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国破山河凌乱时,方显男儿真英雄
“赵叔!您就听我一次劝好不好!”韩璟急的满头是汗。
赵锦好似没有听见般,不断摩挲着已经停工的机器,仿佛在擦拭一件艺术品,过了半晌才回应道:“这是今年最新的印花机也是最新的印版,以前我在何迷协的时候,这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你看,从拉布到浸泡再到印花咱们都是最新的,每道工序都有六七台机器,从把头到维修工全部是洋人,是洋人啊!孩子,这可是以前的洋大人,现在给咱们打工,扬眉吐气啊!”
“赵叔,这已经是阮叔叔和顾叔叔拍来的第三十封电报了,几乎一天就是一封。您快走吧,机器原料都是身外之物啊。”韩璟都快哭了:“叔,阮叔叔都气病了,您不是跟他关系最好吗,您回去看看他啊。”
昆季的人对昆季都有着一种忠诚,这种忠诚源于昆季的公平合理和高薪人性,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有才华有人格魅力的领导者都会凝聚自己的团队。做不好的就叫拉帮结派沆瀣一气,做好了则是有相应的团队凝聚力,没有任何人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唯有团队才能多做事做大事,人毕竟是群体动物。
赵锦就是如此,他在东北有自己的班底,而且因为摊子铺的大所以人员众多,自然更需要有以他为核心的一支铁队。在这些人的心中他们首先是赵锦的人,其次才是昆季的人,与那两个遥远的大东家相比,赵锦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赵锦让他们玩命他们就玩,赵锦让他们离开昆季他们就会离开。
正因如此,当第三封电报无果后,背着卧病不起的阮天雄,顾敬亭给韩璟和俞伯松下了密令,让他们绑也要把赵锦绑回来。结果俞伯松真派出了人手,强行要带走赵锦,可去的十来个人让赵锦多于他们数倍的人三下五除二就给弄趴下了,一个个从哪儿来的给带回了哪里去。
赵锦不走,没人可以逼他,他好似在跟日本人进攻的脚步比着速度,抢在日军进攻路线前,不断的转移货物,用各种门路想各种办法,尽力保住昆季的投资。殚精竭虑下,就这一个月的时间,本来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连身体也有些佝偻起来。
随着日军进攻范围越来越大,局势也越来越混乱,运输更加险阻,铁路要经过严密盘查,阻挡一切的物资转移,为日本今后可能有的统治打下基础。于是赵锦只能雇车雇人用最原始的办法拉走机器,到相对安全的公路换成卡车运输。
但有些大机器哪有这么好搬运,哪怕他在工人中威望颇深,几乎全员出动甚至拖家带口的帮忙运输,可人员有限人力也有限,经过一个多月的转移,不论地皮这些不可动的资产,他们也才转移了不到十分之一。
赵锦推开厂门,听着外面传来的零星枪声,看着这家吉林最大的纺织印染厂,不禁满面泪流。
规模化必会降低成本,东北相对来说还是地广人稀的,所以置地盖房都便宜。在松辽平原中部腹地的四平街,赵锦就修造了一个大型电厂,供应四平日益繁华的市场和林立的工厂。
在赵锦之前,这里的工厂多是手工加机械,发电全靠自己的小型发电机,成本极高。自从赵锦修建了电厂,周围的工厂也换了机器,不过战争一爆发可是把他们给坑惨了。赵锦也没料到,否则他就不会在电厂旁边修建这个大型的纺织印染厂了。
厂子从缫丝到纺纱,从织布到印染,全部都涵盖了,分为六七个车间,因为整体化节约了相互之间的运输成本,用电成本,甚至可以混搭运输原材料和成品,自给自足达到成品的最小成本,总体呈现规模化,使得利润增长达到最大化。这也是为什么赵锦放弃成熟的南方市场跑到东北来的原因,这样的厂房只有在东北才能立起来,而在整个东北昆季就有六家这样的大型工厂。
赵锦喃喃自语道:“看呐,多好看的厂房。干了这么多年,就连上海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厂。这里一处便顶的上二十家何迷协的成品量,整个东北的布局,我们足抵得上三百多家何迷协。
我本欲与他们一起成为纺织印染业的王者,成为商业的传奇,可现在……我毁了这个商业帝国,毁了三百多家何迷协式的买卖。是天雄和敬亭信任我,信任我才让我建造了这么多美丽的工厂。可我……是我害了昆季,债该怎么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明主遇庸人啊!”
赵锦说着说着跪倒在地,冲着上天不断地嚎叫着。周围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大家见到此状纷纷满含泪水。赵锦知道影响不好,会动摇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可他实在撑不住了,日本人控制的地方越多,管控就愈发严格。四洮铁路的开端四平街竟然连东西都运不出去,成仓库的货物已经被贴上了封条,一旦时局稳定日本人就要开市,他们不能容的市面冷清无货流通。本想趁着机器厂房也贴封条前,再能抢走一批机器,此刻却是深深的无力。
韩璟也是情难自禁,边流着泪边强拉着跪在地上朝天嘶吼的赵锦:“叔!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做买卖哪有不赔钱的,宁当盛世狗,不为乱世人,是这世道打乱了您的计划。您还有机会,还有振声兄可以帮您完成一切,咱们回去后重新开始,你再还两位叔父一个富可敌国。”
“你真的觉还有机会重来?”赵锦满面泪流,死死的抓住韩璋,好似韩璟是他溺水时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韩璟被抓的生疼但不敢松开:“肯定能,昆季的家底厚,您不是不知道的,我们在海外在全国各地,都占着房躺着地,您前期安排过去的工人不都妥善安置了吗?放心,昆季垮不了,这点风浪算什么,我听我娘说过,昆季以前经历的风浪多着呢。”
“那些我都经历过,我虽在昆季时日才几年,可跟你这俩叔叔可是从前清就认识了,当时我虽不是昆季的人,但知道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赵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你说得对,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好的技工和熟练工不可多得。工厂的经理襄理把头都是我亲自选的,就是放到别的行业也是把好手。这才是我们最宝贝的所在,人只要在,昆季就在。趁着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韩璟带他们走!快!”
韩璟问道:“赵叔你呢?你跟着一起走吧,先走了再说,这边的摊子俞叔会派人解决的。”
“我……我要守住我建的厂,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允许日本人糟蹋他们。这或许很糊涂,就让我糊涂一次吧,我都这把年纪了,孙子都有了,也没啥遗憾的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天雄和敬亭,这份知遇之恩我只能下辈子报答了。人固有一死,我死也想死在我的纺织厂里。”赵锦道。
韩璟一跺脚计上心来,带着几个自己的跟班死党走了。工人们有的不愿走,有的则愿意去南京投奔昆季,花了足足五天时间,韩璟才东奔西跑的安置遣散了所有工人。
身心疲惫的韩璟顾不得休息,立刻返回四平街的工厂,赵锦应该还待在那里。这是韩璟的计划,只要把工人们都遣散了,赵锦身边就没那么多人保护了,到时候不需要靠俞伯松的人,用自己的几个小兄弟就能带走赵锦。
可等待韩璟的是那紧紧关着的冰冷大门和日本人的封条,茫然失措的韩璟连忙找人打听,这才得知赵锦被抓了。
“不好了,快去闹市口看看啊,昆季印染的赵总经理被吊在城门上了。”
“真的假的。”
“真的,听说是袭击日本士兵的罪名。”
街边几个朝着闹市口跑去的人冲路边熟人招呼着,韩璟身体一震险些瘫坐在地上,他虽武艺不如韩琦和韩璋,但从小也算是刀马娴熟下盘扎实,可而今脚下却如同踩着棉花一般轻飘飘的。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他是如何走到闹市口的都不知道。
赵锦恨日本人吗?当然恨,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说他袭击日本士兵,赵锦又不是武勇之人,身不高体不壮,而且这把年纪了,随便来个少年都能推他个轱辘。日本人肯定是怀恨在心,他们肯定是栽赃陷害!
是啊,赵锦自从加入昆季后,就跟日本人在纺织印染行业大干了数场。纺织和印染是中国的支柱产业,同样是日本的重要行业,但赵锦却是屡屡靠着商业头脑和行业经验戏耍着日本人,干印染的日本人没几个不恨赵锦的。
得到同业那些受尽日本人欺压的商人敬佩,赵锦在业内资源颇多,给昆季带来了不少商业合作,甚至跨行业的合作。而赵锦有多么受国人尊敬爱戴,就有多么遭日本人的讨厌,而这种讨厌渐渐变成了憎恨。
就在去年南京,昆季第一家印染厂的所在,日本人用大量成品布以低价冲击市场。价格战简单且粗暴,是实力强悍者最爱用的招数,老百姓抵制日货是真,可生活所迫当价格降到一定程度,口号和信念就会崩塌。
面对失去的市场,赵锦不慌不忙,他大肆采购整个江苏省冲到成本价以下的日本花布。宛如当年在坯布之战中一样,他围魏救赵指东打西,把这些成品布全部运到了东北。
在东北依靠铁路和军事力量以及坯布成本优势,日本人的印染厂做的最大,占据整个市场的八成。赵锦就用这些日本人自己的布,冲击日本人的市场,东北的日本商人无可奈何,降价就是自己跟自己打价格战,到时候不光江苏会赔钱,东北也得赔钱。
与当年坯布之战不同的是,这次赵锦掌握的资金更加雄厚了,造成的日方损失也是格外惨重,就连江苏限购后都没能止住颓势。加上赵锦又在东北开厂,开的这么大这么多,所以赵锦有多恨日本人,日本人便是乘以数倍的憎恨赵锦。
而这些憎恨赵锦的日本人里,不少在军政方面都有颇深的关系,以前他们没办法,战争给他们带来了机会。这也是为什么阮天雄非要让赵锦赶紧回来的原因,可到底赵锦是送命于东北。
看着赵锦被悬挂在城门上的尸体,韩璟的手不住的颤抖,身边的兄弟紧张万分,生怕他这时候冲出去认尸,到时怕也会陷到里面。
赵锦显然生前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尸体遍体鳞伤,死后还不得安生。但他绝没有屈服,否则定不是如今这个下场,看那几个跟日本人谈笑风生穿着绫罗绸缎的中国人就可见一斑。
韩璟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他迅速带着兄弟们出了城。
“哥几个,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欲留在东北,抢回赵叔的尸体,杀几个日本人出气!想跟我做的留下,不想的也绝不强求,咱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韩璟吞下一口烈酒满眼通红道。
“干他娘的!”众人纷纷响应。所谓志同道合,能被韩璟瞧得上留在身边的岂能是窝囊废。
传说中那些击败洋人大力士,打败世界冠军,空手夺白刃,一人干掉十几个洋人士兵的,不能说全是假的,但十有八九是评书先生和记者捏造的,起码东北的关东军没有这么弱。他们警惕性很高,纵然包括韩璟在内,来抢尸体的几个人都练过两下子,可驻守的士兵还是发现了他们。
自从沈阳事变后,阮天雄一口血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急火攻心积患成疾,去年气的一口鲜血还没好利索,今天又是大胜后的屈辱让最好面子讲痛快的阮天雄再次倒下。
可他养病也养不踏实,心里一直担心着赵锦。服下药后他还是觉得胸口闷得慌,只感觉那口腥甜喷出来才会痛快,白玉雪在一边照顾着他,甚至没让下人插手,直到阮天雄昏昏沉沉的睡去。
睡梦中他隐约看到一个人朝他走来,那个人一直在笑的脸庞却十分模糊,不断的冲着阮天雄挥手好似在告别。他认不出来那是谁却只感觉十分熟悉,阮天雄急于想走近些看看那人到底是谁,可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中一急便猛然坐了起来,看着外面那温暖的阳光,却突然感觉异常的冷。自己应该才睡下不久,心中莫名慌乱,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夫人?雪儿!”
屋里静悄悄的,白玉雪不在,自己生病她忙前忙后,以往的泼辣刁蛮全然不见,夫妻二人这个年纪却依然不分房不分床,可现在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对,即便白玉雪不在,使唤丫头们也应该在,自己是个病人怎么可能没人照顾,除非是都跟着去了某地,难道果真出事?!
阮天雄慌忙穿上鞋子,急急忙忙的朝着院里走去,穿过后院游廊直奔顾敬亭的屋子。他不在惠子也不在,最可怕的是下人都不在。整个昆季公馆仿佛一时间搬空了,若不是大白天的,怕似个鬼宅一般。
深宅大院隔音极好,阮天雄走了很久才听到隐隐的哭声,辨别方向是韩大虫他们家。阮天雄赶紧朝着小院过去,两边院子共用一面院墙,院墙上开了个小门,平时上着锁今天却开着。
那里银车素马显然是在办丧事,阮天雄朝着正院走去,后院相通往日热闹,现在却没人。他从后堂转屏风而入,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他扭转头去,却见灵堂正中那牌位上写的不是韩璟又是何人。放眼看去,却更加吃惊了,那刚才还来探望自己谈笑风生的赵振声,今日为何也穿着孝袍?
莫非!
阮天雄那口压抑已久的气血再也忍不住了,鲜血喷洒在白绫纸花上,徒增一抹惨烈的鲜红。
第184章 同生共死两兄弟,国魂仍在中华人
六年后南京郊外。
“老爷子,您这是喜丧啊。您比我爹比秀才他爹岁数都大,却硬是熬到了现在,真能活啊。把我们俩的爹熬死了就算了,把雪儿也熬死了,把韩大虫熬死了,就连林平你都熬死了,你还嘴损说他是缺德事儿干多了,卖大烟丧良心这才死的早,咳血受罪活屌该。您啊,哎,您老这老神仙不敢说,老妖精绝对是有了。”阮天雄在常兴贵坟前烧了一刀纸静静的念叨着。
顾敬亭也烧着纸:“老爷子这辈子罪受了富享了,最后也没遭啥罪,挺好的。再说这山河破碎之态,眼不见心不烦,现在走了挺好。”
这是常兴贵的五七,经过两年的休整昆季又缓了过来,可白玉雪却患了瘤,这是中医的说法,西医说这是癌症。
白玉雪死后阮天雄宛如脱缰的野马,脾气愈发焦躁,虽然依然待人真诚肝胆相照,可却动不动的发脾气。那接连两次的吐血让他落下了病根儿,这些年身体状况逐年日下,实在看着可怜。
常兴贵没得那天,那老的都快成橘子皮的脸上泛着光,神采奕奕的跑到昆季总部来了。当时昆季正在选拔中层的经理,人一茬换一茬,在场的这些人依然充满活力,跟常兴贵甚至是阮顾以及俞伯松的老态都有着鲜明对比。
常兴贵是一个都不认识了,他毛遂自荐说再帮阮顾训训徒弟,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与阮顾一并开创了昆季。别说常兴贵有一套,就是他已经老糊涂了,只要他高兴怎么折腾都行。
“东装西卸码头紧,南纳北输船务忙。江河湖泊舟先至,天地英雄昆季行……”常兴贵摇头晃脑的背着昆季的商训,每背上几句便是掰开了揉碎了的讲着。
那天他特别高兴,中午头里还多吃了半碗饭,喝了点早就戒了的酒。赵春姑让丫鬟伺候着老爷子睡下后,几人还在聊天,一会儿就听丫鬟喊,过去一看老爷子就已经睡过去了,活了这么大年纪,死的时候一点罪也没受,算是个好的结局。
“你慢着点!”看着阮天雄起来的有点费劲,顾敬亭反而成了身体好的,伸手馋了一把。阮天雄身架大,可自从白玉雪死后他也瘦成了一把骨头倒是分量不算太沉。
远处顾飞檐见状要上前帮忙,却被顾书桁拦住了。顾飞檐疑惑的看向顾书桁,他二哥却是摇了摇头:“英雄迟暮只有兄弟能扶。”
“哎,咱们都大了,伯父和爹也都老了。”顾飞檐感叹道。
顾书桁点了点头:“是啊,去重庆后你和阮汐萌算是能够双宿双栖了。昨天爹和阮伯伯还跟我说,现在正正都成大孩子了,你俩再这么吊着不是回事,让我告诉你们昆季从不担心外面的流言蜚语,咱家全凭人心做事。”
顾飞檐一时语塞:“我……”
“谢谢你书桁。”倒是阮汐萌大方得很。
顾书桁摸了摸一旁被领着的阮凛正,说道:“咱正正以后也得这样,宁可正而不足也不能邪而有余。不过咱正正肯定是个好孩子,是不是?毕竟咱是富人,那叫啥类,富人之仁,咱有仁。”
“二哥,妇人之仁的妇是那个富吗?”顾金梁道,一众弟弟也纷纷哂笑,但碍于是人家坟前,虽然离得远又是五七了却也不敢太过造次。
“就你有文化,看我到香港怎么收拾你。”顾书桁翻了个白眼道:“非得是为富不仁的富才行啊,一点也不知道变通,写文章写傻了。对了,老三。”
顾飞檐忙道:“哥我听着呢。”
“你去重庆后和汐萌依然在大学教书,一切你嫂子都安排好了,但一定要注意言行,怕日后情况肯定会更糟。”顾书桁道:“如果真的有难处了,你就去找王毅之,你还记得他吧,我在重庆的副手,后来被调回总部,后来又被我调到重庆独掌大局了。”
顾飞檐点点头:“我虽然不在家里干,人我还是认识的。”
“你别不在乎。”顾书桁道,随后他贴在顾飞檐耳边低声道:“他是共产党。”
“啊!”顾飞檐大吃一惊,毕竟他从学生时代就成天游行抗议,身边也出过不少共产党人,但最后不是被清剿就是叛党了。
这个王毅之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就如民间传说中的那般,他和其他共产党人一样神通广大。昆季的事情他处理的很好,与九头鸟的秘密沟通也是他来负责。在重庆他能量很大,若不是那次他与组织沟通,共产党人冒险抢回赵锦与韩璋的尸首,因此他才对阮顾自爆了身份,怕是还没人能够发现呢。
顾书桁听他爹说过,当时曾问王毅之为何要这样,冒险替昆季抢回尸首自露马脚,王毅之说因为昆季是民族脊梁,是真正的中国人,无论信仰都是共产党人的朋友。
因为这段纠葛和恩情,这些年昆季跟共产党人走得更近了,也是前年顾书桁才知道了这些秘密。有王毅之照顾着,一家人都放心。他们现在对共产党人十分信任,在阮天雄看来,这就是意气相投。
今年的七月七日,北平卢沟桥事变爆发,曾经的国都被攻克,随后日本海军也逼近了上海。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即便国土沦丧他们也是无处可去,但对有钱人来讲,他们敏锐的发现在中华中部即便远离战区也依然不安全。
于是阮顾二人决定把孩子们送出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孩子们也都大了,自然也可以分散安置。
西班牙内战后,欧洲好似也危机四伏,于是孩子们留在国内的就安排去了重庆,还有的要送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坚。顾书桁作为接班人不能有任何闪失,带了一帮人要跟着阮天雄和顾敬亭一并去香港暂避,若有问题也可及时坐飞机或乘船离开,回国也相对方便,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
阮天雄站起身来,扶着顾敬亭道:“粮食怎么样了?”
“你屯了九年的粮食全用上了,战争的确爆发了,粮食卖出了天价,咱们的粮食直接以昆季名义平价赈济灾民。天雄,九年前你就有眼光看到了一切,你救了多少人的命啊!”顾敬亭感叹道。
阮天雄却是摇头叹息道:“你别再说我大局强眼光好了,若真是眼光好,赵锦或许就不会死,东北,最没想到的东北啊!救了别人,救不了自己。”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呢。”顾敬亭道:“你就是厉害,上个月的确有人联系了黄楮,你跟黄楮这一步也算到了前面。你俩绝交黄楮安全,势必会成为插在敌人胸口的一根钉子。”
阮天雄终于露出了笑容:“黄楮是个真汉子,纵然杀人越货贩卖烟土,干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但在国破家亡之际,他知道该如何选择,他会赎清自己的罪孽的。走吧,咱们回家吧,想来咱们的船也快出发了吧?”
“行,对了,你说咱们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
“估计咱俩这把老骨头是没机会了,但咱们有家底,孩子们也争气,活下去活得好绝对没问题,能否富贵全看造化了。”阮天雄笑了,顾敬亭也笑了。
上海的淞沪会战中日双方已经投入了一百万人,主动反击预示着全面战争的爆发。但无论是上层政客还是有识之士,都对这场战争不抱有太大希望,毕竟国力差别过大,装备差别也同样巨大。中国的战力不能都在上海耗尽,上海失守是早晚的事,但他们需要用一战打出中国人的不屈,点燃中国人的热血。
同样在中华各界也纷纷做出了相应的反应,比如在江阴,将有一次大规模的沉船,用以阻挡日军军舰顺流而上。两国水上实力差距比陆上的差距更大,作为海岛国家的日本,海军本就比陆军军费高实力强,他们的小型军舰更是可以在长江上肆意而为,而我国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沉船是用身家在阻挡日军一时半刻,即便日军依旧会破坏阻碍再次上行,可拖延的时间或许就会对战局形成巨大的影响。这是属于中国商人的怒吼,是那船运商人的不甘。
昆季用全部船只、包括送给顾书桁和黄鹂的那两艘购买来的日清汽船,无论大小贵贱,一并沉江报国。这是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别说阮天雄,就连顾敬亭都觉得责无旁贷。
“我累了。”阮天雄上了车。明天他们将离开南京各奔东西,这片他们奋斗过欢笑过洒过汗流过泪的土地,昆季的大本营,即将远去,何时能回来尚不知道。
次日天明,顾敬亭起了个大早,跑到阮天雄的跨院发现丫鬟不断拍着门,可里面一直都没人应。
顾敬亭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大爷把门插上了。”小丫鬟害怕极了,生怕出点什么岔子,此刻瑟瑟发抖起来。
顾敬亭却心中一凛,立刻绕到旁边一把就推开了并没插上的窗户,随后也顾不得叫人来,让丫鬟扶着自己翻窗而入。屋里空无一人,被窝也是凉的。
顾敬亭从里面打开房门,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一时间心急如焚,只是匆匆交代下人,让顾书桁依照计划安排撤离,不用管他们,便是亲自驾车而去。
此刻的阮天雄正在伯牙号的船长室内,这艘船是刻意今早才出发的,并没随大部队而行,而叶知秋就陪在阮天雄的身边。
阮天雄道:“老叶,我都上船了,你回去吧,别陪着我了。”
“大爷,我小四川跟了您一辈子,在昆季公馆伺候了一辈子,我知道你想干啥。”叶知秋道。
“你儿子刚生了你第二个大孙子,你不必陪我。夫人走的那年,我的心就已经死了,若不是秀才天天拉着我唠叨,要不是当时玲珑还没长大……而今他们都是大人了,一个个也都争气,我就放心了。我现在突然有点理解赵锦了,可你完全没必要。”阮天雄劝道。
叶知秋摇摇头道:“我想当忠臣义仆,殉个葬都不行吗?爷,我知道我劝不住你,所以压根没想劝您,就让我陪着你吧。”
“谢谢。”
船行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江阴,阮天雄还在闭目养神,却被小四川叫醒了:“大爷,到江阴了,你快看!”
阮天雄听到了小四川明显的声音颤抖,他在小四川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透过船长室的玻璃看了过去。一时间他愣住了,跌跌撞撞冲到甲板上,站在船头阮天雄热泪盈眶:“好,好!你看是民生公司的船,是大和公司的,是正泰的,是红日的……”
关于这次应征沉江,阮天雄没有鼓舞没有号召,国难当头一切全凭个人,他也认为他没有理由对别人的身家指手画脚。况且昆季要把所有船沉于江底,便是在这水上再无势力,人家听不听还是两说着呢。
可现在他看到了千帆万桅,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几百艘船挤在江面上,正在依次排着队沉没,甚至是那些木帆船和盐船也加入了行列。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是否是他多年的呐喊起到了作用,他所做的都值得的!
这些为了针头线脑斤斤计较,相互之间商场搏杀尔虞我诈的重利商人,在此时此刻国家危难之际,却是放弃成见不计损失抛家舍业。这一刻阮天雄热血沸腾,这一刻他壮怀激烈!
“看,是伯牙号。”
“船头的是阮天雄!”
很快有人看到了阮天雄,挡在伯牙号前的船只竟然纷纷让开,并同时拉响了汽笛奏响了一曲对这几百沉船,对这江上之王的盛大哀乐。声音悲壮且激昂,蕴藏的力量却是中华的力量。
昆季的伯牙号就这样穿过一片片船海,站在船头的阮天雄就像一个检阅大军的皇帝一样俾睨群雄环顾两侧,消瘦的病躯这一刻依然那么威武穷装。
或许昆季的使命到此为止了,或许他阮天雄的一生也会就此结束,但中华不会亡!中国依然有国魂,那经久不衰屡遭磨难却是生生不息的国魂!不信?看现在!
伯牙号就这样一路畅通的到了沉船位,水手们听从阮天雄的命令乘小船离开,并告知政府工作人员。船上靠火药引爆,无需派人前来。
“小四川咱这辈子值了,兄弟点吧。”阮天雄扭头对小四川道。
“大爷,下辈子还做兄弟,我还伺候您。”小四川笑了笑钻入甲板下的船舱。
看着这大江大河,从那大江东去的英雄梦,到雾满拦江的商海斗,再到如今怒海归途般的壮烈举动,阮天雄付之一笑,看着江边疾驰而来的一辆汽车叹道:“秀才,对不起了。”
一声巨响,昆季伯牙号燃起一团火光,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阮天雄没有似昆季的其他船一般凿沉或炸个豁口,他选择了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结束,正如他轰轰烈烈的一生。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在目瞪口呆中,站在船头,依然如王者一般高傲的昂着头挺着胸,随着伯牙号一并沉入江底,却永远留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中。
而此刻刚刚开车赶到的顾敬亭是从车上连滚带爬下来的,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叫骂,那叫骂尖锐无比,传得很远乃至于在江上风中的人都好似听到了纷纷侧目过去,那叫声撕心裂肺惹人泪目:“混账!阮天雄,你他妈混账!”
顾敬亭大叫一声,竟然三步并作两步,毫无犹豫一头从码头高台处跳下扎入江水之中。码头上船只颇多,影响很大,纵然救援的人手忙脚乱却始终是没打捞上来。
八月的江水很热,可越往深处越凉,就好似那八百里水泊的蓼儿洼。同年同月同日生,生死相依富贵相伴,今日又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辈子值了。顾敬亭笑了,他没有挣扎甚至刻意把手插入衣服,防止自己最后下意识的求生。
水波荡漾,周围却寂静无声,猛然间几百艘船的汽笛再度齐声鸣响,霎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回到了年少。
“山绕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白衣的顾敬亭,撑船的阮天雄,趴在船帮摇晃嬉闹的阮成楠和林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