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经营 (二)
选好吉日,柳桃的小食铺开张了,也并没有请人做牌匾,就挑了个写着食字的布幌子挂出去。她这吃食店有所不同,并不像普通食铺随堂点菜,而是事先搭配好了,就四样,萝卜烧肉,芋头蒸肉,咸菜肉丁,腌大头菜肉泥。
菜是柳桃精心想过的。顾客都是出力气的粗人,不讲究花头,吃了饭还要去做事,务求实惠、方便、量大,只要做到这三点就好了。
本地笋干有名,本来她想配个笋干肉丝,但笋刮油,不相宜。萝卜芋头又便宜又占肚子,烧得软糯入味,实在是穷苦人家不二之选。咸菜和大头菜就更贱了,然而和肉搭配一起就顿觉十分合算,口感也好,她总记得小春哥小时候说的吃盐长得快,穷人贫苦,难见荤腥,口重自然喜欢。
只有萝卜烧肉的肉是改刀成麻将牌大小的一块块五花肉,其他的都是斩成肉末或蒸或炒。实在是把价廉物美做到极处。
这小破店子和满香楼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不会有大师傅,柳桃自己上,可她考虑到自己的体力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都是蒸、或焖。
把菜肉洗好切好配好后用买来的土陶碗一碗碗装好,一层层蒸笼上屉蒸着,又方便又干净,还不会凉。这法子柳桃这是从家乡的包子铺琢磨出来的。
稀奇的东西总能引起围观,何况柳桃爱收拾,店铺里窗明几净,人们也乐意呆。见了一碗碗现成的热菜冒烟,看得见的肉,不过五文钱一碗,送一勺米饭,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至于花样少,码头扛活的还挑个什么花样啊!第一批汉子十分满足的把萝卜烧肉消灭了去,问询而来的看见剩下只有咸菜肉丁和腌大头菜肉泥就不免挑剔,和柳桃讲起价来:“掌柜的少一文钱吧,那是一块块的肉,这就肉末星子啊。”
柳桃笑眯眯的:“大哥你明天早点来,咸菜下饭呢,吃盐长力气。”
这样一个和气漂亮的小娘子笑眯眯的叫你大哥,饭菜香喷喷,店铺亮堂堂,还能怎样呢,吃咯。
第一天柳桃也没多弄,按她以前做冯饼的也只准备了一百份,一个时辰竟然全部卖完了,杏蕊都吃了一惊。这市面上还没见谁家开食铺只卖四个菜的,还没得挑选,这些菜都不起眼,实在是家常已极,但是对于那些做工的,干干净净一大碗家常菜,还有肉,已经足够好了。
虽然第一天来了个开门红,但问题还是很严重:人手不足。尤其是一堆碗筷要洗,说实话要是让杏蕊去洗碗难免会让人委屈,小甲又不堪用,柳桃问七太太借了个厨房的婆子,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杏蕊催她回去休息,这半天柳桃竟然是水都没喝一口,她也着实服了柳桃了。柳桃还在思索着如何改进,一会儿婆子进来说碗筷都洗好了,柳桃大为惊讶,这么快。
起身去看,一百个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摞着,她打量了一番,确认都合格点点头:“妈妈辛苦了。”
油盐酱醋,都要归拢,柴火要算计准备,吃食就是这么琐碎,而一个不留意成本就往上走。今天小甲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卖力,所以卖完后向她申请回去休息,她也就答应了。虽然杏蕊很不满:“他比娘子你还像个主子一些。”
“他跟着我从家乡来,不照应怎么办呢,唉,反正也没大毛病就算了,谁还能十全十美,那是圣人。”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放,柳桃索性叫杏蕊也休息,她准备自己去洗萝卜,一到后厨和小虾撞了个满怀。
“姐、我,我不是偷东西!”小虾面红耳赤申辩道。
柳桃看一眼就已经明白了,这是田螺汉子一枚啊。小虾低声:“我、我就是看姐姐那么辛苦,想给姐姐帮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柳桃蹲下去,捡起木桶里洗得雪白的萝卜,白白胖胖,十分可爱:“小虾,你想在我这做事干嘛不直接来呢?我正需要人手啊。”
小虾面红脖子粗,窘得都要哭了,娘说的那些话他真说不出口。这柳姐姐和气大方不说,更重要的是把他娘俩当个人看,那天请他吃饭,叫他同坐,这举动震动他,再看那丫鬟小子都是一桌子吃饭,大家说说笑笑,可见柳姐姐是真正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当柳桃听了小虾说的原因,感到一阵好笑又一阵难过,柔声说:“小虾,我去跟你娘说。”
徐娘子趁着天光努力多缝补些衣服,穷人可点不起灯油,即便点了那点光又能做什么呢。见到柳桃和儿子一起过来先是一惊一怔,然后又怕,她战战兢兢站起来:“李····李娘子,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家小虾没做什么吧。”
柳桃笑道:“徐婶子听说是秀才的女儿,识字吗?”
徐娘子不明所以,茫然点点头:“在家里时跟着兄弟勉强识了几个字。”
“那好,徐婶子你看看这个。”
“这——”徐娘子火烫了一般,吃惊的看着柳桃。
柳桃微笑着:“这是我的婚书。我的夫婿出海去了,夏天就会回来。”
徐娘子就是不识字也看得出,婚书自有格式,证人印章一个不缺,可是这样大辣辣的把自己的婚书给人看分明是知道了自己的猜疑。一丝羞愧升起,徐娘子脸色苍白:“对不起····对不起。”
柳桃:“徐婶子是为小虾着想,这是做娘的心。我理解,那现在徐婶子还愿意来帮忙吗?我确实需要人手,而小虾不仅能干和我也和得来,我希望你们娘俩来帮我。”明明是给别人一份工,她却说得这般谦逊。
徐娘子不禁热泪盈眶:“我、我那般唐突娘子都不见怪,还这样抬举,再不答应我就真不识好歹了。”
“这就更加说明婶子是正经人,我用着放心啊。”柳桃也高兴。
之前她听了小虾说徐娘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误会竟然以为自己是给人做外室,怕小虾近墨者黑不准小虾再接近自己真是哭笑不得。虽说把婚书拿出来也过于赌气,可那一刹那她不是不感到酸涩。
小春哥当初为自己着想,硬要在青湖府办周全了才肯带自己离开,他虽然不当礼法一回事但是却替自己想到了,不愿意自己在这上面蒙受污名。这薄薄一张纸重逾千斤,爱一个人,也自然要想尽办法地去维护她、尊重她。
有了小虾母子俩柳桃就真是松了口气,徐娘子勤快、小虾更是一个顶俩。一天卖两百份也是小店的极限了,要不然人要累出病来,因菜都是现成的吃起来极快,这里用饭的都是做工的粗人,没那么讲究,没有座位就在路边随便蹲着几下就吃完了所以轮台特别快。
过了段时间柳桃听取各方意见把咸菜肉沫改成魔芋肉沫,再加咸菜调味,效果更好,甚至比芋头肉泥更受欢迎,直追店里的人气天王——萝卜烧肉。
第一百三十七章经营(二)
卖过第一个月后小铺子慢慢进了轨道,有了章程大家都更轻松了。小虾母子俩过来后柳桃就把婆子还给七太太了,七太太还借了她两个健仆用来镇场子,以免那些闲汉宵小见了她一个面嫩娇小的小娘子来寻事,一个月后柳桃自觉无事了,请俩位大哥吃了顿酒,一个塞把铜钱,也欢欢喜喜把人送回去了。
这食铺很是做得,主要就是免受煎炒炸煮之苦,又省柴火又省油,可不敢小看这两样,这是厨房里的大头。柳桃精心调配菜式,大约十天左右换一换菜式,很受欢迎。
徐娘子这人很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和死心眼,比如之前担心柳桃品行有缺宁愿不赚这份工钱,现在自觉是店铺里的人了又不停操心店里生意,她以前跟码头工人缝补浆洗,自然认得很多人,于是去挨个儿拉生意“到我们那食铺里呀,保管你吃得饱又味道好”。
这生意慢慢累积着就热闹起来,每天一百二三十份左右卖得很稳定,偶尔两百份也全部卖光。柳桃每天结算后她带一半钱回家,其他就留在店铺里叫小虾看着,用来日常开销。
这天回家小甲路上欲言又止,柳桃看着他:“你有什么就说吧。”
“大姑娘,叫小虾看钱放心吗?”小甲挺不服气的。自己是从小跟着大姑娘的,难道不比小虾更让人相信吗。
柳桃看着他:“我相信小虾和徐婶子,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小甲扁着嘴不吭声了。
到了七爷府小甲拍了半天门门房才打着哈欠来开门。开铺子不是一天两天,门房每每从暖被里爬起来开门忍不住就有些埋怨,柳桃让杏蕊给门房打赏了这才好一点,拍门以后开门的时间才没拖那么久了。柳桃叹道:“还是要自己买个院子比较好。”
柳桃的铺子吃食还有一重优势,就是她做得细致。这地方都是最贱的食材但是她洗得干净、切得整齐、摆放得别致,蒸煮得适当,足以在这乌漆嘛黑的西街脱颖而出。没人食不厌精,花同样的钱谁不愿意额外享受干净和外观漂亮呢。
比如同样是咸菜,因为这一带都是中下层人士饭铺都随便切切,粗枝大叶的。而柳桃会弄得仔细,她的咸菜反复清洗过是不会吃到砂子的,味道也适口得多,不会死咸死咸;比如说腌菜头她切得细如发丝,萝卜的滚刀更是每一块大小一样,而且出锅时她不吝啬时抓一小把香葱薄荷碎叶撒上去,看着别提多赏心悦目了。
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大家都干劲十足,徐婶子都说娘两个还有余力,不妨多做一些。这娘俩个都看着气色红润起来,小虾还贴了点肉,柳桃于吃上头是不肯亏待自己人的,不吃好吃饱总是有的。她手头素来大方,经常是抓一把铜子,人人有份。
杏蕊也挺乐意的,虽然是跟油烟打交道,说来不甚体面,但吃过苦的人就知道珍惜,她被转来卖去的日子已经弄怕了,全然的身不由己。柳桃使唤她起来不客气,可柳桃自己和她做一样的事、同桌吃饭不分尊卑,拿杏蕊当个姐姐般,这是杏蕊第一次真真切切有家人之感。以前那都是主和奴,谁许你高攀呢。
不满意的只有小甲,大家都傻乎乎的忙着,明明可以不这样的,李春在外面挣着成千上万的银钱大姑娘还这样熬着,难道是等着别的女人来替她花吗。唉,要是大姑娘开窍,买个大宅子,自己这资历怎么也是个大管事的,可美了,下头有人干活孝敬,漂亮的丫鬟自己第一个挑啊,那些管事不都是这样吗。
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擦黑了才回。小甲熬了一个月以后期期艾艾的跟柳桃说铺里晚上也没几个人吃了,不如下午他就早点回去,等柳桃回来了好给她开门,也不用看门房脸色了。
柳桃也不说破随他去了,杏蕊生气的说:“娘子你也太好说话了,小甲明明就是偷懒滑头您也这么由着他。”
柳桃道:“晚上是没几个人吃,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算了。”
徐婶子背地里跟杏蕊说“娘子心善,我们多做点就行了,本来小甲也帮不上什么忙。”杏蕊跺脚道:“就是看不得他这样,没见过做下人这样的。”
柳桃无暇思考这些,她到店就忙得脚不沾地,切菜蒸饭,把菜配好放蒸笼里热着,忙到午后柳桃他们几个才有空坐下来歇歇吃中饭。吃了饭小虾洗碗筷蒸笼,徐婶子整理桌椅,杏蕊算账,柳桃看见小甲还抱个茶杯吸着水就叫他去帮小虾洗碗,小甲起身慢吞吞的去了,没洗几个就偷偷溜了。
柳桃叹气,徐婶子反过来安慰她:“小哥儿手粗,要他弄还怕打破了碗更不值当。”
“徐婶,萝卜蒸肉还有没有?两碗。”码头上的工人进来,豪爽的叫着。徐嫂子应着一边揭开蒸笼,小虾利索的把菜端出来送过去。米饭一文钱一大碗,随你怎么装,压得瓷实的一大碗配一碗肉也是一顿饱餐了。
还有熟悉的客人有时捡了条鱼或者得了什么海货自己没法弄、干脆送到食铺来做人情,柳桃弄了第二天必定会端出一碗让他们自己也尝尝。
柳桃感受着这座新城市一边算着日子,等李春年中回来看到自己这般能干一定会夸自己的,想着就高兴。这边她也拜托七太太帮忙找房子,她可以找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买了,安置起自己的家来,杏蕊会针线,小甲就做些粗活,就和甜水井街时一样。
白七爷家虽然富贵但住别人家里总是感觉不自在。柳桃已经打听了一百多两银子可以买到带天井的小院子,只是地段儿偏一些,房子旧些,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是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好。
柳桃想象着李春回来、自己端出热菜热饭把他喂饱,笑眯眯地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听他说好吃。白天俩人一起在小店子里忙活,他比小虾又能干到哪里去了,有了他帮衬生意一定会更加红火,而晚上就枕着他的胳膊俩个人说悄悄话儿,这才是夫妻呢。
想着想着难免就脸红起来,她就有点坐立不安。之前俩人随着性子来,有时吃着饭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碗筷滚到床上去了,他就没个餍足的时候,但是说起来自己也不是不喜欢这事儿····哎呀呀不能再想了,太阳那么明晃晃的挂天上呢。
柳桃轻轻拍拍自己火烫的脸,又撅起嘴在心里啐他一口,都怪他,跑这么远,这事儿光是想又有什么用,想了也白想。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买房
眼见的她生意不错,加上这蒸菜又不难、又省事,边上食铺纷纷增加不说,还有干脆就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虾气愤极了,柳桃也不高兴但是没办法,大路朝天,人家在自己铺面里卖你管不了,生意到底就受了些影响。
柳桃寻思着想个办法,徐婶子带她去了个小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所谓小市场其实就是附近渔村的一些人家在村头龙王庙前卖些海产物品,这些人要么是家里有拖累不方便离太久,要么就是极穷困没法缴那几文扫街钱,虽然说城里的摆摊设点并没有地头费,找个不妨碍的空闲地头支起摊子就是,但是总要给负责巡街的衙役孝敬钱啊,都是约定成俗了的,叫扫街钱。
柳桃挽着篓子,不在意还湿润的竹篓打湿她的衣服细细看着,东西都是些寻常海产,一捆海带,几条干鱼,一篓子虾皮,也有活鱼活虾贝类,小盆装着挤挤挨挨吐着泡泡。稀奇的是没人守摊,就看见一个个竹筒摆货品边上,开个口子,拿了东西把铜板放进去就行了。
“这,这知道多少钱吗?”柳桃惊讶。
徐婶子介绍道:“都知道的,那海菜是一文钱一扎,那捆鱼是五文,这一捆三文就行了。”
“要是有人白拿东西不给钱呢?或者把竹筒给抱走呢?”
“娘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这是在龙王爷面前,谁敢做亏心事?”
······
惊讶归惊讶,柳桃动手挑选起来,东西不多也不算好,但胜在便宜,其实本来这小市场就有“龙王爷面前、看着给吧”的意思,自己估摸着放钱就是了。她买了一大篓虾皮、两罐子虾酱,还有几扎鱼干,算很有收获。
柳桃最强在调味,她毕竟是个小女儿,真正上手炒菜大锅大灶气力不行,必须有帮灶。虾这东西,味之鲜,她把虾皮再碾成粉末,无论做什么加一点味道立马升级两格。尤其是虾皮是咸味,加进去盐又节省了,皆大欢喜。节流也是办法之一啊。
柳桃在铺子里熬了好几宿调出一味鲜料,虾皮为主,琢磨着配一点其他的,做一个别人无法模仿的终极味道出来。她决定把这鲜料做自己的秘密武器。
这时七太太倒是传来一个好消息,帮她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产。六福巷有个茶叶商人想卖了房子回老家,七太太得了消息就叫府上管事陪了柳桃去看。
只见极小的两进院子,丈量了一共半亩还差一分,也算五脏俱全,横三竖四的格局,五步宽的院子里种不了树,搭着架子种着这边常见的凌霄花,极细的一条花陇种着书带草、各种兰花,平添一份雅致。杏蕊已经着了魔,张口就道:“娘子,把那花拔了很是种得些葱蒜呢。”
柳桃:······
这一条六福巷离西街不远,走过去不到两刻钟。大多是中小商人买了在南泉做个落脚处,故而都不大,也不甚奢华铺张,家具都是合用的,清一色枣木,虽然耐用但并不值得千里迢迢带走,柳桃是个痛快性子,由两百两银子砍成一百六十两还带所有家具,当场就数了银票、双方就立了契。
李春走时留了一袋碎银子给柳桃,可买房子柳桃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为此她好不得意,美滋滋的想着等李春回来要怎么炫耀,嗯,如果他以后对自己不好,自己还可以很神气的对他吼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滚出去。哎呀这么一想还有点小期待呢,可是问题是他什么时候会自己不好呢。
有了自己的家等待的日子就没有难熬,柳桃谢过七太太后带着小甲杏蕊择日搬家,七太太还要送她一个婆子和封了一封二十两的银子说是这边习俗,给她暖房的礼金。
柳桃还认认真真叫杏蕊记下来,人情人情,可是要有来有往的,自己要学着做一个主妇,当起家来了!
搬家这天铺子特别停了一日,小虾和徐婶子拎着那点破烂家私小心迈入黑漆铜环的大门,徐婶子忐忑:“这、这么好的宅子娘子就让我们住?”
“你住着可没占便宜,要做多少活呢。”柳桃笑道。
徐婶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欢笑,只说得出个“唉”字,柳桃也懒得做饭,从外面叫了一桌。自己这就是又有一个家了,从此她白天在小铺子里忙活,晚上回六福巷,有模有样过起日子来。柳桃第一次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做主的地方,欢欢喜喜挑选窗纱被褥,今天买个碗,明天买个盆,布置自己的小窝是件极有趣味的事情,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般把小家修筑起来。
她想象李春回来时把他拖到家里、洋洋得意的问他“你娘子是不是很能干?”他会是什么样一副吃惊的傻样子。
应杏蕊强烈要求柳桃还是把那些兰草挖出来种上了葱、蒜、芫荽、紫苏并薄荷,这些铺子里都用得早,杏蕊洋洋得意说:“以后就能少买一点了,如今省一个是一个,钱多难赚啊。”
柳桃蹲在花圃边上挖泥巴,听着撑不住好好笑了一番,清风拂过,满院异香,倒别有一番趣味呢。至于兰花倒也没丢掉,像模像样用瓦盆种了放到屋子里,也是一番妆点。
柳桃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南泉,这座城市有着一种特别轻松的气氛,没人会揪着你问你祖宗三代,多少身世不明的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她逛街时看见红头发、绿眼睛的西洋蕃人也不会再失声尖叫,甚至还能和他们说话,这些人口音虽然古怪生涩但是已经努力融入天朝。
海里的东西稀奇又鲜香,鱼虾和内河里的完全不一样,她之前就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虾!这么大的螃蟹!还有那滑溜溜的乌贼章鱼,一条一条的海带,以前都只见过干货,原来新鲜儿的是这样的!真是开了眼界了,而且舌头也忙不过来,难怪说山珍海味,这海里的东西真是鲜美,连着白糖糕都飞速胖了起来。
白糖糕如今是这个家里最享受的,柳桃叫张妈做了个垫子,每天白天就搁外面石桌上,白糖糕会自然爬上去卧倒。当太阳晒得惬意时白糖糕四肢舒展,翻着肚皮,张妈第一次看见吓了一跳,以为它暴毙了,急的差点奔去铺子找柳桃,这可是娘子的爱物儿!
另一个轻松的就是小甲,有了新家且不必再看别人眼色,大姑娘白天又不在,别提多自在了。搬家当天他就提出来留在家里守门户,他就不去铺子了,小虾和杏蕊面上都流露出一丝愤愤,柳桃对他已经是无可奈何,点头答应了。
可没想到小甲给她惹出祸事来。
第一百四十章 努力
柳桃看一个大个子哭得泥猫赖狗一样怪可怜的,就叫他起来,又叫张妈去打水给他洗脸,还叫杏蕊去厨房弄点吃的,小甲心头正喜,想着大姑娘果然心软就听见柳桃说:“吃点东西歇会就走吧,我真的不想留你了,再留着你也是害了你,你就真会变成那种被尿憋死的活人。”
晴天霹雳一般,小甲半个馒头噎在喉咙里直翻白眼,柳桃朝他背上猛拍两巴掌才缓过来。他抹把泪,又哭了:“大姑娘我改,一定改,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柳桃还是摇头:“这是为你好,我给你在七爷铺子里找个活计,总养得活自己,你跟着好好学学说不定以后还能像我一样开个小店,怎么不好?”
大姑娘真是没心没肺,一股火焰从心底涌起,小甲就脱口:“可你就一直愿意等着李春。”
瞬间柳桃觉得院子里每片叶子都凝固住了,她盯着小甲,在她逼视下他怯懦地低下哭花的脸,低声说:“大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事到如今柳桃已经不想听任何解释:“你一定得走了。”
她不想小甲死。李春要回来知道他说的话——柳桃想起自己做过的恶梦,想起李大的死,想起小十一爷说过的话,不管怎样小甲罪不至死。
柳桃坐在屋子里发呆,她今天没心情去铺子里,全交给了小虾母子。杏蕊进来,说话声音都低了好几度:“娘子,他走了,在门外磕了三个头,东西也都给他了。”柳桃叫杏蕊把小甲屋子里的衣服被褥都收拾起来、打了个卷,还在手上的现银里找了两块估摸着有十多两的银角子一起给了他。
柳桃嗯一声,坐了一会觉得身子不舒服躺床上去了,她生着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李春的闷气,反正心里憋得慌,不知不觉眼泪就出来了,好难啊原来生活是这样的难,那该死的混球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自己又不稀罕那么多钱。算了算了别咒他,万一灵验了可就糟了,她就这样哭了一会渐渐睡着了。
寡妇事件后柳桃谨慎起来,小甲虽然不中用可个头摆在那里,现在家里就一个未成年的小虾,满门女眷,关键是这些女的看上去都想让人欺负一把的样子。
柳桃自己就不说了,她本来年纪就不大,个子又不高,要不是盘了头就是哪家娇怯怯的小姑娘;杏蕊也是二十岁的小妇人,且白皙苗条,也有几分姿色。徐婶子是秀才的女儿,也是走清秀温柔一波风格的,而且养了一个来月后人也丰腴了气色也好了,在一众妇人中也算出色的。
年纪最大的张妈是七太太送来的,想也知道大户人家不会用面目狰狞、体态丑陋之人。所以这一门不同年龄的女人们引人侧目是难免的事。而且托小甲嘴碎的福,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说李娘子原来是私奔出来的,甚至有闲汉跑到她家院子外吹口哨、唱小曲的。
徐娘子和张妈费劲唇舌解释她家男主人只是出海去了,大家也是将信将疑,每天都有人专门到店里来看看这私奔的女儿家是个什么样子,徐娘子到底是秀才的女儿,拦在柳桃面前大声说:“南泉最重仪俗,我们已经去过保长家里以证清白,如果李娘子真是这种人保长也不会许她在这里开店。”
见徐娘子搬出保长来,私奔女的流言渐渐散去几分,不过又换成她是个小寡妇的说法。谁让她男人大家从没见过呢,又谁让这小娘子俊俏多情的话是从她自己伙计嘴里冒出来的呢。
柳桃坐在灶台前生闷气,她既不能跟人争吵,又不愿砸碗砸杯子,这都是铜板。杏蕊也问她要不要去求七太太帮忙,柳桃拒绝了,这世道女人做事本来就要遇到比男人更多的麻烦,既然开始就决定了自己要做事不圈在屋子里,那么来了麻烦自己上,她就不信自己不行。
闲言碎语毕竟杀伤力有限,闲汉们也就图个嘴上快活并不想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柳桃竭力想着弄好营生,毕竟别人是来吃饭菜,东西弄得好饭菜可口自然就不关注那些无聊之事。
柳桃现在固定菜式是萝卜烧肉、魔芋咸菜肉泥、芋头肉泥,这三个菜式最是实惠,一直很受欢迎。柳桃和第一次那个屠户说好了固定用他家的肉,虽然她店子小采买不大,但细水长流也是个好顾客,屠户对她很客气,三不三送几根棒子骨、一点下水什么。
于是她买了个大瓦罐,两根棒骨熬汤,把海带切了丝放进去一起熬加倍鲜美,徐婶子喝了一碗后直叹气:“以前喝的汤都腥臊得很,这可真是好味道。”
其实就是多一道焯水而已,食材的处理有的是独门秘诀,有的虽然大众广知但很多人图省事或者觉得不重要。柳桃不禁想起娇娇和冯五哥来,当初她能在满香楼自由进出,着实掌握了不少灶头上的小诀窍,要知道有的虽然只是轻轻巧巧一下子,却也许是人家大半辈子的经验总结出来的。
不知道娇娇成亲了没有。等安定下来一定要小春哥带自己回青湖府找娇娇去。
但是非常神奇的柳桃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忙碌起来她已经不想花石镇那个家了,就是偶然有“不知道爹娘和小叶儿怎么样了”的念头一掠而过,她已经不会再难过了。
这汤就放在店铺里,自己去打了喝,喝一碗也好两碗也好随便。汤少了就加水进去继续熬,到后头味道越来越淡、海带也越来越少,但这本就是免费的也没什么的可说的,反倒是那些取巧的人遭到了大家一致攻击。
那些来得早的拿着汤勺沉底猛舀、把那厚实的油花并满满一勺海带丝都乘进自己碗里,还有连着喝三碗五碗的,自然就会有人叫起来。“兄弟差不多就行了,都是苦人儿,给其他人也留点”“好歹留点味道下来,这又不止你一个人,老板娘照顾大家伙,一个人占便宜算什么呢”“算了吧胖子我可数着了,你这是第四次起身了,喝得多尿得多,何苦啊。”
于是自觉就维护起来,毕竟有些话客人可以说,店家不能说。有了免费的热汤她家生意慢慢儿的又往回涨了,有时柳桃看见熟悉、或者面善的工人路过,也叫人喝一碗汤,这就是结人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帮衬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努力(二)
柳桃脑子里永远是不肯歇的,她这些天又琢磨出个花样,她走了几家杂货铺,去寻了一批小点的碗来,专做蒸肉饼。
她到屠户那里,这回是包销他的边角肉,然后她叫杏蕊专买那些最便宜的快死或者刚死的鱼回来,鱼和肉都斩成泥,充分搅拌后加虾粉和萝卜丁,然后上屉一份份蒸熟了。
这肉饼只是费手工,却不费什么料,有拳头那么大一份,一份三文钱,也是极实惠了,而且汤汁也鲜美得可以再拌一碗饭。大部分码头工人都喜欢发月钱时买上一份打打牙祭,而这肉饼软烂,最适合小孩和老人,也有人买了回去给家里老的小的改善胃口,因而普一推出就大受欢迎。
一时食铺又发展出另一项收入:附近的街坊邻居家里来客就叫个蒸菜用来加菜,都有肉,看着挑不出毛病,比自己做划算多了。
而有小儿生病胃口不好什么的,也可以省些精神去想做些什么吃食安抚小儿,直接买一份肉饼哄了吃了,又美味又补养,还不用洗碗!所以这肉饼后来居上,主要是别人叫了家去,一天好的时候竟然可以卖到四五十份。
“娘子你是怎么想的,怎么总有这么多主意呀?”杏蕊十分佩服。
柳桃笑着去尝肉汤里的味道,当初娇娇也是这样说“小桃你的脑袋是怎么长得呀,仿佛我脖子上长的就和你不是一个东西一样”,想起娇娇不禁又有点挂念她,娇娇到底怎样了嘛,嫁人了吗?不行,今晚回去一定要记得写一封信捎回青湖府问问冯五哥娇娇的音讯。
柳桃是个简单的小女子,眼界不高,想法不多,要求也不高。如今这样每天忙忙碌碌守着个小铺子,凭自己的努力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她已经心满意足,只等着她的男人回来就齐全了。
神奇的是柳桃从没想过靠李春大富大贵,在她心里这就是败家爷们,能欠下一万两银子的还能指望他当家?所以她在努力认真的为自己和李春谋划,她不会让李春再出海,等他回来把铺子扩大一点就足够忙活了。
柳桃早盘索过了,刨去开销费用,第一个月堪堪赚了半两银子,而第二月就净赚有三两银子呢!可见日子是有奔头的。万一小春哥这次回来还是两手空空也不打紧,勒紧裤带就算忙上十年八年也是能够还清那一万两的。
而七太太照顾她良多,光是送的张妈杏蕊两个就帮了她大忙了,一日得空她买了些精细白面并绵白糖,做了份点心送去给七太太。柳桃跟七太太聊了会天,打听打听男人那边的情况,并请教如何铜钱换银子。
七太太很是好心,跟她细说不同地方金、银、铜的差价,所以专门有人做这种生意,异地兑换金银本金数量大的话赚到的差价也是很可观的。柳桃尴尬笑着:“就五千文,想换个锭子。”
七太太也不笑她,说白家有人负责去专门兑换,把她这三瓜两枣顺便捎上就是。
七太太可真好。柳桃高高兴兴回去取钱。七太太转头和儿媳感叹:“你说,李春要知道他娘子在费心把拉的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赚,会是什么表情?”
大儿媳以扇遮面,幽幽道:“我倒是羡慕李小娘子,这人就是活个精气神,像我这样的也只比菩萨像多口气有什么意思。”
七太太不说话了,轻轻拍了拍儿媳肩膀。这大奶奶和大少爷成亲第二个月大少爷就出海去了,算来已经有五年没有着家了。而看这李小娘子虽然布衣木钗但精神极好,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声音也响亮,显然日子过得顺心、有趣,而且有盼头。
李娘子青春年少,颜色正好,因而简妆淡容,可她头上那支簪子识货的才认得出是蜜迦南。蜜迦南如窑变可遇不可求,白家行走南洋这么多年只收过两次,都进了上。其中有一截高达七寸,内造精雕细琢成一座山子奉献给当时的太后祝寿,白家就是那一次得了皇家封赏,特许出海。
现在这一支蜜迦南戴在一个卖饭食给码头工人的小娘子头上,看着都觉得眼睛疼。李春当初得了这块蜜迦南不肯卖,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啊,那当然要留给我婆娘。
白家的老爷少爷隔得山高水远,说来都是为家族尽力,可男人们身边理所应当有姬妾侍奉,女人就只能在深宅大院里日复一日的等,每天也只操心梳什么样的发型,吃什么样的菜式,可是把头发梳得再新奇又有什么用,没人看。
像李娘子一样双手磨出茧但是她能靠自己过得有滋有味,也是值得的啊。
柳桃兴冲冲的每天忙乎着,买来各种菜式自己倒腾,过去没见过没吃过的新鲜东西也一一尝了。目前就只咸鱼她想不出要怎么做,靠海的谁家没几条咸鱼呢,大都都是在白饭上蒸了吃,鱼这东西很费油,不然就做得极腥,所以柳桃从不单做鱼来卖,自己偶尔吃吃还可以。
这天饭煮多了,柳桃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给李春送吃的就是把白饭捏成饭团包了菜给他送去。她试着捏饭团,把咸鱼干蒸松软了捣碎,包在里面,咸津津的很是入口。这样的饭团很适合忙的人,揣了就走,边走边吃,又不会有汤汤水水弄得做事的人肮脏。她定下也是一文钱一个,花两文钱就基本能填了肚子,居然也挺受欢迎。
生意红火,每天都是弄得忙到午后柳桃他们几个才有空坐下来歇歇吃中饭。这天还剩几个饭团,柳桃突发奇想在火上细细的烤了,吃起来又是一番风味,小虾叫道:“这样更好吃,柳姐姐咱们这么卖三文钱也有人抢着吃。”
徐婶子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这么烤哪里来的工夫,到了饭点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小虾摸摸后脑勺咧嘴笑了。
日子忙忙碌碌的过着,每天晚上柳桃躺床上嚷嚷好累啊胳膊好酸都抬不起来了不干了明天就关店,可又翻身坐起来抱着钱匣子美滋滋的数着,对杏蕊说咱们干得不错呀。杏蕊看着她哭笑不得。
可不成想她这个小小的铺子也被人盯上了。说来也只怪她把店铺收拾得太干净,粉刷一新不说还天天擦得窗明几净的,柳桃甚至还把家里一盆小小兰花抱了来,就显得与众不同。
传来传去一个小本生意就变成了——“林爷,那小寡妇家生意好得不得了,人也是个俏辣子,据说可有滋味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祸从天上来
这所谓林爷是码头一霸,人生得五大三粗,在码头上干活的都给给他孝敬才允许进来找活。除了管着码头工人以外围绕着码头做生意的小摊贩为求平安也会给他交一些钱,按理说西街上正经铺面不归他罩着,这是户所的呢,可西街主要客源也都是码头工人,所以多多少少也给这林爷几分脸面。
谁知道这林爷四十三岁,死了婆娘有五年了,忽而动了春心呢。他店里店外,各种距离观看了几次柳桃,终于确定这么一个年轻鲜嫩、又标志又能干还带着家财的小寡妇哪里能放过呀。林爷还觉得自己怪认真的,特特去遣了媒人上门呢,而不像往日看中了的直接上门恐吓,那都是不入流的粗俗婆娘,玩一玩就算了,这可人的小寡妇自己还是想认真和她一起过日子的,当然要慎重对待了。
这一天一大早上的六福巷有人拍门,张妈刚打开门,一个穿红挂绿的婆子就钻了进来,两只眼还不住滴溜溜乱转。张妈唬了一大跳:“你干什么的。”一边上前去拉着她往外推。
杏蕊听到动静出来看,只见那婆子扯着脖子高声叫道“我是来贺喜的”一边挣脱张妈的手就想往房里钻,杏蕊喝住她:“你这婆子想干什么。”
柳桃也揭开门帘站出来看出了什么事,见正主儿出现了婆子堆起满脸笑:“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是受了林爷的托付来给夫人提亲来了。”
这婆子还滔滔不绝的说这林爷是多么的高大威猛,又如何有银子“小夫人赏老身一杯子茶,也好让老身坐下来细细给小夫人好好说道这林爷的身家。”
这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柳桃一折身、咬牙切齿的走进杂物间拿个洗衣槌对着婆子就是一顿好打,打得这婆子落荒而逃。张妈和杏蕊面面相觑,张妈小心翼翼的说“都是老奴没看好门,让这婆子溜了进来。”
柳桃气鼓鼓的说:“不关你的事。”嘱咐张妈看好门户,带了杏蕊去店铺忙碌不提。
话说那婆子挨了打找到林爷,满脸晦气,口里哎哟哎哟着,边上几个泼皮笑道:“花婆子今日心情好,要找老相好去哇,瞧着这脸擦得个五颜六色的。”
花婆子啐了泼皮一口对着林爷说:“哎哟林爷,那个小寡妇可不是一般人,你看看我这脸、我身上也被捶了好多下。我刚提起您的名号,她就把我一顿好打。”
众人哄笑起来:“还是个小辣椒。”“辣才够味,死鱼一样有什么意思”“林爷,这婆娘不识抬举,要不要收拾一下。”
花婆子哭丧着脸挤到林爷面前表功:“林爷,您看我这身被打的哟,哎哟。”她心里记恨挨了棒槌嘴里添油加醋的“林爷,那小寡妇她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乌龟要爬凤凰背,要你还是早早洗洗睡了。”
林爷心里恼怒,面上不显,丢了一块碎银子给花婆子:“别号丧了,拿去打酒吃。”一边站起来紧紧腰带,“走,爷倒是要会会这泼辣小寡妇。”
中午食铺正在忙时突然见一众泼皮簇拥着一个獐头鼠目的人乌泱泱进来,买吃食的见了这番景象都忙不迭躲避,只见众泼皮三三两两把桌子占满了,还堵着门不让别人进来。柳桃心知不好,只把杏蕊以及徐婶子叫到柜台里,自己迎出去皱着眉问:“各位想要吃些什么。”
有老大在众泼皮暂且不吱声,只见这位林爷迈步上前,他捻着鼠须打量一番,而后对柳桃很满意点头说道:“小夫人这般人才,让花婆子去府上原是某唐突了,还请小夫人原谅。某真心求娶,还盼小夫人成全。”
柳桃忍住恶心道:“多谢林爷抬爱,只是我有丈夫了,难道南泉许一女两嫁的吗?”
啪的一声,边上一个泼皮拍桌而起:“你这小娘皮!我们林爷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抬你过来就不用自己抛头露面,天天吃香喝辣的,不要不知好歹。”
柳桃气得发抖,转身就走,众泼皮齐齐起来把她围住,柳桃又惊又怒,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当然是带你回去成亲了,小娘子不要害羞。”
徐婶子和杏蕊也待不住了,从柜台里出来劝架,但泼皮见徐婶子三十来岁、风姿犹存更兼杏蕊青春俏丽,乐得如同狂蜂浪蝶进了花园,老大的女人自然不敢肖想,可这么俩个白净娘子调戏调戏也是占了大便宜了。
一时间小铺里鸡飞狗跳,“我跟你们拼了!”小虾看娘亲受辱气得发疯,他虽然勇猛却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几个泼皮按住一顿好打,徐婶子哭着扑到小虾身上,柳桃之前被她们推进厨房躲避,此刻复又冲出来尖叫:“青天白日你们还有王法吗。”
她一生气叫这林爷更是眼睛一亮,好个小美人,脸气得嫣红更有一番味道,“哈哈你林爷就是王法”“小娘子莫生气,我们打了他,让你打回来就是,你来打。”
林爷一边说一边挨到柳桃身边想捉她的手,结果一阵冷风、却见这小美人手里是一把蓝幽幽的菜刀!显然钢火是极好的。
而且这小美人根本不屑嘴里恐吓,直接抡着菜刀就砍。码头打架也是常有,可一个女子这边泼辣就是头一回见识了,一时就连林爷也被镇住,带着众泼皮丢下几句狠话抱头鼠窜。
柳桃提着刀一直追到街口,走回来兀自气得发抖,当啷一声放了刀和杏蕊帮着徐婶子把小虾扶起,央了边上的摊贩去请大夫,好在小虾只是一些皮外伤。
买卖自然做不成了,关了门几个人都带着一肚皮闷气回去了。晚上有相熟的码头工人过来看小虾顺带告诉徐婶子,林爷本是诚心看中了李娘子,不成想弄了个乌龙觉得丢了面子这才来找她们的晦气。如今只要她摆一桌席面,包一些遮羞银子,这事也就圆过去了。
“徐婶子,你知道的宁惹阎王、莫缠小鬼,这种人能拿钱打发了就打发了,他一个没皮没脸的你们几个女眷怎么好撕撸呢。”
徐婶子跟柳桃细细说了这事,柳桃气得想笑:“遮羞费!他一个大老爷们要遮羞费,这话真说得出口。”
徐婶子叹息:“就当花钱买平安。一年到头横竖要孝敬各方老爷,不缺他一份。”
柳桃自然在心里把李春骂了个狗血淋头,杏蕊是知道确实有李春这个人的,她私下劝慰柳桃忍一忍、实在不行把铺子关了省些嚼用等到李小爷回来也等的。徐婶子也劝她放宽心,又说这南泉自来如此,成千上万的男人出去跑海,回来的没几个,女人比别处的更可怜也更泼辣,因为这里女人都做男人做,别人也不会觉得她如何不守礼法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又见小十一爷
柳桃虽然生气也无可奈何的同意了,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泼皮每天来捣乱吃不消,他们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门外就足以让自己一天没生意了。于是柳桃点了五两银子包了叫徐婶子托相熟的工人送去了。
第二天几个已经见熟了的泼皮踏进店子,进门就啪的把钱袋扔到地上:“林爷说你们打发要饭的呢,摆酒就不用了,诚心的拿五十两银子来林爷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柳桃一听怒发冲冠,徐婶子等来不及阻拦她已经骂道:“爱要不要,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敢动手。”
泼皮耻笑道:“敢不敢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时只听响亮一声“林爷是哪个爷?我倒不知道西街出了这号人物了。”就见一个中年汉子进到铺里,他仪表堂堂,膀大腰圆,带着红缨帽,一身公服好不体面。
他挎着腰刀,还明晃晃的出鞘了半寸,拇指按在刀柄上,身后还跟着四个官差打扮的汉子。众泼皮吓得肝胆欲裂,扑通扑通一个个跪地求饶,别提多整齐了,“白捕头”“白捕头饶了小的吧,小的不过跟这位小娘子说笑,并非有意找茬”。
这位白捕头岂会在意几个泼皮求饶,只挥一挥手,后面的衙役就呼啦啦抖着链子上来栓蚱蜢一样栓一串,然后吆喝着出去了,一路上围观者如堵,也是震慑。待到店铺清净这白捕头才向柳桃拱拱手:“李娘子受惊吓了,娘子正经做生意的,赋税不曾少交,却受到这等宵小恐吓,是某的失察,还望娘子海量。”
一众女眷早已经被这天降神兵惊呆了,徐婶子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感谢:“白捕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娘子谢都来不及,真的多亏了白捕头,要不我们几个妇道人家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一边偷偷往白捕头袖子里放一锭银子。
谁料白捕头正正经经推辞:“娘子们赚几个辛苦钱,不用破费了。听闻娘子们手艺不俗,到时白某带兄弟们来尝尝。”说完又朝柳桃拱拱手“李娘子,白某告辞。娘子宽心,那林三惯常敲诈勒索,民怨颇大,已经抓进大牢,估计不会出来了。”
白捕头走后,女人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这股助力从何而来。徐婶子介绍这白捕头是县衙总捕头,很是一个人物,今年三十二岁,前头娘子死了,留下一个大姐儿已经有十四岁了,柳桃长叹一声:“徐婶子你说这些干嘛。”
“额哦哦哦,我昏头了。”徐婶子拍拍额头。她就是说这白捕头是个好人,娘子死了多年也不见有什么风流韵事传出来,应该不是和那林三同一种人,他也是南泉白家外家子弟。
“不,这白捕头对娘子绝对没有不敬的念头。”杏蕊开口“他甚至有点儿怕娘子呢,我看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敢看娘子一眼。”
那——这白捕头是受人之托了,谁让他如此恭敬呢?“杏蕊是不是你通知了七太太?”柳桃想来想去自己也只认得七太太这号人物了。
杏蕊摇摇头:“娘子你上次说了不要麻烦七太太我就没有报过信,再说咱们也没人手呀。”
是啊,人都在店铺里,没人去跑腿。“唉,想不出就算了,就当李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徐婶子打圆场“俗话说的好邪不胜正,我们自管堂堂正正做我们的生意,又不欺行霸市,又不以次充好,可见老天爷都站在我们一边。”
一行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一个阴影就此解决不由也都高兴起来,索性提早关了门,去市场买两条新鲜鱼回六福巷自家吃一餐压压惊,顺带买点白细面和豆沙馅,柳桃准备做点点心、到时再买一坛酒叫小虾送去衙门给白捕头和几个当差兄弟意思意思。
第二天林三家人反倒送来五十两银子,说是这几日骚扰了店铺赔偿的,柳桃不管如何推辞林家人也不敢带走,放下银子哭兮兮走了。过几天听说林三流放沙门岛去了。
不多久白捕头派人传信问柳桃有没有兴趣包了衙役的伙食,说原来雇的婆子做事粗糙,虽然衙役都是些汉子不甚讲究,但能吃得精细些也是愿意的。
柳桃何尝不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关照,想想也答应了,不能给脸不要脸,何况她家揽下差捕的伙食谁还敢来惹事,只是加倍做得用心,料足份大,还隔天熬一桶子绿豆汤附带着送去。
现在每到午后一刻左右铺里的菜基本全能卖完,柳桃除了海带汤以外索性还熬一桶淡竹叶和夏枯草的凉茶,并不金贵的东西,只是摆在铺门口,让下工或上工的人自己拿起勺子喝着解渴,边上摆个空竹筒,愿意丢钱的就丢,多少随意。
这天午后饭食已经卖完,杏蕊带着小虾去采买,徐婶子在厅堂收缀,柳桃坐在柜里在喜滋滋的数铜板,就听见徐婶子招呼一声:“这位客人——啊!”
听见徐婶子声音都变了柳桃一惊,以为又来了不速之客,她抬起头,撞见一双大海般深蓝的双眸。
南泉当地人都知道白家家主珍珠夫人的嗣子有外藩血统,长了一双猫眼,却很少有人见过这位小十一爷。
微卷的头发簇拥着颈子,描金折扇下半露的容颜已经叫人痴迷无语。白琳那少年的青涩尽已退去,眉眼神情都变得圆熟,就连那过于夺目的美貌都似乎收敛了几分,唯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海洋一样,动人心魄。
柳桃初到南泉时也曾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白家小十一爷,可到了这儿才知道南泉白家子孙繁衍至今,人数何止上万,未必能够遇见,再说遇见了又能怎样呢?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娘子而对方却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有什么交情可攀呢。
柳桃又不是个爱打听的,而离得远的外地虽然有着珍珠夫人肆无忌惮的传说,南泉城内反而不敢随便议论家主,因此她都不知道白琳是珍珠夫人的嗣子。
白琳:“小厨娘,你如愿以偿嫁给了李春啊。”
“啊啊啊,小十一爷!”柳桃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尖叫,脑子里火石电光的转了转,瞬间明白了林三的事情其实是小十一爷摆平的。她搓了搓围兜角,从柜台后出来,满脸感激:“这可怎么谢谢你呢。”
白琳放下扇子,微微一笑:“你给我好好煮一碗馄饨就当答谢了。”
“哎,我这就买料去,是送到府上还是您派人来取。”柳桃急颠颠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娇娇
白琳看着她就要冲出去的样子,轻笑着:“不忙,明天这时候我叫人来取,现在你陪我说会儿话。你男人又把你丢下了?”
柳桃想为李春找借口也找不出,只打着哈哈一边叫徐婶子去买虾、肉“虾要顶活的,肉要精的”一边讪讪“他这不也是为了养家。男人嘛老呆着不是事儿,只要他肯做事,管他跑东还是跑西呢。”
“丢下家里的女人让人欺负也不是个事儿啊。”白琳一边打量简陋小店一边继续轻言慢语。
柳桃被戳中心事不高兴了:“他很快就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我们就住燕子岛了。”
白琳眼睛不易察觉的缩了缩:“哦,真的吗?”柳桃夸口:“当然!他答应了我的,说燕子岛已经修好了,这次回来再也不走远了。”
“话说小十一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柳桃不爱他把话题老转自己身上,就另起话题问他。
白琳只笑:“路过。看在你以前给我做过饭的面子上不能让你受欺负啊。”
日头下沉,光线温暖金黄,照得店铺亮堂堂的,白琳深蓝色的双眸如同阳光下的海浪,深邃又迷人:“李娘子,这么叫你也喜欢吧?李娘子,我听坊间说你是私奔至此,真的吗?”
他这话问得无礼已极,但不知为何柳桃就不生气了,她已经想明白她会面临无数次相同的询问,自从她选择了这条道路。于是她很平静的回答:“是真的。”
“你为了他付出这么多,也没过上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自己还这么辛苦,你觉得值得吗?那林三上门来欺负你你不觉得委屈吗?”
柳桃深深吸口气,再呼出,可白琳那种微妙的轻佻之色在不经意间消散,甚至她还觉得他眉眼间有些沉郁。她先倒了杯水给白琳,斟酌着要怎么说,到底是在外男面前说起私密之事。虽然她和小十一爷只有一面之缘,他也是高高在上之人然而他有一种叫人容易亲近的特别气质,又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跟他说这些话也不打紧吧。
柳桃组织好语言才开口:“小十一爷,大概因为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为了锦衣玉食,所以并不觉得委屈。我只是、只是想和小春哥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她脸红了红,声音也因为羞涩低了低,继续说着:“日子好和差我都不会怨,只要他这个人不叫我觉得不值的。”
白琳浑身一震,手里握的瓷杯都控制不住、“当啷”一声掉地上,茶水溅湿了一点鞋尖。柳桃惊讶的看着他,他勉强笑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记得明天的馄饨。”
白小十一爷莫名出现,又莫名离去,柳桃不得其解,不过大人物都有不同凡响的地方,就这么任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她慢慢把徐婶子剩下的活做完,突然灵光一闪,一个老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此刻想到了:当初她应冯家大哥的邀请去给白小爷做饭可白小爷并不知道是自己呀!而自己私下见到小十一爷向他打听小春哥的消息时也没说自己就是给他做饭的。
冯家大哥一直是以的娇娇名义,为此娇娇还到自己这里哭了一通,觉得很是抱歉,白小爷后来又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做的饭菜呢?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几餐饭菜而已,也许就是冯家大哥后来说的。唉,想到这里柳桃又情不自禁叹气,又想起了冯娇娇,娇娇到底和那表哥结婚了没有,冯伯伯身子那么不好也顾不上她了,如今在哥哥们照顾下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柳桃就想怎样也要找个时候去找一找娇娇,反正小春哥暂时也回不来,春天里自己就收拾收拾干脆走一趟,让娇娇看到自己已经成家了,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小春哥过得很好,自己也要亲眼看一看娇娇到底过得怎样才放心呢。万一她过得不好就把娇娇也拐到南泉来,自己这个小食铺养得起大家呢,六福巷的院子虽然不想以前畅想的能种枇杷树、杨梅树但住下娇娇是不成问题的。
车轮辚辚,白琳斜靠着闭目半响,还是弹了弹车厢壁,马车十分默契的换了个方向。粉墙细瓦,院子里种满名贵的茶花,也有一株新移植过来的枇杷树,春风不解意,吹入绣罗帷。
冯娇娇披衣坐在床上,神情一片木然,白琳走到床边来她也没有感觉一样。“我去见柳桃了。”白琳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冯娇娇一哆嗦。她双手收紧,指甲在柔滑的丝绸被面上勾出一道,怔了好半天她吐口气:“你没跟她说起我吧。”
“怕什么,她和你谁不比谁高贵,半斤八两,不愧是好姐妹。”白琳轻轻笑起来。
“滚!”冯娇娇操起枕头向他砸来,那个没心没肺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冯大姑娘的样子回来了一瞬。枕头半道就落了下了,她气喘吁吁,滑下去的被子露出一个起码五六个月的大肚子,白琳捡起枕头放铺上,冯娇娇突然痛哭失声。
“你要不要见一见你的好朋友?你们俩还真是有缘分,都是为了男人跑到南泉来了,有人找她的麻烦,喔,你别急,已经帮她解决了。李春又出海去了,关照不到她,所以娇娇你看,我也不是全无好处对不对?”
“为什么你们那地方明明温山软水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小小巧巧,性子一个个都犟成这样呢?娇娇,你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又和我闹腾,你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还是说,你如今觉得跟了我不值得了呢。”
日子好和差我都不会怨,只要他这个人不叫我觉得不值的。
千工床镶嵌着八仙过海的螺钿,粉色的帐子已经放下来,密密的一丝波纹也没有,除了偶尔一丝啜泣传出来就像里面没有人一样。白琳坐在床边等哭泣完全消失,然后柔声道:“我先回去了,不为别人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也爱惜点自己。”
第二天一个干净利落的婆子来铺子取馄饨。满满一大碗鸡汤做汤底,正是春天柳桃择了又肥又嫩的荠菜,斩了虾肉,包成荠菜三鲜馄饨,有家乡的味道却又有南泉的风味,江南三府都是小河虾,哪有这么大粒弹滑鲜爽的海虾。
花木扶苏的院子,富丽雅致的房间,白琳尝了一个馄饨,笑道:“比以前味道更好了。娇娇,来吃一个。”
帐子里依然静默无声,白琳声音更温柔了:“我是劝不了你,算了,我还是去找李小娘子来吧,你们童年好友,她一定会好好开导你,让你吃下饭的。”
就见粉帐拉开,一张本是珠圆玉润的面孔因为怀孕和哭泣浮肿扭曲,白琳端着小碗坐到床边:“好了别伤心了,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好好吃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金鱼
待到一大碗馄饨喂完,并喝了一小碗鸡汤,白琳才停止投喂,接下来他又温柔而不失强硬的逼着冯娇娇下床来、扶着她在院子散步,他随手摘下一朵十八学士簪在冯娇娇乱糟糟的鬓边,笑道:“人比花娇。”
冯娇娇脸上一片麻木,她本来就不是以长相取胜的女子,现在木着脸就更难看了,还别说她面目浮肿,双颊还起了很多斑点,可白琳却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似的,冯娇娇只认为他典型的失心疯了。
如此每天有婆子到食铺取馄饨或指定别的吃食,多为青湖家乡风味,柳桃有报答小十一爷的机会加倍卖力,把饭食做得花团锦簇的。
终于有一天白琳来时看见冯娇娇梳洗了,一身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用一根金簪挽了个髻,坐在桌子边喝着燕窝,她抬起眼看他:“小十一爷,我会好好儿吃饭,你不用再去小桃那里了。”
家乡的味道叫她内疚,叫她思念,叫她悔之已晚。
白琳一笑:“其实你可以去见她的。”
冯娇娇低下头,脸上掠过依稀是对他以及对自己的厌恶。白琳深蓝的眼眸有着一丝微弱的悲哀:“娇娇,我是喜欢你的。这世上有多种方式,唯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最不可取。”
冯娇娇嗤之以鼻。她恢复胃口后饭量大得惊人,这天一个人吃吃啃啃居然把一整只的烧鹅吃完了,她扶着腰在院子里踱步消食,绕到养金鱼的大缸前停了下来,扶着缸沿看着大红金鱼吐泡泡,这些金鱼都是名贵品种,水泡、凤尾、罗汉头,白琳找了个小丫鬟专门养金鱼。
我以后的家要有杨梅树、枇杷树,还要养一缸子金鱼,嗯,就养大红袍。我家里专门留一间房子给你,你随便什么时候来住都行。
小桃兴高采烈的描述着。如今小桃真的有了自己的家,听说院子很小却是她自个儿买下来的都没用到李春的钱,小桃真是了不起啊。
甜水井街的柳大姑娘又捎口信来问大娘子好不好,大娘子看要回信吗?
掌柜的传了一次又一次话,听说小桃爹爹生病了家里还负着债、现在小桃养家,还摆摊吆喝,这样她还总是惦记着自己,小桃总是这么善良,可是自己没脸回应啊。
娇娇,李春回来了,柳大妹妹家里还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柳大妹妹和他私奔了,柳家报了大妹妹的丧。
娇娇,柳大妹妹特意来找你,她看过了爹,问了好。再几日她就要和李春在青湖府成亲了,俩人成完亲再去南泉。她很遗憾你不能看她成亲,你如果愿意可以回来的。
小桃好勇敢啊,小桃也比自己幸运,李春比白琳要有担当多了。也是了,从小时候起这两个人眼睛里就只看得到彼此,要拆散这俩人还不如杀了他们比较来得容易。
自己还曾经答应过小桃成亲时送她一套金头面呢,如今自己可以拿金丸打鸟玩却没有勇气去见近在咫尺的好朋友,去祝福她一句。
一滴眼泪掉在鱼缸里,激起一圈圈涟漪,金鱼以为是吃的摇头摆尾游上来,俄而又失望的沉下去。这被豢养的、娇弱的小玩意儿!
柳桃的小食铺如今进入稳定营业,远近又都知道她家有白捕头罩着,本瞅着一拨妇道人家存着寻隙滋事念头的人都远远避开了,而大家都乐意来“有公家人罩着”的地方来吃饭,她的日子又回到了忙碌而充实、平静又快乐的轨道中。
三狮堂来人时柳桃正在厨房煎蚬子,这是她和杏蕊学的当地菜,杏蕊在厨事上竟然也很有天分,看来食铺发扬光大指日可待。
柳桃从厨房里出来,十分诧异的听到来人说珍珠夫人想见自己。这位以女子之身执掌白家的大人物是话本子里的传奇,和自己这种草民完全搭不上关系。
柳桃满身金不换的味道,寻思去见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自然要回家洗澡换衣了,管事的却说:“李娘子勿慌,夫人不在意这些虚礼,李娘子只随我来就是。”
马上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一双海水蓝眼睛。柳桃先是惊讶:“小十一爷,你怎么也在”而后想起自己这不废话么,小十一爷是夫人的嗣子啊。
白琳抽抽鼻翼:“你是从灶上直接下来的?”柳桃尴尬的拢了拢头发:“我本想换一身衣服的,可说夫人急着见我。对了,小十一爷您知道夫人找我什么事情吗?”白琳不答她又自言自语:“别是小春哥出什么事情了吧,啊,那可不要。”
三狮堂离得不远,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到了,白琳并没有下车的意思,他看着柳桃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别怕,夫人是很和气的,从不为难人。”
我为什么要怕啊,我和这位夫人素不相识。柳桃心态倒是光棍,她笑着对白琳说:“夫人兴许是好奇,以前没见过蒸菜,所以叫我来说说。我等下就回去了,那薄壳还等我去炒呢。”
白琳看着这无知的小妇人下车,珍珠夫人幼时就随父亲出海,见过多少奇闻异事,怎么可能对什么蒸菜感兴趣。
柳桃下了车,看着大门的抱鼓石、门环,那专门烧制的瓦当和滴水檐,还有屋脊上到处都是狮子。眼下这三狮堂就是白家主房,使用的徽记是三只狮子首尾相接戏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狮戏珠乃是最高等级。
门房接了她进去,转而又有迎宾的侍女笑盈盈的接管过她,指引她往里走。三狮堂已经有百年历史了,每一片瓦、每一块地砖都被时光浸润,天井里山石之间青苔厚有寸许,浓绿如毯,南方独有的凤尾草高达半人,亭亭如扇,一草一木静默中有着难言的厚重感。
柳桃就觉得这宅子太安静了,从入门来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檐下廊前一排排侍女静悄悄的,咳嗽都不闻一声。就连庭院里一只俯首剔羽毛仙鹤都如活雕像一般。引路侍女带着柳桃从一条夹道穿过,无需坐轿,很快就到了正屋。路过那些廊前列队静立的侍女柳桃都有点害怕,这些人眼睛都不转一下,一个个低眉垂眸的。
柳桃眼睛还粘在那只仙鹤身上,差点没收住脚撞在引路侍女身上,她不好意思笑笑,小声说:“这位姐姐对不起额。”
侍女轻微的摇摇头,含着微笑退到边上,行动如弱柳扶风,优美大方。柳桃瞬间有些退却,而门口侍女身穿石榴红细葛布衫子,见她看过来已经含笑打起帘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珍珠夫人
门帘子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竹子做的,光润如玉石,却保持着竹子特有的清雅之感,帘坠子是小孩拳头大的一对白玉狮子,材质润泽毫无瑕疵,刀法活泼,有千金之价。
门帘半掀,此时才有声音从里面隐隐传出来。柳桃被气氛压抑,小心迈步而进,她进了屋子首先被一股凉气激得一哆嗦,虽然说南泉比别处暖和但此时毕竟还没到夏日,而屋里放着一座错落有致的冰山,同时一股子甜甜的香味钻进鼻子里,倒是非常好闻。
传说中的珍珠夫人,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条案后打算盘。
侍女悄立无声,满屋子都是清脆的算盘珠子拨动声,像夏日骤雨,柳桃知道算账的人最忌讳被中途打断就只站着不出声。良久,算珠不停,柳桃虽然不好做声但也不耐烦起来,开始转动颈脖好奇的打量室内。
大,这房间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大,这一间屋子有寻常人家一整排三间正屋那么大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子是天然的隔断。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有些不太像书,像账册或者图册。那一整条天然乌檀木制成的大案也是磊满了册子,毛笔插得树林一样。
稀奇的是连花瓶都是大的,最小的都有及膝高,多数烧成瓮状,全部为素色,都摆地上,插着的也都是竹子配藤蔓,或者几枝叶片鲜红的南天竹,格调清雅。一只快到柳桃腰部的鎏金铜狻猊吐着丝丝缕缕香雾。整个屋子的陈设都可以看出主人是个爽阔大气之人。
那算盘珠子虽然滴答响个不停,然而房间里半丝商人的伧俗气都找不到。柳桃心生钦佩,市井间对这位传奇女性褒贬不一,流言种种,有些甚至暗示她依附于采购太监,很是不堪,但看到这满屋子的宗卷就看到了珍珠夫人成功背后的辛苦努力而绝非仅仅凭借姿色。天下美人那么多,白珍珠却只有一位。
这位夫人也确实长得很美,虽然从柳桃的角度并不能窥见全貌,她也一直低着头。然而美人就是美人,一眼半眼就可见其华光。
珍珠夫人什么首饰都没有带,只用一支白玉簪绾了个一窝丝,为了打算盘方便特意穿的男装,一件青色直缀,不施脂粉而容光绝艳,只有对自己有强大自信的人才会这样无所谓外表。
柳桃站着看着,看着站着,慢慢的冰山的凉气丝丝渗透,而一股心火就像一条小蛇钻了出来,啃噬得她心里细细密密的痛。
柳桃也不明白自己这种焦躁和内心刺痛感是怎么出现的,她一向是个很乐天自在的人。她估算着自己应该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大约是因为这地方这么古雅气派给了自己莫大的压迫感,也许是因为这位夫人这么美又这么能干,衬托得只不过操持一个小食铺的自己站在这里好像一个笑话。
自己身上金不换的味道在袅袅幽香里简直刺鼻。第一次,她感到自卑。这里是自己完全配不上的地方,完全比不上的人。
就在柳桃瞳孔微微扩张,精神几近崩溃时终于“嗒”的一声,收珠藏玉,白珍珠抬起头对着柳桃微微一笑,这一笑让柳桃情不自禁眯了眯眼睛,珍珠夫人真的很美。
算珠一停,静默如偶人的侍女如同听到信号有条不紊行动起来,侍女按部就班送上温热的秘制汤药水让珍珠夫人泡手,有人为她按摩手腕,有人送上清露茶,有人送上她喜欢的蜜汁珍珠枣。
柳桃冷眼看着这些做派,叫自己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开眼界么?很好,自己已经见识到了,可以走了。她转身往外走,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就背后听见一声“李娘子,且慢”,而门口打帘的侍女只微笑着用身子拦在她面前。
柳桃调整一口呼吸,保持着一脚跨着门槛的姿态回答着:“夫人是南泉城的大人物,想见我,我就来了,我站着给夫人看了这么久,应该看清楚了吧。我灶上还烧着菜,我得回去了。”
珍珠夫人声音也好听,低沉又悦耳:“哟,生气了,到底是小娘子这么沉不住气。你今年多大啦,听说是十八岁?”
珍珠夫人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让柳桃气呼呼的扭头瞪去,夫人身侧一个侍女连忙出声:“李娘子误会了,夫人忙碌起来是水也不曾喝的,并非有意怠慢。”
自己恼怒,对方可沉着,自己更承了下风。柳桃咬着嘴唇,珍珠夫人笑吟吟的看着她,就像逗弄小娃娃一样:“别生气啦,要不要吃糖?”“我要回家。”柳桃烦躁不安。
“等会嘛,我听说你做的菜很好吃,我想尝尝你的手艺,别不答应嘛。你先把脚收回来,这样站不雅呢,也不吉利,你以后啊,去别人家做客千万不能这样跨着门槛哦。”珍珠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朝柳桃走过来,只见她脚步轻盈优雅,如掠水惊鸿。
走到面前柳桃把这位传奇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可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丰满,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珍珠夫人长了一张鹅蛋脸,长相美艳,神态妩媚,丰润的肌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别说男子女子看了也心动。
她似长辈、又似密友般轻轻捏一下柳桃的脸蛋:“好水嫩的小娘子,新婚中呢李春就舍得让你守空房,男人都是狠心的。”
听到李春的名字从这嫣红饱满的嘴唇里吐出来柳桃不舒服极了,尤其是这亲昵的口吻。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杨秀秀也是这么故作神秘的口吻,仿佛李春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而独属于她的小秘密。
但是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被一两句话就能气急败坏的小女孩。柳桃吸口气稳住自己,尖利道:“我是不大懂男人的,我只管我自己的这一个人就行了,其他男人怎么样也不关我事。”
“哎呀这是生气了呀”珍珠夫人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牵着柳桃的手把她往回带“别这样,生气自己难受呀。”
柳桃呆呆的任她牵起自己的手把自己拉回屋子里,一种无力感涌上来,自己就像一个小孩在没道理的瞎发脾气,小孩再胡闹对方也只是宽容的笑着,因为对方是大人、自己只是个小孩——
“夫人要吃什么我、我去厨房给夫人做去。”柳桃想早点了结,她感觉自己不知不觉变得不对劲,这个女人有种影响别人的强大力量,自己最好离她远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别种花样(一)
“傻孩子,急什么,先陪我说说话儿,让我好好看看你,要知道南泉有多少女子在打听你呢。”
“我?我···我有什么好打听的?”柳桃结结巴巴,觉得自己身上金不换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在这么优雅的美人儿身边真是失礼,好尴尬,真应该换一身衣服再来的。
“谁叫你是李春的娘子啊、南泉城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眼馋着他呢,本来想把他拴住在我们南泉可他偏偏有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珍珠夫人掩唇一笑,眼眸里华光流转,妩媚极了。
柳桃弄不清她话里的真假,沉默着听她继续且笑且叹:“我们九房的嫡小姐偷偷跑船上躲起来,想跟着他一起出海,宁愿什么名分都不要、做船娘服侍他。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花容月貌的,脱光了在被子里等他,你猜怎样?”
这样粗鄙的话珍珠夫人说起来一丝烟尘气都没有,端坐着笑吟吟的,连声音都不知不觉变了,竟然是有几分少女的活泼与调皮,好像昔年自己和冯娇娇掩着脸儿嘀嘀咕咕说些闺中密事。
如果是平时柳桃肯定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说“做出这种事来的算什么千金大小姐”,可现在她别说回答就连呼吸都艰涩了,并且有着轻微的恶心感。
珍珠夫人轻笑一声,自问自答:“他呀,把十二小姐连被子卷起来扔回双玉堂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啧,十二小姐没法活了。双玉堂的面子也在白家丢光了,我没办法,夺了他们踩球狮子的标志,现在双玉堂的名号已经换给六房了。唉,好狠的心呢,竟然是一丝活路都不给人留。”
说着悠悠长叹一声,半真半假的埋怨着“他为你可把持得住。我现在一见,小娘子虽然说青春正好却也非绝色,你说李春怎么就把魂丢在你那里了。”
柳桃好像一下兜头一桶冷水、又好像一下架在火上烤,她脸如火烧,身体僵硬,眼睛里地上铺的墨金砖一下变大、一下变小。她实在熬不住,绷着身体木着脸儿问:“夫人还要尝尝我的手艺吗?时间真不早了,我给夫人做了菜还要回家呢。”
珍珠夫人停了嘴,打量了她一下,似惊讶她还站得稳没有被自己欺负哭,嗤笑了一声挥挥手:“你去厨房吧。”
三狮堂的厨房简直像普通人家的厅堂般窗明几净,除了两个做菜的大灶外还有一个不熄火的小灶是炖煮名贵补品的,从掌勺的师傅到择菜的小仆都挽着袖子,领口袖口都白得初雪一样。柳桃看着师傅片的鱼片片菲薄透明,滚到鸡汤里瞬间变得嫩白,这样的好手艺还需要自己做什么?
看她发呆,送她到厨房的侍女笑道:“李娘子就不拘随便弄两个菜,夫人不挑口的。”
柳桃一边切着笋丝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珍珠夫人对自己情况了如指掌这不稀奇,她把七太太叫来一问就知甚至可以叫人去青湖府打听自己,在这南泉城里谁敢隐瞒她。
问题是,自己这是哪本账上的人值得珍珠夫人青眼这般打探呢。七太太和她闲聊时曾经说“论夫人的本事啊,有个笑话儿说掉一锭银子在夫人面前是不值得捡的,因为她一弯腰的功夫少看两眼账,要少赚一锭金子”。
有一个想法或者说女人的直觉她本能回避,手下却不知不觉重起来,砧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愤怒和羞恼。
柳桃随便炒了个笋干,煎了条鱼,出来的成品不佳,笋丝大小不一,有的都切成丁了,鱼还煎破了皮。但她毫不在意,她内心翻滚着郁郁焦躁的火焰在不知不觉啃噬着她。
饭菜得了却还不让她走,侍女笑盈盈说夫人请她一起用晚饭。“尝尝我的厨子的手艺。”珍珠夫人把同样也是一碟笋丝指给她,整齐细如发丝,雪白一堆卧在梅子青盘子里。
柳桃和她同桌吃饭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胃都痛了,珍珠米只嚼在嘴里咽不下去。
“听说你还经营着食铺,这手艺还不行哦,要不要跟我家大师傅学学?他父子两代都是御膳房出身呢。”语气很诚恳,没有一点恶意。
柳桃把手偷偷儿的藏在袖子里,死命儿的掐着自己掌心,忍住忍住,至少不要给七太太找麻烦,她帮了自己那么多,七太太也是白家的。她忍气吞声回答:“夫人说笑话,我食铺里吃饭都是些做粗活的,只求分量大些填饱肚皮,这么精细是做媚眼给瞎子看呢。”
珍珠夫人听了笑了,尔后摇摇头,回味什么的感叹:“当初我问李春为何不愿更进一步他也是差不多回答,说他只求能吃饱、能娶到家乡的一个姑娘就足矣。他和你是一样的小家子气,这还真是——浪费了他的才能呢。”
柳桃脑袋里一团浆糊,何时离开三狮堂的都不知道,等回到六福巷家里发现天都已经黑透了,杏蕊出门来接她,柳桃扶着她的手跳下车,杏蕊感觉到她身体分外沉重而僵板,不禁吃了一惊。
“娘子——”她刚叫了一声就被柳桃按住手,柳桃急切的冲进自己院子里,杏蕊被她连带得几乎摔倒,只好勉强回头对三狮堂的侍女点头表示感谢。柳桃一进院子就直冲角落哇哇吐起来,吐得撕心裂肺,杏蕊急了,又走不开,就扯着喉咙叫张妈出来帮忙。
柳桃胡乱中由她们帮助擦了手脸送上铺,裹着被子只不停发抖如同得了疟疾,她只觉得头晕、恶心,说不出的恶心。这种恶心感她说不清是什么带给她的,是三狮堂无处不在耽耽注视自己的狮子,是美艳大方的珍珠夫人,还是那自己不愿承认的猜测。
从此每隔两三天三狮堂就会派人来接她过去一趟,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喝个茶、聊个天、吃个点心之类,柳桃反应都很僵硬但珍珠夫人也不介意,大有乐此不疲之势。
柳桃还不能不去,且不说白家在南泉的势力单就珍珠夫人而言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对她过分关心亲切,嘘寒问暖,送吃送喝,张妈收着的礼物渐渐堆了半屋子。日理万机的白家家主把宝贵时间花在她身上实属一种浪费。
但每次去三狮堂对柳桃都是一次折磨,杏蕊看出她的不对劲却没胆子说“要不就不去了吧”,那毕竟是白家,毕竟是三狮堂主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别种花样(二)
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螺钿漆食盒,里面的燕窝已经冷了,杏蕊看看躺在床上已经睡熟的柳桃,她即便睡着了也皱着眉头一副难受的模样,这燕窝是珍珠夫人叫人送来的,每天都送,可柳桃从来不喝,叫她和徐嫂子张妈分了就是,杏蕊她们又不敢吃,于是每天都这么冷着再交还给三狮堂侍女。
“小娘子瘦了”珍珠夫人放下茶盅,托起柳桃的手端详“这镯子带着都晃悠了。这银镯子太普通了,我送只白玉镯给你吧。”
柳桃打个哆嗦,做梦惊醒一样“啊?不不,不用,我干活带不了那么好的东西。”再说我要什么我男人会给我买——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她却没说出来,只在心头自己跟自己说。
“还有两个月李春就要回来了,怎么你听了这消息一点也不高兴呀?”
“是吗?反正要回来的”柳桃神思恍惚,并没有觉得这消息有什么特别的,如今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已经在刻意屏蔽和李春相关的消息,她不想听到和他有关的事情。
珍珠夫人挑挑眉毛:“你这样不行的,从今天开始我来照顾你,要不然你家夫婿回来要心疼的。”
柳桃完全没听她说什么,她坐在车里心不在焉的,下了车直到跨进门才蓦然发现这不是六福巷自己买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处不亚于白七爷府邸的大宅院。
“小娘子回来了”“小娘子好,已经烧了热水,要洗浴么”“厨下备了燕窝,小娘子先用一碗吧”。
柳桃呆滞的看着眼前一切:四个俊俏的大丫鬟,八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大丫鬟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裙衫,小丫鬟都是一色湖水蓝衣裙,端盆的,捧香胰子的,捧帕子的,还有端着朱漆食案、案上一盏八棱海棠碗,显然就是燕窝了。
而水晶帘,芙蓉榻,白玉鼎,象牙席,翡翠碗换琉璃盏,珐琅钟对玻璃镜。真个是神仙洞府,天上人间。
柳桃迷迷瞪瞪的任一群美人儿拖了自己,剥了自己身上的衣衫浸入一桶香喷喷的汤水里。“小娘子这皮肤不够光滑,这牛乳里配了古方,每日一泡最是养白的”“这手指也是,怎的这么粗糙,一看就不是大家闺秀。唉,还来得及养,只要入睡前用这香膏敷了再用绸子包起,不出十日就可以见效”“这腰——”“这胸——”“这脚——”
柳桃想尖叫,想挣扎,想要这些妖精滚开别缠着自己。可她如同陷入梦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刚张口俏丽丫头就叽叽喳喳一串说得比她还多还快,要不就是一碗不知道什么汤药塞过来,还附带无限长解说这是怎样怎样保养增容的好东西。
她身体被架住,软绵绵的不对劲,柳桃想哭,却眼睛干涩。一急昏了过去。
柳桃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听老人扯古过这样的故事:赶考的书生赶夜路,忽然在荒郊野外看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子,有热情的美人儿和丰盛的酒菜。而一夜春梦过后,早上书生醒来往往不是在废庙就是在野坟。
昏睡里她竭力安慰自己,自己是和那些书生一样撞进了妖精洞,早上起来就一切烟消云散,恢复正常了。
曙光初露,因为每天要准备食材中午出售柳桃已经习惯了早起。她想起昨夜噩梦一阵后怕,可是当她张开眼大吃一惊,满屋锦绣,妖精洞并没有消失。
“小娘子醒来了,先喝一杯蜜水,最是养生”“这是特别澄出来的米汤水,您先洗头遍,然后再洗清水,最后用帕子沾了放了玫瑰露的热水敷脸”“给您梳个如意髻好吗?您个子娇小,梳这髻不显得头重脚轻”
“这蜜粉是白家自己制的,专门供自家女眷,顶好的珍珠粉配丁香、冰片、茯苓、还有好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您虽然现在年纪小,皮肤嫩,也要开始保养了。这粉长期用着不仅肌肤细腻、香气更可沁入骨子里去呢。”
呼啦啦又是一群能人上阵,各有身手,不叫她歇息,更把她的发问全都堵在肚子里。你绞眉毛,她修指甲,你理头发,她换衣服,柳桃被从头到脚捯饬了一通,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是更漂亮了,却似乎不认得了。
“小娘子,这是三狮堂的师傅做的蟹黄包子和象眼馒头,夫人特别叫人送来的。”
“这碧梗米是御米呢,熬粥最好不过,夫人从自己的分例里拿出来给小娘子尝尝的。这小笋也最清爽,小娘子好歹尝一尝,莫辜负了夫人一片心。”
柳桃只坚决的坐在一边:“谁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别想我喝一口水、吃一粒米。”
众人面面相觑后又劝说了一番,见她意态坚决纷纷退下。俄而来了一个大丫鬟,并不十分美貌然而观之可亲,穿件洋红褙子,手腕上带着一只金镯子,显然身份不低。柳桃认识她,她叫长青,是珍珠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每次都是她去食铺接自己去三狮堂。
“长青,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长青态度恭敬,先行个全礼,柳桃只坐着受了,然后长青起身,对她解释着:“夫人把奴婢已经给了小娘子,叫奴婢日后好好伺候小娘子。这宅子是夫人的一处私产,在七巧巷,是夫人送给小娘子的,说小娘子住在六福巷那院子很不像样子,一屋子主不主、奴不奴的混住着。”
“夫人爱重李小爷,说李小爷为白家立下大功,他的娘子这般混迹于市井若李小爷回来只怕要生气。从今后小娘子不必管那些龌蹉活计只管修身养性,夫人给小娘子请了先生,有好些规矩要教呢。”
“小娘子本就聪明,再好生一学,等李小爷回来见到小娘子人养得花朵儿一般、又贤淑知礼,那才欢喜呢。”
柳桃听着、听着,不觉张大了嘴巴,吃惊得半天合不拢,良久反应过来又是羞又是恼,怒道:“我们夫妻的事不需要夫人操心,我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烦劳夫人记挂了。”
长青拦住她:“夫人是一片好心,娘子莫辜负了。”
柳桃气得都笑了:“我在民间倒是听说过珍珠夫人好些故事,夫人本来是最不讲规矩、最大胆的一个女子,怎么对别的女子就要求这么迂腐起来?再说——”她捏紧拳头大喊道“她是哪根葱、凭什么要她来觉得我好不好?!”
她实在已经无法忍受,她一把掀开长青提脚就往外面走,一重重丫鬟拥上来拦着嚷着劝着,柳桃只觉得自己如同陷入浮满鸭子的水潭,被吵得头晕目眩。
要是林三那种真无赖她又能豁的出去寻死觅活的,可这些都是娇嫩的小姑娘,大部分和她岁数相当,又都是满口的甜言蜜语,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叫她真无可奈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折磨(一)
柳桃不吃东西就所有人陪着水也不许喝一滴,更别提还齐齐跪下,莺声呖呖,哀求着她若做出爬墙钻洞等不雅之事珍珠夫人就当伺候的人不好,轻则一顿板子重则发卖了。如此打消她逃跑的念头。
柳桃不是折磨别人的那种性格,吵闹了几番对长青说:“你别为难这些人好不好?”长青微笑:“小娘子不为难自己就是不为难他人。”
柳桃苦恼了两天,最后叫长青去六福巷把杏蕊和徐婶子接来:“我只问问她们家里的情况,不会留下她们的。”
长青松口气:“那就好,那杏蕊只配做个粗使丫鬟,这种资质万万不可贴身伺候。”
第二天从睁开眼睛开始柳桃就等着杏蕊和徐婶子上门,早饭后不久通报声起,杏蕊和徐婶子来了,她们俩还好,没有什么受苦的样子只神色有些忧愁,见了柳桃也松了口气,齐齐招呼:“娘子。”
然而三人俱不知道怎么办就好,珍珠夫人在南泉那就是神话般的名号,要是别人她们还敢去衙门击鼓控诉柳桃遭到囚禁,可珍珠夫人······
柳桃叹口气:“你们先别管我了,反正我在这里好吃好喝暂时不会有什么事,你们俩就好好顾着铺子就是,杏蕊,那些配菜你都会做了吧?”
杏蕊点点头,又犹豫问:“娘子你还要弄这个食铺么?”其实她的疑问和当初的小甲类似,明明有更轻松的生活方式,为何要选择吃苦的。
柳桃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当然要啊,自己赚钱自己踏实啊。那也是你们的铺子呀,我暂时出不了门就你和徐婶子多费点心,这个月的收入我们就对半分吧,我一半,你和徐婶子分一半。”
“那怎么行,我们本来就是应该做的。”徐婶子唬得从座位上跳起来。
柳桃没精力和她们客气,唉声叹气:“这不都要靠你们吗,我这倒霉催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徐婶子你也别客气了,就当给小虾赚几个媳妇钱呗。”她倒是苦中作乐,说得一行人哭笑不得。
柳桃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如今也不客气直接使唤长青叫她包了一大篮子点心送俩人出去了。
柳桃从没有接触过一种生活开始了。
每天起来被花样折腾一番不说,吃了早饭后一位女先生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她了,玉版纸,博山炉,女先生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女人家识文断字整个人就不一样。
当初家里送小叶儿去女学时柳桃很是羡慕了会,她不爱什么诗的干的但是她也想识字,她觉得能识字就能更好的懂道理。可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里她却瞪着一双大眼睛,一个个大字像墨团团一样在她脑海里滚来滚去,就是留不住。
柳桃从话本子上看过说贵妃娘娘进宫之前就是这么栽培的,什么每天掐着点儿的有人来教本事,吹拉弹唱,识字画画,烹茶调香,女红梳妆;然后还按时按点什么香汤沐浴,往身上敷秘制脂膏,最后捣鼓出一个花容月貌、无所不能、天上一个、地上绝无的绝代佳人来。
问题是那是贵妃娘娘啊,是皇帝的女人,自己已经是妇人家了,再怎么捯饬捯饬也不可能献给皇帝啊。就李春那种糙货哪里值得自己为他如此大张旗鼓,更何况讨好男人、任何一个男人哪怕就是小春哥自己也是万万不要的。
柳桃以前以为千金小姐的日子就是无限享福,现在才知道这福不是人人可以享的。
“小娘子,吸口气,对了,就说你腰肢细,这样才姿态更优雅。”长青叫柳桃抓着床柱深深吸气,然后用一匹宽布紧紧缠住她肚腹,说她腰肢不够聘婷,也总是吃起来控制不住,这样勒紧腰腹不要说吃东西她呼吸都困难了。
柳桃傻坐着,面前一排五个碟子,里面都是相同的粉末,女先生叫她闻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香气浓一点淡一点,可她怎么说得出是哪些原料?
叮叮咚咚的琴声,什么是高山流水,什么又是平沙落雁,她听不出意境不意境;宫商徽羽,工字谱看着傻眼,这是天书啊,自己手指头怎么拨那琴弦也只闷响两声,也发不出先生那种清越之音。
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闺秀,可不可以不学这些啊?丫鬟们笑眯眯说:“娘子好歹听听,这都是夫人为您请来的最好的教习,说您以后要见识大场面的,总要有一二拿得出手的。”
就连识字描红都是从《碎玉瑶台赋》《饮冰登楼赋》这样高古雅致的文章开始,这是前朝大才女卫夫人留下的千古名章,可她没几个字认识。她大着胆子问:“我能从三字经学起吗?”
女先生摇头:“这底子要从雅里打起,要不然整个人就从根子里俗了。”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先生,怎么自己越学脑袋越乱、越不明白呢。柳桃抓自己头发,在屋子里团团乱转。
“小娘子别着急,虽然天赋有限但天道酬勤,假以时日也是有所成的。”先生说的什么话,自己听不懂,是说自己笨吗?
湘妃竹杆子的毛笔滑溜溜的抓不住,柳桃看着裙子上甩的墨滴,气得直掉眼泪。
柳桃才发现自己有多笨,明明心里一遍又一遍叫自己坚强却越来越爱哭。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懂呢?不仅这样,还为什么学都学不会呢?
这些女先生耐耐心心的教着。所有的人都和风细雨般,如此自己还不上进真是该遭天打雷劈。
柳桃看着上好的宣纸上自己蚯蚓一样的字,涌起一股深深的羞耻和无力感,自己怎么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呢。
她渐渐不跟丫鬟们吵了,日益安静,同时也不怎么笑了。只三天一次叫杏蕊和徐婶子上门来说说食铺的情况是她最感兴趣的时候,听到每天能赚多少个铜板她眉头不禁舒展开,眼里也露出一丝光亮,虚弱的叹息:“我现在就这点念想了。”
徐婶子听了她的话吓得合掌念佛:“可不敢乱说话,娘子你年纪这么小,后面是享不尽的福呢。”
杏蕊见她总是恹恹的,担心问:“娘子你是不是病了。”又称赞她一番“娘子你还别说,你瘦归瘦了点,可比以前好看多了,这衣服颜色也配得好,首饰也选得好,呃,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文气?比以前看着像个闺阁千金了。不愧是夫人调理的,夫人的优雅出众据说去皇宫赴宴叫宫里的娘娘们都惊叹呢。”
柳桃绝望,可我本来就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啊,我并不是大家千金也从没想过要做大家千金啊。中间珍珠夫人闲庭信步般来看了一眼,抬起柳桃下颌仔细打量,称赞道:“果然打扮起来是个小美人,李春见了一定喜欢。”
柳桃听到李春的名字不再是欢喜和思念,而是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她甚至扶着桌子干呕起来,自己为什么要他喜欢?凭什么就要自己这样梳妆打扮像个洋娃娃一样只为了取悦他?
第一百五十章 折磨(二)
她变成苍白消瘦,神情萎靡,珍珠夫人端了一碗莲子羹亲自喂她,柳桃勉强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吃了。“我的猫呢?叫人把我的猫送来作伴吧”柳桃求道。
“你喜欢猫啊,改天我叫人送一只狮子猫来”珍珠夫人笑盈盈扫半圈“你原来那只不过一只野猫,上不得台面。”
“可是我要我原来的、我要回家!”柳桃实在憋不住了,她跳起来往外冲却又被一大群温香软玉拦住,七嘴八舌的“这可不行,您看您裙子都飞起来了,这可不雅”“小心眼睛红肿,快去打温水来给小娘子敷脸”。
“放开我、我要回家!要不我把李春送给你、你放我回家,我回青湖府去好不好?”柳桃尖叫,她觉得自己离发疯不远或者已经疯了。
她疯狂哭着,珍珠夫人如同慈爱的长者、可靠的姐姐、知心的闺蜜般抱住她,安抚着她“你看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真不害臊,你就这样把他随随便便往外推吗?我真为他难过呢”。
柳桃坐在地上崩溃大哭:“那你要我怎么办?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要回家!”
一股甜美又悠长的香味萦绕住她,一个温暖又绵柔的怀抱,还有语重心长的安慰:“好了好了,都做了新媳妇的人了还像小姑娘家家般哭鼻子,这可不好哦。”
这个人有着神奇的魅力,柳桃一边发现自己确实安静下来一边心里一阵绝望涌上来,女人都逃不过、男人呢?
伶俐的丫鬟过来给她洗脸、重新梳头。柳桃看着自己狂哭一场,哭得脸上粉融得一塌糊涂,发髻也歪了,而边上珍珠夫人依然那么镇定、那么美,还那么有眼光有见识。她走过来把丫鬟挑的簪子换下,选了一只喜鹊登梅长簪,梅花是粉色珍珠攒成的,颗颗都有黄豆大,形态极好,滚圆一颗颗,粉色珍珠珠光盛足。这支簪子又热闹、又喜气、粉色珍珠又衬自己肤色,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你家男人做的是冒风险的事,你这么娇气可不行哦,你看七太太、看那些男人在外面的白家妇哪个随便哭鼻子的”珍珠夫人给她正着发簪“李春这些年替白家出了不少力,听说你们还没有买房子,我特意送了这宅子给你们。我知道李春心疼你,处处想给你最好的所以替他先办了,你呢,得改一改,才更好的配得上他。”
“你为了他都可以私奔,怎么这点儿向上都不行呢。乖了乖了,你是要做一个大大方方、漂漂亮亮的出众妇人,还是继续做一个上不得台盘的穷秀才家的姑娘?。”
柳桃无力的对着水银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笑,自己身后的那个女人好美啊,她就是一面水银镜子清清楚楚把自己的任何一个短处都照映出来、曝光给大家看。
柳桃轻轻儿说:“说真的你要是喜欢他就把他拿去好了,你明刀明枪来和我干一场我还钦佩你是个人物。我并不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七太太花了很大的勇气终于上三狮堂求见。她在偏厅里坐着冷板凳,等到晚饭时间珍珠夫人才抽了上菜的空隙见她。
“夫人,我想接李娘子回去。”七太太不敢说些寒暄话耽误珍珠夫人的时间,直白道。
珍珠夫人眼也不抬:“那宅子是我送给她的,她不在自己家里还去别人家里吗?”
七太太硬着头皮:“夫人明鉴,下个月李春就回来了,当初走时他把人托给了我,如今这样我真没法交待。”
珍珠夫人终于抬眼,眼波如电光转闪,七太太差点没跪下,她冷汗涔涔,使出浑身解数扛住这压力:“夫人,这样做不合老辈的规矩,人家在外面做事——”夫人眼眸里光焰更盛,七太太汗湿了一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跑海路的一去经年,属下的家眷有个什么缺米少药的主家都会照顾些,而没有拿家眷要挟的——这是白家的规矩。
这时开始上菜了,珍珠夫人起身,七太太也跟到饭厅。珍珠夫人慢条斯理用饭,七太太站在边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直到一餐饭毕,漱了口,珍珠夫人才懒洋洋道:“我一番好意,他要觉得是要挟,回来尽管找我算账好了。”
白琳到来时柳桃正看着一盆金盏银台发呆,边上女先生卯足了劲挥洒文采她置若罔闻,她眼睛灰蒙蒙的,越发拱肩踏腰,原来的活泼气息都没有了。
细细密密编织的金丝笼子沉默而鲜明、翻来覆去的提醒着她自己有多欠缺,有多贫乏,有多蠢笨。就连丫鬟们行走的动作都比自己柔美、摇曳生姿,自己怎么练习都不成。先生拿着尺子比划着举动,顶水也好顶书本也好,她能吃苦,就是没有效果,不要一分钟头上的碗就会掉下来,水淋得一脖子。
虽然她极力开导自己,架不住孤身一人,庞大的精神压力让她逐渐自我厌恶。
她已经连续半个多月失眠、焦躁、食不下咽。无缘无故梳着头发就流眼泪,多好的脂粉也掩不住她衰败下去的气色,多名贵的补品也挡不住脸上身上的肉消退。
“小十一爷?”柳桃站起来,有点儿怀疑的问。她不太敢相信白琳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她不相信珍珠夫人找上自己白琳没出力,可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这位小十一爷。
现在她无心追问自己和白琳的纠葛,她只关心另外一件事情。“小十一爷,你能告诉我实话吗,夫人到底是要对付我男人、还是看上了我男人?”柳桃直问。
白琳愣了愣,眼前的大眼睛小娘子虽然盘了髻但还和几年前扮成丫鬟时一样真说得出口,不害臊。那么柔软的江南怎么尽出直来直去的姑娘家呢,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经回答:“夫人只是逗你玩呢。”
柳桃摇摇头:“夫人是把这些做照妖镜让我看清自己几斤几两。小十一爷,这么久了我什么都学不好也不乐意学,夫人的目的达到了,你回去转告她吧,我都知道了我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养在金笼子里也变不成凤凰。我不值得李春娶,也不值得他疼,我现在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想吐,我和他大概相处不成了。”
她笑着补充一句“夫人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白琳低声道:“谁说你不聪明,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抢人
任白琳是多少精致眉眼、内涵言语都抵不过这直奔中帐的打法,何况她还命中核心。见她说了这几句话就累得不行、气喘吁吁的白琳轻叹一声:“小桃,你注意没有,里外都没有一个服侍的人了,这些话不是随便能说出来的,她们听到了都要打死的。”
柳桃这才注意到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侍立的丫鬟,可更让她怪异的是白琳叫她小桃,她抬头看着这位神出鬼没的小十一爷。“冯娇娇这么叫你,从她嘴里听习惯了。”
白琳的话叫柳桃瞬间注意转移,柳桃激动得叫起来:“娇娇!你认得她吗?”说着她自己又笑了“我真是糊涂了,我第一次见到小十一爷不就是在娇娇家吗?你还送了她一匣子宝石,她和我说了好久。小十一爷,冯家大哥还和你做生意吗?有机会你帮我给娇娇捎个信,她还欠我一套金头面呢。”
一连串的发问,白琳看着她,之前那种恹恹的神色没有了,她整个人都舒展起来,神态轻盈,这个小女子还真不容易被打倒。他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他那面容宛如艳色流光,夺人心魄:“小桃,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吃没有?我有些饿了,你陪我一起吃点好吗。”
柳桃自然已经不做羹汤,厨下备着料,很快就上了简单的四菜一汤。白琳吞下一口滑炒虾仁:“那一年其实做菜的其实是你吧?”
柳桃舀起一勺蛤蜊蒸鸡蛋羹:“是啊。要不是我想知道小春哥的消息才不会去给陌生男人做饭菜呢。”
白琳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她那胖手哪里能切菜。”
“小十一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且安安心心呆着,我看有去青湖府的船就帮你往冯家捎个信打听一下。”
“哎呀小十一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我代表娇娇一起感谢你。”
······
庭院里宝珠山茶有百年历史,遒劲的枝条花朵成百上千,开起来一树着了火一般。三狮堂的山茶是南泉一景,可惜外人没眼缘见得。白琳把沸水浇在茶壶上,洗壶后再放入一撮岩茶,沏开后芬芳酷烈,珍珠夫人纤白玉指拈起茶杯,赏花饮茗,不亦快哉。
“姑姑,夏大人大约有十来日就到南泉。”虽然是嗣子,但白琳依然叫珍珠夫人姑姑。
“你也是提醒我不要再捉弄那个小娘子了吗?”
“她情况很不好,我知道姑姑没有恶意但是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人,不是姑姑你这样的女中丈夫,她经不住。真过头了李春回来肯定不罢休,他性子你知道的,睚眦必报,要是当着夏大人的面闹开了不好看。”
“能干的女人活该吃亏,坚强的女人活该没人疼。”珍珠夫人懒洋洋的玩着手腕上的碧玺手串。
白琳不做声了。把一只黄莺儿养在金笼子里喂着山泉水和精选的小黄米,但放一只猫无时无刻不在笼子边徘徊,这只鸟儿活不过三天,他就是怕柳桃崩溃才会上门去找她说话,甚至不惜抛出冯娇娇这条线来。
珍珠夫人十六岁时在祠堂外跪着自梳才能入主三狮堂,她一生不能有家、不能生育然而并不代表她不能有男人,尤其是在家主位置坐牢靠以后。白琳喝着茶又看一眼姑姑,他也觉得姑姑这样的美人有几个男人不算什么事,可是夏大人是姑姑最长久的情人了,也是她最有力的靠山,为了李春得罪夏大人是不值得的。
更何况李春和姑姑本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不管是柳桃出事还是夏乔出事都太冤枉、太不值得了。
珍珠夫人玩着手串不由也在茶香中陷入沉思,她行事肆意,果断绝烈,在李春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因而叫她有几分动心,他外表也不差,野性十足,收入帐内未尝不是一件快事。可那人实在狡猾,刚察觉自己的意思就远走南洋,连边都不沾,后来索性连南泉都不落脚了。
其实白珍珠倒也不是有多痴情,只不过没到手的东西总是有几分不甘,恰巧柳桃出现了,看着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娘子觉得有趣极了,能够为难为难他的娘子也觉得出气。
虽然这样的行为不符合三狮堂主的身份,可她白珍珠除了是家主之外还是一个女人,虽然大部分人都忘了可她自己从没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小心眼儿、吃醋胡闹是女人天生的权利。
市舶使夏乔的座船被劫持的消息传来珍珠夫人正在晨妆,听了这消息手一抖、正扶着的白玉簪“啪嗒”一声掉地上,断成两截。“他疯了?”她不由脱口而出。
柳桃还在睡梦中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惊醒,她揉揉眼睛,朦朦胧胧想着难道是新年到了、在放鞭炮吗?却紧接着听到屋子里到处是乱糟糟的哭喊奔走声,好像一群母鸡炸窝,她瞬间清醒,腾的坐起来,就看见李春横冲直撞的已经到了眼前。
她懵懵懂懂看着他,突然满腔委屈,反身扎床上、把被子连头带脑盖起来。
不想见他。他真是坏,总是叫自己等,上次是四年这次是半年,所以每次都有人跑出来要自己离开他。
李春看着床铺上隆起的小小一团,好笑又心疼,弯腰撑在她上方,叫着:“小桃,是我。”
不理他,他只会让自己一个人受欺负。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好了,我这就带你离开。”李春揭开被子一角,果然看见她眼泪淌了一脸,心疼坏了“小桃别难过了,这不有我在呢。”
有你、正是有你才有这许多事。
他靠得近了,男子那建壮的身躯无形中有着压迫感,火热的气息叫柳桃瑟缩。竟然是怕,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手指头紧攥着被子不肯松,似乎这被子比他还可靠。
李春寻了帕子给柳桃擦眼泪,她只侧着身子窝成一团不肯看他一眼,“你是还在生气吗?别气了,眼睛都肿了。”
柳桃在他面前本来是爱撒娇的,现在全变成委屈。她心里想着他嫌弃我了,果然嫌弃我了,他在外面见了世面,觉得我不够美不够好。
脑袋里转着念头人越发不肯面对他,眼泪却流得更急了。柳桃紧闭着眼睛架着胳膊抗拒他贴近,唯恐他把自己的缺陷看得更清楚。
这数月的金丝笼子的圈养只把她的天空越养越低,心越养越窄。她透不过气来,每天晚上四面八方的声音叫嚣着围攻她,说她皮肤不滑、身段不娇、容貌不美,说她举止粗俗、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尤其还是私奔,品行有亏,哪里配得上他。
越想越哭,越哭越想,她只用胳膊拦住自己,仿佛这样隔一点距离就能少受一点伤害。急得李春连着被子搂住她,不停的哄着,他说些什么柳桃全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一些毫无用处如同屁话的甜言蜜语,她只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