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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全文阅读

作者:浮沸     一万次相遇txt下载     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 第三十一次相遇

    荥城下了一个星期的秋雨,今天的天空终于裂开一道金光口子,施舍一场罕见的晴天。

    清晨,程澈不到八点钟就到了学校的图书馆。她报名了学校的勤工助学项目,每周末都在图书馆兼职,主要负责整理图书。

    这个岗位清闲,带她的图书馆老师是一个刚从图书管理专业毕业的年轻姐姐,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几乎能咧到耳朵。她姓郭,程澈平时称呼她做小郭姐姐。来图书馆借书的人并不多,大家一般都是带着教材和试题来自习。

    程澈一般只有上午需要整理前一天同学还回来的书籍,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可以待在图书馆里自习,偶尔会顶替小郭姐姐的位置,帮她登记书籍出借记录。

    程澈推着书车,路过正在打瞌睡的宁安身边。她抽出一张手帕纸,垫在宁安的嘴边。

    想拥有解放的快乐,之前必须经历一场极致的痛苦。

    简单的来说,在学农之前,他们还要面临着上高中以后的第一次正式月考。

    有人游刃有余,比如程亦奇,他果断地翘了周五的课,跑到邻市看了两天的航模展。

    有人痛苦不堪,比如宁安,她因为看不懂物理的加速度而彻底放弃了理科,转向了政史地的怀抱。因为下周就要考试,宁安心痛地放弃周末回家的机会,选择蹲在图书馆度过这个周末。

    等程澈推着空书车回来,宁安脑袋底下的那张纸巾已经湿出了一团痕迹。

    ……

    等宁安醒来,程澈已经整理完今天的图书并且做完了一张英语卷子。

    “你醒啦?”程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宁安被灿烂的阳光闪了眼睛,她咽了咽口水,说道:“饿醒的……”

    程澈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宁安直接从九点钟睡到了下午一点,完美地错过午饭时间。

    “天呐,都是秦始皇催眠了我!”宁安拎开纸巾,看见历史书上秦始皇的脸已经被浸得有些模糊。

    程澈收起试卷,问:“去吃饭?”

    宁安混混沌沌地点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头扫了一圈图书馆,终于捕捉到了在一群人中闪闪发光的少年,她凑到程澈耳边问:“你不和你家祁神吃饭啊?”

    祁琚?

    程澈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他不在啊……”这个时候,祁琚应该在祁家的别墅里刚吃完午餐。

    宁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程澈:“整个图书馆就你没看见祁琚来了,”她掰着程澈的肩膀转到后面,“看,你家祁神!”

    程澈定睛一看,果然看见祁琚一个人坐在窗边,手里翻着一本黑皮的书,时不时提笔在书上写些什么。

    祁琚的坐姿从小被培养得极好,他坐得笔直,就连拿笔的姿势也透着一股矜贵气息。在一众萎靡不振的学生里,他确实有种风光霁月的气质。

    一直处在众人焦点之中的祁琚,突然抬起头,看向程澈的方向。

    程澈一愣,傻傻地向他挥了个手。祁琚像是没看见一样,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宁安挠挠脑袋:“这个星期你们有点奇怪啊?两看相厌了?”

    程澈茫然地望着祁琚的方向,声音有些难过:“我们闹矛盾了。”

    ……

    宁安在油腻的桌子上敲着一次性筷子,若有所思地说:“不想做霸道总裁的菟丝花?”

    程澈把和家里闹矛盾、祁琚邀请她周末住在祁家的事情简要地告诉了宁安。她看着宁安一脸花痴的样子,毫不留情地白了一眼宁安。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宁安一点即通,“你不愿意和他回家,他就来图书馆守着你呗。”

    程澈蜷坐在座位角落,手指划着墙砖的纹路,没有回应宁安。

    面店老板上了两碗牛杂面。

    程澈看着热气腾腾的面,突然说了一句:“她说得对。”

    小吃店嘈杂,宁安没听清程澈说了什么,她刚想让程澈重复一遍,就看见程澈埋头吸溜了一大口面。

    程澈在扑腾而来的雾气里红了眼睛。

    陈桑说得对,她确实高攀不起祁琚。能成为朋友,已经是上天给予她最奢侈的施舍。

    锦亭苑那条小河,将祁家和程家划分在了两个世界。祁琚,他生来就是手里握着金豆豆的王子,应该享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馈赠。而她是被打入人间痛苦轮回的弃儿,连一个能安稳度过周末的家都没有,她只能自怨自艾地坐在学校后巷的小吃街里,吃八块钱一碗的牛杂面。

    ……

    晚上,程澈照旧给祁琚发短信:“晚安啦,谢谢你周末在图书馆陪我!”

    她没想着等祁琚回短信,直接把小灵通塞到枕头旁边,倒头进入梦乡。

    就在程澈闭上眼的瞬间,枕头旁的小灵通亮了屏幕。

    那是祁琚在一个星期冷战后发来的第一天短信,上面只有短短两个字:晚安。

    从那以后的每个周末,祁琚总是习惯性地坐在图书馆的那个角落。久而久之,整个年级的人都知道窗边角落的位置是祁神专座,没人敢霸占这个座位。在月考前,还有不少人趁着课间间隙跑到图书馆,轮流坐在那个位置上,沾沾年级第一的气息。

    因为月考之后就是学农,第一次正式考试的紧张气氛在大家对秋游的期待下被冲淡许多。

    高一月考总共要考九科,从周三考到周五,每天三科。

    程澈被随机分到十二班的教室考试,还遇见了八班的卷毛舒承恩。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舒承恩总在考试间隙和自己搭话,影响她复习,但听他自称是程亦奇的好哥们,程澈还是有礼貌地回应他。

    直到考试结束,舒承恩开口约程澈去溜冰,程澈才懵懂地意识到一点不对。

    程澈在阳春县曾经被一个男孩疯狂而偏执地求爱过,她抬头看着面前的舒承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对不起……我每个周末都要勤工助学,没有时间,”程澈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哥他不允许我和男生单独出去玩。”

    这明显就是委婉的拒绝。舒承恩感觉到了一丝难堪,他坐在桌子上,摆摆手说没关系,可以下次再约。

    直到走回三班,程澈的腿还在微微打颤。

    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善意地关心了一句:“你没事吧?”三班同学对程澈都挺有好感的,谁不喜欢笑眯眯的女孩呢,更何况还是一个笑得好看的女孩?

    大家都以为程澈脸色苍白的原因可能是考试没发挥好,有人还拍肩安慰她,不过是一场月考而已。

    程澈点头,勉强笑笑,走回自己的座位。

    祁琚就在隔壁班考试,比程澈早回班许多,他看见程澈失魂落魄的样子,立马警觉地意识到了不对,他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这是他一个星期以来首次主动开口和程澈讲话。

    程澈听见祁琚的声音,眼皮都没抬,她抱膝坐在位置上,把头埋在课桌上。她像只竖满尖利棘刺的刺猬,用一个无比封闭的姿势,把自己藏在了世界之外。

32 第三十二次相遇

    程澈曾经在祁家看过雷纳·克鲁门勒写的《冰河世纪》。

    冰川不断侵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西侧海岸,留下尖利而蜿蜒的锯齿海岸线。

    在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里,那些角锋尖锐的嶙峋岩石是冰蚀留下的无情痕迹。

    法国和瑞士交界的侏罗山上留存着无数的冰漂砾,它们是跟随冰川翻山越岭的忠心巨石。

    当时到底有多冷呢?有她现在感觉到的这么冷吗?

    程澈一边咬着牙,一边在梦里思考这个问题,她想尽十五年来所有能形容寒冷的词语,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她越想越冷,身子不住地打颤。

    她难过地想,自己可能要冷死在这里了。

    这里是哪儿?是她再也不想回去的阳春县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澈突然感受到脑袋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温热,就像上天施舍了一滴雨露给快要缺水而亡的沙漠行人。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热源的方向,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她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圈,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别睡了,我们回家吧。”苍白的世界尽头遥遥飘来一句温柔的声音,这道嗓音……她很熟悉。

    程澈仰着头寻找他的方向,终于在虚空中握住了那道热源。

    ……

    祁琚看着在程澈在睡梦中抓住自己的左手,他借着教室走廊外昏暗的灯光,低头观察程澈趴在桌子上的睡颜,发现她的眼角沁出一些泪。

    她可能在做噩梦。

    祁琚一边回忆苏相宜在家里哄睡祁琅的动作,一边抬起右手笨拙地在程澈纤弱的背脊上拍了拍,程澈突然低低地呜咽一声,他猛地收回手,在空中不知所措地凝滞了几秒。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面对这世界上最易碎的物品。

    塞林格说,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Loveisatouchandyetnotatouch.

    祁琚鲜少接触这些天马行空的文学作品,但他曾经在程澈的小学摘抄本上看到过这句话。

    可触碰是会上瘾的,祁琚想。他揉了揉程澈的脑袋,重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等程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三个年级的学生大多都离校了,以往热闹喧嚣的校园变得静寂无声,只有校外街道上偶尔传来几道零星的喇叭声。

    她懵懂地看着坐在旁边用右手支着脑袋睡觉的祁琚,才发现自己紧紧抓住了他的左手,还在上面留下了几道红痕。

    在程澈松开手的瞬间,祁琚就睁开了眼睛。

    在这种环境下,他根本没睡着。只是在静谧黑暗的氛围下,三天考试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让他也忍不住闭上眼养神。

    “醒了?”祁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

    程澈点点头,余光看见自己身上披着祁琚的黑色运动外套。

    “那跟我回家吧。”祁琚罕见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很自然地帮程澈收了书包。

    这件事他以前也没少做。

    睡了两个小时的程澈,只觉得脑袋空空,没办法思考,像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直到坐上了黄叔的车以后,程澈才反应过来,她不久前刚拒绝了祁琚,这个星期就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被他拐带回家了。

    进了祁家的别墅,程澈才知道苏相宜带着祁琅跟着祁建辉去海南考察了。

    偌大的别墅里没有人,就连平时打扫卫生的保姆都不在。

    程澈轻车熟路在黑暗中穿上属于自己的毛拖鞋,祁琚抬起右手轻轻地遮住她的眼睛,左手“啪”一声打开了别墅的灯光。

    过了几秒,他才放下手,穿上了自己的拖鞋,顺手提过程澈的书包,往楼上走去。

    程澈看向墙上的麋鹿挂钟,正好指向九点,“我们吃啥呀?”她寸步不离地跟在祁琚身后,肚子很应景地发出“咕咕”响声。

    祁琚脚步一顿,后边的程澈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背。

    祁琚沉默了一会,揉揉她的脑袋,说:“你先去洗澡……我来解决晚饭。”

    程澈无比怀疑地看着祁琚。

    ……

    二十分钟后,程澈吹干头发下楼,厨房传来一阵水声,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居然看见祁琚正在厨房里做实验。

    不,是做饭。

    “……你从哪来的小烧杯啊?”程澈探头,看着祁琚正在用烧杯盛水,好像在煮绿豆汤。

    祁琚没说话,正在认真地往锅里倒豆子。

    在他点击“焖煮”的那一瞬,程澈很清晰地听见祁琚松了一口气。

    程澈靠在门边眯起眼睛,心里感叹祁琚居然在用化学实验器材来做饭,真是神操作。

    祁琚回头看了一眼程澈,“你最好离厨房远点。”

    “……”程澈满头雾水,“我怎么就不能进厨房了?”她还象征性地踏进厨房三步,每一步都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我可不想再被炸了锅。”祁琚头也不回,埋头洗菜。

    程澈羞耻地回想起小学四年级的厨房囧事。那时候,她为了给生病的祁琚煮粥,差点把他家的电饭锅给炸了。

    因为祁琚喉咙疼得咽不下东西,只能喝些稀饭,于是程澈自告奋勇地照顾祁琚,她在米锅里放了满满的水,结果电饭锅的胶圈老化,沸腾的米汤全溢出来了,顺着锅沿流进了插电口,把电饭锅的线路烧坏了。

    晕晕乎乎的祁琚躺在床上,却被程澈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吵醒,他只能拖着虚弱的病体走到厨房,一眼看见程澈想徒手拔掉正在冒烟的电饭锅插头。

    他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嘴里尽力发出的气音全被程澈的尖叫掩埋得无影无踪。他没办法,只好一个拖鞋扔到程澈头上,成功阻止她的自残行为。

    程澈被祁琚用打字的方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从那以后,程澈就对厨房里的东西产生了阴影。

    程澈尴尬地挠挠头,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祁琚冷漠地转过身子,往墙壁上一指,“我要穿围裙。”

    程澈把绣着几朵大红花的围裙从墙上取下来,憋着笑走到祁琚面前,刚想给他穿上,却发现自己不够高,“你弯个腰嘛!”

    祁琚微微低了头,看着少女踮起脚把围裙套在他的身上。

    程澈随意地散着长发,全撩到了耳后。她穿着鹅黄色的皮卡丘家居服,长裤长袖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两道分明的锁骨。

    他们实在是靠的太近了,祁琚还能闻到程澈洗完澡后身上传来的隐隐皂香味,只要他再凑近一点,就能亲到她柔软白皙的肩颈。

    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

    ……

    直到祁琚把菜端上餐桌的时候,程澈的脸还有些红。

    她有点纳闷,刚刚肩膀上的那一道温凉触感,到底是祁琚的鼻尖,还是他的唇?

    “吃吧。”祁琚夹了一块可乐鸡翅在程澈的碗里。

    程澈看着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可乐鸡翅、蒜蓉粉丝娃娃菜、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盅绿豆汤,难以置信地问:“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了做菜?”

    祁琚淡淡看她一眼,“祁家家训,无论男女,满十四岁后都要学厨。”他才不会坦白,因为不想再让程澈冒着生命危险下厨,他特地以严谨的科学态度自学了厨艺。

    “……”程澈使劲回忆,从小到大,她可从来都没见过祁琚爸爸下厨过。

    为了给祁琚捧场,程澈几乎把桌子上的菜一扫而光,但最后的绿豆汤实在喝不下了。

    她向祁琚苦兮兮地求饶,祁琚的态度却异常的坚定。

    “为什么一定要喝绿豆汤啊?”程澈快哭了。

    “你……不是做噩梦了么,绿豆汤下火。”祁琚执意地说。

    程澈一愣,刚想出口问自己什么时候做噩梦了,却猛然想起傍晚那个迷迷糊糊的梦。

    她是不是说了什么梦话,还是又哭了?坐在旁边的祁琚没有被自己吓到吧?程澈心里冒出许多疑问,顿时觉得绿豆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她端起桌子上已经沉底的绿豆汤,一边咕噜咕噜喝一边悄悄看着祁琚。

    在很多人眼里,祁琚是个无情又冷酷的人。程亦奇曾经吐槽,如果能评选中国十大冷漠人物,祁琚绝对能上榜。但程澈所有的悲欢喜怒,祁琚都照单全收。

    她在他面前有过九百九十九次的出糗,但他还会时刻准备着第一千次帮她解围。程澈越想越感动,鼻头一酸,却听见祁琚冷冷地说:“洗完碗来补习。”

    等等,她洗碗?

    都十点了,还补习?

    她差点一口绿豆汤直接喷到祁琚身上。

33 第三十三次相遇

    程澈趴在桌子上,用笔帽在桌子上写着她新学的单词——centesis,眼神瞟着旁边的祁琚。

    “该会的题我都做了,不该会的我就空着。”程澈把脑袋凑近祁琚的手边,像一只温顺的猫咪,“我觉得这次月考也没这么难呀,都是蛮基础的题,你这么严格干嘛?”

    话外音是赶紧放她去睡觉。

    祁琚给程澈出了几道与月考相似的数理化题目,发现她大部分的解题思路和答案都是正确的。

    他看向困觉的程澈,低声问:“那你下午考完化学,为什么脸色不好?”她既然没考差,回教室的时候为什么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

    程澈一愣,转了个头背对祁琚,心虚地嘀咕:“考了三天,累了呗。”

    祁琚盯着她的后脑勺,知道程澈并没有说实话。长这么大,祁琚无比熟悉她每个语气、表情和小动作。

    她从阳春县回来之后,有了很多自己的秘密,祁琚拧了拧眉,心里有点不爽。

    “明天早上我带你出去……”祁琚话说到一半,发现程澈毫无反应。

    他站起来,俯身看着已经闭上眼睡着了的程澈。

    程澈两只手交叉垫在脑袋下,长睫在白皙的脸上撒下小片阴影。

    祁琚嘴角噙笑,抬手把程澈的唇压成了扁扁的鸭嘴形状,程澈在睡梦中不满地闷哼一声。

    如果苏相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讶自己的大儿子居然还有这么童趣的时刻。

    祁琚弯腰把程澈抱了起来,怀里的人很轻,有些咯人,不像小时候那样香温玉软了。祁琚低头看着程澈略显瘦削的脸颊,想起刚刚她狼吞虎咽的样子。

    要把你喂得胖一些。

    他一边思考未来的投食计划,一边把少女抱得更紧了。

    夜阑人静,月色融融。暖黄的灯光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黝黑的落地窗上映出女孩稚嫩的睡颜和男孩有力的怀抱。

    祁琚轻手轻脚地把程澈放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程澈突然被放在一片柔软之中,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的祁琚,又放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祁琚给她盖上一层薄薄的蚕丝被。

    他看着女孩乖巧的睡颜,俯身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像清风拂过,似羽毛飘落,如星光坠落。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三百年前,仓央嘉措流浪在LS街头,思念他已逝去的爱人,向佛诉说着他的苦与乐。

    此时此刻,无神论者——祁琚却在一片黑暗中虔诚地向佛祈祷。

    只愿她万事胜意,我的女孩。

    周六,程澈一大早就被祁琚拉起来晨跑。

    程澈抱着被子哀嚎:“求求你放过我吧!”她被头埋在枕头底下,不肯面对已经整装待发的祁琚。

    祁琚抱着手臂站在她面前站了一会,然后直接提着她起床。

    程澈顶着个乱成鸡窝一样的头发,像个小孩子一样挣扎。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她的上衣卷了几层,露出一截白晃晃的纤柔腰肢。

    祁琚一愣,喉结不自禁地滚了滚,他顿时想到昨晚的梦,像碰到什么炙热的东西一样突然放开了程澈的手臂。

    程澈没了桎梏,如愿往床上倒去,继续蒙着被子睡觉。祁琚拿她没辙,直接揪住她的两根手臂,往肩上一拉,用力一扛,身子一起。

    程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被祁琚从床上背起来了。她下意识地搂紧祁琚的脖子,双腿往他腰间一夹,她愤懑道:“能不能做个人!我多久没睡过懒觉了!”

    祁琚没理她,直接扣住她的膝盖窝,把她背到了浴室,果断地放下,直接命令道:“刷牙洗脸换衣服。”

    程澈狠狠地挤出一截牙膏,心想昨天真的是被夹了脑袋才会跟着他回祁家。

    半个小时后。

    程澈气喘吁吁地跟在祁琚身后,像只吐舌头的哈巴狗。她叉着腰停下,“我实在跑不动了……”

    祁琚慢悠悠地跑回她身边,抬腕看了看手表,“才跑了二十分钟。”

    “……”程澈真想把一脸轻松的祁琚踹进旁边的人工湖里。

    “继续跑。”祁琚抓住程澈的手腕,慢慢的带着她往前跑。

    程澈边跑边想,女娲在造人的时候,大概把所有肥沃的泥巴都用在了祁琚身上。

    无论是样貌,还是智商,甚至是体力,这个男孩都站在金字塔顶端。

    而她自己,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站在金字塔后的阴影下,仰望他。

    甚至连接触金字塔的资格都没有。

    “祁琚……?”迎面跑来的一个女孩看见祁琚,脸上一喜。

    祁琚看向那个穿着灰色背心跑步的女孩,脚步略微慢了慢。程澈感觉到祁琚跑步的速度慢下来,她直接停在原地,困困地打了一个哈欠,含着眼泪和面前的女孩对视一眼。

    乔荫看着被祁琚抓着手腕的程澈,神情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她走到祁琚面前:“好久不见。”

    祁琚被她挡住了路,只能停下来,程澈在他身后找了一个正好能遮阳的角度站着。

    “上个周末怎么没看见你?”乔荫问。

    自从搬来这片住宅区后,乔荫几乎每个周末的早晨都能看见祁琚风雨无阻地在湖边跑步。她好不容易拜托妈妈找了小区管理处的保安,才打听到祁琚也是别墅区里的住户,还是荥市一中的学生。后来,她又跟着妈妈以乔迁新居的名义给祁家送了一篮美国进口的车厘子,终于和祁琚打了个照面。

    祁琚皱皱眉,他自认为和乔荫还没有那么熟,于是他连敷衍的回答都懒得,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有事。”

    乔荫尴尬地笑了笑,她看向祁琚身后的程澈,问道:“这位是……?”她知道祁琚家里只有一个弟弟,这个和祁琚关系看起来很亲密的女孩是谁?

    程澈被乔荫点名。

    她面不改色靠近祁琚,一双泛着水光的大眼睛直视乔荫,反问:“你又是谁呀?”

    祁琚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澈。

    乔荫古怪地看着程澈,回答道:“我是乔荫,祁琚的邻居。”

    程澈点点头,露出一副“已阅”的表情,“我叫程澈,也是祁琚的邻居。”

    确实没说错,至少以前在锦亭苑,他们两家只隔着一条小河。

    乔荫从没在这附近见过程澈,她立刻警觉地问:“你住在哪栋?”

    程澈眨眨眼,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住在祁琚…隔壁的房间。”

    隔壁房间?乔荫一愣,明显不相信程澈的话。她还想追问,却看见程澈被祁琚猛地一拉,直接撞在他身前。

    程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傲娇地瞪他一眼。

    “失陪了。”祁琚这句话是对乔荫说的,但他却一直低着头看程澈,脸上带着隐隐笑意,直接拉住她的手腕离开。

    乔荫看着两人紧挨着的身影越走越远,挫败感油然而生。

    不过接触了三分钟,她就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是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的亲密。

    ……

    “你是武陵人啊?”走了差不多五十米,程澈突然问道。

    “?”祁琚奇怪地看了一眼程澈,眼神中透出“我是哪里人难道你不知道吗”的意味。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程澈通顺地背诵了一段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祁琚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到哪儿桃花都唰唰唰往你身上砸,”程澈不紧感叹,又问起乔荫的情况,“她是哪个学校的?”

    “市二女中。”祁琚思考后回答。

    程澈一下子扁了嘴,她闷闷道:“你对她还挺上心,连她在哪读书都知道?”

    祁琚嘴角微微上扬,一掌拍在程澈的后脑勺,解释道:“她的运动臂带上挂着市二女中的校徽。”他确实从来都没留意过乔荫是哪所高中的学生,只是刚刚正好看见她手臂上的校徽。

    市二女中?

    程澈一想到那所她向往许久的高中,顿时露出了一副苦瓜脸,她遗憾地揪着手指:“我也好想去市二女中哇……”

    祁琚按住她的脑袋,往前一带,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头:“继续跑!”

    程澈额角一抽,大喊:“求放过啊——”

34 第三十四次相遇

    九点,程澈和祁琚跑完步回到祁家。

    程澈像一条老狗似的趴在沙发上,她仰着头看着走向厨房的祁琚,虚弱地出声:“你挺行啊……”跑了五公里还和正常人似的。

    祁琚给她倒了一杯水,又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你去冲个澡,不然会感冒的。”

    程澈甩了甩汗湿的头发,不情愿地进了楼上的浴室。

    等她出来后,祁琚已经做好了早饭。

    “你先吃。”祁琚把她摁在餐厅座位上,一边撩起上衣,一边上楼。

    程澈看着桌子上的炒面和煎饼,心里又是一阵吃惊,她转头喊:“你吃了没?”祁琚估计已经进了浴室,没有回应。

    还是等他洗完澡出来一起吃吧,程澈心想,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洗好,一个擦干水放在餐桌上,一个进了她的嘴里。

    程澈瘫在沙发上,随意地调着电视遥控器。

    一个苹果还没吃完,门口就响起了门铃声。她疑惑地看向窗外,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女人身影进了花园。

    肯定不是苏相宜,她进自家门口不用摁门铃。

    难道是打扫卫生的保姆?可她记得那位阿姨的身材略胖,没有这么纤细苗条。

    程澈继续啃着苹果,踢踏着拖鞋走到门口。木制大门旁的对讲机响起一阵轻柔的纯音乐,程澈研究了一会,终于找到了“视频对话”的摁键。

    她一摁下,屏幕里出现一个笑脸,对讲机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是住在隔壁的乔荫,来给祁琚同学送点早餐。”

    程澈咀嚼苹果的嘴巴一停,饶有所思地看着屏幕里乔荫。

    唉,敢情这女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程澈叹了一口气,开了门。

    乔荫一看到穿着家居服的程澈,脸上笑容就僵住了,半天才接受了给自己开门的人是程澈的事实。

    程澈好笑地看着乔荫,打了个招呼:“又见了,乔荫同学。”

    乔荫手里提着的一袋早餐,显然是一人份,程澈调侃道:“你的早餐准备得不够呀,我和祁琚都没有吃早餐呢。”她特地把“都”的音发得很重。

    乔荫干巴巴地笑:“是我忘记了,我没想到你也在。”心瞬间就凉了一半,她之前确实不相信程澈和祁琚住在一起,可她看见换了一身家居服,而且穿着尺码合适的小女生拖鞋的程澈,她开始有几分相信了,他们可能真的在同居。

    “进来喝口水吧。”程澈把门彻底打开,迎乔荫进来。

    毕竟大热天的,人家好心来送早餐,把她关在门口不太合适。

    程澈挠挠头发,有点心虚:这毕竟不是她的家,她擅自把一个明显对祁琚有想法的女生请了进来,好像有点引狼入室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要不还是趁祁琚出来前把乔荫送走吧?

    墨菲定律说过: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程澈刚领着乔荫踏进客厅范围,她就听见旋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程澈心生后悔,心里纠结自己是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楼拖住祁琚,还是直接在楼下高声告诉他来了一朵桃花?

    事情比程澈想的还要糟糕。

    祁琚只穿着一条运动裤就出现在了楼梯转角。

    程澈目瞪口呆地看着裸着上半身、脚步略显匆忙的祁琚,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少年感十足的健壮腹肌上。

    祁琚知道程澈一定会等自己一起吃早餐,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只拿在手上就下楼了。但他看到客厅里的陌生人时,神情一愣,脚步立刻停住了。

    一,二,三,四,五……程澈傻傻地数着祁琚身上的腹肌,还没数完呢,祁琚就转身上楼,消失在楼梯转角,脚步声里带着些怒气。

    乔荫当然也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但她是背对着楼梯的,还没来得及看到先前那一幕。她看着程澈复杂的眼神,也好奇地转头,可楼梯上空无一人。

    “你看什么呢?”乔荫问。

    程澈回神,傻呵呵地笑道:“看见一只小奶狗而已。”

    ……

    乔荫在祁家等了五分钟,水都喝光了三杯,还是没等到祁琚。

    “他一向洗澡洗得比较慢。”程澈又给乔荫装了一杯水,漫不经心地解释。

    乔荫心里咯噔跳了跳,不安地喝了一口水。又过了五分钟,乔荫的心全凉了,她起身整整裙子,主动道别:“我等会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终于把这桩佛送走了,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程澈松了一口气。

    当程澈蹑手蹑脚跑到祁琚房间时,他已经衣衫整齐地坐在书桌前看书了。

    程澈心里有点小失望,她还没看够祁琚的身材呢。她凑到祁琚对面,手肘撑在桌面上,轻声说:“她已经走啦。”

    祁琚不理她,直到程澈用小小的手掌挡住了他看书的视线,他才懒懒抬眸看着程澈,说道:“我不喜欢陌生人。”

    程澈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知道知道,我不该放她进来。”她很清楚,祁琚从小就厌恶和不相关的人打交道,更不喜欢取悦别人,他认为这是一种浪费生命的行为。

    “可她不是陌生人呀,我们都交换名字了……”程澈弱弱的为自己辩白。

    “对于我来说,她是。”祁琚声音又冷了几分。

    “……好的。”你说什么都对。

    程澈哄了好一会祁琚。

    “下不为例。”祁琚表情冷淡地看着她。

    程澈重重地点头,一把移走祁琚正在看的书,又软又凉的手拉住他的手腕,“去吃早餐啦,我饿死了。”

    祁琚就这样被程澈牵下了楼。

    运动完的程澈胃口特别好,她把炒面一扫而光,嘴里含糊地说:“窝明天要去康望一锅杰杰。”

    祁琚听不懂,并且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把她嘴边的细葱刮下来。

    “我明天不和你回学校啦,”程澈终于咽下嘴里的所有东西,说道,“我要先去人民医院看望一个姐姐。”

    祁琚见怪不怪地点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我送你去,再接你一起去学校。”

    程澈觉得这样太麻烦黄叔了,但她实在拗不过祁琚,只好答应。

    程澈从小打大都是一个很容易交朋友的人,祁琚理所应当地认为,程澈口中的“姐姐”应该是她四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可能是在小学认识的漂亮学姐,也可能是星星之家的保育员,甚至可能是锦亭苑的邻居。

    很久以后,当祁琚知道这个“姐姐”的真实身份后,他想,如果这个早晨,他能够多心地问一句这个人的名字,或许很多事情就不会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35 第三十五次相遇

    周日一大早。

    刚过七点半,祁琚站在卧室里的落地窗前,一眼就看见蹲在别墅花园里的程澈。

    程澈穿着亮黄色的长袖连衣裙,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身影融在那一丛白蝶波斯菊中,像西班牙电影《仲夏之梦》里误闯人间的小精灵。

    她蹲着往前移了两步,挽起袖子到手肘,纤细白皙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莹光。她小心翼翼地用园艺剪刀剪下几朵波斯菊,在手里端详好一会,满意地转着波斯菊的长茎,又期待地看向旁边的桔梗花丛。

    净白、紫蓝、鲜黄三种颜色的桔梗花长势正好,已经开成铃铛般的饱满模样。程澈剪下三丛不同颜色的重瓣桔梗,情不自禁地欢喜低呼,把桔梗花和波斯菊凑在一起,它们的颜色正搭,都是淡雅舒适的色调,既不深沉,又不张扬,养眼又天然。

    程澈在祁家的仓库里翻翻挑挑,终于找到淡紫色的透明包花纸。她哼着歌回到别墅里,正好迎面遇见从楼梯上下来的祁琚。

    “bonjour!”程澈轻轻挥舞着手里的花束,用法语和祁琚打了个热情的招呼。

    祁琚淡淡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花束,没搭理她,直接擦身而过走向厨房。程澈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边,她耸了耸肩,谁知道祁大少爷今天脾气又怎么了呢?

    她把精心扎好的花束放在沙发上,趴在地毯上写了个贺卡:祝温姐姐早日康复。

    ……

    今天的早餐是小米粥配速食核桃包。

    祁琚把蒸好的核桃包端出来时,看见程澈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叶子进来。他半晌没说话,看着程澈把它们放在餐桌上。她手里比划着叶片的形状,笑嘻嘻地看着祁琚:“这种叶子长得好像老虎耳朵喔,而且有好多种颜色哦。”

    祁琚在程澈摆弄完叶子后才把盛放着核桃包的碟子放下,淡淡开口:“这是矾根,俗名蝴蝶铃,属于虎耳草科。”

    “蝴蝶铃?这花名倒挺有诗意,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程澈低声念着纳兰性德的《临江仙》,把金灿灿和赤红色的矾根拢在一起,摆了个造型插在透明的矮花瓶里,放在餐桌中央。

    “好看吗?”她转头看着祁琚,眼波流转。

    祁琚盛粥的手一顿,他扫了眼新出炉的花艺作品,又看向程澈的眼睛,半晌才微微点头,“好看。”

    程澈冲他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坐下喝粥。

    车上,祁琚给了程澈一个口罩,让她戴上,“医院细菌多。”

    “这样不太礼貌吧……?”程澈瞅了瞅对面的人民医院,不服地嘟囔一句。

    祁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接让黄叔落了车锁,意思很明白——她不戴口罩连车都出不去。

    程澈只好服软,胡乱地把口罩挂在耳边,拿着花一溜烟跑下了车。

    黄叔笑笑,他在后视镜里看着祁琚,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要哄的呀,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可是会跑掉的哟。”

    祁琚低头,看着坐垫上被遗留下来的一片浅紫色桔梗花叶,默不作声。

    程澈慢悠悠地进了医院大门,她不经意抬眸,正好迎面看见一个被抱在妈妈怀里的小婴儿。

    小孩子穿着嫩粉色的连体衣,不过一岁左右,身子比冬瓜大不了多少,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程澈手里的花束,还流了一长串晶莹的口水条儿。程澈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花,小孩的眼神也跟着转啊转。直到他们擦肩而过,小孩还转头望着她的方向。

    程澈不舍得这小孩子,转身摘下口罩,给他做了一个鬼脸,惹得小孩哼唧唧地笑起来,双手扑腾着想脱离大人的怀抱。她歪着头又做了几个表情,终于引起了大人的注意。

    小孩妈妈诧异地转过头,想看看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怀里的小宝贝。程澈和正在向后张望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心虚地戴上口罩,朝女人歉意地点点头。

    女人看见程澈,慈祥地对她笑笑,挥着小孩的手,温柔地说:“是个可爱的姐姐呀。”

    程澈笑笑,眼睛弯成一座小桥,她一边向女人和小孩挥手,一边倒退着往后走,却不小心撞到了一具坚实的身体。她惊慌地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文雅俊逸的中年男人。

    此刻,他手里拿着的资料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岁的模样,蓄着一头烫卷的短发,剑眉英挺,眼窝深邃,金丝眼镜下是一双黝黑锐利的眼眸。一身白衫黑裤,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在手臂中间,露出略偏古铜色的肌肤。

    “抱歉。”男人看着程澈,先开口道歉,随后半蹲下来捡起地上散乱的纸张。

    “不好意思,是我冲撞了您。”程澈蹲下帮他把资料捡起来,不小心瞟到纸上写着“靶向治疗”四个字。她手一顿,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谢谢。”男人看着程澈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说道。

    程澈把手里的资料递给他,摇摇头示意没事,本来就是自己倒着走路撞到了他,是她的不对。

    男人整了整手里的资料,随后走向站着远处等他的一位老医生。

    “您稍等……”男人听到程澈的声音,脚步停住,疑惑地转头看她。

    程澈从花束里抽出一朵漂亮的波斯菊,递给男人,水亮亮的眼睛看着他,温声说道:“祝您挂念的那位病人早日康复。”

    男人有一瞬间的晃神,他怔怔地接过程澈手里的花,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程澈就挥手离开,消失在走道转角。

    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的医生走到正失神的男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教授?”

    温渊望着程澈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转头看莫医生:“不好意思,莫医生。”

    “认识那小姑娘?”莫医生接过温渊手中的资料,好奇问道。

    温渊失笑,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莫医生:“眉眼有点像一位故人。”

    莫医生翻了翻手中的记录,温和地说:“治疗效果不错啊。”

    温渊欣慰地笑笑,他晃了晃手中的波斯菊,“还得感谢莫医生您。”

    程澈到病房时,温慕卿正坐在窗边看书。

    初秋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尽撒在她的身上,散发着软乎乎的暖意。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抬头看见程澈,温柔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程澈把花塞到了温慕卿怀里,甜甜说道:“温姐姐,这是送你的花。”

    温慕卿低头闻了闻花,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轻笑说:“波斯菊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桔梗是永恒无悔的爱。”

    程澈惊讶她居然这么清楚这两种花的花语,打趣道:“温姐姐是不是收过很多男生的花,所以才这么了解花语?”

    温慕卿弯了弯嘴角,不承认也不否认,她轻轻握着程澈的手,说道:“我正好想出去晒太阳,你陪我去?”

    程澈立马点头答应,她以为温慕卿只是想单纯地在医院后面的公园走一走,没想到她在出病房前还带上了画具。

    程澈看着温慕卿一副虚弱的模样,劝她别费精力动手了,但她只是摇摇头,倔强地说:“好久没画画了,心里发痒,今天天气那么好,一定得练练手。”

    程澈一向心软,只好帮温慕卿提着画板,和她慢悠悠地走进公园里。

    荥城人民医院背靠着连绵起伏的凤凰山,从医院后门出去,穿过一条林荫大道,就能看见绿水青山的天然公园。

    为了照顾温慕卿,程澈特地挑了个阴凉处的长椅,扶她坐下。

    “我还没有病入膏肓……”温慕卿抗议。

    程澈嘿了声,她吐吐舌头,说:“温姐姐这么白,晒黑就不好看了。”

    “……好吧。”温慕卿熟练地架好画板,看着程澈,“你当我的模特好吗?”

    程澈微愣,挠了挠鼻尖,“我不会呀……”

    “很简单的,你就随意地坐在那儿。”温慕卿指了一个位置,可怜巴巴地看着程澈。

    两分钟后,程澈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温慕卿给她的书,是三毛的《雨季不再来》。她用手撑着脑袋,时不时抬头看着专心创作的温慕卿。

    远处的温慕卿抬眸,对着程澈笑了笑。

    程澈心下一酸,有些伤感。公园微微起了风,温慕卿忍不住咳嗽几声,程澈立马起身,直奔向她。

    温慕卿见程澈走过来,用画布掩住了画板。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程澈抚了抚温慕卿的背,帮她顺气。她往画板上瞅了瞅,可惜啥也没看到。

    “好。”温慕卿点头,苍白的脸颊上还留着因为咳嗽而产生的红潮。

    温慕卿一回到病房,就晕沉沉地睡着了。

    程澈帮她掖好被子,把花束插到塑料瓶里,灌好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最后,程澈留了张纸条,答应下周日还来看望她。

36 第三十六次相遇

    月考成绩很快就公布了,老师们的改卷速度堪比神速。

    站在红榜前,程澈和宁安一眼就在榜首位置扫到两个眼熟的名字。

    “我真的很同情你,”宁安拍了拍程澈的肩膀,用安慰的口气说道,“竹马状元,亲哥探花,你一定是个很坚强的小孩。”

    “我也不是很差好吧……”程澈终于在红榜中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扫了一眼自己的成绩,呼出一口长气,“你看看,我英语148呢!”

    宁安敷衍鼓鼓掌,她搂着程澈往班里走,意味深长地说道:“话说,你上周末没去图书馆值班,是不是去了祁琚家……啊嗯?”

    程澈被宁安的暧昧语气吓出一身恶寒,她推开宁安的手,跑回了教室。

    刚回到班里,班长林知秋就把她们两个人拦住了,她问:“那个……程澈,宁安哈,我能不能再安排一个人进你们的学农小组啊?”

    程澈和宁安对视一眼,不会是……木容雅吧?

    宁安假咳一声,侧头悄悄问:“男生女生?”

    林知秋有点犹豫:“是个男生……”

    宁安嗨了一声,“那没事儿,如果是男生的花,就多一个劳动力嘛!”

    程澈也点点头。

    林知秋松一口气,“那我就把乐恒里加进你们组了。”

    “等等,你说谁?乐恒里??”宁安听到这个名字,差点往地上栽去。

    林知秋迅速地在名单上写上乐恒里的名字,拍拍宁安的肩说道:“反悔无效哈!我先去交名单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宁安懊恼地捂住脸,“这哪里是劳动力啊,简直是请了个佛祖进组啊——”

    程澈在旁边一头雾水。开学一个月,她还没能认清班里的所有同学,至于乐恒里这个名字,她偶尔听过周围的人讨论,好像他到现在……还没来上学报道?

    直到学农那天,她才明白宁安的意思。

    月考试卷评讲结束,这周四是高一学生学农的日子。

    阳光明媚,碧空万里,天气出奇的好,简直是为了秋游量身定做,就连空气中的微凉秋风和地面上落满的枯黄树叶,都让人心生欢喜。

    体委苏信在学校门口大声招呼八班的同学上车,大家很有默契地按照小组名单排队上车,一个萝卜一个坑。

    宁安很有眼色的把程澈旁边的位置让给祁琚,她给程澈使个眼色,坐到后面一排的位置。

    程澈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祁琚则坐在靠近通道的一侧。

    阳光热情地穿过车窗,撒在祁琚的头发上,似乎镀上了一层金色,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漂浮,折射出一道闪烁的光棱。

    程澈扯了扯祁琚的袖子,轻声说:“你可以坐过来一点,那边太晒了。”前面那排的窗帘脱落了一半,没办法完整地拉上,阳光直接晒到祁琚半张脸上。

    祁琚看了一眼程澈,移了移位置,越过了位置的分界线。

    “对了,你涂涂这个,”程澈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风油精,在手指上倒了点像玛瑙一样的翠绿色药液,很自然地在抹在祁琚的太阳穴上,“等会要是难受,你就睡觉哦。”

    “嗯。”祁琚闭上眼,任由程澈在他的脑袋上揉来揉去。

    坐在后排的宁安靠着背椅偷听。这语气,她怎么感觉前面一排是妈妈带着儿子出游呢?

    “咳咳咳——”宁安余光瞟到老侯上了车,她发出一阵怪异的咳嗽声,见前面两人没反应,她赶紧起身给了程澈的脑袋一锤子。

    程澈低呼一声,停了手中的动作,她刚想转头骂宁安,就看见老侯走过来。她颊边一红,明白宁安莫名其妙给她爆栗的原因。

    口袋里的小灵通震一震,她掏出来一看,是宁安的信息:老天爷,这是在学校,你俩收敛点,老侯iswatchingyou!

    “……”程澈抬头,正好对上了老侯的目光。

    老侯狐疑地看着程澈和祁琚两个人,心想这两人坐得也太近了吧?

    程澈对着老侯尬笑,指着前面垮掉的窗帘,干巴巴地说:“老师,学校配的大巴不行啊,要不是扶手掉了,要么就是窗帘烂了……”

    祁琚听见程澈说话,懒懒地睁眼,抬头看着老侯,假装一副被刺眼阳光闪瞎眼的模样,又阖眼假寐。

    老侯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大巴的设施上,他看着隔壁停着的给八班准备的崭新大巴,恨恨说道:“下次我一定和主任反映,让我们三班也坐上豪华巴士!”

    等老侯点名完毕,检查完大家的安全带后,车终于开动了。

    出发还没十分钟,祁琚就皱起了眉,脑袋里天翻地覆,胃里一阵恶心。

    一个冰凉的物体准确地塞进了他的耳朵,他不用睁眼,就知道这个是程澈MP3的耳机。一会儿,耳机里就传来了长长的前奏。

    是PinkFloyd的《WishYouWereHere》。

    ……

    HowIwish我多么希望

    HowIwishyouwerehere多么希望你在这里

    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我们只是在鱼缸里失魂落魄

    Yearafteryear年复一年

    Runningoverthesameoldground在不变的古老的土地上奔跑

    Whathavewefound?我们找寻到了什么

    Thesameoldfears只有不变的古老的恐惧

    Wishyouwerehere你在就好了

    ……

    祁琚苍白的脸色渐渐好转,呼吸慢慢均匀,程澈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把音乐的声音调小,手支着脑袋看他,喃喃念道:“怎么晕车还像小时候那么严重呢?”

    实在记不清那时是多么小的年纪了,程澈只记得那天是个刮着寒风的阴沉冬日。那是个周末,为了参加童话作家的签售会,程澈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红毛棉袄,像个精心打扮过的红萝卜精。她硬拉着祁琚坐上公交车,远赴荥城另一角的新华书城。

    她兴奋得像一只刚过见世面的小麻雀,在祁琚耳边叽叽喳喳。

    直到一个小时后,公车到站,祁琚像逃命一样逃下车,他佝偻着腰站在路边,脸朝着脏兮兮的垃圾桶,把胃里的午餐全都吐出来了。

    那一刻,程澈才慌张地意识到,原来祁琚的一路沉默并不是感觉无聊,而是极度难受。

    那是程澈为数不多地看到祁琚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用绣着两个可爱樱桃的外套袖子给祁琚擦了脸,还把买新书的钱拿去买了晕车药和矿泉水。程澈陪着祁琚坐在药店门口前的石桩上,把红外套脱下披在他身上,他则把灰黑色的围巾戴在她脖子上。

    等到他们赶到新华书城的时候,签售会已经结束了。程澈看着只剩下几百张塑料椅的空大厅,难过地拿了货架上几张新书传单离开。

    那天晚上没法坐公车,祁琚和程澈走了三个小时的路才回到锦亭苑。

    程澈早就不记得她到底是为了哪本新书奔波跋涉。

    但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河边像座雕塑一样垂钓的老爷爷,公园里疯狂追逐金毛犬的泰迪,路边像风一样刮过的滑板少年们……还有她和祁琚紧牵着的手。

    ……

    原本喧嚣的大巴慢慢安静下来,许多学生都靠着背椅沉沉睡去。

    程澈一向不喜欢在交通工具上睡觉,她更喜欢看着窗外一帧一帧晃过的景色。

    肩膀一重,毛茸茸的触感划过她的脖颈。程澈转头,看见祁琚的脑袋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真像一只温顺的大狮子啊,程澈心想。

37 第三十七次相遇

    大巴陆陆续续抵达荥城农业基地,程澈刚一下车,正准备找洗手间,抬眼就看见远处那个扎着包子头的微胖女孩一直盯着自己。

    等到每个班级点完人数后,有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那个女孩才假装不经意地走过来。

    程澈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主动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女孩听见程澈的声音,恍然大悟地拍拍手,“我是宋黛黛呀,你不记得我了?”

    程澈微怔,恍了一阵,随即惊喜喊道:“黛黛?!”

    宋黛黛上前握住程澈的手臂,啧啧感叹:“你怎么瘦成排骨精了?”

    宋黛黛是程澈幼儿园兼小学同学,虽然有时心眼小了点,嘴巴还有点毒,但她对程澈还是十分仗义的,两人算得上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三四年没见了,你怎么说转学就转学了呢,你离开的时候我还伤心了好久呢!”宋黛黛兴奋地搓搓手,嘴里说个不停,“我之前就听说祁神在军训的时候抱了一个女孩子,真没想到是你呀,我以为你还在山卡拉的老家困着呢。”

    程澈抱住软绵绵的宋黛黛,“我又转学回来了,没想到你也在一中。”

    宋黛黛腼腆地笑笑,“我是被我妈买进来的……嘘,我在十九班呢。”她想了想,给了程澈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怪不得祁神会从火箭班转到普通班,是为了你吧?”

    程澈干哈哈笑,把话题转到了其他老同学身上。

    两人寒暄一番,程澈余光瞧见程亦奇拿着一瓶类似于喷雾的瓶子走过来。

    “喏,妈给你准备的防蚊喷雾。”程亦奇把喷雾远远地抛给程澈。在程家,程澈最招蚊子叮,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从来都不用担心被咬。

    宋黛黛看见程亦奇,认出他是旧识,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程亦奇悠悠地走过来,打量了一番宋黛黛,他只觉得这个女生长得挺眼熟,但想不起她的名字。

    程澈瞧见程亦奇迷离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不记得这个女生是谁,于是开口介绍道:“我小学同班同学,宋黛黛。”

    程亦奇“噢”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扫过两个人,意味深长地提起了那段黑历史:“七小天鹅之一?”

    程澈和宋黛黛的脸很默契地一起僵住。

    程澈踹了一脚,“你再提?”

    程亦奇低头笑笑,宠溺地说:“好,我不提。”

    说完,他接过程澈手里的喷雾,在手里摇了摇,掀起程澈的裤腿,半蹲着帮她喷药,嘱咐道,“每隔半小时喷一次,记得这个距离,拿远点喷。”

    程澈弯腰看着程亦奇,享受着腿上清清凉凉的感觉,像哄狗狗一样揉着他的脑袋,“真乖。”

    宋黛黛有些艳羡地看着程澈,她回忆着当年七小天鹅的名单,遗憾地说道:“好可惜,当年的七小天鹅都没了联系呢,”她一顿,音量突然低了许多,“我之前和杨潇韵在一个初中,有时还能遇见。可我前些天听说,她最近家里出了事,她直接退学失联了。”

    杨潇韵是当年七小天鹅的领舞,还曾经闹了一场沸沸扬扬的罢演,实在令宋黛黛印象深刻。

    听到这个消息,程家兄妹皆是一愣。

    宋黛黛以为他们不记得杨潇韵了,补充道:“你们没印象?杨潇韵就是我们那届的级花呀……”

    程亦奇突然问:“她家出什么事了?”

    “呃,她爸不是省里的人吗……听说犯了事跳楼自杀,她妈妈好像也进了精神病院,所以杨潇韵一直都借住在亲戚家。”宋黛黛回答。

    程澈抬头和程亦奇对视,喃喃道:“失联退学……?”

    宋黛黛苦笑,“我也不知道情况,但你知道,杨潇韵去哪都是风云人物,所以我们初中有挺多传言的。”

    “什么传言?”程亦奇迫切地问。

    宋黛黛看着程亦奇,犹豫了会,才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人说她是走投无路,也有人说是……”

    程亦奇没听宋黛黛接下来说了什么,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程澈看了一眼程亦奇,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在她的印象里,程亦奇应该和杨潇韵不熟。

    程澈暂时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疑惑,转头对宋黛黛说:“你还不了解杨潇韵吗?就算走投无路,她也能绝处逢生。”

    宋黛黛摸了摸鼻子,在背后非议别人确实挺不好意思的。她草草敷衍几句,听到集合哨声后就挥手告别程家兄妹,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班级队伍了。

    程亦奇此刻的状态明显比之前沉默许多,程澈想开口问,却被他打断了。

    “记得喷药,我回去了。”程亦奇把喷雾塞到程澈怀里,没有多说,直接离开。

    程澈很知趣的当作没有任何事发生,她看着程亦奇的背影若有所思。

    程澈早就明白,越优秀的人,承受的诋毁也就越多,如果不能无视这些非议,最终只能被众人的口水淹没。

    她坚信,她们都不是会被轻易打倒的人。

    ……

    程澈回到三班队伍,看见自己队伍里多出了一个陌生人。宁安挤眉弄眼地看着她,眼神不住地往这个梳着大背头的男孩方向瞟去,口型说:刺头儿。

    程澈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这人,原来他就是班长林知秋硬塞给他们小组的乐恒里。

    乐恒里的发型有点像贝克汉姆的经典BlowoutOut,脖子上带着能闪瞎周围人的骷髅头长项链,纯黑T恤配卡其色的工装裤,手上还戴着一个花里胡哨的银戒,脚踏一双最新款的黑底白鞋AJ2009。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高中都有一个闻名全校的刺头儿,简称校霸,摔啤酒瓶打群架、顶撞校长样样行,酷得像刚从香港龙虎堂退休的帮主,拽得和榄菊洗洁精广告里的包租婆一样,可偏偏成绩还不错。学校就是拿人没办法,只能像供佛一样纵容他。

    乐恒里似乎感觉到了远处传来的打探视线,他面无表情地抬眸,与程澈对视。

    程澈一怔,随即扬起一个真诚的笑容,友善地向乐恒里打了个招呼。毕竟要和校霸作为一个学农小组合作两天时间,关系得处好点,她单纯地想。

    乐恒里斜靠在阴凉大树下,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下斜,露出一副轻蔑神情,显然是无视,不,是轻视她。

    当时,程澈还不知道,乐恒里的不屑表情中还别有一番深意。

    程澈呆若木鸡,只好尴尬地收回笑容,走向一旁的宁安。

    宁安不争气地看着程澈,捏了捏她的脸颊,说:“你以为你那像春光灿烂猪八戒一样的笑容能感化刺头儿?”

    程澈迟疑了一下,问道:“我的笑容像猪八戒?”

    这不是重点啊喂!宁安翻了一个白眼,“别费力气了,乐恒里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程澈耸耸肩,有些挫败。

    宁安半搂着程澈,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宁安十分清楚,程澈真的只是天然友善而已,遇到任何人,她都习惯以微笑相待,无关其他。

    所以,这个爱笑的女孩子才这么可爱呐。

    祈祷她那一双弯弯笑眼永驻,祝愿那灿若星辰的笑容不逝。

38 第三十八次相遇

    高一三班首先被分到拔萝卜的农活,程澈、祁琚、宁安、章颜、苏信、池萨和乐恒里的小组分到最边上的一块地。

    基地的李老师给每人都准备了一副白手套,程澈熟练地戴好,马上就蹲下开始拔萝卜。

    她先徒手松了松萝卜周围的土,再捉住萝卜与茎相连的部分,用力一扯,就拔出一个白胖胖的萝卜。

    宁安还没整理好被卷成一条线的手套,就看见程澈拔出了一根萝卜,她大声问道:“你怎么这么会拔萝卜啊?”

    程澈蹲着转头,晃了晃手里的萝卜,“这不是很简单吗,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萝卜,”她一边拔萝卜,一边自言自语,“原来拔萝卜这么费力呀,我之前看见外公一手一个,还以为很轻松呢……”

    “啵——”程澈又拔出一个。她擦了擦萝卜身上的泥土,看见一道阴影笼罩住了自己。

    她抬头,看见祁琚蹲在自己身边,他拽住一根萝卜的青茎,轻轻问道:“在阳春县经常干农活吗?”

    程澈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我第一次帮外婆去摘生菜,结果带着隔壁邻居家的狗踩坏了整个菜地,从那以后,外婆外公就不让我踏进田里一步了。”

    祁琚点头,手腕微微用劲,只拔断了萝卜的茎。

    空气凝滞三秒钟。

    “噗——”程澈用手背捂着脸笑了出来,心想原来天才少年也有不擅长的事情,“要先松松土,握着萝卜和茎相连的地方,这样才能拔出完整的萝卜。”她凑过去解释,刨了刨那根断了茎的萝卜周围的土,顺利地帮祁琚拔出了萝卜。

    祁琚的脸罕见地红了,他转过身,背对着程澈,继续攻克下一根萝卜。

    宁安站在小土坡上,满意地拍拍手。很好,组里的成员几乎都在干活,除了站在一旁不动的乐恒里。

    小迷弟章颜悄悄凑近祁琚,他拍拍胸脯,问道:“祁神,要不要休息一下?你的分工我包了!”

    祁琚手顿住,他立刻拒绝章颜,嘴里吐出两个字:“不用。”

    “啊喂,同桌,”宁安听到章颜的话,大剌剌地走过来,左手撑在章颜肩膀上,“你要是闲得慌,帮忙搞定我的二十个萝卜呗,多照顾照顾女同志。”

    “哪有女同志?”章颜四周望了望,“我们组除了程澈和池萨,哪还有需要帮忙的女生?”

    宁安一把摁住章颜的寸头,把手套上的土都蹭到了他脸上。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一番,却听见旁边传来一阵突然的喧嚣。

    “哈?市二女中也来学农哦?”宁安看见远处走来一群穿着制服的女学生,眼睛一亮。

    程澈听见宁安的感叹,也抬头看见了市二女中的学生。她们穿着统一的黑红相间制服,气质格外出众。

    一向沉默的池萨也出声问:“她们……穿着裙子来干活?”

    “可能体验的项目不一样?”程澈讲完这句话,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迅速地低下头,假装继续拔萝卜。

    千万别过来,千万别看见我们……程澈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祈祷。她悄悄睁了一只眼,看着在旁边默默清理手套上的泥土的祁琚。

    妈蛋,这个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的男孩这么显眼,就算是只黑瞎子狗熊也能一眼看见他啊!

    果然,下一秒,乔荫的声音就响起了——

    “嗨?祁琚?”

    “……”程澈无力地闭上眼,她使劲地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低声喃喃念道,“别看见我……”

    天知道乔荫看见她会不会把自己和祁琚“同居”的事情公诸于众。

    ……

    乐恒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女孩自言自语的小动作,程澈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乔荫一开始的眼里确实只有祁琚,她走到萝卜地边,挥手向他打招呼。

    聚集在萝卜地的三班同学都听到了女孩的声音,很有默契地共同地抬头看向样貌姣好的乔荫。

    祁琚朝着乔荫的方向看去,眉间微微皱起,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

    热情的招呼像落进大海里的一滴水,只荡起微微涟漪就消沉无声。乔荫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启下一个话题,却看见了蹲在一旁的女孩。

    乔荫有些吃惊地抿了抿嘴,还是张口问道:“程澈?”

    程澈虎躯一震,她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回头,站起身咧咧嘴,“好巧啊,乔荫。”

    不,一点也不巧。乔荫早就知道了她们学校和市一中今天都在农业基地学农的消息,她特地向初中同学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祁琚所在的班级此刻正在萝卜地实践。

    宁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三个人,猛然发觉——这是一个修罗场啊!

    她瞅了瞅乔荫忻长的身材,决定帮程澈一把,她眯眯眼,指着远方喊道:“大美女,你们学校的队伍都走了好远了,再不跟上就要离队了哦。”

    乔荫一愣,随后纠结地揪了揪裙边,一依依不舍地望着祁琚的方向,“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聊。”

    祁琚没回应她,自顾自地清理手上的土。

    程澈怕陷入更加尴尬的局面,只好热情地和乔荫告别,怀里还捧着一个胖萝卜。

    等到乔荫的身影消失,宁安才凑到程澈身边,嫌弃地说:“你刚刚装惊讶装得太假了。”

    “?”程澈一脸懵。

    “人正常的惊讶表情只能维持不到一秒,但你却吃惊了三秒,不是正常反应。”宁安在她眼前摇了摇食指。

    “……”程澈甘拜下风。

    “说吧,来者何人?”宁安眼里闪出八卦的光。

    程澈放下手中的萝卜,低声问:“你觉得她是谁?”

    宁安沉思三秒,马上就有了结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肯定喜欢祁神啊。”

    程澈把萝卜献给宁安,“受在下一拜!”

    宁安满意地接过萝卜,“爱卿平身吧,”她得意地拍拍程澈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和神婆一样的自信笑容,“我猜,她还会再来的。”

    程澈额角一抽,不经意间扫到乐恒里的视线。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微微愣住。

    只用一瞬,乐恒里的表情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漠轻蔑。

    刺眼的阳光下,程澈的眼睫难以察觉地颤了一颤,像蝴蝶在空谷扇动翅膀。

    她低下头,看着冒出土的一对蚂蚁,为什么她总感觉乐恒里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敌意。

    是她的错觉吗?

    ……

    祁琚定定地看着抬头又低头的程澈,他很确信,他在程澈的眼里看到了不安。

    半晌,祁琚脱下手套,缓缓地站起来,笔直的侧身挡在了程澈面前。他转头,很微妙地看了一眼乐恒里。

    黑色双瞳中里带着难以忽视的警告。

39 第三十九次相遇

    晚上九点,经过一系列基地农活实践后,荥城一中的学生们都入住了基地里的宿舍。

    祁琚、苏信、章颜、乐恒里和其他四位三班的学生都挤在同一间宿舍。程澈、宁安和池萨住在基地另一边的女生宿舍。

    在公共澡堂洗漱完之后,祁琚被八班班长谢雍叫了出去。

    当祁琚在路灯下看到乔荫的时候,他脸色一沉,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乔荫甚至还没等来得及和他打个招呼。

    谢雍拦了拦祁琚,不好意思地说:“乔荫在这一个晚上了,她连回市二女中的车都没上,就留在基地里等你,你和她聊聊呗。”他和乔荫是初中同班同学,就在一个星期前,自从毕业后就没联系的乔荫突然找上自己,打探他们市一中学农的消息。

    兜兜转转,谢雍才明白,原来乔荫是为了祁琚。

    谢雍对祁琚的脾气有所了解,他本来并不想帮忙,但看在乔荫一个女生在基地里等了整晚,他才软下心帮她叫了祁琚出来。

    祁琚没有搭理谢雍,离开的背影干净利落。

    除了程澈,祁琚对其他人的耐心有限。

    之前在八班的时候,因为谢雍为他挡了不少女生的示好,祁琚对他有些许好感,所以当谢雍说出——“外面有个面熟的女孩在等你,有点儿像三班的女生”这句话时,祁琚理所应当地认为是程澈在外面,毫不犹豫地跟着谢雍出来了。

    谢雍没办法,他看着祁琚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无奈地转头朝乔荫摇了摇头。

    “如果是程澈在等你的话,你会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是吗?”站在路灯下的乔荫突然大喊,打破了宁静安逸的夜晚。

    此时的她,内心羞愧又愤恨。

    她冒着要被处分的风险,偷偷溜下回校的车留在基地,在男生宿舍外面守了一个晚上,甚至还被路过的男生轻佻地吹口哨调戏,可她却只等来了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是,”祁琚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乔荫,无情而冷静地说道,“可你不是她。”

    乔荫苦涩地低下头,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祁琚,自嘲般问道:“你这么高傲的人,也会姿态低下地喜欢……别人吗?”像她一样,如履薄冰一样的卑微。

    乔荫没想到,她会在基地里见到程澈。离开萝卜田的时候,她甚至庆幸地想,也许程澈和祁琚只是普通同学,程澈只是祁琚用来拒绝自己的借口罢了。可当她从谢雍口中得知,祁琚在开学后就从火箭班转到普通班,还在军训第一天抱着程澈去了医务室,她就知道,是她想多了。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祁琚的场景。初二那年,乔荫转学来到荥市,跟着母亲住进了后父的别墅里,她怀念着以前那个只有70平方米的温暖小家,无比厌恶着这个精致豪华但毫无人情味的住宅区。就当乔荫日渐消沉的时候,她在喷泉旁边遇见了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孩。

    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就算容貌在学校里数一数二的乔荫都会嫉妒他的模样。

    那天,祁琚站在音乐喷泉旁,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手臂上勾卷着黄色的狗绳。那只通身黄灿灿的拉布拉多犬兴奋地扒在喷泉边缘,爪子已经被喷起的水柱打湿,待音乐消失后,喷泉回归平静,拉布拉多开心地围着男孩绕圈,最后热情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男孩笑笑,撸了一把小狗的脑袋。

    那样帅气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胜过乔荫见过的所有笑容。这个场景就像一幅画,深深印在乔荫的脑海里。从那以后,因为一个人,她喜欢上这座城。

    每个周末的晨跑,是从一睁眼就开始的心如鼓擂,带着小心翼翼的万分期待。

    每一次不经意的擦肩而过,都充斥着少女的低笑欢喜,能在空气中结出粉红色的泡泡。

    可就算泡泡在阳光下奋力迎飞,终会迎来破灭的一刻。

    这是一场无比心酸的暗恋,没有结果。

    ……

    站在一旁的谢雍不知所措,他心里无比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帮乔荫这个忙。

    在祁琚的久久沉默后,谢雍干咳一声,拉住乔荫。

    “这不同学一场……别整那么僵,”他低声劝乔荫,“你打个电话叫父母来接吧,这疙瘩地方太荒凉了。”

    乔荫眼里的泪哗啦啦流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毫无形象地用手背抹着脸。

    但她的脚步没动一分,依旧死死地站在祁琚面前。

    “抱歉,”祁琚看着乔荫,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止是喜欢她。”

    乔荫对这突如其来的解释有点懵,什么叫“不止是喜欢她”?

    祁琚无视乔荫湿漉漉的眼睛,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谢雍,”麻烦你送她回去。”

    谢雍还停留在刚刚祁琚那句“不止喜欢她”上,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好好……”

    直到祁琚的身影消失,谢雍才收敛了惊讶的表情。

    ……

    走回男生宿舍有两三分钟的路程,深夜无风,旁边的树丛却传来一道窸窸窣窣的响声。

    “真是精彩。”旁边的桂花树上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

    话音刚落,祁琚迅速抬头,看向桂花树上模糊的人影。

    乐恒里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他一脸戏谑地看着祁琚,手里还把弄着一根弯垂的狗尾巴草,“她快瘦成豆芽菜了,一副等着人扶贫的模样,这样的小学生身材你也喜欢?”

    “那你呢,一副死气沉沉,看起来要被送进少管所改造的样子?”祁琚淡淡看向他。

    乐恒里一愣,随后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怼人。”

    祁琚看着他,漆黑深邃的眼里充斥着不明情绪。

    “程澈果真是你的软肋,”乐恒里确定地说道,他一步步靠近祁琚,与他对视,“如果把她抢走,你会痛不欲生吧。”

    祁琚黝黑的瞳孔里逐渐现出凉意,眼底仿佛凝着一层寒冰,他说:“你做不到。”

    乐恒里扔掉手中的草,双手无畏地扬了扬,“那就毁了她。”

    话音刚落,祁琚就一拳打上了乐恒里的脸。

40第四十次相遇

    半夜三更,程澈把祁琚叫出来了。

    半个小时前,程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想起宿舍熄灯前宁安在上铺讲的好几个鬼故事,现在的心跳比听故事的时候还要紧张。上铺的宁安传来不满的嘟囔声,埋怨程澈翻身的幅度太大。

    程澈一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躺在床上不敢动。

    农科所的夜晚夹杂着连绵不绝的虫鸣,小溪淌过蜿蜒起伏河床,在低空扬传着清脆水声,黄橙橙的柑橘成熟,调皮地从树上落下企图逃走,却因为地心引力无奈地砸在地上,发出敦厚的响声,惊吓正摸黑走路的女孩。

    程澈四处张望,发现只是果子作怪,轻拍胸口,纾解迟来的紧张。再走几步,她抬眼看见女生宿舍门口熟悉的身影,顿时感觉一阵安心。

    她知道,祁琚有认床的习惯,而且睡觉的时候无法忍受任何噪音。凌晨两点,程澈躲到被子里发短信给祁琚,潮湿的屏幕上立刻就显示了回信。

    祁少爷怎么会在如此简陋的宿舍里安睡呢?

    等世界末日之后再说吧。

    祁琚看着程澈弯腰向自己跑来的模样,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怀里捧满了松果的松鼠。

    事实上,程澈确实在校服外套口袋里装了两兜徐福记的什锦零食。

    “吃吗?”她跑到祁琚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币巧克力,小嘴微张喘着气。

    祁琚接过巧克力,握在手中,许久才出声问:“这些东西,你是不是分给了每个人?”

    月色昏昏,程澈仰头,却看不清祁琚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程澈还是照实回答:“这是我和宁安在学校小卖部买的呀,两个人当然吃不完啦,肯定要分给大家的呀。”

    她拽着祁琚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天找到一个超适合看星星的山坡,反正我们都睡不着,去数数星星呗。”

    山坡在李子树园的最顶端,是今天程澈和农科所老师套近乎时无意中得知的观景佳地。

    ……

    “天呐,好多果实!”程澈惊叹着满园结果的李子树,眼睛眨巴个不停。

    “……”祁琚一瞬就看懂了她的眼神,眉头微拧,“有农药的。”

    听见这四个字,程澈立刻就瘪了,她遗憾地看着旁边一棵矮壮的李子树,“好可惜……”直到走到小山头上,程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李子树。

    所幸天上的星星很快就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北斗七星吗?”程澈仰躺在草坪上,手指着天空,轻轻开口问道。

    “嗯。”祁琚点头,坐在程澈腰边。

    “好美……”程澈喃喃说道。无论是在何时何地,这片星空都美得让人心动。

    夜深人静,在同一片星空下,晚风拂,轻草摇,人心动。

    “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程澈突然开口问。

    祁琚垂下眼睫,没有回答,只看着地上的小草。

    程澈侧过身,右手撑着脑袋,左手随意地折着地上的草,“我以后想走遍世界,当个背包客,专门给《中国国家地理》写稿,你看怎么样?”

    祁琚倏地转过头看着程澈。

    程澈笑嘻嘻地看着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世界景色。

    她想看看雪峰连绵的喜马拉雅山,想当一回威尼斯的贡多拉船夫,想在艾菲尔铁塔旁的面包店买份可颂,想去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当一回志愿者,最好还能在二十五岁前去南半球的大堡礁来一回潜水。

    “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祁琚在黑夜中凝视着程澈。他记得她小学的作文上写过长大后要成为治疗儿童自闭症的心理医生,辅导星星之家的朋友们独立生活。

    “一直都有。”程澈扭头看着祁琚,影影绰绰看到他脸上有些不知来历的伤口。

    她猛地从草地上弹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使劲地辨别着祁琚的脸。

    “你和别人打架了?”程澈不可思议地问。

    祁琚脸上有两处伤口,一块泛着淤青,一块有些擦红,分明就是打架之后留下的碰撞痕迹。可祁琚小时候就在程延东的武馆练习跆拳道,段位比程亦奇还高,简直是程延东的得意弟子,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摁着揍?

    更何况,她认识祁琚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对别人有过情绪波动的时刻。

    “痛吗?”她往祁琚脸上轻吹了几口气,有些凉意,惹得他的伤口微微作痒,还滋长了其他莫名的情绪。

    祁琚抿唇不说话,他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程澈,眼底是看不透的情绪。

    “你……”程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不是嫌晚上打呼噜的人太吵,和他打了一架?”

    “……”祁琚无视程澈无厘头的问题,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问了一个让她措不及防的问题,“你会离开我么?”

    自从他从程澈口中听到“走遍世界”这四个字之后,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涌了上来,像被硬生生凿开的泉眼,却袭来一场意料之外的海啸,铺天盖地地要将他淹没。

    “啊咧?”程澈感受着手腕上有些使劲的力度,不敢乱动,只率真地眨了眨眼,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她脱口而出道:“可是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就连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做到。

    祁琚的眼神一下变得晦暗,眼睫不自主地颤了颤。

    不会永远在一起吗……

    他知道,自己向来不善表达。如果交流是人类沟通的窗口,那大概是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忘记给祁琚留一扇窗。四周密不透风,唯有一只小狐狸能穿过铜墙铁壁靠近他。

    可是,他连如何开口留下这只小狐狸都不知道。

    尽管十五岁的程澈,距离她环游世界的梦想还有一座喜马拉雅山,两条威尼斯大运河,十三座艾菲尔铁塔,四十个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五百座礁珊瑚礁岛。

    但他却从所未有地渴望留住程澈。至少不要离开他,祁琚在心里想。

    于是,祁琚用了最原始的方式向程澈表达了他想要挽留她的想法。

    只需要微微前倾,他就能吻到毫无防备的女孩。

    程澈疑惑地看着祁琚抬起原本握成拳放在草地上的右手,她甚至在他的手指关节上看到了擦伤的小伤口。

    “你到底……”她想继续问下去,可还没说完,一开一合的唇就被祁琚轻轻吻住。

    所有问题的解释都泯没在这个无言而青涩的初吻里。

    程澈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浑身像触电一般僵住。

    全身的器官大概都一起叫嚣着罢工,血管里流淌的血液甚至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得凝住,随后更欢乐地涌向了大脑。

    心脏热烈而激动地跳动着,虫嗡、鸟鸣、水声和风梭奇迹般地全都消失了,只能听见两道如擂般的心跳声。

    程澈的脸在祁琚的注视下一点点变红。虽然在夜晚中,没有人能看到那抹可疑的绯红,是程澈前所未觉的灼热。

    程澈不知道在祁琚的房间里看过多少欧美经典电影,里面热吻的场面比比皆是。

    可就在今晚,祁琚主动吻了她,而她在温凉的触感下无法动弹。

    初始,两张唇契合地贴在一起,半晌后,祁琚终于微微张口含住了程澈的上唇。

    程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祁琚的右手扣住了后脑勺。

    她终于明白祁琚刚刚为什么要抬起右手了。

    这一退像惹怒了祁琚,他惩罚性地在程澈唇上咬了一口,差点让她的心跳线也留下一道缺口。

    今晚月色真美。

    程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句话。

41第四十一次相遇

    早上九点,文艺汇演开始。

    农科所的文艺汇演是传统活动,几乎每个来学农的学校都要参与汇演,表演主题与三农相关,台下前三排坐着一众农科所领导和学校老师。

    程澈心不在焉地坐在宁安和池萨中间,小脑袋低垂着,但脸颊一直都是红扑扑的。

    宁安还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程澈咬唇,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猛地松开了贝齿。

    “我觉得……稍微有点热,这里不通风。”她用手扇了扇风。

    “有吗?”宁安四处看了看,“池萨,你觉得热吗?”

    “不热。”池萨摇头。

    程澈指了指台上,“快看,木容雅上台主持了。”这句话马上让宁安转头往台上看去。

    宁安扫了一眼木容雅金灿灿的礼服,觉得实在辣眼睛。

    “是挺喜庆的……”程澈抬头往前面看去,余光在右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揪在一起。

    宁安注意到程澈的奇怪举动,也往右边看去,看见了坐在一群男生中间的祁琚,“你怎么了?和祁琚闹别扭了?”

    “啊?”程澈听到祁琚的名字,差点原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没有啊……”

    “绝对,有猫腻。”宁·福尔摩斯·安摸了摸下巴。

    “……”程澈低头,嘴巴紧闭着,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

    宁安知道她暂时不想说,揪了揪她的马尾辫,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演出。

    这件事羞涩得没法和宁安说,她半夜跑出宿舍和祁琚“私会”,还突破了友谊的底线……虽然全程都是在祁琚的主导之下进行的,她顶多算个“帮凶”,可回想起来,她就脸红得不行,甚至连心跳都模仿着当时的节奏,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打碟。

    最尴尬的是,她最后居然因为呼吸不畅差点窒息了……简直可以列为她人生十大囧事之一。

    程澈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声音湮没在热烈的掌声中。

    她又偷偷地、害羞地往祁琚的方向看去,正好迎向他的目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祁琚也在注视着她。

    大概有半个世纪那么久,足以建成翡冷翠最美的圣母百花大教堂。

    比那些失眠的夜晚还要长,数出来的绵羊可以绕地球一圈。

    满怀心事的少女被捕梦的少年捉住。像早春的樱花落入手中,像迟夏的萤火虫飞进洞穴,像荒野的风吹满彩袋,像涓涓细流正好汇入滔滔大江。

    在昏黄的灯光下,程澈清楚地看见了祁琚的面庞。

    他也脸红了,眼神带着微微的急切。

    程澈一愣,随后扑哧笑出来,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祁琚看着她含笑的眉眼,嘴角弯出一道无比温柔的弧度。

    隔着十米的距离,无需任何言语的表达,青涩而炽烈的爱意就在默契的笑容里悄悄绽放。

    ……

    文艺汇演结束,今天的午餐是由学生自己准备食材来烹饪。

    通过抽签,宁安和章颜被分配去百菜园里摘菜,程澈、祁琚、池萨和乐恒里鱼塘捉鱼虾,苏信去领取炒锅和碗碟。

    宁安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程澈,两尊大神都在鱼塘组,望她兀自珍重。

    农科所背靠荥城容量最大的水库,为了保持生物多样性,在建造之初,农科所就在水库边开辟了一方桑基鱼塘,用一座三洞桥隔开了水库区和鱼塘区。

    程澈在班长林知秋那领来四条下水裤和渔网,分给其他三个人。当她递给乐恒里时,他却迟迟没接。

    她奇怪地抬头看乐恒里,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也有几处伤痕。她心下一震,立刻转头看站在背后的祁琚。

    ……难道昨晚和祁琚一起的人是他?

    祁琚为什么会和乐恒里打架?

    他们两个人难道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程澈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祁琚淡淡地望过来,并没有看程澈,而是凝视着乐恒里,眼眸里带着冷意。

    乐恒里的神情一向不羁,他扫了一眼祁琚和程澈两个人,唇角微勾,满是轻鄙。

    就连池萨也感觉到了这两个人之间奇怪的气场,她默默往程澈身边靠了靠,远离祁琚和乐恒里。

    程澈始终不明白乐恒里的敌意从何而来,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她飞快地把下水裤塞进乐恒里手中,没好气地说:“你的。”

    三分钟后,程澈、祁琚和池萨都换好了下水裤,只有乐恒里站在一边毫无动静。

    “这样好了,你就待在岸上帮我们看着鱼筐,不用下水。”程澈对乐恒里说道。

    乐恒里无声地看着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程澈早就见识过他无视人的本事儿,懒得等他回答,直接拎起渔网走人。

    在两天一夜的学农实践里,乐恒里几乎没干过任何农活,整天就是手插着裤兜站在一旁耍帅,就连与世无争的池萨都看不惯他。

    “走吧。”祁琚勾住程澈手里的渔网,想牵小孩一样带走了她。

    池萨看了一眼乐恒里,也跟着他们走向鱼塘边。

    鱼塘边已经有好多个同学下水了,塘底的泥沙被大家的脚步带起,在水里掀起一阵龙卷风,原本清澈可见的水面已经渐渐变得浑浊。

    程澈兴奋地踏入鱼塘,先前因为乐恒里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

    池萨对鱼有恐惧感,下水之后只敢站在浅水的区域,捞了几只小河虾。

    “要两个人一起围攻才能捉到鱼。”这是天亮之后,程澈主动对祁琚说的第一句话。

    祁琚涉水走到程澈身边,直直地望着她。

    程澈脸微红,她假装四处搜索鱼的行踪,不敢直视祁琚。

    祁琚伸出手,把程澈散落在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程澈愣了愣,细声细气地道谢。

    怎么觉得耳朵那么烫呢?程澈觉得自己实在太不争气了。

    突然,一个不知从哪个方向出现的石子抛了过来,溅了程澈一身水。

    “嘿——”程亦奇欠揍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程澈擦了擦脸上的水,叉着腰对着远方的男孩喊道:“你给我等着!”

    成功捉弄到程澈,程亦奇得意地笑笑,却又因为想起了什么事,瞬间就皱起了眉。

    早在岸上的时候,他就看到程澈和祁琚了。

    只是,他没想到,乐恒里居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程亦奇忍不住又往岸上扫了几眼。

    他看见倚在栏杆边的黑衣男孩抱着手臂,目光也锁定在河塘中央的方向。

    乐恒里的眼神,就像只等待猎物的野狮。待时机成熟,立刻扑食。

    ……

    程澈和祁琚采取包围战略捕鱼,很快就捞到了第一条鱼。

    她兴奋地大喊,向池萨挥了挥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池萨也罕见地笑了笑,为程澈鼓掌。

    “你在这等我,我把这条鱼放到桶里。”穿着黑色入水服的程澈像只企鹅一样,笨重吃力地走向岸边。

    “注意安全。”祁琚嘱咐,他本来想代替程澈把渔网里的鱼送到桥上的桶里,可他看见程澈开心得找不找北的样子,还是决定让她享受这场“丰收”的成果。

    “好嘞。”程澈糯声糯气地回答。

    程澈路过池萨身边,还特地打开渔网让她看看这条鱼多么肥,“池萨你看,这条绝对是池塘里最肥的鱼!”

    池萨点点头,顿了一会才说道:“果然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程澈脸唰的又红了,她心虚地咕哝道:“我和你合作也能捉到肥鱼的……”

    池萨看着她渐红的脸颊,突然笑着问:“你俩有新进展了?”

    程澈一愣,脸爆炸红,支支吾吾地就爬上岸了。

    池萨看着程澈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身为程澈的舍友,有天晚上她在吹头发的时候,不小心瞄到程澈小灵通的屏幕,正好停留在和祁琚的聊天短信界面。虽然没有看见短信的内容,但她却因为不小心窥见两人的秘密而惊讶了一会。

    原来在众人面前冷冰冰的祁琚,也会和程澈每天煲短信粥。

    从那天以后,一向心思细腻的池萨常常都能感觉到祁琚和程澈之间那种不寻常的氛围。

    有时像是多年好友,熟悉对方的一举一动。

    有时像是至爱家人,眼中的爱意纯粹而圣洁。

    可是从今天开始,他们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

    三洞桥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水桶,都是给正在鱼塘里奋力捞鱼的学生准备好的大本营。

    程澈一路吃力的爬上桥,看见其他小组的水桶都是空的,她得意地扬起笑容,还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汪洋说云你没有摘过

    汪洋说深水你没有泅潜过

    汪洋说对岸村庄你没去过

    眼泪还没有流透

    笑得整夜不熄灯火……”

    是苏打绿的《飞鱼》。

    听见熟悉旋律渐渐清晰,乐恒里的手指不自主地微微蜷起,他抬头看着笑意融融的女孩,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喉结。

    程澈哼到一半,才发现乐恒里近在眼前,她瞬间就闭了嘴。

    整条三洞桥上,只有程澈和乐恒里两个人。

    其他人都在二十米开外的河塘里捉鱼。

    “我们捞到一条鱼咯。”程澈弯腰把渔网里的鱼倒进水桶里,自言自语。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直靠在护栏边的男孩,微拧了拧眉。

    尽管程澈对乐恒里没什么好感,但她还是善意地提醒道:“你别靠在那里了,栏杆生锈得严重,一不小心可能会掉下去。”这两天的乐恒里,不是靠在树干上,就是倚在栏杆边,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乐恒里挑了挑眉,终于站直了,身量足足比程澈高了一个头,他轻佻地问:“你关心我?”

    程澈无语地看着已经绣出小铁碎片的护栏,回答道:“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好心提醒。”

    ……突然有股不详的预感,程澈转身想走,却被乐恒里拽住了手腕。

    乐恒里的手掌很大,力气很重,似乎能轻易把程澈纤细的腕关节捏碎。

    “你干什么?”程澈僵住,转头质问乐恒里无礼的行为。

    她试图挣扎,却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让乐恒里拽得更紧。

    一阵急促的水声传来,乐恒里冷冷地看向鱼塘的方向,又转头盯着程澈,一字一句地问:“来一场比赛如何?”

    “哈?什么?”程澈摸不着头脑,开始怀疑乐恒里的脑袋是不是进了水。

    乐恒里微微挑了挑眉,眼里露出一丝讥讽的意味。

    “……你有毒吧。”程澈使劲地想甩开被他钳制住的手,却被乐恒里反手拉到怀里。

    “你转头看看祁琚,他多么着急啊。”乐恒里在程澈耳边轻声说道,语气阴沉,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几乎直接喷洒在她耳边,令人忍不住骨髓发麻。

    他们的距离近得能让程澈清楚地闻到乐恒里身上的烟草味,一阵反胃的恶心直接从胸口涌出来。

    程澈看着乐恒里越来越近的下颚线。

    下一刻,她猛地抬膝撞向乐恒里的裆部。乐恒里反应很快,迅速侧身挡住了程澈的膝盖。

    两人身体之间有了些距离,程澈趁机横起手肘撞向乐恒里,还是被他敏捷地躲过去。

    远处的学生似乎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都往这个方向看过来。

    “你神经病啊!”程澈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脱力地靠在护栏边,浑身冒冷汗,她狠狠骂道,“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乐恒里对程澈居然会防身术这件事有些意外,他笑了笑,又朝程澈走过来,“他快上来了,那我比赛要输了呢。”

    程澈格外艰难地扶住护栏,感觉到掌心有点扎刺,她盯着乐恒里的脚步一动不动,脑袋里浮现出一些暴力血腥的回忆。

    像瞬间掉入冰窟,她有些晃神,在刺眼的阳光下看不见任何东西。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咬着唇,齿间几乎要渗出血来。

    “因为——”

    程澈没得到乐恒里的答案,她只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断裂声响。

    然后是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感。

    紧接着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尖叫,刺激得她耳膜生疼。

    程澈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折了翼的无脚鸟,狠狠地往下坠去。

42第四十二次相遇

    程澈梦见了阳春县。

    她梦见自己向被人唾弃的困兽伸出了手,却被它狠狠地撕咬住肩膀。

    鲜血淋漓。

    后来,程澈又在梦里见到了祁琚。

    祁琚在她跌落悬崖之际伸出了手,但她却主动放开了唯一的还生机会。

    只能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最后,程澈看见程亦奇离开的背影,她想留住他,却发觉喉咙干涩,无法出声,像被人扼住了脖颈。

    她转过头,只能看到陈桑失望的眼神,还有程延东懦弱的神情。

    这个世界上,无人在乎她。

    ……

    程澈入院的第一天,肺部感染,呼吸衰竭。

    第二天,她持续高烧,昏迷不醒。

    第三天,她脱离危险,晕晕沉沉地醒来两三次。

    第四天,她反复痉/挛,嘴里梦话不断。

    第五天,她终于恢复了正常体温,意识逐渐清醒。

    程澈是在一个下着秋雨的凌晨彻底醒来的,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窗外,有些枯燥的发丝摩挲枕头,发出细微响声。

    病房里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住大半,只留下一条不到狭窄的缝隙,黄了大半的树叶被淅淅沥沥的夜雨打落在窗台上,却不愿意落入红泥,倔强地借着雨水黏在透明窗户上。

    程澈又回过头,透过床尾亮着的微弱黄光,看见简陋的陪护床上躺着一个臃肿的人。

    是好久未见的陈桑。

    薄薄的毛巾被里露出来几撮微卷的黑色头发,只有一米五的小床让陈桑蜷着膝盖,小腿无处可放,只能悬空架在小板凳上。

    程澈看着天花板,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浸润在一片清莹中。

    幸好,梦里都是假的。

    程澈只是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就把陈桑惊醒了。

    陈桑迅速翻身的动作像一只海狮,她微眯着眼睛,起身摸了摸程澈的脑袋和脖子,“温度正常呀。”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程澈睁着眼睛,眼神比前些天明亮许多。

    “妈……”程澈开口,嗓音沙哑得像迟暮的老人,喉咙里还发出一阵怪异的嘶声。

    陈桑这才意识到程澈终于清醒过来了,她眼睛一热,直接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有些哽咽,又着急忙慌地站起身喊医生。

    程澈看着陈桑的背影,注意到她脖颈上环绕着几道明显的细纹,杂乱的头发里掺着七八根刺眼的白丝儿。

    程澈艰难地抬手,扯了扯陈桑的外套,“妈……”

    “你这个不孝女,天天在家气我,在学校里还惹出这种事……”陈桑抹了抹脸上的泪,把程澈的手塞回被子里,骂了两三分钟,又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我没惹事……”程澈嗓子像着了火似的,她决定说完这句话就闭嘴。

    “你还有力气顶嘴?”陈桑摁下护士铃,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你要是再晚点醒,就只能见到你妈我的尸体了……”

    程澈忽然闭上了眼睛,第一次觉得昏迷还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至少清静。

    打着哈欠的护士进来,给程澈量了量体温,又利落地换好了点滴,“还要再观察两天,明天听听主治医师怎么说吧。”

    陈桑追在护士身后絮絮叨叨问了好多问题,反反复复确定程澈没大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她一转头,看见程澈又睡着了。

    她轻轻坐在病床上,帮程澈捻好了被子,像包粽子一样把她包得严严实实,随后轻轻说道,“真是苦命的孩子,一定是她…在天上保佑你。”

    陈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前些天的心惊肉跳,心里满是后怕。

    她摸了摸程澈干瘦到几乎要凹陷的脸颊,眼神里一片遗憾和愧疚。

    程亦奇知道程澈醒来的消息,天不亮就从学校赶了回来。

    程澈坐在床上发呆,无意识地看着陈桑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因为昏迷太久,她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混沌沌,反应能力比平时慢了许多。

    早晨六点,程亦奇像一阵风般刮进来,程澈木愣愣地看了来人三秒,才认出他。

    “我靠,我妹不会被淹傻了吧?”程亦奇在程澈她面前晃了晃手,随手在床头柜上拿了个苹果吃。

    程澈突然做了个其丑无比的鬼脸,“没你傻。”

    程亦奇挑眉,刚想说话,就被后面走过来的陈桑拍了一巴掌,“一来就抢你妹的苹果!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程亦奇愣了愣,又把啃了一半的苹果塞到程澈嘴里。

    花影刚落,他又挨了陈桑一锤,“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啊?”

    程澈没反应过来,硬生生的被塞了一嘴苹果,她窘迫地躲开,还呛了一口水。

    陈桑直接把程亦奇推开,心疼地拍了拍程澈的背,恶狠狠地对程亦奇说道:“还不快倒杯水来?”

    程亦奇看着像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女孩,想起她落水的场景,皱了皱眉,又低骂了一声。

    他乖巧地捧了一杯水来,亲自喂给程澈。

    程澈眨了眨眼,一双大眼睛终于恢复了些光彩。

    这被人伺候的感觉还真不错。

    陈桑洗了把脸,准备去食堂给程澈打包一碗粥,出门前,她还警告了程亦奇一番,千万不要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程亦奇笑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赶紧把陈桑送走了。

    他坐回病床上,问了程澈几句身体情况,随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的初吻没有了。”

    程澈消化了一会这句话的意思,才明白程亦奇的意思,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月色,原本苍白虚弱的脸色唰一下就变红了,“什么鬼啊——”她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像一只老公鸭。

    程亦奇抱着手臂,笑得病床直颤,半天才把下一句话说出来:“我的意思是,祁琚把你救上岸之后,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程澈一愣,内心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来程亦奇说的并不是那件事啊……

    她抬眼看着程亦奇,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

    是祁琚啊。

    果然是他。

    五天前,程澈感觉自己像一架失事的飞机坠入水库。四周的水密密麻麻地灌进她的每一寸肌肤里,像惊天巨浪袭来,无处可逃。

    其实她会游泳,甚至比程亦奇的技术还好。初中之前,在程延东的训练之下,他们兄妹俩几乎每一项运动都很出色。

    可是,那天程澈穿着沉重的捞鱼服。进了水的捞鱼服像枷锁一样限制了她上浮的动作。

    更重要的是,她在落水前刚给了乐恒里两腿,没有提前热身的大腿在接触到冰凉刺骨的水后立刻就抽筋了。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像片羽毛一样,无力地往下沉浮。她脑袋空空,只看见闪闪发光的太阳离她越来越远,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不知过了多久,她累得闭上了眼。原来死亡的瞬间比努力活着还要难受千万倍,她想。

    幸运的是,意识完全消失之前,程澈感觉有人游到了她身边。

    在手掌交握的瞬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来人是谁,就彻底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回想起那天,程澈的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她捧着水杯,假装不经意地问:“祁琚这些天在学校吗?”

    程亦奇靠在床尾板边,看着程澈许久,才摇了摇头,“我没见到。”

    程澈“喔”了一声,低头玩了玩水杯,又抬头向程亦奇要了他的手机。程亦奇心知肚明,他直接把祁琚的号码界面调了出来,抛给程澈。

    程澈小嘴一撅,笑嘻嘻道:“总要说声谢谢嘛。”

    程亦奇沉默,他看着正在鼓捣手机的程澈,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是祁琚要向你道歉。”

    可惜程澈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没听到他这句话。

    程亦奇无奈起身,接过程澈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自觉地把空间留给她。

    可程澈一直没打通祁琚的电话。

    天刚刚亮,程延东就来了病房。

    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哽咽着把女儿抱在怀里,下巴的胡子扎得程澈额头疼。

    程澈昏迷的这几天,程延东几乎没睡过觉,一直守在病床前。陈桑实在看不下去了,趁程澈情况转好,赶紧让程延东回家睡一觉。

    程澈握着程延东的手,把玩着他手掌上的茧子,听他又气又恼地教训程亦奇没照顾好妹妹。

    等程澈吃过早餐后,学校领导和基地人员不知从哪得知她醒了的消息,带着大大小小的保养品看望程澈。

    程澈实在不想听一群人在病房里叽叽喳喳,假装又要头晕顺势倒在床上。程亦奇一眼就看出她在演戏,直接把他们请出了病房。

    透过房门,程澈听着程延东声大气粗地教育西装革履的副校长,偷偷为他比了个赞。

    ……

    这一场落水意外上了荥城晚间新闻。此后,农科所严密封锁了水库,禁止任何无关人员接近桑基鱼塘;一中也取消两天一夜的学农实践,变成只有一天的秋游。

    乐恒里被记了一个大过,受到学校警告的还有程亦奇。

    程澈昏迷的第二天,程亦奇带着家伙冲进了乐恒里常待的桌球馆,把他摁在地上揍了半个小时,几乎要掀翻了整个桌球馆。桌球馆老板报了警,还是八班班主任老陶把程亦奇从派出所里拎了出来。

    傍晚,陈桑因为太劳累发起了低烧,程延东赶紧把她送回家休息。

    程亦奇也被赶回了学校。

    程澈的身体反应还有些迟钝,她躺在床上盯着点滴,一会儿就困倦地睡着了。

    护士推着车进来,给熟睡的程澈换了点滴。她余光瞄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口,笑着摇了摇头,推车向门口走去。

    “祁同学,她睡着呢,”护士路过男孩,笑着说道,“她家里人都回去了,你可以趁这个时间偷偷去看看她。”

    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个男孩的,可能是因为他长相出众,气质独特,也可能是因为他总是悄悄出没在病房附近,没有惊扰任何人。

    三天前,出于值班护士的职业素养,她恪尽职守地询问了他的身份。

    男孩话不多,出示了自己的学生证,只说自己是程澈的同学,希望她不要告诉别人他来过。

    男孩年纪不大,但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了上位者的气场。

    一番沉思之后,她才焕然大悟,意识到男孩和病房里的女孩可能是一对。

    经过她的默默观察,在女孩昏迷的这些天,男孩几乎每天都待在这层楼,绝大部分时间待在没什么人经过的楼梯间,只有趁着女孩家长不在的时刻,他才会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窗户望着女孩的身影。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护士拍了拍祁琚的肩膀,“她这瓶点滴打得快,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记得摁护士铃。”

    祁琚点头,垂下眼说了一声谢谢。

    程澈因为药效睡得沉,小嘴微微张开,发出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祁琚坐在床边,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

    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可就在夜色完全笼罩大地前,一排排的路灯在瞬间亮起,像是整装待发的士兵。

    “对不起。”就在灯亮之时,屋内的男孩轻轻说道。

43第四十三次相遇

    “你果然在这里。”程亦奇站在病房门口,平静地说道。他使出一招调虎离山,就把蛇乖乖引出了山洞。

    听见意外而熟悉的声音,祁琚握着程澈的手一顿。他不动声色地把程澈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走到门口。

    程亦奇搭住祁琚的肩膀,不由失笑,“你一直在躲着我们?”

    祁琚别过头,跳过了这个问题,“出去,别吵到她。”

    程亦奇跟着祁琚走到楼梯口。

    两个少年站在窗前,一个清冷,一个潇洒。程亦奇俯视着灯下的梧桐树,先开口道:“程澈在等你。”

    祁琚忽然转过头看程亦奇,“你怪我吗?”

    程亦奇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有什么怪不怪的,当时我也在鱼塘,跑得还没你快。”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乐恒里只是脑子有点毛病,没想到他简直是个疯子。”

    “谁会知道一个疯子在想什么?”程亦奇双手插在口袋里,说话的语速很慢。

    “如果乐恒瑶……”祁琚垂下眼,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程亦奇打断祁琚,义正言辞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乐恒瑶的死,根本与你无关。”

    “谁……死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声音。

    祁琚和程亦奇惊愕地转过头,看见穿着一身浅灰病服的程澈站在楼梯口。

    程澈扶着铁门的把手,面色苍白而虚弱,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谁死了?”

    ……

    祁琚第一次记住乐恒里的时候是在初二的冬天。

    11月的天空灰蒙蒙,像一张泛尘的白纸。祁琚走出省数学竞赛的试场,被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孩拦住了脚步。

    他趾高气昂地对祁琚说:“喂,你记住,我叫乐恒里,这次竞赛我绝对会赢过你。”

    祁琚淡淡地扫了乐恒里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被人视作无物,乐恒里急得要跳脚,他直接蹿到了祁琚身前,硬是让祁琚记住了他的名字,“我姓乐,音乐的乐,永恒的恒,里外的里……”

    后来,祁琚才从程亦奇口中知道,乐恒里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他父母都是军人,父亲姓田,母亲姓王,可惜在乐恒里八岁的时候,父母双双因公牺牲去世。乐恒里父亲的战友收养了他,重新给了他一个名字。

    乐家还有一个女孩,名字叫乐恒瑶,只比乐恒里小了九个月。她和很多青春期的女孩一样,都暗恋着学校里最好看的男生——冷冰冰、不爱说话的祁琚。

    直到住在家里的乐恒里发现了这个秘密。

    少女隐晦而羞涩的心事。

    对于乐恒瑶来说,乐恒里是个强势的侵入者。他进入了她的家庭,并且分走了一半原本属于她的亲情。所以,尽管乐恒里低声下气地讨好,但她总是对乐恒里抱有微词。

    有天下午,乐恒里在乐恒瑶的草稿纸上看到了无数个祁琚的名字,爱意张扬而热烈。虽然乐恒里不是师大附中的学生,但他知道这个男孩。

    这个男孩是无论任何比赛,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名的学霸祁琚。

    少年的虚荣心作祟,乐恒里也想得到乐恒瑶的崇拜,他渴望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面前证明自己的厉害,彻底融入这个新家庭,于是他卯足了劲追赶祁琚,却总是败下阵来。

    直到乐恒里自作主张地成为了祁琚的“朋友”——和他坐在同一场考场里,偶尔凑到他桌子边对答案,甚至还伙同程亦奇把他拉进一家桌球馆。

    程亦奇曾经说过,祁琚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他对每个故意靠近的陌生人都抱有极大的警惕和敌意,不管对方怀有好意还是坏心。可是,只要一旦被祁琚在心底认作“伙伴”,他就会展现出柔和的一面,温柔到让人大跌眼镜。

    平安夜,桌球馆。

    乐恒里把一封红色的信封递给祁琚,那是来自乐恒瑶的情书,“我妹喜欢你很久了,圣诞夜有安排吗?”

    祁琚眼皮都没掀,许久,他低低地问了一句:“是因为她吗,所以接近我?”

    乐恒里一愣,没有否认。祁琚没有说错,他确实是因为乐恒瑶才起了接近祁琚的心思。

    祁琚冷笑一声,把球杆轻轻放在了球桌上,直接把情书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信封表面沾上了一些化了的雪糕和口香糖,乐恒里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祁琚丢进了世界上最卑微的地方,狠狠蹂躏。

    桌球馆门口,两个少年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一个面色淡淡,一个怒气冲冲。

    乐恒里不明白,只不过是一封情书,祁琚何必这么不给面子。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乐恒瑶兴冲冲地跑上前来,问祁琚收没收情书。

    “我给了。”心高气傲的乐恒里只吐出了三个字,他确实没说谎。

    可祁琚没收,这也是事实。

    翌日是圣诞节,乐恒里一天都没见到乐恒瑶。

    凌晨,乐家父母报警。

    第三天,乐恒里终于在警察局里看到了乐恒瑶的尸体。

    在这之前,除了乐恒瑶,没人看过那封信的内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乐恒瑶在信里约了祁琚圣诞节在中心湖见面。

    乐恒里看着监控视频里的乐恒瑶一直从白天等到了黑夜,再被一个流浪汉拖进了草丛里。

    乐恒里疯了似的跑到桌球馆里,徒手在后巷的垃圾站里翻出了沾满污秽的粉色信封。他打开信封,浑身不住地颤抖。

    乐恒里浑浑噩噩地揣着信封回到警察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皱眉掩鼻。

    直到他在警察局见到刚接受完调查的祁琚,祁琚衣冠整齐,脸上还是那副不管己事的冷漠神情。

    乐恒里僵硬地走到祁琚身边,说尽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话。

    可是乐恒里知道,如果他没有主动接近祁琚,乐恒瑶就不会鼓起勇气让自己转交情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庭在一朝之间支离破碎,而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乐恒里没有选择地再次成为了孤儿。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

    阴冷的楼梯间里,程澈坐在程亦奇鞋子上,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些什么。

    程亦奇站在第三级台阶上,低头看着程澈杂乱的小脑袋。小时候,陈桑为了惩罚兄妹俩,就会把他们一起赶到家门口的楼梯上罚站。程澈总是累得快,嚷着要坐在他鞋子上。

    “所以,乐恒里一直恨着你,认为你是罪魁祸首?”程澈试探地问。

    祁琚点了点头,望着程澈说道,“这样他也许会好受点。”

    程亦奇嗤了一声,自嘲地笑笑,“然后他为了报复你,害了我妹!”

    乐恒瑶出事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出于未成年人隐私保护,除了牵涉到的几个家庭,学校里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那天在鱼塘边,程亦奇也是第一次知道乐恒里和程澈、祁琚都在三班,而且正好被分在了一个学农小组。

    他捏了捏眉心,心想这真是见了鬼的缘分。

    程澈听见程亦奇的话,不由地愣住,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在瞬间解开,她终于明白乐恒里眼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她抬头仰视着祁琚。祁琚站在窗边,浓浓的月色映着他的侧脸,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程亦奇假咳一声,脚抖了抖,“你这只猪快从我脚上起来。”

    程澈一个龃龉,差点跌在地上,又被程亦奇扶住胳肢窝提了起来,站在第一个台阶上。

    “你谋杀亲妹啊?”程澈嚷嚷。

    程亦奇呵呵笑了一声,“你旷课那么多天,等你回学校之后,才知道真正想谋杀你的是老侯。”

    想起数学课,程澈眼皮抖了三抖。

    “行了,我回学校了,”程亦奇打了个哈欠,从台阶上走下去,拍了拍祁琚的肩膀,低声说道,“照顾好她。”

    等程亦奇离开,程澈和祁琚两个人无言地站在昏暗的楼梯间里。

    “你……”祁琚说。

    “我……”程澈说。

    两个人同时发声。

    程澈咬唇,“你要说什么?”

    “回去吧,这里冷。”

    程澈撇了撇头,这不是重点,少转移话题。她轻轻道:“what’sdoneisdone.”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祁琚看向她。

    “害死乐恒瑶的人是那个流浪汉,让我意外落水的原因是劳损生锈的护栏,都不是因为你,”程澈抬起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所以我永远不会怪你。”

    祁琚凝视着一脸白净的程澈,她的侧脸还印着一点枕头的压痕,有点儿可爱。

    “好。”祁琚说,他缓缓走近程澈,停在她面前。

    程澈站在一格台阶上,和祁琚差不多高,她注视着他,感觉到心脏猛烈跳动的频率。

    祁琚轻轻搂住了程澈,罕见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他埋在程澈的肩窝里,闷闷道:“如果你出事了,我不会原谅自己。”

    程澈回抱祁琚,轻轻安抚着他不安的情绪。

    所有的沮丧,都消散在这个令人心安的拥抱里。

44第四十四次相遇

    程澈在医院里修养快一个星期,肺炎差不多痊愈。宁安和池萨趁着周末来探望她,还给她带来课堂笔记和一沓作业。

    天气转凉,程澈从住院大楼里溜达出来散心,围着医院转了一圈。没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才是秋天啊,她感叹道。

    她在停车场边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一片心形的枫叶。

    一双眼熟的AJ停在她面前。

    程澈额角一抽,她抬眼,看见乐恒里站在离她不过三步距离的地方。

    乐恒里看了看她,问:“你身体好些没?”

    程澈没搭理,直接无视,绕过他径直往前走。

    “喂——”乐恒里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程澈像触电一样马上甩开了他,赶紧往前跑。

    没跑多远,程澈就靠在路灯下气喘吁吁。她太久没下床运动了,影响肺功能。

    “这里又没水,你不用担心再落水了。”乐恒里的声音悠悠地从后面传来。

    程澈默默地看了看旁边约有两人高的路灯,谁知道这个疯子发起病来会不会拔起路灯敲她脑袋?

    于是她回头狠狠地抛给他一个白眼。

    罪魁祸首!程澈在心里暗骂,要不是乐恒里,自己也不会全身都靠在护栏上,再落下水去。

    程澈喘着粗气走向住院大楼,乐恒里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就不想和我聊聊吗?”就在程澈走进住院大楼的前一秒,乐恒里在后面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对你有兴趣吗?”

    “我对你这种幼稚的行为并不感兴趣。”程澈回头,认真地看着乐恒里。

    乐恒里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简直欠揍。

    她顿了顿,又道:“我讨厌你又同情你,困在过去走不出来,还企图将别人也拉进去,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丑。”

    乐恒里一怔,眼眸里的情绪渐渐凝住:“他都告诉你了?”

    程澈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深呼吸一口气,直接说道:“看不见未来的人,才会一直囿于过去。”

    乐恒里敛起玩味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一片漠然,仿佛程澈提到的事情与他无关。

    一向好脾气的程澈越讲越气,又走回他面前,“还有,你作为导致我落水的间接原因,应该先向我道歉,而不是趾高气昂地说想和我谈谈。”

    她口无遮拦地骂完,眼角瞄了瞄住院大楼里的情况。

    很好,有两个保安在巡逻。如果等会乐恒里在这里暴打她,她至少还有人可以求救!

    另外,抢救室离这里好像也不远……

    管他呢,解气就行了!

    似乎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乐恒里突然笑了笑,他微微弯腰俯视程澈,浅瞳熠熠生辉,“如果那天,我比祁琚早一秒找到你,是不是能将功赎罪?”

    程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乐恒里远点。

    她疑惑地看向他,什么早一秒?

    “我应该再练一下游泳。”乐恒里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像是说给程澈听的。

    程澈始终觉得乐恒里神经兮兮的,她有些不耐烦地建议:“练游泳出门右转,市少年宫就在前面。”

    ……

    两个星期后,程澈终于回到了学校。

    班里的同学都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不少亲近的同学都围上来嘘寒问暖。

    程澈收获了满满的关爱,还有满满的……试卷。

    听着老侯叽哩哇啦讲课的声音,她挠了挠脑袋,教学进度也太快了点吧???

    她不过是半个月没来上学,数学课本就讲到一半了?程澈欲哭无泪地看着板书,心里又骂了乐恒里一千遍。

    坐在旁边的祁琚看了一眼抓狂的同桌,嘴角微微弯起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程澈绝对没有温习那些自己特地为她摘抄下来的笔记。

    两节数学课暴击之后是课间操,宁安挽着程澈的手臂一起往操场走去。

    “……那天我落水之后是怎么回事啊?”程澈好奇地问道。

    宁安摸了摸下巴,回忆那天池萨向她转述的场景:“大家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你和乐恒里在上面,但是祁神很着急过去,闹出一阵动静,大家都看了过去。后来你从桥上掉了下去,有人尖叫起来,祁琚也跳了下去,接着乐恒里也跟着跳下去……”

    “等等,乐恒里也跳了下去?”程澈突然明白那天乐恒里所说的将功赎罪是什么意思了。

    “对啊。”

    “他跳下去干嘛?”

    “肯定也是想救你啊,难道他给大家表演十米跳台啊?”宁安复杂地看着程澈,随即有些后怕地说,“幸好是祁琚救了你,不然给你做人工呼吸就要变成乐恒里了。”

    “……”程澈有些头皮发麻。

    她没想到乐恒里居然会跳下水库救自己,还在她面前说要“练习游泳”,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要和祁琚比一比。

    “祁琚把你救起来之后,你哥也跑过来,给了乐恒里一拳,直接把他打趴下了诶,帅死了!”宁安闪着星星眼,随即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我觉得你哥应该先给你做个抢救再去打人啊,死神的脚步不等人诶,说不定晚一秒你就要死翘翘了。”

    程澈没再继续听宁安绘声绘色地讲程亦奇是如何打乐恒里的,她垂下眼,眼底的情绪反而有些复杂。

    那天晚上,她一口气把乐恒里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到病房后,她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严重了。

    她刚刚的样子,就像个面目狰狞的屠夫,把乐恒里内心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无情地剜出来,放在烤盘上用烈火炙灼。

    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痛苦,她自己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刚刚却以一种最伤人的方式,狠狠地给了乐恒里一拳,打在了他最软弱、羞以启齿的角落。

    现在又得知原来乐恒里也曾经想要救自己,她心里更加愧疚了。

    唉……程澈在心里叹息一声。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45第四十五次相遇

    回到学校以后,程澈就没见过乐恒里。他的桌椅被移到三班教室最角落的地方,落了一层薄薄的尘。

    程澈再见到乐恒里的时候,是周五中午。

    这天,宁安拉着程澈偷偷溜出了校,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吃街。她美名其曰“庆祝周末即将到来”,直接挎着程澈的手臂进了一家烧烤店。

    烧烤店里的学生居多,几乎挤满了有教室那么大的店铺,只有角落里有一个大圆桌是空着的。肉香味充斥鼻尖,程澈和宁安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小空桌子,宁安一屁股坐下后直接大剌剌地点了好几份烧烤,等点完菜后,她才猛地拍了拍脑袋,“你出院才一个星期,应该能吃烧烤吧?”

    “如果我说不能吃,你现在能走吗?”程澈问。

    “我当然愿意为了姐妹的身体健康舍弃我的烤鸡串啊,”宁安贱兮兮地笑了笑,随后靠在程澈的肩膀上,“可是我知道你不舍得让我做出这么艰难的选择,对吧?”

    程澈冷呵呵地一笑,推开宁安的脑袋,“你姐妹我有那么弱吗?就算天天吃烧烤我也能长命百岁!”

    “老板,七号桌再来一瓶大可乐,”程澈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奔亮儿的响指,“再来一条烤羊腿!”

    “好嘞!”烧烤店老板娘一边敲着计算器,一边应和。

    程澈还在看着菜单,思考她们到底能不能吃完这么多肉,却被坐在旁边的宁安一把摁住肩膀。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佛祖来了。”宁安指着一个角落。

    程澈顺着视线望去,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烧烤店,齐齐拉开塑料椅子坐下,其中就有乐恒里。

    原来那个大圆桌是给他们这伙人留着的。

    佛祖是宁安给乐恒里起的外号,因为在学农期间,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简直像个佛祖一样难伺候。学校里人多口杂,宁安直接称呼他作佛祖。

    “我俩出门没看黄历啊。”宁安感叹,随便进个烧烤店都能遇见乐恒里,一定是班主任老侯在冥冥中惩罚她们俩偷跑出校。

    程澈抖了抖肩,默默背过身,“现在走还来得及?”

    宁安晃了晃食指,“放心,学校附近没有河,你不用害怕,”她还搂住了程澈的肩膀,“本公子会保护你的。”

    嘤嘤嘤,程澈装作小鸟依人的样子,钻进了宁安的怀里。

    “根据我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今天的主角肯定不是你。”宁安很肯定地说道。

    “……敢问公子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程澈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你看,乐恒里坐在那一堆人中间,摆明就是大佬的架势,每个人的脸色和锅炉一样黑,就差把滚字写到额头上去了,坐下来之后就一直看着烧烤店门口,想必是在等人,”宁安顿了顿,眼睛唰的亮了,“这莫非是约架现场吧?”

    “……你香港电影看多了吧。”程澈额角一抽,她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寒意,于是她假装拆筷子的动作侧了侧头,正好对上乐恒里的视线。

    卧槽!程澈一惊,在心里暗骂。

    但她还是礼貌地朝着乐恒里的方向点了点头。

    乐恒里有些好笑地看着正在管理表情的程澈。他一坐下就看见了程澈,只不过她好像并不乐意看见自己,马上就把转身背对着他,和旁边的女生窃窃私语,两个人靠的极近。

    “乐哥,他们还有三分钟到。”坐在乐恒里旁边的夏森南看了看手机,说道。

    “嗯?”乐恒里敲了敲桌子,突然起身,低声补充道,“换场子,在后街等他们。”

    夏森南难以置信地看着乐恒里,三秒后他挥手喊了喊,让一群人又跟着乐恒里出了烧烤店。虽然夏森南不太明白为什么乐恒里突然要改地点,但他知道,乐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坐在角落里的程澈和宁安目送一大帮人消失在烧烤点的门后。

    “佛祖怎么突然走了?”宁安疑惑道,这不符合剧情走向啊。

    “你管人家?”走了才好!最好走得远远的!程澈长舒一口气,乐恒里一离开,她觉得呼吸都要顺畅许多。

    夏森南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才能走到后街,他嘀咕着问道:“乐哥,为什么要突然换场子?那帮人还以为我们临阵逃脱呢……”

    乐恒里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我怕吓到小孩子。”

    夏森南怔了怔,乐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

    不对,刚刚烧烤店里好像没有小孩子啊?

    程澈和宁安在烧烤店一直吃到了两点,她们回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两遍。

    程澈一坐下,祁琚就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烧烤味。

    “你中午出去了?”祁琚问。

    程澈从抽屉里拿出英语书,她探出脑袋,“你怎么知道?”

    “鼻子告诉我的。”

    “嘿嘿。”程澈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果然有一股肉香味,她凑近祁琚耳边,“我中午出去开荤了。”

    祁琚皱了皱眉,“你刚恢复,不能大鱼大肉。”

    程澈装傻充愣地看着走进教室的英语老师,拍了拍英语书,“上课上课。”

    祁琚侧过脸,似乎有些不快。

    “对了,这个周末我回家喔,我爸会来接我和程亦奇。”程澈又补充道。

    祁琚的脸更冷了。

    又有两天见不到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

    好不容易挨到了周五放学,学校里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真诚的笑脸。

    祁琚把程澈送到了校门口和程亦奇汇合。

    “走了。”程亦奇对着祁琚挥了挥手,拉着程澈进了程延东的车。

    程延东从后视镜里看到祁琚,不经意地提了一嘴:“瞧这小子的模样,怎么,还舍不得你啊?”

    程澈一听,脸唰得红了,她侧头看风景,假装没听到。

    程亦奇帮她拉好安全带,从车窗里瞥到了她的红脸颊。他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大力地揉了揉程澈的头发。

    回到家里,程澈默默地走进了程亦奇的房间。

    这套新房子是两厅两房的结构,比之前在锦亭苑的房子面积小了许多,程延东和陈桑睡在主卧,侧卧原本是程亦奇的房间。自从程澈从阳春县回来后,程亦奇的大床被换成了一架上下铺床,程澈睡在上铺,程亦奇睡在下铺。

    时隔近两个月,程澈第一次踏进这间卧室,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她看着一屋子的蕾丝装饰,太阳穴跳了三跳。

    “哥……”程澈摸了摸程亦奇的额头,“你这里没出毛病吧?”

    程亦奇不好意思地甩开了程澈的手,嘟喃道:“你……不喜欢吗?”他扫了一眼满卧室粉红色的装饰,又看了看程澈的脸色,不应该啊,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吗?

    “算了算了,全撤了。”程亦奇实在拉不下脸,直接走进房间里准备拆掉床上、书桌上、窗户边、衣柜上的装饰品。

    “诶?”程澈拦住程亦奇,“我没说不喜欢啊。”

    程澈看着一本正经的程亦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程亦奇背手撑在书桌边缘,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你……是喜欢?”

    程澈低头玩着床沿边挂着的一溜儿皮卡丘玩偶,脸上的笑意不减,她抬头看着程亦奇,“谢谢哥哥。”

    谢谢你,用这么温柔的方式告诉我,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程亦奇抖了抖身子,想把身上的鸡皮疙瘩抖掉,“这么肉麻?”

    程澈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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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681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作者:浮沸所写的《一万次相遇》为转载作品,一万次相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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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介绍:
1
程澈生在一个平凡的四口之家。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从小就拥有一个常常陪伴于侧的竹马,她在日记里提起祁琚——“他对别人是春寒料峭,但待我是寒冰作暖。”
直到某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温家的千金。
离开程家那天,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
2
八年后,祁琚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所高校的客座教授,还因为一张讲座照片爆红出圈。
某日下课,他在人海中无意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一向清冷自持的男人失了神,奋力追出去。
没过多久,有八卦的财经号发现,祁教授居然是祁温两家豪门联姻的主角,因为颜值被圈粉的网友纷纷觉得可惜,鼓励他追求真爱。
就在宣布结婚那天,祁琚的微博放出两张照片。
第一张老照片定格于1999年,小女孩歪头笑着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垂眸望向她,身后是潮起浪迭,焰火绽开在月亮之下。
下一张照片是横跨二十年的婚纱照,只有侧脸,却足以窥见他们的般配。
配文是:@祁太太,山河浪漫,灯火璀璨,余下一生,与你共度。
*第一卷学校篇:春日
*第二卷都市篇:夏夜
*主CP双向奔赴,HE,第二卷微悬疑,副CP娱乐圈。一万次相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万次相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