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一万次相遇TXT下载一万次相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万次相遇全文阅读

作者:浮沸     一万次相遇txt下载     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6第一百零六次相遇

    天空有些阴霾,看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大家都担心乐器被淋湿,社长大手一挥,结束今天的排练。

    下午四点,温澄和乐近坐在J大饭堂里,手边放着乐近新买的两杯奶茶。

    乐近把校内论坛的界面打开,把手机递给了温澄。

    温澄快速地划了划,脸色从惊讶变成哭笑不得:“没想到他在你们学校人气这么高。”

    “是个人都看脸,更何况祁教授的颜值简直惊为天人,”乐近撕开吸管,重重一戳,把奶茶推给温澄,“请你喝。”

    温澄也不客气,道谢后直接吸了一口奶茶。

    甜得发腻,奶味很浓。

    她好久没喝过这么接地气的奶茶了。

    饭堂里的人不多,只有窗边的几张桌子上挤满了学生,交头接耳,看起来像是小组讨论。

    她们坐在角落里,顶上的灯管没开,只有手机发出暗暗的荧光。

    温澄想了想,问:“这样会不会对他的工作有影响?”

    “正经影响没有,不是有人澄清了么,说你不是本校女学生,那自由恋爱也没什么,”乐近冲她笑笑,“不正经影响嘛,那就有。”

    温澄眼底露出一丝疑惑。

    “好多女生梦碎了诶,其中也包括我。”乐近哈哈大笑。

    温澄扶额,有点无语。

    好不容易收了笑,乐近似乎又想起什么,“啊”了一声。

    “之前还有个帖子,也是关于祁教授的,我翻出来给你看看。”

    她在搜索栏输入“Q教授”,又翻了好几页。

    期间,颜溪接二连三的发来微信,温澄干脆给她回了电话。

    等交代完去淞旅控股的事情之后,温澄看见乐近露出一个近乎花痴的笑容。

    温澄挂了电话,乐近马上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给她看。

    那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两个男人并肩而行,步伐一致。

    温澄一眼就认出哪个是祁琚的背影,他旁边站着一个英气的男人,身高和祁琚差不多,正侧着脸说话,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觉到他的轮廓深刻,下颌线硬朗。

    温澄放大男人的脸,手机却被乐近抽了回去。

    乐近一脸惊讶:“没让你看那个男的呀……一看就知道他没有祁教授帅的。”

    温澄:“……”这不是重点。

    她脑子有点乱,越想觉得越奇怪,那个男的看起来怎么那么像程亦奇呢?

    算了,她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又吸了一口奶茶。

    奶味在口中淡淡化开,在舌根回甘,好像没一开始那么难接受。

    两人又聊了一会,乐近下午还有堂通识课,只好依依不舍地和温澄告别,离开之前,特地把祁琚实验室的位置告诉了她。

    航院实验室。

    “没错,提高四个量级,能很好的抑制住低频信号的干扰,”坐在电脑前的男生导出环境热曲线的记录,终于笑了:“收工了!”

    祁琚站在他身侧,心思从那些密集的曲线中抽出来。

    另一个女学生拉开窗帘,往外探了探,无意地问什么时候下雨了。

    祁琚出神半晌,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要吃晚餐的时间。

    男生给实验室里几个同学使了个眼神,得到大家的鼓励后,讪讪开口,邀请祁琚晚上一起聚餐。

    祁琚抬头望去,语气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事,你们吃吧,我报销。”

    众人期待的目光瞬间变得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

    随后,祁琚出了实验室,在走廊上给温澄打了个电话。

    信号接通,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问——“你在哪?”

    一瞬沉默,祁琚能听见电话那端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我这边结束了,我接你回家?”

    “祁琚——你转过来。”

    空气瞬间就安静了。

    祁琚转过身,看见他的女孩就站在转角楼梯旁。

    温澄右手提着一把专属于J大的伞,那是她从饭堂借来的,左手抱着一束花,是她在路过的花艺社摊子前买的。

    五支开得正好的香槟色郁金香,被淡黄色的花纸包裹起来,露出一节灰青色的蝴蝶结。

    鲜活明艳的颜色,像涌入的风突然闯进这个沉闷的空间。

    “我来接你下班。”温澄看见他怔在原地,很少见他这副模样,于是歪头笑了笑。

    她神情温和,眼眸似弯月,落进潺潺的春雨里。

    祁琚什么都来不及想,大步走向她。

    温澄把花递到他面前,问好看吗。

    “好看。”祁琚接过花束,无意中触到她冰凉的手。

    两个人的体温对比鲜明,在实验室里待了一下午,他的身体是炙热的。

    祁琚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人带过来,轻而易举抱住了她。

    温澄身上还沾着朦胧的水汽,微凉的外衫,顺着男人紧贴着的衬衫,硬是被他捂热了。

    “怎么,五个小时没见就想我了?”温澄打趣道。

    “嗯,”祁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又低低地应了一句,“很想,很想。”

    ……

    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女同学正埋头刷着论坛,乍一抬头,看见一男一女在楼梯口拥抱。

    男人把女人挡得严实,低头伏在她颈侧,女人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袖口微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

    下一秒,女同学意识到那个男人,就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祁教授。

    她侧身躲在公告栏后面,默默举起手机,火速拍了一张。

    祁琚带着温澄还了那把黑伞,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校园里。

    来来往往的人走得匆忙,唯有他们步伐从容。在这条灰调的小径,温澄手里的郁金香是最后的颜色,而祁琚,与她共享。

    ……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回去的路上一路拥堵。

    温澄看着导航里那一条令人烦躁的红线,让祁琚把车停到学校附近的商超,等吃完饭再回去。

    很巧的是,他们在商场的电梯里遇到了实验室的学生们。

    “——哇抱得那叫一个紧啊,完全看不到她的脸——”

    四个学生正好分别占据电梯一角,三男一女,原本在叽叽喳喳讨论,电梯打开的那一霎那,站在触控屏旁边的女生像被人拔了电源,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然后呢?”站在她身后的男生用塑料袋包起来的雨伞戳了戳女生的书包,督促她接着说。

    “——祁教授好!”女生脸色恢复正常,忍不住拽紧了书包带子,和电梯外面的男人打招呼。

    电梯里的人:“……”

    祁琚眼神看过去,面色讶然。

    温澄眼睫一动,心下了然是什么情况,对着电梯里的人笑了笑。

    两人进了电梯,站在中间,祁琚扫了一眼,五楼的按钮已经被人点亮,他摁了摁八层顶楼的按钮。

    “他们是实验室的学生,冯懿,余棠德,司徒明明,骆意。”祁琚向她介绍。

    冯懿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很有书生气,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性子。

    余棠德、司徒明明不知怎么有些慌乱,不太敢直视她,眼神在电梯里乱飘。

    骆意是个可爱型的女孩子,很小只,背着达菲小熊的双肩包,脸微红,眼睛却一直亮晶晶地盯着她。

    温澄点了点头,依次打招呼,“你们好,我是——”

    “我未婚妻,温澄。”祁琚的语气云淡风轻,却深深地注视着她,眼里似有无限含义。

    温澄侧头看着他,视线凝住。

    同样呆住的还有电梯里的剩下四人,等等,他们听到了什么?

    ……未婚妻?

    未婚妻!!!

    电梯里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直到电梯抵达五楼,发出“叮”的一声。

    骆意如梦初醒,赶在祁琚告别前,往前一步站在温澄面前,问:“嫂子——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温澄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有些怔愣,眨了眨眼,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转头看向祁琚。

    祁琚无奈笑笑,没有反对。

    骆意四人原本打算去五楼吃重庆火锅,如今乖乖地跟在祁琚和温澄身后,第一次踏进商场顶楼。

    “我还是第一次来顶层诶,都不知道这里还有餐厅。”骆意小小声说。

    冯懿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两人,弯腰和骆意说:“这个是私人餐厅,不对外开放的。”

    骆意露出惊讶脸。

    司徒明明说:“的确,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

    余棠德早就在手机里搜了搜这家叫做“知节”的餐馆,很低调,评价不多,只有菜品和人均300元的信息。

    “知节”雅致幽静,装潢古香古色,没有大厅座位,只有独立包间,廊上挂着一排流苏红灯笼。

    一行六人在侍应生的指引下进了“惊蛰”包间。

    祁琚坐下后问:“有什么忌口的吗?”

    四人说没有。

    人手一本菜单,但专心点菜的人只有温澄,祁琚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椅背上,虽然靠的不近,但也很显亲昵。

    剩下四人突然有点难受,感觉自己好像是来吃狗粮的。

    骆意翻了翻菜单,发现这是一家杭帮菜馆。

    考虑在场男生占了多数,温澄点了鲍鱼烧鸡、草扎肉、西湖龙井虾仁、钱塘江大白条、陈年花雕醉甜虾和豆腐羹六道菜,主要都是荤菜。骆意装模作样要了道桂花蜜藕,司徒明明加了个白灼时蔬。

    等菜的时间里,温澄挑起话题,原本有些尴尬的氛围变得欢快。

    骆意是本科生,司徒明明和余堂得是研究生,冯懿博士在读,和祁琚认识已经有六年时间,和他算是同门师兄弟。

    “师兄,我们会不会耽误你和嫂子?”冯懿坐在祁琚旁边,低声问了问。

    下午在实验室的时候,他记得祁琚说的是“晚上还有事”。

    祁琚淡声说无妨。

    无妨?那就是耽误了,但没关系?

    冯懿剜了一眼正单方面和温澄聊得火热的骆意,哪知道她一点眼神都没分给自己。

    ……

    短短五分钟的闲聊,温澄已经知道祁琚曾经上过一次微博热搜。

    去年五月,有搞笑博主在微博征集话题“别人家的老师”,不知道哪个学生把一张偷拍祁琚上课的照片发了上去,配文“兜售前排位置,一万一座”,这条评论火速飙到热评第一。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微博,阅读量不到万,但有个网红博主却在底下认真地评论,全网求祁琚的信息,只过了一个晚上,话题便发酵起来。

    不少J大学子下场,坐实了祁琚是J大客座教授的身份,又有看客翻到航院官网,扒出他的科研经历,甚至一度因为浏览承载量过大导致官网瘫痪。

    航院院长听闻,第二天特意抽空来了趟实验室“问候”祁琚。院长了解他人品,也知道他的身份非富即贵,虽然祁琚做事低调,但院长还是开玩笑地提出让他注册一个微博账号,在招生季期间宣传一下J大航院。

    骆意作为航院学生会宣传部部长,又即将加入实验室,果断承担起这个责任,提出由她来运营祁琚的微博账号。

    祁琚对开通账号这件事敬谢不敏,但某天听说那条出圈微博阅读量已经到了百万,他突然改了主意。

    “祁教授一直不肯,后来是冯懿说了句什么来着,祁教授突然改口答应了厚?”骆意看向冯懿,已经想不起来他当时说了什么。

    冯懿沉吟一下,“当时我说的好像是——”

    “上菜了,先吃吧。”祁琚开口,打断了冯懿。

    冯懿疑惑地抬头。他们认识这么久,祁琚几乎从来不打断人说话,就算在学术争辩的时候,祁琚也是很好教养地让对方先阐述完自己的观点,他再提出异议。

    上了一道龙井虾仁,祁琚舀了一勺到温澄的碗里。

    温澄还在兴头上,自然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虾仁到嘴里,不过半分钟,又和骆意聊了起来。

    话题不知道怎么扯到了学校论坛,骆意兴冲冲地调出论坛界面,温澄扫了一眼,话题已经盖楼到一百二十楼了。

    祁琚这个时候才从骆意口中知道“图书馆ID卡事件”。他一向不关注学校论坛,甚至连账号都没有注册,借着骆意的手机,他一点点看完话题里的讨论内容。

    他蹙眉,脸色有些冷。

    除了骆意,剩下三人都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司徒明明碰了碰骆意的手,她回过头,看见司徒明明很使劲地眨了眨眼。

    骆意这才察觉到祁琚面色不虞。

    “论坛的管理员是谁?”祁琚忽然问。

    “师兄,你是不是想黑了……”冯懿有些犹豫,又换了个动词,“想删了这个帖子?”

    温澄托着下巴,转头看他。

    祁琚原本神色淡淡,在温澄的目光投来后,他的表情终于有些缓和,躬身低低道:“现在情况特殊,我不想你有过多曝光。”

    虽然只是一张侧影照片,但只要认识温澄的人,几乎能一眼认出是她。

    温澄迟滞片刻,却很快知道他的意思:明宸的案子还没结束,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她。

    其余四人虽然听不懂祁琚的话,但也明白了他的态度,余棠德果断联系了管理论坛的同学,让他赶紧把这个帖子删掉。

    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

    骆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嘴碎,剩下三个男生则因为论坛事件有些担心。

    温澄似乎也没了畅聊的兴趣,偶尔提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气氛远远没有先前那么轻松。

    好不容易吃完,骆意要去洗手间,冯懿也跟着出去了。

    余棠德和司徒明明正在和祁琚讨论一个数据,温澄从包里拿出唇膏,和祁琚说一声要去补个妆。

    “知节”的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没有主灯,只有六盏筒灯,营造出了一种神秘微暗的氛围。

    中岛洗手台被镜子分成两侧,朝内的一侧是补妆台,朝外的一侧装有三个铜制的水龙头。

    温澄站在补妆台内侧,一时心血来潮,拿起手机安装了微博,很快就找到那条“别人家的老师”微博。

    热评一还是祁琚的照片。

    他站在讲台里侧,上身穿的浅蓝色衬衫,头微低,额头被碎发遮住小半,似乎在看电脑,神情专注,双手撑在讲桌上,隐隐能看出手臂上贲张的肌肉。

    没有真人好看,但也足够出众。

    温澄把照片存下来,又翻了翻评论。

    清一色的——

    [再也不逃课,争坐第一排]

    [瞬间对学习充满了兴趣]

    [为什么我上学的时候没有这样的老师,为什么!!!]

    [行走的招生简章(爱心眼)]

    [绝了,爱了]

    [高颜值,高智商,这样的人生配置合理吗?]

    [这谁还能听得进去啊,上啥课啊,直接上我]

    [哥哥看看我性别别卡太死]

    ……

    温澄笑了笑,收回手机,正准备回去,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小声争吵。

    她没想偷听别人的隐私,却认出声音主人是熟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去,索性停了脚步,准备往洗手间里侧走。

    “骆意,你是不是没带脑子出门?”

    “冯狗!你骂什么骂啊?”

    “你看不出来吗,师哥他本来不想带我们吃饭的,你还脸皮厚嘻嘻的撵上去,真是没救了!”

    “可是温澄姐没有反对啊。”

    “……孺子不可教也,我今天才发现你情商这么低。”

    “我情商哪里低了……”

    “你看不出来吗,师哥他人那么低调,你还哔哩吧啦在温澄姐面前讲开通微博、学校论坛的事情,会不会看点眼色啊?”

    温澄越听越不是滋味,刚想出去,却听见冯懿说:

    “你难道看不出来,师兄在心里藏了一个人,藏了很久吗?”

    温澄刹住脚步。

    骆意的语调突然降了半分:“冯狗你什么意思啊?”

    “那个时候,师兄不肯开通账号,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冯懿顿了顿才说,“我说,‘连我在家刷抖音的奶奶都知道师兄火了’”

    “哦,好像是。”

    “然后,师兄又问了我一句,他问——如果她也玩微博的话,是不是能看到我。”

    “…啊?”

    “我跟着师兄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身边出现过一个女人。有次他急性肠胃炎,我送他去医院,无意中看见他钱包里夹的一张旧照片,是他和一个女生的合照,穿着校服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妹妹之类的,是喜欢的人。”

    “……啊?”

    “我没看清那个女生是谁,但肯定不是温澄姐。”

    “…………啊?为什么啊?嗷疼——”

    冯懿似乎给骆意一个爆栗,又接着分析:“如果是青梅竹马的话,怎么会那么久不出现啊?而且刚刚师兄还打断了我的话,摆明了就不想让温澄姐听到当年那番话啊。”

    “可是……我觉得祁教授对温澄姐很好啊,还夹菜什么的,应该不会那么狗血搞什么替身梗吧。”

    “你不知道师兄的身份吗,他出身荥城祁家,你每天喝的牛奶就是他们家的产业。”

    “我知道啊,超级钻石王老五,排队想嫁入豪门的人估计比图书馆开馆前的人都多。”

    “师兄刚刚介绍温澄姐,是他的未婚妻,你懂什么意思吗?”

    “我懂啊,就还未过门的妻子呗。”

    “你再好好想想。”

    过了很久,骆意的声音弱弱传来:“……你难道想说他们是联姻吗,没有爱的那种?”

    “对啊!笨蛋!”

107第一百零七次相遇

    从“知节”出来,冯懿四人向祁琚和温澄告别。

    温澄看着他们的背影,拿不准道:“他们似乎还有第二场。”

    祁琚说:“刚刚在吃饭的时候,我建议司徒更换仿真验证的参照物,他们应该是回实验室准备数据了。”

    温澄讪讪地看着他,忽然撇过脸笑出声。

    “祁教授,幸好我不是你的学生。”

    祁琚看她半晌,也跟着她笑了。他顺手牵住温澄的手,问接下来去哪。

    温澄想起最近上映的一部文艺电影《乐塔》,口碑不错。正好商场四楼有一家影院,用手机查了查,十五分钟后就有一场。

    听到她提起这部电影,祁琚似乎想起什么,思忖后点头应好。

    祁琚接过温澄的手提包,提在自己手上,方便她直接在手机上订好两张票,现在直接坐电梯下到四楼就能进去。

    工作日的晚上,看电影的人不多,大厅里几乎没几个人。

    路过前台时,温澄看了看手表,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十分钟,她扯住祁琚的手,仰起脸说:“要不要吃爆米花?”

    祁琚闻着那股浓厚的爆米花甜味,牵着她到前台,抬眼看了看,“要一份大爆米花,”又低头问她想喝什么饮料。

    温澄说:“柠乐吧……算了,我还是要鲜橘水吧。”考虑到今天糖分摄入过量,她还是选了杯不那么甜的饮料。

    祁琚则对服务员说:“一杯柠乐,一杯鲜橘水。”

    “你好,一共六十八元,请问微信还是支付宝?”

    祁琚刚想掏出手机,却听见温澄问能不能用现金。

    “可以的。”

    温澄转头看他:“你带了钱包吗?”

    祁琚有些疑惑,但还是拿出钱包,“带了。”

    温澄接过他的钱包,是法国一个著名的奢侈品品牌。

    木色的短款钱包,偏正方形,圆角设计,很适合放在口袋里。

    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现钞给服务员。

    温澄垂眸,一眼看见那张夹在钱包左侧的照片,稍微有些走神。

    照片泛白,边缘有些磨损,并不是正好放在夹层的尺寸,却被主人用心地摆在中间,一丝不苟。

    是她和祁琚的高中合照,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没有看向镜头,她的脑袋微垂,神情有些沮丧,而祁琚正在低头和她说话,只露出半张脸。

    原本藏青色的高中校服被拍成蓝灰色,和身后的天空属于同一个色系,莫名有种巧妙的和谐。

    但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在什么场景下拍的照片。

    “那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温澄艰涩地出声。

    祁琚愣了愣,才意识到她看见了那张照片。

    他的食指点了点照片,“学农的时候,刚拔完萝卜,”他的嗓音平淡无奇,好像在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苏信偶然间拍下来的,我找他拿了底片。”

    苏信是当时高中班里的体育委员,温澄只记得他是个大高个,连相貌都快忘记了。

    祁琚合上钱包,放回裤兜里,接过服务员递来的一桶爆米花和两杯饮料,抬脚往检票口走。

    见温澄还愣在原地,他把爆米花和饮料放回前台,轻声问:“怎么了?”

    温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抬眼对上祁琚关切的目光,感觉所有情绪像是被瞬间戳破的气球,得到了猛烈的宣泄。

    他的眼神渐渐凝在她脸上,停在她一双发红的眼角。

    “对不起。”温澄走上前抱住祁琚,把脸埋在他胸口。她再也无法伪装成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时忍不住眼里的涩意,滚烫的泪珠就这样大颗大颗落下来。

    那是一串又一串代表着遗憾、难过和悔恨的泪珠,或者更多难以言喻的心情。

    她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有多么廉价,就像电话占线时传来的机械女声,像路人碰撞之后随口的歉意,像轻飘飘的委婉拒绝。

    “如果她也玩微博的话,是不是能看到我。”——这样卑微的话,怎么能从那么骄傲的他口中说出。

    冯懿的话不断在温澄的脑海中回响,她想象不出祁琚是以多么苦涩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也不知道在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当他拿出钱包的时候,偶尔瞥到那张照片,心境是不是如她现在这样难受。

    温澄企图道歉,却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既苍白又无力:

    “对不起,我没有在钱包里放你的照片,我甚至……我甚至都没有一张我们的合照,我走得太匆忙了,好多东西都没带走……对不起,我没带上你,……”她语无伦次地呢喃着,逼仄的胸腔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痛感,“我真的很坏,我当初不应该走得那么干脆……也不应该和你断了联系,对不起……对不起……”

    她会在伦敦的酒桌上想起他,会在篝火之夜的烟花下想起他,会在人满为患的圣诞集市里想起他,想和他分享那些喜悦,想知道他今天穿了什么衣服,想知道他的口味有没有变化,想在他身上许下灵验的祝福,想知道……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喜欢她、等着她、爱着她。

    但她又不想他过得太难,她不要他守着过去独自相爱,也不要他在一片热闹中寂静欢喜。

    源源不断的负罪感像巨大的茧蛹,把她完全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那么他呢,当想起她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祁琚伸手搂着她,把人往怀里又带了带,在她耳边轻声:“别说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正好在她鬓边擦过。右手在她背上安抚地拍着,轻飘飘的,却一直没有停下,另一只手落在她后脑勺上,意图让她不要再哭。

    “是我没有找到你,”他的话音微颤,像是被温澄传染,语调有些不稳,他吸了口气才继续道,“是我在原地等太久了,没来得及走向你,幸好你回来找我了。”

    祁琚吻了吻她的头发,希望能平复她的心情。温澄怔怔地站着,没有看见他眼里翻涌不尽的晦涩。

    那些积攒多年的爱意,早就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他的不甘和愤恨。

    他说他只等到那晚的十二点。

    可他熬了整个通宵,都没有看到她回来的身影。

    时针是个称职的观众,每一天都在提醒他,她没有回来。

    每天的零点,都是一个难以逃脱的无限循环,是一场寂寞的独角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所以他说谎了,他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他等不下去,他会去亲自找她。

    她是他的宿命,是他的玫瑰,是他的虔诚,他怎么舍得舍弃她,又怎么舍得责怪。

    幸好结尾不算狼狈,她回来了,遥遥无期的守望终于此,结束在他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

    ……

    等温澄的情绪恢复,他们早已错过那场电影开场。

    祁琚索性买了下一场次的票,还有四十五分钟。温澄看见电影院隔壁有家超市,想进去逛逛,随便买点什么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

    转了一圈,温澄只拿了一盒奶油草莓。

    路过收银台时,温澄的眼神往柜台边瞟了瞟。

    祁琚向着她的目光看去,自然也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他毫不遮掩地笑了笑,牵住她的手,只说了三个字。

    “家里有。”

    温澄的心跳速度不由自主地加快,似乎能在人潮中准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红着脸走到前面,脑海里不断闪过今早起床时的场景。等祁琚结完账走过来时,她脸上的绯红还没消失。

    “走吧,现在去检票差不多了。”

    进影厅时,巨大的光幕正在播放广告。中央坐着四五个人,有点冷清。

    电影《乐塔》讲的是一个钢琴天才追逐梦想的故事,文艺片,比较小众,无论主演还是配角都是新人,因而票房不怎么乐观,上映半个月只有一亿七千万的票房,但在各个平台上的评价都很好。

    祁琚重新买了一桶爆米花,温澄抱在怀里,一边找位置一边往嘴里塞了几颗。

    他们刚坐下,温澄抬眼,正好看见屏幕上播放着宣传赛狸岛的贴片广告。

    这个宣传片还是温澄在温建时拍板定下的,后来听说,老爷子似乎想把赛狸岛这个项目从温建划给淞旅控股,说不定等她下星期去温渟那报到时,会重新接触到这个开发项目。

    广告结束,电影准时开映。温澄注意到,龙标过后的第一家电影出品公司叫做“相宜影业”。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想到苏相宜。

    祁琚靠过来,说:“相宜影业的‘相宜’,是取自妈的名字。”

    温澄差点被一粒爆米花噎住,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接过祁琚递过来的柠乐立马喝了两口。

    “这部电影,是爸送给妈的周年纪念日礼物。”

    “……”温澄瞪圆了眼。

    “电影的片尾曲是祁琅写的,他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应该是遗传自母亲。”祁琚又补充道。

    敢情这是自产自销啊?

    温澄点点头,没吭声,决定好好看电影。

    《乐塔》的开头讲述的是一对平凡夫妇的故事,女主曾经是众所瞩目的钢琴天才,但因为家境中落,被迫离开梦寐以求的舞台,后来嫁给失聪的男主,成为小城一位籍籍无名的音乐老师。

    男主是个厨师,虽然性格温柔体贴,却因为身体残障,始终无法和女主产生音乐上的共鸣,将就度过了二十年,生活满地鸡毛蒜皮。儿子成年之后,女主一气之下在某个雨夜离家出走,路过一家琴行,就算衣服湿得难受,也忍不住进去弹了好久的钢琴。

    等她从琴行里出来时,却从镜子里看到穿越回二十年前的自己。

    看到扮演女主少年时代的演员出场,温澄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个女孩实在太有灵气,无论是她的笑容,还是坐在钢琴前演奏的样子,都让人移不开目光。

    重活一次,女主没有选择告别舞台,而是勇敢争取机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命运的青睐。

    在本该结婚的那年,女主还是去了与男主撞见的书店,却没有像前世那般遇到他。后来,她获得出国进修的名额,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

    “paniedsometimesalone,stayawesomeallthetime.”一个夜晚,女主独自弹奏着舒曼幻想曲,对自己说道。

    可是,一大滴一大滴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停了下来,轻抚着琴键,没有心思继续弹奏。

    她不知道该把这份成功的欣喜分享给谁,思念像是遇了水的藤蔓,在她心里疯长。

    回国之后,她拜访曾经的恩师。恩师拿出一打琴谱问她,还有和那个听不见的小伙子联系吗?

    她呆愣在原地,问那人是谁?

    恩师娓娓道来,原来在她上学之时,有个男生曾拿着许多手抄的五线谱拜访他。原本恩师并没有过多留意女主,是男生向他展示了女主自己编的钢琴曲,所以恩师才会注意到她。

    女主一页一页翻着那些琴谱,眼眶泛红,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失声痛哭出来。

    那些谱子,是她前世在音乐教室里原创的。

    她不知道,前世的男主,一个丝毫不通音律的厨师,是怎么把这些复杂的音符一点点背下,在今生手抄下来,递给了恩师。

    他听不见,却用唯一一种把听觉转换为视觉的方法,默默无闻地支持她。

    女主像疯了似的满世界找男主,她终于明白——

    在那些练完琴的深夜,是谁为她保驾护航。

    那些味道很熟悉的饭盒,又是出自谁手。

    莫名其妙被修好的路灯、被水泥填好的坑洼……甚至是她每一场演奏的观众里,最先响起的掌声,都有他的身影。

    女主终于在漆黑的夜里找到了男主。

    他隐于晦暗之中,身后星河长明。

    “你找到我了啊。”他说,声音中透着一些雀跃,又迅速沉寂下来,神情有些悲伤。

    女主愣在原地,想要说的话梗在喉间,一双透着盈盈水光的眼睛盯着他,心口狠狠晃了晃。

    “可惜我要走了,”他痴痴地望着她的女孩,“我很高兴,爱的是你,无论是平凡的你,还是闪耀的你,你都是我唯一的爱人。”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弭在月色当中,成为这个世界当中一位无名的旅人。

    电影的最后,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坐在轮椅上,正在和她的孙子讲述着这个梦境。

    但她擅自改了结局,慢慢道:“后来她找到了他,重新生活在一起,他们不再为小事吵架,因为他爱她,她爱他。”

    孙子早已听腻这个故事,抬头小声地问站在一旁的父亲,“爸爸,爷爷不是早就在那场车祸里去世了吗?”

    那场车祸发生在一个雨夜。

    男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用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爷爷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老地方等着奶奶呢。”

108第一百零八次相遇

    电影画面被一片漆黑取代,片尾曲响起,缱绻的旋律下,男生的吟唱纯粹而空灵,带着一点冷涩,却很自然地融入在一字一词之中。

    影厅亮起灯光,终于把众人从虚构的世界中拉出来。

    温澄和祁琚等到片尾曲结束后才离开。

    走到商场窗前,温澄深吸好几口气,才把胸前那阵苦郁的气息逼退下去。

    外面的雨停了,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贯穿浦淞市区的江。

    温澄想去江滩边走走。

    浦淞的江边坐落着无数历史悠久的建筑,夜幕时分灯光璀璨,影影绰绰中还带着缭绕的雾气,划出一条条层次分明的、属于建筑群的金色光带。

    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温澄在熙熙攘攘中牵住祁琚的手。

    她有些后悔,没想到江滩边人这么多,更无心游赏江景。

    好不容易穿过喧嚣的马路,他们走到相对沉寂的小路上,隐于万国建筑背后,年久失修的道路表面有些小小的砖坑。

    旁边路过一个正在讲电话的外国人,却精通中文,带着一点港台腔,“这个我几道啦,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就去找客户……”

    温澄主动提起:“下个星期我就去淞旅上班了。”

    祁琚点头:“好。”

    温澄想了想又道:“之后可能会要出差一阵子,淞旅在全国都有乐园项目,我要考察一下。”

    祁琚稍有迟疑,很快回答:“嗯。”

    温澄:“我看到股权转让书了。”

    话题有些突兀,祁琚低头看她。

    温澄回看他,“抱歉,我是无意中看到的。但我还是想问,如果祁叔叔把深湾集团的股权平价转让给你,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深湾集团总部在宁市,曾排在国内商业地产行业前列。

    与温建这种住宅性质的房地产商不同,深湾早就对商业地产市场增速放缓的预期有所决策,近些年一直在低调投资非地产行业,主要方向是医疗科技和人工智能等新兴产业。尽管市场下行,深湾的每一次投资令人出乎意料,赚得盆满钵满,不断获益的同时也促使公司股价不断翻倍。

    温澄没有和深湾集团打过交道,但也知道深湾集团背后有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Lanny,她的身份成谜,从未出现在媒体面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都三缄其口,从不透露。

    直到那天看到深湾集团的股权转让书,她心中有一个猜测。

    “我会进入深湾的董事会,狙击温建。”祁琚毫不隐瞒,甚至准备全盘托出。

    坐实温建的利空消息,等股价大跌,深湾集团有充裕的现金流,足以在温建陷入困局时,利用大量现金收购温建的股份,以此获得控制权。

    “Lanny.Q是你姑姑祁岚?”

    “是。”

    温澄若有所思,正想开口时,却被祁琚打断。

    他平静地说:“在我这里,你不用苦思冥想,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她不用装作八面玲珑,也不必来回游走于诡谲风云中,不用再斟酌话语背后是否有连环的套路,也不怕一不小心就坠入深坑。

    温澄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沉默下来,一直没有主动发问,她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知道答案后她应该怎么办。

    两人并排走着,身侧是一幢又一幢充满怀旧气息的洋楼,路的尽头能看见天际线,转角上桥又是另一种风情,让温澄在一瞬间以为置身于某个欧洲小镇。

    桥上车流不息,走路的人却不多,时不时有两三个网红站在灯下,寻找好看的角度,举起手机自拍。

    又走了一段路,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灯光耀眼,温澄正好想转移话题,忍不住开口说:“——晚上居然也有人拍婚纱照。”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个话题不比先前那个轻松,又马上闭嘴。

    大概只有在他面前,温澄才会显得异常嘴拙。

    祁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意地扫了眼。片刻,又将视线凝在她脸上,将那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看在眼里。

    她转移话题的功力并不算深厚,祁琚不舍得看她绞尽脑汁,终于开口:

    “刚刚在电影院,觉得祁琅的片尾曲唱得怎么样?”

    温澄的意识有一瞬的空白,他的话题跳跃得太快,以至于让她无法思考,只能很直白地评价:“好听。”

    祁琚笑了笑,他这个吊儿郎当的弟弟,被苏相依宠爱过度,隐约有点纨绔子弟的性情,几乎和他是两个极端。

    他说:“祁琅想往艺术方向发展,大概率是不会从商的。”

    温澄倏然间知道他要说什么,脑中警铃大作,想阻止他说出那番话。

    祁琚却已准备好,“我和家里说好了,我会接过爸的事业。”

    她的脚步停在原地,大声打断他:“那实验室呢?”

    陡然提高的音量引来那对新人和摄影师的瞩目。

    祁琚看着她,声音沉沉:“我参加的只是实验室的课题,等目前的课题结束后,我会退出实验室,你也接触过冯懿,他很适合带领整个团队,甚至比我更适合当……”

    “他再适合又怎样,他能替代你吗?”温澄听了更来气,声音越来越激动,“凭什么,祁叔明明说过,他不会让你插手生意,他会让你安心地……”

    她的声音突然断开,替代的是一声哽咽,“他说会让你继续拓展你梦想中的航天版图……为什么,为什么祁叔说话不算话……”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彻底破碎,像从高空中坠下的玻璃杯,发出激烈的碎裂声后,彻底归于空无的寂静。

    她似乎知道了答案。

    她一开始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只是她一直不肯说服自己,在这一刻,她开始责怪自己。

    “因为我不能再冒险了。”祁琚缓缓启唇,声音镇定,似乎是他早已做了决定,不让人有一丝质疑。

    “你第一次离开,是因为温家,你第二次离开,还是因为温家,”祁琚抬起眼睫,嗓音中透着些许无力,“十一岁那年,我还是个学生,没办法守着你,所以你被送回阳春县,我无能为力。十七岁那年,不管是你被绑在地下室,还是被带回温家,我都找不到你,我以为还是我不够努力。直到我知道,爸和林藻曾经在芒顿见过你——”

    祁琚顿了顿,“我才意识到,是我走错了方向。”

    如果他顺从祁建辉的意愿从商,那么当年在芒顿遇见她的人,会是他自己。

    如果他早就进入祁氏,他就能通过温家的一举一动,知道她在英国。

    可惜没有如果。

    “资本和权力,是这个世界的无二法则。所以,我必须掌握更多的钱和权,才能降低你再次离开我的概率。”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之中,她是最大的变数。他要获得话语权,就必须进入这个生意场,赢得和温家权衡的资格。

    祁琚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隐隐想安抚她,却让她哭得更加猛烈。

    和她在电影院的心情不同,那时她的眼泪里只包含着悔恨和遗憾,如今却是刻骨铭心。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爱她。

    “都怪我……”温澄哭着说。她还是如祁建辉所说的那样,她的出现还是把祁琚的生活搅乱得天翻地覆。

    “可以归因为你,但不能归罪。”祁琚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想,忍不住向她再三强调,“这是最优解。”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在以一种理科思维来分析,企图让她的心理更加好过。

    归因是在客观上寻找原因,归罪则是情绪化地寻找替罪羊。他不会自欺欺人,更不会寻找其他理由来哄骗温澄。

    那天从墓园出来,温澄把发生在上一辈之间的事情告诉他,表面上两个人都云淡风轻,可都在心里掀起汹涌浪潮。

    从那之后,祁琚不再允许自己只做一个旁观者,他主动参加这场游戏,为自己赢得更多筹码。

    他知道父亲祁建辉不会允许他掺合进温家的生意当中,所以他找上姑姑祁岚。

    意料之外的是,他还见到了当年放弃华尔街百万年薪,为了祁岚蛰伏在新加坡祁氏,在最后时刻狠狠给叔父祁建英致命一击的男人——林光溯,也是林藻的养父。

    林光溯似乎早知他的来意,甚至比祁琚想象之中还要更加利落,很爽快地答应了祁琚的合作。

    祁岚坐在林光溯旁边,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直到林光溯搂住她,笑问:“怎么这么沉默,舍不得温山么?”

    祁岚猛然弹开他的手,露出一副被逗笑的神情,似乎想反驳什么,又意识到有小辈在场,撇过头不看林光溯。

    似乎看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祁琚没再打扰两位,很快离开宁市,回到浦淞。

    直到昨晚,他得到祁建辉的首肯,父亲终于默许他的行动,并把名下的深湾股权尽数转让给他。

    ……

    雨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路上有人懒得打伞,雨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们的衣服里。

    电梯按照正常的速度往上升,庆幸的是,没有任何人打搅这一对气息缠/绵的情侣。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智能门锁被打开的响声,意外的,迅速的,又火速归于平静。似乎有人进来了,却没发出声音,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闷闷的嘬响声,夹杂着喟叹的声息。

    感应灯亮起,祁琚近距离地注视着温澄,她的目光有些迷离,却近在咫尺,眼角还带着哭泣后的晶莹,有些发红,像朵绽开的法尔法拉玫瑰,是盛放在雪地里永不消散的情诗。

    灯光暗下,门口响起一阵激烈的碰撞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散落一地——

    是从文件袋里掉出来的,一张张洁白晶莹的纸,铺散在橡木色的地板上,形成一道与世隔绝的天堑。

    黑色针织衫很快被扔在地上,与白茫茫的背景形成鲜明对比。

    温澄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她没有用发绳束于脑后,此刻随着她微颤的身体扬起又落下。

    长裙还完好无损,只是尾摆被推叠到她的大腿,裙子是绸质的,比起棉质的里衣,更容易在指尖滑落。

    祁琚亲手验证了这个道理。

    第一颗扣子松开,露出光洁的锁骨,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昂起脖子而凸起的血管上,白皙的皮肤微微跳动着,似乎在盛情邀请他来欣赏。

    他移开目光,直视她的眼睛,像隐于黑夜中的掠夺者,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猎物。

    “可以吗?”他问。

    温澄咬着唇,从齿间缝隙中挤出一个单音节。

109第一百零九次相遇

    周一,淞旅控股。

    温澄准时抵达写字楼,她的办公室在25层。和温建大厦的豪装风格不同,这幢写字楼更偏向现代简约,以灰白、雾蓝为主色调,整个空间显得明亮整洁。

    颜溪先行一步到了办公室,等温澄进门时,她已经备好一杯热咖啡在桌上。

    写字楼和浦淞的观光塔隔江相望,高层视野开阔,连温澄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和温建集团交接赛狸岛的运营事务。

    赛狸岛算得上是淞旅今年最大的项目,温渟专门成立一个独立的运营部门,归温澄管。

    部门差不多有三十人,温澄简单地开了个会,得知目前的交接工作进展得不顺利,她让颜溪整理好资料,转头去了趟温建,还带上了两个保镖。

    保镖是祁琚安排的两个退役/军人,平日里开着一辆路虎跟在温澄后面,不会跟着她回家或者进入写字楼,只会在外面轮流蹲守她。

    进了温建,温澄一一拜访曾经负责赛狸岛开发、资金、财务、预决算和营销的业务副总,遇到不配合的,她就搬出温思俭的身份,虽然容易得罪人,但效果显著。

    一轮谈判下来,已经将近傍晚。

    虽然还没找到一个关键人物,但其他人都被温澄言语敲打过,接下来的交接工作问题不大。

    和一个关系不错的副总告别后,温澄进了电梯,让颜溪摁一楼。

    她对温建的地下停车场还有点阴影,索性让司机把车开到地面,直接从大厦门口上车。

    电梯下行,在36层停下,门缓缓打开。

    温澄抬眼,正好和门外的人对上目光,两人皆是一怔,又很快恢复正常。

    她看着温墨礼身后的余秘和三个安保人员,打趣道:“这是去哪呢,这么大阵仗。”

    温墨礼朝她淡笑,走进来站在她身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在淞旅控股怎么样?”

    电梯里站着六个人,原本宽松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颜溪往边上靠了靠,看见温墨礼亲自摁下电梯键,眸光微凝。

    “托你的福,”温澄淡定回道,透过反光的电梯门瞥他一眼,“上班第一天就得回老东家上上下下跑一趟。”

    其中意味明显。

    温墨礼脸上的神情依旧,“你放心,老爷子既然把赛狸岛这个项目给了淞旅,我们会好好交接工作的。”

    温澄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向他,又扫了一圈他周围四个人,目光最后落在秘书身上:“余秘,你也听到了吧。”

    余秘原本是温峙的工作秘书,温澄在任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极其忠诚的下属。

    温墨礼在堂议会后进入温建,温峙便把余秘派到温墨礼身边,辅助他接替温澄的工作,这次交接工作,也是由他统管。

    温澄今天找了余秘两回,都被告知他外出未归,没想到正好在电梯里撞了个满怀。

    “温组长放心,我们都在配合淞旅控股交接工作,只不过一切都要按照程序来,还请您担待。”余秘语气恭敬,但字间意思却很明显——

    会交接工作但给你卡卡流程,也不知道是温峙还是温墨礼的授意。

    温澄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却还是笑眯眯地对余秘说:“你也知道,下周有个综艺要在赛狸岛上录制,我记得倪家塞了个网红进来,你说要是那个网红突然违约了,临时再找个人进来也不难,对吧。”

    余秘一噎,看了眼温墨礼。那个网红是温墨礼外家的亲戚,托了他母亲倪筝的关系,想来综艺上露露脸。原本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却没想到赛狸岛板块业务突然被温渟抢走,现在确实不方便私下打点。

    温墨礼没什么反应,倒是一笑,“综艺如果能顺利录制,等广告投放全面铺开之后,对淞旅的股价很有帮助。”

    “是啊。”温澄爽朗笑道。

    他们一行人在十五楼出了电梯,告别时,温墨礼朝她投来淡淡一瞥,眼底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温澄看不透那是警告还是戒备,反正不是善意的眼神。

    等她们到了大堂,司机打电话来,说从停车场开来大门的路有些堵。温澄和颜溪等在门口闲聊,正好聊到温墨礼。

    颜溪问:“你注意到刚刚在电梯里是谁摁的十五楼吗?”

    温澄想了想,没印象。

    “我觉得有点奇怪,刚刚是温墨礼亲自按的电梯,讲道理,他后面跟着那么多人,没理由是他来摁吧,”颜溪停了半刻,推测道,“我猜他们本来也是要到一楼的,所以秘书和安保都没动手,但估计温墨礼不像继续和你同路,所以摁了个十五楼。”

    温澄失笑,想反对颜溪的推断。

    温墨礼不是会退缩的人。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看不出,你还有这一面。”颜溪形容不出她身上那股劲儿劲儿的气势,说有点痞气吧,威胁的语气又不失礼貌,但话里话外总带着点刺儿,能戳到人的痛处,但又让对方发不起脾气。

    温澄反问:“我以前在学校怎么样?”

    颜溪:“那时候感觉你很温柔,说话软声软气的,根本想象不到你还有这么冲的一面,还挺刚的……”

    话说到一半,温澄注意到颜溪的目光忽然往她身后瞟去,变得有些警惕,把温澄往身前拉了拉。

    “怎么了?”温澄侧身,顺着颜溪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两个保安正在驱逐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有些狼狈地躲避保安的身体,嘴里乱嚷着,温澄没听清,只能零零散散听到“说话不算话”、“孬种”两个词。

    温澄微眯了眼,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

    司机把车开到她们面前。

    “走吧,车到了,”颜溪开了车门,让她进去,又从另一侧上了车。

    就在这瞬间,温澄脸色微变。

    她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

    八年前,在荥城的文明街,她和宁安误打误撞碰见几个人躲在废车场附近玩注射,其中就有那个男人。

    虽然过了这么久,但她绝对不可能忘记那个男人的长相。

    车刚起步,温澄让司机停在一个隐秘角落,打电话让其中一个保镖去试探那个男人,又联系上温建的行政总,找她要了这段时间的大门口监控录像。

    等她安排好后,被晾在一旁的颜溪皱眉问:“你认识那个男人?”

    温澄手支着下巴,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个男人,她摇了摇头,“不算认识,我只是很好奇他会来这里找谁。”

    颜溪提醒她:“他看起来很危险。”

    “今天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温澄转头看向颜溪,她不会把颜溪扯进来。

    颜溪耸了耸肩,点头说了个fine。

    三分钟后,保镖打来电话,“温小姐,那个男人很警惕,没有多说就走了,只说他是来找人的。不过我后来问了保安,保安说他提到过一个名字:wen-mo——什么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字,但具体是什么字没有听清……”

    听完所有的信息,温澄挂了电话,嘴里重复这个读音。

    温墨——

    是二房的人。

    二爷温峙有一女两子:三小姐温墨兰,四少爷温墨礼,五少爷温墨屿。

    那个男人是想找谁?

    温澄想起颜溪刚刚那番话,难道温墨礼原本是想去一楼见这个男人,但是中途巧遇自己,避免被她发现所以临时改道去了十五楼?

    要不是她曾经在荥城见过这个男人,她不会把他放在心上,更不会联想到温墨礼。

    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温墨礼对这个男人这么戒备,恐怕和他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

    晚上,温澄把工作处理完,正好收到那段监控录像。

    自从明宸案发生后,温建大厦全面升级安保措施,大门口的监控没有死角,温澄很快就找到想要的视频。

    她暂停视频,用鼠标拉大那个角落,仔细观察。

    男人的五官和她印象中的样子重合,与八年前相比,男人苍老许多,面黄枯瘦,肩背微有佝偻。

    她看了好几遍视频,可惜分辨率有限,她无法通过分辨男人的嘴型来分析他提起的人到底是谁。

    温澄松开鼠标,靠着椅背,盯着桌面上的白色台灯,又疲倦地闭上眼。

    她为自己下意识开始算计感到羞耻。

    就在前一秒,她还在思考,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和二房的人有关系,只要她掌握这个把柄,就多一份对抗的胜算。

    可是她和二房并没有大过节,甚至还和温墨礼有过一次合作。

    非得说有利益冲突的话,也就是上次堂议会时,因为她和明宸案还有牵连,二房提出暂时罢免她的职位,温渟顺水推舟,让她进入淞旅控股,直接永远离开温建,也正合温渊的意。

    想到堂议会那天,温澄的头又隐隐作痛。

    温渊一直不想让她身在温建,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祁家的动作。

    他会不会早就知道祁家要狙击温建?

    如果更大胆猜测,他是不是早就和祁家达成了某种默契?

    祁建辉的同意来得太及时,连她都是在那晚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移出温建核心圈,祁琚就马上收到那份股权转让书。

    温澄甚至一度猜测,温渊会不会和在下另一盘棋,而温家则是他手中的废棋?

    在她看来,温渊对温家没什么感情,他和她一样,除了姓温以外,和这个家族再没有其他情感维系。

    温澄睁开眼,思考是不是要去找温渊谈一谈。

    她至少,要为祁琚做一些什么。

    ……

    颜溪敲门进来,正好看见温澄揉着太阳穴,眼底带着几分迷惘,细细一看,又杂糅着一丝苦涩。

    “这是下个星期的行程,你看看,”颜溪把日程表递给她,简单汇报后问道,“你还在研究今天下午那个男人吗?”

    温澄扫一眼下周的行程,圈起其中几项事务,转眸看向颜溪,直接忽略她的问题:“周三的集团会议电话接入吧,你和我提前一天去赛狸岛,考察航展选址。”

    “……好。”颜溪点头。

    走出办公室前,颜溪突然回头,又走回温澄面前,“澄,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告诉我有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会去查他。”

    “这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温澄把手中的笔丢进笔筒里。

    颜溪理所应当地说:“但我和你在一个阵营当中,不是吗?”

    温澄看她半晌,“抱歉,我没有不信任你。”

    颜溪:“我知道你因为上一个助理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颜溪把温澄心里的担忧直白剖开,平静地看向她:“IjustwanttosaythatI'dneverbetrayyourtrust.”

    温澄沉默许久,把那段监控视频发到她的邮箱,算是一种默许:“能查到多少算多少吧。”

    “没问题,”颜溪用手机查收那段视频,又扬了扬手,“你男朋友在找你哦,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问我你是不是在忙。”

    在来淞旅上班之前,温澄把颜溪的联系方式发给祁琚,随口提了句如果联系不上她的话,可以打电话给她的助理颜溪。

    没想到她上班的第一天,颜溪的电话就派上用场。

    从温建回来后,温澄和骨干成员开了一个短会,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她刚刚思考得过于入神,一直没注意亮起的手机屏幕。

    温澄马上打开手机,从挤满整个屏幕的信息中,准确挑出祁琚的对话框。

    ……

    在停车场看见祁琚那一瞬,温澄的脸上浮起笑意。

    不得不承认,祁琚的到来让她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好像在他身边,她就没法分出多余的心思来考虑其他事情,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也会觉得浪漫又惬意。

    “你怎么来了?”温澄立马上前搂住他,冲他眨眨眼。

    祁琚稍有沉吟,问:“如果我不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下班?”

    温澄哼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你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处理。”

    祁琚揉了揉她的脑袋,垂眸看她——

    “那我的火呢,你打算怎么灭?”

    什么火?

    哪里着火了?

    温澄懵了,撞上他的目光。

    祁琚看着她,倏地笑了,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眸底带着浅浅的亮光,很是亲昵。

    一个眼神,她就懂了。

    “……”

    她的面色浮起一丝绯红,忍不住移开眼,翘着嘴角说:“那个……能不能罢工啊。”

110第一百一十次相遇

    贝籽巷里灯火通明,尽管已经是深夜十点半,生意依旧很好,人来人往,基本都是年轻的大学生。

    从学校北门出,往东拐,沿着一条斜长马路往下走两百米,就能找到贝籽巷的路口。

    贝籽巷是浦淞著名的民间美食街,后面靠着一座正在拆迁的城中村。

    祁琚把车停在学校附近,步行带温澄走到一家名字叫做“合家捞面”的面馆前。

    店面不大,只有八张桌台,左右排开,却很整洁干净。

    装修古朴却精致,复古的吊灯悬在正中,尽头是透明玻璃,能让人清楚看清厨房景象。竹制的牌匾挂在墙上,用小篆体刻了几道必点主食——“招牌牛腩面”、“秘制卤鹅”、“猪软骨高汤面”和“豇豆捞面”等等。

    这里的装修莫名让温澄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来是在哪里见过。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站在最外面的台子边,戴着手套正在打包袋子。

    “向老板,还营业吗?”祁琚走近了问。

    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祁琚后露出一副惊喜模样,“你来啦,营业的营业的,同学你进去坐。”

    看见祁琚身后的温澄,她咯咯笑起来,打了个招呼,“这是看你第一次带朋友来呢,快坐快坐。”

    女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的纹路略深,头发用蝴蝶发卡别在脑后,动作干净利落。

    “向香,这家店的老板娘,”祁琚牵着温澄在一张台子坐下,和她介绍这家店,“她家的牛腩面很香,试试?”

    “好啊。”温澄坐下,四周看看打量这家店。

    “两碗招牌牛腩面。”他连墙上的菜单都没看,熟练地对向香道。

    向香把袋子交给刚来的外卖员,进了厨房,应了句好嘞。

    温澄低头看桌面上立着的菜单,随口说:“你经常来?”

    祁琚点头,“嗯。”

    她心中一动,骤然想起,这种中式装修和祁建辉早年在荥城开的连锁餐馆风格相似,几乎像从一条流水线搬下来的店面。

    不过这家店选址有些偏,如果从J大校门出来,要走将近十分钟的路程,他居然经常来?

    祁琚扯了几张抽纸,一边擦拭桌面,一边解释:“她家的生意很好,主要是做学生外卖的,堂食的人不多。”

    温澄也抽了张纸巾,加入擦桌子行列。

    她问:“你吃外卖?”

    “不怎么吃,我会直接到店里来。”

    她有些诧异,为了吃这家的面,从J大来回路程要花费将近半个小时,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而且他和这家店的老板娘很熟,还知道她的名字叫向香。

    “祁同学经常来的,以前基本一个星期来五六次。”向香在厨房看见他们在擦桌子,拿了块干净抹布出来,往桌子上一呼,把上一桌留下的油渍擦干净,边边角角都没落下,又像一阵风卷进厨房,只留下一句“面很快好啦。”

    一周来五六次,这个频率高得离谱。

    温澄想了想,忍不住说:“你的饮食习惯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

    “嗯?”祁琚抬眸看她,顺手从筷桶里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

    温澄:“我记得小时候,你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和别人分食,连在家里吃饭,苏阿姨都会让保姆单独给你备一份菜,但是昨天,你居然和骆意他们在一张桌子吃饭,有点出乎我意料。”

    她继续说:“以前的你也不会来这种小馆子,你对菜品很讲究,去的都是私房菜馆,更别说坐的还不是包厢,是大厅散台。”

    在她印象里,祁琚就是个不接地气的少爷。

    祁琚平静地看着她,轻轻开口,语气低缓柔和:“——因为是你喜欢的味道。”

    因为是你喜欢的,所以他花费一番心思才留下这个味道。

    因为是你喜欢的,所以他光顾了整整六年,贯穿整个学生时代。

    温澄怔了怔,她喜欢的味道?

    很快,向香把两碗热腾腾的牛腩面端到他们桌上,让他们慢用。

    劲道的手打面上铺着一层满满的牛腩,奶白汤面浮着嫩葱花和碎芝麻,热汽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温澄先喝了口汤,眼底有一丝惊喜,不是市面上那种廉价的鸡精味道,而是牛骨熬制出来的鲜味。

    味道很熟悉……

    就像……

    像……

    骤然间,她的脑海中翻涌出许多碎片,陆陆续续拼成记忆深处的那个早晨。

    她离开的那天,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祁琚还是少年模样,背脊瘦削,他孤单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阖家捞面的纸袋,是她最中意的荥城老店,里面装了一碗招牌牛腩面。

    他眼里揉杂着难以复说的沉郁,对她说:

    “你走吧。”

    “十二点。”

    “我只等你到今晚十二点。”

    “程澈,我不喜欢等待,不喜欢被人甩在身后,更不喜欢事情发展到无法掌控的地步。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我的底线。”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我等你。”

    ……

    尘封已久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相互交织,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慌乱,视线慢慢凝聚在祁琚身上。

    温澄看向他,眸中带着水似的清亮,沉默许久,她轻声问:“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味道几乎和荥城的阖家捞面一模一样。

    他笑说:“是冯懿介绍的。”

    简单的六个字,发生在六年前的元旦前。

    那一阵子,祁琚总是最晚一个离开实验室的学生。临近年关,夜晚天气寒凉,街上的店铺早已关门,路上只有几个小贩。

    冯懿的数据出了问题,他刚在路边随便打包好一份牛腩面,钱还没付就被导师在电话里痛骂一顿。

    他只好回实验室修改数据,没想到祁琚竟然没走。

    冯懿试探地问祁琚,介不介意他在实验室里吃面?

    实验室里只有他在的那一角露出灯亮,静悄悄的,三秒钟之后,祁琚说不介意。

    冯懿看着灯光下的男人,神情平静,像雪夜里的独行者,茕茕孑立,背影在光亮的衬托下透出一股孤单的味道。

    冯懿不知道,就是因为这碗他带去实验室的牛腩面外卖,让祁琚记住了他的名字。

    祁琚临走之前,闻着空气中残存的味道,问他这碗面是哪里买来的?

    冯懿啊了一声,有些遗憾地咂咂嘴,说这个面就是路边打的,小摊没名字,摊主是个老奶奶,貌似做完最后一份牛腩面就回家了。

    祁琚听后沉默几秒,和冯懿告别。

    他从院楼出来,穿过马路,走过操场和图书馆。一排路灯只亮起几盏,路上几乎没有人,四周宁静而漆黑。

    他停下脚步,坐在木制的长椅上。世界像被摁下暂停键一般安静,祁琚突然想起来,原来过了零点,就到元旦了。

    新的一年。

    旧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他双手捂着脸,企图遮住悲哀的神情。

    就给自己十分钟的时间,让他在沉陷的边缘,想一想那个女孩。

    十分钟过去,他又多坐了五分钟,起身之后,不知道怎么走到贝籽巷。

    路过一处风口,冷风顺着巷道灌进来,他感觉到一阵寒意,后知后觉原来当夜温度已经到零下。

    寒意过后,他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就能找到那个摊主。

    终于,零点过两分,他被那阵熟悉的鲜味吸引,目光落在一个推着车的老奶奶身上。

    还有她身边的几个小混混。

    他仅仅用了三秒钟确认,那群人在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年人。

    很奇怪,他没有喝酒,却像一个醉汉,单枪匹马,仅凭一腔怒气冲了上去。

    不是黑/帮火拼、帮派混战,也不是街头械斗,他只是单纯动拳头,像泄愤一般,把那几个小混混揍到地上,自己也挂了彩。

    混子傻了眼,他们只是想抢个几百块钱,在网吧通宵一个晚上,没想到进了警察局。

    他的右手虎口被水果刀划伤,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急诊医生帮他缝了针,判断会留疤,他扯唇一笑,说没关系。

    医生看了看他指腹上的茧痕,问他是不是弹钢琴的。

    他点头,不过很久没弹了。

    医生庆幸道,幸好刀子没再往深里划,如果伤到神经就不是缝两针的事情了。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看起来毫无所谓,心想,反正那个唯一的听众,早就不见了。

    最后,是他把老奶奶送回去的。

    老奶奶姓向,只有一个跟她姓的女儿向香,两个人止不住地向他道谢。

    天快亮了,他说想喝碗热汤面。

    老奶奶立马下锅煮了一碗牛腩面,热情到肉比面多,蒸起来的热汽熏疼他熬红的眼。

    在汤入腹的那一霎那,他甚至还有些难以相信,味道简直和荥城那家老店一模一样。

    只不过两年前,他吃的那碗面,是冰凉的,油渣子浮在汤上,牛腩硬得嚼不动,面条也坨得不成样子。

    面和人一样,都被扔在了原地。

    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听闻向奶奶打算离开浦淞之后,他斟酌一番,问她们接不接受投资。

    翌日,他让林藻在贝籽巷盘下一家店铺,以远低于市面的价格租给她们。

    向香问他,店铺取什么名字好。

    他缓缓说道,就叫合家捞面吧。

    合家捞面,阖家捞面。

    说不定未来某天,她会因为这个名字,一时兴起踏进这家店。

    上天待他不薄,尽管她从来没留意过这家面馆,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依靠这些旧年念想让她回到他身边。

    因为,她已经在了。

    今晚的温澄特别粘人。

    无论祁琚走到哪里,她都跟在后面,就连洗澡,她都跟了进来。

    祁琚当然不会放过她。

    淋浴喷头开着,温热的水流顺着磨砂玻璃涔涔流下,在地上溅起一道又一道的水渍。

    温澄手中的沐浴露不受控落下,瓶子咕噜噜地滚落到他们脚边。

    丰盈的桃子果香混合着清淡矜持的乌龙茶味,新鲜果肉散发出的香味与脆涩的青芽气息交缠,淡淡氤氲在狭小的空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浓郁,给整个淋浴间染上一层令人遐思的红晕。

    在喧哗的水声里,无数浓情爱意隐匿其中。

    这是一场洛希极限式的欢愉。

    在天文学的概念里,洛希极限是指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

    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较弱的天体就会倾向碎散,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

    在他们的世界里,他就是那个被撕碎的天体,继而变成无数的星尘,拢聚在她身边,成为围绕她运转的星环。

    也就是传说中的——“用一场粉身碎骨,换一个永恒的拥抱。”

    ……

    深夜,温澄依恋地躺在祁琚怀里,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滑过又落下。

    “那两碗面,老板没收你的钱。”她停下调皮的手,抬头看他。

    “嗯。”祁琚没有多解释,她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到八分。

    但她不会知道那个夜晚有多冷,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才找到老人家,又是以什么心情冲上去和人打了一架,还留下一道不会消失的疤痕。

    温澄闭上眼,脸凑在他肩旁,和他提了一句下周要去赛狸岛出差的事情。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她问。

    他挠了挠她下巴,说:“下周可能会忙,我会尽可能抽出时间……”

    温澄捂住他的嘴,装作不在意:“我只是象征性地问一问,我也会很忙,没时间陪你。”

    祁琚撩起她散在枕头上的发丝,在指尖旋了旋,又吻住她脸侧,“可是,我想让你陪我。”

111第一百一十一次相遇

    四月,浦淞的玉兰花期过了,江滩路上的郁金香开得正好。

    馥芳香气弥漫,万物生机降临。

    九点半,温澄刚进办公室,颜溪就跟上来,怀里抱着一份资料,进来之后把办公室的门锁上。

    她扔了一份文件在温澄桌上,“那个男人的身份,查到了,他叫梁有焘。”

    温澄翻开资料,看得很认真,目光落在一行字上,诧异地抬头,自言自语问:“组织卖-淫-罪入狱八年?怎么是这个罪名?”

    不应该是贩-毒-罪吗?至少也有非法持有-毒-品-罪名吧。

    等温澄看完,颜溪把资料扔进碎纸机,彻底粉碎后才移开目光,和她对视几秒,慢悠悠地说:“是啊,上个月2号被放出来的,出狱第三天就和社区报备,从荥城来了浦淞。”

    温澄皱了下眉头,把当年在文明街遇到梁有焘一伙人注射/吸/毒、还被他们围追堵截的事情简单告诉颜溪。

    “Waitamoment……”颜溪不可思议道,“你当年就玩这么大的?”

    “……”温澄摸了摸额头,“I'mavictim,ok?”

    她是个受害者。

    颜溪举手作投降状,“不管他是组织-卖-淫还是贩-毒,这件事情应该交给警察叔叔,我劝你不要插手。”

    听到她提起“警察叔叔”,温澄安静片刻,陷入一阵沉思。

    警察吗?她正好认识一个,而且说不定他还认识梁有焘。

    “喂——”颜溪在发愣的温澄面前挥挥手,“你在想什么?”

    “你说他来浦淞的目标会是我么?”温澄突然发问。

    颜溪思考几秒,摇了摇头,“不像是,你不是出现在他面前了么,周一那天我们站在门口起码也有三分钟,他不是个瞎子的话肯定能看见你,但他没什么反应啊,显然不认识你。”

    “那就是温墨礼?”温澄把她的想法全盘托出,认为那天温墨礼本来是想去见梁有焘的,但因为中途遇上她们,所以临时改了道。

    颜溪还是摇头:“不太符合逻辑,如果说温墨礼要见梁有焘的话,完全可以把他请进大厦里,随便找个偏僻的会议室见面就好了,他没必要亲自去一楼吧,难道还要迎接不成?或者,他们如果约在外面见面的话,那保安也不会拦着梁有焘。”

    颜溪的话有道理,温澄瞬间不说话了,她垂着头,半个人陷在柔软的靠背里。

    一分钟后,她蓦然抬起头:“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梁有焘要见的不是温墨礼,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听见梁有焘来了,让保安把人赶走。但这件事却被温墨礼知道了,于是温墨礼打算带着几个保安去了一楼,看下他是何方神圣?”

    颜溪直直地盯着她,忽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澄。”

    “虽然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坚持,你不要管这件事。”

    “我有分寸,”温澄直起身,又吩咐道:“帮我查下周一那天,温峙和温墨屿在不在温建大厦?”

    “好。”颜溪相信她的决定。

    隔了几秒,温澄翻了翻今天的日程,抬头对她说:“另外,今晚的会议我不参加了,你再帮我约一个吃饭的包间,地点就选在……浦淞市局附近吧。”

    颜溪离开办公室之后,温澄走到窗前,给手机里存着的一个无名联系人打了电话。

    可惜,电话一直没接通。

    颜溪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到五分钟就发来饭店的地址。

    温澄索性编辑一条短信,发给那个始终没有接听电话的人。

    ……

    四个小时前,天刚亮。

    浦淞公安分局接到报警,城东区域发生一起故意伤人案,公安迅速组织警力赶到现场,将一名受伤人员送医救治,犯罪嫌疑人在逃中。

    市三院急诊室里,励扬和乐恒里汇合,分局的张队简单汇报完目前的调查结果,把被害人和嫌疑犯的资料发给他们。

    张队:“励队,被害人李承山和你们一直在查的那个案子有关,两个案子或许有联系。”

    励扬快速地浏览一遍案情,“李承山情况怎么样?”

    “腹部被捅了三刀,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人还在昏迷中。我们已经安排了现场勘察和人员走访,已经采集到了犯罪嫌疑人的指纹,通过数据库比对,是一个叫邱大伟的男性。”

    “邱大伟?”靠在墙边的乐恒里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名字?”励扬摸了摸后颈,闭眼思索。

    乐恒里陡然反应过来,眸底划过一道光亮,“温建的安山项目,曾经发生过一起坍塌事故,导致三个工人死亡,邱大伟是其中一个工人的儿子。”

    励扬拍手,喊了一声对。

    乐恒里和励扬默契地对视一眼。

    回到市局,乐恒里翻出之前的卷宗,埋头研究这几人的关系。

    励扬拍了拍桌子,召集大家进去开会。

    虞琳把安山项目的信息投影在屏幕上,“安山乐园堡,位于浦淞市郊的开发区,是温建集团这两年的重点项目,今年2月3日,三期乐园施工工地发生一起坍塌事故,造成三死十六伤。三名死者分别是工人薛茫、邱国义和常晔,死因皆为高处坠落导致的颅骨碎裂和多处严重损伤,当场死亡。十六名伤者均为轻伤,并无大碍,目前均已出院。”

    “事故发生后,开发区政府成立特别调查组进行调查,经查,这起事故是责任事故,根据有关规定,对温建的五名责任人进行了处理,其中责任最大的是温建第三工程部的前总经理李连山,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被判刑四年,目前在第三监狱服刑中。”

    “李连山利用名下的一家建筑公司,克扣项目工程款近八千万,为了降低施工成本,擅自变更设计方案,违法施工;非法购买、储存、使用劣质建筑材料,甚至制作假图纸、假报表应付质监部门的检查;事故发生后,甚至制造假象掩盖事故,无视监管监察甚至阻挠事故调查。”

    虞琳介绍完安山项目的情况,乐恒里补充道:“根据我们之前了解到的,李连山的哥哥李承山,男,47岁,无业,曾多次在温建大厦闹事,声称李连山是死者明宸的替罪羊。调查组介入后,并没有发现明宸和李连山有不正当的财物交易往来。”

    “本月5号凌晨4点30分,也就是三个小时前,有人持刀非法进入李承山的家中,李承山腹部被捅三刀,凶器是一把十二厘米的不锈钢剔骨刀,犯罪嫌疑人初步锁定是邱大伟,也就是——因安山项目事故死亡的工人邱国义的儿子。”

    听完,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都能看出来,今天发生的这起故意伤人案,和明宸的案子多少有些联系。虽然上周抓到了林子祥,但他嘴闭得太紧,又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他妈的什么都问不出来,如果能抓到邱大伟,说不定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切入口。”

    励扬简单补充完两件案子之间的联系后,又给众人分了工:“虞琳,你继续留在队里查安山项目的资料,和经侦大队、安山调查组保持联络,阿乐和我去支援分局抓捕邱大伟的行动,大虎、阿全今天继续审林子祥,水秀和小翔去套一下杨桐的话,剩下的人跟好自己手里的案子。”

    解散后,趁着准备间隙,虞琳拉住乐恒里,低声问他:“你上个星期一直在蹲点,好不容易抓到林子祥,又一直连夜审他,几天都没休息,励队又叫你去支援行动,你身体能吃得消吗?”

    乐恒里淡笑,若有若无地避开她的手,利落地点了一支烟,挑眉对她说:“死不了。”

    虞琳松开手,盯着他,“以前跟案子,没见过你这么积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

    温澄的短信成功发给了乐恒里,但那时他正在郊区蹲守邱大伟,根本没时间管那条陌生短信。

    经过分析现场痕检和事发监控视频,推断邱大伟是激/情犯罪。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在城区一家市场卖猪肉,天还没亮就要去屠宰场守着杀猪,然后运到市场分割。

    凌晨三点,邱大伟在运输猪肉时,货车意外剐蹭到李承山的新车,两人爆发冲突。邱大伟一路尾随李承山回家,强行入室,泄愤地用剔骨刀捅了他三刀。

    邱大伟在行凶后逃跑,没来得及拿走出租屋的钱财,甚至连身份证都没带走。

    通过天眼系统比对人像,公安发现他曾在上午九点出现于郊外国道。走访得知,邱大伟有个女朋友,住在浦淞郊外的违规自建房里。

    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邱大伟有很大可能来找他这个女朋友,乐恒里就守在这一片区域监控她。

    果然,邱大伟很快就出现了。

    乐恒里和另外三个刑警包抄围堵,但邱大伟很了解附近的地形,从一处通风管道爬出去,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离他最近的乐恒里毫无犹豫地追上去,他的身形高大,在管道里爬得艰辛。

    出来后是一座小山,森林密布,乐恒里给同事留了记号,顺着脚印找到邱大伟的藏身之处。

    凭借体力压制,乐恒里很快擒住邱大伟。但邱大伟只是假意降伏,趁他不注意时用随身带着的凶器剔骨刀,猝不及防地给乐恒里的手臂划了一刀。

    乐恒里越想越气,一个挺身反扼住邱大伟的手腕,他吃痛难耐,剔骨刀落下,被乐恒里狠狠踢开。

    邱大伟跪趴在地上时,乐恒里的膝盖狠狠往他腰间一咯,几乎用上能压断他肋骨的力气,眉间还带着暴戾,轻蔑道:“服不服?”

    三个同事赶来时,乐恒里才放开他。

    把人带回局里之后,乐恒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励队皱着眉,感叹他是阴沟里翻船。

    能打退国际雇佣兵的乐恒里,居然在一次常规围剿中受伤,这件事很快就传遍浦淞市局。

    虞琳整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将近晚上九点。她直接替乐恒里给励队请了个假,强行拉着他到医院重新消毒包扎。

    医院处理室。

    “随便处理一下吧。”乐恒里啧了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在护士的要求下把刚换上的新衣服脱了半边,露出结实的身材,六块腹肌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呼一吸之间微微擎动,展示着属于男人特有的荷尔蒙。

    他刚抽完两支烟,周端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味,脸上有些疲色,连日的劳累在松懈后忽然袭来。

    没受伤的手撑在台面上,支着下巴,没有笑意的脸看起来像一块坚硬的冰,整个人似乎游离于颓废和狂野之间,神态桀骜,很是不羁。

    给他消毒的护士悄悄地红了耳朵,有些心不在焉。

    虞琳本来站在他边上,感觉到那股不自在,借口去买水离开。

    “我不怕疼,你不用顾虑。”乐恒里依旧没什么表情,瞥了一眼伤口,对着护士说。

    “……好,”护士加快手中的速度,又问,“刚刚那个小姐姐是你女朋友吗?”

    乐恒里蹙眉,“不是。”

    护士抬头看他一眼,乐恒里等得有些不耐烦,“我还有事,麻烦你尽快。”

    “好嘛,你不要老是催我。”护士有点生气,语调微嗔。

    乐恒里索性掏出手机刷朋友圈,他的好友不多,一会就刷完了。退出微信之后,他才想起今天好像收到过一条陌生短信。

    打开信箱后,他微怔,足足把那条短信看了三遍,像想从手机屏幕里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番思索之后,他回拨电话。

    “你好——”那端接得很快。

    “……”乐恒里听见传来的女声,一时哑住。

    处理室里很安静,护士听见对面是个女人,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他。

    没听见声音,温澄看了眼手机尾号,顿了顿问:“是……乐恒里吗?”

    “……对,是我,你找我什么事?”他终于出声,还忍不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挠了挠鼻尖。

    “诶你别动呀,”护士连忙稳住他的手,“脱了脱了——”线脱了。

    “嘶——”乐恒里抽了一口气。

    温澄在电话那端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安静了一瞬。

    “我现在有点事情,晚点再说。”说完,乐恒里就挂了电话,和护士对视。他不想让温澄知道自己受伤了,也没辩解自己此刻在医院里。

    乐恒里咳一声,视线在伤口上来回扫了扫,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对护士说道:“那个……还是好好缝吧。”

    放在平时,他对伤口缝针没什么要求,但刚看到温澄的信息,说的好像是——想请他吃饭?

    乐恒里透过反光的镜面扫了眼自己——

    头发凌乱,很不精神。

    手臂受伤,狼狈不堪。

    裤腿上全是泥,脏不拉几。

    一双黑靴变成灰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乐恒里:“……”

    靠!

112第一百一十二次相遇

    等乐恒里包扎好伤口,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刻。

    虞琳站在转角的墙后,听他播了电话。

    她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谁,但乐恒里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微哑的磁性:

    “……什么事?……当面说?……那就明天吧……早上?呃……你白天都没空?……那吃个早餐?……好……不用在附近……哦你顺路么……那就在那吧……八点可以。”

    “……明天见。”他低低说了声,然后挂断电话。

    虞琳突然不想在此刻见到他,给他发了短信,说她先回市局,让他好好回家休息。

    那边传来信息提示声,似乎是乐恒里看到短信,笑骂一声“臭丫头”,随即离开,毫无怀疑。

    虞琳耷拉着眼角,顺着光滑的墙壁慢慢蹲下,抱住膝盖,目光渐渐放空。

    另一边,乐恒里没有回家,又折返回市局。

    励扬看他又出现在办公室里,眉梢一挑,“你回来的真及时,分局那边刚审完邱大伟,有结果了。”

    案情和他们先前分析的差不多,李承山和邱大伟两人因为车辆剐蹭吵起来,邱大伟认出对方是李连山的哥哥,想起他意外去世的父亲,而李连山只用吃四年的牢饭就能出来,于是把对李连山的愤怒嫁接到李承山身上,怒气更甚,于是冲动犯罪,入室伤人。

    乐恒里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眼神在办公室里一扫,顿了下问:“虞琳呢?”

    励扬轻啊一声,“她不是和你一起去医院么,不对啊,你们没一起回来?”

    乐恒里:“她说先回来了啊——”

    说话间,虞琳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没分给乐恒里一丝眼神,朝励扬点了个头:

    “我回来了,刚去了趟档案室。”

    乐恒里蹙了下眉,“以后那么晚别一个人,还差等我那几分钟么?”

    “不想等了。”虞琳淡淡说道,随即把桌面上散乱的文件扣起来,整齐地塞在夹盒里。

    两个男人安静几秒,励扬挤眉弄眼,用眼神询问他们之间怎么了。

    乐恒里被她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整懵了,他扯扯唇角,问今天审杨桐和林子祥的情况怎么样?

    励扬扬起眉梢:“他们很显然是认识邱大伟的,提起邱大伟名字时,微表情出卖了他们。”

    乐恒里沉思不语,几秒后问道:“你说——他会不会是那个,男扮女装的环卫工人?”

    “温澄口中提到的第三人?”励扬很快反应过来,“不排除这个可能。”

    虞琳此时开口,“刚查到邱大伟的体征信息,体重62公斤,身高179厘米。”

    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们三。

    之前技术科发来的分析报告里,推测电梯监控里的男人身高大约在180厘米左右,误差在±1厘米之间。

    “大虎,打个申请吧,把人从分局提过来,我亲自审。”励扬站在办公室中央,强势道,“虞琳通知技术科,明天让他们把监控视频里的人和邱大伟做个比对,另外阿乐,约一下温澄,过来协助调查,让她认一下邱大伟,再做个笔录。”

    虞琳:“好。”

    大虎:“OK。”

    乐恒里:“明早八点。”

    励扬喝了口咖啡,对他提到的时间点感到疑惑:“嗯?什么?”

    “明早八点,她来。”乐恒里靠着椅背往后仰,双手抱臂,漫不经心说道。

    “这么确定?你还没通知她吧?效率这么高?”励扬叼了根烟,含糊地抛出三个问题。

    “本来约了早上谈点事情的,直接让她来局里吧。”乐恒里从励扬手上的烟盒抢了条烟,咬在嘴里,凑到他身边,挑了挑眉,示意励扬点火。

    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周遭人都明白了,敢情这是提早约好了?

    凡是那天见过温澄的人,都知道她和乐恒里的关系不一般。

    大家又把眼神转到虞琳身上。

    只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手不停地敲字,应该是在联络技术科。

    励扬把打火机丢在乐恒里身上,嘁了一声,“瞧你得意的。”

    “……”乐恒里难得哽了下,“我哪里得意了?”

    大虎也在敲字,手下噼里啪啦作响,抬头对他说:“把你的嘴角边的笑容收收,要叼不住烟了。”

    “去你的,”乐恒里把烟点燃了,“老子不抽烟不行,手疼。”

    虞琳默默看了眼他的手臂,又收回视线。

    乐恒里察觉到虞琳投来一个短暂的目光,以为她不喜自己抽烟,索性收了东西,久违的主动下班回家。

    ……

    临睡前,温澄突然接到乐恒里的电话。

    听到案情有新进展,她很快答应再做一次笔录,承诺会在八点准时抵达市局。

    祁琚不在家,应该像往常一样被实验室的事情拖住,基本要等到零点后才能回来。她本来想等他回来当面说这件事,没想到睡得沉稳,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之后,祁琚还在睡,呼吸沉沉,眼下淡青色微深,不知道昨晚熬到了多晚。

    温澄不想吵醒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早上八点,整座城市已经苏醒。

    温澄把车开到市局附近,找了个路边停好,步行过去。

    一个虎头熊腰的男人把她带到询问室,只有励扬,乐恒里倒是不在。

    励扬翘起二郎腿,冲她笑笑,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指了指外面,“打发阿乐去买早餐了。”

    温澄点头,“我们开始吧。”

    励扬放下腿,恢复正经神情,按照正常流程开始笔录。

    在温澄自我介绍完后,励扬让她重复一遍那晚在电梯里遇到环卫工人的场景,复述完后,励扬拿出四张男人的照片,让她指认是哪一位。

    励扬本以为温澄会有些为难,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只是路过一瞥,再想起那个男人的模样,可能会有些困难。

    她扫了一圈,准确地指向第二张照片,“是他。”

    她指的正是邱大伟的照片。

    励扬静静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敏锐尖利,似乎要透过眼看尽她内心深处,足足十秒后才问道,“你确定吗?”

    “我确定,”温澄闭上眼,回忆那天晚上,她不可能忘记他反射在镜面上的微笑,“他下颌微方,是双眼皮,眼皮偏厚,眼型狭长,鹰钩鼻,嘴不大,但下嘴唇很厚,笑起来会露出一侧的三角形虎牙。”

    外貌形容与邱大伟基本一致,励扬和大虎对视一眼,默认相信她的话。

    “他是邱国义的儿子,邱大伟,你知道这个人吗?”励扬问。

    听见这个名字,温澄一愣,心里有了大概的推断,“我知道邱国义,他是因为安山项目事故意外去世的工人,但他的儿子……我不认识。”

    “具体说说,你知道的,比如对那些出了事故的工人,是怎么处理的?”

    温澄沉吟片刻,双手交握在桌上,“今年2月,安山第三期项目发生事故,明宸作为当时的执行总裁,并没有把这场事故及时上报董事会。我进入温建的第二天,社交媒体上已经有品牌事故发酵的迹象,后来我带领营销部门出了一套公关方案,才把这件事压下来,及时召开发布会、提高补偿金、整改施工现场,基本上没把这场事故的影响扩大化。”

    话毕,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些话,我也和调查组说过。”

    大虎插了句:“杨桐作为你当时的助理,应该也知道邱国义和邱大伟?”

    她点头:“她不可能不知道邱国义,事故发生后,赔偿金是通过公司账户打给邱国义的妻子,资金往来的批复单都是她拿来给我签字的;发布会的演讲稿,也有提到对邱国义等人家属的歉意,我们都有对过稿件。至于邱大伟的名字,在我印象里没出现在资料中。”

    所以邱大伟这个人,基本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要不是邱大伟冲动伤害了李承山,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到邱大伟身上。

    大虎看了一眼励扬,昨晚审讯时,杨桐直接否认自己认识邱国义,现在看来,邱大伟伙同杨桐、林子祥作案的可能性基本有百分之八十。

    确认完细节,励扬最后问道:“事故责任人李连山,职位只到你们集团的工程部总经理。你认为,明宸在这场事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温澄神情淡淡,目光越过励扬,看向窗外的朝阳,缓缓道:“明宸作为李连山的直属上司,如果看不出李连山在做什么,那只能说明他蠢;如果他知道李连山的所作所为,却没阻止,那只能说明他坏。但不管他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都已经死了,不是么?”

    恶人自有天收,励扬算是彻底明白她的意思。

    笔录结束,温澄看了眼表,八点半。

    起身时,她才发现,乐恒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后面的沙发上。

    他指了指身侧用保温袋裹起来的餐盒,问她,“吃点?”

    励扬走到他身边,打量他新剪的短发,一身干练着装,和昨天那副颓靡模样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

    大虎用肩膀撞他,大声问:“我和励队没有啊?”

    乐恒里皱了皱眉头,不自然地动了动右肩,淡淡瞥他,“都打包了炒粉,在你们位置上。”

    “这还差不多。”大虎兴冲冲往外走。

    励扬的视线在温澄和乐恒里之间逡巡,懂事退场,把空间留给他们。

    只留下温澄和乐恒里。

    温澄走到乐恒里身边坐下,“抱歉,本来说是我请你吃早餐的,现在轮到你请我吃。”

    她看了眼,保温袋上印着某家品牌奶茶店的logo,估计是办公室里谁点奶茶剩下的。

    乐恒里听见她这样说,低低嗤笑,“一顿早餐,不至于吃不起。”更何况昨天他还鸽了她一顿晚饭。

    保温袋里装着一笼蒸饺、两个叉烧包、一杯大约三百毫升的豆浆。

    这个搭配……

    温澄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表情微凝,想要伸进袋子里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你……”她顿了半晌,抬头看乐恒里,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怎么了?”乐恒里皱了皱眉头,这三样不是他们家吃早餐的搭配么?

    他记得程亦奇当年买早餐时就要的这些。

    温澄压下心底的疑惑,拿出一个叉烧包,熟练地私下底部那层纸,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

    乐恒里饶有兴致,她进食的样子,和他以往接触的同事大相径庭。

    他们狼吞虎咽,而她像小猫喝水。

    乐恒里拿出那杯豆浆,想要帮她把吸管戳进去。

    她咬了咬下唇,马上放下叉烧包,抢过豆浆和吸管,“我自己来。”

    “……”乐恒里默了默,把东西都给她。

    “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先去忙吧,我也差不多要去公司了。”温澄加快嚼包子的速度,说得含糊不清。

    说实话,这是她回国以来第一次吃包子、喝豆浆。

    在公司,她的早餐基本上被杨桐和颜溪承包,比如火腿煎蛋松饼、肉桂核桃包、金枪鱼三明治这种偏西式的早餐,热量低,味道清淡,偶然多加一份沙拉,再配上一杯咖啡,基本能让她整个上午都保持足够的精力。

    像这样捧着一个半肥半瘦的叉烧包,时不时再吸上几口甜到发腻的豆浆,是她为数不多的荥城记忆之一。

    喜欢吃叉烧包的是程亦奇,他一个早上能吃掉三个成年男人拳头大的叉烧包,陈清和程延东喜欢吃白菜玉米馅的蒸饺,每个人再配一杯豆浆。

    和今天的早餐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温澄缓缓抬眼,忍不住打量乐恒里。

    “……你昨天不是说找我有事吗?”乐恒里抬起眉梢看她,嗓音微沙。

    温澄回神,差点忘了正事。

    她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暗自斟酌了一会,问他:“你认识梁有焘吗?”

    “梁——”乐恒里脸色忽变,凌厉的眼神上下扫了温澄好几回,声势陡然变得强势起来,“梁有焘?”

    “你认识他的吧,”温澄话音一顿,“当年你不是文明街的小霸王吗?”

    乐恒里本来还有些严肃,听见她口中“小霸王”三个字,表情突然变了,“你哪儿听的?”

    “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啊,”她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他,“而且我还在文明街碰到过你约架。”

    “……”那段中二历史突然被翻出来,让乐恒里的心底猝不及防涌起一股羞耻感。

    “对,我认识他,”他索性承认,支起两条长腿往后靠在椅背上,恢复那副懒散的神情,“他不是进局子了么?文明街被扫-黑-办整改,老子没得混了,所以改过自新,在学校天天向上。”

    温澄听出他在开玩笑,不以为意地歪头笑了笑。

    乐恒里不经意扫过她泛着水光的唇,嘴角还沾着一点褐色叉烧酱,像一颗小巧而隐秘的痣。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撞,先移开的是她,又好像是心虚的他。

    乐恒里神色一怔,舌尖从上颚轻轻落在齿间,喉结上下滚了滚,很快又恢复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迅速得让温澄毫无察觉。

    那种感觉就像——仿佛有人翻云倒海,只为赶来他心上开一枪,踩出一地狼藉又飘飘然离开。

    温澄轻声开口,把最近在浦淞遇到梁有焘的事情告诉他,又提起当年和宁安在文明街撞到他们一伙人的遭遇,最后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文明街被查封的原因?”

    “呵——”乐恒里轻笑,磨了磨后槽牙,“这件事情,你问祁琚不是能知道更多么?”

    “……什么?”

    “因为文明街是祁家举报之后才被封的,梁有焘也是他搞进去的。”

113第一百一十三次相遇

    温澄走后,乐恒里被励扬叫到办公室。

    励扬刚吃完那份炒粉,擦完嘴,让他坐在对面,毫不遮掩问道:“最近你和虞琳之间怎么了?”

    乐恒里想了一秒,“没怎么啊,怎么了?”

    励扬很直接,“那丫头对你的心思,看不出来?”

    “我把她当作妹妹,”乐恒里神情微凝,语气坦荡,“你知道我一直对她没什么。”

    励扬白了他一眼:“人家老子是虞部,谁稀罕你个崽种?”

    “我也不稀罕她老子。”乐恒里心直口快。

    “……”励扬心想他稀罕,无奈虞琳眼里只有乐恒里,于是转了个圈问,“不喜欢虞琳这样的?”

    乐恒里摇摇头:“没心思谈。”

    “我看你不是没心思,是心思在别人身上吧。”励扬眯了眯眼,话里指向的人显而易见。

    话音落下,乐恒里一阵沉默,没有否认,反而移开眼神,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抄着口袋,“我不知道。”

    这四个字不是敷衍,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励扬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接着道:“虽然说温澄长得不错吧,但以前查案你也遇到过不少长得比她好看的,没见你陷进去啊。”

    乐恒里不禁失语,反问他:“我是看脸的人?”

    励扬说要不然呢。

    “我很早就认识她了,在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乐恒里漫不经心道,“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就不是审人的,而是被审的。”

    励扬讶然,看向乐恒里的目光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

    乐恒里的养父乐敬平是他在警校时的老师,十七岁以前的乐恒里是个什么样,励扬多少知道一些。

    叛逆、刺头儿、不思进取、不学无术、堕落……是励扬经常从乐敬平口中听到的,用来形容乐恒里的词。

    在励扬即将从警校毕业的那一年,他见到师傅记挂许久的混小子。

    乐恒里也考进了警校,虽然身上还有那股混不吝的劲儿,至少心是亮的,路没走偏。

    励扬问他,为什么想考警校?

    乐恒里静默几秒,说他不想再无能为力。

    励扬一直以为他口中说的人是乐恒瑶,他已经去世的妹妹,曾经的心结。

    今天看来,应该不止一个人。

    “你俩不是一路人。”励扬简单明了地指出他和温澄之间的差异。

    “我没想这么深,就是感觉……”乐恒里顿住,唇瓣动了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我欠了她一次,应该早点还给她。”

    “欠了啥?”励扬一脸莫名。

    乐恒里简单地提起那场少年冲动,当初在高中学农时无意中逼她落水,害她差点进了重症监护室。

    “行啊你这个小子……”励扬感叹一番,又问道:“那你怎么不早点还?”

    乐恒里无奈道:“后来她转学走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

    她离开得突然,甚至那一段时间连程亦奇和祁琚都没来上学,他连问问都找不着人。

    再后来,程亦奇终于又出现在学校里,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从一个开朗健谈的男孩变得沉默寡言。一旦有人问他,他妹妹去哪了,程亦奇会突然暴怒,性格变得阴晴不定。

    至于祁琚么,本就冷漠到极端的人,似乎更让人看不透了。除了宁安,没人敢问他那个女孩转学到了哪里。

    某日,原本贴着女孩照片的学校荣誉栏被撤了,校内网再也搜索不到女孩的参赛视频,好像一切痕迹都被人刻意抹去,干净得似乎她从不存在过。

    久到他快忘了女孩的名字,忘记是谁站在牢笼面前,拉了一把深陷的他。

    直到那天她又出现在他面前,她说她叫温澄。乐恒里却在瞬间忆起,她本来的名字是程澈。

    ……

    回公司的路上很堵,温澄差点错过和温渟的视频会议。

    温渟这些日子都在夏威夷,美名其曰考察当地的波伊基度假村,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个借口。

    幸好在会议开始的前一分钟,温澄赶到了会议室。

    虽然温渟是她名义上的五叔,但温澄没有大肆张扬,也嘱咐过颜溪不要声张,公司里的人基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再加上公司里的人都称呼温渟的英文名Arthur,几乎没人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温组长居然是他们总经理Arthur的侄女。

    温渟和温澄对赛狸岛航展选址的意见有分歧,他们需要在这次会议后达成一致意见后上报民航局,等待批复。

    赛狸岛还归温建集团管理时,游乐规划部提议将选址定在岛屿西南侧,靠近交通枢纽,能吸引量级的人流。但第三方出示的环评报告显示,这个选址会给原有的生态环境带来巨大破坏,并且影响到旁边的野生动物保护区。

    和环评专家开会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温澄没有采纳温建的选址,决定联合生态环境科学研究院的专业人员,重新评估航展选址。

    温渟并不支持她的决定,认为航展跑道的建设周期已经很紧张,并不具有推翻重来的时间。

    这次会议,温澄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她列出两处选址,一处位于岛屿西侧,三面环海,飞机净空环境优良;另一处为岛屿东南侧,与保护区相隔一条天然山脉,可以挡住飞机的噪音。

    听完温澄的报告,温渟没有说话,黢黑的墨瞳盯着画面正中央的女人。

    视频中的男人往后仰靠,左手抱臂,右手挠了挠眉间。隔了几秒,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轻蔑的嘲笑。

    “温澄,你当我是慈善家呢,多花六千万陪你玩?”

    众人一敛,大气不敢出。

    在这之前,温渟都是喊她“温组长”,却在听完她的报告之后,直接喊出她的名字,“温澄,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心。”

    “Arthur,我始终认为,建设一个大型的基础设施,需要超前的意识来考虑大局,至少在未来十年,航展的布局规划要满足赛狸岛发展的需求,”温澄见他的表情有些松动,继续道,“抛开环境因素,原本的选址靠近赛狸岛的规划中心,短期是能带来可观的人流量,但也意味着空间紧张,未来没有足够的土地储备,就无法进一步扩展跑道、港口和连接陆地的海上通道,到那时候,这个选址反而会掣肘赛狸岛的发展。”

    温渟哼笑一声,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温澄一个人在会议室。

    “你不是学的金融么,怎么连环境工程都那么了解?”温渟挑眉问她。

    温澄不会告诉他,她从小就想当个背包客,不知不觉中自学了很多关于地理科学的知识。在英国上学时,偶尔也会去蹭蹭隔壁人文地理学的课程。

    连研究院的专家都感叹,和她交流起来毫不费劲。

    “工作职责罢了,”温澄淡淡看他,“我习惯全力以赴。”

    温渟点了下头,似乎认可她说的话,又问她:“你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把这个岛划给淞旅管吗?”

    温澄虽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并不深入,如今温渟这么一问,似乎背后大有深意。

    “算了,你也不必知道,”温渟注意到她怔愣思考的神情,稍稍凑近了镜头,“既然你说要换选址,就去实地考察看看吧。”

    温澄随口问他:“你来考察吗?”

    “行,”温渟右手搭在桌子边沿,指尖敲了三下,轻笑了声,“那就去看看。”

    语气像是为了她才答应的。

    “……”温澄哽住,“你要是有其他安排也没关系。”

    屏幕里的男人露出一个敷衍的微笑:“老爷子下个月寿辰,反正也要回国,提前几天也无所谓。”

    温澄彻底无语,一边吐槽他这个剥削打工人的万恶-资-本-家,另一边觉得,如果有他支持的话,变更选址的工作开展起来应该会比想象中顺利。

    直到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温澄才意识到,她和温渟之间的氛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丝变化。

    中午,温澄抽空去了趟J大,她想要亲自问祁琚有关于文明街和梁有焘的事情。

    她直接去了航院院楼,正好在门外碰见出来觅食的司徒明明。

    司徒明明看见温澄出现很诧异,听闻她来找祁琚,讪讪道:“他最近都没来实验室……”

    温澄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没来么?最近都没来?”

    “是啊……”司徒明明说完,挠了挠头。

    “我知道了,谢谢。”温澄准备离开,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祁琚,却被一个人拦下。

    远处有两个人走近,司徒明明侧身和来人打招呼,颔首道:“冯师兄,乔记者。”

    温澄抬眼,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杏色西装的女人。

    利落短发,妆容精致,穿着一双十厘米的细高跟鞋,身量显得比她还高些。

    女人眯着眼打量温澄,犹豫道:“你是……程……”

    温澄微怔,视线也落在女人的脸上。

    “乔荫?”温澄先想起她的名字。

    温澄隐隐约约记得她是荥城市二女中的学生,和祁琚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很巧的是,她们在学农活动中见过一面,最后的交集停留在B市的机场,两个人还共享过一块蛋糕。

    在那之后,温澄再也没见过乔荫,现在想来,倒不知道她们两个之间,到底是谁先出了国。

    “好久不见。”乔荫声音很淡。

    跟在乔荫身边的冯懿愣住,下意识道:“你们认识啊?”

    温澄:“嗯。”

    乔荫:“不认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却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冯懿:“……”

    司徒明明:“……”

    冯懿站在她们俩中间,企图打个圆场,向温澄介绍道:“乔荫记者,来给我们实验室的同学做专访的,”又委婉地给乔荫递了台阶,“实验室还有三个研究生,可以作为你的采访对象……”

    没想到乔荫根本没理睬他,眼神还锁在温澄身上,纹丝不动。

    温澄笑了笑,没过多解释,对冯懿和司徒明明点了个头,“有事先走了。”

    “你是来找祁琚的吗?”乔荫再次拦住她,皱着眉头,语气中夹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实验室的人几乎都认识乔荫,市电视台的主持人,人美声甜,在浦淞市拥有一定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她给实验室做过一次专访,明里暗里都透露出对祁琚的爱慕,甚至还私下找过他几回,但都没得到回应。

    司徒明明也看出两个人之间的不对付,但乔荫眼里的冷意更甚,而温澄却没什么反应,面对她的咄咄逼问,也只是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听见这个肯定的答案,乔荫瞪大眼睛,欲言又止问道:“你不是走了很多年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周遭安静几秒,气氛尴尬到让冯懿和司徒明明窒息。

    “乔荫,我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温澄靠在墙边,掀起眼皮看她,深邃的目光里带着点点笑意,微沉的声音漂浮在空中,带着冰凉的金属质感,“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乔荫噎住,无话可说,只好怒视她一眼,转眼又想到今天祁琚并不在实验室,顿时有了嘲笑的底气:“你以为祁琚是那么好找的吗,想见就见?”

    温澄差点被她这番语气逗笑,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慢悠悠道:“我确实不知道,因为之前都是他来找我。”

    乔荫:“……”

    她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得煞白,杏眼微瞪,踩着高跟鞋离开,每一步都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巨响,似乎要把地板踩烂。

    站在一旁的冯懿和司徒明明屏住呼吸,目睹乔荫离去的背影。

    电视台的摄影师从楼下追来,正好和离开乔荫遇上,目光不经意落在倚在墙边的温澄身上,惊喜道:“不是说今天没有女学生可以采访么,那不是有一个,瞧着很上镜……”

    “采访个鬼啊!”乔荫朝摄影师大喊。

    摄影师一脸无辜。

    等乔荫走后,冯懿和司徒明明才松一口气,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温澄。

    温澄垂眸,心不在焉地开口问:“她经常来你们实验室么……”

    “是啊,用采访的借口来找祁教授好几回了……”司徒明明脱口而出。

    冯懿忍不住给司徒明明翻了个白眼,又找补道:“但祁师兄很忙的,心里只有实验室。”

    “对对对……”司徒明明疯狂点头。

    温澄安静片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淡淡一笑。

    ……

    另一边,祁琚刚和林光溯通完电话,就看到冯懿发来的信息。

    他沉吟须臾,对冯懿的表达能力有一丝怀疑。

    什么叫做——“嫂子好像生气了”?

114第一百一十四次相遇

    看到冯懿发来的信息,祁琚没有迟疑,直接拨了温澄的电话。

    电话接通,两人同时问道——

    “你在哪?”

    祁琚的嗓音是温柔的,耐心的,而温澄的声音却有些急促和烦躁,与她此时的心境一致。

    空气安静三秒,他们都没有再出声。

    温澄有些迟疑,主动问道:“你在祁氏吗?”

    “……嗯。”祁琚垂眸,已经猜到冯懿会说那番话的原因。

    温澄再度沉默,说了个好,又补充道:“我就在楼下。”

    紧接着,电话那端传来一道力度不小的关车门声。

    祁琚愣了下,随后侧眸,看见林藻正准备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密封文件。

    ——

    温澄毫无阻碍地进了祁氏,并不是因为祁琚打了招呼,而是在她上次来这里见祁建辉时,林藻就已经把她的名字放进了祁氏的白名单内。

    电梯很快到了顶层,视线内的装潢与上次无异,让她在恍惚之间产生一股时空错觉,思绪飘远,不禁想起祁建辉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谁能想到,不过月余,她和祁琚之间,已经不再是能轻易分开的关系。

    或者说,从来都不能。

    出了电梯,温澄径直往右拐,踩着厚重地毯,一步一步往祁琚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尽头,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景象一览无遗。

    她一眼就看见祁琚站在办公桌前,身侧站着正在低语的林藻。

    背后是一副巨大的油画,主调蓝绿,远远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祁琚系着深色的条纹领带,衬衫领口的扣子整齐扣好,远比他在学校里的装束来得正式。

    听完林藻汇报,他低声说了几个字,喉结上下滚动。

    似乎听见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的表情虽然并无波澜,但眸色微深,流畅的下颌线有些紧绷,侧脸棱角分明,轮廓深刻。

    温澄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等他们的谈话结束。

    祁琚很快便看过来,并不是因为有人闯进视线中,而是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望向大门口,看她什么时候过来。

    看见门口的身影,祁琚微怔,笑了下,凌厉的眼眸变得柔和,像春日里化开的冰,原本的情绪都被融在眼底。

    “过来。”他向她招手。

    温澄慢吞吞地朝他走去。

    林藻颇具眼色,火速离开,合上门,只留他们二人在密闭的空间里。

    银白色的古典花纹窗帘披散一半,露出大片开阔的落地窗,任凭阳光安安静静地洒进来,铺陈在绒毯上。

    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祁琚拉着温澄坐下,他扯了扯领带,松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换成舒服的姿势,仰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问道:“吃饭了么?”

    没有问她为什么来。

    温澄:“还没。”

    “想吃什么?”祁琚漫不经心地问,另一边把玩她的左手,指尖在无名指上来回摩挲。

    温澄对餐食没什么要求,也不挑食,随意道:“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抬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无声笑了笑。

    两人的视线轻轻一撞,温澄瞬间意识到他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想吃什么,她心知肚明。

    温澄一怔,抽出左手,放在身侧,微微侧脸不看他,有一丝赌气的意味,心想明明是来问正事的,却让他把气氛烘托得这么暧昧。

    而且,一想起刚刚见到的乔荫,她心里更不痛快了。

    感觉到手中一空,祁琚索性起身,长腿一迈,走到办公桌前,打通内线电话让助理安排两份午餐。

    电话声音是公放的,温澄听他点的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又消了些,忍不住回头打量他。

    她以为会看到他的背影,却没想到祁琚仍然面对着自己,于是猝不及防的,再一次撞上他乌黑清澈的目光。

    祁琚靠在办公桌前,双手插兜,照旧看着她,目光炙热,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勾人得很。

    “就这些吧。”祁琚报完最后一个菜名,摁下挂机键,快步走向温澄。

    来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走到她身前,弯下腰,单膝支着沙发,一只手撑着靠背,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脸,扣向身前。

    他的唇很快覆上,轻轻描摹,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清淡而又凛冽的茶香味,全面刺激她的嗅觉。

    温澄内心了然,他早上洗过澡,用的还是那瓶白桃乌龙青茶味道的沐浴露。

    有关那支沐浴露的迤逦场景涌上心头,可现在却在办公室里,窗户没有遮掩,门也不是锁上的。

    温澄微微后仰,有些推拒,却被他乘胜追击,攻城掠地。

    助理来送餐时,他们还在接吻。

    祁琚半跪在沙发上,一只手轻易盖住她的盈盈可握的后腰,似乎已经做好蓄势待发的准备。她的双手环在他肩上,作为全身的支撑点,几乎完全丧失了力气。

    整个空间静谧而暧昧,回荡着时轻时重的嘬吻声。

    敲门声起,两人皆是一愣,温澄下意识推开他,祁琚差点摔个踉跄。

    温澄脸红得不行,当下只想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起身匆匆往门口走去。她一时没想到——那门本来就没锁,根本不需要她去开门,而助理在没听到里面的人应声之前,是不会贸然开门的。

    她步伐踉跄,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握住冰凉的把手,咔嚓一声转动,门开启一条小缝。

    还没等门开出两个指头宽的缝隙,身后的人却追上来,伸手扣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手肘略带力度往前撞,门又乖乖合上。

    怀里的人有些抵抗,于是他又腾出一只手,顺带把门反锁住。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门外。

    原本注意到门开的助理往后退了几步,正准备推餐车往里走,“嘭”的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又被大力关上,带起一阵风,无情吹起他的刘海。

    留下助理一个人独自凌乱。

    不小的声响传到林藻耳中,他从另一间办公室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助理嗫喏道:“我刚刚敲门,门自己开了,结果又关上了,还挺、挺大力的。”

    林藻安静几秒,脸色平静道:“餐车不用动了,你去忙吧。等里面……忙完,我送进去就好了。”

    助理伫立在原地,似乎才反应过来门内发生了什么,胡乱点点头,离开的脚步略显凌乱。

    ——

    十分钟后,林藻终于把餐车送进去,他瞥见温澄已经被某人吃光的口红,默默低下头。

    折腾一番,温澄和祁琚才开始用餐。

    她灌下一大杯水,好不容易缓过来,咬了咬唇,看着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切着牛排的男人。

    嫩滑饱满的和牛被刀刃切开,露出微微泛红的肉质,均匀地粘上特制的黑松露酱汁,被祁琚送到她嘴边。

    温澄咀嚼完,说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吃饭的。”是为了拷问他。

    “嗯,我知道”祁琚又给她叉了一块煎得微焦的大扇贝,俨然把她当做某种小动物一样投喂,“但是喂你吃饭让我觉得很开心。”

    “……”温澄乖乖吃下,原本在心里准备好的连环问题被他轻易击碎。

    还没开始较劲,浑身的力气已经被他卸光。

    温澄偏过头,不想再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视线随意落在那一盘浓奶油蒜香虾。

    “我刚过去实验室找你,遇到了乔荫。”

    祁琚若有所思,拿起一片酥脆的面包片,粘上浓稠的芝士焗酱,放了两块足足有核桃大的圆虾仁,反问道:“乔荫?”

    正准备送出去,却被温澄挡住:“……你自己吃吧,我会动手。”

    祁琚不依她,坚持把那块面包片放在她面前。

    看着她咀嚼完,鼓鼓的腮帮子消下,祁琚才问道:“在我印象里,实验室里好像没有叫做乔荫的学生。”

    温澄一噎:“……乔荫不是学生,她是从电视台来的主持人。”

    祁琚若有所思道:“是么?之前是有一些媒体想来采访实验室,做一系列科技强国的主题,我都让冯懿去接待他们。”

    他看起来并不记得乔荫,有一瞬间,温澄竟然替乔荫感到一丝悲哀。

    温澄沉默下来,原本的满腔怒火,早已被他的先前的温存熄灭,那些在她来时在心里发酵的问题,似乎早已没有意义了。

    刚刚在实验室里的那场闹剧,只是乔荫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

    她索性装模作样去叉蒜香虾,真香。

    祁琚看到她这副模样,轻轻笑了笑,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手帮她把垂落的发丝挂饶在耳后,做了一道口型:“小醋坛。”

    美男投喂计确实有效,等两人吃完,温澄只觉得有些困乏,毫无其他头绪。

    她强撑着眼皮,把今早去警局录口供的事情说了。

    祁琚对安山项目事故略有耳闻,听完邱大伟是怎么被抓的,他沉思片刻,问:“邱大伟,这个人对你有敌意?”

    温澄回想一番,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杨桐和林子祥对你都没有恶意,如果不是邱大伟,他们为什么会把尸体放在你的后备箱里?”他皱眉问道。

    温澄琢磨来琢磨去,“也许是我之前在处理安山这堆烂摊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邱大伟也对我有所怨恨,想在我身上泄愤。”

    她不想让祁琚为这个案件费神,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突然正色,问道:“你知道梁有焘吗?”

    祁琚动作一顿,很快想起这个人,“这个人和案子有关系?”

    “没有关系……”听见他反问,温澄的内心起了波澜,“这么说来,你确实知道梁有焘?当年文明街,是你举报的?”

    祁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当中看出什么端倪。

    温澄只当他默认了。

    “为什么……文明街的事情,我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你会知道?”她问。

    祁琚说:“我问了宁安。”

    现在回想起来,祁琚甚至还记得那天晚上,她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惊慌失措,而她手上的伤口也在无声告诉他,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在看到她和宁安的消息记录后,祁琚没有直接向她发问,而是找了宁安,终于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文明街那群人对她有潜在的威胁,他毫不犹豫地举报了这个藏污纳垢的荥城角落,并利用祁父的关系,找到梁有焘的罪证。

    “虽然当时梁有焘的毒/品检测呈阳性,可惜短期内找不到梁有焘贩/毒的证据。但他名下有几间会所,专门给一些商界名流提供某些/服务,事发之后,他背后的人弃车保帅,把所有罪名都压在了梁有焘身上。”

    温澄沉默,“他……背后的人?”

    “那个人在荥城的势力范围极大,从上至下都被他打点得很好,就算是我父亲,也找不到他一丝线索。我猜,你今天是因为他背后那个人来的?”祁琚开口,语气笃定而又沉稳,他看了温澄一眼,才缓缓道——“那个人或许和温家有关。”

    祁琚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资料,递给她,“这是温汽的产业落址名单,当年你遇到梁有焘的废车场,和温汽名下的一家子公司有业务关联。而温汽在五年前,投资七十亿将汽车产业园落户荥城,选址就在荥城新成立的科创基地,距离文明街不到三公里。”

    温澄扫了扫那份名单,果然看见好几个熟悉的地址。

    温氏的汽车集团向来都是由二房温峙主持工作,他的两个儿子,温墨礼和温墨屿都担任要职。温汽的重要产业园落址荥城,定是要有二房的首肯。

    仅仅通过这一份选址明细,虽然看不出二房和梁有焘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她亲眼看见梁有焘出现在温建大厦楼下,结合他过往的罪名,一个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成型。

    曾经有两个人和她说过,温氏的生意不干净。

    现在看来,温氏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

    或许,温氏的根早已经烂透了。

    温澄突然伸手抱住祁琚,柔软的身体蹭着他的胸膛,听着透过温热身体传来的蓬勃心跳声,低声说道:“你不去实验室,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情?”

    “实验室的事情我已经交代好了。”祁琚低头看她,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

    温澄仰着脸,像一只温顺的小猫,眼神里露出一丝迷茫和不安。

    祁琚看出她的无可奈何,安慰道:“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等处理完这一切,他会回到那片辽阔的星辰大海,带着他的女孩,抵达漫漫长路的每一步。

    Yourknightisinposition,gunandrose,readyfortheprincess.

    你的骑士已经就位,枪和玫瑰随时为公主待命。

115第一百一十五次相遇

    市局刑侦办公室。

    大虎跟着物证科从邱大伟家取证回来,把物证照片递给励扬和乐恒里,解释道:“这是从邱大伟家阳台砖头下面搜出来的一袋*海洛*因碱,痕检已经在袋子表面提取到邱大伟的指纹,毒化科新来的小章正在分析浓度成份,看和受害者体内残留的是不是同一种毒|品。”

    励扬:“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最快也要下午五点,”大虎看了看表,“最近毒化科忙得很啊,人都抽不出来。”

    还有四个小时,但励扬并不着急,审讯邱大伟的突破口很多,就算没有这份毒|品对比结果,他也有办法撬开邱大伟的嘴。

    三人心知肚明,邱大伟和明宸案绝对脱不了关系。

    邱大伟对李连山的哥哥李承山抱有如此大的敌意,更何况是李连山的直属上司明宸。而且根据温澄的指认,李承山曾在当晚伪装成环卫工人出现在温建大厦,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听完大虎这番话,乐恒里不经意间想起温澄向他提到的梁有焘,他皱了皱眉,抬眼问道:“毒化最近很忙?”

    “你不知道?禁毒队上个月末刚破了一起跨市大案,搜到很多货,毒化科的人基本都调走了。”励扬解释道。

    “跨市?哪里?”乐恒里挑眉,放下照片,看向励扬。

    励扬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荥城吧。”

    大虎瞪大眼望向乐恒里:“这不是你老家么?”

    乐恒里不说话,坐回自己的工位上,双手交叉在脑袋后,仰着身子,盯着天花板,有些出神。

    励扬一掌拍向乐恒里的大腿,“发什么呆呢,跟我去审邱大伟。”

    ……

    审讯室内。

    邱大伟很快被两个看管民警带进来,坐在不锈钢制的审问椅上,神情略显慌张,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乐恒里甚至能看到他的手汗在灯光下泛出莹光。

    励扬一看到邱大伟的神情,心下稍松,这场审讯应该比他想象中要简单些。

    根据邱大伟先前在分局的审讯结果,他属于冲动型人格,常常会因一些细小的精神刺激而爆发愤怒情绪,对他人进行暴力行为,情绪变化无常,缺乏坚持性,在警察问询的强压下很容易自我瓦解心理防线。

    励扬和乐恒里分别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在出示警官证时,邱大伟明显一愣。

    不等邱大伟想通其中关窍,乐恒里已经开始询问他几个简单问题,都是对他袭击李承山一案的细节。

    “……李连山用八十万买了我爹的命,那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提到李连山的哥哥李承山,邱大伟的表情突然变得狠厉,手臂的青筋爆出,冲着他们二人咆哮,“凭什么,凭什么他哥哥李承山还能开着豪车、住着豪宅,而我却只能在菜市场杀猪?”

    那天晚上,当他的运输货车剐蹭到那辆宝马时,邱大伟心里是无比懊悔,早知道会发生碰撞,他就应该再开得慢点,或者不要抢道,让宝马先过。直到他看到醉醺醺的车主从车窗里扔出一根燃烧的烟头,邱大伟才看清他那张与李连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肥头大脸。

    竟然是他!邱大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李承山。

    可是李承山并没有认出邱大伟,见他只盯着自己,并不说话,李承山的火气蹭一下顺着醉意从后脑窜上来。他踉跄地下车,嘴里骂骂咧咧,对邱大伟指手画脚,铺天盖地骂尽侮辱之词。

    站在货车前的男人并没有还嘴,阴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李承山有一瞬间怂了,怕自己遇上一个变态,记下他的车牌号便驾车离开了,打算明天再报警处理。

    邱大伟知道李承山此时因为醉驾不敢报警,他开着那辆拙旧的货车,一路跟着宝马,暗中希望李承山能因为醉驾导致车祸,最好撞向一辆油罐车,或者翻下跨江大桥,再不济,撞死一个路人让他入狱也好。

    很可惜,凌晨路上车辆稀少,行人更是没看到一个。李承山一路平安,居然开回了他位于江畔的豪宅。

    邱大伟呼吸微窒。他不甘心放过李承山,跟着李承山进了停车场,停了货车,提着他那把剔骨刀,藏在腰侧。

    连老天都在帮他,门口的保安打着瞌睡,头都没抬就给他放行,李承山更是醉得不省人事,连有人跟在他后面一起进了电梯都没察觉,人靠在墙角只懂得哼哼唧唧。

    在智能锁提示开门成功的那刹那,邱大伟的目光在李承山身上划过,那种久违的冲动、隐藏的暴戾被彻底掀翻,他提起刀,按照平时切割猪肉的习惯,直直捅进李承山身上。那一刻,迸溅出的鲜血似乎解放了他的天性,让他想起手刃仇人的快意,一刀一刀,一鞭一鞭,落在他们身上,留下一地腥咸狼藉。

    ……

    听完邱大伟的坦白,乐恒里跟他说:“如果你对温建提出的补偿金有异议,可以通过正当渠道反馈,而不是伤人泄愤。”

    邱大伟冷笑一声,“就算要拿到再多钱、杀再多人……又能怎么样,我爹是回不来了。”

    杀再多人?

    听到这里,乐恒里抬眼直视他,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除了李承山,你还伤害过其他人?”

    邱大伟霎时间抿住了嘴。

    一旁的励扬翻开分局提供过来的口供,邱大伟女朋友提到过,邱大伟对他父亲邱国义的感情很深,从小父子相依为命,基本没产生过矛盾,在邱国义去世之后,邱大伟情绪低落了很久,甚至有些偏执,一直说是明宸伙同李连山害死他父亲。

    最重要的是,根据菜市场负责人所提供的信息,在明宸失踪后的一周,邱大伟一直没有出现在市场,连猪肉卸货都是摊主们联系屠宰场亲自拿的货,因为这件事,有好几个摊主都投诉到市场管理处了。

    乐恒里不再跟他绕弯子,开口问:“三月二十七号,也就是上周三,晚上七点之后,你在哪里?”

    听到“三月二十七号”,邱大伟明显怔愣了一瞬,怒气凌人的架势无形中弱下来,嗫喏道:“什么意思……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励扬双手抱臂,盯着邱大伟,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发沉,脸色隐隐有些崩溃。

    邱大伟似乎现在才想通,为什么他今早从分局送到了市局,而审问他的人从派出所的民警换成了市局的刑警。

    乐恒里给他看了一段视频,同时问:“我再问一个问题,三月三十一号凌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温建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邱大伟看着视频里穿着制服的保洁工人,咽了咽口水,矢口否认:“这不是我。”

    “是么?”乐恒里话锋一转,“杨桐可是什么都招了,你确定还不说实话,要我在笔录里记录你抗拒……”

    “杨桐招了?”邱大伟慌了神,身子往前倾,打断乐恒里的话,忙问道,“她招了什么?”

    “你给我坐好,”乐恒里的音调陡然提高,严厉地敲了敲桌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不说实话么!”

    然而邱大伟一直重复着“我不知道”,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并不认识杨桐这个人,甚至还装傻充愣,问杨桐是男是女。

    励扬冷笑一声,淡淡道:“杨桐和林子祥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邱大伟还在装傻,“他们是谁?”

    “杨桐的姐姐,曾经是林子祥的爱人,他们差点成为一家人。”励扬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又继续说,“你们三个之中,你应该是一直被排斥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吧。”

    邱大伟愣住,抬头直视励扬,等他的下一句话,手却止不住微颤。

    励扬继续攻心:“你难道就不担心,他们两个串通起来,把事情都推在你身上,反咬你一口?你现在还不说实话吗?”

    邱大伟彻底不说话了,明明是温凉的四月,他的额头上却滴下大颗的汗珠,落在不锈钢制的铁椅上,映着他惨白的脸。

    ……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小轿车停在一幢新中式装潢的别墅花园前,管家看着车牌眼熟,以为是温家大房的车,连忙过来招呼,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下了车,彬彬有礼,神情谦卑。

    “我是来拜访温山先生的,有劳了。”年轻男人说道。

    管家知道他的名字后,连忙将他迎进花园里,“您快请进,先生等您有一阵子了。”

    男人沉默一阵,“路上有些堵车,所以来迟了。”

    他走进花园里,只见温山正在修剪盆栽,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矜贵的青年,眉眼细长,是极为轻佻的丹凤眼,见他来了,只微微一瞧,又懒懒地收回眼神,不再看他。

    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温山拿着把精致的园艺剪刀,一边修剪一边说道:“……虽然说,一年四季都可以修剪植裁,但还是需要讲究时机的。”

    青年点头。

    “冬天修剪的时候,需要保留充裕的芽,”温山收起剪刀,交给一旁的佣人,又继续道,“但是等到春天到来时,嫩芽一齐萌发,如果这个时候还置之不理,就容易出现枝条过密,失去控制。特别是植株还不够茁壮时,一旦产生太多分枝,就会营养不良啊。”

    “父亲说的是。”青年赞同道。

    温山笑呵呵地点头,在佣人递来的水盆里净了手,才转头看向等在一旁的男人,笑道:“你久等了,先礼。”

    姚先礼不敢,连忙回道:“是晚辈来晚了,还请温山先生赎罪。”

    佣人用毛巾给温山擦拭干净双手后才离开,路过姚先礼时向他礼貌点头示意。

    那人走近,姚先礼才发现,这个佣人约莫只有一米五的身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女孩的样子,面容稚嫩,神情中却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肃然和悲戚。

    面对姚先礼的道歉,温山笑着摆摆手,口里说着“不打紧”,眼神却一直停在姚先礼脸上。

    “听说你来的路上堵车了,是从哪里来?”温山问道。

    姚先礼一怔,答道:“今日二小姐突发肚痛,我刚刚送她去嘉德私立医院,是从城南来的。”

    温山用食指隔空点了点他,“你对我那个侄女,倒是挺上心的。”说话的调子平平淡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斥责。

    “只是碰巧遇见,顺路送二小姐去了趟医院。”姚先礼攒紧手指,低下头,不敢看温山的神情。

    还没等姚先礼松一口气,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的青年开口问道,“明家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语气沉沉。

    “五少爷,都处理好了。”姚先礼答。

    温墨屿却突然闷笑,忍不住倚在覆满紫藤的花架边,笑弯了腰,“我二姐的孩子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姚先礼猛然缩了缩脖子,震惊地看向温墨屿。他说话的神情,不曾带有丝毫温度,好像将那个孩子当做一件商品,用“处理”这个词来定义孩子的未来。

    温墨屿见姚先礼不说话,勾起的嘴角渐渐耷下来,像审判者一般审视着他的表情,似乎想从姚先礼的脸上找到一丝能让他捧腹大笑的笑点。

    “不忍心?不敢下手?”温墨屿走到姚先礼身前,举手投足都是贵公子的气质,却遮掩不住他眼里那股冷得刺骨的讽意。

    面对温墨屿的逼近,姚先礼只好说道:“二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您的侄子……”

    “可他也流淌着明家的血!”温墨屿蹙眉,紧接着又绽开笑容,似乎先前那种讥诮的神情只是姚先礼的错觉,“如果你说,温玉琢肚子里的货是你的种,那我暂且还可以放过他,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笔钱,毕竟能给明宸那个蠢货戴上一顶绿帽子,也能叫我笑上两三天。”

    “我……从没有和二小姐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那就让这个孩子没了吧。”温墨屿扔下轻飘飘一句话。

    姚先礼转过脸,看向温山,想从他平和的脸上找到一丝不忍,却只见这位表面温和的中年人垂眸,将仅剩的一丝仁慈留给手中的国兰。

    温山抚了抚一株盛开的大花蕙兰,修长的剑叶划过他的手心,他头也不回道:“先礼,我教过你,病枝弱枝,一刀到底,不留余地。只要温玉琢还留着明家的孩子,就会给大房和明家再次联合的机会,只有除掉这个血脉,稍微煽风点火,就能让他们反目成仇。”

    姚先礼静静地站着,过了许久才回了四个字——

    “我明白了。”

116第一百一十六次相遇

    三月二十七日晚八点。

    安全通道一片漆黑,只有丁点猩红在空中虚浮。

    杨桐是赤着脚爬上四十五层的,她脱下平时在公司里穿着的高跟鞋,提在手中,以至于等她靠近明宸时,安全通道里的感应灯甚至没有亮起。

    明宸被她从背后无声走近吓了一跳,还未燃尽的香烟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碾了几脚。

    “怎么,从三十七楼爬上来的?”明宸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脚背上,心里冷笑一声。他早就看透杨桐这点小心思,这个女人平时在公司里就和他保持距离,现在连前后脚走进安全通道都不愿意。

    杨桐看了眼地上的碎烟渣子,开口说道:“四十五层有监控。”

    “我们又不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你怕什么?”明宸用手掐住杨桐的下巴,扑面而来一阵咖啡与香烟混杂交合的味道,熏得杨桐反胃,见她一副硬撑的样子,明宸的手渐渐往下移,拨弄她那双桃儿似的浑圆。

    杨桐一把甩开他的手,人往后退,撞到铁艺栏杆上,面无表情:“你找我什么事?我不能离开太久。”

    明宸:“赛狸岛的招商计划书发给我,还有那档子综艺,留一个位置给Kino,再给她争取点代言。”

    杨桐终于正眼看他:“你当我是谁?我办不了,你找别人吧。”

    “那女人不是很信任你吗,你在她耳边吹吹风不就行了?”明宸有些不耐烦,逼近杨桐,将她压在扶栏上,“你要是这点事情都做不了,我就让姚先礼把你踢下来,换个更听话的上去。”

    “我不是没有给你留位置,谁知道温墨礼又塞了一个姓倪的网红进来,现在投资商已经很不满了,真的换不了人,”杨桐攥紧手指,压着声音解释,“Kino是什么咖位,你自己心里清楚。”

    明宸咬了咬牙,“他温墨礼算个什么玩意儿,温山当狗一样养的东西,真以为自己有本事?还不是被温墨屿拿捏住?”

    杨桐只知道明宸平时和温墨屿玩得比较开,反而看不惯温墨礼。她不了解温墨礼和温墨屿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没把明宸的话放在心上,索性推了推他,“我要走了。”

    见杨桐着急离开,明宸的怒火从温墨礼又重新转移回她身上,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挣扎中留下几道抓痕,两人浑然不觉,“怎么,有了新主人就急着上赶着去舔?我告诉你,那个臭女表子在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多久,她就是个工具人,专门给人挡枪的。我警告你少花点心思在她身上!”

    “你说够了吗?”杨桐没压住声量,低低回荡在冗长的通道中,无意中掩住旁边绿色垃圾桶内传来的一些异声,“明宸,你说她是个工具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就算你想当个搅屎棍,都没人愿意拿着你往马桶里扣!还以为自己是个香的……”

    “贱人!”明宸往杨桐脸上扇了一巴掌,凭借成年男人的力量优势,几乎把她半个身子都甩了出去。

    杨桐的话戛然而止,她捂着脸,感受脸侧传来一阵火辣辣的触感。

    打完之后,他看也不看她,单纯将她看做泄愤的物件。这样的虐打不是偶然,在为了报复而屈辱献身的那些年里,她把自己的灵魂和尊严也献给了魔鬼。

    自从杨桐来到温澄身边后,她总算过了一段正常人的日子,憧憬着自己还有离开炼狱的日子。

    这一巴掌却狠狠将她从短暂的平和假象中抽离出来,只要还有明宸在,她就一天也无法避开他的阴影。

    她扶着墙,沉默地看着站在楼梯边缘的男人,原本带着怒火的眼睛平静下来。

    夜实在太黑了,感应灯亮起后又迅速暗下。短暂的时间里,杨桐想起很多瞬间,最后,她想起姐姐杨榛。

    在杨榛被明宸毁掉的那一晚,他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给了杨榛一击,彻底打碎她生活的希望。或者说,他给杨榛的,是更加难以忍受的凌虐和折辱。

    杨桐最后一丝的理智被摧毁,男人背对着她,身前是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下行楼梯,宛若黑暗的囚笼,绿色的莹牌暗暗发着光,似乎是索命无常提在手中的一道的青色火焰。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杨桐卯足了力气,她那骨节分明的手,还带着半截法式美甲,暴起青筋,将男人推了下去。

    直到男人滚落的声音停止,她才微微启唇,像是一场历经暴烈的演奏曲徐徐奏响尾声——

    “你去死吧。”

    安全通道的白炽灯熄灭,世界重新安静,只剩下杨桐的粗喘声。

    当成年人的理智重新占据主导,她才意识到她刚刚做了什么。

    杨桐看着远处的一团黑影,磕磕绊绊打通林子祥的电话,掩着颤抖的嘴,声音从指缝中泄出,却还是冷静的:“子祥哥……我、我刚刚杀了明宸……”

    电话的另一端似乎还没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杨桐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她有所察觉地回过头,却对上一双陌生男人的眼——细窄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正盯着她。

    手机落地,正砸在那人的脚下,屏幕亮起的荧光照在男人的下巴上,煞白得让杨桐失了声。

    他跨过手机,慢慢地朝她走来。

    杨桐失力,跌坐在地上,她一点点往后挪动,挣扎地摇着头,手心的汗在光洁的地板上层出一道滑腻的水痕。

    ——

    邱大伟是在下午时混进温建大厦的,他在附近蹲点了好几天,终于等到李承山来闹事。

    他一直想弄明白,害死他父亲的人到底是谁。他看着李承山被保安赶出去,口里还喊着“我弟弟李连山是明宸的替罪羊”、“明宸才是害死那些民工的凶手”诸如此类的话语。

    邱大伟追上李承山,向他介绍自己是去世工人邱国义的儿子。

    李承山扫了眼挡在面前的男人,嫌弃他穷酸模样,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滚一边去,老子可没有钱,要讹钱找明宸去,他就在四十三楼办公室,你有本事就自己上去找他。”

    邱大伟唇角微动,盯着李承山离开的背影,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一刻,他已然明白,李承山不过是想借弟弟李连山的名头向明宸勒索钱财罢了,根本不是为了那些死去的民工申冤。

    天无绝人之路,半年前,邱大伟曾经给温建大厦的食堂送过食材,知道后门小巷一条通往四楼食堂的路。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大厦内部,还遇到上次不讲武德拼命压价的食堂经理。他假意给了食堂经理一个低价,正坐在食堂里等反馈,思考自己没有员工卡怎么混上四十三楼,却听到旁边几个食堂大叔和保洁大妈聚成团,讨论一些有的没的。

    “安山项目那死掉的几个民工,每个人赔了七八十万嘞,打一辈子工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还是新上任的这个女领导有良心咯,知道一条人命很值钱的,不像上一个姓明的,抠抠搜搜每个人只赔一点安慰金,连丧葬费都不够的。”

    “你哪里晓得那么多的?”

    “就听平时那些员工一边吃饭一边讲的嘛。”

    “那个明总不是给新来的搞下去了嘛,我想还是这个女人有手段的嘛,轻轻松松就凭借这一次事故上了位嚯。”

    “啧啧啧,你讲话不要太难听好嘛。”

    邱大伟擦了把嘴,垂着头冷哼一声,活生生的人命,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可在逝者至亲心中,每一次被提起,都像是被人剜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他拿走保洁大妈放在一旁的制服外套,款式是宽松的,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奇怪,外兜里的员工卡被他顺手收在手里。只不过他人高马大,却伪装成一个保洁工人,刚走出洗手间,就引来一阵瞩目。

    邱大伟很幸运,刚出四十三楼的电梯,他便注意到一个女助手拿着几份文件,走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说这些都是需要明总过目的资料。

    这位看着像是秘书的男人翻阅完毕,朝着最里面的办公室走去,很是恭敬地敲门。门刚打开,一个水晶烟灰缸便砸了出来,碎裂一地,险些直接让秘书血溅当场。

    这一切都落在邱大伟眼里,他借口去收拾满地残骸,暗中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男人。

    “明总,这些都是您名下的业务资金单,等款项给财务部审核完后,清完账,这些业务就要彻底移交给温澄总了。”尽管差点命陨,秘书还是依旧镇定,把文件放在台面上,拔开深蓝色的钢笔盖子,递给正在扶额的男人。

    男人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焦急地在桌面上敲打,“签?我怎么签,财务部还能听我的吗?一旦他们审了这些款项往来,就算是头猪都能发现资金对不上了!”

    门口,邱大伟蹲着收拾好地上的残渣,默默离开办公室。

    蹲了一下午,明宸没有一刻离开办公室。为了避免露馅,邱大伟索性躲进安全通道里的绿色垃圾箱,透过半开的通道门,一直注意着明宸办公室的动静。

    他想,总能等到明宸落单的时刻,让他逮到人。

    晚上八点刚过,明宸单独出现在安全通道里,就在邱大伟想从垃圾桶里出来时,一个女人如同鬼魅般无声地从那幽长的楼梯走来。

    ……

    “他还没死,”邱大伟看向楼梯底端,他注意到明宸还在蠕动的腹部,似乎像强调一样,又重复对杨桐说道,“他、还、没、死。”

    杨桐惊恐地看向他,显然,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比她亲手将明宸推下楼还要更加可怕。

    “你不用怕,我躲在垃圾桶里,刚刚才爬出来。”邱大伟看着她白如死灰的面孔,一边解释,一边伸手把她拉起来。

    杨桐想躲开,但没有足够的力气能够支撑身体,差点重新倒回地上,又被邱大伟托了一把才扶墙站好。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开口:“你是谁……”

    邱大伟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向杨桐确认那个男人是不是明宸。

    在得到杨桐肯定的答复后,他的动作很快,从他原先藏身的垃圾桶翻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三两下便将明宸套进垃圾袋里,动作出奇的熟练。

    杨桐捡起手机,借着微弱光亮打量邱大伟的脸,认出他是邱国义的儿子。先前在处理安山项目事故后续工作时,杨桐曾经在抚慰金打款手续里见到过邱大伟的身份证,他男身女相,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要从三十七楼出去,那一层的出口没有监控。”等杨桐缓过气来,特意提醒邱大伟,不能直接从四十三楼出去。

    林子祥来得很快,他在通往食堂的后门等着他们,还嘱咐杨桐,要把楼梯间里的痕迹处理干净。

    杨桐重新回到温澄办公室时,手里还拎着一块抹布,灰白的棉面上残留着明宸弹落在地上的烟灰,温澄毫无察觉。

    四个小时后,杨桐再见到明宸时,他已经醒了。

    “那个女的没怀疑你吧。”林子祥问她。

    杨桐看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我故意晚踩了刹车,车头有些撞毁。今晚已经送修到长华了,明天你接手吧,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林子祥呼吸一重,问道:“是……他让做的?”

    “老师在学校里帮了我和姐姐那么多,他就提过这么一个要求,你只要把刹车弄坏就好了,不会弄出人命的。”杨桐回他。

    她走进货车车厢时,明宸眼里只剩下惊恐,身上布满鞭痕,也不知道邱大伟是从哪里找出来一根手腕粗的麻绳,鞭得明宸哭天抢地,一度失禁。

    邱大伟把货车开到了浦淞郊外的荒山边,凌晨时分,山野寂静,杨桐每走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又因为林子祥提前在厢壁上铺好油布,但凡有人一动,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极了毒蛇蜿蜒爬行的声音。

    杨桐在他对面坐下来,直直地盯了他十多分钟,久到邱大伟都发瘆了,开口问:“妹子,你不动手?”

    杨桐垂下眼睫,嗓音冷淡:“我一旦动手,他就要死,你们先折腾够了,我最后上吧。”说完,她起身离开,却被明宸倒下来咬住裤脚。

    明宸的手脚都被捆着,身子也被邱大伟缠得像只乱撞的不倒翁,狼狈大喊:“杨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我、对不起你,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保证不报警……”

    “明宸,在七年前,杨榛也对你说过这番话,”杨桐抬起脚,鞋跟踩在明宸胸口上,挤压出一丝血痕,她反问道,“我姐姐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也求你放过她,也说过不会报警,可是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呢。”

    “杨榛……杨榛是谁……”明宸舔了舔干燥的唇,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透露着茫然。

    杨桐一愣,兀自笑出一声,看向明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立刻让你死。”

117第一百一十七次相遇

    浦淞江滩边,金融大厦外墙上的LED屏幕正在播放赛狸岛的宣传片,这座伫立于繁华市中心的浦淞之巅,吸引着无数人的注意力。

    当落日点亮玻璃大厦的瞬间,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至近,像怒吼的野兽逐渐靠近,又缓缓息声。

    停至江边,乐恒里踩下机车脚撑,抬起头盔镜片,对上那双深色眼眸。

    确认完毕那人的身份,他摘下手套,抬了抬下巴,打了一个潦草的招呼。

    祁琚一身黑色西服,身姿挺拔,很难不吸引旁人的注意,远处的地平线上落着即将谢幕的夕阳,与他的背影完美融合。

    他望向乐恒里的目光淡淡,眼尾冷漠疏离,只不过转瞬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迟到了十四分钟。”祁琚说道。

    乐恒里走到他身边,懒懒解释:“队里还有一堆报告等着我写。”

    祁琚开门见山问道:“明宸的案子移交检察院了?”

    “准备移交。”乐恒里懒得和他绕弯子,直接说出祁琚最关心的信息,“确实和你猜测的一样,是邱大伟把明宸的尸体放进温澄的车里,他想报复和安山项目事故有关的温建高层,但碍于杨桐和温澄的关系,只好选择这种恐吓手法。”

    “可安山的事故是在她进温建之前就发生了,和她无关。”

    “明宸失踪的那天,三月二十七号,邱大伟在温建听到一些人说闲话,于是认定温澄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祁琚静静看着江心的轮渡,未置是否。

    乐恒里:“询问过了,确有其事。他们说的那些话,虽然是无心之谈,但被邱大伟这种冲动莽撞的人听到,很容易刺激他。”

    祁琚语气冷硬:“只是无心之谈?”

    乐恒里轻呵一声,双手抱臂靠在路灯下,“好歹是我们通宵半个月查出来的结果,就算你神通广大,但也不要小看我们机关的工作吧。”

    “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只是关于她的事情,我总是更谨慎一些。”祁琚偏头看他,一字一句道。

    乐恒里心里骂一声靠,右手挠了挠眉头,躲开祁琚的视线。

    这话他没法否认。

    那张曝露杨桐和明宸关系的关键照片的确是祁琚给他的。

    这个男人,确实掌控着温澄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周密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祁琚:“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手里的/海/洛/因碱是从哪来的?”

    乐恒里的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挑眉问:“谁告诉你的海/洛/因碱?”

    经过法医检验,明宸身上有多处被凌虐的伤痕,均非致死伤,真正的死因是过度吸入海/洛/因碱,这一点警方只告知了明宸的直系亲属,就连温澄都不知道。

    根据杨桐供述,明宸有吸毒前科,法医核验他的毛发,确认明宸的吸|毒史至少有五年以上。

    明宸死前,杨桐去他的秘密别墅把剩下的海/洛/因碱都取走,逼迫明宸灌下,最终导致他心脏衰竭死亡。

    邱大伟看中那一小袋没用完的海/洛/因碱,想找人出货赚钱,于是趁杨桐不注意顺走最后的货。邱大伟把这袋货藏在家里,一不小心留下自己的指纹,还没等他联系到下家就被警察抓了。

    至于海/洛/因碱的来源,杨桐并不知晓,只知道明宸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和一个叫做“开哥”的人交易,获得高精纯的/海/洛/因碱。

    果不其然,励扬让大虎去查“开哥”的身份,只查到他在会所监控中露出过一个背影,此外任何信息都查不到,不仅身份证是假的,联系方式也是太空号。

    祁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提到梁有焘,“梁有焘出狱之后来浦淞了。”

    “我知道,温澄来向我打探过他,”乐恒里舔了舔后槽牙,挑眉看他,“你想说梁有焘和海/洛/因碱的来源有关?”

    祁琚思索三秒,“当年梁有焘身边有个叫做K仔的人,他逃了。”

    祁琚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掩埋,直到他看到那份温汽产业落址名单,深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重新浮现。

    更巧合的是,温澄目击了梁有焘来温建大厦找人的这一幕。

    祁琚的直觉告诉他,看似毫无关系的几件事,一定在冥冥之中有着牵连。

    乐恒里也想起这个人。

    K仔,黄明凯,开哥,这三个称呼撞得太巧。

    因为当年K仔总是跟在梁有焘身边,乐恒里甚至和这个人还有过一面之缘。K仔其貌不扬,为人低调,乐恒里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和特征,但至少能给缉毒队提供一个有方向性的线索。

    等乐恒里再次回到局里,却被励扬告知,查找海/洛/因碱源头的工作由大虎负责,不允许队里任何人跨过大虎和缉毒队沟通,包括乐恒里。

    “我认识那个叫做K仔的人,让我加入吧,或许我某天能认出他。”乐恒里拦住励扬,企图让他改变决定。

    大虎在一旁拼命点头,他一向把乐恒里当作大哥,平时恨不得都拴在乐恒里的裤腰带上出外勤。

    励扬拍一把大虎的头,示意大虎先离开,走廊上只剩下他和乐恒里两人。

    “说说吧,你是怎么突然想到黄明凯这条线索的?”励扬手撑在窗户边,看向黑夜中的万家灯火。

    乐恒里站在原地,面对励扬的质问突然沉默。

    “你不说老子也知道,你是不是去见了那个姓祁的?我跟你说,之前明宸的案子,我同意你和他透露案情,是和上头知会过的。明家催得又狠又急,也因为这个人确实有用,能用祁家的手段查到东西,这也算是变相的警民合作!”

    励扬的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得往外冒,丝毫不给乐恒里插嘴的机会。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以前不知道你和温澄的关系,以为你们就是普通朋友,那我无所谓啊。”

    “现在案子要比你想象中复杂,涉毒程度不浅,你对她又……总之,你和她的关系很敏感,就不要掺合进来了。”

    励扬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他转过头,看向乐恒里的目光严厉。

    乐恒里自从入了队就一直跟着励扬,凭借这么多年养成的默契,他已经读懂对方的言下之意。

    缉毒队一定是查到了什么,需要刑警队的支持,所以励扬才单独安排大虎对接。

    温澄,或者说是她背后的温家,和这次发现的海/洛/因碱脱不了干系。不仅是祁琚,即便只是温澄朋友的乐恒里,都要在这个案子里避嫌。

    乐恒里缓了缓呼吸,最后妥协:“OK,我不参与。”

    ——

    翌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令浦淞机场大批的航班延误。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您乘坐的FU6377次由浦淞飞往荆城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不能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

    温澄和颜溪坐在机场贵宾厅里,已经第五次听见这道重复的延误广播。

    颜溪耸耸肩,“看来Arthur会比我们早到赛狸岛,希望他不会扣我们工资吧。”

    Arthur,也就是温渟,会乘坐私人飞机从夏威夷直飞荆城,现在应该已经落地了。

    淞旅控股的员工基本不会见到这位以神秘著称的高层,他平时最常出现在公司的视频会议室里,当然,他是出现在视频里的那个人。

    温渟喜欢满世界跑,行程遍布四大洲,平日里的背景板都是各个地方的高级酒店。

    “他不会。”温澄把腿上的手提电脑收起来。

    温渟不会把心思放在员工薪酬这种无聊的地方,他只会找地方享受。

    颜溪凑近:“说实话,我有点好奇,你和Arthur的关系到底好不好啊?”

    自从上次公司大会,温澄被Arthur当众严厉指责,公司大部分人都认为她们这次去赛狸岛的行程不会好过。

    温澄轻笑一声,拍拍颜溪的肩膀,“颜溪,你问的问题毫无意义。就算我和他的关系再不好,他也是我名义上的五叔,就算关系再好,他也是我的老板。”

    说罢,她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伸个懒腰,露出纤长脖颈,露出一截黑钻吊坠,神情是罕见的悠闲。

    半个小时后,航班出港终于恢复正常。

    温澄和颜溪走出贵宾厅时,迎面遇上一众人,被围在中间的女人遮得严严实实,步履匆匆往贵宾厅里走。

    “杨潇韵?”颜溪看不清她的脸,细看几秒她的身材,说出自己的猜测。

    听到这个名字,温澄回头望了眼,只看到一个披着棕色风衣的纤细背影。

    坐上摆渡车后,颜溪掏出手机翻了翻微博,看到超话里站姐火速发出的一组机场图,特地向温澄说道:“杨潇韵今天要去羊城参加一个商业活动,后天会去赛狸岛录制综艺。”

    本来闭眼休息的温澄睁开眼,“把后天的行程空出来,去看看录制现场。”

    “收到。”

    两个小时后,温澄终于在赛狸岛的白沙滩上见到温渟。

    “这位爷,真是浪得很啊。”颜溪扶额,内心再次刷新对这位公司高层的印象。

    温澄站在原地,无语地抽了抽嘴角。

    温渟穿着印满太阳花的夏威夷风翻领衬衫,正躺在巨大的太阳伞下,双手垫在脑袋后,躺椅两边坐着三个穿着清凉比基尼的女人,好不惬意。

    温澄第一眼只看到满屏白花花的八条腿。

    碍于时间紧张,下午他们还要和环科院的专家会面,并一起环岛考察,温澄不得不上前把这只“公蝴蝶”惊醒。

    “Arthur,Arthur?”

    温渟戴着墨镜,似乎是睡着了,没有反应。

    旁边的三个陌生女人一同抬眼,不怀好意注视着面前这个冰山美人。

    赛狸岛位于东南沿海,明明是25℃的晴朗天气,温澄却穿着一身挺括的千鸟格西装,黑色阔腿裤下是一双舒适的小白鞋,与沙滩上的游人着装大相径庭。

    “姐姐,你是谁啊?”其中一个比基尼开口问,语气是说不出的揉捏造作。

    颜溪翻了一个大白眼,谁是谁姐姐还不知道呢。

    温澄掀起眼帘,很淡定:“我是他——大侄女。”

    躺着的男人嘴角弯了弯,忍不住嗤笑出声,抬手把墨镜推到发顶,接着温澄的话茬:“大侄女,好久不见啊。你们先去玩吧,晚上联系。”

    后面半句话是对那三个女人说的。

    三个比基尼在温渟的安排下离开。

    有一个红短发的比基尼走之前还用指尖点了点温澄的肩膀,声音略低:“妹妹,你也留个电话给我呗,我男女通吃哦。”

    温澄:“……”

    颜溪抢在短发女嘟起红唇前把她赶走了,短发女只好隔空来了一个飞吻,也不知道是抛给温渟还是温澄的。

    温澄转头,从头到尾扫了扫温渟,“你……打算穿着这样见人?”

    温渟年龄不大,架子却挺大。温澄好说歹说,他终于答应把这身辣眼睛的衣服换下来。

    赶在会面之前,温渟换了一身休闲装,虽然不太正式,至少没有那件花衬衫离谱。

    环科院来了三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青年研究员,都与温澄打过几回交道,一见面便热聊起来。

    载着他们一行七人的观光车在公路尽头停下,清凉的海风拂过插在车顶上的彩旗,远处的海岸线一望无际,偶尔能看到跃出海面上的白豚。

    温澄和环科院的专家聊得正欢,颜溪则带着研究员采集土壤样本。

    温渟独自靠在车边,宽松的T恤下摆随风摇摆,短靴碾着地上的碎石,手里娴熟地转着打火机,动作丝滑。

    打火机是复古款的煤油防风机,机身表面镶嵌着机械表盘,火焰在风中簌簌闪着,却从未熄灭。

    研究员兢兢业业地采样,站在旁边的颜溪从温渟的身影中看出一丝孤冽感,忍不住上前搭话。

    虽然说温渟和温澄都是来实地考察赛狸岛的淞旅高层,但这一路他基本没怎么说话,似乎扮演着一个旅人的角色。

    在他手底下工作的温澄更像是淞旅控股的话事人,掌握着主导权。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颜溪想象得还要奇异。

    “Arthur,”颜溪刚出声,瞄了一眼正在旁边采集土质的研究员,改口喊“渟总。”

    淞旅提倡扁平化管理,在公司里,大家都会直接喊温渟的英文名,但现在毕竟有外人在,颜溪想还是要给他留点威严。

    温渟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接着说。

    “想请问下,这个打火机是什么牌子的?”颜溪打量着那个精致的打火机,目光却落在温渟指节分明的手上。

    温渟说了一个颜溪买不起的国际大牌,猜测价格大概要花掉她大半年的工资。

    颜溪抿唇,尴尬地眨了眨眼,话题戛然而止。

    温渟察觉出她的窘意,随手把打火机扔给她,“喜欢就拿去吧。”

    颜溪猝不及防,东西已经下落到膝盖高,她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往空中一捞。

    啪一声,没接到。

    打火机掉落在地上,被颜溪弯腰捡起来。

    “老板,这么金贵的打火机经不起摔啊!”

    “菜。”

    “啊?”

    “我说你技术太菜。”

    “……”

    颜溪还没说出口的谢谢老板被这句话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渟总,颜秘书,这里的土壤样本已经采集好了。”不远处的研究员收起工具箱,向他们挥手道。

    颜溪捧着手里的“半年工资”,把那句人身攻击咽进肚子里,转身露出一个秘书的标准笑容,向远处的人回应道:“好的。”

    身后,温渟把空出的右手插进兜里,看着颜溪脑后乖乖垂下的高马尾,无声轻笑。

118第一百一十八次相遇

    某乎提问:杨潇韵凭什么那么火?

    路过小透明:

    十七岁,以Iqueen组员成员身份在韩国出道,是公认的门面担当,随组合发行首张单曲专辑,获得韩国所有音乐网站的热门歌曲榜top1……

    十八岁,随组合正式发行日语出道音乐专辑,正式宣布在日本出道,发行四小时后横扫日本音乐排行榜单第一名……

    十九岁,一个月内发表三首单曲,连续390个小时位居榜单第一位,获得《歌谣现场》三连冠……

    二十一岁,出演韩剧《那名未曾谋面的女同学》,首次担任主演,获得年度收视冠军……

    二十二岁,首次出演大银幕作品《天才、金钱和游戏》,获得演技大赏最佳新人奖……

    二十三岁,主演的科幻电影、爱情电视剧同期上映,成为韩国为数不多在歌曲、电视剧、电影等领域都获得新人奖的艺人。

    二十四岁,彻底转型演员,宣布与原演艺公司解约,回到中国发展。

    ……

    回国第二年,因为出演一部主旋律电视剧,杨潇韵成功跃入九零后小花行列,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女演员之一。

    出道将近十年,杨潇韵一直零绯闻。

    可从昨天晚上开始,#杨潇韵恋情#词条一直挂在热搜上。

    杨潇韵扫了一眼热搜榜单,五十条里有七八条都是和她有关的。

    经纪人艾米莉一直给公关公司打电话,问为什么热搜还撤不下去,“我知道潇韵很火,但樊星每年都给你投六百万,这几个热搜还撤不下来?行行行,我们各退一步,今天下班前必须把热搜给我撤到三十以后,明晃晃挂在第一位是想怎么样,是嫌我们投的钱不够多……”

    化妆师埃文正在给杨潇韵画眼线,打趣说:“你倒是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呢。”

    杨潇韵抬头,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看出来我不急?”

    “你从化妆开始就在看这个视频,看了不下十次吧,中途还笑了三回。”

    “你不觉得,这个狗仔拍得很有水平吗,你看看我的腿,再看看他的身材,啧……”

    “姐,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被狗仔曝光视频还这么开心的。”

    刚挂下电话的艾米莉听见这句话,差点被气得吐血。

    艾米莉瞅见她的手机屏幕:“我的姑奶奶,你是用的小号吧,别给我用大号刷啊。”

    杨潇韵:“放心,我用的是左手,不会手误点赞的。”

    埃文继续拱火:“咱姐就是顶流哈,这个热搜挂了一个晚上,还在第一呢。不过咱走得是实力派路线,不整爱豆那套,恋情曝光就曝光呗。”

    “你给我闭嘴!”艾米莉捂住胸口,喘了几口气。

    “我是无所谓,但有的人身份特殊,不适合曝光,”杨潇韵把那段视频保存到本地,对艾米莉说,“还没有狗仔挖出他的身份吧。”

    “谢天谢地还没有。”

    埃文是杨潇韵御用的化妆师,两人交情不错,随口问一句那男人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不是圈内人,不是富二代,也不是官二代,诶眼线糊了糊了!”

    “我擦擦……我还以为是哪家新人呢,差点以为姐也要搞扶贫,看那身材可以找个选秀节目塞进去,成团出道不是问题啊。”

    “你傻不傻,你姐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杨潇韵叹一口气,“唉,你这说的,我更想他了。”

    艾米莉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姑奶奶你是想他这个人吗,你是馋他身子了!

    ——

    程亦奇看到这条话题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热度在公关公司的运作下降了不少,粉丝后援会和反黑数据组也很给力,把营销号评论和话题广场都刷成了新剧宣传阵地。

    他给杨潇韵打电话,接的人是艾米莉。

    “你找她啊,她在拍海报呢。”

    “艾姐,我刚拿到手机,看到微博了。”

    “没事儿了,我们不回应,慢慢大家都忘了,有男粉脱粉就脱吧,反正我们以后又不走流量。”

    程亦奇沉默半晌,“你们在赛狸岛?”

    “嗯啊,在这里待上三天,录一个综艺,你想来探班?”

    “我后天刚好有两天假期。”

    正值风口浪尖,艾米莉很不乐意,但如果杨潇韵知道她私下里拒绝了程亦奇,绝对要大闹天宫,索性直接妥协:“那我安排下,你全程口罩帽子戴好啊,千万别被狗仔拍到啊。”

    “……好的。”

    挂了电话的艾米莉微叹一口气,走到摄影助理的电脑前,接着看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如何。

    不得不承认,杨潇韵是上天的宠儿,简直就是为了镜头而生,每一张照片都有说不出的韵味。

    身为金牌经纪人,艾米莉对美的事物很敏感,一个抬头的瞬间,她的视线就落在了温澄身上。

    温澄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站在一众工作人员中,像个刚毕业的实习生。

    “澄总?”艾米莉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拉资源的机会,她走上前和温澄打招呼,微圆的脸颊叠起一层肉。

    温澄侧头看向她,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她是谁。

    “我是杨潇韵的经纪人,艾米莉。”她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樊星娱乐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监,艾米莉。

    温澄想起那次车祸,终于对上她的脸,两人握手。

    “叫我名字就好,我已经不是温建的澄总了。”

    “好,”艾米莉的口气本来有些惋惜,突然眼神一亮,“那你有没有意愿进军娱乐圈啊,可以签我们公司啊!”

    正准备给艾米莉递名片的颜溪愣住,缓缓开口:“艾总监,温澄是我们淞旅控股的项目组长,也是赛狸岛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准备继续挖墙脚的艾米莉闭上了嘴。

    正好,杨潇韵拍完一组照片,下一个拍摄轮到新人倪玖儿。

    艾米莉拉着杨潇韵,把她介绍给温澄,终于缓解了刚刚的尴尬。

    杨潇韵对温澄的印象深刻,互相寒暄后,她终于说出那句——“我觉得你很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温澄睫毛微动,手机在手中转了转。

    颜溪认出那是温澄在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旁边的艾米莉提醒她们在那次车祸中见过。

    “我说的不是那次,或者更久之前,我们认识?”杨潇韵又问。

    正当温澄打算开口时,一道突兀的女声插了进来。

    “怎么,潇韵姐您这是在到处认亲呢?”说话的人正是倪玖儿,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十分欠扁,“是不是怕这次恋情曝光之后,资源都被抢光了,赶紧抱个大腿呢。”

    摄影棚里突然安静下来。

    摄影导演眼看气氛不对,疏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人员,无论是杨潇韵还是倪玖儿,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杨潇韵就不用说了,国民顶流小花,背后的樊星娱乐在娱乐圈根深蒂固,杨潇韵正是他们从韩国挖回来的王牌艺人。

    倪玖儿么,听说背后有资本撑着,也就脸还整得像样,演技一言难尽。

    温澄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锥子脸,正是温墨礼塞进来的网红模特,是他母亲倪筝的表外甥女,算起来,倪玖儿也算是温澄的亲戚。

    也就是她父亲的哥哥的妻子的弟弟的女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叔眷舅表妹。

    “怎么,眼红了?”杨潇韵抬眸看向倪玖儿,原本温和漂亮的眼睛瞬间变得凌厉,“你这辈子想上热搜,怕是连排行榜的边儿都摸不到吧。”

    倪玖儿:“……你等着吧,恋情曝光,看看你的粉丝还剩多少?”

    “没办法,那句说怎么说的?”杨潇韵给了助理一个眼神。

    助理很懂,立马接道:“大红靠命,小红考捧,强捧遭天谴哦~”

    “对,就算我公开恋情,有些人的粉丝也追不上我的零头,小心遭天谴哦。”

    倪玖儿被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杨潇韵半天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怎么进到赛狸岛的综艺,脚踏两条船……”

    “?”杨潇韵皱眉,她一把抓住准备走的倪玖儿,音调冷了三分,“你说谁脚踏两条船?”

    倪玖儿提到“脚踏两条船”,算是彻底触到她的逆鳞。

    “谁不知道你和淞旅的老总有一腿,不然就凭你,怎么拿的到综艺名额?也不知道你那个圈外男友绿帽子戴得舒不舒服?他知道你是个……”话说到这地步,倪玖儿也得为了面子继续胡说,不然在导演面前太没面了。

    正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温渟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

    杨潇韵面色彻底沉下来,把倪玖儿往后一推,顶到反光板上,“你再说一遍?”

    她转头对艾米莉说:“录下来,我要告这个女人诽谤。”

119第一百一十九次相遇

    杨潇韵的好运气并不是一直都有,刚回国的那年,她接不到好剧本,只能出演一些低成本、小制作的网剧。

    在试戏一部古装网剧时,她和倪玖儿公平竞争女二的角色,最后导演看中她的打戏功底,反而把女一的角色给了她,却被倪玖儿添油加醋,还买了大批营销号和水军污蔑她和导演之间的关系。

    从那以后,倪玖儿和她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眼看着杨潇韵和倪玖儿越闹越凶,温澄拍了拍杨潇韵的肩膀,示意她松开。杨潇韵和她对上视线,莫名其妙就听了她的话,放开被自己钳制住的倪玖儿。

    倪玖儿听见杨潇韵要告她诽谤时已经怂了,看见温澄先让杨潇韵退一步,又像弹簧似的蹦起来。

    “你是谁啊?”倪玖儿看出眼前这个穿着简单的女人不是个小咖,不仅杨潇韵、艾米莉对她的态度亲近,就连摄制组也对她很恭敬。

    这是温澄第一次到他们拍摄的现场,她来得低调,穿得很普通,只和导演、制片和几个摄影师打了招呼。倪玖儿自然不会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就是经纪人让她千万要搭上线的赛狸岛项目负责人。

    温澄注视她半晌,忽然扬唇,笑得很轻,她缓缓道:“倪小姐,初次见面,我是淞旅控股的温澄,也是赛狸岛运营事务的负责人之一。”

    最重要的,她是这档综艺的出品方代表之一。

    倪玖儿瞬间脸煞白,“你——就是温澄?”

    温澄点头:“刚刚我听你提到淞旅的老总,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倪玖儿连忙否认:“没有,我……”

    “我想说,邀请潇韵来录制综艺,是我们通过微博投票和市场调研得出来的结果,我们双方磋商很久,才把录制综艺的想法敲定,并不存在你口中所谓的走后门。或者说,倪小姐是对我们淞旅控股有什么不满吗?”

    “我没有!”

    “那就好,还请倪小姐以后不要再散布这种谣言了,不仅对你本身、对潇韵、对整个团队都不好。”

    “我、我知道了。”倪玖儿怂得很快。

    “如果倪小姐休息好了,我们可以继续拍海报了?”

    “我休息好了……会马上配合摄影师的。”

    温澄让颜溪把工作人员叫回来,继续正常工作。可惜倪玖儿一直不在状态,拍了好几组照片都不能用。

    另一边。

    “多谢你替我解围,”杨潇韵递了一瓶果汁给温澄,“要不去我车里坐坐?”

    温澄点头,笑问:“你的车修好了?”

    “公司给我换了一台更大的,哈哈哈。”杨潇韵眨了眨眼。

    上了杨潇韵的保姆车,艾米莉把一早准备好的止疼药膏给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袋冰给助理,示意她等会给杨潇韵敷上,整个过程很熟练。

    温澄:“你这是受伤了?”

    “放心,陈年旧伤,只要长时间站立就会复发,不过不会耽误下午的舞台录制。”杨潇韵熟练躺下,助理把冰袋放在她的腰上,又把药膏贴到她的脚踝处,车里瞬间散发出一股浓厚的中药味道。

    根据今天的通告单,杨潇韵下午要在海边搭建的透明舞台上录制芭蕾,这是温澄特地给她安排的一个综艺彩蛋——“海上芭蕾”。

    温澄已经提前看过场地,舞台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在沙滩上搭建完毕,通过这十几日的涨潮,海面会覆盖透明的舞台,人站在舞台上起舞,通过特定角度拍摄,能呈现出人舞于在浪潮之上的景象。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温澄问她。

    这句话问得有些古怪,要是刚认识的人,一般会问“怎么受的伤”,而不是问“什么时候”。

    杨潇韵没太注意她的问法,耸耸肩,“在韩国练舞就是这样的,如果畏畏缩缩怕受伤的话,根本没办法跳好。”

    “潇韵姐的腰椎、脚踝都有伤,每年都要去做手术呢,”助理摁了摁她的穴位,问力度够不够。

    “没老奇摁得好。”杨潇韵吐槽。

    “……姐,你家那位是……啊,我的力气怎么比得上他。”助理看了眼温澄和颜溪,故意把“老奇”的身份略过,意有所指。

    “好啦好啦,赶紧摁,疼得不行了,把我伺候舒服了给你涨工资啊。”

    小助理摁得更卖力了。

    “对了,”杨潇韵忽然侧脸看向温澄,“我的恋情对节目没什么影响吧,不会算我违约吧。”

    杨潇韵签的节目合同条款中,有一条要求她在合作期内保持正面的艺人公众形象。

    “不会,你的粉丝很理智,现在舆论控制得不错,”温澄没有过多关注她的绯闻,随口问了句:“你们打算冷处理?”

    艾米莉对温澄仍然有一丝戒备,及时打断话题,指着自己裤脚上的松线问:“有剪刀吗?我给剪掉。”

    助理翻了半天没找到剪刀,“要不拿剃眉刀割一下。”

    一直在旁边处理工作的颜溪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要不用这个烧一下呢。”

    看到这个打火机,杨潇韵的眼睛都亮了,双手接过,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最后不舍地递给艾米莉,“这是HIPPO的定制打火机吧?”

    颜溪尴尬地点头。

    温澄看着打火机有点眼熟,不解地问:“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打火机?”

    “不是我的,我帮别人保管一下。”颜溪低头。

    “呃,”杨潇韵轻笑一声,“你这是帮人保管了一套房啊。”

    艾米莉听闻,差点手滑,“这么贵?说得我都不敢烧了,”说完马上就还给颜溪,转头对助理道,“把你姐的刮眉刀给我。”

    温澄终于想起她在哪里见过这个打火机了。

    那是温渟的“新宠”。

    颜溪盯着掌心里的打火机,有点走神,抬起头时正好对上温澄的视线。

    她的瞳孔漆黑,眼神锐利,似乎透过这双眼,温澄就能看懂颜溪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杨潇韵又提起一个话题,把打火机这事儿成功翻篇了。

    温澄和颜溪下车后,随手招了一辆观光车回酒店。

    两人坐在最后一排,海岛的风很大,带着凉气和肆意,毫无保留地吹在她们身上。颜溪抿了抿唇,首先坦诚道:“那个火机是Arthur的,我会马上还给他。”

    颜溪本就无意这个打火机,昨天接到这个打火机后她并没有想太多,晚上回到房间后,她才感觉到有些不妥,无论是人,还是东西。

    Arthur是公司的大老板,却不是她的直属领导,她是温澄从英国邀请回国的,理应和温澄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更何况温澄和Arthur的关系扑朔迷离,她实在不应该跨过温澄接受这个打火机。

    再加上,这个打火机实在太昂贵了,是她无法承受的价格。

    所以她今天一直带在身上,寻思着兴许会碰到Arthur,可以还给他。

    谁知道他们老板就是如此的狂傲不羁,今天连个面都没露,不知道在哪里晒着太阳。

    温澄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转过头,从颜溪的下颌线望上去,一直落在她的双眸。

    颜溪脸型微圆,是饱满的鹅蛋脸,如果再瘦一些,眼窝凹陷得更深,会更像记忆里的那个人。

    “你知道我有一个姐姐吗?”温澄没有回应她,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情。

    颜溪有些疑惑:“嗯?你没有和我提过,我一直以为你是独生女。”

    “你还记得吗,在英国我们第一次见到,是在图书馆。”温澄说道。

    颜溪:“对,那个时候你被一个韩裔男孩骚扰,我上前赶走了他。”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对你很有印象,也知道你比我小一级。”

    “是吗?”颜溪笑起来,肉肉的脸颊上露出一个淡淡的梨涡。

    无论是颜溪,还是温澄,又或者是温慕卿,她们都有着相似的梨涡。

    温澄看着那颗梨涡,缓缓道:“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你和她长得很像,所以我对你很有好感。”

    颜溪有些惊讶,还没等她接着问,却听见温澄开口道:

    “Arthur也是的。”

    “……什么?”颜溪没明白温澄的意思,偏头看她。

    “因为你和她长得有五分相似,所以Arthur也会对你有些不同。”

120第一百二十次相遇

    回到酒店之后,颜溪立刻向秘书打听温渟现在在哪,秘书只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你作为秘书居然不知道老板行程?”颜溪捂脸。

    “拜托,Arthur是我老板,哪有老板向秘书报备行程的,不告诉我就是不让我知道呗,”秘书发了两段语音,一长一短,“你有什么事啊?”

    颜溪半天没回,秘书以为是有关温澄的事情,颜溪不方便说,出于对她的信任,秘书直接把温渟的微信号推给颜溪。

    “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

    颜溪点开温渟的头像,是他在滑雪的半身照,占了屏幕的三分之二,虽然照片里的人带着银色的雪镜,只露出嘴唇和下颌线,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温渟。

    “收到,谢谢。”颜溪回复完秘书,犹豫几秒,备注自己名字之后发送好友申请。

    温渟等到晚上才通过她的好友请求,只发了一个问号。

    那时颜溪正在和温澄旁观杨潇韵的舞台,舞台效果很不错,再加上杨潇韵的顶级妆造,完全把颜溪看入迷了,整个晚上都没留意手机。

    等录制结束已是深夜,颜溪打开手机,在挤满屏幕的消息里注意到三个小时前的那个问号。

    颜溪一边走路一边回复:【渟总,我是颜溪,不好意思,刚刚在录制现场,没有及时看到您的信息。】

    语气很正式。

    隔了五分钟,温渟回了个好字。

    颜溪又打了一段文字:【之前您放在我这里保管的打火机,我让酒店送回给您,请问您的房号是?】

    态度很严谨。

    这次出差,他们一行人都住在赛狸岛上的海景度假酒店,颜溪打算把打火机给酒店前台,让他们送上去给温渟。

    温渟只回了四个字:【你不喜欢?】

    颜溪一噎,斟酌半天,回复:【这款打火机是高档定制款,肯定对您有特别的意义,还是物归原主最好。】

    这条信息发过去后,温渟没有马上回复。

    颜溪已经回到房间,处理了好几个工作邮件,终于等到他的回复:【我送女人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你不喜欢的话就丢了吧。】

    “……”颜溪在心里默默骂了他一句,但还是恭敬回复:【渟总,很感谢您,但这款打火机实在太贵重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巨大感叹号,温渟把她拉黑了。

    颜溪无语,把手机屏幕扣在沙发上,蹬了椅子好几脚。

    等洗漱完后,颜溪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温渟这个人间奇葩居然又把她加回来了。

    温渟发了一条语音:“我在3008,你送过来吧。”

    他的嗓音有些哑,语调懒散,似乎是漫不经心发来的一句话。

    颜溪一愣,大脑放空几秒,等回过神来后眼皮止不住跳了跳。温渟这人是什么意思,怎么还指定她送过去?颜溪沉下心一想,又觉得有些道理,毕竟这个打火机价值一套房,如果让酒店前台送过去,她还真有点不放心。

    颜溪换了一身休闲装,灰色卫衣加上白色运动裤,是她平时去健身房的着装,她照了照镜子,小脸白净,黑眼圈有些明显,气色因为熬夜而不佳。

    简直一个大写的社畜人,就这样吧,颜溪懒得捯饬了。

    三分钟后,颜溪带着打火机,从16层坐电梯上30层。

    电梯打开时,里面站着一个男人。

    高个男人半低着头,戴着黑色的口罩,额骨饱满,眼窝深眉骨高,从口罩的弧度能看出他的鼻梁优越而立体,不用想也知道口罩下的半张脸绝对令人艳羡。

    似乎感觉到颜溪的目光,男人抬眸,一双浅茶色的冷冽眸子扫过来,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又错开她猝不及防收回的目光,看向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

    颜溪进了电梯,准备摁下30层,发现楼层已经被摁亮了。

    30层是酒店的总统套房,一共七间,其中规格最高的给了老板温渟。颜溪似乎记得,杨潇韵也是住在这层的总统套间。

    颜溪透过反光的电梯大门默默观察这个男人,身姿挺拔,袖口半挽,依稀可以看见手臂上的青筋。

    又是一个人间难得。

    电梯很快就到了30层,男人等颜溪走出电梯后才跟出来,与她是相反的方向。

    颜溪走到3008,这间总统套房是双开门,门上的花纹精致华丽,她深吸一口气,摁响门铃。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门是自动向两边打开的,背后并没有人,应该是温渟在套间里通过操控面板打开的。颜溪咬唇,进了门,一脚抵住一边的门,生怕门突然关上,另一只脚往里探了探。

    “渟总,我把打火机放在门口鞋柜上了,这么晚我就不打扰了!”颜溪朝里喊了一句话,把打火机扔到鞋柜上的装饰盘里,盘子铺了一层白色软垫,没有发出磕碰声响。

    说完,人马上退到门后,像一只警惕的白毛兔子,在大灰狼的圈地周围徘徊,不敢越雷池一步。

    套间里发出一声闷笑。

    此刻,温渟正通过房间里的监控,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颜溪彻底把他逗笑了。

    门外的颜溪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好像……听见有人在笑?

    “——我有这么可怕吗?”

    温渟举着一杯红酒从玄关走出来,轻笑着问她。

    他穿着一种少见的德绒浴袍,月牙色的,饱和度很低,腰带松松垮垮系着,只要一拉就会松开的程度,胸口敞开大半,领子上绣着一串英文,居然是他的英文名Arthur,显然是一款定制版的浴袍。

    果然很骚啊,连浴袍都不会和别人撞款。

    再往上一看,他的头发微湿,额间耷拉着两撮头发,扎在英挺的眉毛上,显然是刚洗完澡。

    红酒的光泽映在他瞳孔上,像《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美男。

    “看我干嘛?”他靠在墙边,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懒洋洋的劲头。

    这四个字像醒神的大钟,一字一字撞进颜溪的耳中。

    颜溪恢复理智,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孤零零躺在盘子里的打火机上,“渟总,打火机还给您了。”

    “嗯。”温渟点了点头。

    两人的气氛又陷入沉默。

    颜溪知道自己应该告别了,天太黑,夜很深,孤男寡女不适合待在一起。

    可她却张不开口,挪不开脚,似乎在内心深处,她在隐隐期待着发生什么。这很不正常,颜溪慌乱地咽了咽,身子有些发热发软。

    温渟的视线一直逡巡在她身上,准确来说,应该是脸上。

    然后,他朝她走了过来。

    尽管温渟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仍然比颜溪高了一个头。

    阴影落在她面前,颜溪抬头,看见他骄傲的下颌线,似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带着一股木质的香味。

    “你知不知道,”他尾音很轻,又飘飘然落下,“深夜一个人来我的房间,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说完,他用冰凉的红酒杯边缘,轻佻地碰了碰颜溪的下巴,示意她说话。

    气氛过于暧昧,颜溪怔住,心砰砰狂跳。

    直到温渟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对小学生没有兴趣。”

    颜溪眨巴了下眼睛,小学生?她?小学生?

    暧昧的泡泡被彻底戳破。

    三秒后,颜溪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唇角含着一抹笑,语气很淡:“放心,我对烂黄瓜更没兴趣!”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681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作者:浮沸所写的《一万次相遇》为转载作品,一万次相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万次相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万次相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万次相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万次相遇介绍:
1
程澈生在一个平凡的四口之家。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从小就拥有一个常常陪伴于侧的竹马,她在日记里提起祁琚——“他对别人是春寒料峭,但待我是寒冰作暖。”
直到某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温家的千金。
离开程家那天,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
2
八年后,祁琚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所高校的客座教授,还因为一张讲座照片爆红出圈。
某日下课,他在人海中无意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一向清冷自持的男人失了神,奋力追出去。
没过多久,有八卦的财经号发现,祁教授居然是祁温两家豪门联姻的主角,因为颜值被圈粉的网友纷纷觉得可惜,鼓励他追求真爱。
就在宣布结婚那天,祁琚的微博放出两张照片。
第一张老照片定格于1999年,小女孩歪头笑着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垂眸望向她,身后是潮起浪迭,焰火绽开在月亮之下。
下一张照片是横跨二十年的婚纱照,只有侧脸,却足以窥见他们的般配。
配文是:@祁太太,山河浪漫,灯火璀璨,余下一生,与你共度。
*第一卷学校篇:春日
*第二卷都市篇:夏夜
*主CP双向奔赴,HE,第二卷微悬疑,副CP娱乐圈。一万次相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万次相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