队,让他们找各种私底下的法子,将这些吃不得穿不得的宝物销往益州或者司州,再换取粮食回来。

    如果公开的商路断绝,或许能试试一些地下的渠道。

    不久后,二月中旬,桓景就收到了商队的回报。

    益州方面,李雄在汉中的管理极为宽松,只是严查兵器,却不禁商旅。所以桓景官方的商团虽然不能通过,然而民间的商队络绎不绝。西域的珍宝很轻易地就换到了汉中的粮食。

    而司州方面,带回来的情报则让桓景一惊:司州、乃至兖州的情况又恶化了。

    原来在冬季黄河封冻之后,石勒撕毁了和王敦的约定,再度派石虎南下,轻易地占领了济北、东平、濮阳三郡,当地秩序大乱,商旅根本无法出行。当地的百姓再度南逃。然而当此危急时刻,王敦因为主力在江东,对于石虎对兖州的入侵也只能放任之。

    桓景担心石勒将兵锋一转,再度进攻关中,于是赶紧赶赴前线坐镇。二月底,刚刚抵达弘农郡前线两天的桓景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有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在函谷关外扎营,动向不明。

第五章 关东来客(4K)

    根据传令兵的回报,只知道关外约有五六千人。这些叩关求见的家伙到底是敌,是友?是石勒的兵,还是王敦的兵呢?

    “要是东军也有一员大将就好了!”

    这是听到军情之后,桓景的第一想法。

    关中的内政事务太多。而且即使是军务,自己也应当扮演一个统筹的角色,若非是战略性的决战,本来不该亲临。可是东军的军中骨干大多随桓彝阵亡了,而防守之地又是崤函道这种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也只能自己来临时替代,别无他法。

    现在即使面对这种数千人级别的骚扰式入侵,桓景也忍不住停下内政上的事情,来亲自负责指挥。毕竟料敌从宽,数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万一有内应,也可能造成比较大的麻烦。而换了其他人统领东军,自己总归是放心不下。

    不过,自己亲临前线也还算有价值,得利用这个契机,重新整编东军,并且可以试试让王仲坚、陈昭之这类将才,离开自己的庇护,成长为帅才。

    “王仲坚暂代函谷东军的守御,我带中军先出关去会会那些关东来的家伙。”

    桓景将守关的权责交给部下,自己带中军精锐三千人出关列阵。

    见桓景出关,关外的军营中也窜出一支数骑的小股斥候来到桓景阵前,远远看不清面目,只是大喊:

    “尔军中可有故白云坞守备之士,可否出阵一见?”

    桓景自带数十亲卫出阵:“我乃故白云坞坞主桓景,尔是何人,叩关欲为何事?”

    斥候不答,只是匆匆而归。新军将士都不解这是何意。

    少顷,只见对面军队倾巢而出,来到桓景对面列阵,桓景赶紧命令全体戒备,严阵以待。

    这时,数十骑兵从对方军阵中出列,看起来是来谈判的。其后是一队驴子,上面载着几个人,正不自然地晃动。桓景取来千里镜一望,才发现驴子上的人是被捆绑着的。

    再将千里镜的镜头对准前来谈判敌军的首领,桓景突然愣住了——

    这不郗鉴么?

    还没等桓景回过神来,来人已经在马上高喊:

    “罪将郗鉴,已尽缚逆贼王敦之监军于驴上。军情紧急,王敦的人说不定马上会追来,石勒也说不定会南下趁乱袭击我军。请桓使君速速开关收纳我们!”

    桓景还有一点疑虑,万一郗鉴也随王敦叛变了怎么办?王雍容作为东军暂代的主官也在侧,却打消了他的疑虑:

    “首先郗道徽不是能和王敦同流合污之人。其次,他先前问我军中有无白云坞的人,就是担心我军认不出他来,以至于自相残杀。最后,他都把王敦的人绑住了,还担心什么?”

    虽说母亲因为过去的交情,对郗鉴大概是有些滤镜的。然而真正打动桓景的理由是第二点,若郗鉴是来诈降,犯不着询问是否有故人,费这些周章。

    于是,桓景让郗鉴带兵分批缴械入关,以示诚意。郗鉴的军队果然照办,不过半日,郗鉴已经在关城中被桓景款待了,随郗鉴入关的,还有祖逖先前的长史士况。

    在酒桌上,一番眼花耳热之后,微醺之中,郗鉴将一路的辛苦尽数道来。

    原来自从在高平俘获最后一批祖家军之后,王敦忌惮郗鉴,又想利用这支军队来防守兖州,于是嘱咐留守兖州的王含,只准郗鉴在兵营练兵,并严加看守。作为名义上的前任兖州刺史,现兖州司马,郗鉴除了练兵场哪儿也不能去。

    “既然王敦防足下,放得这么严?那么足下后来是怎么逃出看守的呢?”

    “那就得‘感谢’石勒了。”郗鉴又喝完了一杯酒。

    在王敦率主力南下之时,黄河开始封冻。

    石勒已经从金镛城之战的损失中恢复,又会和了另一半主力——刚刚镇压了河北坞堡主的石虎军队,这时见黄河上冻,又见王敦主力不在,立刻趁虚南下。

    “等等,你是说,石勒先前还有一半主力在河北?”

    “不错,在枋头袭击了祖公之后,石勒正想南下,后方就有坞堡主起事了。所以石勒自己只率一半的主力西去接收河内,顺便袭击洛阳。”郗鉴长叹一声:“可惜了那些起事的河北坞堡主,先前我为祖公效力的时候还去探访过他们,估计现在已经惨遭石虎的荼毒了。”

    桓景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原来在洛阳硬吃金镛城城防全灭桓彝,后来又能和自己加上凉州军对峙,并最终全身而退的,只是石勒一半主力!

    郗鉴叹气之后接着讲下去。

    相比于弟弟王敦,王含本来没有主见,除了郗鉴部下的祖家军,手上只有两万老弱人马,面对石勒大军压境,他顿时手足无措。只敢把兵力集中在地势较高的高平,根本不敢南下和石勒对峙。于是石勒不到一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济北、东平二郡,随后留下石虎带着两万人在黄河以南,自己则带着主力大军北返休整。

    石虎继续率军攻克濮阳,屠城,随后麾师南下,直逼高平郡。即使王含此时兵力已经多于石虎,仍然不敢出击,只是龟缩在高平,放任石虎的部下在兖州四处劫掠。这时有王敦留下的幕僚提醒他,郗鉴或许尚能一用。

    王含担心再退下去会尽失兖州,然后被王敦责骂,这才解除对郗鉴的监视,让郗鉴重新将祖逖的残军加上新编练的军队整编成队,迎击石虎,终于在高平城下小挫石虎的先锋。石虎知道前锋受挫也就不再前进,战线稳定在濮阳一线。

    “但王含如此重用足下,足下为何不效力他呢?”

    “王含豚犬耳,何足效力?为仇人效力,也非英雄也。”郗鉴酒劲上来,打了个哈欠:“何况,那时,我已经找着了个脱身之法。”

    原来就在王含和石虎相持之际,王敦的养子,王含的亲儿子王应突然带兵出现在了浚仪。

    王应先前以孤军趁着桓景和石勒都退出洛阳之时,被王敦派去进驻洛阳刷军功,顺便占了桓景的司州刺史之位。而现在王应听闻石虎已经攻克了濮阳,若是浚仪再一失守,下一个失守的就轮到荥阳和洛阳,于是吓得赶紧奔赴兖州,投靠亲爹王含。

    王含正要逼王应前去洛阳赴任,郗鉴抓住了机会,趁机自告奋勇,进驻洛阳。王含见亲儿子回来,又猜到石勒可能接着进攻洛阳荥阳,其实不想再让王应去司州担风险,只是迫于王敦才催王应上任。

    现在郗鉴居然想主动做替死鬼,真是太好了。于是在王含的默许下,郗鉴得以带着祖逖的三千残军加上在高平编练的新兵共六千人,进驻洛阳。然而,这都是郗鉴的伪装,他一到洛阳就将监军全都绑了,随后继续向西,投奔桓景。

    于是就有了一开始在函谷关外和桓景的对峙。

    听完郗鉴的描述,桓景终于完全相信,郗鉴是真心来投靠他。他突然想到,自己一向为东军操心,因为桓彝死后,东军再无人统领。现在郗鉴的到来,不仅弥补了这一空缺,还带来了祖逖的三千旧部。那些都是忠勇可靠的百战之兵,加上郗鉴严苛的训练,东军一下就有了主心骨。

    “郗刺史,我有一事……”

    郗鉴连忙摆手:“兖州都丢了,就莫叫我刺史了。”

    “郗司马……”

    郗鉴继续摇头:“司马是王敦授的伪官,亦做不得数,我乃白身尔!叫我道徽便是。”

    “郗公,足下可为我把守崤函否?”

    郗鉴盯着桓景,似乎有些酒醒了:

    “崤函天下要地,如何能给我一个败军之将把守?”

    “非足下不可!”桓景坚持。

    见不可推让,郗鉴定了定神,请求摒去众人。于是桓景让四众俱退下,只留两人在房中。这时,郗鉴叩击几案,突然回头直入主题:

    “桓刺史尚忠于晋室乎?欲自立乎?欲称帝乎?”

    桓景在入关前,就已经和温峤就关于自立的事情有过密谈,可当时祖逖尚在,北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想的最远也只是据关中自立,改革吏治,保境安民而已。然而,现在关东已经落入石勒和王敦之手,晋室已经名存实亡,再说忠诚,似乎没什么用了。

    面对祖逖,桓景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复:

    “晋室本来就得位不正,如今王敦篡逆,衰败已极,毋需再忠诚了。”

    见郗鉴颔首,桓景松了口气——原来对于司马家,大家都没有什么愚忠,只是为了统合天下苍生,才以兴复晋室为大旗。现在晋室名存实亡,那么这面大旗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桓刺史,你可听闻,先帝在王敦攻破建康之后,不过一个月太子潜逃,看守太子的周顗被杀,随后先帝就忧惧而死?”郗鉴目光逼人。

    “建康的事情,有听闻过。”

    郗鉴紧锁眉头,继续紧逼:“我还听闻,先帝不是忧惧而死,而是被王敦害死的。想来也是,怎么可能那么巧,现在的天子一出生,太子一逃走,先帝就忧惧而死呢?”

    桓景也表示同意,忧惧而死,是史书上常见的隐诛套路了,何况是时间上这么巧合的死亡。

    郗鉴随后收敛衣容,突然下跪,正色道:

    “那么既然先帝被害,现在的天子,就不是合法的君主,而是个篡位者!

    “那么天下已无晋室。如今中原沦丧,奸臣窃国,唯有使君居关中。关中四塞之地,沃野千里,西连凉州,东接河洛。退可居一隅之地,南取益州;进可出崤函之外,席卷天下。此祖宗帝王万世之基业也!

    “华夏不可一日无君,黎民不可一日无主。愿刺史勿再推脱,早登大位……”

    郗鉴说完便要下拜,桓景慌了神,赶紧上前,想把郗鉴扶起来:

    “郗公言重了,莫害我,莫害我……”

    嘴上虽是这么说,现在的桓景其实既慌且喜。郗鉴这次莽撞的劝进不是偶然的。晋室先是背信弃义,后来又被篡夺,现在已经威信扫地。现在下属都渴望立功,成为“从龙之臣”大概是一种普遍的想法。

    所以桓景慌的是郗鉴过早提出称帝的事情,喜的则是在天下人看来,现在华夏无主,自己也有被众人认可的实力了。想来也是,现在晋人,或者说华夏人较大的势力,也就建康王敦、徐州苏峻、凉州张寔和自己。王敦是篡逆主谋,苏峻是篡逆帮凶而且残暴,张寔地方偏远,那么自己还真成了华夏之人众望所归的救世主。

    然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桓景还是懂的。如果贸然称帝,那么可能招致的是天下的讨伐。不说汉末的袁术,也不说后世的黄巢,光是现在称帝的刘曜,日子就过得很不好,已经只能蜷缩在平阳和河东二郡之地了。

    何况,称帝之后,凉州会不会翻脸,也是个大问题。和弟弟张茂不同,张寔为人虽然自信,然而十分倨傲,现在又是自己的岳丈,怎么可能甘居自己之下?那么如果称帝,不甘为人下的张寔必然要和自己分庭抗礼,凉州的军马,自己就再也别想借到了。

    “自立可以,然而称帝大可不必,我可不想做袁术……”桓景继续拉扯,想将郗鉴扶起来。

    可是任桓景怎么扶,郗鉴只是不起,急急说道:“不想做也得做,晋室已经亡了!天下必然要有正朔,否则凭王敦那个逆贼,可对抗不了石勒,刺史不能再推脱了!”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个传令兵突然在门外高喊:“有个怪人求见!”

    什么怪人!桓景心中焦急,今日就是司马睿复生,自己也不想见他了:“不能再等等么?”

    “不能!那小子自称司马绍,说要进来见铚侯!”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桓景放开了拉扯郗鉴的手,而郗鉴也整理衣裳有些尴尬地站起来——

    两人回头,意味深长地对视着。

第六章 假太子?真太子?

    少顷,门开了,一个兖州军新兵打扮的少年走进了房间。

    郗鉴一见来人,顿时大怒,揪住了来人的衣领:

    “你一个小兵,怎敢出此诳语?不畏军法乎?”

    原来这是一个月前从高平出发时刚刚在军中招募的新兵。郗鉴当时亲自前往招兵,所以尚有所印象,不会认错人。一个小兵居然打断了自己劝进的思路,真是不可饶恕。

    然而桓景拉住了郗鉴的肩膀:

    “道徽,尚不可如此论断。当初太子逃出建康时,是十二月。经过一个月的逃亡,来到兖州,刚好加入足下的军队,也并未可知?若是真的冒犯了太子,恐怕就不好了。”

    郗鉴看看桓景,又看看“司马绍”,这才放下了拳头,对“司马绍”质问:“若尔真是太子,可有凭证?空口白牙,岂足为据?”

    少年微微发颤,然而语气却镇定自若,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桓景:“郗公有所不知。然而桓使君去过建康,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当初我还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今长安可以说是近在眼前了。使君忆否?”

    说罢,少年又掏出一方私印,郗鉴将印绶观察一番,见其做工精美,其四面刻有龙纹,知是真品无疑,一下脑子空白,回头望向桓景。

    而此时桓景正在仔细打量着少年:不会错,这个少年面色白净,无论是头发,还是唇上刚刚长出的髭须,都微微透着些金黄。所谓“黄须鲜卑儿”,正是司马绍无疑。

    不过在这要紧关头,该装的糊涂还是暂时得装装。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了,是否尊司马绍为帝,全凭自己一句话。但他暂时还算不清楚尊司马绍为帝的好处和坏处,也不知自己部下到底还有多少晋室的死忠。

    白云坞跟过来的老兵肯定希望自己称帝,而现在郗鉴和温峤都算私下里和自己通过气,也算是支持自己称帝。但是凉州显然不会允许自己在司马绍尚在的情况下称帝,而以卞壸为代表的一批文官的态度则更是暧昧。

    如果此时承认司马绍的身份,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到时候无论是尊司马绍为帝,还是自己称帝,都非常棘手。而黑暗一点来说,如果此时杀了司马绍,反而神不知鬼不觉,历史上也只会记载一句“司马绍逃亡后不知所踪”草草了事,自己不会留下一点恶名。

    在这利弊尚未明确之时,还是先拖到自己回长安再做决定为上。

    “一面之缘,怎能记得许久。”桓景接过话来:“我不记得足下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事情了。”

    “可是那太子私印?”司马绍赶忙辩解。

    “私印大概是真货,然而怎知你不是杀人越货,或者是偷窃了宫中的财宝北上的太子侍从呢?”桓景慢悠悠地搪塞过去。

    “也是。那么你们要如何处置我呢?”司马绍眼神里露出一丝落寞。

    “不必担心。卞壸还在长安,他服侍过琅琊王时期的先帝,必然知道一些先帝的私事。到时候问对一番,就什么都清楚了。”桓景笑着说,心里却波涛汹涌:“来人,按太子礼服侍此人,带去军中最好的营帐!”

    两旁侍从都下跪行礼,随后簇拥着太子去盥洗,换上华服。接着桓景命令郗鉴以兖州军的训练方式,重新整编东军。又让郗鉴接受在军中扫盲。郗鉴一一应允,最后才悄悄问桓景:

    “是尊此人为帝?还是......”

    郗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桓景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不露声色地说:“还需长安诸公裁决,不过请郗公放心,无论谁为帝,关中都是我说了算。”

    见郗鉴如释重负,桓景坦然地离开了。四日之后,桓景带着中军返回长安,留下郗鉴作为东军统帅,和母亲做军务上的交接。

    随着桓景一路西行,“太子”逃至关中的消息随着行军路线传开了。百姓争先议论着这件奇事,争辩太子真假成了茶语饭后的最大话题。

    不用说,这是桓景故意放出来的消息。目的则是为了观察百姓的偏向,看看他们到底对晋室感情如何。尚虞备用处的小家伙们日夜在村野酒肆中监听民议,即刻向军中送来情报,最后通过冉良处汇总到桓景手上。

    和桓景猜测的相符,经过几轮政权更替,关中百姓已经不在乎谁当皇帝了。反倒是这个太子的真假,和桓景会不会认这个太子成为了最重要的话题。当然还有“有识之士”在猜测关中是否要和王敦开战,是否要更替年号,不一而足。

    这样来看,至少选择权还是在自己手上。

    三月二十日,桓景回到长安,立刻让司马绍去见温峤和卞壸。说是让司马绍和先帝旧臣会面,来考察他是否是真太子,实则桓景是让司马绍给温峤和卞壸留下印象,随后自己好试探二人的态度。

    经过一天的考察,司马绍回到长安城中桓景在未央宫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宫室休息。此时桓景才急急奔赴温峤和卞壸处,试探他们的态度。

    首先是温峤。温峤态度很明确,那就是谁称帝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事情,但是桓景一定得找机会据关中自立。这些和先前的态度一致,桓景自然也是赞同的,不过目前关中和自立也差不多,只差和建康的朝廷名义上的割席而已。

    不过温峤也提出,如果立司马绍为帝,那么就从此和建康的朝廷势不两立了。毕竟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即使是傀儡,也不容二帝并立。所以还望桓景仔细考虑。

    接着桓景又去询问卞壸,那才是真正的硬茬。

    虽然说卞壸算是自己唯一的“外戚”,理应站在自己这一边。可作为司马睿一系的臣子,又是在这个崇尚老庄的时代少有的坚持儒学的“迂夫子”,桓景很担心卞壸会过于倾向司马绍。

    “卞望之,凭足下的考察,这个太子是假太子?还是真太子?”桓景开门见山地询问。

    “自然是真太子。”卞壸不假思索,看来很是确定:“在下问了几个先帝的私事,他都对答如流。”

    “那么你以为,当迎立他为天子乎?”桓景这句话几乎是图穷匕现了。

    “当然,在下坚定地认为,当立太子为天子,改元,昭告天下!”卞壸笑着应道:“不过,使君不必担心,就算他不是真的太子,在下也会劝使君先立他为天子!”

    桓景一下愣住了:这怎么可能是卞壸这家伙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立一个没有司马家血统的假太子,那可比废太子还要大逆不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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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