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谁的家乡 谁的善良 上
惊蛰;北宫德阳殿,百官朝会。
刘宏高踞蟠龙宝座之上,望着殿下群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是昨晚与皇后何氏尝试新鲜花样,乐而不疲,睡眠十分不足。
“陛下,国舅爷昨日所奏之事,今儿个却须处理。”中常侍赵忠在汉帝耳边轻声提醒。
昨日入夜时分,侍中、河南尹何进入宫觐见天子刘宏,提及太平道渠帅马元义等人欲在雒阳城中发动叛乱。
刘宏想起何进所奏,眉头一蹙,顿时清醒了几分,“何爱卿,黄巾马元义之事,还要你为各位卿家解说一番。”
因太平道总首领张角以黄天自诩,麾下信众均头绑黄巾作为标志,世人常以黄巾指代太平道。
“臣遵旨!”何进身材高大,面目英挺,闻旨上前一步,朗声道,“各位大人,近日有黄巾信徒唐周迷途知返,揭露贼首马元义勾结中常侍封胥、徐奉,欲在雒阳城中发动叛乱。”
多年以来,太平道所作所为,并无半分顾忌,朝中早有杨赐、刘宽、刘陶等头脑清醒的官员向天子警示,但天子耽于享乐,身边又有十常侍收受黄巾贿赂,为其巧言遮掩,一向不以为意,直至如今。
“封胥、徐奉如今何在?”尚书卢植问道。
他知天子素来宠信十常侍,自然担心刘宏高拿轻放,再次纵容两人。
“昨日闻得唐周密报后,何某亲自带兵包围马元义住所,捕获黄巾贼首马元义及以下千余人。”何进双目炯炯,环视殿上同僚,“又查获封胥、徐奉通贼书信,星夜入宫奏告陛下,三贼如今已下到天牢之中!”
何进因妹妹何氏而得以入仕升职,多年来难被外朝官员接纳,一直想要做出一番功绩,不让卫青、邓禹、梁冀等前辈专美于前。
数年前夏育、田晏、臧旻三将北征鲜卑之事,表面上是中常侍王甫等人的手笔,实则背后亦有何进的身影,不料功败垂成。
如今黄巾贼欲在天子脚下叛乱,被他提前侦缉查获,自是一件大大露脸的功绩,不由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马元义等人罪大恶极,理当车裂于市!”侍御史刘陶慨然道,“臣恳请陛下同时颁旨,捉拿黄巾贼首张角、张宝、张梁兄弟三人,以正天下视听!”
“准奏!”刘宏表现难得一见地爽快。或许因为此次变生肘腋,差一点在自家的眼皮底下被人起事偷袭,他亦难免后怕不已。
“何大人此番成功阻止黄巾贼叛乱阴谋,老臣以为该当重赏!”司徒袁隗出列奏道。
“何卿家公忠体国,任事谨慎,可晋为慎侯。”刘宏显然早有准备,闻言当即宣告,“另拜何卿家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围剿黄巾反贼!”
自武帝时期卫青以来,县侯、大将军几乎为皇后父兄的标配职位,殿上群臣对此并不意外。
“臣领旨谢恩!”何进躬身上前,双手长揖。
“如今黄巾贼起,人心思安。”中常侍吕强在天子一旁躬身道,“臣奏请陛下解除党锢,以拢天下士人之心!”
“准奏!”刘宏略一沉吟,颌首道。
桓帝延禧九年(公元166年),因天子包庇中常侍作恶,激怒外朝大臣,太尉陈蕃、河南尹李膺等人联合太学士子、地方官员上书干政。
中常侍赵津、侯览等趁机诬告士人结党,桓帝一怒之下,免陈蕃之职,收李膺等人入狱,此为第一次党锢之祸,于次年大赦解禁。
建宁(公元168年)元年,刘宏登基,陈蕃再次出任太尉,与大将军窦武、司徒胡广共同执掌朝政,因不满中常侍曹节、王甫干涉朝政,背着天子密谋诛杀宦官一党。
不料却被曹、王两人发现,遂假传圣旨,调西北名将张奂“平叛”,窦武、陈蕃先后被杀,由此引发第二次党锢之祸。
至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因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鸣冤,要求解除禁锢,惹怒天子刘宏,党锢范围扩大,波及天下士子。
如今太平道黄巾蛊惑人心,叛乱将起,若再不解除党锢,则汉家江山危矣!是以吕强一言既出,刘宏即刻应允。
------------
邺城郊外,石头村(村即亭)。
村民李二狗手捧两张太平道的甲子符咒,兴冲冲地赶往村口,想要把刚得到的好消息与王寡妇分享。
他大约二十五六,中等身材,体型略显单薄,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农,祖祖辈辈都靠着石头村外的十亩田地过活。
在李二狗父辈之时,虽然不算富裕,但一日两餐,也能混个温饱。待他长到十六七岁,父母忽然染上不知名的疾病,服下乡上太平道医者赐下的符水之后,病情时好时坏,最终不治身亡,家产却已破败无余。
桓帝末年,大秦远征安息国,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爆发出一场罕见的大瘟疫,被东来的大秦使团带到中原,医者束手无策,遂有于吉、张角师徒趁机而起,假借符水为人治病。
背后缘故,当世几乎无人明白,李二狗自然不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年天公也不作美,不是旱灾,就是涝灾,地里很难有好收成;更可怕的是,朝廷不断加派赋税,村里因此家破人亡的,已经接近半数人家。
“王姐!”李二狗来到村头一处破败的农家小院,隔着柴门大声呼叫。
吱呀~!
柴门声响,一个三十来许的农家妇人走出门来,一身布衣钗裙,虽不如城中大家闺秀美艳,却也有几分动人颜色,正是此间王寡妇。
“是二狗涅!”王寡妇见到来人,露出一丝笑意。
王寡妇也是一个苦命人,她因家里贫穷,父母贪图彩礼,将她嫁给村里富农刘老头,数年后生下一个小子。那孩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刘老头因年迈体弱,一命呜呼,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族人眼红刘老头留下的遗产,勾结官府,强取豪夺,将这对母子赶出祖屋,只留下这间破败的小院,另有田地数亩。全仗村里李二狗帮手,母子俩这几年才算熬了过来。
那孩子此时却不在家中,不知到何处玩耍去了!
李二狗递上一张甲子符咒,喜滋滋地道,“王姐,大贤良师终于要起事涅!俺们的好日子就要来涅!”
太平道在冀州一带传播已久,常以符咒治病救人,又偶尔施粥救助老弱病小,在民间素有威望。百姓不堪官府压迫,纷纷入教,转为信徒。
张角兄弟三人早年即在宣扬“苍天将死,黄天当立”的口号,最近数月间,更是到处散布“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符咒,全然不将当地官府放在眼里,准备在三月五日起事。
这一年,正是甲子年,那一日,亦是甲子日。
“这上面写的啥涅?”王寡妇接过符咒,瞅了一眼,却不认识上面的字。
当今天下,普通百姓连基本的衣食温饱都难以满足,更何谈读书识字?那只是勋戚门阀、富贵之家的特权。
“俺也不认识涅!”李二狗老脸一红,挠了挠裤腿,“不过听乡上的医者说,这上面写的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说的是大贤良师号令大家在三月初五那日起事涅!”
“啊!那会不会很危险涅?”王寡妇面色一惊,在她心里固然相信太平道、大贤良师,但官府多年来的威压已根植在心,恐惧顿生。
“怕啥涅!”李二狗不以为然,咧嘴笑道,“大贤良师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门来拯救俺们穷苦百姓的!”
“想不到这种偏僻之地,一个乡野草民也能有这般见识!”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倏忽从村口传来。
070 谁的家乡 谁的善良 下
李二狗闻声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村口数十名头裹黄巾的汉子手执刀叉棍棒,款步而来,为首一人白白胖胖,面上似笑非笑。
“教中小帅!”李二狗见那白胖之人头上黄巾与众不同,不由惊呼出声。
他虽居邺城乡村之间,但并非毫无见识。只因邺城乃魏郡治所,离雒阳不过七百余里,人口数十万,乃是冀州有数的繁华城市,亦是太平道的发展信徒的重要基地,常有教中重要人物出没。
李二狗身处此间,对太平道人员结构,自然略有耳闻。
太平道自大贤良师张角以下,有大医张宝、张梁,为教中高层;又将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信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上万人,设渠帅,小方六七千人,设小帅,为教中中层;往下又有弟子、道徒等。
似李二狗、王寡妇这等外围信众,更是连道徒都算不上。
“果然有点见识!”白胖之人闻言,放声大笑,“你这村夫,要不要跟着你孙大爷混呢?大爷可收你为座下弟子!”
此人乃是太平道在青州一带的小帅孙仲,奉张角号令前来邺城举事,路上腹中饥渴,遂来到附近村落,正好听见李二狗之言。
如今太平道起事在即,在孙仲看来,人手自是越多越好,何况眼前这乡民,眉眼间还透着一点机灵劲,因此不惜出言招揽。
李二狗一听,先是眼神一亮,就待点头答应,随即悄悄瞥了王寡妇一眼,赶紧摇了摇头。
在他心中,王寡妇的地位,显然更在太平道弟子之上。
“哼~!”孙仲本以为自己出言招揽,对方当即就会感激涕零,拜入座下,不想竟被当场拒绝,他羞怒之下,转头望向王寡妇。
但见眼前农妇虽是一身布衣钗裙,却难掩婀娜的身姿,一张鸭蛋脸面,也有几分动人颜色。
“嘿嘿~!”孙仲素来贪花好色,荤素不忌,当即起了邪心,他瞥了李二狗一眼,“这妇人可是你的娘子?”
李二狗摇了摇头,见孙仲面露邪光,似觉不妙,又慌忙点头。
“管不了那么多哩!”孙仲邪心既起,再无丝毫顾忌,“这妇人,归你赵大爷所有啦!”
话音未落,已是踏步上前,要将眼前农妇揽入怀中。
李二狗见状,愤然前冲,却被孙仲身后的黄巾弟子、道徒抓住,踢倒在地,反应迅速,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孙仲一把将王寡妇搂在怀里,见她兀自躲闪挣扎,不禁嘿然冷笑,“你这妇人,如若不从,本大爷就宰了这村夫!”
王寡妇悚然一惊,停止挣扎,孙仲哈哈大笑,“这才对嘛!”
他一把抱起王寡妇,就待进入院门。忽有一道劲风袭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双膝已经遭受重击,轰然跪倒,接着手中一轻,妇人已经不见。
“好一个太平道妖人!”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头戴草帽,脚登素履,腰悬长剑的剑客,王寡妇惊骇未定,站在他的身后。
“韩龙!”孙仲看清来人,险些魂飞魄散,“孙某本是无心之过,家中尚有娇妻老母,还请壮士放过在下!”
“无心之过?”韩龙嘿然一笑,眼神凛冽,“当年韩某一时手软,放过尔等,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妇人女子遭你毒手,今日就了结你这条狗命!”
“如今我太平道起事在即,大队人马齐聚邺城。”孙仲见求饶无用,转而威胁起来,“你若杀我,大贤良师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大可放心!”韩龙不为所动,哂然一笑,“你这恶徒不妨先走一步,那张角随后就到!”
于私而言,他与师弟陆翊数年来追查弑师凶手,已有眉目,种种蛛丝马迹,矛头直指太平道于吉、张角师徒,岂肯善罢甘休。
于公而言,当今天子固然昏庸无道,太平道上下却也并非良善,不但不事劳作,还一面勾结外敌、祸害边地,一面蛊惑信众、欺男霸女,自然不能熟视无睹。
“去死吧!”孙仲眼见软硬兼施俱都无用,对麾下弟子、道徒一使眼色,挥舞刀叉棍棒,一起攻上。
场上忽有白虹贯日而出,剑芒过处,尸横遍地。
“此间大乱将起!”韩龙掏出一袋铜钱,扔给李二狗,“你二人若无去处,可至雒阳城中,投靠上东街史道人府上,只需提及韩二郎即可。”
面对太平道这个庞然大物,韩龙与陆翊选择了不同的复仇方式,他不在乎太平道将来如何,只想亲手取走于吉、张角师徒的性命。
李二狗一手钱袋、一手甲子符咒,与王寡妇四目相对,恍若一梦。
------------
白鹿原,冷月山庄。
前院演武场上,吕布一矛击退高顺,有些索然无味,罢手不战。四周二十来名陷阵卫尽数倒在地上,虽无伤残在身,短时间之内,却无再战之力。
“沧月仙子何时归来?”吕布将长矛掷回兵器架上,向站立堂前观战的司马貂问道。
自年前抵达山庄,吕布遂逗留此地,每日与沧月饮酒作乐,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欢快时光。不料元夕之后,沧月忽然带着杜玉蝉不告而别,只留下高顺、司马貂及陷阵卫相陪,并让吕布在此等待音讯。
吕布闲来无事,难免寻高顺、陷阵卫交手打发时间,可惜庄内空间不足,无法与全体陷阵卫争锋,仅高顺和二十来人,实非吕布对手。他本有意与众人到庄外尽情一战,却被高顺、司马貂拒绝。
自沧月离开,虽不过一月左右,吕布却似已隔三秋。
“吕壮士还请耐心等待,蔽主走时交代,此去短则两三月,长则四五月,必会归来相见。”司马貂也有些无奈,吕布三天两头打探一次,让她不胜其烦,却又不得不应付,只怪沧月魅力太大,无人可挡。
吕布在武道上能有今日成就,并非心浮气躁之人。但他应沧月之邀逗留此地多时,隐约感觉遗忘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只是无论如何,总是回想不起来,却又不甘就此离去,是以颇感烦躁不安。
“哼~!”吕布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向侧院,要寻赤菟马尽情兜风。
------------
乌加河北岸,月氏本部牧场。
牛羊成群,马儿肥壮,时有牧民往来其间。一男一女两骑远离人群,在水流边缓缓漫步,正是珞伽的亲卫尼加提、赛依提。
“漠北传来消息,和连又要在初秋发兵南侵。”赛依提转头望向北方,难掩眼中怒火,“他这是要逼我们走上绝路哩!”
尼加提一捏拳头,愤然道,“要我说,不如直接杀上龙城,取了和连那条狗命,不信其他各部大人真会为他卖命!”
“你这是要让族人全都白白送上性命么!”赛依提白了自家男人一眼,嗔怪道,“部落男女老幼算在一起已不足万人,那和连麾下单是精锐狼骑就有三万,何况慕容长河等鲜卑大人又岂会真的坐视不管?”
尼加提神色一怔,略带不解。
“我泸水月氏,与他鲜卑各部,终归不是一家人哩!”赛依提不再看他,转而遥望南方,目光似已穿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大河,抵达极远之处。
071 谁的愿望 谁的战场 上
清明时节;雒阳。
天空细雨纷纷,陌上行人断魂,雒水南北,好一片哀凉的景象。
陆翊为恩师、父母上过三柱檀香之后,离开郊外伽蓝寺,赶到师兄史阿府上,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人。
“陆哥儿!”许褚一眼认出陆翊,大喝声中,上前一把抱住。
“许大个儿!”陆翊亦是喜出望外,反手抱住对方。
两人相互一叫劲,陆翊身形略微高些,力量却是难分强弱。数年不见,许褚更见粗壮,陆翊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几乎抱不过来。
史阿兄弟府上,一向是碎叶城诸子传人到雒阳的落脚之处。
两人分开,陆翊问道,“你怎地也到雒阳来了?”
许褚神色一黯,反问道,“你可知公孙大娘早有心上之人?”
“呃?”陆翊先是一惊,蓦地惊呼出声,“莫非竟是王师?”
诸子门学虽然人才辈出,但公孙大娘眼界极高,放眼碎叶城内外,能入她视野的男子,年轻一辈中,无非韩龙、许褚、班卫、秦谊数人,年长一辈则有许泓,以及大家心目中的神话,“剑宗”王越。
至于陆翊、甘宁,与公孙大娘年纪相差太大,一向被当作晚辈看待。
王越在众人心目中地位实在太高,场上两人此前从未想过他和公孙大娘的可能,但不知为何,刚才陆翊的直觉告诉他,定是剑宗无疑。
只因许褚的表情太过奇怪,似有绝望之意。须知,在这世上,你或许可以和任何人去争,却无法和一位死者相争,因为他留下的,已只有回忆。而回忆,总是让人感觉格外地美好。
“呃~!”许褚的反应无疑证实了陆翊的猜测。
其实公孙大娘这事,最先发现的不是许褚,而是韩小雨,许褚听她说起后,鼓足勇气找公孙大娘确认,遂有今日之果。
一念及此,许褚忽然幽幽问道,“你可知公孙小妹已与申屠越成亲?”
陆翊神情一怔,随即面露欣慰,哂然一笑,“申屠越不错哩!”
有些人之间,任是外人看来如何般配,但就是无法生出男女之情,正如陆翊之于公孙雯,他是衷心替那小妮儿感到高兴。
“那你可知在学苑中,还有一个小姑娘对你念念不忘?”几年不见,许褚似乎变了许多,言语间颇有多情女子的幽怨。
“啊?”陆翊神色震惊,霍然望向许褚。
许褚见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沉声道,“你可还记得韩小雨?”
陆翊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眼如弯月、一脸倔强的小小身影,不由感到好笑,“当时她才十来岁吧,哪懂得什么男女之情?”
“感情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哩!”许褚感慨道。他经历公孙大娘一事之后,似乎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你今后作何打算?”陆翊问道。他认定韩小雨只是小孩心性,正如公孙小妹一般,再成熟一些,想法自然就会改变,是以并不在意。
“碎叶城是俺伤心之地,怕是回不去了!”许褚怅然若失,叹息道,“雒阳虽好,却非俺所求,思来想去,打算回谯县呆一呆!”
许褚祖籍,正是豫州沛国谯县,在当地亦是大户。
“如今黄巾贼作乱,关东各州都受波及。”陆翊现在身为羽林郎,又常往来史阿府上,对时局动态了解颇为及时,“你可得当心!”
“你我兄弟面前,几条小鱼小虾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许褚不以为意。
“不可大意!”陆翊眉头一蹙,提醒道,“人心险恶,纵是王师那般修为,亦免不了遭人算计,何况你我?”
“俺晓得了!”许褚面色一凝,转而问道,“这些年来,可曾找到凶手?”
“应是太平道于吉、张角师徒无疑!”陆翊神情肃然,沉声道,“二贼装神弄鬼,荼毒人心,信众百万,流害无穷,我欲借朝廷之力,将其连根拔起!”
当今天子昏庸,朝廷腐败,百姓流离失所,但太平道不事生产,游于乡野之间,又勾结外贼,行事不择手段,更非良善之辈。
“太平道,黄巾!”许褚闻言,暗暗记下。
“中原之事,不比西域。”陆翊数年来已有所得,“此间人口众多,多有卧虎藏龙,势力错综复杂,真正的战场,或许不在武道之间,而在世俗人心!”
许褚神色一怔,似懂非懂,但他素来信服陆翊,暗暗记在心里。
“你我兄弟刚刚会面,却又不得不各奔东西。”陆翊面露遗憾之色,“我今日前来师兄府上,却是要立即北上五原。”
“为那夜叉瞳之事?”许褚对陆翊、珞伽两人事情略有所知,一听五原之名,立即反应过来。
“正是!”陆翊对许褚自无隐瞒,颌首道。
元夕之夜,他与珞伽酒饮微醺,情之所至,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有了夫妻之实。次日午后,珞伽就接到汉帝刘宏的反馈,允其率泸水月氏南下安定,但朝廷并不出兵接应,一切都要依靠自己。
两人一番商量之后,珞伽先行回归,提前准备,陆翊则入宫觐见刘宏,告得事假,定于清明之后,北上接应。
陆翊今日毫不犹豫相助珞伽,只因他相信,某一天若他需要帮助,珞伽亦会毫不犹豫地相助于他。
“是以你到师兄府上,就为那月氏女子之事?”正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史阿沉稳的语声。
“泸水月氏如今回归,于大汉有利无害。”陆翊颇感无奈,苦笑道,“当年定远侯亦与西域女子相好,这才有宣僚公其人!”
这位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对异族抱有一定成见,陆翊不得不搬出墨家前辈,以堵史阿之口。
“史二哥回来啦!”许褚一见史阿,拱手问好。
史阿冲许褚略一颌首,算是作答,他双目似电,直视陆翊,“你倒是足够自信!难怪王师将钜子令传给了你!”
钜子令,又名降龙剑,正是墨家钜子的信物。陆翊既得王越交付此剑,已经踏上钜子之路,但按墨家传统,还须入世十年,方有钜子之实。
史阿一向自视甚高,又是王越亲传大弟子,若说他对钜子之位毫无念想,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此言一出,也不知说的是陆翊胆敢自比定远侯班超?还是陆翊太过相信“夜叉瞳”珞伽?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陆翊沉声道。
此言为墨家前人遗训,昭示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者不惑之意。
陆翊虽然一向尊重大师兄史阿,却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本心,他觉得值得的事,自然不会放弃。
“多年以来,诸羌、鲜卑在朝中多有耳目!”史阿不置可否,话题一转,“泸水月氏内附之事,怕是不日即为和连等人所知。”
他曾在西凉军中作战,此言绝非空穴来风。
“多谢师兄提醒!”陆翊拱手感谢。
“北地太守皇甫嵩,与我相交匪浅。”史阿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递给陆翊,“你持此书见他,或许能有少许帮助。”
泸水月氏南下安定,北地正是必经之路。到底是同门师兄弟,史阿口中虽然毫不留情,暗中已为师弟做了准备。
他见陆翊作势长揖,抬手阻止道,“宫中有讯息说天子将迁皇甫嵩为将,随大将军何进讨伐黄巾,希望你们还赶得及!”
他随侍皇子刘辩多年,与宫中宿卫交好,此话也非信口开河。
陆翊退后数步,双手一拱,长揖到底,并未言谢。
师兄弟之情,若到得深处,反而再也无须半句言语。
072 谁的愿望 谁的战场 下
转眼已是芒种;北地郡,富平城。
眼见最后一批月氏人马进入城中,陆翊、珞伽终于松了一口气。
北地为凉州紧邻河套平原的边郡,富平为郡中治所。
月前,陆翊骑铜爵马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天子使者前见到太守皇甫嵩,递上史阿手书,并解说其中缘故,得到皇甫嵩支持,允许泸水月氏入城避难。
此时,皇甫嵩已被朝廷征为左中郎将,前往冀州平定黄巾之乱,新任太守未定,所幸皇甫嵩威望甚高,郡中长史盖顺也为明理之人,是以一切顺利。
众人在城中刚刚安顿下来,北地长史盖顺就已找上门来。
“鲜卑大军已至城外,点名要夜叉瞳出去相见!”盖顺神色肃然,开门见山道。他为西北名将盖勋之子,能力颇为不凡。
陆翊与珞伽对视一眼,均知朝中果有鲜卑耳目,且辅以飞鸽玉雕等传讯之术,否则断无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赛尔坦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旁的阿娜尔面露悲色。
此番泸水月氏南下,赛尔坦为补当年无心之过,自告奋勇率本部近千战士断后,为月氏主力争取时间。
但眼下并非悲伤之时,珞伽星眸一寒,背负月牙双戟,往外就走。
“盖长史,城中可有铁胎大弓?”陆翊忽地问道。
盖顺神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当年‘开山钺’夏育任北地太守之时,曾留下一张六石弓,一直无人能开!”
汉制一石约合后世五十三斤,六石弓则为三百余斤,当时则可比拟大鼎,且拉弓不比端举,非天生神力或一流以上强者,绝无可能使用。
“快让人取来!”陆翊眼神一亮,“和连的人品,果真不怎么好哩!”
沙场交锋,不比武者单挑,弓箭之利,实在至关紧要。
城池北门外两里左右,数万鲜卑大军刀矛如林,杀气凛冽。
鲜卑大王和连一身雪白裘衣,神色倨傲,舒适地倚靠在一辆华丽的大辇之上,背后一杆金色牙纛,高达三丈。
大辇左右,贺兰瀚海胯下黄骠马,肩扛罗睺枪,慕容长河手执计都刀,端坐雪花骢上;两人往外,又有鲜卑各部大人、小帅十余人。
时间匆忙,鲜卑大王和连仅来得及集聚小半人马,但漠北仅余的两名绝顶高手,却都在场。
远处吊桥放落,城门大开,冲出一骑,人马俱作紫色,直往鲜卑大军而来,到半里开外停下,恰在普通弓弩射程之外。
“夜叉瞳!”
和连一见来人,恨意顿生。
和连此番率大军追击月氏而来,兵力处于绝对优势,攻城之前,忍不住要见一见珞伽,以逞威风。
珞伽神色冰冷,静静地打量着对面众人。
鲜卑人马中忽然冲出数十骑,到珞伽马前数丈外划出一道弧线,扔下一堆首级后,奔回军阵。
珞伽认出地上首级正是月氏族人,其中一个须发略白、怒目微张,正是领军断后的赛尔坦,星眸寒意大盛。
“赛尔坦这老小子,当年本王笼络他不成,只得收买车鹿会、热古力,不想还是被你逃过一劫!”和连邪异的眼神中,怨毒、快意交织,有若癫狂。
珞伽霍然明了,原来当年酒中下毒之事,竟是和连所为,他借槐枞心腹之手,一箭双雕,端的是歹毒无比,无愧“毒那伽”之名。
唏律律~!
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马匹嘶鸣声,只见一匹体格雄健的黄铜色大马四蹄如飞,疾驰而来,马背上空无一人。
就在众人错愕之间,那马已到珞伽旁边,马腹下倏地有天青色光芒亮起,一道人影翻身跃起丈许。珞伽浑身紫色真气凝若实质,瞬间赶到那道人影脚下,双手一托,将对方送上数丈高空。
真气光芒中,空中的人影张弓搭弦,已是一箭射出。箭芒居高临下,一闪即逝,出现在鲜卑金色牙纛前方。
贺兰瀚海早在对方张弓之时,已然跃上大辇,罗睺枪真气吞吐,挑向箭芒。与此同时,慕容长河也跃上半空,计都刀光芒闪动,斩在罗睺枪上。
铿~!
刀枪分开。
噗~!
箭芒穿过鲜卑大王和连的额间,透体而出,将他眉目中的惊愕、意外之色定格在那一瞬间。
事出突然,场上数万人马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何事,俱都怔在当场,只有贺兰瀚海骇然望向慕容长河,两人四目相对,神色莫名。
与此同时,空中那道人影翩然落下,跨坐在回奔过来的铜爵马背上,光芒散去,显出样貌身形,正是陆翊。
珞伽、陆翊一举得手,再不犹疑,策马疾驰,在鲜卑大军反应过来之前,退回富平城中。
------------
数千里之外,钜鹿郡,广宗城。
数月前在石头村口,韩龙诛杀孙仲等人之后,取下一与自己体型相当的贼人服饰换上,又将群贼尸首掩埋,这才扮作黄巾弟子,混入邺城之中。
当时邺城已经陷落在黄巾手中,张角召集附近州郡人马前来,却是要向雒阳一带发起进攻。
黄巾前锋渠帅波才等人很快打到颍川郡一带,将汉军右中郎将朱俊困在长社城中,又与前来助战的左中郎将皇甫嵩僵持;张角主力也在邺城与汉军北中郎将卢植所部交锋,一时胜负难分。
不久形势急转直下,首先是波才被皇甫嵩用计大败,接着张角也被卢植所破,南阳一带,黄巾渠帅张曼成更被汉军阵斩。
张角等人善于装神弄鬼、背后算计,于治国用兵却是外行;麾下百万信徒,多为不堪朝廷压迫而急病乱投医的无知百姓,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这般人等,打顺风战尚且还行,一旦战败,顿时溃不成军。
黄巾主力节节败退,被卢植大军围困在广宗城中,士气低落,人心惶惶。韩龙乔装打扮,等待数月,早已熟知张角行踪,终于决定动手。
夜色之中,一道人影晃若轻烟,在原郡守府中飘忽起落,很快来到后院寝楼,正是韩龙。
或许因为城外卢植大军压境,城内戒备森严,张角寝居之处,反而并无军士把守。韩龙戳破窗纸往里一望,见屋内一人神态飘逸,黄巾束发,一身金丝杏黄道袍,在灯烛前皱眉未眠,正是军中所见“大贤良师”张角。
“什么人?”张角修为高深,极为警觉,一把抓起案几上的幻神杖。
韩龙见行踪已明,索性推门而入,两人四目相对。
张角神色一怔,认出来人,“剑客韩龙!”
当年在交河城外,他曾目睹对方与华雄、管亥等人交手,且韩龙在幽州也曾与太平道为敌,他早有所闻。
“你有重伤在身?”韩龙近年来已入炼神,目光何等锐利,与张角近距离相持,很快发现不对。
“嘿~!天意如此!”张角神色莫名,自嘲道,“当年剑宗与邪尊一战,本已重伤,张某伏在百里冰川,伺机偷袭,被他随手反击,受创不轻,至今难愈。”
“那不如再让韩某送你最后一程!”韩龙恍然,却无半分怜悯之心。
一言未落,浑身蓝色真气透体而出,剑气纵横,似有满天霜雪凭空出现,朝张角席卷而去。
张角长啸一声,顿有土黄色真气环绕上下,幻神杖势若龙蛇,与韩龙战在一起。
啸声远远传开,府内黄巾军士俱被惊动,纷纷奔向后院。
首先赶到的,却是张宝,正见到一蓝一黄两道气芒掀开屋顶,冲天而起。
“十步一杀!”气芒中倏地传出一声爆喝,接着满天气芒炸开,一道黄色身影无力跌落,正是张角。
“大兄!”张宝猛地扑上前去,将张角抱入怀里,只觉气息断绝,再抬头时,屋顶已是空无一人。
073 山河表里 烽火连天 上
汉中平五年(公元188年),元夕;雒阳北宫,濯龙苑。
又是月满云湖之时,林苑内外,花灯流转,烟火如雨。
龙首山楼阁之上,依然有宫女歌舞,依然有张让、赵忠随侍,只是汉帝刘宏的气色,比起数年之前,却更见衰败。
三年多前,黄巾乱起,波及大半州郡,刘宏以皇后之兄何进为大将军,征卢植、皇甫嵩、朱俊等人为将,后调董卓取代卢植,至同年十一月,先后斩杀张角兄弟三人,平息叛乱,改元中平。
光和七年,亦是中平元年。
当年底,豫州刺史王允破黄巾,得张让宾客书,言其与黄巾勾结,呈交汉帝之后,反被张让巧言推脱,并构陷王允入狱,幸得大将军何进、故太尉杨赐、司徒袁隗上书,这才幸免于难。
张让等人在天子面前所得恩宠,以及汉帝刘宏之昏聩糊涂,由此均可管中窥豹、得见一斑。
“阳翟近日没来闹腾了?”刘宏似有所思,问道。
赵忠瞥了张让一眼,这才回道,“阳翟长公主与太后家的假小子一向亲近,这些日子更是形影不离,似与皇子协往来颇多,却是很少再来苑中了。”
当今董太后,出自陇西豪门董家,赵忠口中的假小子,正是董白。算起来,她应是董太后的远房孙女一辈。
“依臣之见,陛下对陆家儿郎极是恩宠,不知何故?”张让忍不住问道。
天子刘宏不仅阻止阳翟公主骚扰陆家儿郎,更在当年借月氏回归、射杀和连之事,力排众议,设立羽林北骑,以陆翊为校尉,月氏珞伽为副。
虽不过三百人马编制,但名份摆在那儿,普通人一生难以企及,着实非同小可。刘宏又允其出京作战,多方历练,可谓简在帝心!
“世人都道寡人糊涂,张伴伴莫非也作此想?”刘宏哈哈一笑,神色殊为奇怪,似有嘲讽之意。
“臣万万不敢!”张让急忙躬身道。
“寡人此举,不过是先予其利,欲得墨家钜子一诺!”刘宏神色悠然,语出惊人。
陆翊,字子羽,得“剑宗”王越的真传,持有信物降龙剑,乃是新一代的墨家钜子。张让耳目遍布天下,对此自然早已知晓,只是依然不明其中道理,不禁面露疑惑之色。
刘宏淡淡瞥了张让一眼,却不直接解答,转而问道,“当今天下局势,张伴伴如何看待?”
“陛下英明神武,虽偶有宵小作祟,却无大碍。”张让虽觉天子表现有些陌生,但多年习惯,阿谀奉承之词,脱口而出。
刘宏又是一阵大笑,缓缓道,“为君之道,不过权力平衡而已。当年武帝纳董仲舒之言,以固皇权,后又增设大将军之职,以分朝臣兵权。”
此言一出,刘宏整个人竟似先祖附体,真有几分神武之气。
“此后历代帝王,多以外戚担任大将军一职,又宠信中朝散骑。”刘宏继续侃侃而谈,“其中固然有亲疏远近之故,背后根源,还在分权。”
张让、赵忠倚仗天子恩宠,虽各有小能,于治国安邦之道却是外行,此刻听到刘宏一番言语,不由惊得呆了。
“自董仲舒以来,外朝大臣、地方官员多以儒家士子担任,势力膨胀,甚至可掌天子废立,对皇权实已构成极大威胁。”
刘宏话题既起,兴致盎然,“寡人向来偏袒你等,兴鸿都门学,又引佛教东来,其中缘故,正在于此。”
“臣等受教!”张让、赵忠拜服在地。
两人到底不过是奸佞之臣,看不出刘宏此举乃是舍本逐末、抱薪救火,既不能理顺朝政,又激化内外矛盾,实乃取祸之道。
“外朝大臣时常谏言,指责寡人贪财享乐。”一言及此,刘宏面露嘲讽之色,“其实,关东门阀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钱财又何尝比寡人差了些许?再如他们交口称赞的大儒马融之辈,更不曾少了半分享乐?”
刘宏此言似是而非,须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其位,谋其政”,手握大权之人,是非之别,并不在你享乐多寡,而在你是否称职!
若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纵然你在宫中酒池肉林、歌舞喧天,亦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君主。
如若不能,纵然你衣衫褴褛、清廉如水,亦并无资格高居帝王之位。
刘宏一叶蔽目,不解其中真意,张让、赵忠却为之击节赞叹,敬服不已,顿觉此前卖官鬻爵、搜刮钱财之举,实无半分差错。
由此可知,世间无论何等人物,无论行善作恶,若能做到数十年如一日者,在其内心深处,定有一套自洽的看法,让其心安理得。
“张角兄弟虽然授首,但河北盗贼并起,多有假借其名者。”
刘宏绕了一圈,回到开始的话题,“且荆扬两地时有叛乱,幽凉二州更有反贼勾结外敌,山河表里,烽火连天,如此气象,岂无大碍?”
“臣愚钝,不及陛下远见!”张让刚才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赶紧自贬。
“叛乱虽多,却不触及朝廷根本。”刘宏神色怅然,叹息道,“寡人所忧者,乃天下兵权已不在掌握之中。”
“数年来,大将军何进借平乱之机,已将北军五校精锐尽数掌握,”张让这下回过味来了,接过话题,“又与关东门阀勾搭,州郡兵马亦听其指挥,实在有负陛下深恩!”
外戚何进此举,从事实上破坏了天子刘宏的分权格局,自然不称帝心。
“那陆家儿郎虽有文武之资,在中原跟脚却浅,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赵忠在一旁道,“且墨家传人素来顽固,未必能如陛下所愿!”
“剑宗”王越,正是先例!
“赵伴伴所言无差。”刘宏神色莫名,叹息道,“寡人所求,不过是让陆家儿郎将来护得协儿一条性命!”
皇子协,聪慧机敏,甚得刘宏欢心,远在皇子辩之上,本想立为太子。但如今何进兄妹大势已成,刘宏只得退而求其次,希望护其性命。
皇后何氏善妒,皇子协刚一出生,生母王美人就被何皇后鸩死,全仗董太后才活到现在。
刘宏深知自家之事,断非长命之相,董太后年老,若无可靠之人照顾,皇子协必遭何皇后毒手!
陆翊既被王越选作墨家继任钜子,则比之史阿更加可靠,且他与月氏珞伽纠葛不浅,断难与关东门阀合流,有其守护皇子协,刘宏可以安心矣!
“陛下圣明!”张让至此方才明白天子的盘算,陡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臣另有一计,如今天下乱贼四起,西北叛军精锐,离京畿不远,威胁甚大,陛下莫如借机另组一军,以亲信之人统率,如此更可无忧!”
刘宏一听,拍手赞道,“张伴伴此言大善!”
“陛下亦可昭告州郡军中锐士入京,亲自讲武点兵,从中择优录用,以收天下豪杰之心。”
张让能有今日,却也有些谋略,他前后两番建言,颇有釜底抽薪之妙,可让天下兵马再集天子之手。
“大善!大善!”刘宏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怀大畅,“届时还可增加一笔不菲的内府收入!”
故太尉段颎、前太尉张温等人,当年虽有大功,亦须先向天子献上巨额钱财,方才得以任职。
数月前,沛国曹嵩虽无政绩,却因捐钱亿万,由大司农升任太尉一职,位列三公之首。
赵忠旁观者清,知道新军组建之时,能否真正出任带兵校尉,还得看花钱多寡,他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从中谋取个人利益,自是乐见其成。
若董白在场,定能明白天子刘宏的问题所在,正如当年申屠越在诸子门学中所言:治国用兵,不在知与不知,而在能与不能。
纵然知晓万般道理,如不能掌控自身贪欲,终究只是一场虚幻。
074 山河表里 烽火连天 下
半月之后;右扶风,董军营地外。
破虏将军、斄乡侯董卓一身戎装,伫立在渭水北岸,身旁一人身着黑袍,面白无须,正是西凉魔士李儒。
自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乱起,董卓的仕途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当年六月,被朝廷拜为东中郎将,代替北中郎将卢植讨伐冀州黄巾主力,两月不克,被朝廷罢免至廷尉受审,判减少死罪一等,年底被赦。
次年三月,董卓再拜中郎将,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讨伐北宫玉、韩遂等西凉羌豪叛乱;八月,皇甫嵩被免,朝廷拜张温为车骑将军,董卓为破虏将军,继续与西凉叛军作战。
同年底,北宫玉、韩遂叛军退入金城一带,张温兵出六路,尽遭失败,唯有董卓一军全师而还,因功封为斄乡侯,封邑千户。
至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叛军韩遂杀北宫玉、边章、李文侯等,与扶风马腾共扶王国为主,继续寇掠三辅之地,与董卓等人相持不下,直至如今。
“文优,小白自京中所传讯息,你却如何看待?”此刻的董卓,一反在外人之前的嚣张跋扈,颇有几分枭雄之姿。
“自黄巾乱起,数年来天下烽火不断。”李儒神色莫名,沉吟道,“天子意欲组建新军,看似合情合理,我却以为其中另有缘故。”
“呃?”董卓似感意外,转首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自光武帝以来,朝廷不设丞相,削弱三公权力,又以刺史为一州长官,严格控制地方军队,且多用外戚、宦官掌握朝堂军政大权。”
李儒眼中精光闪动,展开话题,冷然道,“其中根源,无非为了集中皇权,提防门阀豪右。”
自古以来,因权力不等、贫富悬殊,资源分配极其不均。
真正能对皇权造成威胁的,不在乡野草民,而是门阀豪右,如秦末陈胜、吴广,又或黄巾张角兄弟,在朝廷的职业军队面前,不堪一击。
董卓知李儒言不止此,但听不语。
“南阳何氏得为皇后,因其出自寒门,与关东门阀素无瓜葛,天子以何进为大将军,亦源于此。”
李儒目露讥讽,继续道,“可叹何遂高见识短浅,反与关东门阀勾勾搭搭,丧失立足之本。”
何进,字遂高,皇后何氏同父异母兄,原为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在黄巾之乱中得封大将军、慎侯,以汝南袁绍、南阳何颙等人为府中亲信幕僚,与关东门阀多有往来。
“哼~!”董卓闻言,冷哼一声,“何遂高不过屠狗之辈,有何能力身居大将军一职,那皇子辩出自何氏,亦顽钝不堪,远不如皇子协聪慧!”
董卓出自陇西豪门,年少时以良家子出仕羽林郎,来历虽不比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等关东门阀,但比起南阳何氏,仍有足够的优越感。
这等大逆不道、妄议正统的言辞,也只有董卓这种出自边地的军阀枭雄才敢说出口来。一旁的李儒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董卓略一思忖,转而问道,“文优,既知此事,我等可能从中谋取利益?”
如今天子无道,尽失人心,不仅有黄巾余部、汉中米贼等乡野百姓叛乱不止,亦有中山相张纯、泰山郡守张举、金城韩遂等豪右起兵。
至于汝南袁氏、陇西董卓等内外势力更是野心勃勃,伺机而动。
“关东这潭浑水实在太深,主公可还记得四年前征讨黄巾之事?”李儒神色阴冷,缓缓摇首,“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即可。”
“当年某以厚礼托于张让、赵忠两人,方才替下卢植,正欲建功立业。”
一听此言,董卓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不料竟有人持汝南袁氏信物,令某不得挫动张角主力,后某因此免职下狱,袁氏竟束手旁观!”
那是董卓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若非董白、李儒再以厚礼贿赂张让、赵忠等人,为其多方奔走说情,他未必能够活着走出天牢的大门。
董卓早年得段颎举荐,投到司徒袁隗门下,背靠大树,是以仕途一帆风顺,并通过袁隗远亲、中常侍袁赦,与董太后攀上亲属关系,在朝堂内外,更加如鱼得水。但此事之后,在董卓心中,与袁阀的香火之情渐淡。
“在关东门阀眼中,我等出身边地,自是化外之民,已有段纪明之事在前。”李儒冷笑一声,目光更见冰寒,“主公无须在意,值此多事之秋,手握精兵强将方为王道!”
前太尉段颎,字纪明,武威人,乃是西北边地最为杰出的军中统帅,与诸羌作战十数年,终结汉羌百年战争。
到得后来,却因不被关东门阀接纳,不得已投靠中常侍王甫,于光和二年(公元179年~180年)底,被时任司隶校尉的阳球下狱鸩杀。
此事大寒西凉将士之心,多有反投诸羌豪强之举,北宫玉、韩遂麾下,就有不少当年跟随段颎作战的精锐士卒。
董卓闻言颌首,忽地由此想起一事,“那吴郡陆子羽、月氏夜叉瞳领羽林北骑三百,近年来四处作战,却是不容小觑!”
当年,董白回报在诸子门学所见所闻,董卓虽不认同其中理念,却不敢轻视对方的力量,后又得闻和连在两军阵前被一箭射杀之事,震惊之下,对陆翊印象尤为深刻。
“两人一为墨家传人,一为月氏胡女,断难进入关东门阀的势力圈子。”李儒细眉一挑,建言道,“若有机会,主公倒不妨招揽一二。”
在李儒这位魔士看来,这世间的关系,原本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害,而敌人的敌人,常常就是朋友。
对方既然难容于关东门阀,则与董卓这等凉州将领,并非没有合作可能。
这亦是董卓的理念,是以多年以来,两人极为相得。
“小公子曾在碎叶城长驻数月,正是最合适之人。”李儒补充道,“武威段煨,曾在碎叶城多年,亦是不错的人选!”
“可!”董卓素有枭雄之志,深知人才的重要,是以几番招揽吕布,自然不会错过陆翊等人。
关东事务暂且了结,眼前董卓尚有一件要事需要处理,“那新朝宝藏之事,还得劳烦文优!”
此时距离上次长安建章宫寻宝,已过去四年有余,如今“吉祥天”沧月又传来宝藏讯息,这次却在潼关一带。
“那高顺替沧月传来讯息,定于惊蛰之日,在大河风陵渡南岸会合。”李儒似有所思,望向董卓,“此番除了华雄,还请主公调张绣随我一行!”
张绣,武威人,董卓麾下悍将张济侄子,年纪虽然不大,一身修为却是非同小可,作战极其悍勇,不在华雄等人之下,从此次征讨北宫玉、韩遂等人的战争中脱颖而出。
如今董卓领军讨伐西凉叛军,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实难离开,但寻宝一事也极重要,倘若只有华雄相随,李儒却是不大放心。
“呵哈哈呵~!”董卓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仰首大笑,“张佑维少年英豪,正该随文优前去多加历练!”
整顿麾下兵马,打点朝堂上下,俱都需要海量财物,董卓正愁囊中羞涩,新朝宝藏之事,自然不容轻视。
075 风陵渡口 一水寒烟 上
惊蛰;左冯翊,风陵渡北岸。
大河在阴山南麓往东过五原、云中两地,为吕梁山所阻,转而南下,过壶口、龙门(有别于雒阳龙门)两处险道,至潼关一带再次东行,水流放缓,形成万里长河上最大的渡口,是为风陵渡。
此时凛冬刚过,大河解冻,正是凌汛之时,波涛汹涌,又有积雪残冰,难以摆渡,往来商旅俱被困在渡口两岸,一时之间,客栈人满为患。
时值清晨,空中忽地下起朦胧细雨,连绵不绝。雨落寒烟,将茫茫河水笼罩在一片朦胧当中,更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葛老弟,早哩!”温老汉步入新康酒肆,身后跟着温婷儿、豆包儿,豆包儿手中又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
温老汉招呼的对象,正是此间酒肆的老板葛大斌。
这些年来天下不宁,河西更是乱贼四起,他一家人早就回到太原老家,如今又打算南下关中,不料河水解冻晚了一些日子,遂被困在风陵渡口。
“温老伯,你也早涅!”葛大斌看上去三十来岁,吊梢眉,鹰钩鼻,长相颇显寒碜,却有一副高大强健的身板,乃是一条典型的西北汉子。
“看这样子,今儿个又难以渡河了!”温老汉一边叹息,一边寻了一处靠窗的酒桌,一家人团团坐下。
“温家小妹,孩子身体没事了吧?”酒肆老板娘夏雨儿凑了过来,她略有几分姿色,身材更是不差,惹人注目。
温氏一家困于此间数日,作为同行,与酒肆老板夫妇已经相熟。
“多谢雨儿姐关心,豆汁儿已经没事哩!”温婷儿婉然一笑。
她数年前已与豆包儿成亲,婚后育有一子,小名正是豆汁儿。
两人正在寒暄之间,门外脚步声响,看来又有客人到了。
“疯婆子,还不快去招呼客人!”葛大斌一边摆弄店内桌椅,一边冲自家媳妇儿嚷嚷。
夏雨儿杏眼一瞪,语气颇不耐烦,“你个大傻子,难道老娘现在不是在招呼客人么?”
这两口子的相处方式异于常人,打打闹闹,没事就拿肉麻当有趣,却透着几分莫名的温馨。温氏一家早已见怪不怪,俱都笑而不语。
“哎哟!葛大爷,你这就是拿猫姐当作外人了!”伴着一道嗲嗲的女子声音,门口进来两人。
一名女子当先而行,怀抱一只波斯猫,大约三十出头,衣着华丽,但见眉目如画,生得一副好容貌,可惜肩宽体壮,顿时打了几分折扣。
紧随其后的男子四十来许,其貌不扬,中等个子,一身儒士打扮,气息沉稳,却似颇有几分学识。
“原来是猫姐、兔哥来了!”葛斌嘿嘿一笑,认出来人。
华服女子唤作区寒,出身雒阳富户,最爱吃吃喝喝,又喜小猫小狗,虽无所出,却把猫狗当作子女看待,自称猫姐。
后面的中年男子名叫郑经,原为开阳太学士子,饱读诗书,入赘区家为婿,祖籍太原晋阳,生肖属兔。
两人也是此间熟客,此番北上探亲,适逢贼兵作乱,遂提前南归。
“猫姐!”
温婷儿眼神一亮,出声招呼。
区寒眉目一转,瞥见温氏一家,面露喜色,“不想在此遇见温家小妹!”
两家原来也是旧识,温氏父女曾在晋阳城中开店,手艺远近闻名,素有“吃货”之称的区寒在其间逗留之时,自然寻上门去,就此相识。
“咱们拼为一桌吧,这顿猫姐作东!”区寒为人大大咧咧,从不与人见外,向来又以雒阳富婆自居,言谈举止之间,尽显豪气。
温婷儿对她颇为了解,也没客气,“如此倒让猫姐破费了!”
葛大斌夫妇见状,急忙帮着拼桌,问起要些什么酒食。
区寒家财万贯,又好吃喝,言语之间霸气十足,“先来两条金鲤,一条清蒸,一条红烧,鸭片汤、酱春笋每人一份,肉夹馍十个,汾清酒两壶!”
大河盛产金鲤,尤以河水刚解冻时为上,因捕捞不易,价格不菲。
“得涅~!”葛大斌素知区寒豪气多金,答应得毫不犹豫,他让夏雨儿在前店招呼,自行下到后厨,整治酒菜去了。
区寒是个闲不住的主,挨着温婷儿坐下,问道,“原来你们离开晋阳城了,难怪猫姐上门找不着踪迹!”
“前些日子有不少人自常山、上党等地逃难过来,谈及白波贼作乱,即将攻打太原。”温婷儿神色幽幽,叹气道,“我们一家寻思,还是南下关中安稳一些,就等着摆渡过河哩!”
“可不是哩!”区寒一听,急忙道,“我俩也是听到这个讯息,刚过元夕就急忙南下,就怕遇到乱兵!”
“还不止呢!”温婷儿双眉一蹙,继续道,“听河西那边过来的熟客提起,那盘踞在居延泽一带的屠各胡,也要打过来哩!”
屠各胡,原为匈奴的一支,以骁勇善战闻名,后因在骠骑将军霍去病手下失去祭天金人,恐遭单于降罪,遂内附汉廷。
如今分布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等地,但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却留在居延泽,时常作乱。
“如今朝廷势衰,什么阿猫阿狗都要跳出来作怪哩!”温老汉听到此处,忍不住叹息道。
“温老伯,你这就不对了!”区寒瞥了温老汉一眼,嗔怪道,“这猫狗它得罪你了,怎么可以随便侮辱?”
“不是阿猫阿狗,是魍魉魑魅!”郑经一见自家媳妇儿这气势,知道她又较上劲了,连忙出言圆场。
温老汉脾气甚好,见状摇了摇头,一笑了之。
众人谈话之间,酒肆内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葛大斌、夏雨儿两家的父母也呆不住了,从后院出来帮忙招呼。
“你说这并州刺史张懿大人,咋就拿这些贼人毫无办法哩?”豆包儿一直照顾孩子,此时也忍不住掺合进来。
“并州军也就那武猛都尉丁原一部有些战力,却被鲜卑人拖在云中、雁门一带。”郑经见众人有些茫然,忍不住再次开口,“对白波贼、屠各胡的来犯,丁原却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
“噫~?”夏雨儿正与老母端着酒菜上来,闻言插嘴道,“北边前些年不是出了一个五原吕布么?号称什么龙城飞将?难道还挡不住各方乱贼?”
“吕奉先?!”郑经闻言,目现讥讽之色,“此人据说有鲜卑血统,张懿大人孝廉出身,乃太学中有名的前辈,却如何信得过他?”
边地胡人以肉食为主,又长于马背之上,大多骁勇善战,汉廷因此常征胡人入军,号为义从。
但在关东门阀、太学士子的心中,汉夷之防甚重,似吕布那等出身,任其立下何等战功,依然难以得到认可。
“似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也敢妄论五原吕奉先的是非!”酒肆内忽地有人笑道,“这汉家朝廷,还真是腐朽不堪了哩!”
076 风陵渡口 一水寒烟 下
众人应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有一桌客人,俱都劲装打扮,持有刀枪,样貌举止彪悍粗旷,一看就不好惹。
其中居于上座之人,却是一名黑衣女郎,身姿绰约,背负双剑,脸上似笑非笑,正注视着这边。
区寒见状,心中恐惧顿生,瞪了郑经一眼,“看把你能得!”
她不敢指责对面气势汹汹的强人,对自家夫婿倒是称得上声色俱厉。
“尔等如此诽谤当今朝廷,就不怕掉脑袋么!”这个时候,郑经一反此前的懦弱,显露出几分男人的血气。
“朝廷?!”黑衣女郎闻言,不由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她瞥了左首的大汉一眼,“于毒,你把咱们的吃饭家什,拿过去让他瞧瞧!”
于毒狰狞一笑,把手中的大刀往肩上一扛,大踏步走向郑经等人。
“娘亲耶!”区寒出身富贵之家,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无论做什么,俱都有人宠着,何曾见过这等情势,吓得叫出声来。
“此事因郑某而起,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家人。”郑经再显男人本色,起身护在区寒身前,慨然道,“你们有什么本事,都冲着我来!”
“看不出来,你这读书人倒有几分胆气!”于毒略感意外,随即面色一变,“既然如此,那就纳命来吧!”
话音刚落,已是一刀斩下。
“啊~!”
区寒、温婷儿、夏雨儿等女子吓得尖叫出声。
郑经浑身一颤,闭目待死。
哚~!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郑经睁眼一看,只见于毒一刀砍在酒桌上,离他的身躯不过三寸。
他刚才血气上涌,并不觉得如何害怕,此时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反倒有些脚软,险些坐倒。
“你怕哈?”于毒心思得逞,嘿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方铜印,扔在桌上,神情倨傲,“瞧瞧这是啥!”
郑经手足发软,勉强拿起桌上铜印,举在眼前,只见印上刻着一行小字:平难中郎将,张。
他久在开阳太学,虽无一官半职在身,但见识并不算差,一眼就看出这方铜印的真假,且已知道对方的来头。
常山张燕,原为黄巾余部,后聚集百万之众,啸聚黑山,附近州郡并受其害,朝廷无力征讨。
不料张燕反而主动向朝廷乞降,天子刘宏喜出开外,遂拜其为平难中郎将,又让常山国举其为孝廉、计吏。
郑经心里虽看不上张燕等人出身,但眼前官印代表的却是汉家朝廷的威严,他双手举起铜印,颤颤巍巍地走到张燕桌前,恭恭敬敬地递上前去,“太学生郑经,见过张将军!”
汉廷不常置将军,通常一军校尉已是军中高级将领,但自黄巾乱起,诸将讨伐有功,天子常授出杂号将军、中郎将之职,俱都可称将军。
“退下吧!”张燕只是一时看不惯郑经言行,也不为已甚。
她与黄巾其他将领不同,知道流寇作战断无前途,是以选取并州、冀州、司隶交界处的黑山作为根据地,又组织耕种,自食其力,击退朝廷几番攻击之后,更主动乞降,以谋取更好的生路。
一念及此,张燕不由自主想起一道英俊挺拔的身影,心底爱恨交织,多年以来,始终难以忘怀。
吼~!
就在此时,外面忽地传来一声龙虎嘶吼,众人大惊。
嘶吼声刚落,酒肆门口忽然变得昏暗起来,张燕凝目望去,正见一道雄伟如山的男子手执大戟,踏步而来。
“五原吕奉先!”
张燕忍不住一声惊呼。
她久闻吕布之名,至今却未见过,但耳闻赤菟马嘶,目睹方天大戟,又见来人如此体魄,哪里还能认不出来。
郑经闻声望去,任是此前如何看待不起,见到此等人物,也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好一条威武雄壮的汉子!
旁边的区寒、夏雨儿见到吕布,更是心神俱醉,目露迷乱之色。在两人年少怀春的时候,何尝不曾期盼有这样英武雄壮的男子骑马而来,一是风儿一是沙,带着自己缠缠绵绵到天涯?!
倒是温婷儿一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感震惊,却并未失态。
吕布对此类情形似已司空见惯,只是淡淡地瞥了张燕一眼,自行寻了一处空桌,怡然坐下。
“壮士要来些什么酒菜涅?”夏雨儿一把揪开挡在身前的葛大斌,凑到吕布身前,洋溢着罕见的热情,身前颤颤巍巍。
这疯婆子!
葛大斌知道自家媳妇儿又犯了花痴,暗自撇了撇嘴,却是无可奈何,只得自我安慰:反正她也不会来真的,做男人要大度,何必计较太多涅?
“拣上好的酒肉,先来一桌!”吕布瞥了夏雨儿身前一眼,随后不复在意,他长于荒野,对吃喝并不如何在行,但数量上绝不能少了。
夏雨儿闻言,笑着退下,不到片刻功夫,就携酒肉上来,显然将吕布排在了最优先的位置。
吕布不以为意,将大戟随手放在桌边,一顿狼吞虎咽,转眼一桌酒肉就已下肚,他面不改色,冲目瞪口呆的夏雨儿道,“再来一桌!”
“白波贼杀来啦!”
酒肆外忽然有人惊呼,接着喊杀声、惨叫声连续响起。
温婷儿、区寒等人望了吕布一眼,却不如何惊慌,似乎有这雄伟如山的男子在此,原本谈之色变的白波贼也不算什么。
连张燕也制止住手下众人的骚动,一对妙目凝视着吕布,似在等他动作。
吼~!
酒肆外又有一声龙虎嘶吼传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吕布连人带戟忽然消失不见,只有张燕勉强看清吕布移动的轨迹。
外面的喊杀声倏忽而止,众人匆匆赶到门外,只见野地之上,尸横遍地,唯有吕布与一名高瘦道人隔空对立,旁边一匹赤焰烈马原地轻踏,似要腾云驾雾而去。
春雨连绵,两人一马全身却滴水不沾。
“五原吕布!”高瘦道人样貌平淡无奇,赤手空拳站在吕布对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吕布浓眉一蹙,喝道,“来者何人?”
他出来之时,附近已无活人,只有眼前道人卓立在场。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高瘦道人神色莫名,怡然道,“如若在南岸再会,你不妨唤老夫一声郭太。”
郭太,正是白波贼的大首领。
对方若是郭太,那地上白波贼的尸体作何解释?
郭太见吕布面露疑惑,不由大笑道,“老夫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无人能够猜测得到,奉先不必白费心思了!”
不知何故,他此言一出,转身就走,宛若闲庭信步,似慢实快,顷刻间来到大河水畔,一脚踏了出去。
噫~!
场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唤作郭太的高瘦道人,竟将滔滔河水视若无物,凌波微步,偶尔在漂浮水面的积雪残冰上一点,即跨出数丈,转眼消失在一水寒烟深处。
“哼~!”
吕布怒哼一声,牵过赤菟,一人一马跟到河边,一起踏了上去。
“这人的酒肉钱还没给哩!”
眼见吕布连人带马消失在远处,葛大斌忽地垂手顿足,叫出声来。
077 落日苍茫 浩荡百川流 上
风陵渡,南岸驿站。
与平常不同,这日驿站并不接待往来商旅,并有全副武装的精兵悍卒把守,严禁外人靠近,违者俱被暴力驱逐。
吕布来到驿站外,一眼就认出这些士卒的来历,正是早他多日随高顺先行南下的陷阵卫。见到吕布,负责门卫的什长立即迎上前来。
“沧月仙子已在里面等候,请主上随我入内!”陷阵卫什长右手捶胸,冲吕布行了一个军礼。
自数年前沧月将高顺、陷阵卫划归吕布之后,众人对两人的称呼就发生了改变,以吕布为主,以沧月为宾。
不过,在征得吕布的同意后,此番陷阵卫仍接受沧月的指挥。
“奉先来得倒是不慢!”一道略带揶揄的声音倏忽响起。
此时吕布刚踏进驿站大堂,闻声望去,就见右前方一张胡椅上端坐一人,正是在北岸偶遇的高瘦道人。
“郭太!”吕布沉声喝道。单以身法而论,这人在他生平所见强者中,仅在当年两大宗师之下。
高瘦道人郭太闻言,哂然一笑,不复言语。
这间驿站显然已被重新布置过,诺大的大堂中,只摆着一张圆形案几,四周围着六七张胡椅,显得极其空旷。
场上有三人侍立,吕布认得正是高顺、司马貂、杜玉蝉,座上四人,除了沧月、鲁绝、郭太,剩下那名年轻男子却显陌生。
“奉先,且让奴奴为你引见一位新人!”沧月一见吕布,眼波流转,媚态尤甚,“秦谊,字宜禄,碎叶城纵横家传人。”
她仍是一袭黄纱蒙面,似已习惯如此。数年间她与吕布偶有往来,纠葛渐深,相互间的称呼早已有所改变。
吕布见那陌生男子颇为文弱,本不以为意,听到“碎叶城”三字,眼中精光大盛,凝神打望。
“见过吕兄!”秦谊神态温和,起身行礼,“当年交河城外目睹吕兄飞将之姿,至今为之惊叹!”
“宜禄客气了!”吕布见对方来自碎叶城,举止大方,言语间又挠到了自己的痒处,态度顿时不同,直接呼起秦谊的表字。
秦谊神态自若,似不觉得吕布此举突兀,静候吕布一起落座。
沧月见状,眉目之间笑意更甚,“奉先,宜禄可是奴奴的福星哩!”
“哦~?”吕布略感惊讶,目中露出好奇神色。
“当年建章宫寻宝失利,奴奴带人东奔西走,足迹遍布大河上下,却难寻宝藏端倪。”沧月黛眉轻蹙,让场上男子忍不住为之心疼。
此事吕布知之甚深,那年他被留在冷月山庄,恍恍惚惚之间,竟忘了胞妹珞伽欲领泸水月氏内附之事,兄妹间因此已生隔阂。但沧月数月后自关东归来,风尘仆仆,略带憔悴,吕布亦难以苛责。
“直至一年多前,宜禄上门效力,听闻此事之后,提出一个法子。”沧月略一停顿,那空灵而性感的吴侬软语再次飘荡,“宜禄当日言道,既然不知宝藏下落,何妨从藏宝人员入手?”
场上众人一听,俱都眼前一亮。
须知历代帝王,无论生前死后,身边都有值得信赖托付之人。
那新朝宝藏倘若真的存在,则必有藏宝之人,虽有极大可能已被王莽灭口,但未必没有幸存之人。而这类人员,绝非无迹可寻。
“李某来得却是刚刚好!”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阴冷的语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守门什长引着李儒踏进门来。后面紧随两将,一人虎体狼腰,豹头猿臂,正是华雄;另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不知来历。
“嗯哼~!”沧月轻声一笑,似在化解场上的尴尬。
李儒冷眼打量座上数人,问向沧月,“张宝兄弟起事失败,被朝廷所诛,自是不能前来,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白波军郭太。”高瘦道人眼中精光一闪,傲然道,“张角等人虽死,我太平道却并非无人,黑山张燕也在来途之中。”
此时白波、黑山两军声势颇大,李儒闻言,目光一凝。
“碎叶城秦谊。”秦谊不以为意,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此事莫非碎叶城也要插上一脚?”李儒神色一怔,望向沧月。
凭空多出一股势力,各方到手的收益岂非更少了?
“秦公子乃是奴奴的贵宾,与碎叶城一方无关。”沧月眼波流转,嫣然笑道,“不知魔士李文优又带了何人前来?”
“武威张绣,我家主公麾下小将。”误会既解,李儒嘿然一笑,上前入座,“适才听闻仙子所言,莫非已经找到藏宝人后裔?”
“不错!”沧月轻点螓首,娓娓道来,“王莽登基之前,曾效仿前秦赵高所置‘罗网’,蓄有一班精锐人马,号为春秋死士,不以沙场争锋见长,却极擅暗杀机关之术,首领唤作夏贺良。”
“夏贺良?!”李儒略感吃惊,“因蛊惑汉哀帝而被处斩之人?”
汉成帝、哀帝年间,经学名家甘忠可、夏贺良师徒以天人感应之说为据,组织一班同道作《春秋谶》,宣扬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先后上书二帝,劝其改朝换代,均被收入狱中,死于非命。
“是他没差!”沧月目光一凝,神色莫名,“只是早被王莽以李代桃僵之计救走,死的不过是一个替死鬼罢了!此人后来常领春秋死士替王莽诛杀异己,直至新朝末年,踪迹才从宫中消失。”
“却也不能就此断定这班人与藏宝有关!”李儒目露困惑。
“嗯哼~!”沧月又是一声轻笑,状极得意,“这就幸亏有鲁大师了!”
李儒霍然望向鲁绝,只听对方沉声道,“春秋死士精通机关、刺杀之术,自命穿山龙猊,每次出动办事,必在现场留下标记。”
穿山龙猊,即穿山甲,因其能力特殊,在古时颇为神秘,是以冠有一个“龙”字。人之本性,着实奇怪,夏贺良既为死士,连自家性命都不在乎,却仍然放不下一个“名”字!
听到此处,不仅李儒这等心思细腻之人,连吕布亦生出几分好奇。
“当年建章宫密室所得楠木案几,正有此种标记。”鲁绝嘿然一笑,给出如此答案。
鲁绝出自机关名门,那案几上的标志与原有雕纹融在一起,别人看不出差异,他却一眼识破。数月前沧月带人寻上门来求助,双方一拍即合。
至此,当年参与寻宝之人,除了事先知道真相的沧月等人,俱都恍然。
“不妨长话短说。”沧月神色一凝,示意司马貂摆上一张羊皮地图,“奴奴带人多方追寻,终于觅得春秋死士最后踪迹,就在熊耳山一带!”
078 落日苍茫 浩荡百川流 下
熊耳山,位于秦岭东段,北邻崤山,南接伏牛。主峰熊耳岭,集方圆千里钟灵毓秀于一身,从峰顶往四下望去,远处层峦叠嶂,群峰呈万山朝拜之势;近处水流浩荡,百川现群龙捧圣之状。
熊耳岭北坡极为险峻,仅有一条狭窄小径上山,至半腰却被一道宽逾三丈的峡谷阻断,峡谷往西而去,下有深涧奔腾,东侧山势相连,却为百丈悬崖,并无道路可通,对面山头高出五六丈,更非人力可以跨越。
峡谷对面,地势开阔,藏有一处古老的村落,当地人唤作兴坪寨,寨口一棵千金榆,高近十丈,粗逾七尺,有如神树。
临近黄昏,落日苍茫,山川锦绣,在千金榆上,婆娑树叶之间,卓立着一男一女,似已在此守候百年。
“老石头,午间来过一批陌生人,看装扮像是汉军的狗子。”说话的女子穿着红衣,身材火辣,背负一柄长伞,正是此间寨主,“红颜”米香玉。
别看她样貌不过二十来许,依然美艳动人,实则已近花甲之年。
那男子满头白发如瀑,眉目间一道淡淡的刀痕,看上去年过半百,略显老态,但面目依然英俊,却是此间副寨主,“白发”石中磊。
“数十年来,想打山上宝藏主意的,没有十拨人,也得有七八拨了,还不是统统化作深涧下的孤魂野鬼了!”石中磊嘿然一笑,不以为意。
米香玉忽地神色一凝,直视下方山路,“这回来的人不少,里面有两个点子看起来有些扎手哩!”
李儒接到手下探子回报,得知此间山腰情形,立知多半就是所寻目标,一面派人通知沧月、郭太两路人马,一面带华雄、张绣等人赶了过来。
好一处所在!
众人来到山路尽头,李儒眼见如此地势,感慨之余,心下更是笃定。
“文优先生,对面大树上有两名高手!”张绣眼尖,早已看到千金榆上的两人,上前小声提醒。
“佑维,你来替我拜山!”李儒略一颌首,对张绣道。他不修武道,在这深山之间,隔着老远的距离,说话难免少了几分气势。
张绣闻言,踏前数步,双拳一抱,冲对面朗声道,“破虏将军、斄乡侯董卓麾下,陇西李儒、武都华雄、武威张绣前来拜山!”
他虽不过二十来许,养气已然大成,此时提气扬声,声若洪钟,远远传开,在山谷之间回荡不已。
回音落尽,对面却毫无反应。
张绣目视李儒,得到确认后,再次吐气扬声,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对面依然没有回应,不待张绣重复第三遍,后面的华雄按耐不住性子,上前暴喝道,“兀那对面的狗男女,你华雄爷爷来此,还不快快迎接!”
李儒眼见华雄出列,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既然以礼相待行不通,让这糙汉试试也不失一个办法!
“老娘正愁闲得有些无聊,不如下去舒活一下筋骨!”米香玉舔了舔猩红的嘴唇,不待石中磊搭话,双手一展,跃下树去。
她脚下如飞,几个起落,已经来到深涧崖边,不作丝毫停留,纵身跃了出去,人在半空,背后长伞不知何时来到手中,倏地张开,下坠之势顿时一缓,整个人在空中翩然下落,红衣飘飘,身姿妙曼,恍若天外魔女。
“好一个风骚的娘们儿!”华雄嘿嘿一笑,邪心顿起,将凤嘴刀往人群一扔,在下方空手以待。他若知晓上方女子真实年龄,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张绣眉头微微一皱,携李儒退开数丈,来到西凉士卒之中,手握长枪“铁骑尖”,暗中戒备。
“哼~!”米香玉轻哼一声,“想占老娘的便宜,门都没有!”
她掌中长伞往外一斜,已然收起,同时腰腹一拧,整个人头下脚上,以伞尖开路,蓦地加速朝华雄撞去。
“来得好!”华雄如何把一名山野女子放在眼里,体内真气运转,双手一错,一手抓向长伞,一手探向对方胸腹之间。
眼见华雄如此下流,米香玉俏眼含煞,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伞尖弹出一柄利刃,冒着冰冷的寒光,朝华雄掌心刺去。
“华司马快退!”张绣一眼瞥见,急声大喝。
华雄亦知不妙,变招已然来不及,急切之间,使出一招懒驴打滚,堪堪避开红衣女子含怒一击,随即狼狈退入人群之中。
米香玉伞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凌空一个旋身,翩然落地。
“臭娘们儿,敢阴你家爷爷!”华雄恼羞成怒,一把抢过凤嘴刀,踏步攻上前去,刀气凌厉,已是全力出手。
咣当~!
米香玉横过长伞,与凤嘴刀相接,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声响。原来那柄长伞,竟是以镔铁打就,乃是她祖传的吃饭家什,金刚天罗伞。
她掌中天罗伞甫与凤嘴刀相交,顿觉一股大力袭来,知道不可力敌,立即展开身法,快若鬼魅,只与华雄游击。
似华雄这等力大刀沉者,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速度型高手,当年交河城外,剑客韩龙以一敌二,尤占上风,其中不乏此等缘故。
“红颜”米香玉功力虽远不如韩龙,速度却相差无几,华雄立即陷入被动。
观战的李儒也看出了不对,低声吩咐张绣,“佑维,你且上前相助!”
“看枪!”张绣大喝一声,这才持枪上前。
以二敌一,围攻女子,他显然颇感羞惭,是以先行喝破。
张绣使枪,力量不弱,更以速度见长,这一加入,顿时遏制了米香玉的机动,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就已处在下风,频频遇险。
若非张绣手下留情,“红颜”米香玉早就栽在当场。
华雄为人狠辣,此时怒火中烧,却不会怜香惜玉,他逮住时机,一刀斩下,直取对方左臂。
此时米香玉刚接下张绣一枪,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眼看就要惨遭毒手。
铿锵~!
东侧悬崖上忽地窜出一道身影,右臂一扬,挡住凤嘴刀,左手一拽米香玉,瞬间退出圈外,显出身形,正是“白发”石中磊。
穿山龙猊?!
张绣目光一凝,已然看清白发男子双臂所戴铁甲护手,形状酷似穿山龙猊的前爪,心底似有所悟。
“且慢!”华雄正欲挥刀上前,却被张绣横枪拦住。他心下大怒,就待发作,后面李儒早已走上前来。
“儿郎们方才多有失礼,还请两位海涵!”李儒冲前方两人揖手为礼。
石中磊嘿然一笑,却不答话。
“各位方才所为,我夫妇二人定当铭记在心!”米香玉俏目含煞,冷笑一声,“老石头,我们走!”
话音未落,两人撞入东侧悬崖,竟似凭空消失不见,恍若鬼魅。
079 帝王尘土 荒草没残碑 上
张绣一挺掌中的铁骑尖,拨开悬崖下的灌木枝叶,蓦地露出一个人形大小的石洞来,看上去幽深难测。
众人恍然大悟,张绣正要率先入洞,却被李儒伸手拉住,另外点了两名西凉士卒,让其先行探路。
两名士卒一手执盾,一手握刀,躬身进入山洞,不过片刻功夫,里面传出一声惨叫,另有一阵惊呼,就见一名士卒跑出洞来,满脸惊慌。
“里面有机关!”士卒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刘老三死得太惨了!”
“机关?”人群后方忽地传来一道沉稳的语声。
李儒、张绣回头望去,却是另外两波人马赶了过来,除了此前在客栈出现过的面孔之外,在风陵渡北岸露面的张燕、于毒等人也在其中,加上陷阵卫、黑山军,总数不下百人。
刚才说话的正是鲁绝,他分开人群,来到山洞前,神色一凝,“此间山石坚硬异常,竟然有人能掏出如此大洞?”
郭太身后走出两人,正是当年出现过的搬山道人、卸岭力士头领。两人赶到悬崖下,打量之后,亦感不可思议。
“或许只是外部如此,洞内未必都是这般石质!”鲁绝眉头一蹙,决定进洞探视一番,再做打算。
张绣见状,忍不住开口道,“方才有一对白发、红颜男女来袭,身手不差,后来逃入此洞之中,须得小心为上!”
他到底年轻,心中尚存一丝善念,对方虽非同一势力,也不忘提醒其注意潜在的危险。
“张兄弟有心了!”鲁绝颌首一笑,以示谢意,随即从背后取下一面百炼金刚盾,盾心似有一印,刻有古篆: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金刚盾在手,鲁绝不知按动什么机关,盾牌周围露出半尺长短的锋刃,顿时变为可攻可守的神器。
他与搬山道人、卸岭力士对视一眼,率先进入山洞,道人、力士手执奇兵怪刃,随后跟上。
三人入洞之后,再无任何声息。
沧月等人在等待之余,不免四处打量,见到峡谷两岸地形,都暗自叹气,知道除却山洞一途,怕是再难过去。
以吕布、郭太的高深修为,倒是可以跃出三五丈远,高度却是力有不逮,对面山崖陡峭,向内倾斜,毫无借力之处,稍有不慎,即会跌落深涧,纵有千百条性命,也得丢在这里。
情形如此,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得把上山希望寄托在鲁绝等人身上。
大约过得一盏茶功夫,山洞内一前二后,走出鲁绝三人。
“洞内机关还好处理,只是道路错综复杂,上下贯通,纵有司南在手,亦寻不到出路。”鲁绝眉头紧蹙,叹息道,“且山石坚硬,难以挖掘。”
司南,正是古时的指南针。
鲁绝与搬山道人、卸岭力士俱是此道高手,实在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等人物,能在整座坚硬无比的山崖中,掏出如此复杂的通道!
“那白发男子双臂所佩铁甲手,极似穿山龙猊的前爪。”李儒见状,沉声道,“且观两人武艺,绝不似沙场本领,倒更像江湖身手。”
在这山岭之间,能有如此多的巧合,应是众人所寻目标无疑。只是这一道峡谷、一面绝壁,却阻断了大家多年的念想,让人一筹莫展。
“嗯哼~!”沧月忽地一声轻笑,引得众人注意后,举起一块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令符,黑黝黝的,非金非铁,上面以金纹雕有穿山龙猊。
“春秋龙猊符!”鲁绝神色一变,惊呼出声。
场上众人俱是一脸懵懂,一起望向沧月。
“正是!”沧月轻点螓首,赞叹道,“鲁大师好见识!”
“相传此符为当年春秋死士首领夏贺良所制,认物不认人,怎会落在仙子手中?”鲁绝眉头再蹙,说出心底疑惑。
“年前听鲁大师提及穿山龙猊,奴奴忽地想起小时在家中见过此物,”沧月神色怡然,颇为得意,“遂回家取来,随身携带,想来或有需要之时。”
只是她既有如此信物,为何不早些拿出来?众人心中有此疑惑,面上难免表露出来。
“任性,可是女人的天性呢!”沧月眼波流转,嫣然笑道,“还请各位不要怪罪奴奴哩!”
纵有黄纱蒙面,她言行举止间仍是媚态十足,难掩倾城倾国之姿,让众人难以真的对她生起气来。
“若崖上人物真为春秋死士后裔,则见到此物,必将奉令!”鲁绝首先回过神来,“只是对方藏身暗处,还得先让对方露面才行。”
“嗯哼~!”沧月又是一声撩人的轻笑,望向吕布,“还请奉先代为呼唤!”
吕布闻言,向前踏出数步,来到峡谷深涧边,也不见如何动作,全身真气火焰大作,上下升腾,状若天神,蓦地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宛若龙吟虎啸,又若晴空霹雳,远远传到天际尽头,在群山百川之间滚滚回荡,似有铺天盖地之势。
场上众人虽早知吕布神勇,见此情景,仍然难掩心中惊骇。
那唤作郭太的高瘦道人见状,更是目中精光一闪,寒意凛冽。
峡谷对面的高崖上果然出现两道身影,正是红颜白发。
“何人来此大声喧哗?”石中磊吐气扬声,呵斥道。
他此言一出,声若洪钟,显得功力不俗,但比起吕布,却又相差甚远。
“春秋龙猊符在此,两位何不下来相见!”吕布接过沧月递过的令符,举在手中,暴喝一声,却未再用无双之力。
吕布雄伟如山,浑身火焰真气环绕,此时夕阳犹未下山,橘红色的光芒从西边倾泻而来,洒在一人一符之上,更是衬若天神下凡。
“是龙猊神符无疑!”米香玉娇呼道。红颜、白发夫妇身为春秋死士嫡系传人,目光锐利,自有一套辨别真假之法。
“时隔一百六十余年,终于等到正主找上门来了!”石中磊嘿然一笑,似有解脱之意,“五代传承守护,能在你我手中了结,也是幸事!”
“各位退开少许!”米香玉忽地一声娇喝。
吕布一言既出,下方众人正感忐忑,不知道对方见到春秋龙猊符,会做如何反应,闻言俱都大喜,神情振奋,纷纷往后退开。
轧轧~!
对面崖上忽地传来机关声响,只见一道精铁打就的梯子正缓缓探出崖面,朝着下方伸展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料到还有如此情景,唯有鲁绝与搬山道人、卸岭力士看得欣然颌首。
那梯子很快越过峡谷间的距离,“哐”的一声,卡在下方崖边两块山石之间,紧接着上方有石中磊的声音朗朗响起,“各位,还请入寨相见!”
众人对视一眼,略显犹豫。吕布神色自若,将春秋龙猊符还给沧月,手执方天戟,霍然迈步向前,当先踏了上去。
“嗯哼~!”沧月轻哼一声,紧随其后。
080 帝王尘土 荒草没残碑 下
有沧月所持春秋龙猊符在手,红颜白发夫妇表现得十分配合,对众人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此处果然是新朝春秋死士后裔的聚居之处,其中来历与众人所想大致不差,细节却有不小出入。
早在新朝覆灭之前,王莽就未雨绸缪,派夏贺良领着春秋死士,将原本藏于建章宫祭天金人下的珍宝黄金等物起出,又借出巡之机,掩护春秋死士将宝藏运到熊耳山中,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金分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白金为银锡合金,赤金即铜钱,自然不在王莽藏宝之中。
王莽推行新政,用意或许是好的,但操之过急,短期之内,触犯朝堂上下、乡野民间几乎所有人的利益,致使叛乱如雨后春笋,势不可挡。
他称帝不过十五年,即告灭亡,可谓史上极为少见的短命王朝。
新朝既灭,春秋死士遂奉首领夏贺良之命,隐居此间护宝,静待龙猊神符。
米香玉、石中磊祖上俱为春秋死士头目,一百六十余年来,在此已历五代,均不得离开,今日见到神符,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新朝宝藏,就在寨后山岭之上。”米香玉冲众人道,“此刻天色已晚,各位不妨在寨里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去寻宝不迟!”
沧月等人寻觅数年,眼见成功在即,虽然恨不得立即赶去藏宝之地,但也知道对方所言在理,自无异议。
次日清晨,众人匆匆赶到寨中广场集合,却不见“白发”石中磊,只有“红颜”米香玉背负金刚天罗伞,旁边一个二十来许的年轻人,双臂佩着穿山龙猊爪。
“老石头要留在寨中,这是犬子米多多。”米香玉为大家介绍道。
山寨面积不小,怕有百十人家,此刻也有不少居民往来,却对寻宝众人视而不见,显然早已得到寨主吩咐。
“各位既然带有充足人手,我们就不兴师动众了。”米香玉除了儿子,显然不打算再带其他人,“儿郎们留下,正好随老石头看守山寨。”
其实她此举也有解除众人顾虑之意,沧月、李儒、郭太等人俱都洞悉人心,对此自然再是明白不过。
米香玉母子在前引路,众人带上起宝的各种器具,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寨,顺着山道一路向上。
沿途多是悬崖峭壁,又有不少岔路,所幸有米氏引路。一路无话,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开阔高地。
“就在此处了!”米香玉止步不前,开口道。
高地临近熊耳岭之巅,地势开阔,视野极佳。时值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众人游目望去,正见群峰朝拜,百川捧圣,山色空濛,云气氤氲,当真是好一处风水宝地!
鲁绝踏步上前,沉声问道,“尝闻春秋死士有寻龙点穴之术,此地风水极佳,莫非竟是新朝王莽陵寝所在?”
他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感到意外。
史载王莽在长安皇宫之中,死于汉军小兵、屠户杜吴刀下,死后被斩首示众,悬于宛城闹市之中,怎会埋葬在此地?
“正是!”米香玉回答,却证实了鲁绝的猜测。
众人心下震惊,四处寻去,只见地上虽有山丘起伏,却是荒草丛生,不过是普通的山间野地,怎会是帝王陵墓?
米多多嘿嘿一笑,走上前去,以穿山龙猊爪掀开杂草,让到一边。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斑驳荒草之间,露出一块残破的墓碑,上面字迹模糊不清,但勉强可以辨别出几个大字:天凤地皇,始建新朝。
王莽建立新朝,曾用年号始建国、天凤、地皇,看来无差。
“此间虽为新皇陵墓,其龙体却并未葬在其中。”米香玉喟然叹息道,“其实纵然新皇能得葬此间又如何?匆匆百年,亦不过化作一抔尘土罢了!”
她此言不虚,任你身前如何权倾天下,死后俱都万事成空!
新朝末年,百万赤眉乱军入关,刘汉历代帝后陵寝,俱被挖掘开来,洗劫一空。史书甚至记载有乱军凌辱吕后遗体之事,纵有金缕玉衣护身,反不如化作一抔尘土,来得干净利落!
米香玉祖上亲见此事,自然颇感唏嘘,传到如今,子孙仍难忘怀。
只是千百年来,历代帝王将相、勋贵门阀,直至普通富贵人家、乡野草民,又有几人能够真的看开呢?
众人似有所思,华雄却颇感不耐,“既已来到此间,这就开始挖宝吧!”
米香玉瞥了华雄一眼,神情不屑,却也不再多言,示意儿子米多多上前,带人开启陵墓。
有机关大师鲁绝及搬山道人、卸岭力士在此,又有春秋死士传人亲临,陵墓的机关暗道什么俱都不值一提。
一盏茶功夫之后,众人手举巨烛,顺着开启的墓道来到地宫主殿,就见方圆百丈的巨大宫殿之中,摆满兵器铠甲,又有百十来个箱子堆在其中。
华雄扑上前去,以凤嘴刀挑开最近的箱盖,顿见光芒四射,里面满是黄金珠宝。早有士卒随之上前,打开其它箱盖,俱是一般无疑。
“发财了!”
华雄暴喝出声,状若痴傻。
旁边众人也是喜笑颜开,兴奋不已。
沧月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跳入吕布怀中,忽地发现场合不对,急忙下来,神色娇羞不已,“奴奴失礼啦!”
米香玉、米多多母子不知从何处抬过一个古朴的箱子,在沧月面前缓缓打开,顿时吸引了附近数人的目光。
“唐猊铠!”
鲁绝一见,惊呼出声。
此铠相传以透骨草、萝卜子、穿山神猊为原料,辅以秘方熬制而成,刀枪不入,一向仅存在于传说之中。
“不错!”米香玉见到识货之人,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此铠乃新皇令宫中名匠为蓬莱奇人巨毋霸特制而成。”
说到这里,她一瞥吕布,对沧月道,“此铠恐怕只有这位壮士可以穿戴!”
史载巨毋霸身高过丈,腰大十围,纵有夸大之处,但场上的确只有吕布勉强可以比拟。
“奉先何妨一试呢!”沧月眼波流转,嫣然一笑。
吕布欣然应允,当场动手穿戴整齐,顿时让众人眼前一亮。
只见他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棉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蛮狮带,当真如神将下凡,威风八面。
“吕奉先真乃人中之龙!”李儒看得神色大变,惊呼出声。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俱都不自主地颌首称是,连郭太、华雄也不例外。
沧月更是看得心神俱醉,眸现痴迷,“这是何等的威压呢!”
李儒知道吕布如今仍无一官半职在身,心念一动,开口道,“此前雒阳有讯息传来,天子将组西园新军,欲召集各地军中锐士入京,亲自讲武点兵,从中择优录用,奉先不妨前去一试!”
“文优先生此言当真?”吕布数年前与沧月一约,至今未有寸进,咋闻这个消息,当真喜出望外。
“半分不假!”李儒继续卖好,“若奉先无人举荐,我家主公义不容辞!”
“嗯哼~!”沧月一声轻笑,抢过话头,“多谢文优先生提醒,不过举荐奉先之事,自有奴奴代办,就不必劳烦董卓将军了!”
081 恨谁家子弟 匆匆未识 上
秋八月;雒阳郊外。
陆氏别苑之中,珞伽长发披肩,一身宽大的居家胡服,小腹微微隆起,却是有孕在身;没有了夜叉铜具遮面,更显她素颜如花,清丽动人。
阿娜尔在一旁细心照料,两人面上俱都喜气洋洋。
四年前,泸水月氏南迁到安定郡,珞伽将权力交给麾下翖侯,独自带着尼加提、赛依提,随陆翊东归雒阳,不久阿娜尔亦寻上门来,只有西力甫、艾米拉留在月氏族中。
珞伽与陆翊成亲已有数年,直至两月多前,方有身孕。
并非两人关系不谐,只因武者步入先天之后,真元内敛,极难孕育后代。天地之道,自有其理,牛羊很易繁殖成群,虎豹却常形单影只。
“小主,门口有人来访,自称五原吕布。”赛依提从门外进来,禀告道。
与珞伽这等先天强者不同,匆匆数年过去,赛依提已显出三十来许的妇人模样,旁边的阿娜尔虽然未入炼神,容貌却始终不变,殊为奇特。
尼加提却不在此地,他刚被派往幽州,以通知陆翊娇妻有孕之事。
珞伽眸中一冷,就待拒绝。
“终究兄妹一场,你也快当母亲了,不妨一见。”阿娜尔年长珞伽十余岁,乃是泸水月氏元耆,自是知道当年乃真尔多、吕梁之事。
珞伽目光落在隆起的小腹之上,叹了口气,吩咐道,“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赛依提领进来一人。
“好久不见!”吕布一身便装,在门口止住脚步,神色莫名。
四年前,他因沧月之故,滞留白鹿原冷月山庄,竟忘了泸水月氏南迁之事,如今与胞妹重逢,心中愧疚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珞伽神色冰冷,沉默不言。若非有孕在身,她此时早已挥动月牙双戟,上前与吕布做个了断了!
“你们兄妹多年不见,定有许多话要谈。”阿娜尔嫣然一笑,在旁边圆场道,“我这就亲自下厨,准备酒菜。”
说罢,她拉着有些懵懂的赛依提,快步走出门去。
“你已有了身孕?”吕布这才注意到珞伽的异常,难掩惊讶之色,“与陆小子的孩子?”
“哼~!”珞伽冷哼一声,目露讥讽,“我又不是沧月那等女子,孩子自然是我与陆哥儿的!”
她此话一出,自是讽刺沧月生性放荡,不止吕布一个男人。
吕布当然知道自己并非沧月的第一个男人,但他并不在意。
当时世间风俗,本不十分在意女子婚前贞洁,帝王之家,亦常有婚娶地方寡妇之举,甚至以其为正宫皇后。
何况吕布颇为自信,自认沧月与他一起之后,再不会与其他男子有染!
只是此事实在不宜与胞妹争论,吕布哂然一笑,转而道,“三年前,你阎家嫂子在太原诞下一女,如今怕是已经可以跑步了呢!”
在沧月的默许下,吕布已与阎妍成亲,次年初即生下一女,殊为难得。
阎妍嫁作吕布侧室,消息传到金城,惹得阎忠、阎行父子不快,若非当年蒲昌海之恩,双方险些成为仇敌。这点却被吕布按下不提。
“哦?”珞伽一听,神色顿时好转,目露好奇之色。
吕布常年奔波在外,对孩子的事也不甚了解,话题再转,“陆小子呢?”
“月前,他与师兄韩龙向天子刘宏请令,领兵北上幽州去了。”珞伽对吕布虽有怨气,但兄妹情深,见吕布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也就不为已甚。
陆翊、珞伽当年射杀和连,得以出任羽林北骑校尉、司马之职,吕布自是早就知晓。相比之下,他当年斩杀慕容青空、独孤霸二将,又射杀鲜卑一代天骄檀石槐,至今未得一官半职,极为讽刺。
一念及此,吕布自嘲一笑,“当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呢!”
陆翊出自吴郡名门,族中不乏二千石高官,其师兄史阿与皇子辩亲善,这些事情并非秘密,吕布自然不会不知。
珞伽神色一动,颇能理解兄长的愤懑,不禁问道,“你这番前来雒阳,所为何事?”
“汉家天子欲建西园新军,又召集州郡勇士前来京师,阅兵比武,选拔良材。”吕布沉声道,“为兄志在封侯,也想试上一试!”
西园,即濯龙苑,乃天子刘宏休憩作乐之地。
两月前,冀州刺史王芬等人欲趁刘宏北巡,谋废天子,改立合肥侯为帝,若非有人告密,已然得逞。此事更坚刘宏设立西军之心!
珞伽听罢,黛眉一蹙,“近日宫中有消息传出,西园八校尉人选已定,皆有来头,所谓选材,怕只是一时兴起!”
她虽在汉廷任职,对天子刘宏却并不认可,知其乃是极为贪财之徒,恨不能把整个朝堂变做一个集市。
“哼~!”吕布怒哼一声,随即道,“此事某已知晓,比武之事并无差错,不过选拔的是司马、军侯、都伯等职罢了!”
以吕布数战鲜卑之功,即使封作校尉也显委屈,何况连竞争校尉一职的资格也没有!只是他为了沧月,这些不快都强压在心底。
不过,这种状况在汉廷并非个例,吕布自然早有所闻。
且不说别人,单说当年他在大青山救下的武猛都尉丁原,在并州作战多年,至今官职原封未动。
年初屠各胡、白波军入侵并州,刺史张懿被杀,若非丁原有大将军何进在朝中做后盾,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反倒是小黄门蹇硕寸功未立,这次得以出任上军校尉,为西园八校尉之首。
更别说汝南袁绍,先是无功出任虎贲中郎将,这次又改任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一职直接由其弟袁术接任!
这汉家朝堂,不过是中朝宦者、关东门阀的后花园罢了,任由他们折腾!
珞伽见状,知道吕布已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有人为你举荐?”
她如今为羽林北骑副手,担任军司马一职,若要举荐,应当不难。
“已有武猛都尉丁原举荐!”吕布素来骄傲,先前有愧于胞妹,如何还能再让对方出面,“某当年曾救下丁原一命,这个人情,不算什么!”
“中原之事,不比塞外!”珞伽似有所感,提醒道,“此间首重出身,其次声望,最后才轮到个人的能力、功绩。”
吕布知她所言不虚,心情更添郁闷。
“武帝刘彻借董仲舒之言稳固皇权,却也让后代子孙被关东群儒绑架。”珞伽与陆翊相处日久,见识大有不同。
“如今无论天子刘宏,还是大将军何进,行事之间,多须仰仗关东门阀,尤以汝南袁氏为最!”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赛孟尝”袁绍,更是袁氏这一辈中代表人物,雒阳权贵子弟,大多唯他马首是瞻!
吕布自沧月等人口中,也有耳闻。
“你要让为兄前去结交袁氏?”吕布听出胞妹的言下之意。
“若你真想建功封侯,怕是需要朝中有人照拂。”珞伽目光一凝,“那汝南袁绍身边有一亲信,乃是沛国曹操,与陆哥儿相熟,或可代为引见!”
“嗯~!”胞妹的一番好意,吕布自然难以拒绝。
但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他忽地想起了陇西董卓。
082 恨谁家子弟 匆匆未识 下
雒阳郊外,龙门学苑。
因学苑氛围宽松、作风务实的缘故,曹操经常来到此间交友论事,月初虽升任西园八校的典军校尉,依然不改其乐。
除了当年的才女蔡琰,他近年来又在刘洪、卢植的引荐下,结识了两位青年才俊,分别是颍川枣祗、河南任峻。
今日并非聚会之日,学苑内人烟稀少,因又有一位新人到来,曹操邀请几位小友来到鲤鱼台,言谈甚欢。
“听刘师所言,小晔子曾被许子将评为‘佐世之才’?”曹操性情极为复杂,非三两句话可以形容,此刻他言辞亲近,却不失湖海豪气。
许子将,即汝南名士许劭,好做人物品论,言辞犀利,常作月旦之评,世人对其褒贬不一。
曹操所问之人,正是今日所到新人,淮南刘晔,为刘汉皇室后裔,此时不过十六七岁,虽不算十分高大,却生得眉目清秀,器宇不凡。
“孟德兄见笑了!”刘晔自幼颇具胆识,并不因曹操如今的地位而感局促,反而笑道,“许子将曾经品论兄长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在下在淮南之时,已早有耳闻!”
曹操闻听,眼中精芒一闪,随即仰首大笑。心中是喜是怒,实难自知,只因他当年正是有了许劭此评,才得以融入汝南袁绍的圈子。
一旁的枣祗、任峻对视一眼,也随之大笑。唯有蔡琰听了双眸一亮,好似初次认识曹操一般,仔细打量。
“各位好兴致!”就在这时,场外传来一道清越动听的女子声音,在众人大笑声中清晰可闻。
“原来是陆家弟妹!”曹操见到珞伽,神色颇为欣喜。他喜好武事,这些年来没少找陆翊、珞伽夫妇请教剑道、马术。
“这位壮士是?”眼见跟在珞伽身后的男子雄伟如山,高出自己将近两头,曹操非但不觉自惭形秽,反倒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五原吕布!”不待珞伽介绍,吕布已经主动报上来历。
“莫非竟是龙城飞将?”
曹操霍然惊呼。
他的养祖父曹腾曾任大长秋一职,在朝中手腕通天,虽然已经逝去多年,仍有人脉留下,当年漠北之事,曹操也有耳闻。
场上蔡琰、枣祗等人,却是一脸懵懂,但见来人如此雄壮,心知必是难得的猛士无疑。
吕布面色一喜,昂然道,“正是吕某!”
这是吕布到关东之后,首次得到他人认可,不禁心怀大畅,对眼前的小个子生出几分好感。
“在下沛国曹操,字孟德,最是佩服吕兄这等豪杰猛士!”曹操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今日得见真容,足慰平生!”
曹操此言不虚,他虽因黄巾之乱而出任骑都尉,如今更迁为典军校尉,但心中所愿,实是西征异族、马上封侯,期盼死后能够以此为铭: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得识孟德兄,亦是吕布之幸!”吕布虽然骄傲,却是“他人敬我,我敬他人”的秉性,对曹操好感大生。
两人一阵寒暄,却把其他几人冷落在旁。但蔡琰、枣祗、任峻三人对军旅之事兴致不大,倒是并不在意,只有刘晔两眼放光,悄然打量吕布。
“曹家兄长,我这次携胞兄吕布前来,却是有事求助!”珞伽寻得空闲,将谈话引入正题。
曹操轻捋长须,慨然道,“但说无妨!”
------------
雒阳城,中东门内。
中东门与西城金市遥遥相对,介于北宫、南宫之间,乃是城中极为繁华之地。闻名雒阳权贵圈子的“赛孟尝”袁绍,所居府邸就在门内不远,整个宅子占地极广,足有五进院落。
此时,府内大堂之中,袁绍高踞上方首席,左右袁谭、袁熙二子侍立,下方数人分左右端坐席间。
左首三位文士,依次是南阳何颙,颍川荀彧、荀攸叔侄;右侧四名武者,顺序是琅琊颜良,清河文丑,河间张郃,北海高览。
坊间众人皆知汝南袁绍、袁术兄弟出手阔绰,好养门客死士,在雒阳城分别有“赛孟尝”、“震关东”之名。
这兄弟二人,又以袁绍名气更盛,门下网罗的人才尤其出众,有“堂前三梁四柱,庭外一枝独秀”之誉,此刻席间七人,正是“三梁四柱”,至于那“一枝独秀”,却极其神秘,除袁绍外,堂上众人俱都不曾见过真容。
“十月平乐观大比之时,正是各位出头之日!”袁绍双目炯炯,直视西席四人。他本人的升迁虽然快捷,但麾下几位心腹武者出身一般,难以破格提拔,正好借军中比武,顺势升迁。
“主公但请放心!”颜良、文丑等人互望一眼,齐声应道。
何颙目睹眼前情景,欣然抚须,对心中谋划之事,更添几分把握。
他乃南阳名士,与袁绍为太学同窗,当年因党锢之祸,曾逃往汝南避难,与在家为母守孝的袁绍终日论事,相交莫逆。盖因党锢之事,何颙对刘家天子极其不满,这些年来不断奔走朝野之间,所图甚大。
“启禀家主!”就在此时,堂外有守门家仆前来通报,“沛国曹操,引五原吕布,在门外求见!”
“吕布?!”
场上众人闻听此名,面色俱都一变,袁绍更是目光一凝,神色莫名。
“尝闻吕布纵横漠北,有飞将之勇!”见袁绍犹疑,左席的荀攸率先出声道,“既有孟德引荐,主公何妨一见!”
何颙、荀彧对袁绍知之甚深,见他在上方沉默不语,已知其中另有缘故,两人对视一眼,俱都不发一言。
右席颜良、文丑等人目中精光爆射,跃跃欲试。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传言五原吕布曾与“暴罴”董卓战为平手,又在漠北独闯万军之中,射杀鲜卑大王檀石槐。
虽然不知真假,但四人显然并不介意试上一试,在主公面前大展身手!
“呜呜呜~!”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声,随即闯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俊俏男童,正是袁绍最疼爱的幼子,袁尚。
“阿翁!”他大叫一声,直接扑进袁绍怀里,只是哭泣,却不说话。
袁绍目露寒光,盯着紧随袁尚进来的那名文士,“许攸,尚儿如此委屈,所为何事?”
他直呼文士姓名,心中显然极其愤怒。
“主公,门外孟德领有一人,生得雄伟如山。”许攸神色一变,拱手回道,“方才三公子一见,嚷着要骑大马,却被那人冷哼一声,吓得摔倒在地!”
“五原吕布,胆敢对尚儿无礼!”袁绍目中精光一闪,借机发作,“出去告诉孟德,此人袁某不见!”
席间荀彧、荀攸叔侄对望一眼,神色莫名。
袁府门外。
听罢家仆的回话,曹操颇觉尴尬,“奉先,都怪曹某阻止不及!”
“哼~!孟德无须自责!”吕布冷哼一声,目现寒光,“汝南袁绍,当真好大的气派,今日之事,吕某记下了!”
083 叹军中儿郎 肝胆平生 上
上东街,史府。
花园凉亭之中,此刻有两人对坐饮酒,俱都生得人材出众、器宇轩昂,正是此间主人史阿,及其好友卢植。
“近日天子以拱卫濯龙苑之名,新建西园八校,子干兄既在尚书台中,事前可曾得到讯息?”史阿满饮一杯,问道。
卢植字子干,当年征讨黄巾时被诬下狱,不久免罪,官复侍中、尚书之职。他为碎叶城正气轩上代行走,与史阿颇有渊源,在雒阳常有往来。
两人相差不到十岁,未按诸子辈分,素以兄弟相称。
“此事由中常侍张让、赵忠提案,天子钦定。”卢植神色肃然,语带无奈,“至尚书台时,已成定局!”
姑且不谈设立新军是对是错,但天子刘宏行事一向随性,丝毫不尊朝堂规则,致使上下无所依循,全凭揣摩圣意,实在是取乱之道。
史阿双目炯炯,直视卢植,“以子干兄之见,天子此举是何用意?”
“天子征调各方势力,以亲信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又令大将军尊其号令。”卢植哂然一笑,“其用意如何,仲陵见识卓越,岂有不知之理?”
史阿,在府中排行第二,字仲陵。
“王师在世之日,曾言人心有五毒:贪、伪、傲、蠢、懒。”史阿神色莫名,话题一转,“得陇望蜀,是贪;言行不一,是伪;自矜功伐,是傲;愚昧无知,是蠢;好逸恶劳,是懒。”
卢植知史阿言不止此,静待下文。
“五毒之心,实为人性。”史阿嘿然一笑,继续道,“既可导作善行,也能引诱为恶,其中差异,无非在于环境,在于规则!”
听到此处,卢植隐有所悟,不由叹息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栀。”
“不错!”史阿颌首道,“孟母三迁,商鞅立木,均为此理。”
“世人初生之时,浑浑噩噩,本无善恶。”卢植兼通古今,见识不俗,“纵已成年,亦有一念善意、一念恶欲之分,最后选择如何,固然有天性之故,更多却取决于律法、习俗等环境规则的束缚!”
譬如漠北之地,不事耕种,逐水草而居,故以武力掠夺为荣。
又若中原州郡,信奉周易、春秋经学,遂以孝廉、察举为俗。
“当年董仲舒献天人三策,自有迎合武帝、以兴儒术之意。”史阿先治儒,后学墨,对前者主张自有看法,“但其‘天命’一说,固然神化了刘氏皇权,却也借上苍之手约束了历代帝王!”
大汉在高祖刘邦初建之时,国力衰微,被迫与匈奴和亲,为休养生息、安定民心,历惠帝、文帝、景帝数代,均信奉黄老之道,以无为治天下。
此后,刘彻登基为帝,欲以武力雪耻,急需一种新的主张,以将黄老之道取而代之,董仲舒等人应运而生,提出君权神授、抑黩百家、尊王攘夷、兴建太学等主张,成为大汉治国之道。
“董氏今儒,到底与孔孟之道不同!”卢植神色肃然,沉声道。
事实上,自董仲舒等人起,儒学已与孔孟之道差异颇大,是为古今之别。
如《论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让弟子远离鬼神之说,今儒却偏以“天命”及阴阳家五德始终说作为核心经义。
是以,董仲舒等人所谓儒术,不过借先贤之名阐述自家主张、申述自家利益,如此而已。
二百余年来,多有太学士人出仕朝堂,相互守望,形成一股新兴的势力,是为士族、世家、门阀。
“经成帝、哀帝及新莽之乱,后代天子洞悉今儒利弊,遂有分权中朝、多番迎佛之举。”史阿目光深邃,似已穿透百余年时光,“如今朝堂势力错综复杂,纷争不断,凡此种种,皆有前因。”
“当今图谶之说盛行,各方势力各怀鬼胎,争权夺利,内耗不断。”卢植喟然叹道,“天子为收兵权,新建西园八校,然而观其用人,仍在平衡宦者、外戚、世家权力,却是难解背后顽疾!”
“武帝以来,素有仁义治国、亲贤并举之说。”史阿嘿然一笑,神色莫名,“然则《礼记》记载: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二百余年来,仁大于义,尊亲重于尚贤,已呈愈演愈烈之势!”
尊亲之道,时间一长,必然是任人唯亲,难有贤良。
“当初卢某离开碎叶城,来到中原,本为寻找一个答案。”卢植说到此处,目露困惑之色,“不料二十余年过去,尊亲、尚贤之争,更觉难解!”
“史某以为尚贤重于尊亲,遂有追随王师之举。”史阿喟然叹道,“只是在雒阳多年,却倍感无能为力,难现碎叶城半分气象!”
“尚贤自是智举,尊亲却是人性!”卢植亦是叹息不已,“非班定远那等远见卓识者,不能有此作为!”
“非不知也,实难为也!”史阿颌首道,“尚贤而非尊亲,的确需有大智慧、大恒心、大力量者,方可做到!”
“朝堂之间,看似平和,背后刀光剑影,尤甚沙场拼杀。”卢植话题一转,目中现出回忆之色。
“四十余年来,真正让卢某心怀畅快的日子,除去碎叶城的少年光阴,竟是在外领军作战之时。”
史阿闻言一笑,“子干兄此言,倒让我想起师弟陆子羽来了。”
“子羽?”卢植神色一怔,他与陆翊、珞伽亦已相熟。
“心之所向,即是桃花;目之所及,俱为刀剑。”史阿神色肃然,沉声道,“年前闻子羽一言,至今难以忘怀!”
“此话前半句易懂,后半句却作何解?”卢植似懂非懂,问道。
桃花者,信念也!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史阿欣然笑道,“子羽言下之意,却是让我从身边小事做起,不要急于求成!”
刀剑者,力量也!
“哈哈哈~!”卢植纵声大笑道,“子羽得传墨家钜子令,确非偶然!”
自先秦诸子问世以来,治国理念之争,持续已有数百年。
秦崇法家;汉尊道家,再尊儒家,实则又夹杂法、阴阳各家,至今仍在演变,确非一朝一夕之事,未来究竟如何,当前虽不能知,却可奋力追寻!
“子羽倒是痛快,随兴云前往幽州追逐刀剑去了!”史阿嘿然一笑,喟然叹道,“只是他留在雒阳的桃花,却还要让我这个师兄劳心!”
珞伽与陆翊成亲数年,与史阿的关系早非昔日可比,她如今有孕在身,史阿作为大师兄,自然免不了要分心看顾。
“说来也是伯珪不成器,竟要劳烦子羽领兵远征!”卢植虽作此言,面上却有欣然之色,“义之所在,肝胆相照,不愧为墨家儿郎!”
公孙瓒,曾师从卢植,字伯珪,年初奉旨随中郎将孟益讨伐幽州张纯、丘力居叛军,先有大胜,得授骑都尉,后被困管子城。
消息传到雒阳,陆翊入宫请战,不知出于何故,天子刘宏当即应允,让其领三百羽林北骑前去。
史阿怡然一笑,举杯邀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