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污蔑
“就是,雨嫣这几日也帮了媚儿不少忙,夫君不可污蔑雨嫣。”看着自己转眼间就成了两个女子的公敌,柳清云讪讪地摸了摸鼻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清云不说话,谢雨嫣却不想放过他,继续说道:“而且我还没进你李府的门,我干嘛要那么在意你的生死。别忘了,你荆门李氏跟我谢府明面上还是政敌呢。”
柳清云耸了耸肩,将文折合起,随意道:“我若是娶你,你父亲就没办法在那个位置坐下去了,你真愿意?”
谢府跟荆门李氏的身份差距是横阻在两人之间的最大障碍,听得柳清云提及此事,谢雨嫣神情一黯,语气中有些无奈:
“人活一世,无论是求财、求名、求权,尽是虚幻罢了。归根结底,人们所追求的都是自己的那份心,追心而活。我在谢府并不顺心,顺安人声鼎沸却也烦闷的紧,我只想求自己的心罢了。
谢府没什么底蕴,比不上你们这种千百年的豪族世家。我父亲在相位上坐了这么久,想让他下来的不在少数,比起最后被弹劾入狱,落个惨淡结局,不如功成身退,依靠你李氏的能量,总能保我父亲衣食无忧不是?”
“你父亲可不会这么想。”
“那是你的事情,媚儿都说这点小事根本不在你眼里,你该不会指望着我倒贴搭到你侯府里吧。”
听着谢雨嫣这番有些无赖的话,柳清云无奈地将文折递给媚儿,转头跟谢雨嫣说道:“你替我修书一封给清风,让他找机会诱卫澜深入,但不要抓,不漏痕迹地让晋军将他救走。其他的事情,一切照旧。”
就在几人说笑之际,一道黑影连门都没敲,径直推门而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柳清云稍稍探头,看向来人,面带笑意地问好:“外臣见过公主殿下。”
一袭劲装将苗条身材勾勒得格外诱人的宇文玉站在门前,先是对着房内的两女点头示意,旋即看向柳清云,淡淡道:“听闻副使醒了,本宫特来探望一下,副使若是缺些什么,直接跟府上的管家说一声便是。”
宇文玉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柳清云的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暗感今天可能跟桃花犯冲,歉意说道:“外臣谢过殿下,不过外臣这里一切安好,并不缺什么,殿下不赶外臣走,外臣就已经是荣幸之极了,哪敢奢求其他。”
对柳清云的弦外之音听得有些不太真切,或是有些不敢相信,宇文玉冷冰冰的神情浮现出了一丝困惑,挑明了问道:“议和一事,副使不打算加些什么了?”
柳清云心中暗骂一声傻妞,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抹和煦笑容:“议和一事已有定论,外臣昏迷是意外,怎能算在友邦头上?殿下放心便是。顺便还请殿下转告陈皇,两国邦交,永远不变。”
宇文玉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仿佛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奸诈小人一般,眼神中半是疑惑半是警惕:“本宫会转告父皇。顺安的正使今日进了礼部衙门,想要见你,我带过来了,就在府外。你若是想见,我便让他进来。”
柳清云点了点头:“那麻烦殿下了。”
就在宇文玉刚要转身离去之际,一道轻语从身后缓缓飘来:“殿下这数日为外臣奔波,外臣铭记于心。外臣向殿下保证,只要外臣在世一日,殿下在顺安城就可安稳一日,若有人敢强迫殿下做殿下不想做的事情,外臣定保他家破人亡。当然,留在顺安城除外。”
宇文玉身形一顿,冷冷开口:“副使已经做过这番保证了。”
宇文玉没有回头,只是听得身后那人似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后说道:“之前是大周副使的保证,今天,是柳清云的保证。”
……
谢雨嫣毕竟还是谢杰的独女,身份使然,不便在顺安来使面前露面,赌气般地将太师椅放回原处后便躲在了屏风后面。
柳清云昏迷至今,还未来得及询问顺安来使的事情,并不知道此行的使者是谁。北府众人也一直在忧心柳清云的中毒一事,对顺安来使没什么关注,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个人。
贺举此行穿的是一直被压在包袱底部的大周绯红官袍,高冠束发,玉带厚靴,右手持着一根一人高的楠木节杖,节杖上面挂着一个球状旌团,配以锦缎绸带,也不知道这件‘大物什’是怎么在重重追杀下被保住的。
极为正式的穿着显然就是为了今日此番的投名状。故作镇静地在管家的带领下进了内院,被一群虎目彪悍的北府士卒盯着有些发毛的贺举一度产生了逃回去的想法。
犹豫了半响还没找好借口的贺举就这么在稀里糊涂地进了房门。他其实没见过柳清云,甚至连定北侯李复都只是在礼部的府库之中见过画像,而从未见过本人。原本他还担心会不会有认错人的可能,不过再一看这房间里就一男一女两人,贺举这才松了一口气。
按理说他身为正使,作为副使的柳清云理当起身向他行礼,不过柳清云哪里会惯顺安朝廷里那些小人的臭毛病,正打算借着病体推脱过去,就见眼前的男人拄着节杖向自己躬身作礼:“臣鸿卢寺少卿贺举,见过车骑将军。”
柳清云被贺举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层车骑将军的身份。按大周官制,鸿卢寺少卿是从五品制,而自己的车骑将军虽然也是从五品制,不过身处这乱世,军职比文职尊贵上个一分两分倒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
贺举愿意行礼,柳清云也乐得省麻烦,向贺举简单拱手回礼歉意道:“见过贺少卿,不过少卿也看到了,李某昏迷数日,今日方醒,这副样子实在是难以下地,还请少卿莫要见怪。”
贺举原本还在奇怪柳清云为何会躺在公主府内院的榻上,毕竟在他的猜测中,宇文玉是未来的怡王妃,定北侯府势力再强但也终究只是臣子,柳清云怎能与主母苟且。听得柳清云的一番解释再结合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语气,贺举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荆门李氏毕竟是传承了近千年的世家大族,家教门风必定甚严,日后与其身处同一阵营,怎能如此揣测同僚?罪过罪过。’贺举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惊讶地询问道:“车骑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看着贺举脸上不似作伪的惊讶之色,柳清云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宇文玉怕贺举这边拿自己昏迷一事做文章所以干脆就没告诉他,而是直接过来找自己谈。想着宇文玉这些不断的小动作,柳清云心里一阵好笑。
“李某前些日子被歹人下毒昏迷,全赖陈国君臣倾力相救,这才保住一命,今日方醒。”
柳清云的语气轻描淡写,贺举的心里却是一阵后怕。跟定北侯府一起投身怡王门下,这是当下能保住他性命和官位的唯一的路,怡王势力本就不强,自己一个鸿卢寺少卿就更不要提有什么能量了,所以怡王阵营的中坚力量就是也只能是定北侯府。这要是柳清云出了问题,自己的千秋大业可是全毁了。
感觉尚书之位差点就跟自己失之交臂的贺举心里恨透了给柳清云下毒的歹人,语气也不由地加重了许多:“贼子可曾被抓获?”
贺举的反常实在是太明显了,北府跟顺安朝廷向来不对付,看到自己被歹人下毒,顺安朝臣不说面露喜色,便是一副可惜或者古井无波的样子柳清云都不会意外,但绝不应该出现义愤填膺的模样。
不知道贺举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柳清云轻拍了一下媚儿手背示意她给贺举搬张太师椅,唏嘘道:“贼子有些本事,还未抓获到。”
贺举先是向媚儿道了声谢,正身端坐在太师椅上,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不如贺某以大周正使的身份向陈国递交国书,要求陈国严查、严惩凶手,此事必然要给车骑将军一个交代才行。”
柳清云笑了笑,一副任凭贺举做主的谦卑样子:“那清寂先谢过贺少卿了。”
贺举本以为柳清云会先提及和议的事情,毕竟他是正使,两国和议书上总要有他的名字才行,却不料柳清云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房内的三人谁也不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柳清云和媚儿两人虽然年少,但在秘网打磨了这么多年下来,耐性被磨得极好。反而是贺举有些挂不住面子,干咳了两声,讪讪开口:“那个,其实下官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柳清云等的就是贺举这句话,笑道:“贺少卿直说便是。”
贺举双手捧着节杖恭敬地放到一侧,向柳清云作礼道:“下官之前实乃一时鬼迷心窍,对定北侯府有些不敬之举,但还请车骑将军看在下官悔悟及时且并未做出任何损害侯府之事的份上,救下官一命啊。下官...下官日后必当全力支持怡王。”
柳清云眼眸微凝,看了跟自己同样一头雾水的媚儿一眼,不解地问道:“救你?救你什么。这事跟怡王又有什么关系?”
贺举还以为是柳清云故意让自己摊开来说,暗感这公子哥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狠下心自揭其短道:
“下官之前在顺安见识短浅,不识侯府之威,曾有意借势耀武扬威一番,但侯府已经惩戒了在下,下官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愚昧,可那毕竟是整个使团,贸然消失,若是没有解释,朝廷那边不会放过下官啊。”
“使团?使团怎么了?跟我李氏有什么关系?”
贺举以为这是柳清云不想认账,心中大惊,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将军,这里就仅你我和贵夫人三人,下官必不会传出去。可使团被屠一事乃侯府所为,将军若是不想救下官,也不必欺骗,直接一剑杀了在下即可。”
贺举昂首挺胸,脖子伸的老直,一副打算慷慨赴死的样子。
看着这副类似‘公鸡打鸣’的有趣景象,柳清云冷哼一声:“你真以为本公子不敢杀你?区区耀武扬威,我荆门李氏还不屑因为此事而屠你整个使团。更何况若真是侯府要杀你等,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到这里?能走出荆门府一步,我荆门李氏从此不姓李。”
世家大族崇天尊祖,对姓氏一事最为敏感,没有人会拿姓氏开玩笑,柳清云这番话无疑明摆着告诉了贺举——使团被屠一事跟定北侯府没有半点关系。
柳清云言之凿凿,由不得贺举不信,试探着开口:“那现在怎么办?”
不想多跟这个傻了吧唧的家伙说话,柳清云不耐烦地道:“该怎么办是少卿自己的事,而且侯府跟怡王没有任何关系,少卿想要找怡王,就自己去顺安城守在怡王府旁边等着,别来烦我。”
贺举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柳清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指自己之前所猜的一切都只是臆想,不止未来的光明大道没了,就连自己的小命都够呛保得住了。
看着贺举浑浑噩噩地出了房门,柳清云皱着眉头低骂了一句。
……
贺举刚出房门,躲在屏风后面的谢雨嫣就忍不住走出来问道:“你想收此人入麾下?”
柳清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听得此话略显诧异:“怎么看出来的?我这心思这么明显吗?”
“猜的”谢雨嫣在太师椅上盘腿而坐,随意道:
“人心难测,此番你若不救他,他必然心生怨意,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缺漏,即便微不足道。以你的心性,不会放之不管。你不杀他,要么是留着这股怨气引导至别处以作他用,要么就是让他体验一波人生的大喜大悲,便于你掌控。二选一,随便猜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虚弱
将身上的锦被折了折上盖至胸口,柳清云轻笑道:“局都是一点一点做的,贺举是小人物不假,但就是这样的小人物才没人关注,也方便突破。送上门来的,总要试试才好。”
媚儿在一旁将沏好的茶小心翼翼地端至柳清云手中,轻声道:“贺举所说的使团被屠一事,秘网没有得到消息,不过他的确绕路去过荆门,此事瞒不住。”
柳清云抬起茶盖磕着茶沿抿了一口,轻嗯了一声说道:“瞒不住便瞒不住吧,反正李氏和北府在顺安都没什么好名气。屠了整个使团却唯独留下了贺举这个正使,很明显他们不想破坏陈周两国和议,而是想加剧我北府与顺安之间的猜忌,如了他们的愿又能如何?”
“那贺举呢?”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的谢雨嫣晃了晃手腕:“你要想保全贺举,总要给顺安城那边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吧。”
“此行结束,顺安城那边必然会以为贺举与我北府不共戴天,他们可舍不得放弃,随便找个替罪羊塞过去,他们会认的。”柳清云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记得你们说昨日有一群蓝袍人劫法场,既然他们可以胆子大去到劫法场,屠个周国使团,应该也是有可能的吧?”
“理由呢?”
“一群疯子,要什么理由,随便编一个不就好了。比如说...嗯...上阳世家敌视大周,意图顽抗不愿求和,遂联合蓝袍屠杀周国使团,事泄后发动上阳兵变,事败被擒。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了为什么蓝袍人会劫法场。”说罢,柳清云得意地点了点头,问向谢雨嫣和媚儿:“这个理由怎么样?”
媚儿低头不语,谢雨嫣则是嘴角一抽,看着一场明明是两方携手给人家下套的事情硬是被说成是人家自己主动兵变,惋惜地道:“你不去大理寺真是大理寺的一大损失。”
柳清云厚着脸皮点头道:“我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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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虽然诧异贺举身边只有一老仆随行而没有使团随行,但节杖国书都做不得假,只以为这是南周不一样的风俗,将贺举安排在远安街专门用来招待外国使团的馆驿后便去忙其他的事情了,没有多想。
从公主府悻悻而归的贺举回到馆驿后就将自己锁在了屋中,一锁就是七天,除了老仆每日里按时将饭食亲手送进屋去,便再无其他人叩门拜访。
没有拜访贺举,贺举也不拜访别人,仿佛此行前来就是为了面壁思过来的。活生生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
要不是陈皇派人过来传诏宣贺举进宫觐见,老仆觉得自家老爷恐怕还要在房间里呆下去。
即便花了一个多时辰整理仪表,但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脸上的那抹憔悴怎么也遮掩不住。老仆客串了一回梳妆丫鬟,拿着粉脂就要再涂,如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的贺举抬手制止了老仆,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这样就好”,转身就跟着前来的宦侍们走出来馆驿。
老仆没有资格跟贺举一起进宫,索性就一个人留在了馆驿内,在门口目送着来接贺举的仪仗渐渐走远,老仆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刚刚被塞入手中的纸条。
贺举在朝为官,作为贺举最亲信的仆役,老仆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懂得的文字其实不少,可即便如此,老仆还是费了好大劲才看明白纸条上的娟秀小字。
心中记下地方,学着从话本中听来的方法,点起油灯将纸条烧的一干二净,出了馆驿走在大街上,开始打听起那个叫万家兴的地方。
其实乱世至今十七年,该打的也都打得差不多了,当年刘峥一统江北说到底也没打过几场大仗,大多数小国都是望风而降,不敢触其锋芒。近七八年里除了天江一战,灭秦之战,和燕辽三战,就再也没有可以被称为大战的战役了。
边境上小战不断,国内腹地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尤其是掌握着大量财富土地的世家大族,日子虽说过得不比以往,但总体而言,还算滋润,安长街上的那些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大小赌坊就是最好的佐证。
老仆还是那副寻常人家的打扮,站在一处被装潢的宛若王府一般气派的府门前,看着写在檐下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便是跟在贺举身边见过不少世面的老仆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连贵如公主所住的公主府,装饰风格也都是以朴素为主,生怕自己劳民伤财,损耗国力。可这一个坐落在销金窟的赌坊,装潢的富丽程度就要比公主府高上十倍不止,还取了万家兴这么个不要脸的名字。
一个赌坊叫万家兴,那在背后哭的家庭岂不是要以十万计?
老仆没有走进赌坊,驻足感叹了一会,便在路边找了间酒肆坐下,要了壶浊烈的黄酒自饮自酌。
黄酒入喉,苦涩辛辣。老仆也算得上经历过风浪的人,喝着喝着就不由地想起来跟着黄酒味道差不多的自己这半辈子的经历和如今被宣进宫里的自家老爷,一时间竟沉醉其中,连面前什么时候坐着个人都不知道。
男子倒不是什么客气的人,老仆没搭理他,他就拿过碗来给自己倒酒,却没想到酒太涩,只喝了一口就没有继续喝下去的**了。
男子抬起衣袖抹了下嘴,随意道:“你家老爷让你等的人。”
老仆猛地抬头,声音急切:“你们能救我家老爷?”
没有直接回答老仆的疑问,男子用手指了指两人斜对面的那家名为万家兴的赌坊,轻声道:“你进去闹事,你家老爷能不能得救,取决于你闹的事大不大。”
……
男子来无影去无踪,老仆只是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正要问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示意,抬头之际男子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尚有半碗多的黄酒和一包银子在桌上。
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但这种人来人往的销金窟,男子穿着又极为一般,想要用眼睛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将视线重新转移到面前的酒碗上,自语般骂了一句“浪费粮食”,举起陶碗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留在几枚文钱在桌面上充作酒钱,老仆将那沉甸甸的包裹揣入怀中,起身正了正衣襟走出酒肆向那富丽堂皇的万家兴而去。
两名满脸横肉的打手叉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睛倚在门栏上,时不时微动的耳根证明着两人仍在关注周围的动静,并没有睡着。
四五名对着谁都是一脸笑容的小厮守在门前两侧,每当有锦衣玉服的世家公子过来时,就有一名小厮快步上前,谄笑着点头哈腰为其引路,又过不了多久,那名小厮便会从带着一副比刚刚更胜的笑容从赌坊内走出,显然是得到了打赏。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这些小厮接待人仿佛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顺序,一个接着一个,从未发生过两名小厮跑向一人的情形。
老仆穿着朴素,自然得不到有小厮照顾引路的殊荣。从几名皮笑肉不笑的小厮中间穿过,踏入赌坊内的老仆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之前自己向路人问路的时候,那些人总是一副看到王八飞上天的模样看着自己了。
从外面看明明只有三层的万家兴硬生生被隔板分成了五层,抬头看着三楼往上几层在烛光下微微发绿的地面,还算有些见识的老仆知道,那是玉砖。
整整三层的环形赌场地面都是玉砖铺就,豪奢程度就连自家老爷的本家清河贺家都拍马不能及。
四周的窗户都是用黑布蒙的死死的,整整五层,数百架或立于地面或嵌入墙中的烛台生生不息地窜着火苗,透过琉璃灯罩,将整个万家兴照得万年不变般昏翠。
有些家财,能一掷千金的公子哥早就在管事的带领下上了三楼,一楼二楼都是给一些寻常的豪绅取乐的地方,大厅颇大,但放眼望去都是在寻常赌坊中常见的一些玩意。
老仆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在赌坊闹事,根本看不上这些寻常玩意。东瞅瞅西望望,在人声鼎沸的大厅中像一条泥鳅般穿来穿去,寻找着可以一切利用的东西。
不知道那个让自己过来闹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要闹到什么程度才能救自家老爷,但越大越好是肯定不会错的。
烧楼有些困难,这万家兴守卫森严,后院自己进不去,外厅人又这么多,若有火苗肯定马上就被扑灭了,最多引起一点小骚动,显然达不到闹事的程度,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摸了摸怀中微微鼓起的包裹,没有被偷,老仆心里稍稍舒缓了些,这是自己敢来万家兴最大的本钱。他打开过,里面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宝,看起来有差不多二十锭,一千两银子,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年头,百八十两就能在不那么豪华的城市里置办一处大院落了,自家老爷在顺安城的贺府,他私下里打听过,也不过两百余两就能买下来。自己怀里那可是相当于五个贺府,老仆都不由得为酒肆男子出手阔绰感到咂舌。
反正要是他,肯定是不忍心将这么大一包钱平白送给别人的。
听着周围十两,五两,二十两的下注声,老仆没来由地就挺了挺身板,心中对这些豪绅模样的赌鬼出手之小气感到鄙夷。
他不会赌钱,也没有赌过钱,更不敢赌,尤其是现在。他是没来过赌坊,但道听途说,他也知道这种赌坊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在上阳城这种地方将赌坊开成这般模样,背后的靠山肯定小不了,自己这一千两银子扔进去估计连浪花都溅不起来。
蹙着眉头思索着破局之法,突然身子一个踉跄,似是被人撞了一下。老仆暗道一声不妙,他是本家安排给贺举的大管家,早些年也走过江湖,对这些旁门左道说不上精通,但也不是门外汉,应该是自己微鼓的胸膛引起了别人的主意,打上了自己的主意。
暗觉好笑,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亲切起来,不管心中思绪万千,手上动作极快,反手抓住正打算弯腰溜走的葛衣男子,拉到近前,笑眯眯地说道:“有手有脚的,做这种事可不好。”
上下打量了一眼偷自己钱的家伙,倒不是以前在江湖上见到的那些不是贼眉鼠眼就是一副弯腰驼背酸臭乞丐般的江洋大盗,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刚及冠的样子,生的清秀,手上有些新茧,应该是刚接触农活不久。
加上那生疏的手法,大抵又是一个家族败落的公子哥。
葛衣少年确实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家里急用钱,在万家兴里来来回回犹豫了半晌才将主意打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老仆身上,却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上,人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抓了个正着。
看着老仆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他能感觉出来力道不大,但自己就是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要道歉,我给你赔礼就好了,拽着我干嘛?”少年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脆,周围的人被这声音吸引纷纷转过头来看向两人。
“不见棺材不落泪”看着葛衣少年一副死犟的样子,老仆冷哼一声,抬手在葛衣少年的胸上点了两点,抓着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往上一抬,就见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从少年的怀中落下,砸在了地上。
看着老仆弯腰就要向地上的那包物什抓去,少年心中一急,连忙道:“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银子。哎,你住手。”
第一百六十三章:翻车
老仆将那包银子抓在手里,颠了颠,没少,满意地笑了笑:“你说这是你的?那我问你,这里面有多少银子?”
少年哪里知道有多少银子,支吾了两声不再言语。四周的人见少年这幅样子,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是一群豪绅江湖客,最重脸面,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变得鄙夷起来。
少年人脸皮还是薄了些,被人群盯得脸色臊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老仆的手,低着头跑出了赌坊。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就连万家兴内每个月也要发生个四五起,前来的赌客们见怪不怪,骂了少年两句‘丢了脸面’便继续吆喝着下起注来,连赌坊内的小厮都没过来一个。
老仆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方向,说不清道不明地摇了摇头,正当他将银子揣好打算继续逛逛寻找机会的时候,就听得似是从一楼大厅中间的方向传来一声中气的怒骂声。
“狗屁”
……
在一片叫着‘大大小小’的呼嚷声中,一声‘狗屁’显得格外刺耳。渐渐安静下来的赌客们不约而同地向大厅中央看去,一壮一瘦两名麻衣江湖客打扮的男子站在赌桌前面正对着那名赌坊内的庄家怒目而向。
见周围的人都往自己这边看,两名江湖客更有底气了,身形较壮的那名男子按着佩剑往赌桌上一砸,怒声嚷道:“你们赌坊作弊,怎么?还不让我兄弟二人说了?”
作弊二字任何时候都是赌场的大忌,虽然是个赌场就肯定有暗中操盘的手段,但只要不被人揪出来,那就相安无事。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揪出来,声名狼藉不说,以往那些被赌坊坑了钱的人趁机找过来,运气不好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赌桌一边作庄家的小厮听得这话都没了之前那副鼻孔朝天的气派,用手指着两人,恼愤道:“你...你休得胡言乱语。”
看着小厮慌乱的神情,男子愈发得意,向周围的人抱了一圈拳,刚说完“大家”两个字,就听得大厅后面传来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谁啊,敢在万家兴闹事。”
七八名穿着短衫,肌肉凸起的专职打手一边喊着“让开,让开”一边推搡着人群为中间的那名华服管事开路。
走到近前,华服管事抱着在万家兴里随处可见的标志性笑容看向两人,提醒道:“两位若是来玩的,万家兴欢迎至极;但若是有人要故意找事,一年到头从万家兴里被扔出去的人,也不少。两位...是来玩的,还是来找事的?”
明着提醒两人,实则是提醒大厅里的其他人——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被华服管事浇了一头冷水,再结合着万家兴背后的主子,原来还有些蠢蠢欲动试图浑水摸鱼的家伙也都老老实实地将心里的小心思收了起来。
两名江湖客敢跟万家兴叫板,最大的依仗就是这些心思不一的赌客们,见气氛有些不太对,旁边那名稍瘦些的男子出声道:“我兄弟二人并非闹事,你万家兴找人假扮赌客做局谋利,这手段未免有些不大光彩,我二人只想讨个公道罢了。”
华服管事嘿嘿一笑:“你二人若是有证据,大可去报官,诉状递到京兆尹衙门,咱们当庭对峙,我万家兴绝不阻拦。不过你二人今天在这诋毁我万家兴,在场的大人们可都听得真切,到时候你二人要是没有证据,可别怪我万家兴告你们一个诬告诽谤的罪名。”
“你放屁”体壮男子脾气火爆,见眼前这管事居然还想反咬自己一口,怒声骂道:“你万家兴背后的是上阳邱家,京兆尹跟你们串通一气,我兄弟二人要是去京兆尹那才是自...自投罗网。”
华府管家双眉拱起,诧异地看向眼前的傻大个,啧啧道:“无凭无据污蔑官府,你这可是罪加一等啊。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扔出去。”
听到吩咐,一直站在两侧的专职打手抡起拳头就冲了上去,一点也不担心眼前的两人有兵器傍身。
每年都有几个不开眼的家伙过来找万家兴的麻烦,要么是新入行的泼皮无赖,要么就是安长街上的同行找的要钱不要命的角色,但无一例外,每次过来找麻烦的人都被万家兴揍成了死狗一般然后扔了出去。
‘要是能处理掉这两人,估计今晚又能加个鸡腿了。’最前面的打手头子这般想到。
一拳打在壮汉的胸膛上,本以为对方就算不吐血倒飞出去,也得被自己打断两根肋骨倒地不起,却没想到自己根本寸进不得,明明可以打断木桩的力道打在这人身上,却连让其后退半步都没做到。
没有犹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硬茬的打手头子立刻就要收招换招,但壮汉反应更快,根本没有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双手夹住顶在自己胸膛上的那支手臂,脚踏地面,怒喝一声:“起”
只见打手头子下一秒就被高高举起,没做停留,紧接着就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离得近的人还能听到清脆的骨裂声。
看着躺在地上面色扭曲、哀嚎不断的打手头子,华服管事脸色直接就阴沉了下来,右手一挥:“一起上。”
剩余的打手见状也不敢轻敌,手脚并用地往两人下三路招呼过去,壮汉练得是外家功夫,跟这些打手以力打力,一时间倒也不落下风。可旁边的精瘦男子就比不上壮汉这般大开大合,十几招下去竟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
提着剑鞘挡住一名打手想要撩阴的爪子,精瘦男子直接抽出了长剑,一脚踢开扑上来的短衫打手,带着凌厉的罡风就向华服管家冲了过去。
早已四散退去,将大厅中央留给几人斗狠的赌客们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都惊呼出声,几名胆子大的还出声提醒那名似是被吓傻了般一动不动的华服管事快快躲开。
但只有精瘦男子才能看到管家脸上那半是怜惜半是得意的诡异神情。
长剑没有如众人预料般地刺中管事,而是停在管事身前半尺的地方,被一人用双指夹住。
正是那守在门口的两名打手之一。
精瘦男子显然也是没想到万家兴竟会将这等高手藏在门口这种地方,而自己竟然毫无发觉。
两名打手已经出来了一个,另一个自然也不会远。趁着壮汉错愕的空档,另一名打手从人群中踏步而出,一记贴身靠将壮汉撞翻在地,旁边的其他打手一齐上阵,死死压住壮汉四肢,让其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在四周看戏的赌客们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精瘦男子冷汗湿襟,他本就是仗着自己兄弟二人的武艺觉得万家兴奈何不了他们,这才敢前来求个说法,毕竟再不济,两人一走了之,还担心万家兴拦得住自己不成?
可万家兴就真的拦住了,夹住长剑的那名打手将手臂猛地上抬,身子顺势冲到精瘦男子近前,一记脚法将其踹翻在地,夺过长剑作势就要反刺过去。
“慢慢慢”身后看着这一幕的华服管事连忙出声制止,好声说道:“这里毕竟是万家兴,大家和气生财,不宜见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扔出去就好了。”
两名打手看着华服管事不停眨着的眼睛,知道那是让自己二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将其处理掉的意思,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华服管事舒心一笑,向四周的赌客抱拳朗声说道:“两名贼子来万家兴生事,扰了大家的兴致,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今日来万家兴的所有客人,万家兴免费赠送五两银子的赌资,诸位可定要尽兴啊。”
管事发话,几名打手将两名江湖客拖到门前,顺着石阶就扔了下去,留下热情不减甚至反增的赌客们继续在万家兴快活。
躲在人群中的老仆看向门外,只是稍作犹豫,便不露痕迹地离开了万家兴,跟了上去。
……
两名江湖客互相搀扶着勉强从地上爬起,这一条街上一半的门铺都是赌坊,每天都有十几个没钱还想撞运气的赌鬼被从里边扔出来,即便是万家兴这种‘高雅’的地方,时不时也会有几个人被杀鸡骇猴,以示惩戒。
人走在外面都是要些脸面的,最看不起这种没有赌品的赌鬼,不过这两人随便带着刀剑,倒是没人敢在旁边指指点点,只是刻意地离远了些,一部分人快步走开,生怕惹祸上身。
见两人没有离开的迹象,还未离去的几名打手饶有兴趣地转头走了回来,为首一人来到两人身前,抬手拍了拍壮汉紧绷的脸庞,得意道:
“小子,看什么呢?下回认清地方,这里是万家兴,不是你家婆娘的肚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次管事仁慈,饶你们一条小命,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壮汉抬手作势要打,身旁的精瘦男子将长剑横在壮汉身前,对着眼前小人得志的打手切声道:“万家兴,我兄弟二人记住了,我们来日再见。”
“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江湖人呐,就喜欢要脸要面子,我要是你们呀,现在早就跑去医馆找大夫了,免得留下病根,落个残疾。而不是在这里放些没用的狠屁话。”
说完,这名打手便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
与此同时,金山湖中,停靠在最后面的,也是唯一一艘,没有架设引桥与湖岸相连的画船上。
一名说书先生正端坐在主舱中,绘声绘色地讲着新学的桥段,旁边还有歌姬舞姬,起舞伴乐。
而在最前面,一名容貌清秀、颇有英姿的白袍少年,正侧卧在榻上,闭着眼睛,整具身体也随着歌声轻晃,似乎是在享受着这动人的旋律。
“啊”
少年张嘴,身旁的一名美姬心领神会,熟练地拿过果脯递到少年嘴边。
举止轻佻,毫无一名主人家应有的谦恭礼让。
但作为这船舱中唯一的一位宾客,高莱却不敢显现出半分不耐,即便他身为一县县令。
因为侧卧在前方软榻上的少年,正是如今大承定北侯的嫡长子,也是即将要被册封的定北侯世子,柳清云。
若是寻常勋贵子弟,高莱一个堂堂正七品的一方县令,自然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但柳清云却不同,毕竟这可是真正上过战场,领兵杀敌的狠人。
甚至有传言说,半个月前,楚州十三户世家大族,联手倒卖给北齐军粮军械的事情泄露,还被刚刚大胜归来的柳清云,在边境抓了个现形。
可谓是,人赃并获。
这位少年将军一怒之下,当夜便遣军急行,在所有人都没得到消息之前,提前封锁了楚州治所——山阳城。
接着,便是定北军对十三户世家大族的一场屠杀。
整整一千一百二十七颗人头落地,甚至还被悬挂在了山阳城头上,场面血腥至极。
虽然定北侯府之后有意封锁了消息,使得这可怖的事情没有传得人尽皆知,但高莱的本家就在海陵,离楚州不远,自是及时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和细节。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则细节,就是那十三家世族里,有一家,乃是号称江南第一大族延陵崔家的分支。
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在柳清云明明立了大功的情形下,朝廷赏什么不好,却偏偏赏了个世子过来。
明显是打算,要将柳清云圈禁在京城一辈子啊。
而且,以某些人的毒辣,半路上将人弄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柳清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自然不会光挨打不还手。
双方都想吃掉对方,于是便有了如今,柳清云在金山湖设局钓鱼的一幕。
但就自己这边的小鱼钩,能不能成功地把鱼钓上来,高莱对此,还真没什么信心。
他抬头瞥向窗外,见外面已有繁星闪烁,心中更是有些焦急。
因为时间拖得越久,这鱼准备的就越肥,自己这小鱼钩翻车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第一百六十四章:犹豫
高莱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朝向柳清云,试探地开口道了声,“柳公子。”
“嗯?”
柳清云等了一会,却没有听到高莱的下文,这才睁开眼睛。
偏头看去,只见高莱正一个劲地晃头眨眼,给自己使着眼色。
暗觉好笑,但还是想听听高莱到底想说什么,于是他冲着下面的歌姬舞姬还有说书先生摆了摆手。
“你们先下去。”
“诺”
众人应声接连退下。
直到舱内仅剩下了柳清云、高莱和几名亲卫时,高莱这才直起身子,向柳清云拱手作礼,恭声道:
“柳公子,如今天色不早了,公子您已经等了一天,不如就此回吧。”
“回?”柳清云冷冷一笑。
“高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如今是有人要报复,要杀本公子我。高大人觉得,我若是掉头回了,他们就能放过本公子了?”
高莱张了张嘴,他自然听出了柳清云语气中的嘲弄,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殿下您毕竟是定北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定北侯爵的人。而楚州那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京城的附庸罢了。
若是殿下能低个头,让那些人面子上过得去,想必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殿下。”
话说了一堆,但概括起来,不过是‘妥协’二字。
柳清云眼神闪过一丝失望。
他瞥了一眼高莱,冷冷道:“高大人这是,要让定北低头?”
“这......”
高莱一时语塞。
虽然他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但若是要明着说出来,他是绝对不敢的。
这年代,世家的权力极大,对于面子一事,也更为看重。
而定北侯府所代表的淮南柳氏,正是大承八大世家之一。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哪里敢得罪定北这只庞然大物。
看着高莱支吾不语的样子,柳清云不屑地撇了撇嘴。
“高大人就不要说梦话了。
于情,我定北侯府节制淮南十二州诸军事,统领定北铁甲十五万。若是低头做事,如何维持军心?如何保证战力?
于理,本公子在前线领兵抗敌,身后之人倒卖我大承将士的军粮军械,卖给的,还是正与我大承将士交战的北齐人。
本公子若不严惩,定北军心必将土崩瓦解,尔等上下无一人可苟活于世。何况这等叛国之罪,本公子并未株连,已经是开了恩。
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轮不到本公子低头。至于有人想杀本公子?呵,好啊,本公子倒也想看看,是哪家的人敢如此嚣张。”
话到最后,柳清云心中的杀意已经是毫不掩饰。
高莱听得心肝发颤,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他真的只是想提一个,让两方都能相安无事的法子而已,哪里会想到,竟能惹得柳清云如此激动。
有心不再说话,但柳清云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其实要说后悔,本公子倒还真后悔一件事。”
舱内沉默无言。
柳清云斜了一眼高莱,淡淡道:“高大人不想知道本公子后悔什么?”
高莱的嘴角抽了抽,僵硬地拱手作礼道:
“若是,柳公子不介意的话,在下.....或许,想听一听。”
“呵”
柳清云轻呵一声。
他自然能听出高莱的不情愿,但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他闭上眼睛,双只手枕在头下,懒洋洋道:“也没什么,只是本公子遗憾啊。
这运河流经安宜、高邮、扬州诸多州县。既然北面的楚州有人倒卖军械,恐怕这后面一条路,也不干净,就是可惜本公子不能亲自调查了啊。”
柳清云说的轻描淡写,但高莱在听到‘扬州’两个字之后,就已经无心再听下去了。
因为扬州的南边,就是自己治辖的丹徒。若是这一条线真要查个明净,自己焉能独善其身?
莲或许能出淤泥而不染;但人,即便再清白,扔进泥里,那也就是个泥人了。
因此柳清云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开口表态。
“世子殿下此言利国利民,实在是金玉良言。下官听得殿下教诲,不由得顿生醍醐灌顶之感,深觉此前所言糊涂。殿下若是有需要,还请直接吩咐下官便是,下官万不敢推辞。”
柳清云本就是要敲打一番,并没有要拿高莱怎么样的意思。
毕竟,高家还有用。
随口讲了几句安慰的话之后,柳清云便叫人,将那些歌姬舞姬们重新带了上来。
声乐再起。
高莱看着眼前翩翩起舞的江南女子,心知自己是劝不动柳清云了,只得默默地叹息了一声,随后老老实实坐好,再次听起舱中那名说书人说书。
其实这说书先生说的颇有意思,桥段乃是刚刚从柳清云那学的。
听说,叫什么三国演义,讲的乃是从东汉末年开始,到魏蜀吴三家争霸的事。
东汉这个词,高莱是听过的。
自从秦朝二百年灭亡以后,便有刘姓人先后建立了西汉、东汉,传承近六百年,可谓是强盛一时。
可在他的印象里,东汉以后建立的,明明是赵家的卫朝啊,这三国是什么东东?
他虽不懂这背后的历史,可这故事,却是极好听的。
尤其是里面人物所说的话,更是一句比一句听起来悦耳。
就比如刚刚的那句——‘吾家屡世公侯,岂识尔等村野匹夫?’
听起来就很有气势啊,只可惜讲的不是我海陵高家。
他回味了一下,正等着下文,却等了好久,也没再听到说书人的动静。
抬眼看去,只见那名说书人正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而在船舱中央的,已经换成了一名,披着鳞甲的亲卫。
“启禀公子,鱼上钩了。”亲卫抱拳行礼。
鱼,自然就是京城里那些人,对柳清云的反击。
饶是被提前打过预防针,此时乍听得消息的高莱,还是忍不住担心害怕。
眼睛下意识地往后舱的方向看去,他心中有些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再多坚持一下。
反观柳清云,却是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
一手将服侍自己的美姬推开,他伸了个懒腰,随后似笑非笑地看向高莱。
“高大人,本公子记得,大人是出自海陵高家吧。”
高莱被问的心中一突。
虽然不知道柳清云到底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拱手答道:“公子英明,下官正是出自高氏二房。”
他强调了一下自己是二房,虽然他也不知道强调这玩意有没有用。
柳清云笑了笑,抬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发酸的脖子,不明所以地道了句。
“海陵那地方好啊,离运河似远非远、似近非近。高大人,你说这到底是近,还是远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高莱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柳清云想干嘛。
他心中发苦,但也只能强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正色道:
“下官自小蒙受家族教导,身为一方官员,便要上报国恩下泽万民,对这等国之蛀虫,下官素来深恶。今日得见公子,下官愿与公子一道,缉拿这些乱臣贼子!”
……
画船的甲板上,柳清云迎着微风,负手而立,在他身后,则是满脸都写着‘我愿意’的高莱。
再远处,似有哭啼声传来,是那群被锁在船舱里的歌姬舞姬,外加一名说书先生。
战事在即,柳清云不想让无关之人出来搅乱阵型,便索性将一群人都锁在了舱里。
反正这些人都是他一路上买来的,都算是他的人。
原本,按高莱的打算,他也是想留在船舱,安抚那些歌姬舞姬们的。
但柳清云一番敲打,便是他心中再不情愿,也得乖乖跟过来,观望局势。
而柳清云不惜以势压人,也要让高莱亲自登上甲板督战,自然不是为了玩那么简单。
一方面是因为他还要继续钓鱼,身份不便暴露,对于提振船上县卒们的军心士气之类的事,都得让高莱亲自出手。
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京城和淮南境内其他世族,吃上一颗定心丸,表明定北侯府愿意就此息事宁人的态度。
毕竟军粮军械是从户部兵部运出,然后沿运河北上,送到楚州,这整一条线下来,要转运三州数十县,在其中夹带倒卖以图获利的人何止千计。
便是那海陵高氏,难道真的就能独善其身?
若是真挨个查下来,别说一千人了,就算是再添个零,恐怕都不够杀的。
因此,为了不闹得人心惶惶,柳清云必须站出来表态,此事就此罢休。
但罢休,只是不再继续追究。
对于那些敢倒卖军粮军械的世族,柳清云是一定要把他们按在耻辱柱上的。
若是有人想为他们撑腰,那柳清云是一定要把这撑腰的手打回去的。
当然,也不能他一个人打。
那些暗地里的小蚂蚁,想活着,总要站个队、付出点什么才行。
今晚的高莱,就是来自海陵高氏的投名状。
这些事,柳清云明白,高莱也明白。
但此时的高莱,却并没有心思去想之后的事情。
因为他借着月光,看向画船周围时,已然发现了不对——聚集在画船附近的乌篷船,吃水太深了!
而且这些船,竟有十余艘之多!
乌篷船本就偏小,为了保证速度,一般都只会载两三人的样子。
即便今日恰逢上巳节,游人较多,但正常的一艘乌篷船,所载之人也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而且这些船的行进速度,已经要比其他的船慢上许多。
可在画船周围,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乌篷船,它们的吃水深度,可是要比那些行进被落在后面的乌篷船,还要深上一截。
也就是说,这样的一艘船,上面载的人,可能就要有七八人之多。
十几艘船加在一起,那就是就是近百人,足足是船上守备的三倍!
一想到这,高莱的两条腿顿时就软了下去,只是顾忌着旁边还有柳清云,这才没有直接瘫在地上。
不光是他,甲板上的众多县卒,看着画船周围的异样,神情都极为凝重,甚至有不少县卒,他们握着枪杆的那条手臂都在颤抖。
大战在即,看着这些县卒们的表现,柳清云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最为他担心的,就是这群战力忽高忽低的县卒。想要赢,就需得将这些人的血性和杀意都激发出来。
可看着这群,连面对一群江湖贼寇都会露怯的县卒,想要激发出这些人的血性,似乎并不容易。
目光又在甲板上环视了两圈,柳清云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勾了勾嘴角,突然放声大笑。
“哼哈哈哈”
高莱两腿已经有些发软了,正想着怎么才能拉柳清云往后避一避,却忽然听到自己的身边传来几声大笑,心中一惊,差点从甲板上跳起来。
不光是他,周围的侍卫和县卒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寻声看来。
看着脸上满是笑意的柳清云,高莱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问道:“柳公子,您……您为何发笑啊?”
“为何?哼”
柳清云轻哼一声,随后将袖袍一甩,慨然道:
“本公子笑江宁世家蠢笨,底下贼子怯懦。一群白痴,竟妄图靠一群懦夫成事,简直是自掘坟墓。”
江宁便是大承如今的京城,柳清云在山阳杀的那批世家,其背后势力大多来自京城。
未等高莱说话,柳清云手指往旁边的湖面上一点,继续向周围高声喊道:
“诸位,我们在这金山湖,等了这些怯懦贼子们一天,可他们呢?却直到现在才敢来,可见这些人心有惧意,未战先怯,他们便已经输了一筹。
而且诸位再看,他们的船只排列如此散乱,毫无阵型可言,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可见其总领之人,不通兵事,底下的人,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甲板上的众人,纷纷顺着柳清云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些乌篷船确实是东一块、西一块,分布湖面各处。
这些县卒们虽然也不懂兵法,但有柳清云在前面解释,此时再看,好像的确也是那么回事。
这样一来,他们心中便不由地少了几分紧张,多了几分自信,那些握着枪杆的右手,攥得也没之前那么紧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乱战(一)
士气的变化是微妙的,但柳清云在楚州领军数年,对这士气的嗅觉向来极为敏锐。
于是,他趁热打铁,继续高呼道:“诸位!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对诸位还心怀惧意。诸位说,他们此番,是做什么来了?”
甲板上既有柳清云从淮南带来的亲卫十余人,也有从县卒里挑选出来,能夜视的精锐十余人。
听闻柳清云发问,那十余名亲卫借着火光互相对视一眼,随后熟练地整齐举刀,高呼道:“送人头!送赏银!”
县卒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些人因为听说有赏银,显得有些蠢蠢欲动。
“送什么?”柳清云没有停顿,又问了一遍。
“送人头!送赏银!”
声音再次响起,而这次回答的人里,已经多了些胆子大的县卒。
——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
柳清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负手而立,任由那些县卒们窃窃私语。
过了片刻之后,他猛然举起手臂,再一次高呼道:“送什么!?”
人都是从众的。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加上之前窃窃私语传递的信心。这次所有的清云卫和县卒,几乎没有犹豫,都在第一时间,跟着举起了手中的刀枪,一同高喊。
“送人头!送赏银!”
喊声震天。
见士气已经调动起来了,柳清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你们的县令高大人,就在诸位身后。刚刚高大人跟我说,今日若能退敌,除开战功赏银之外,人人额外赏银三两,战死者,抚恤加倍!”
说完,柳清云还不忘拿手肘轻轻推了一下高莱。
他毕竟没有暴露身份,县卒们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有些话,得让高莱压轴才行。
高莱早已被柳清云的几嗓子,弄得心神激荡。
此时被柳清云轻轻一推,他心领神会,果断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昂首道:“没错,本官担保,人人三两,抚恤加倍!”
这时代的粮价,一石也不过一百二十文,三两银子,那可就是三千多斤粮食,省吃俭用些,足够一户五口之家吃上一年半了。
“万胜!”柳清云的亲卫们率先高呼。
县卒们面露喜色,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
“万胜!”
先将敌人贬低得一文不值,打消县卒们心中的恐惧;再告诉他们的县令就在他们身后,燃起县卒们心中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最后由县令大人发话赏银,彻底点爆这些县卒们的积极性。
这是柳清云一贯的三部曲。如今用在这些县卒身上,效果也出奇地好。
“起锚”
“起锚”
蹭着高莱的光,再加上最开始的那一波,慷慨激昂地分析形势,此时的柳清云,也在众县卒心中有了一定的威势。
他发话起锚,侍卫们和县卒们就跟着喊起锚。
至于什么是起锚?起锚干什么?为什么要起锚?他们此时心中早已被激动和银子填满,才懒得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倒是高莱还清醒一些,他迷茫地看向柳清云,想询问个缘由。
但战事将起,柳清云根本没心思去向高莱解释,只是一手拽住高莱的衣袖,将其拉到垣立旁,随后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头也不回地嘱咐道:
“高大人,扶稳些。若是扶不稳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
虽然刚刚船上的喊声震天,但乌篷船毕竟离画船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这些贼人们也没太听清,画船上到底在喊什么,只是隐约间听到好像有什么银子。
——银子?咱们就是为了银子来的。
一群刀尖舔血的贼寇,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眼神中闪烁着贪婪与凶光。
“快看,他们要跑!”有人忽然喊了一声。
众人心中一惊,连忙朝向出声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大船的船头上,有一道人影正在收着什么,看样子,像是船锚。
大家都是为银子来的,自然不会让快要煮熟的鸭子飞了,连忙催促着船夫赶快贴上去。
“快,贴上去,快啊。”
“大哥,是不是跟崔管事说一声?”
“说?说个屁!等咱拿了那狗贼的人头,那姓崔的还敢不给咱银子?”
“对啊,大哥说的对啊。”
“咦,大哥,赵家那几个狗贼也过去了!”
“快,绝不能让他们抢先!”
船夫拼命划桨,一群贼寇眼中满是亢奋。
哗——
咚——
船与船之间的撞击声响起。
虽然大多数乌篷船都成功贴上了画船,但仍有三艘乌篷船控舷不稳,一头撞了上去。
画船是柳清云提前暗中加固过的,跟乌篷船相撞,那结果只能是乌篷船,板裂船沉,全员落水。
甚至,即便是那些成功贴了上去的乌篷船上,也有不少人因为没有稳住身形,跌落湖中。
“拉我,咕噜,先拉我。”
“我不会,咕噜,不会水啊,拉,咕噜噜......”
“霍真人!真人!是我啊,我去年还给您捐过银子的,真人别,咕噜,别走啊,咕噜,真人拉我一把啊。”
“喂,你滚开,别挤老子。”
“明明,咕噜,是你挤得,咕噜,挤得老子。”
“还挤?信不信老子先捅了你?”
画船下,不少人挣扎着呼救,甚至为了活命,不惜将刀刃加在,刚刚还跟自己一条船上的‘同袍们’的身上。
而那些没有落水的,也几乎没人去搭救脚下的‘同袍’,反而是一个个争着抢着,沿着绳索往画船上攀爬。
还未正式开战,这群贼子便开始先自乱阵脚。
反观那画船之上,人影肃立,刀出鞘,枪起势,毫无慌乱之态,跟船下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最后面的一艘船上,崔管事站在船头,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阴沉。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聚集来的这群江湖游侠和草莽大盗,其实说到底,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但柳清云的身份摆在那,他没法调动太多的崔家府兵,更借用不了州兵县卒,只能寄希望于,用这些乌合之众的人数优势,将柳清云磨死。
可两边还没打起来,自己这边十五艘乌篷船,便碎了三艘。
这让本想坐山观虎斗的他,很是难受。
“拿弓来。”
他将手向身后的府兵一摊,准备先对着那船头射上一箭,以振士气。
等了一会,他手上还是那般空荡荡的。
崔管事不悦地回头,瞥了一眼崔家府兵,呵斥道:“弓呢?”
崔家府兵抬头看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地道:
“崔管事,您忘了?那些弓弦昨天都被人划断了,咱,没有弓了......”
......
“杀”
“杀啊”
“冲啊,拿银子啊”
“啊,爹爹救我”
“死吧”
画船外侧,一道道狰狞的面孔借着火光,沿着绳索疯狂地往上攀爬。
而画船的甲板上,一群侍卫和县卒也在奋力地挥舞着刀枪,四处奔走,努力地维持着随时可能崩溃的防线。
“落”
三名县卒手持长枪,一边嘶吼着,一边合力将一名体壮如牛的贼寇捅下船。
扑通——
尸体落水,还未等几人欢呼,又是一名贼子从他们眼前攀爬了上来,几人微微一愣,随后便持枪捅下。
“哈!”
那名贼子半只身子搭在甲板上,刚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三支枪头。
“啊——”
贼子魂飞黄泉,落入水中。
虽然一连捅杀两人,但这三名县卒根本没时间去喘息。
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便立刻散开,跑去其他位置继续维持防线。
甲板上到处都是喊杀声,柳清云也没闲着。
他在楚州前线历练数年,自然也有一身武艺,此时一边指挥着众人防守,一边持刀杀敌,倒也不显慌乱。
但柳清云不慌,高莱就没有这般淡定了。
毕竟这甲板上穿着最为华丽的,就属柳清云和高莱两人了。
柳清云一身血迹,目光冷冽,杀意十足,显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因此便有不少贼子,弃强杀弱,向高莱挥起了刀子。
高莱虽然学过六艺,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此时被一群人追杀,手中又没有刀剑护身,他只得借着熟悉船形的优势,四处兜转。
可他年纪毕竟大了,来来回回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体力实在是支撑不住,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与身后贼人的距离也在逐渐缩小。
“狗贼,你莫跑。”
贼人的声音传来,正扶着木柱喘息的高莱听得声音,顿时心中一苦。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追杀自己的人了。
前面几个追杀他的人,都在半路上被县卒,或者被柳清云的清云卫们捅杀,所以他才能半跑半休地挺到现在。
可这样一来,每一个追杀他的人,都是那些新登上甲板的贼人,一个个体力充沛,追得他胆汁都快吐了。
他抬头往前面快速地扫了一眼,眼睛一亮,手在垣立上往后猛地一推,便朝向柳清云的方向跑去。
“柳公子,救我,救我啊。”
柳清云此时正指挥着清云卫们,填补甲板上的防守空缺。
乍听得高莱的声音,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
他是真没想到,高莱竟然还留在甲板上。
他之前是对这个高莱做过调查的,各方传来的信息都是,高莱有德而无大才,贪生胆小且怕死。
之所以选择在金山湖钓鱼,一方面是因为丹徒乃是江南重镇,县卒的战力要比其他地方的高一些。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莱的本家在海陵,乃是定北治地,他别无选择,只能支持自己。
至于高莱本人,找个角落躲好,不死就行了。
毕竟一个四十多岁的文臣,柳清云根本不指望这种人还能杀敌。
可如今出了岔子,高莱都逃到自己眼前了,他又不能不救。只得低声骂了句,“蠢货”,然后摸出怀里的最后一包石灰粉,持刀上前。
钢刀已经逼近,柳清云右手直接拽住高莱的袖子,往侧面一拉。
“低头”
被人追了这么久,高莱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柳清云突然的一声呵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就照做,俯身低头。
追在他后面的那名贼子,也正为即将要得手而兴奋,忽然就见前面的那道身影径直栽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包白色的东西,呼啸而来。
他有些发懵,手臂本能地往前挥刀,将那包东西劈成两半。
白色粉末四散飞溅,与他的肌肤和眼睛进行了亲密接触。
“啊——”
石灰粉见效极快,从眼部传来的灼烧与刺痛,瞬间就让他无法睁开双眼。
手刀掉在地上,他两只手捂着自己眼睛,疯狂嘶吼。
柳清云将高莱拉到身后,等了一会,直到石灰粉渐渐散去,他才贴身上前,一刀插入贼人的腹中。
还未等他再补上一刀,一名清云卫便气喘吁吁地从画船后面跑来。
“报,公子,贼人......贼人从船尾上来了。”
……
“报,公子,贼人从船尾上来了。”
“船尾?”
柳清云听闻此话,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再补上一刀,径直将雁翎刀抽出,一脚将贼子踹开。
侧身看去,只见船尾的防线确实向后偏移了不少。
“还能打回去吗?”
“回公子,船尾守卫不多,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已经尽了全力。”清云卫快速答道。
柳清云皱了皱眉,虽然心中知道结果,但真的从清云卫嘴里听得这话时,还是有些失望。
他还没说话,但一旁的高莱已经有些急了。
“挡不住就叫人快去支援啊!前面这么多人,组织一批去后面啊!”
清云卫没有动作,只是面色难看地看着柳清云,等待着他最后的命令。
其实这些贼子并不强,说是江湖游侠、草莽大盗,但在柳清云眼里,大多都是贼寇、流寇,吃不饱肚子的人。
也就比寻常人心狠手辣一些,这才多了几分凶名。
但真要论力气,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能有什么多余的力气?
第一百六十六章:乱战(二)
唯一麻烦的就是,这些贼子,人有些多。
而且,下面的贼子在经过最初的碰壁之后,也开始放下了个人心中的那点小心思。
该从水里捞人的捞人,该配合的配合,极大了拖慢了甲板上县卒与清云卫们防守的节奏。
同时,最要命的是,厮杀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县卒和清云卫,仗着刀枪甲胄的精良和配合,暂时还没有太大的伤亡,但体力已经消耗得极为严重。
最开始,一名清云卫都能轻易抵挡两三名江湖贼寇,可如今只能保证一对一不落下风。
前面的防线之所以能够维持,主要靠的就是局部的人数优势。
若是将人调去后面,恐怕前面不仅失守了,伤亡也会被急剧扩大。
因此,高莱的法子,绝对行不通。
他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游离在战局之外的那艘乌篷船,这是他最想钓的鱼。
但此时这条鱼还没上钩,若是现在就将后手都用了,他实在是有点不甘心。
可看着清云卫身上沾满了血迹的鳞甲,他更不甘心让自己的清云卫,折在这群贼子手里。
深吸了一口气,他吩咐道:“你带人去后舱,把准备好的膏油和砂石拿出来,给我把前面这些船都点了,另分一队,随我去后面支援。”
“诺”
清云卫抱拳应了一声,随后便喊了几个人向后舱跑去。
“老五,你带人跟我去取油,老六,你带人跟公子去后船尾,其他人撑住。”
“少墨迹!你们快些去,老子撑不住多久。”
甲板上人来人往,叫喊声不断。
柳清云也没耽搁,当下便提着刀,率先向船尾跑去,一路上还帮着几名县卒,砍杀了几名贼子。
“柳公子,等,哎呦”
见柳清云又把自己扔下不管,高莱心中一惊,正打算跟着过去,但刚跑了两步,就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自己一下。
他踉跄了两下,低头看去,只见一柄沾染着血迹的手刀躺在那里,应该是那些贼子死前扔下的。
他毕竟是学过六艺的人,虽然近十几年武艺有些荒废了,但对于刀剑弓弩的使法,他还不陌生。
甚至,在这喊杀声与嘶嚎声夹杂着的甲板上,高莱看着眼前的手刀,竟有些出神。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柳清云之前在前舱对他的那几番敲打,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不行,为了高家,本官不能拖后腿!
这般想着,他俯身将那柄手刀捡起,扭头看了一眼之前追杀自己,如今却半死不活的那名贼子。
他眼神复杂地变了变,随后咬着牙“啊——”了一声,冲着贼人的脖子一刀捅下。
“呃......”
鲜血喷出。
贼子气绝人亡,高莱鲜血覆面,原本一身书卷气的他,此时也多了几分杀气。
而这一幕,恰好被正在甲板上奔走的清云卫副卫长石艾,看在眼里。
身为柳清云从楚州带出来的亲卫,他对高莱这种外地县令可谓无感。
但看着眼前那些脸上写满了疲惫的县卒们,他心神一动,立刻高呼道:
“高大人手刃贼子一名,高大人威武!”
正在前面厮杀的清云卫,听得石艾的声音,头都不回地就跟着高喊道:
“高大人威武!”
“威武!”
清云卫们对高莱无感,但对于那些县卒,高莱就是他们的天。
听得声响,这些县卒们纷纷趁着时机向后方瞥去,果然看到了脸上沾染着血迹的高莱。
一县县令亲自上阵杀敌,这对于这些县卒们而言,无疑就是最有力的激励。
这些心中顿时充满了自豪与感动的县卒们,人人都仿佛打了鸡血般,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枪杆,一边喊着“大人威武”,一边向前奋力捅去。
听着回荡在耳边的一声声威武,高莱此时竟然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躁动了起来。
什么世族、什么高家,此时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学着那些清云卫的样子,从贼人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将刀柄绑在手上,然后刀锋向前一指,“杀啊!”
“杀啊!”
“高大人手刃贼子两名!高大人威武!”
“油来了,快让开!让开!”
“威武!杀啊!”
......
“冲啊”
“哈哈,兄弟们,咱们上来了!五千两银子就在眼前,兄弟们最后加把劲!”
“呜哦哦哦~”
柳清云刚带人跑到船尾,就听到这群贼寇在瞎嚎。
领着人在距离船尾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借着月色与火光,目光在贼人中一遍遍地扫视着。
很快,他就发现,这群人的头头,应该是站在最前面的那名光头大汉。
五步远,跑起来也就是一息的时间。
柳清云眯了眯眼睛,随后提刀弯腰摸上前去,打算趁着贼人不备,先擒杀贼首。
倒是那名大汉身旁的一名贼子眼尖,看到有人过来,立刻高声示警。
“大哥小心,有人来了。”
说着,他提着手刀,直接向柳清云奔来。
柳清云听得动静,暗道一声可惜。
他挺身上前,以胸甲硬接这名贼人一刀,带出一道火花。
叮兹——
那贼子显然没想到,眼前这家伙的身上居然还有甲胄,正打算回刀再斩,可柳清云早已借此机会近到他的身前。
欻唰——
柳清云瞅准时机一刀挥下,干脆利落。
贼子没有防具在身,直接被这一刀砍翻在地。
……
贼首已经有了防备,杀完这名冲出来的贼子,柳清云便没有再继续上前。
他回退到县卒和清云卫身前,与那名光头大汉相视。
那名光头大汉也是才刚燃起火把,扭头一看,就见自家兄弟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不禁大怒。
“小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你夏大侠的人?”
“......?”
柳清云感觉这家伙的脑袋可能缺根弦,都打成你死我活了,还问对方为什么敢杀你。
而且,这人还自称大侠,如此不要脸的行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本不想理会这种脑残,但一番厮杀,他虽手刃了七八名贼子,体力消耗却也是巨大,否则刚刚也不会以胸甲硬接贼子一刀。
更何况,自己带过来的清云卫和县卒们,也都是刚刚在船头经历了厮杀的,体力相比于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有心拖延时间恢复体力,他便给周围的清云卫们,递了个戒备的眼神,随后冲对面喊道:“你是何人?我为何不敢杀你的人?”
那大汉也是有些名气,此番袭杀柳清云,崔家只跟他们说,要杀的是一名得罪了崔家的江湖盗匪,只是跟这丹徒县尉有些关系,这才能借用些县卒。
想想也是,这些人毕竟只是一群刀尖舔血的江湖盗匪,求的是银子,不是送死。
若是跟这些人说,我带你们一起去杀定北侯家的大公子。
估计用不了第二天,当天夜里,这些人就能把带头的绑了,然后快马加鞭地去淮南领赏。
所以大汉下意识地以为,柳清云跟自己一样,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应该见过自己。
再不济,也应该听过自己夏兴元的大名。
于是他拍了拍自己满是黑毛的胸脯,高声道:“我乃夏兴元,夏大侠是也,小贼可听过啊。”
——夏兴元?什么玩意?
柳清云心中充满了问号。
但为了拖延时间,他也不能表现出疑惑,只能装作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高声回道:“原来是夏大侠,久仰久仰。”
见柳清云果然认得自己,夏兴元更加得意。
他哈哈大笑两声,随即道:“小贼,既然听得爷爷的名号,还不快快自缚双手受降?”
夏兴元不是蠢货,他作为一方大盗头目,手下也有嫡系七八人,此番截杀,崔家也是按人头分银子。
他看得出来,柳清云带来的这队人手精悍,尤其是那一个个甲片泛光的清云卫,闭着眼睛也知道,这些人不好惹。
所以他其实也在拖延时间,等其他人上来,然后让别人去打头阵。
柳清云只是扫了一眼这些人的架势,便知道了夏兴元心里的小九九。
既然两方都有心拖延时间,他也不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嘴炮了几句,他便开始将话题引向别处。
“夏大侠,你让在下自缚双手,总得告诉在下,是哪家大人想要在下的这颗人头吧?”
“哈哈,小贼,你竟然连得罪了哪家大人都不知道,活该你今日命绝于此!”
“夏大侠,非是在下不知道,只是在下得罪的大人太多了,一时间也分不清,不如夏大侠发个善心,告知在下如何?”
“嘿嘿,小贼,你现在自缚双手滚过来,说不定本大侠一开心,就告诉了你,让你当个明白鬼了!”
“夏大侠,你先告诉在下,在下再过去如何?”
“你先过来!”
“你先说!”
......
话没两句,便又开始了永无止境的孩童辩论。
柳清云甚至感觉有些无聊。
“小贼,你当真不过来?”
又是一声高呼。
柳清云暗自翻了个白眼,正要回话。
但夏兴元这次根本不待他说话。
话音刚落,夏兴元便直接举刀向对面一指,大喝道:“兄弟们,小贼既然不敢过来,那我们就自己去拿银子!杀啊!”
“杀啊!拿银子啦!”
看着对面士气陡然高涨起来的贼寇们,柳清云微微一愣,随后便是气笑地“呵”了一声。
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一个愣头青模样的人,给小阴了一把。
但不管怎么说,对面的鱼都冲上来了,自己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伸手在衣袖上将血汗擦去,柳清云提刀向前一指,冷喝一声,“杀”
呛——叮——
“啊呃——”
安静了差不多有一盏茶时间的船尾,这一刻,终于还是被嘶嚎和血光再次填满。
“夏元兴,受死!”
“小贼,你爷爷我叫夏兴元!”
......
画船上杀声震天,血气弥漫。
而金山湖里,另外的那四艘画船周围,和湖堤上零零散散的行人,也纷纷被其惊动。
“杀人啦,杀人啦。”
“快跑啊。”
“报官,报官啊。”
不少坦胸露背的商贾和富家公子们,从画船里鬼哭狼嚎地狂奔出来,到处寻找着自己带来的仆役,想求得一份安全感。
甚至,还能看到不少穿着丝薄的女子,光着玉足,也从画船里往外跑。
一个个披头散发,神情慌乱。
其实,柳清云所在的画船离众人并不近,而那些贼寇一门心思都扑在杀人拿银子上,也根本无暇去管旁人。
除了最开始,有几艘离贼寇较近的乌篷船,运气不好遭了殃以外,其他人几乎是毫发无损。
可以说,这些人纯粹是在自己吓自己。
但,恐慌是会蔓延的。
何况,还有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毕竟在画船上的消费可不便宜,若能趁机赖掉这一笔,对于不少人来说,绝对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哭嚎叫嚷声不断,一群人误以为自己就要遭了殃,纷纷不停地往前挤,相互推搡,仿佛晚走一步,就要被身后的恶鬼吞噬了一般。
不远处的湖堤上,一道人影坐在那间酒棚里,正是没有随之前那些学子们一同离去的张然。
他看着眼前,不断有人被挤下引桥,跌落湖中的景象,无奈地摇了摇头。
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似乎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在桌上放了几文钱,随后起身没入附近的一片林子。
不多时,一道烟火从林中升起,将正在附近埋伏的大批丹徒县卒,看得有些发懵。
——难道埋伏在这边的,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
画船船头火光透亮,滚滚浓烟向天空奔窜。
从开战至今,贼人中最悍不畏死的那一批,早已被杀得十不存一。
如今船头又火势乍起,浓烟熏眼,若是继续强攻,自己的小命恐怕就要白白扔在这里;
而船尾已被攻陷,可以无伤登上甲板,在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两相比较,这些聪明的贼子自然知道该选择去哪里。
也是因此,在肃清了船头残敌,见再无贼子攻上来之后,高莱便带着人,齐齐向船尾支援而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迷糊
柳清云自然知道高莱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高莱一眼,淡淡道:“高大人,你有没有听到刚刚这些人说的话?”
“?话?”高莱有些迷糊,刚刚甲板上吵得一匹,他还真没太注意听这帮人都说了什么。
“呵”柳清云轻呵一声,拍了拍自己满是血迹的衣袖,“看来高大人的耳朵不太好啊,刚刚这些人可是说了,本公子跟崔家有仇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高莱总感觉那崔家的两个字,要比其他字的语气重上许多。
而且,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相当于下最后通牒了。
咕——
高莱很是心慌地咽了口口水,他扫了眼不远处那群手足无措,甚至心中还想着求生的贼寇们,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狠下了心,挥手下令道:“杀”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柳清云,见柳清云嘴角似有笑意,他这才稍安了些心。
而那边,在高莱一声杀出口,也是立刻乱作一团。
县卒们持枪捅杀,清云卫在后面压阵,时不时上去补刀。阵型的挤压使得这群贼子根本无法反抗。
尤其是在柳清云持着夹弩,射杀了几名硬气的崔家府兵之后,这些贼寇便彻底化作了群龙无首的一盘散沙。
“啊——,大人,我愿降,我愿降啊。”
“大人,小人不知情啊,小人真不知情啊,饶了小人一命吧。”
“啊,狗官,兄弟们,跟这狗官拼,呃,唔......”
“啊,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
惨嚎声不断。
没了领头的,没了士气,这群战力本就比不上县卒和清云卫的江湖贼寇们,还没过半盏茶,就统统倒在了血泊里。
除了几名跳水逃走的家伙。
“来人,取笔墨。”白竹得意地高呼了一声。
......
画船缓缓靠岸,湖岸上早已不见了人影。
不远处的四艘画船仍有灯火照亮,在这片夹杂着血腥气的世界里,显得有些凄凉。
高莱和柳清云带人下了船,早有安排在周围的县卒,过来护卫。
“大人”一名文书模样的人上前揖礼,表情恭敬。
高莱扫视了一圈众人,微微皱眉,开口问道:“马县尉呢?”
县卒都是由县里的县尉统管,按理说,调动如此大规模的县卒,县尉是肯定要出面的,故而,他才有此一问。
“回大人,下官去找马县尉的时候,碰巧马县尉不在家。下官怕误了时辰,便直接带人赶过来了。”
“不在家?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快戌时了。”
丹徒不像京城那边没有宵禁,作为江南重镇,丹徒仍旧保持着一更天到五更天的宵禁时间。
戌时,这已经是快一更天的时候了,即便是那些在窑子赌坊里玩乐的家伙,这个时候也该回家了,堂堂一县县尉,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不着家?
即便是真不在家,也定然是临时有事,理应派个人等在那里通知马县尉,哪能直接跳过这道环节?
高莱严重怀疑,这两个人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争功劳。
他眯着眼睛,审视了文书一会,终究还是没有发作,摆了摆手道:“罢了,你立刻带人封锁金山湖,给我捉捕一男一女,其中女子衣着绿袍,身高七尺左右,男子负伤在身,两人身高差不多。记住,切不可让其逃脱!”
“高大人”柳清云适时上前,从白竹手中接过五张宣纸,交予高莱,说道:“还有最后逃脱的三人,这是五人的画像。”
画像?
高莱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一一扫过,这五张画像有棱有角,五官分明,画的竟比官府里的文书,还要好。
除了那张绿袍女子的画像。
想想也是,那女子毕竟带着斗笠,看不清面貌,模糊一些也正常。
他抬头看了一眼柳清云身后的圆球,忽然明白了,刚刚在船上,白竹要了笔墨的意图了。
可就是这一会,竟然能画的这么好?
——不愧是定北侯府,真是人才辈出啊。哪像自己,几个歪瓜裂枣还天天勾心斗角。
高莱心中感慨了一句,随后将五张宣纸递给一旁的文书,嘱咐道:“这是这几名贼子的画像,记住,本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是今天杀了几名贼子的缘故,高莱如今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狠辣,少了几分虚浮。
见文书迟迟未动,高莱不悦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有问题?”
文书自然能听出高莱语气中的不对劲,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深揖一礼,小声道:
“大人,金山湖占地甚广,我丹徒县卒不过百余人,这,实在是难以封锁得住啊。”
按照柳清云前世的历史,金山湖应该是在嘉庆年间长江北移之后,经过后世修建而成,占地甚广。
而这个时代的历史已经乱了套,这时的金山湖,虽没有像后世修建之后的那么大,但整个湖面依旧有着八百多亩的占地。
想光靠百余人,就封锁住这么一个大湖,显然是痴人说梦。
文书将金山湖附近的形势,跟高莱解释着,高莱是越听心里越尴尬。
“高大人,不如就让大家,在城外搜一搜吧。”柳清云适时解围道。
人都差点被杀,不搞出点动静是不行的。
可既然封锁金山湖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多搜一搜也好。
高莱点了点头,向文书吩咐道:“那就给本官搜,再把悬赏张贴出去,周围的几座县城,也差人送去几份,本官要让这群贼子,无所遁形!”
“诺”
又对着文书嘱咐了几句勿要扰民之类的话,高莱这才带着柳清云,一起回了县城。
……
柳清云下榻的驿馆在城西,高莱的府邸在城南,两人从北门进城,还能同行小半程。
路上,高莱故作随意地搭话道:“久闻柳公子心有纵横之略,人称一时之杰,今日得见,才知此言不虚啊。”
许是因为彻底被绑在了定北这条大船上,高莱也想着跟柳清云拉近些关系,因此一出口便是称赞之语。
“都是旁人谬赞罢了。”柳清云笑了笑,感慨道:“天下时局如此,北方齐、晋、燕三家称雄,豪杰辈出之人岂在少数?清云何德何能,怎敢以一时之杰自居?”
话音一转,他又道:“反倒是高大人今日之举,令在下有些刮目相看呐。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高大人高升的消息了。”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沾了公子些微的光罢了。”嘴上这般说着,但高莱脸上的笑意却没有下去过。
想他今年也年逾四旬,在县令之位上呆了十余年,一直不得升迁,虽说今日之事风险甚大,但搭上了定北这条船,自己晋升的口子总算是能松开了。
人活一世,求得不就是这么个晋升的机会嘛。
谦虚恭维了一阵,高莱才说道:“倒是柳公子您,何必自谦?在下在丹徒,亦曾听闻‘淮南柳公子,兵诗乃双绝’的赞誉,公子可谓是我大承的文武全才啊。”
“全才?呵”
柳清云念叨了一句,随后自嘲地摇了摇头,“全才又能如何?不还是要被人锁于这京城一隅之地,独看天下纷争,黯然伤神罢了。”
“额......”
柳清云的这番埋怨,倒不在高莱的预料之中。
只见他张了张嘴,想了一会,这才出声劝道:“柳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而且侯爷还在寿春前线,想必也不会让公子,一直呆在京城的。”
称呼直接从定北侯变成了侯爷,可见他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柳清云听着‘侯爷’二字,心中微微一笑,只以为是高莱要有求于自己。
他看了高莱一眼,轻笑一声,“高大人若是有事,不妨直说。若是想要调任到哪里,只要不是太难办,本公子还是很愿意帮忙的。”
柳清云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和颜悦色了,但高莱听得这话,却仿佛受了什么惊讶般,两只手摆的跟蒲扇似的。
“没有没有,在下没有事的,柳公子是误会在下了。”
“没有?”柳清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嗯......其实,也不是有事。”高莱快速地瞟了柳清云一眼。“就是下官刚刚想起来,下官在家族有一个堂弟,如今正在京城任职。嗯......我那堂弟在诗文一道也有些造诣,若是公子有兴趣,或许下官可以给我那位堂弟,修书一封。”
“堂弟?可是中书舍人高尘?”
见柳清云将自家堂弟的名字信口拈来,高莱不禁欣喜道:“想不到公子竟也听过,我那堂弟的名字?”
看着高莱一脸激动的表情,柳清云心中忽然想笑。
海陵高氏虽然也是地方世族,但如今已有没落的趋势,家中长房唯有高尘一人在京中任职,至于二房,也只有高莱一个在京畿之地任职县令。
其实不用高莱说,柳清云自己也本就打算入京之后,便找机会跟高尘搭上话,毕竟一个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怎么看,都要比一个正七品的县令有用。
但还没等柳清云主动提起,高莱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家长房也卖了出来,这是什么人?实在人啊!
柳清云不禁有些特殊的感动。
“若能有高大人引荐,清云自当拜会,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麻烦了高大人。”
“不麻烦,不麻烦。”高莱一脸正色,“若是公子不嫌弃,在下今夜便修书一封。”
“高大人不必如此着急。”柳清云笑了笑,“清云还要在丹徒多呆几天,高大人还是先将今夜这些贼子,一一处理干净吧。”
高莱心中了然,跟着柳清云的话头感慨道:“是啊是啊,下官今夜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些贼子,胆子可真大啊。”
“位高权重惯了,他们的胆子一向不小。”
“要下官说,这些人不止胆子不小,蠢得也厉害!”
“哦?高大人此言何意?”
见柳清云似乎要考较自己,高莱稍稍挺了挺身子,侃侃道:
“公子您乃是未来的定北侯世子,只是差了一纸册封而已。若是公子您此时遇害,即便可以用江湖贼寇遮掩过去,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侯爷还在寿春,便是公子您实际统领的楚州军,也同样驻扎在楚州。若是公子遇难的消息传过去,他们难道就不怕,楚州兵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柳清云闻言,突然顿下脚步,偏过头,借着月色,面色平淡地观察着高莱的表情。
见他神色自然,似乎真的是有感而发,这才淡淡一笑,“高大人真想知道?”
“额”
高莱被柳清云盯得有些发毛,心中一颤,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记得定北侯府除了这位大公子以外,还有一名小柳清云两岁的二公子!而且柳清云的生母,在十二年前,染病去世。但这位二公子的生母,现在可是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秘密,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下官不想知道。”
看着高莱这副受惊的样子,柳清云微微一笑,也不勉强,拱手道:“大人的府邸在城南,在下就不送了。”
“不敢不敢。”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柳清云借机嘱咐了高莱几句,“自己身份不得暴露”、“有功之人要记得封赏”之类的话。
随后,两人才正式分别。
柳清云向城西的驿馆走去,高莱却没有走去城南,而是在周围晃悠,思索着柳清云最后的那几句话。
不能暴露柳清云身份,那通缉的告示就只能写,这群贼人为的是行刺自己。
可凡是被行刺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得被鼓捣些劣迹出来。
再通过江湖人那张,走到哪说到哪的嘴,他算是平白无故背了个黑锅。
但为了定北侯世子背黑锅,也不亏。
高莱在心中这么安慰着自己。
毕竟,这都只是小节。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那位突如其来的定北侯二公子。
他之前能那么快下定决心投靠定北,与淮南柳氏的底蕴不无关系。
大承八大世家中,崔杨王柳,被人称为上四家。
其中杨氏乃是皇族,自不必多说;崔氏王氏一直是江南大族,皇室南迁,崔王两家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损失,顺势崛起也是常理。
唯有淮南柳氏,从并州南下入淮南扎根,三十年前的柳氏三杰,只剩下了柳复一人活着到了淮南,可谓是元气大伤。
但即便如此,柳氏依旧能够位列上四家,可见底蕴之深。
像这种阎王打架,海陵高氏就是个遭殃的小鬼,根本无力反抗。
可如果两个阎王并没有打架,甚至私下里做了交易,那情形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高莱望着天,忽然有些发愁,到底要不要给自己的堂弟修书了。
他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脚下似是踩到了什么,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落。
“哎呦”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