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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特别白     诛明txt下载     诛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一章 只有一条活路

    醒来的徐二丹看到同僚满脸喜色,而他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喘着粗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事了,鞑子都要回家了,还守什么城,那小子假模假式的装了几天,也是绷不住了,估计也想着晚上回去睡那个小寡妇大闺女.....”

    徐二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先奔着垛口处向外看去,太阳落山,天色已经黑了,可徐二丹却能感觉到远处的蒙古营盘比起他日来躁动了不少,似乎是蛰伏许久的凶兽就要苏醒活动,可这也就是感觉。

    “......那小子还想做个面子工夫,让守着各处城墙的自家家丁和那些愣头青都到城下集合,他有话要和大家讲,还能讲什么,无非是说几句漂亮话,这当老爷的就是舒服,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就结束了?徐二丹虽然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可还是有些昏沉,听到同僚的言语也轻松不下来,但还是拎着朴刀向城下走去,城头还有些行李物品,明日再来收拾也来得及,这城内谁还敢偷官差的东西。

    就这么撤围了?沿着台阶走下去的时候,徐二丹还不能置信,边走边回头看,直到视线被城墙拦住。

    “老徐,今晚刘头那边摆酒,喊着兄弟们去聚聚,也叫你了,安排人回家报个平安,咱直接过去......”

    “好......我先过去听听......”

    “那我先过去,你别太晚。”

    自从朱达入城,灭了吏房经承和杨副班头满门后,县内原有的格局就维持不住了,等秦川中举回返,朱达又练出一批家丁后,谁都知道县内要变天了,怎么让自家别被这变天影响损害,很多人都在琢磨这个。

    经承、管年和班头、副班头这一级的则是合纵连横,拉拢抱团,好在日后维持住如今,只是这过程被蒙古大军的过境打断,现在大家都觉得该恢复了,而且要抓紧加快,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守城十日,秦川和朱达对怀仁县控制大大加强,再不为自己做点什么,怕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守城的中年官差们下城之后各去各的饭局,少不得还要开赌听曲,而在城下空场处,已经有近三百人聚集,还能看到朱达站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四周还有火把照明,隐约间还能看到几个穿长衫的。

    “瞧瞧这样子,是要给大家唱出大戏再解散吗?”

    徐二丹觉得无精打采的,也没理会同伴习惯性的冷言冷语,打着哈欠,拎着朴刀向那边走过去。

    当靠近人群的时候,看到在外围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转头,也不怎么在意,借着已经点起的火把光芒,徐二丹还看到了那几位穿长衫的,居然是秦举人秦老爷和周贵周老爷,这可是县内最顶尖的大老爷了。

    按说已经撤围,连城头守城的人手都撤下来了,可在火光映照下的那两位大老爷脸上怎么一点笑模样都没有,非但没有一丝欣喜轻松,反倒是肃然,那脸色可以说是铁青,再看站在当中高处的朱达,也丝毫看不到什么得意,反倒是严肃异常,这和同伴所说的完全不同,尽管不知原因,可徐二丹心还是大跳了几下。

    “老爷,人都到齐了!”

    “我有话要和大家说!”

    朱达一抬手,几百人立刻鸦雀无声,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响,和城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

    “兄弟们,你们信我吗?”朱达扬声说道,任谁也没想到起手是这么一句话。

    台下的人都是肃然,这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暂时每个人都尽可能的用表情和眼神表态。

    没等大家齐声回应,朱达扫视众人,抬高声音说道:“明日鞑子就要攻城了!”

    围着木台的数百人先是骚动,然后一片死寂,接下来又有骚动,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即便是距离朱达近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排的人更是忍不住低声询问,有伶俐的偷瞄站在外围的秦举人和周贵,看到他们的表情后,也能猜个差不离,脸色也跟着铁青起来。

    “你们没听错,明日鞑子就要攻城了!”朱达又是强调一句。

    好在朱达提前将周围清场,不然这喊出来的“鞑子攻城”就会让全城溃乱,可这第二句喊出后,再无骚动,死寂无声。

    朱达又是环视台下,他想看清每个人,老家丁冷漠诧异愤怒,新家丁惊愕愤怒恐慌,年轻差人们则是恐惧茫然慌乱。

    “鞑子会全力来攻城,这怀仁城我们守不住,他们攻城,两三个时辰就能进城!”

    家丁和差人们还没从上一句话反应过来,朱达又说出了更重的打击,居高临下借着火光看过去,有些人已经露出绝望,而在近处的常凯,此刻满脸都是灰败神色,眼神已经是涣散。

    “鞑子打进这座城池,不会简单掳掠,他们会彻底烧杀,让城内剩不下多少活人,留不下几粒粮食!”

    “......为.....为什么,咱们这小小城池值得费力气吗?”

    “因为鞑子要撤军,要防着身后追兵,就不能让人设置粮台营盘,咱们怀仁就是官军追击东西两路敌军最合适的一处营盘,能征发人力,能储存粮草,怀仁城在,鞑子大军就有后顾之忧......”

    朱达把自己的推导分析全都说了出来,没有骚动,继续死寂无声,就算人再混沌糊涂,也能被朱达的逻辑说服,何况这些日子大家自以为的“平安无事”本就是自我麻醉,说得再有道理,城外毕竟有实实在在的虎狼大军,有种种迹象,当一厢情愿的以为对方不理怀仁城时候,会自我麻醉,但一旦挑破这层窗纸,那种种迹象就是朱达陈述逻辑的佐证。

    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习惯了苦难的人们有时候会沉浸在幻想中,但他们更知道没那么多幸运和如意......

    新老家丁、年轻差人们都是默然,没有人去质疑,从封闭城门开始,对解围的幻想一天天抬高,今天到了最高点,然后在此刻重重摔到谷底,每个人都被这巨大落差震撼无言,只能茫然失措的看着中心的朱达,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完全想不到发声。

    在外侧的徐二丹听清楚朱达说得每一个字,开始他也是愕然,但反应的却比别人快些,他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不要说出声询问,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甚至双眼都变得模糊,徐二丹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藏在鸡窝里恐惧绝望。

    “......我们无处可躲,就算藏到地窖里,也会被找出来杀死,这城内又有多少能藏住人的地窖......”

    “......好不容易带着家人逃过了鞑子,好不容易有了能吃饱穿暖的安心日子,现在都要被鞑子毁了,男人被宰杀,女人和孩子被糟蹋,家在城内的,全家都要被鞑子灭门......”

    有几个年轻差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握紧拳头却不知做什么,面目扭曲,眼泪横流,谁都知道朱达所说不假,会有幸运的人逃过屠城,可大部分人没办法逃过,大家年纪轻轻,都觉得有大好将来,再想想自己的家人,家丁们想着家人好不容易逃过那次鞑虏的洗掠,年轻差人们想着自家亲眷,都觉得刀子在切割心脏,疼痛无比,却没有任何的办法。

    “能被立时杀了,被糟蹋了之后杀了,其实还不算最坏,要是被掳掠北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会被当成牲口驱使,几年就会变得残疾,临死前会被喂狼,甚至去喂鞑子头人养的狗和豹子,那才是真惨。”有冷漠的声音在外围响起,听不出任何夸张,却也没人怀疑真假,因为长辈们多多少少都给讲述过传闻。

    朱达瞥了秦川那边一眼,刚才那番话是王雄说的,这王雄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到了他的用意。

    火光映照下的每张人脸都没有任何的活力,只能看到灰败绝望和茫然无措,所有生活的希望,所有对将来的期盼,都彻底破灭,明天就要死了,家人也要死了,最多能活到明天,甚至死的痛快都成了个不坏的选择。

    “你们就想这么死吗?”朱达又出声了,他的喝问让下面家丁和差役等人下意识看向他。

    “你们就想这么窝囊的死吗?你们就想让家人就这么被糟蹋残害吗?”

    谁也不想死,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更不想让家人那么残酷的死去,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过,才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不想又能怎么办,又能什么办法求活吗?

    “我不想白死,我不想这么窝囊的去死,我就算死,也要拽着鞑子垫背,杀一个我够本了,杀两个我是赚的,多少一个,我就替死去的乡亲和家人报一个仇,我要和鞑子拼了!”朱达在台上冷声说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达并没有如何激昂,只是冷冷陈述,台下众人终于从震撼中恢复了许多,开始对朱达所说的有所回应,但也是稀稀落落的,“拼了!”“拼了!”在这个时候,没有牵挂的,最有勇气的,才会做出这样的回应。

    “兄弟们,城池如果被鞑子攻破,我们当然要拿起刀枪和他拼到底,死也要站着去死!可我和你们说的是出去打!”

    刚刚恢复些生机的人群又是死寂下去,看向朱达的眼神变成了惊疑和愕然,自家老爷是不是疯了,城外那蒙古营盘虽然只是个粮台,可里面守卫的战兵怎么也得几百骑,那可就是几百张弓,几百把刀,今日里小股骑兵回返,粮台里面差不多就至少千余骑兵了,就自己这最多三百多步卒去和别人野战,或者冲击别人守备森严的营盘,那不是战斗,那就是纯粹的送死!

    这样还不如固守城池,等鞑子攻入城内,在这骑兵活动不易的城内和他们拼杀到底,多少能换几个回来。

    “鞑子已经把我们看成是嘴边的肉了,觉得我们不敢反抗,也觉得咱们不知道他们要攻城,只知道在城内傻傻等死,他们或许会防备到现在都没见影的官军,却不会防备咱们,鞑子来大明这么多天,每日里肯定忙个不停,肯定提心吊胆,肯定很累,现在他们就要回到北边草原,身边怀仁县又是个装死的,他们今晚一定睡得很香,一定对我们没有防备,我们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下面又是安静,朱达陈述的很有道理,逻辑分明,紧绷许久一旦放松肯定是疲惫渴睡。

    “我们几百人是一个拳头,他们千把人猝不及防就是一盘散沙,仓促间能有多少人和我们对上,几个人,十几个人,裤子可能都穿不上,更不要说骑马,到那时候,我们强,他们弱!”

    随着朱达讲述,下面众人表情渐渐恢复,变得生动许多,原来还有希望,原来还有这一条出路。

    “只要毁掉城外的粮台行营,那么退回来的鞑虏大军就不敢在我们这边停留,因为没有粮草供应,还是会被大同和西路的官军阻击,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

    “什么风险?”

    “把所有兵马都交待在怀仁城下的风险,没有粮草供应,军心不稳,到时候官军一来,不和他们打,把他们围起来等着他们饿死就好。”

    “官军会来吗?怕是来了也打不过!”

    “可能不会来,可能来了打不过,但鞑子主将只要不是疯子和傻子,就不会冒这个风险,几万人的行军打仗,不能有个万一!”

    这番话大家也都听懂了,本来已经跌入谷底的心情又是好转,众人很是有些“死灰复燃”的意思。

    围着朱达这几百青壮大部分是家丁和年轻差人,这段时间不是严格训练就是在纪律约束下守城,他们对自己的力量有几分自信,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引颈就戮,只想着拼了换命,谁能想到还有取胜的机会,一个个都是激动起来。

    站在外围的周贵脸色一直不好,就算朱达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见这位周大老爷神情舒缓,听到这时,周贵面带惋惜的叹了口气,转头对秦川说道:“秦老爷,朱公子还真是天纵英才,这个年纪能有这般见地,可惜,只可惜时运不由人啊!”

    对于周贵这种县内的顶级人物来说,对秦川和朱达了解的比其他人更深刻些,他不像别人那样以为朱达所说所做都是秦川传授指使,知道很多就是朱达自己的判断和意愿。

    只不过对周贵这样见惯风雨世情的人来说,朱达这番话没让他有太多的乐观,周贵周经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也知道朱达所说是在博一个可能,变不可能为可能,那都是万中无一,年轻人或许还相信奇迹,但周贵这个年纪的,只是见惯了世事如常......

    秦举人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说道:“明知送死,谁又愿意去。”

    这也是人心常态,若有输赢,尚可拼一拼,若是必输,谁还愿意费那个力气。

    在秦举人和周经承甚至王虎王雄看来,朱达这番话能唬人却糊弄不了多久,年轻气盛的或许会听,可片刻后就能想清楚,那又有何用,如此悬殊下去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谁会有这样的心气?

    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吗?

    看着在木台上慷慨激昂的朱达,这些“老成”之辈心中都有悲意涌起,这样的少年英杰,就会在这两日内如昙花一现吗?

    在外围的徐二蛋比内圈的那些年轻人更早想明白,他刚被煽动起来的热血迅速又冷了,去杀几个鞑子,然后死在外面,这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和家人一起藏在地窖里。

    出城偷营,出其不意,然后就可以解决掉城内的危险,让蒙古大军顾不上怀仁县城,这个可能未免太小了。

    大伙的反应快慢不同,但这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刚刚激昂起来的人群又是冷了不少。

    经承周贵长叹了一声,边摇头边转身,事情也就是这样了,还是琢磨下如何躲藏,甚至如何投降,怎样保全自己。

    “我刚才所说只是最好的结果,更大可能是出城后惊动了鞑子,被鞑子兵马围攻灭杀,还有可能是我们偷营之后,鞑子还是要围攻怀仁,到最后还是会被攻破城池,那时候大家还是个死!”

    本来几个三四十岁的老成人物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可朱达这番话语却让他们错愕,虽然大家都会想到,可也不能这么实话实说,那你喊大家下城的意义何在,莫非现在就要人心溃散,全城大乱,是想要破罐子破摔吗?

    场面又是安静死寂,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其实脑子灵醒的已经有些想明白了,就算按照朱达说的去做,十有八九也是死局。

    但谁也没想到朱达会实话实说,在描绘前景和侥幸之后,又干脆利索的把这一切砸碎,那到底要做什么?

    “你们从前怎么活着的?在外人面前可曾站直过?”朱达扬声问出两个问题,年轻差人们还好说,大部分的家丁都是无言,他们本就是最卑微的农民和军户。

    “大户和官差把你们当猪狗一样,辛苦种田却吃不饱,可鞑子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让你们过,你们只能背井离乡,只能忍冻挨饿,熬到最后,只能让婆娘去卖,只能卖掉儿子女儿,只能让爹娘冻死!”说到这里,莫名和僵硬的家丁们开始反应过来,他们都经历过这些绝望的时刻,回想那时,很多人眼眶发红,呼吸粗重。

    “好不容易来到我这里,好不容易吃饱穿暖,好不容易能挺直腰杆,好不容易家人能笑了,却又有这样的大祸,要么全家去死,要么全家去做猪狗,生不如死!”朱达嗓音洪亮,下面的新老家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扭曲,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只知道朱达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们在城内过得是体面日子,可这日子马上就要完了,家人要被杀死,女人要被糟蹋,你什么都做不了,要么被抓到草原上喂狗,要么去要饭流浪,还不如干脆利索的死了!”朱达指着那些年轻差人说道。

    “你们还以为能藏好活下来就能继续做老爷吗?城里该杀的都被杀了,就算你活着,后来新来的还能给你留什么,那时候还能不能有怀仁,你们没饿过冻过,一旦过得猪狗不如,你们狠不得不早死!”这些话说到了年轻差人的心里,句句实情,没什么夸张,他们的反应和家丁们开始一致。

    人群骚动,有人哭出来,更多的人则是绝望,刚才给了希望和幻想,现在彻底砸碎,这会让人更加绝望灰心。

    朱达这样的表达让秦川和周贵都摸不到头脑,愣怔半响之后,周经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粗声对秦川说道:“难不成朱公子要在城内大掠,这是要临死前过瘾吗?”

    怎么看都是要让人彻底绝望,崩溃大乱的意思,周贵脑中只想着尔虞我诈和算计,认为人做事总有目的,朱达做这么极端的事,他第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

    “荒唐,朱达怎会......”秦川皱眉叱责。

    这边话没说完,就听到家丁中有人吆喝说道:“朱老爷,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路,那还说个什么,大伙等死吗?”

    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敬畏规矩这个也没多少人讲了,有人直接就在下面质问,其他人也跟着鼓噪起来,局面眼看着就控制不住了,周青云和几个家丁队长都急了,外面的王雄王虎也在摇头叹气,但事先没什么约定和安排,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去做,而朱达所说的又都是事情,大家又觉得现在做什么也都无用,

    朱达依旧很沉着的站在那里,冷静的扫视众人,眼见着喧哗越来越大,周青云和亲信心腹越来越焦急,甚至在外围的秦川秦举人都在挥手。

    “现在只有一条活路!”

第三百零二章 夜中

    朱达的这句话让全场瞬时安静,每个人都是眼巴巴的看向朱达,绝境中有出路,黑暗中出现光明,这让每个人都是下意识的渴求。

    “今夜去偷鞑子的营盘,只要毁了这营盘,咱们就有活路!”

    “可去了十有八九是个死,就算毁了他们这营盘,鞑子还是攻城怎么办,那时候不还是个死?”

    说到这里,没人在意尊卑贵贱,朱达早就和大伙说了因果和可能,重提此事,下面听众当然忍不住质问,外面的秦举人和周经承都在叹气摇头,在他们看来,这位平时的聪明人现在已经犯糊涂失措了。

    “只有这一条活路能走,不走这条路,就只能窝囊着去死,就只能被人当做猪狗一样去死,就要生不如死,走这条活路,就算死,也是站着去死,也是挺直腰杆去死,是轰轰烈烈的去死,我想带着你们去走这条死路,我想挺直腰杆,轰轰烈烈的去求活,我要出城!谁和我一起!谁和我一起去走这条死路!举起你的手来!”

    朱达越说声调越高,最后已经是吼了起来,话音未落,他的右手高高扬起。

    台下众人开始绝望急躁,心境已经被朱达打压到了极点,觉得死路一条,再无侥幸,可听到朱达最后这段话,每一句话说出,心气就提高一分,每一句话说完,情绪就高昂一点,等整句话说完,每个人都是热血沸腾。

    已经无路可走,已经死路一条,难道还要和猪狗一般低头弯腰,难道还要全无反抗的低头等死,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家眷和亲人被残害到底,难道要去求那生不如死!

    都已经到了这样的绝境,难道就不能为了自己去拼一次,难道就不能轰轰烈烈一回,难道就不能求个无愧无悔。

    朱达话音刚落,很多人几乎和朱达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动作,都是高高的举起了手臂,周青云反倒是没那么快。

    当人意识到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当人意识到只能图个通达痛快的时候,当人意识到没什么可选择的时候,那也只能选了!

    从有牵挂的到没牵挂的,从家丁到差人,绝大部分人都是举起了手臂,也有人看了看身边,迟疑着举起手,也有认犹豫犹疑,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徐二丹第一时间举起了手臂,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早就准备好的藏身处,知道为什么把朴刀磨快,原来自己想要拼到底,徐二丹用没抬起的那只手狠狠的擦了下眼角,当年如果从鸡窝里冲出来,一定会死,但会不会坦然一点,会不会和家人早些团聚......当年不敢,今日里要出去,总算对得起父母兄姐的在天之灵,或许也能在九泉之下对妻儿昂首挺胸的说一句“我不是孬种!”

    周经承周贵的手臂禁不住举起了下,好在及时刹住,有些尴尬的捂着嘴咳嗽两声,而身边的秦举人愕然之后,缓慢而又坚定的抬起手,和身边人一同高举手臂!

    ......

    共有一百九十七人出城。

    深夜,怀仁县城已经安静下来,紧绷许久后很多人都是到了极限,就要撤围的消息迅速传开,大家都是疲惫至极,放松和疲惫叠加,大部分人家都比往日里早睡了些,睡得沉了些。

    还有一点,原本夜间会躁动狂叫的狗都被杀掉,据说小朱老爷要犒赏守城有功的青壮,可你要吃口荤腥,杀猪杀羊随便,怎么还要杀狗,不过这守城是为了大伙好,也的确辛苦,杀也就杀了,好在只要狗腿,各家还能跟着吃肉开荤。

    更重要的原因是衙门怕功亏一篑,怕有人趁着这个当口闹出乱子趁火打劫,特意在天黑后派官差敲锣宣告静街宵禁,晚上无关人等走在街道或者喧哗乱动,格杀勿论,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是精疲力尽,大晚上的不睡觉谁还愿意出去,不过围城后官府官差行事都强力很多,所以听到这命令后,大伙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只是苦了守城的那些孩子,都是可怜人啊!”也有心善的感慨几句。

    狗腿肉被切成片煮熟,捞出后还要在火上略翻烤,狗肉汤里虽然盐和香料都下得很足,每个人却只能喝一碗,喝之前还要问是能不能耐受荤腥,饼子用了七成细粮,但每个人只能吃三个。

    “义父,我这边出结果前,城内不能乱,城头这两堆火不能灭,若是不成,义父你就按照事先计划安排就好。”朱达已经把弓上弦,又拣选品相好的羽箭放入箭囊,腰间别好短剑,朴刀重新打磨过。

    城头每个人都在沉默准备,刚才有几个人突然间崩溃要退出,直接就被留守城内的人堵住嘴拽了下去,连声响都没,更不知道生死如何。

    “你放心,你能舍生死为大家搏一条路,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会给你丢脸。”秦川秦举人同样很平静。

    事到如今,倒不好说是遇事不慌,而是经历得多了,当不能更改之后,知道哭天喊地无用,还不如做些能做的,秦川秦举人如此,周贵周经承也是如此,在他们两人的推动下,整个怀仁县已经按照朱达的要求运转起来。

    朱达将短剑解下,换了把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直起身看着似乎下定决心的秦川秦举人,压低声音说道:“义父,不要犯傻,我是无牵无挂,去求个快意,你还有秦琴,你还有大好的富贵将来。”

    “你又何尝不......”秦举人被这句话说得动情,险些没有绷住,略恢复了下平静才说道:“此去出其不意,若是做成了就是盖世奇功!”

    朱达笑笑,将锁子甲的护胸绑带紧了紧,闷声说道:“义父,不求太多,若是他日泉下相见,我平静心安。”

    参加夜袭的家丁、年轻或者不那么年轻的差人、以及其他想要加入的人,都在紧张有序的准备,在田庄参加训练的家丁和年轻差人都是用短矛和短戟,木柄不过五尺,老家丁都是尽可能的装备朴刀,投矛器带两件,投矛十根,懂开弓射箭的都是带着弓箭,周青云和王虎都是背着两张弓。

    朱达和周青云都穿着锁子甲,只不过朱达这件是套上的,周青云这套锁子甲曾经破损,是找过匠人修复的,所以是两片合在身上,在肋部用绑带扎牢。

    在大锅里的狗肉散发出香气的时候,王雄和王虎兄弟两个还没有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他们根本没想到朱达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以不足三百人的民壮去冲击精骑过千、守备森严的大营,这完全就是求死,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在凶险面前不值一提,可这又包含着莫大的勇气,特别是看到鼓动召集后朱达冷静有条理的布置。

    当反应过来后,王虎和王雄就都要去参加袭营,王虎很严肃,而王雄很兴奋,朱达没让他们争执多久,直接指定王雄留在城内,接下来城内的情况也要灵活应对也要及时决断,王雄更加适合,王家兄弟只得接受指定,等接令后才有些反应过来,怎么这么理所当然的就听朱达命令。

    有家眷的家丁也都留在城内,做不到无牵无挂,也就没办法去出尽全力,朱达也需要部分家丁留在城内,在没有出结果之前,一切都不能乱。

    家中独子的年轻差人们也是留下听秦举人指挥,其他的年轻差人大多报名,他们仍有热血,愿意为家人和乡亲还有故乡去拼死。

    略有些奇怪的是董家兄弟,兄长董真有家眷妻儿却想要出城,董保反倒是犹疑,他们兄弟两个之间肯定有些不为外人知的勾当,但朱达也懒得去问了。

    其实商队护卫里武技和胆色大半都要超过家丁和差人,但朱达对他们封锁了消息,真正敢去死战的,要么是不甘心的家丁们,要么是保卫乡土家人的差人,其他人没这个立场,也没这个心气。

    一根根粗大的绳索被捆在垛口上,又在垛口后的木桩上打死结,另一端都已经垂下城墙。

    当每个人都整备完毕之后,朱达和周青云不厌其烦的给每个人都仔细检查,任何小问题,包括裹腿是不是扎紧都做了纠正。

    当每个人都检查完之后,城头变得安静无比,已经是深夜,不管城内百姓还是城外敌营,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熟睡。

    “诸位,规矩已经说了,要死也要和鞑子拼到底,不要坏了规矩死在自己人手下。”朱达没有高声说话,但在安静而又拥挤的城头,他的话被每个人清晰听到。

    “跟着我走,进入敌营后,凡是手臂没有帮着白布的格杀勿论,放火后我会招呼大家退兵,城头两个火堆会在大队回城后熄灭,到时绳子会收走,如果掉队的那就朝着西南或者东南的方向走,避开大队,总有活命的机会。”朱达又是叮嘱了一句。

    每个人都认真仔细的倾听,尽管慷慨赴死,可能有好的结果肯定还是要向好,不会自暴自弃。

    朱达没有多说,他走向城墙垛口那边,周青云跟在后面,没必要盯着后续的家丁青壮有没有跟着下城,在这样的场合下,最该做的就是身先士卒,从“安全”的城内去往“危险”的城外,尽管界限没这么清晰。

    “且留步,我还有句话想问。”手没抓到绳子,就听到身后秦川秦举人的招呼,很多人奇怪,怎么这父子两个人平辈称呼,但更多的人并不在意,谁还顾得上这个。

    朱达转过身,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脸色阴沉,眉头紧皱,在这样的时刻就该干脆利索的行动,而不该这么儿女情长,很容易动摇士气。

    但朱达也知道这是他个人感觉,从家丁到年轻差人,都不觉得秦川秦举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地位太高,又有义父义子的关系在。

    当看到秦川强忍悲恸的表情,朱达的怨气也消散大半,自己把这些亲情和关系看得很淡,但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孩子,我只想问你,若是能安然回来,你想做什么?”

    “义父,此刻你还真是文人本色......”

    朱达无奈的说了句,他也明白秦川是想让他留几句话下来,自己想要干脆利索的出战,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我......”说了第一个字朱达就沉默了,他从没想过这个,他根本就没想着回来,但如果真能回来的话。

    “我想活得快活点,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朱达这番话说得有些虚,他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

    秦川也不想确认朱达的回答是否真心,只是用力的点点头,伸手扶住朱达的肩膀,郑重其事的说道:“得胜而归!”

    瞬时间朱达也觉得眼睛发酸,只在那里重重点头,没有说话,转身抓住绳子迈上了垛口。

    他是第一个出城的,顺着绳索缓慢的向城下滑去,这是那二十余年人生中的经验起作用了,朱达踏上地面之后,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在下面接应,第二个顺着绳索出城的是周青云,他也很顺利的下到了地面。

    城头还是安静,但方才略有几分凝滞的氛围消失不见,身为首领的朱达和周青云最先下城,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除了跟上没别的了。

    守城这么多天,看着城外蒙古兵马来来去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认为这道城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在城墙内就是安全的,可以活着,但是在城墙之外就是死地,尽管从蒙古大军一来,大家就及时的藏进城内,可谁都能想到如果在城外会被鞑子怎么残害。

    尽管已经被朱达说服,尽管已经有了决定,可在这安静夜里,看着城外的黑暗,就像看到择人而噬的巨兽,谁都不愿意先走,甚至心底的决定都慢慢动摇。

    但看到朱达平静的走在第一位,周青云走在第二位,平时对大家吆五喝六的队长头目们紧跟着,没有人迟疑了,他们都走在前面,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身先士卒就是这等。”站在不远处的周贵喃喃说道,回去做了布置之后,他还是让自己的“侄子”扶着来到城上,也不打搅别人,就那么看着一个个年轻人沉默下城,他只在最开始发出了这句感慨。

第三百零三章 夜深

    寒冬积雪的护城河还是很容易过去,当所有人都来到城下之后,就在护城河壕沟的另一侧列队。

    “兄弟们,按照城上交待的,跟我走。”

    从城墙垛口垂下的绳索共有十条,分属于不同队的家丁和差人,下城之后先下去的接应后来者,然后彼此通告,到护城壕沟的另一边列队。

    茫茫雪野有一样好处,就算星月光芒比较微弱的夜晚,多少也能看清,没怎么被践踏的雪地反射光芒带来了亮度。

    最近几个月有足够荤腥油盐的家丁和一直过得不错的年轻差人本就没有夜盲,在这雪地反射的亮度下,大体上能有过得去的视野,保证行动和反应。

    朱达和周青云走在最前面,王虎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则是家丁队长和年轻差人的头目,地位越高,平日里待遇越好,那就要走在前面,身先士卒并不仅仅是个比方。

    下城之后,除朱达外的所有人都不允许说话,大家只是跟着朱达的背影前进,几个简单的指示都用口哨声做信号。

    在城墙附近有城头的火光映照,大伙还是能看得清楚些,能看到朱达举起手臂对着城头比划了,伸出拳头晃动,对这个动作很多人都是摸不清头脑,只能理解为朱老爷这是为自己壮行鼓劲。

    这是那二十余年记忆中的经验,用手臂拳头和两处固定的光源来确定自己的方向,夜黑无光,茫茫雪野,虽然蒙古粮台的营盘和怀仁县城都可以作为参照物,可黑暗中,很容易对远近失去概念,很多人会把山野当成城池,走迷了方向就是大麻烦。

    “......鞑子根本没把这县城当回事,夜里营盘都是黑灯瞎火的......”

    如果说戒备森严,那夜里就该是灯火明亮,一旦有警就立刻反应,在这个时代,点灯点火可不是那么方便,都要提前做好预备,而在城头看那蒙古营盘,除了必备的几处篝火灯火之外,夜里黑乎乎和从前一样,这轻视无视可以说到了极点,可这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等黑乎乎的营盘和被角度遮掩的灯火光线,给朱达这边确认方向造成了困难,他只能在城上做好准备,才能避免走偏。

    “......就这么点路还能走歪......”

    “......天黑了在一个村里都有找不到回家路的,在野地里......”

    也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立刻就猎户出身的董真给驳了回去,其实提出疑问的主要是年轻差人,出身于城外的家丁反倒有类似经验,村寨外的野地充满危险和不测,夜间出村有二十几步不见人就出事遭难的。

    大家都在沉默行进,每个后面的都要跟紧前面的,因为紧张和规矩,每个人都没有太多心思东张西望,但却能感觉到不是直线行进,而是兜了个圈子,还是很大的圈子,似乎是先向北面走。

    朱达走在最前面,而周青云和王虎两人并没有一直跟着,他们活动范围很大,不断的快跑到队伍的前后左右,然后再跑回来。

    孟田和付宇走在队伍的前面,本来付宇想要走在队伍当中,没想到孟田志气昂扬,拽着他要走在前面,无奈抬头挺胸做了好汉,他两人慷慨热血之余,比旁人多了几分好奇,他们知道王虎和周青云是在游动侦查,也知道要绕一个圈子从敌营薄弱的位置突入,却苦于不能交流,只能乱用眼神,彼此还看不清楚。

    大军行动,合规的营盘都有各种布置应对,比如说大门处往往是合适进出的地形,同样的,这里也是防御最要紧的地方,会在这里设置拒马等工事,守卫的兵马也会集中在这边,正对敌方,距离敌方最近的区域,也是最危险的,所以防御相对很严,朱达对那个田庄地理很熟悉,知道正门该开在何处,距离城池最近的区域又在何处,这两处都要避开。

    冬日深夜寒气逼人,出城的一百九十七人都穿得不太厚,薄袄和皮袍,要在平日里会感觉到冷,可吃足了肉食和干粮,又都是年轻青壮,又在行进之中,甚至有人还出了些汗。

    县城距离田庄本来就不远,即便绕了个圈子也没有多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他们预定的方向,在田庄西侧,距离这营盘粮台三百步左右的位置,如果没下雪,他们脚下就是农田。

    在夜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大家渐渐适应了黑暗,也适应了沉默中的跟随行进,此刻大家的呼吸还算平稳,但比起出城时候要急促不少。

    行进其实并不累,之所以呼吸急促,是因为看到了蒙古人的粮台营盘,一路都是黑暗,到了这里,借着营盘并不多的灯火光芒,大家都看清了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敌营就在眼前,当看到这黑黢黢的营盘轮廓,就好像握在黑暗中的猛兽,还是无比巨大的猛兽,等下自家就要向这个猛兽冲杀过去,会不会被这个猛兽吞噬,或者能将这猛兽伤到赶走,每个人都不平静。

    “蹲下......”朱达低声下令,这声音压的很低,只有身后周青云和王虎能听到,不过每个听到的人都用差不多低的声音向后传递,很快所有人都是蹲下。

    所有人都半蹲下来,也有认趁机活动腿脚,虽然不怎么累,总归要放松一下,谁都知道再过片刻就要真刀真枪的厮杀,“......动手前要活动开手脚,力气差一点就要没命......”,向岳和袁标传授给朱达的经验也被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家丁们和年轻差人们。

    “这边没有遮挡,应该在遮蔽后有两个暗哨,一炷香左右会有小队骑兵巡逻,我们三个先去摸掉暗哨,等巡逻的骑兵过去,再向前进。”朱达低声说道。

    周青云点头,但王虎却忍不住笑了声,若是王雄在这边轻佻些大家不奇怪,王虎是个肃重的性格,又是在这等深夜奔袭的要紧时候,怎么就笑了。

    “二位莫怪,你们这守营规矩是没差的,可也得分时候分地方,要是主力大营,要是有强敌在侧,要么有人管着,要么事关生死,都要严加布置,主将和亲兵也要巡视严管,可这个地方,你们觉得凭什么严防,大同和西路都有大兵看着,这小小县城又不放在眼里,那还怕什么?想想咱们来前未免想得太多......”

    王虎解释这些,朱达立刻听懂了,对这个蒙古的粮台营盘来说,周围根本没有值得警戒的威胁,何必费这个心思折腾,吃用粮草和缴获,糟践俘虏,这是多快活的事,何苦自己辛苦自己,再说了,就算大明官军真打过来,要是真打过来了,那设置警哨又有什么用。

    “我师傅说过做粮台的最孬,看来大明和蒙古是一路货色。”朱达沉吟着说了句,边说边摇摇头。

    克扣粮草,偷奸耍滑,贪生怕死,一军粮台往往是主将主官甚至更高一层的心腹亲信担任,往往是安排过来享受发财的,最是多弊腐败。

    在黑暗中借着雪地反射和蒙古营盘传出的微弱灯火光芒,最前面的三个人彼此看了看,尽管所能看到的都不怎么清晰,却都能看出彼此的表情有几分古怪。

    这粮台营盘很大可能是个守备松懈的样子货,从任何角度都能得出这个结论,甚至扯不上什么老天保佑,换了自家此等情形,恐怕也会大模大样的毫无警戒,想想自家出城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决心,没曾想却是这样一个防守松懈的对手......

    沉默片刻,朱达突然就要伸手抽自己耳光,刚做出动作就硬是停住,压着声音肃然说道:“这营盘内少说千把骑马开弓的鞑子,我们到现在松快什么,觉得能活过明日了吗?”

    这话说得周青云和王虎又是沉默,片刻后王虎才开口涩声说道:“本以为是千刀万剐,可事到临头发现是个砍头,总归觉得赚了便宜,确实是高兴的太早。”

    “猛虎搏兔,一分力的也该用十分,何况敌强我弱,差出十倍去,有什么可高兴的,小心万全做足了总归没差!”

    “东主,你还想着能赢吗?”

    “万一呢!”

    人在黑暗中,又是绷紧到极点,已经不能说有正常的心态,遇事容易过于乐观或悲观,还好朱达些许“旁观者”的心态帮了忙,还能保证足够的冷静,才能平稳下众人的心情,但不管怎么说,眼下的情况比出城时候要乐观那么一些。

    本来朱达要和周青云两人去摸暗哨,却被王虎拦了下来,“......身先士卒是没差,可军中也不能没有主将,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两百人就散了......”。

    周青云和王虎弯腰向前跑去,周青云对这个庄子的地势太熟悉了,蒙古兵马又没有进行彻底的改建,所以格局根本没变,无非多了些停放的车马和新增的粮草垛,甚至这外围就是用大车和粮草辎重的码垛简单围起了界限。

    朱达不担心王虎和周青云的身手和经验,却不知道蒙古营盘的布置,当人走了之后,他就开始扣着脉搏计数,计算大概的时间。

    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周青云和王虎就小跑着回来了,在雪地里尽管没有人,可他们走得并不快,小跑一段距离后就停下,就这么时断时续的前进,原因也很简单,如果真有巡查巡逻的骑兵过来,他们能及时隐藏不被发现。

    三人重新汇合后,朱达注意到周青云和王虎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很多,对他们这样体格的人来说,刚才的行动称不上劳累,更不会让他们紧张。

    难道出了什么事?

    从出城到现在,一路安静,如果敌营内真有不对,还可以回头进城,但那就只是在城内等死了,朱达自己也紧张起来。

    “......营内不见暗哨......”王虎穿着粗气说道,周青云重重点头。

    这个结果又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朱达先是错愕,随后也能想明白,区区县城凭什么让这样的营盘严密防备,看护这粮台营盘的几百骑兵足可以杀光县城内所有的抵抗,有什么可怕的?

    何况每日里东北、西北和南边三个方向还有小股骑兵往来,没有任何官兵的县城又有什么威胁?今日里有几百骑兵入营,让营内有了过千骑的兵力就不必说了。

    “好,按照事先约定分六队,按脉搏查数,每一百个数过一队,不得抢先。”朱达低声说道。

    在出城之前已经有颇为详细的计划,接近敌营后分队前进,避免靠近时候动静过大有所惊动,也避免被敌人的哨位或是巡逻骑兵发现后一网打尽。

    到这个当口,朱达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但有些细节已经做得不那么好了,他开始低声传令,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倒是没觉得如何不对,听令分队行事。

    最先带人过去的还是朱达,这几十人弯腰小跑前进,唯一造成阻碍的是没怎么经过踩踏的雪地,积雪几乎是没过小腿,不过这雪地也有好处,松软的雪地让天地间很安静。

    到达粮台行营的边缘后,朱达和家丁们停下了脚步,尽可能找掩体的地方半蹲隐蔽下来,等待同伴们来汇合。

    距离近后可以看的更清楚,这等没有外部威胁的临时营地其实比严格意义上的“军营”还差的很远,他只是个临时的堆场,有一定规制的堆场。

    一时用不上的粗重物资,撤退时不会被携带的缴获,都被堆放在外围,每日里都要储存启运的粮草甚至武备则是在内圈和道路两侧,那些要带回草原上的女子金银等等则和护军们一起在内圈,还有部分护军壮丁在营盘正门大道处,那边是最方便冲进来的地方,也是每日里友军进出最频繁的地方,怎么也要有个应付的样子。

    朱达他们做掩体的所在,其实就是一处秸秆堆,这肯定是从大明百姓家中抢掠而来的,这些秸秆铡碎了也能用来喂牲口,也能用来烧火,但肯定比不上草料和粮食好用,现在每日里都有缴获运来,这等要费力气的自然没人理会,反正当初也是让汉人俘虏运过来的,现在既然用不上,就这么堆在外围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破碎的家具木器堆放在外围,草原上急缺木器,所以每次劫掠家具木器都是重点,但洗掠屠杀的过程中肯定会有破损,这些直接当柴烧了,也是堆在外围。

    营盘堆场的外围,就是这样的秸秆堆,还有一些破损的大车家具等等散落对方,也算圈出个界限来。

    在这里已经不怎么黑暗了,照明的光线主要是营盘内还没有熄灭的火堆,从掩体中偷偷探头出去,看不到有什么人影晃动,只能看到熟悉的田庄房屋,还能看到房屋另一边的帐篷,全场都安静,偶尔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或者是被抓来的女人惊惧悲恸,或者是被糟蹋蹂躏之后。

    这声音在安静的黑夜里让人听得很清晰,这声音让朱达身后的年轻人们都是愤怒了起来,甚至已经有压低的骂声。

    朱达努力让自己冷静,等所有人都汇合过来之后,蒙古人粮台营盘依旧安静,朱达深深呼吸,他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等看到里面火起,你们再在外面放火.......”

    “.......见人就杀,无论鞑子还是汉人,不管他看着像是汉人还是被鞑子抓来的俘虏,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若有不对就杀,有一丝心软,就是你死......”

    “......遇到金银财货不要去拿,若是能杀光了鞑子,什么都是我们的,若是杀不光,我们也没命享受......”

    朱达压低声音叮嘱,在他叮嘱的过程中,家丁们开始点燃早就预备好的火把,还有人将木矛放到投矛器上,有弓箭的则是给弓做保养。

    “兄弟们,随我杀贼!”朱达声音抬高了些,一手拎着朴刀,一手举着火把,向着鞑虏营盘走过去,还是走在最前面。

    朱达开始没有快跑,他压着队伍,甚至放轻了脚步,当进入田庄范围的时候,才把火把丢了出去。

    这田庄在二十天前还是他们居住训练的地方,可现在却不能留任何情面了,火把没有丢到已经被积雪盖住的草房顶,而是丢向院内的柴草堆,屋中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但院门却都是开着的。

    朱达和身后家丁没有进院子,只是沿路放火,一处破烂宅院里住不了几个人,但想要进去杀人却很容易被人凭借屋子抵抗,会耽误进度和时间。

    柴草堆干燥,缠着布条浸满油脂的火把丢上,立刻就烧起来,在这火堆都没几处的粮台营盘里,火起看着很是显眼,朱达回头看了眼来处,留守在那边的十名家丁应该开始防火了。

    向着帐篷那边跑,那些骑兵们不会有太多人住在宅院里,他们为了进出方便,肯定都在帐篷中,杀的就是他们。

    朱达开始加快了脚步,身后一根根火把丢了出去,沿途所见的任何粮草码垛都会被点燃,并不是所有人都跟在朱达身后,朱达、周青云和王虎各带三十余人,齐头并进,一同杀人放火。

    正行进间,就看到有人掀开帐篷走出来,打着哈欠低着头,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马上就被密集的脚步声惊动,愕然抬头,张开嘴就要喊“有......”

    他只喊出这一个字,三根投矛呼啸着扎在他身上,这个距离下,投矛根根贯穿,直接把人扎回了帐篷里,能听到里面有惊叫传出,整个营盘开始被惊动了。

    如果是作为居住的帐篷,那扎制起来很费工夫,可也很结实,大风刮起也很难吹动的,可行军这种临时立起来的就简便很多,也很容易被破坏。

    朱达两步上前,用朴刀在帐篷门口那边猛地一划,一下子将帐篷切开小半边,身后纪孝东手中的长戟跟上,用斧刃挂住那缺口猛扯,直接把帐篷掀开,里面四个人还没站起,甚至一人手上还没来得及拿兵器。

    什么都来不及了,朱达挥刀就刺了下去,身后长戟和长矛跟上,几声惨叫!

    惨叫不光这一处响起,其他几个方向也是,家丁们并不仅仅站在朱达身后,五人一队,开始冲进帐篷砍杀。

    谁能想到熟睡中还有敌人袭营,谁能想到这样的小小县城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杀,还敢出来拼命!

    蒙古骑兵从突入大明到现在,一路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这么一路向南,一路劫掠,一路烧杀淫掠,眼见着就要胜利回返草原,每个人都很放松都很疲惫都睡得很沉,谁能想到看似猪羊的软弱汉民敢在夜里突袭!

    听到惨叫喊杀声的时候,有人还没有醒来,有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帐篷被掀开,冷风吹来,当兵刃加身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明官军来了!”

    “大明官军来杀鞑子了!”

    “别冲进帐篷,用长戟长矛的挑开帐篷动手!”

    朱达带来的人都在呼喊“官军来杀鞑子了!”,大部分的蒙古骑兵听不懂,可也有能听懂的,这是他们最担心的,是在狂欢肆意和自骄自大之余唯一会偶尔想起并担心的,在这黑夜里,在这猝不及防下,会被彻底放大。

    有人狂呼着“明军来了”,这次喊可是用蒙语吆喝,听到的人都是心胆俱裂,这营地里的千把骑怎么能敌得过大明的千军万马,想要活命还是逃吧!

    最初几个帐篷一过,朱达和手下们已经有了经验,不用冲进那狭小漆黑的帐篷里和敌人颤抖,直接用长兵器挑翻帐篷,然后把里面的人杀光!

    大部分的家丁都没杀过人,只是见过自己的亲人被杀,见过亲人死去,可这第一次的冲杀却没有任何的适应和阻碍,当见血之后,心胸中只有报复的快意,只想杀死更多的敌人。

    在这样的大冲大杀之下,猝不及防的蒙古骑兵完全被打懵了,根本不知道聚集起来抵抗,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人从帐篷另一边爬出去想要逃跑,哪里逃得过投矛去,在这帐篷码垛林立的环境里,敌我之间不过十几步二十几步的距离,谁能躲得过投矛去。

    “这真是痛快,就和赶羊没什么差别!”

    “少他娘说话,杀人!放火!”

    冲过十几个帐篷之后,已经满地尸体,血将积雪融化染红,再迟钝的人也该醒过来了,小半边的营盘已经火光冲天。

    朱达等人领着家丁们在前面冲杀,在后队的则是不停放火,大家嘴里“大明官军来了”始终没有停。

    蒙古骑兵在这样的慌乱局面下已经很难组织起来,何况为首武将和几个头目那边还遇到了别的情况。

    他们还没睡,他们在草原上的地位并不高,往往分不到劫掠来的汉人女子,所以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玩乐,那些女人也不敢反抗,让他们肆意妄为,快活无比,当听到外面骚动乱喊,当看到窗纸被火光映红,他们就想要立刻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刚才还温顺无比,百依百顺的年轻女人却变得疯狂起来,去抢在边上的兵器,甚至抓住他撕咬抓挠。

    光着身子,筋骨酥软,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身上被疯狂的女人弄出伤口,甚至还有被抢到兵器的。

    尽管男强女弱,最后还是能杀了这些突然疯起来的汉家女人,可终归被耽误了时间。

    “能上马的上马,不会骑马的把马匹都给赶走!”

    冲过外围的帐篷,就看到拴在一起的马匹,能骑马的都是尽快上马,其他人则是把这些马匹分散开,好不在意的用刀背或者火把抽打惊吓这些马匹。

    同样受惊的马匹开始在这个营地内乱冲乱跑,这些马匹冲倒帐篷践踏骑兵,不管是还没起来的,还是已经反应过来的。

    会骑马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纷纷上马,驱赶着马匹向前冲去,没上马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则是驱赶惊吓所有看到的牲口,不管是骑兵帐篷附近的马匹还是固定在一起的拉车牛马。

    这营盘内的蒙古人被吓得发疯,而朱达率领的众人也已经被血和火彻底激发了凶性,徐二丹手持朴刀冲在最前面,砍杀了几人后体力已经有些跟不上,被人拽着向后,徐二丹倒是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大喊道:“拿烧着的帐篷丢到牛马身上!”

    到底是衙门三班出来的,就是比旁人血腥狠厉,可这个法子却立刻让大家都明白过来,不上马的家丁和差人立刻用长兵器挑着燃烧的毛毡和篷布和任何烧起来的丢向牲畜。

    有的牛马被惊吓得躲开,有些则是被这些燃烧的营生粘上盖上,这造成了更大的疯狂,惨嘶惨叫着盲目的乱冲乱撞。

    这下子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局面了,发疯的牛马将整个营地搅乱,它们甚至引燃了更多的地方,这就带来了更大的混乱。

    蒙古境地被这个混乱逐渐摧毁,而朱达他们需要更大的混乱,他们跟在混乱之后,还能保持着五人一组,二十人一队的阵型,即便是上马的人也如此,而蒙古兵马只觉得昏头涨脑,不知道有多少兵马杀来,不知道局面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至今没有将佐头目收拢队伍,至今没有人发出号令,那么蒙古骑兵都只能去想最恐怖的那种可能,大同城和大同边镇西路的明军杀过来了,那可是有近十万人过万骑兵的大军,这样的兵马来到,最多只有千把人的营盘怎么可能挡得住,没有人收拢,想必都是逃了,我们也逃!

    士气被摧毁,无边的恐惧压垮了每个蒙古骑兵,有人没命的向外跑去,只要去往黑暗中就或许有一丝安全,可在这个局面下,连骑马都不可能,可没骑马的,又怎么跑得过那些惊马惊牛,又怎么跑得过骑上马的朱达等人。

    有人想要投降,可跪在地上,顷刻间就被践踏而死,还没死的等到骑马的“明军”过来,也是当头一刀。

    ......

    当最后一人顺着绳索下城后,秦川本该立刻回到城内坐镇,可秦举人却把这些事安排给王雄和周经承,自己在几名班头的陪同下留在那里观望。

    三班七位班头,包括常凯和常申在内,每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可看着秦川手按在剑柄上,常凯又不是自家人,不远处更有几位家丁虎视眈眈,也只能陪着吃风看远处了,心里早就把十八辈祖宗骂了八遍,只想着回家收拾细软和老婆孩子抓紧藏起来。

    二百人不到就想去冲鞑子的营盘,那鞑子可是有过千的骑兵,你们去找死何苦为什么不早告诉大伙消息,让大家提前准备......

    虽说夜里很冷,可城头两个大火堆始终熊熊燃烧,也感觉不到什么,可因为城头还算明亮,就显得城外黑暗异常,也看不到朱达他们的行进路线,只能在那里乱猜。

    可在这等情形下,谁又会向着好处想,若按照常理揣测倒也没差,一帮年轻人在城外田庄好似儿戏的训了不足三月,就要去袭击数量和强悍都远胜过的虎狼之敌,怎么看都是鸡蛋碰石头。

    开始等待的半个多时辰还有耐心,接下来人人焦躁,一来这秦举人的武力倚仗已经去城外送死了,二来鞑子明日后日就要破城,到时候谁能躲过去还不好说,是生是死还不好说,真要活下来,怀仁县的天肯定要大变,何苦还像往日里那么恭敬客气。

    “秦老爷,天这么冷,又是这么晚了,还是回去歇着,城头这边有人盯着,有了信儿就飞报过去!”

    “秦老爷,鞑子明后日就要进城了,大伙都是有家有口的,还是回去准备准备,能进地窖里躲着没准就能躲过去,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

    “且等等。”

    这边话说得客气,还是被秦川秦举人平淡拒绝,大伙再看看另一边虎视眈眈的家丁们,只好忍气吞声的等着,彼此交换眼神,都能看到不忿。

    就这么又熬了半个时辰,平日里积存的敬畏已经在对末日的恐惧中丧失殆尽,开始有人真的不耐烦并且说了出来。

    “秦老爷,这到底什么时候是头,那朱老......朱达去送死,何苦要兄弟们陪着,难不成在这城头冻死就遂了心意......”

    “明日后日鞑子就要来了,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干甚,俺们也是有火气的,这城内能拿刀拿棍的人家可不止出城那二百号!”

    “事到如今,哪怕是到了阴间不也要有个善缘,这么苦苦相逼的,真要火并......”

    最后这位话音未落就戛然而止,秦举人手中长剑已经横在他脖子上,秦川脸上不见从容微笑,同样不耐烦的说道:“城外不出结果,你们就得随我身旁,不然我就火并了你们,城要是不破,秦某宰了你们就和杀鸡一般,你不信吗?”

    当寒冷锋刃横在脖颈处的时候,叫嚣声音最大的快班班头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文质彬彬,待人温和的举人老爷,当年也是率领精骑纵横百里的江湖大豪,手下也是有几十条人命,后来才“从良”科举的。

    城头仍有朱达的铁杆家丁在,真要火并,大家只有被乱刀砍杀的结局,该服软且服软,城外估摸着也快出结果了,等那朱达飞蛾扑火的自取灭亡,到时候这些家丁也就没了心气,到时候再看不迟。

    站在垛口处的各色人等安静下来,可又有“聪明人”突然想到,朱达别是带着亲信等人逃了,他们趁夜在城外找个能藏人的所在猫着,等鞑子撤兵再回来,那样一来,岂不是大家都在城内傻乎乎的等死倒霉,想归想,看到身边人虎视眈眈,只好忍气吞声,心说过了这段再说。

    刚离开城下的时候,还能借着城头火光看到前行的队伍,等没入黑暗中之后,顺着垛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无尽的雪野和深邃的夜幕,看过一炷香工夫,就变得无比枯燥无聊,加上局势逼迫,人人心浮气躁。

    秦川秦举人几乎是僵在那里不动,呆呆的看着外面,户房的周贵周经承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上城来查看询问,顺便给秦川和还在城头的家丁们送上热乎汤饭,但其他人就等不及,和越等越焦躁,就好像身上长虫子,脚底有钉子一般,不住的扭动跺脚。

    城墙外的黑暗和西边蒙古粮台的零星灯火好像永不变化,很多人无聊至极,也学着秦举人一样死盯着那边,很快就是看得眼酸,都觉得再也不动。

    突然间,有人看到西边粮台亮了下,很多人先是愣住,又跟着揉眼,还以为是眼花了,随即又想莫不是鞑子夜里生火,倒也不奇怪。

    但一点火亮起,随即点点火跟着燃起,每个人拼命揉眼,拼命瞪大了眼睛观看,有人几乎是倒吸了口凉气,都莫名想起飞蛾扑火这个词。

    就算是满腹怨气的也在摇头,那心性不好的肚子里念叨“自寻死路”,有良心的摇头叹气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

    一直僵立不动的秦川身体有些颤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不断的伸手擦抹自己的眼睛,别人能想到的,他同样能想到,但秦川想让自己清楚的看下去,飞蛾扑火也有燃起灯花的瞬时灿烂,他想看到朱达这最后的灿烂。

    “灯花”爆出,那边明亮了一些,但这明亮并不是转瞬即灭的闪光,而是灿烂的起始。

    在城头看过去,蒙古粮台的火光自燃起就没有熄灭,能看见火光开始蔓延,整个营地开始燃烧,黑夜都被燃烧的大火映红了。

    即便距离很远,即便雪野能够吸收声响,在城头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动静,那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太清楚,细听才能恍惚有嘶喊、叫骂、惨嚎种种极端的声音,有人好像听到了喊杀声,有人好像没有听到。

    秦川视野完全模糊了,他看不清远处的火焰,只是眼中泪光完全是红亮,被远处的火光映照。

    “成了!”

    “成了!”

    家丁们顾不上看守班头和传信,各个趴在垛口兴奋的向西看去,原本被留下守城维持秩序还有心底的庆幸,可此时只是不甘,恨自己没有出城,没有在夜里对鞑子大砍大杀。

    而刚才还风言风语,阴阳怪气的班头们则是鸦雀无声,城外发生的事完全是他们概念之外,他们被震撼,感到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

    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城,转头看,被几位晚辈搀扶着户房经承周贵穿着粗气上城,一上城头步道立刻甩开了搀扶着的人,小跑着到了垛口前,和年轻人一样趴着向外看,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不知这周贵嘴张开闭上张开闭上,一直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蹦出一句“......怎么可能......”

    秦川暂时把眼泪擦干了,看着西边的冲天火光,莫名想起了从前秋日里曾站在田地里,麦穗及腰,微风起,麦田轻动,大风呼啸,麦浪翻滚。

第三百零四章 黎明之前

    地上这人应该被受惊发疯的牲口冲撞到了,腰和下肢扭曲出古怪的角度,可他还是在火场中艰难的爬行,边爬边哭,嘴里重复喊着一个词“额吉”“额吉”。

    大同地处边镇,上下人等多少懂得几句蒙语,仔细听就知道这人喊的词是“娘亲”,骑马正追到这边的付宇顿时有些迟疑。

    付宇迟疑,跑过来的其他家丁却干脆利索,到跟前手起刀落,直接把脖子切开了半边。

    “你觉得他可怜,觉得都有爹娘,你没看见他残害百姓的时候,可笑!”朱达在马上冷声说道,付宇满脸涨的通红,不敢说话。

    这粮台营盘里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家丁们都已经杀红了眼,营盘内蒙古士兵有的胆寒投降,有的则是伤重濒死,可家丁们只管着刀砍枪刺,甚至尸体上还要补刀,甚至连被俘虏来的汉人都被误杀了好几个,杀戮和放火越来越肆意,情绪都已经失控。

    反倒是年轻差人们还有些节制,知道去救助下被俘虏的可怜汉人,还能提杀红了眼的家丁们作掩护和指引。

    对朱达来说这一切都很正常,家丁们的失控是因为他们的亲人被杀家园被毁,眼前的蒙古士兵正是罪魁祸首,当你看到这重伤濒死之人喊娘亲觉得可怜,有没有想到家丁们爹娘死去时候的痛苦和亲人的哀恸。

    整个粮台营盘的核心就是原来田庄宅院区域,除了宅院可以住人之外,就是附近晒场上临时搭建的帐篷。

    第一波猛冲猛打之后,整个营盘燃起了大火,所有的帐篷和里面的人半数被朱达带队灭掉,半数被疯牛惊马摧毁,不是所有的士兵都死在帐篷里,但他们也没有逃出去太远,朱达他们都已经活动开了手脚,自然追得上睡眼惺忪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更别说朱达他们已经有二十几人上了马,另外,投矛更快!

    扫荡几轮,营地内再也没什么威胁存在,甚至都没可能藏在角落和黑暗中,熊熊大火照亮了一切,粮食干草是最好的燃料。

    “不要放火了,把能收拾的细软都收拾出来!把能收拢的牛马和大车都聚起来!都喊起来!”朱达勒住了坐骑,哑着嗓子对身边人喊道。

    每个人都是气喘吁吁,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每个人都双眼赤红,每个人兵刃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迹,面部则是花脸,血迹、汗水和飞灰混在一起。

    朱达喊出第二声,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才跟着喊起来,每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哑了,今晚都杀了太多的人,呼喝呐喊嗓子已经哑了。

    其实整个营盘除了处处燃烧的火堆外,已经安静了下来,受惊的牲畜要么死掉,要么跑远了,人已经杀无可杀,朱达他们喊起来后,其他人都听得清楚,也都跟着大喊出声。

    “无论百姓还是鞑子,乱动不听话的格杀勿论!”朱达又是喊话,其他人跟着齐声大喊。

    在这营地内居然有近四百汉人俘虏,除了百余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外,其余就是被掳掠来做奴隶苦力的,当朱达他们喊着“官军来了”冲入之后,有的人不知如何反应,有的则是配合着厮杀,拿起手边能用的工具,甚至赤手空拳,去和身边的蒙古人战斗,也有人主动给朱达他们带路,告诉细软在何处,告诉何处还有蒙古兵马。

    可也有人不知所措,甚至下意识的躲避兵灾,有人是茫然的状态,有人是自作聪明,反倒是他们吃了大亏,有的人被劫持为人质,然后被家丁毫不留情的格杀,有的则是被乱跑的牲畜冲撞践踏而死,还有的被火烧死......

    朱达的家丁死了十九个,没有重伤,其他都是擦破被烫的轻伤,年轻差人因为相对冷静,又知道跟在朱达身边,反倒只有一个从马背跌落,断了胳膊的。

    造成最大死伤的就是田庄里那些还算齐整的宅院,那都是军将头目们的住处,朱达一开始为了彻底摧毁这行营粮台,直接越过这些宅院,却给了里面的军将头目反应的时间,这些人往往装备精良,比寻常士卒要强出不少。

    尽管对他们来说,宅子里火炕上会有突然的乱子,但还是能准备好出了宅子,当然,骑兵的头目还有战力,管着粮草的那就是不值一提的软脚虾。

    或许是自突入大明之后打的太顺,这八名蒙古军校居然只有两个想着逃跑,其他人居然还想杀进去挽救局面,六个人自然没办法和两百人对抗,可他们相对熟悉地形,又是从队伍后方突入,一方面出其不意,一方面则是纠集了零星人手反扑。

    这让家丁们措手不及,造成了杀伤,如果真是寻常民壮的偷营,靠着一腔血勇打到现在,敌人没有抵抗还好,一旦有反扑,很容易士气和大好的局面就会崩溃,直接会被翻盘,但蒙古士兵们遇上了有训练的家丁。

    最初的慌乱之后,带队的家丁头目立刻集合了十几人投掷短矛,把还有反抗心思的一干人扎个对穿,其余的人只能藏在找到的某处掩体里,然后这掩体被火把引燃,再然后,有人被烧死,有人被赶来的周青云和王虎射杀。

    “所有的粮草都要点火,不能留一点给鞑子!”

    打扫战场和放火摧毁后勤两不耽误,在这等情形下,打扫战场也不需要如何的仔细,反正储存在这里的细软都堆放在一处,没损坏的兵器可以随时捡起,又不仅仅是家丁和年轻差人们打扫,被解救的汉人俘虏也参与其中。

    还剩下几辆大车没有被焚毁,驯熟的牛马不会跑离火场太远,把大车套上牲口,把缴获的细软和兵器放在车上,还有伤员和同伴的尸首,今夜的时间看起来还很充裕。

    “老爷,鞑子的首级最好带走!”在众人忙忙碌碌的时候,王虎走到朱达身边躬身说了句。

    任谁都能看出王虎很兴奋,他呼吸到现在也没平稳过,他的箭囊已经空了,但王虎在朱达面前却变得很恭敬,出城时候还平等淡然,此时则是自居下属,态度敬畏。

    这个提议让朱达先是错愕,随即明白过来,他冲着王虎点点头,吆喝说道:“想要跟着进城的,就去砍个鞑子脑袋过来,等你们一炷香的工夫。”

    刚收拾完战利品的汉人男女听到这喊话,不管疲惫或者受伤,立刻一哄而散去砍脑袋,本以为就要猪狗不如,本以为就要走向死路,没曾想天降神兵,有一条活路展现在眼前,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步,大家当然要抓住。

    首级倒是容易砍下来,被杀死的那些蒙古人身上都有佩刀,大部分佩刀都不值得带走,正好用这个人的刀砍这个人的脑袋。

    在这粮台行营内差不多有一千几百蒙古人,但有几百人已经被烧的没办法砍下首级,还有不少在火堆里烧成灰烬,能拿下的首级有七百多个,除了那些被救下的蒙军俘虏之外,家丁和年轻差人们都是砍了不少,也不用丢在大车上,个人拿着就足够。

    仍在深夜,只是这边的大火照亮了四周,所有人仍在震撼和巨大的惊喜中,一时间都有几分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朱达翻身上马,高举起手中朴刀,那上面也是染满了血迹,没被污染的部分在火光映照下闪烁寒光,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回城!”朱达大喊说道,人群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欢呼声中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有劫后余生的放声嚎哭。

    短暂的情绪宣泄之后,朱达又是指着人群大骂道:“你们都昏了头吗?弄这么多牲口作甚,又进不了城!”

    人群一时安静,方才去砍首级回来后大家不仅仅带着脑袋,还有在火场外围没有被彻底惊散的牛马,大牲口是极为要紧的财货,眼见着这么多好牛马在眼前,谁也不舍得就这么不管,宁可多走几步路也要带回来。

    现在不光是欢呼的人群,人也并不仅仅是拿着首级,还有一堆堆的牲口,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家丁、年轻差人甚至被救下来百姓们,都比方才活泼许多,有人吆喝着说道:“总归是可惜,从前可没指望能使唤这么大的牲口,能用到城墙下面也好。”

    这个喊完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气氛顿时轻松欢快起来,朱达也没有责怪,只是在那里挥挥手喊道:“都快些走,进了城才算是安生。”

    发话后人群没有动,朱达也没动,场面一时间冷下来,居然有几分尴尬,还是王井反应很快,小跑到朱达跟前低声说道:“都等着老爷你先走......”

    朱达恍然,来时是他带领大家走在前面,回程大家当然以为也是如此,朱达在马背上笑了笑,扬声说道:“王虎带队,青云走在中间,我走在最后。”

    听到这话的人群又是一片安静,在朱达附近的王虎,郑重其事的抱拳为礼,然后大步走在了队伍的前面。

    被救下的平民男女还不觉得什么,可家丁和年轻差人们感觉却大不同,出城时前方是最危险最不可测的,如果敌人来了,那么后面的人还有逃命溃散的可能,走在最前面的人一定会死,而回城这段路上,最危险的位置就是压阵殿后那里,冲锋在前,后退在后,身为主将冲在前面守在后面,这样的人值得去信任,值得去忠心,值得去死心塌地。

    “快走,快走,不要耽搁!”朱达催促几句,家丁和年轻差人们都是肃然听令,从杀红了眼的肆意和胜利后的狂喜,迅速转变为冷静。

    被解救的百姓们看到这支队伍一下子井然有序,不由自主的都跟了上去,连乱哄哄乱糟糟的秩序都好了很多。

    王虎走在前面不断的维持队伍,本该在队伍中间的周青云则是跑到朱达这边来,简洁的说了句:“我和你一起在后面。”

    没人对这个有异议,周青云只会听朱达一个人的,即便朱达的话,对他来说也只是建议,而不是命令。

    火焰一时还熄灭不了,冲天火光让夜幕显得更加漆黑,但朱达却一直张望着东方的天际,一定要在天光初现之前回城,不然就有危险。

    在黑夜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边的火光会被西路和大同城下甚至南边回师的蒙古军队看到,都会赶来救援,夜黑赶路很危险,天一亮只要大概能见路,恐怕立刻就会动员赶过来,骑兵狂奔的速度可是比步行快出很多。

    甚至还有最危险的一种可能,如果蒙古人不怕夜路,已经开始动员赶过来,而且这熊熊大火就是夜里最显眼的道标,恐怕这队伍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只是这等情形发生,只要没退到城内,那就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的方法,也没有任何的侥幸,只能求在战斗中换对方几条人命,不要白白去死。

    在这样的平原地形,遇到早有戒备的大队骑兵,除了同等数量的骑兵之外,还真没什么人能够匹敌。

    “不要有任何人掉队!”

    “要是觉得缴获碍事就丢掉,不管细软还是首级!”

    “快走小跑,谁落后就用鞭子狠抽!”

    “快点,都别磨蹭,回到城内再歇息!”

    朱达不停呼喊催促,整个队伍都被驱赶了起来,家丁们和年轻差人们开始小步奔跑,被解救的百姓也不敢放弃生的希望,不管疲惫或是饥饿,都跟着跑动起来,即便有跌倒和跟不上的,也会被身边的人搀扶起来。

    绝处逢生的惊喜,又被夜幕环绕,不管是刚结束战斗的还是被解救出来的,只觉得自己身在孤岛,要彼此帮扶,要回到家中,看着远处隐约间的怀仁城池,也不觉得如何远了,当然,真实距离也确实不远。

    来时紧张万分,回程则是相对简单,因为有三十几人已经骑上了马,他们游走在队伍周围照应遮蔽,也让步行小跑的人没那么绷紧,还有人已经手持火把照明,催马去怀仁县城那边报信去了。

    朱达和周青云都已经翻身下马,他们就在货场或者火场正对官道的路口那边,这里距离县城最近,也是当初城内运送物资过来的必经之路。

    虽然是寒冷冬夜,但熊熊大火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寒意,甚至有些烤人,映得朱达和周青云满脸红光,甚至额头都有汗水。

    ,二人看着队伍鱼贯而出,一时间都不想说话,虽然要担心敌人救援的危险,但更大可能上是安然回城,断后并不是为了防备危险,其实就是姿态。

    可想想这十几日的担惊受怕,想想每日里压在心头的如山沉重,再想想那绝境绝望的退路安排,再看看眼前的火光冲天,看看满地的无头尸首,还有前方已经响起小曲小调的自家队伍,朱达和周青云都觉得心头胸间被情绪充满,只想静静的享受这一刻激荡充实,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出城前你就能想到赢吗?”周青云还是忍不住问道。

    朱达失笑摇头,坦白的回答说道:“我出城只是想痛快的战死,那里能想得到大胜,但来到这鞑子营前,我才突然想到,这事可能没那么难!”

    出城前怎么敢有一丝侥幸,想得都是鸡蛋碰石头,想得都是求个痛快壮烈,这等情形谁又敢轻敌和大意,可真正来到敌人营前,才发现对方的松懈,才能推断出对方松懈大意的逻辑,若在城内的时候,谁敢这么想?

    “明天鞑子大军来到,他们还会攻城吗?”

    “若没有万一,应该不会攻城了。”

    “这些日子你可从不说这板上钉钉的话,怎么现在敢了。”

    “白日里鞑子要没有小股骑兵观城,那还不好说打不打,可现在他们一切都是有章法的,那就会按照章法来,他们应该加速赶路,去下一处粮台,而不是在我们这边浪费时间。”

    朱达说话的气势很壮,但他心底还有顾虑,蒙古大军没有了城外的粮台行营,并不是完全不会攻城,如果孤注一掷攻城掠夺城内的存粮,也会弥补城外的损失。

    但城外有人守着的粮仓都被烧了,城内的烧起来更容易,经过这次袭营后,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小小县城“孤注一掷”的决心。

    眼见着最后一队家丁也走上了官道,朱达轻吐了口气,下意识看了看东方天际,可在耀眼火光下却看不太清楚。

    燃烧的火场里不知道怎么东西发出了爆裂声,几乎是同时,周青云猛地转身,整个人一步跨到朱达身侧,在朱达身前还没站定,已经把挎着的弓拿出,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在周青云扑到自己身前的那一刻,朱达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他整个身体下蹲,朝着一侧翻滚,然后躬身跃起,起身时候已经把短刀抽出。

    朱达抽刀弓身准备厮杀的这短短片刻,破空利啸连声,背对着他的周青云已经射出三箭,还保持着开弓的架势不敢有丝毫松懈。

    “没事了,有个鞑子躲在路边雪坑里装死,突然射箭.....”周青云闷声说道,这才收起架势,只是这次没有把弓收回,还是拿在手里,羽箭虚搭在弦上,便于随时做出反应。

    朱达已经重新拿起朴刀,刚走出去的那一队家丁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在急忙向回赶,周青云在那边整理了下衣甲,转过身对朱达点点头,朱达先告诉赶回来的那队家丁无事,然后才闷声说道:“快些走,这边没有筛的太干净。”

    以少打多,又是快打,自然没办法将这营盘清理干净,虽然把能杀的都杀了,可有没有漏网之鱼谁也不好说,回城才是放松谈笑的时候,刚才两人感慨闲聊,其实已经是大意松懈。

    ......

    所有人在回程的时候都很沉默,不管是被解救的百姓,还是家丁与差人们,百姓们死里逃生和这些日子的磨难叠加,家丁与差人们紧绷一夜,厮杀之后,都是极端的疲惫,让人不愿意说话。

    身体累极,精神却很放松,时不时就有人唱着小调,还有人轻声应和,走着走着却看到一个胖大汉子突然停住脚步,有家丁队长吆喝了声,这汉子没动。

    这等回程也是不能出乱子的,立刻有两个家丁拿着家什上前喝问,连骑马跟在后面的朱达和周青云都注意到这边,好在那胖大汉子好像就是一时恍惚,马上回归队伍,被带队的家丁怒骂几句,更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事发生了,那汉子回到队伍后居然忍不住放声痛哭。

    本来在很安静沉默的状态下前行,突然间闹出这样的动静,所有人都不明所以,队伍也有些不稳,王虎喝问过来,那边带队的家丁队长是陈大山,已经绷不住高声斥责,这让队伍更加混乱,甚至耽误了前进。

    “把人带到这边来,谁要慢走停下,鞭子抽,棍子打,刀子砍,快点回城!”朱达骑在马上高声喊道。

    他这一喊,队伍的活力又是有所恢复,前面两个家丁把那哭泣的胖大汉子押了过来。

    尽管是前方火把映照的身形,可朱达已经知道这胖大汉子是谁了,因为被掳掠的百姓没有胖大的体型,家丁里倒是有壮硕的,却没有发福的,能这个样子还不怎么守规矩的,也就是不年轻的差人徐二丹了。

    等带到朱达和周青云马前的时候,押送的家丁动作很不客气,直接把徐二丹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雪地上。

    尽管闹出这样的乱子,可朱达也不会有什么真的惩罚,能跟着深夜袭营出生入死的就有一份情谊在了,何况这徐二丹当真是浴血冲杀没有丝毫含糊,起码砍死五个,这又是有功劳,把他喊到队伍末尾,仅仅让徐二丹不要影响其他人的行进。

    “你发什么癫?”朱达在马上问道。

    徐二丹来到这边的时候,哭声已经止住了不少,听到朱达询问,他总算反应了过来。

    “老爷,小的刚才走着走着,看在小人死去的爹娘兄姐站在路边,都在那笑着和小的打招呼,小的可能是眼花了,再看就看不着了,小的一家人都被鞑子杀了,方才这恍惚之后,实在忍不住......”

    大概解释几句,徐二丹又是忍不住哭出来,在场几人,从朱达到押那徐二丹过来的家丁,都有差不多的经历在,当真是感同身受,一时沉默。

    谁也不信什么魂灵鬼怪,无非是沉积多年的执念因为勇气和杀戮释放了出来,心有所想,所以才有这样的幻象。

    “能见到亲人吗?怕是死了才能真看到。”周青云打破了沉默,声音很低。

    朱达瞥了眼周青云,借着火光能看到对方还是寻常一般的没有表情,但徐二丹的这番话让朱达也是思绪翻涌,他下意识的看向道路两侧,那边只有夜的黑暗,并没有父母亲人的身影出现

    “回城,快些回城!”朱达不想在官道上耽搁太久。

    这一路上倒也安静,大家虽然疲惫,可归心似箭,彼此帮扶,彼此催促,又没有绕路,倒是比来时要快出许多。

    每个人在赶路的时候都望着远处的怀仁县城池,城墙上燃起的火堆在黑夜里很显眼,大家都知道能进到城池内就安全了。

    随着不断靠近,大家注意到城墙上的火堆越来越明亮,这肯定不是什么玄妙神奇,而是不住的参加柴火助燃,等距离城墙几百步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城头上的欢呼嘈杂,更可以借着火光映衬,城墙垛口后是一排排的人头。

    等队伍到达护城河边缘,准备向着城墙靠近的时候,朱达催动坐骑来到了护城河边,勒马抬手高声喊道:“我们杀光鞑子回来了!”

    他这呼喝压下嘈杂和喧闹,让城上城下立时安静,然后就是呼喊爆发,大家都不知道该喊什么,可就是想要大喊大闹宣泄,有人大喊,有人大哭,整个怀仁县城都不安静。

    “把城头的火堆点起来,把能放下来的绳索放下来,有力气的都动起来,别耽误工夫,进城后再庆贺!”朱达在城下大着嗓子吆喝。

    不管从前如何,他这话现在就是铁令,大家都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就听到城头秦举人嘶哑着嗓子布置,没过多久,又有十几根大绳垂下来。

    “家丁和差人先上,百姓接下来,家丁队长后上,我和青云最后,不守规矩乱抢的,格杀勿论!”朱达的声音中气很足,这话说完后,刚刚有点压不住喧闹的场面又是安静下来。

    本来带队的六名队长都是自觉的退后,开始维持队伍秩序,差人中的付宇和孟田这次没有对视,也是来到了队伍后面,就连乱糟糟的被解救百姓们都安静了,他们不用担心被抛弃在城外,因为真正领头的是最后上来。

    城墙不高,有力气的顺着绳索攀爬,没力气的抓住绳子或者被绑着拉上去,怀仁县城的这一面开始热火朝天。

    王虎本来也想留在最后,却被朱达催促着上了城,要进城的可不光是战士和百姓,还有缴获来的大批财物以及砍下来的脑袋。

    家丁和差人们上城后,去没有人攀爬的城墙范围垂下了绳索捆绑的大筐,又有人组织百姓们把大车上的财货,砍下来的脑袋丢在大筐内,填满一筐就拽上去,周而复始。

    战斗开始的太快,结束的太快,又有追兵随时袭来的压力,还没有人有机会私藏,或者私藏夹带也来不及,只要这财货在明面上,那不管是家丁差人还是解救的百姓,不管是在城外的还是在城内的,都觉得这就是朱达和周青云的私有。

    钱财和首级很快被装运完成,牺牲的家丁尸首也被送了上去,城外的人越来越少,城内的嘈杂和欢呼声越来越大,甚至还有鞭炮声响起,朱达大吼了两声“此刻宵禁”,这才勉强压了下去。

    城下的人越来越少,但也有十几名家丁重新出城,帮着维持秩序。

    “老爷,有个咱们救下来的汉子想要求见。”

    “去城内再说。”

    “这人讲有办法把这几十头牲口留下来。”

    话说到这里,朱达立刻安排把人带过来,他们骑乘的马匹,拉车的牛马,这其实也是一大注财货,不过想要把牛马弄上城头,那可就是大工程了,在这样的关头,能把缴获的细软和兵器弄进城,能让所有人进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就没必要贪心不足,可真要有人能做到的话,朱达并不拒绝,大同虽然是边镇,可牛马一样昂贵,他这边用得上畜力的地方又特别多。

    “小的许二柱。”这人被领到跟前,立刻就是跪下磕头,是个比朱达矮些的壮实汉子,能看得出在蒙古营盘里吃了不少苦,脸上和身上还有新伤未愈,但能看出来表情中的兴奋异常,任谁逃得生天都是如此,何况他还要博取些别的。

    “你有办法安置这些牛马?”

    “小的原来就是在边关给人放马,这次被鞑子抓了,没想到被大老爷救下,这些牛马一时进不得城,可就这么丢掉也是可惜,小的有办法保住这些牛马,等鞑子走了再送进城去。”

    “在城外你不怕死吗?”

    “老爷,鞑子大军回程只是急着赶路,不会像来时候那样过筛子洗地,找个远离大路的地方猫着,等鞑子走了就好。”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小人还有几个乡亲,愿意一起做这个活计。”

    “这事做成了,你想要什么?”

    “小人和乡亲们全家都被鞑子杀了,今后也没个去处,只求做成了这桩事,能给老爷放牛牧马,为老爷做活卖命。”

    救人回城,这一路上被救下来的百姓少不得要问问救他们的是何人,这些血气勇猛的质朴青壮怎么看也不是官军,官军可不会救人,官军更不会见到女人不糟践,也不会见到财货细软不私分,当知道是这位朱老爷的“家丁”后,已经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不少动了心思,这许二柱就是有胆子动心的,还能拉到几个同伴。

    朱达身边就有家丁举着火把,那许二柱的模样被火光映照的很清晰,看起来就是个颇为沧桑的壮实汉子。

    “你不是汉人吧?”朱达笑着问了句。

    这话说出,跪在那里的许二柱整个身体一颤,站在边上的家丁已经把兵器对准了他,更有人对另一边喊话,刀剑出鞘,呼喝连声,那边的家丁已经把许二柱的同伴看紧了。

    朱达倒是没太多动作,那许二柱表情狰狞,却不是发狠,而是发急到极点的模样,他重重一个头磕下去,抬头说道:“老爷,小的不是汉人,但也是大明的百姓,和这次那些天杀的鞑子不是一路,老爷......”

    “我答应你了,你们要是能把牛马给我好好的带回来,就收你们做家丁。”朱达笑着回答说道。

    跪在地上的许二柱本来以为杀身之祸临头,没想到有这个结果,抬头愕然,身边家丁也是错愕。

    “你要想什么?”

    “......要......要老爷给我们些干粮,要给一百人一顿的量,给牲口吃力气能足,还要丢下些草料来,要是能给几壶酒就更好......”

    开始时候,这许二柱还有些慌乱,可这等时候任谁都知道要果决,要反应快,他倒是把自己要的很快说明,牛马吃草料,但吃粮食更有力气,能撑得时间更久,这倒是伺候牛马的常识。

    被喝破身份后,许二柱已经乱了分寸,此刻已经不是想要做什么,而是能否活下来的问题,那熊熊大火下的尸横遍野,可是刚才看过的。

    但他没想到朱达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着说道:“你们带着牛马走,要是能把牲口带回来,有你们的好处。”

    这话当真让跪在那边的许二柱如逢大赦,禁不住连续磕头,好在雪地没有板结,倒也说不上疼,朱达又是笑着催促了句,这才急忙喊着人去了。

    边镇的边军并不仅仅是汉人,还有很多蒙古人,这些蒙古人被称作达官兵,同样也有达官兵的军户民户。

    自明太祖朱元璋统一天下起到现在,每年都有许多草原上的蒙古人因为各种原因内附大明,这些人被编制为军户分散到各地,不光边关有,大明各省,甚至琼州府(海南岛)上都有存在。

    说起来有趣,达官兵往往比汉人兵马更加忠诚更加敢战,这些达官兵也往往是各级武将手中的主力之一,这么多年的存在,这么多年的繁衍生息,有大明土生的蒙古人放牛牧马种田经商都不是稀罕事。

    若是平常时日,谁也不太在意这个,可战时却不同,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探子奸细甚至是败兵求活,加上血海深仇和为了万无一失的提防,如果没有乡亲邻居的担保和信任,第一反应灭杀免除后患。

    “其实就是看他们腰腿粗壮才诈一下,他们要是咬定自家是汉人,我也没办法,真要是在大同住个几十年的老住户,头发牙口都是一样了,谁还能分得清。”朱达对周青云说了几句,以往周青云都会好奇的问一句,现在却没出声,朱达就主动解释了,“有人说颧骨和脸型眼睛什么的能看出来,可这边彼此通婚,代代相传,多少汉人祖上是鞑子,说不清楚的。”

    搞定这桩事,朱达有些轻松,话也多起来,那边许二柱倒是没耽误,已经开始把牛马都牵走,也有家丁去城下喊话,让城头上的人丢下他们需要的物资来。

    没过多久,许二柱陪笑着过来牵朱达和周青云的坐骑,朱达把缰绳给对方,许二柱点头哈腰的接过,又去拿周青云那边的。

    “这匹马留给我。”周青云声音低沉的说了句,许二柱也不敢说什么,连忙笑着答应,虽然天依旧黑着,可谁都感觉到时间紧迫,顾不上这一匹马。

    朱达摇摇头,笑着又是说道:“咱俩也得进城了,这马可没办法进去,走吧!”

    对朱达来说,一匹马值得什么,周青云要是喜欢就留着,或者不愿意让那冒出来的许二柱带走,赶走也无所谓。

    “我不进城了。”周青云慢慢的说出这句话。

第三百零五章 天亮了

    朱达刚要说话就刹住,他的兴奋立刻变成了冷静,朱达终于意识到周青云的声音不对,这不是往常的低沉和沉默,而是在强忍着。

    两人本来并排站着,朱达想要扭头,可就在这瞬间,朱达却不敢扭头,不敢去面对,但他还是转过了头,看向并立在身旁的兄弟和伙伴。

    周青云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但在火光映照下,朱达清楚看到他在咬牙强忍着。

    “怎么了?”朱达问出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哑。

    周青云扭过头,如果不是朱达观察的仔细,其实看不太出他在强忍着,周青云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朱达,就那么看了一会,才露出了苦笑,低着声音回答说道:“临出来那时候,被鞑子射中了一箭......”

    话说到这里,周青云停顿下,深深呼吸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那箭射进肋间起码五寸,还是根脏箭......真是倒霉......从锁子甲的合缝里进去......”

    周青云的锁子甲是两大片锁子甲页合起来的,在肩膀和肋间用皮索绑带连接,用绑带捆扎没办法做到完全防护,必然有缝隙在。

    在临出火场的时候,有一名隐藏的敌兵暴起射箭,周青云挡在朱达身前把那人射杀,就在前冲挡住这个动作中,肋部朝向敌人,被一箭射中,彼此二十几步,箭支穿透力正强,直接贯入肋间。

    怪不得当时周青云要整理一下衣甲,就是要大概盖住,在夜里稍不仔细,没有迹象的话,谁也不会关注肋部,更不会看到中箭,何况两个人始终在队伍的尾端。

    至于脏箭,无非就是把箭支前端在脏污中浸泡然后风干,这样的箭支射中后除非快速切掉伤口血肉,不然时间一久,必然会溃烂伤风,攻心而死,蒙古人这么做,朱达他们的箭支和木矛也是这样处理。

    朱达大喘了两口气,对着周青云吼道:“你个混账,当时怎么不拔箭......你快和我进城,进城拔箭......我记得柳树可以消炎,天杀的,怎么怎么没有消炎药,怎么没有青霉素,要是在我那个时候,给你打一针,给你做手术......”

    五寸的伤口,怕是已经伤到内脏,箭支被拔出来,鲜血被胸腹的压力压着喷出,恐怕立时就完了,那时候更会扰乱撤退的士气人心,这等袭营进退,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只能强忍着。

    至于进城拔箭,即便能止血,箭上的脏污已经沾染五脏六腑,过几日就会发炎,到时候高烧,然后昏迷,死亡。

    朱达能想明白周青云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彻底失措,在这个时代,很多那个人生中的小伤、轻伤和皮肉伤都会致死,因为没有那个时代的药物和医疗手段,在那个时代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切,在此刻此时却是能活人救命的神术,可现在是没有的。

    正因为知道那些能救人的手段,正因为知道这个时代没有,朱达才愤怒惶恐不知所措,最后是深入骨髓的悲恸。

    朱达没有受伤,他只是疲惫,但在此刻朱达觉得心中巨痛,就好像刀子在胸间戳刺切割,生死如此无常,几个月前父母和师傅离开,到现在最亲近的朋友和兄弟也要走了。

    “......进城啊,总有办法......我......我......”朱达的嗓子完全哑了,可还是徒劳的嘶吼。他们两个站在距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声音传到城上却让人听不清,城头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秦川已经在簇拥上来到这边,可看到他们的状态,大家都知趣的不去打搅,眼下城外还是安全的。

    “你又说那些神神怪怪的词了,那个野道士教了你好多,向伯就很无趣。”周青云还在笑,很是平静的对答,朱达此时也注意不到,周青云咬牙强忍的动作频率比刚才多了。

    两人举着火把面对面站着,朱达现在能清楚的看到周青云左肋有两三寸的箭杆,箭羽和其他箭杆部分应该被周青云半路偷偷削掉了。

    “咱们......咱们......进城,总总归有办法......”朱达说话也止不住颤抖,他一向自诩冷静,自诩成熟,觉得可以淡然旁观,甚至能俯瞰人生,可每次面临这样的时刻,他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什么都顾不上了。

    “进城去,过几天求你给我个痛快吗?你不是说过要体面点,这个伤,你知我知都是必死的,朱达,你体面点,让我也体面点!”周青云开始语气还好,接下来紧盯着朱达肃然说话。

    朱达后退了步,想要说话,想要看清对方的人,却视野却被眼泪糊住,他伸手去擦抹,怎么也擦不干净,始终是模糊着的。

    “怎么和娘们一样,别哭了,我问你几件事。”周青云笑着催促两句,可朱达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我从小到大,先是袁师傅,再是秦先生,都让我涨了不少见识,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你和每个人都不一样,都到这个时候了,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你想做什么?”

    “我......我......我想活得好一点,过好日子......”

    “那你早就过上了,可你看着不在意这个......”周青云摇头不接受答案,又是笑着说道:“行了,你小子从小就是算计,你拿着鱼去找我,和我一起玩,还不是想要拜向伯做师傅,你后来拜秦先生做干爹,小手段也用的不少,这时候和我说几句实话,不行吗?”

    这几句话让朱达愣住了,他从小到现在,很多事做得功利,但自觉做得精明聪明,不会有多少人发现,或许秦川和袁标能看得懂,但没想到周青云也看得这么明白。

    “那你还和我做兄弟?”朱达狠狠的擦了把眼泪,有些愣怔的问道,此刻他错愕和尴尬兼有,只能反问这句。

    周青云身体晃了晃,站稳了笑道:“因为我也想和你一起玩,也想交个朋友,野道士教你的那些事太有意思了......”

    朱达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看着周青云笑着陈述这一切,眼泪和心痛又是控制不住,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是真心对我和向伯,你也把我当兄弟,再说了,要没有你带着,我也碰不上袁师傅,哪里能涨这么多见识,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怕我敬我......还有,抓鱼真好玩,你做得鱼真好吃......”周青云笑着娓娓道来。

    话说到这里,周青云深吸了口气,有些不耐烦的催促说道:“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我......我......我想活得痛快点,不要受气,不要被欺负。”朱达嗓子彻底哑了,他不太敢和对方对视,只在那里含糊着回答。

    “你这辈子都不会活得痛快,你小子心思太重,你比秦先生的心思都重,这受气被欺负的屁话也不用讲,这么下去你肯定不会被欺......”话说到这里,周青云猛地咬牙,五官变得狰狞扭曲,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朱达的时候已经没了笑容,只是忍耐中的扭曲,他嘶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和我说句实话,免得到了下面还在想,说说不好吗?”

    朱达蹲下抓了一把雪,用力的扑在脸上,狠狠揉搓几把,暂时冷静了下来,他盯着面前的好友兄弟,犹豫,迟疑,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后才盯着周青云说话,开口时候已经压低了声音:“我想要做皇帝,我想要这天下......我爹娘和向伯死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想要不为鱼肉猪狗,就只能去做最上面的那个人,不然总归会被欺压......”

    这回答让周青云瞪大了眼睛,他确实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答案,他盯着朱达,朱达双眼赤红,脸上满是眼泪和雪水结成的冰碴,但却很真诚。

    “哈哈.....”周青云想要大笑,却牵动了痛处,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指着朱达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等呼吸匀了才摇头说道:“你前两句是实话,后面的有些假。”

    这是朱达心底的奢望,是他不能宣示的野心,既然能来到这世间,那就要肆意,那就要试试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朱达表面上已经平静许多,但心比方才还要疼,好像有刀子在里面切割,好像有大手将那里撕裂,但此刻哀恸间又有几分忐忑,自己这个想法太离谱了,在这样的诀别时刻会不会被青云笑话?

    那边周青云也平静了下来,他怔怔看着朱达,神情漠然又复杂莫名,就这么凝视片刻,他把手中火把一丢,猛上前一步揪住朱达的衣襟,瞪着朱达厉声说道:“那就一定要当这个皇帝,一定要做成。”

    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朱达愕然无言,周青云松开手,就这么近距离看着朱达,双眼渐渐变红,抽了下鼻子,但在失态之前后退了一步,闷声说道:“你进城吧,让人给我捎带火堆、草料和干粮和棉衣下来,再拿一壶酒,你先回去!”

    “我......”

    “你要是把我当兄弟!你就进城去!”

    还没等朱达回答,周青云身侧的马匹突然开始躁动起来,朱达立刻趴到地面上侧耳倾听,城头也是骚动。

    “朱老爷,鞑子大队人马要来了,快回城吧!”当朱达听到地面传来的震动之后,城头也有人呼喊起来。

    朱达扭头看向周青云,周青云正掰碎了带着的饼子喂马,他看到朱达站起,也是静静回望,此时的周青云脸色变白不少,但表情淡然,就好像平日里两人共同行动一般。

    “把东西给你拿过来,我就进城了。”

    “我见到向伯和叔父婶娘还有袁师父,会替你问好,会说你过得挺好,让他们不用担心。”

    朱达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双手拍向周青云的双肩,狠狠抓住晃了两下,这才又是转身。

    到了城墙那边,城头上的人已经很着急了,他们也知道城下或许不对,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朱达吆喝着各项物品,不管干粮烈酒还是草料棉衣,都不需要进城去准备,城头就有储存,很快就用大筐送了下来,朱达亲自动手搬运了两次,看着周青云在那里点燃火堆,披着棉衣喂马,小口小口喝酒。

    最后朱达还想说几句话,周青云背对着他不耐烦的挥手,朱达深吸了口气也没有说话,大踏步跑向城墙那边,抓着城头垂下的绳索开始攀爬,他拽着绳子攀登的时候,城头的人也在使劲,很快就是翻过垛口,站在了步道上。

    看到朱达出现,城头焦急等待的各色人等忍不住发出欢呼,细心的人略有诧异,心说以朱达作风,应该是周青云先上,但也没太在意,想着接下来周青云就该上来了,还有人热心的探头去看,然后就看到了周青云在护城河壕沟那边烤火歇息。

    口口相传,城头的欢乐躁动安静不少,那边快步迎过来的秦举人秦川到朱达跟前,急忙上下打量,这才走到垛口处看下面的周青云。

    “青云怎么了?”秦举人回头问道,这一夜过去,他的嗓子也是哑了。

    “青云......”朱达以为自己已经决然上城,以为杀伐决断,过去就能过去,可秦举人一问,他刚开口就差点崩不住,两个字说出就觉得嗓子被堵住,深深呼吸后才艰难说到:“青云回不来了。”

    看到朱达的反应,秦举人已经猜到了许多,听到这回答,尽管没说细节,可结果如何已然知晓,秦川呆立在那里,片刻后才长叹了口气。

    “天快亮了!”有人高声喊道。

    即便那田庄行营的火焰还未熄灭,但东方天际的亮色已经掩盖不住,夜幕正在褪去。

    “看北边,看北边!”又有人大喊道,众人看过去,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能看到在北边有队伍正在快速接近。

    “南边!”几乎是同时,又有人大喊,遥望南方同样有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各个方向的蒙古兵马都在天亮之前派出了队伍,只不过朱达他们在天亮前回到了城内,这过程也让人后怕,稍有耽搁,就可能回不来了。

    朱达在城头看着坐在火堆边上的周青云,周青云围着棉被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已经没法判断他的情况。

    如此局面,顾不上那么多了,朱达深吸了口气,转身大喊说道:“都按照昨日布置动起来,鞑子还没走,我们不能懈怠!”

    他这么一喊,沉浸在狂喜和感慨中的城头众人才反应过来,呼喊吆喝,各自就位,由不得他们不紧张,前些日子只是粮台行营在外,现在可是要有大兵汇聚,到底是不是如朱达预测的那种烧了粮食就退兵,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印证了。

    在这个当口,不管如何乐观的人都要全力戒备,那些被放回家以为蒙古大军已经无害,只会退兵的差人、本地青壮和李家商队的护卫,会被重新动员起来上城,怎么也得严阵以待过了今日。

    朱达还是留在这个方向上,秦川秦举人趴着垛口看了一会,叹气落泪,却没有耽搁时间太久,也顾不得这一夜担惊受怕没有睡觉,急忙去城内操持支应和动员。

    不是每个人都像朱达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秦川和周青云也有义父义子的关系,也悲伤落泪,但情绪很节制,其他人更是如此,有不舍,更多的是唏嘘感叹。

    这不能说人凉薄,只能说关系有远近,感受又不同,朱达和周青云是朋友,也是兄弟,共患难,共生死,可即便是秦举人这样的亲近人,也仅仅是因为朱达才带着周青云,平日里很是公平,那只是做得体面,至于其他人最多是唏嘘。

    出城夜袭敌营,还是敌众我寡的局面,二百个人出去,有一百八十个活着回来,这本就是不可思议的大胜,本就该有人战死,从常理来看,死伤可以说很少了。

    死亡又是什么,周青云死了,那几个月前小股蒙古兵马突袭,血洗大同附近的,死掉的几千上万人怎么算,这次蒙古大军怎么也打到山西太原,这一路上尸山血海又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生不如死,吃坏了肚子,感染风寒,都有很大可能会死,众人怕死,可又对死亡很冷漠,只有真正的亲人才会哀痛悲戚。

    不管有多少妄想,不管这几日多么懈怠,也不管参与袭营的家丁和差人们多么疲惫,如何在城头上防备,所有人都已经轻车熟路,看到蒙古兵马接近,迅速的各就各位。

    唯一没这么做的是朱达,他站在垛口处看着火堆边上的周青云,周青云有一会儿没动,朱达甚至以为他死了,可还能看到周青云伸手去喂马。

    天迅速变亮,同样迅速的还有从北边和南边而来的骑兵队,和来时那种四平八稳的行进不同,这两个方向的骑兵队都是急速奔跑。

    当夜幕完全消退的时候,从南而来的骑兵队已经不是天际的一条线,已经可以看到奔跑马匹的毛色。

    朱达能想到蒙古大军的布置,想必几处军营中值哨的警卫都看到了此处冲天的火光,但不敢立刻派出援军救援,生怕夜间行动会造成混乱,甚至还要防备着其他夜袭,他们在大同和山西活动了这么久,大明官军也该行动和反击了。

    所以直到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命令前哨骑兵队出发,加速向怀仁县城这边赶来。

    几个经验丰富的一直在城内贴地倾听,如果有新的动向会立刻上城禀报,除了视野中能看到的两支骑兵,还能感觉到更宏大的声音从南方传来,和朱达昨日估计的差不多,蒙古大军的主力已经开始返程。

    在城头居高临下看过去,靠近田庄之前,南来的骑兵队放缓了速度,但队伍中有十几骑则是加速前进,这十几骑在奔驰中换马,然后尽可能的分散开,这是提前要重整队形,准备接下来可能的战斗,而奔驰而出的十几骑则是侦查前方的情况。

    南来的骑兵队有近千骑,他们没有整队太久,那烧成废墟的粮台和遍地的无头尸首没有太多可看的,当十几骑把田庄废墟查看清楚,又远远兜着怀仁县城几个圈子之后,能看到那千骑的马队开始向怀仁县城靠近过来。

    朱达没有花太多精力盯着敌军骑兵动向,他看到一直枯坐的周青云摇摇晃晃站起,拿起酒壶喝了几口丢掉,走到坐骑跟前。

    周青云中箭的肋部一定剧痛,而且胸腹间的伤口应该恶化了,走路已经不稳,把长矛挂在马鞍上之后居然没有上去马,接下来周青云双手扶着膝盖弯腰片刻,又是重新上马,这次费了些力气才坐在马鞍上。

    那边的蒙古马队已经越来越近,他们已经越过田庄的废墟,距离西边城墙几里路。

    周青云在马鞍上稳了稳,转身看向城墙,扫视一会儿才发现垛口后的朱达,他笑着挥手,用不高的声音喊道:“小达,我去了,你要好好的!”

第三百零六章 正午

    在这个时候,只有不断擦拭,才能保证视野不模糊,周青云放下手臂,驱动马匹向前跑去,迎着前面的近千骑冲去。

    蒙古骑兵纵队通过官道,到达城池附近的宽敞地形后,队伍已经展开,周青云孤零零一人一骑就那么迎头冲了过去。

    他没有开弓,只是平端着长矛,好像袁标曾经教过的骑兵冲锋一样,就那么一往无前的冲上。

    一个人面对巨浪毫无畏惧,大浪打来,他迎上,然后消失不见。

    其实周青云没有冲到敌阵中,在十几步的距离上就被对方用弓箭攒射,就那么从马背上摔下,然后被大队骑兵践踏淹没。

    周青云的一骑冲阵没有对蒙古马队前进造成任何阻碍,他也没指望能做到什么,周青云只是给自己最后的体面,或许冲向城池的马队诧异为何会有一骑迎面冲来,或许根本就不在意。

    在周青云一骑冲过去的时候,整个城头都沉默了,很多人本来猫在城墙后面,此刻都是站起张望,看着远去的周青云,看着他消失在敌阵中。

    靠近的马队规模近千,运动起来也是如潮汹涌,蹄声如雷,只是经历过夜晚袭营的大场面之后,城头的战士们对这支马队也没有太多畏惧之心,尤其是居高临下,在城墙的遮蔽下,大家就这么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靠近的骑兵。

    马队前锋靠近到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外,骑兵们停马后也都在仰头张望,看着城头上的守卫们。

    从关口突入一直到回程,没有能挡住他们的兵马,只要愿意用心用力,也没有能挡住他们的城池,从带队的贵人到下面的牧民,都以为十几二十几年前和大明那些大战都是假的,如此懦弱无能的军民怎么可能有胜利。

    据说大同西路有精兵,据说大同城内有边军主力,可至今未见他们出战,本以为这次可以快进快出,安然返回草原,等下一次时机合适,纵情抢掠,甚至深入到大明更南。

    任谁也没想到会在这小小怀仁县城出了岔子,没人在意这小小县城,甚至连统领十骑的小头目都知道这县城不值得攻打,甚至也没人关心这城内百姓的生死,在蒙古兵马上下看来,要打顷刻可破,生死由心,可就是这么个不放在眼里,不值得在意,随时能粉碎掉的城池,居然烧掉了城外的粮台行营。

    就好像猛虎过境,百兽拜伏,熊豹豺狼之流都不敢妄动,反倒是一只兔子窜出来咬了口,尽管不致命,甚至都不会流多少血,但还是疼的,还要考虑这伤口会不会被窥私在测的毒蛇咬到,或者被其他的猛兽当成破绽。

    城下这支蒙古马队应当是主力精锐,不然也不会在天还没亮就被派出来援救,在前列的不少骑兵都有盔甲在身,除了弓箭之外,也有刀盾长矛的装备,靠近城墙后没有骑在马上张望,而是下马列队,有人在前,有人牵马,极有章法。

    为首的军将开始还在马上,前出张望,没过多久也是下马并且退后,原因很是简单,他注意到垛口后有人在盯着他。

    这军将的动作让城头几人颇为遗憾,王虎、王雄,董家兄弟和商队护卫里几个射术好的都是盯紧了他,再靠近一些就要开弓了。

    尽管昨夜袭营不是人人参与,但这胜利却让很多人胆气壮了不少,放在从前,敢这么做的就两三个人。

    这种城上城下的相持没持续多久,城下马队有人尖声呼哨,这近千骑兵留下几十骑不动,其他的则开始绕城奔驰。

    朱达没有动,其他人也没有动,怀仁县并没有特意集中力量到这一面来,也随时可以集中力量到某一面,那么蒙古人不管从任何方向进攻,都不会手忙脚乱,朱达知道这一切,所以他没有做什么布置,他只是看着远方雪地,朱达也看不清具体,他只知道周青云的尸体在那边。

    那支马队绕城一圈后还是停在了到来时这一边,找不到攻城的机会,也没起到威吓的效果,那也只能等待了。

    这一圈绕完之后,北边来的那支马队也到了,两军汇合声势顿时大了不少,刚才还有底气的怀仁县众人又是紧张起来,可城下一千大几百骑兵也没有太多动作。

    在没有昨夜袭营之前,怀仁县在蒙古人眼里不值一提,或许有千骑就敢拉开架势攻城,但昨夜粮台行营被烧,营内千把人死伤殆尽,蒙古大军就不敢轻视了,他们依然有把握轻易吃下这座小城,但必须要考虑会被硌掉牙,满嘴流血,可能还要耽误很多工夫。

    列阵野战,这一千几百骑可以扫掉数倍十几倍的步卒,但在这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怀仁县城面前,他们犹豫了。

    和十几日前一样,天际有低沉的雷声轰鸣不停,城内牲畜开始焦躁不安,日过正午,蒙古大军的主力出现在怀仁县城外。

    城头上很多人以为自己已经不怕了,可这样规模的兵马出现后,大家还是躲在了城墙后面不敢露头,好像不被城外的人看到就安全了,自己看不到城外的大军就什么都不存在。

    朱达还是在垛口处观察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蒙古大军是会按照逻辑道理加速赶路,还是会情绪化的报复攻城,如果攻城,那就万事皆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其实蒙古大军如果攻打怀仁县城都不能说是冲动,打下来依旧不会花费太多代价,打下之后可以掠夺城内粮草人口补充,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可能会耽误时间,可能城内会有激烈的抵抗,昨夜袭营已经证明了这可能的风险,冷静缜密的主将肯定会考虑到,并不会因为“可能”而忽视。

    蹄声震耳,人马嘈杂,枪旗如林,大军如同浪潮翻腾,朱达甚至以为脚下的城墙都在颤抖,他心中充斥着的哀恸也被紧张和担心挤压,朱达知道袭营是在赌,赌就有输赢,对方主将是否冷静缜密,他可没有一点办法。

    大军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还在汹涌向前,朱达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支军队过境也要花几个时辰,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分兵过来攻打。

    小半个时辰之后,从大军中有几骑马奔出,却是跑向城下这一直没动的骑兵大队,当这几骑来到之后没多久,城下已经开始休整的马队纷纷上马,大队开始朝着主力汇合。

    看到这一幕的朱达双腿瞬时发软,安全了,安全了,没有了这边囤积的粮草物资,蒙古大军就必须赶往下一个粮台,不然就会在某段道路某几个时辰缺粮,这会耽误更多的时间,会加大风险,最理智的选择就是加速赶路,赶到下一个粮台行营再做谋划。

    突袭大明,虽然来得快走得快,可也有足够的缴获收获,在上上下下都归心似箭的时候,是不是还要向这个无关大局的小城报复,要考量缺少这个粮台行营后带来的粮草缺口,考量到攻城需要的时间,考虑到大明兵马出击,考虑自家上下的士气,考虑能不能安然返回草原,考虑到各种可测不可测的风险。

    城下蒙古骑兵撤离的很快,估摸到这个当口,谁都不愿意节外生枝,都想带着战利品回返家园,何苦在这个没油水又长着刺的小城跟前折腾。

    朱达大口吸气呼气,就要有结果了,城头原本安静沉默的其他人也开始骚动起来,真成了......可随即又是安静,因为有百余骑向这边跑来。

    怀仁城头本来已经有欢呼声,有人已经喜极而泣,可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安静下来。

    虽然只有百余骑,可看起来和任何一支蒙古兵马都不同,这百余骑全部披甲,能看到金属甲叶发射光芒,再就是旗帜仪仗太多,能看到木杆撑着好像大伞的,还有三角旗帜,也有大旗上挂着虎豹皮的,气势惊人。

    旗帜仪仗是大军核心所在,这支队伍什么来头也不言自明,那百余骑簇拥着一人,在城头居高临下看得格外显眼,那人带着的居然是金盔。

    “这人应当是汗王的副手,在鞑子那边叫做济农的,就和咱们大明的有兵权的公侯一样,实权恐怕还要超过,可这旗号看着却不是从前的,这些年草原上应有大变,只是咱们这边和个瞎子一样。”王虎站在朱达身后说道。

    到了此时,王虎已经是尽心尽责的做事,对朱达也不是什么东主门客的姿态,而是明确自居下属,

    这百余骑的队伍在弓箭射程之外摆开,朱达倒是注意到阵型不是战阵,似乎符合某种陈列,让旗帜和仪仗展现人前,那位头戴金盔的核心人物也来到了最前,他身边两位骑兵应当是亲卫,手持大盾,随时准备遮蔽防护,避免任何意外的发生。

    人数虽然百余,但给城头的压力却超过了方才逼近的大队骑兵,就连家丁们都不太敢在垛口处露头,只有朱达和身后的王虎站在能被看到的缺口。

    朱达的注意力始终没有集中到城下金盔主将上,他在看着远方被践踏后斑驳的田野,朱达知道那边肯定有一块是周青云的尸首。

    双方就这么“对视”“对峙”片刻,那金盔将转头说了几句,队伍中有一骑上前几步,仍是小心的躲在射程之外,拢着手在嘴边吼道:“城头的人听着,你们敢于阻挡汗王的大军,已经犯下了死罪,但我家贵人仁慈,赏识你们的武勇,愿意收纳你们为部署,若是愿意投降,可以统领千骑,可以给千两黄金,牲畜千头,美貌女子任选,如果不识好歹,今年你们侥幸,等来年一定全城不留!”

    这官话带一点陕西的口音,很是标准,统领千骑的话,代表起码手下有近万牧民,千两黄金更不必讲,严格来说也顶的上大明一个游击的位置,牲畜和女子这样的私产只是添头,不能说没诱惑力。

    可局面已经到此,这样的诱惑怕是没什么人敢接受,但这个威胁大家也不敢忽视,今年都来得这么容易,明年要来肯定也不难,而且今年都已经走顺了,明年恐怕不会时间这么紧,恐怕入冬就要来了,到时候怀仁县城还能不能钻这个空子,几率很是渺茫。

    朱达还在走神,城下沉默一会却是不耐烦了,那金盔将又念叨几句,喊话那骑兵又是吼道:“若是不知利害,那就等着全城被灭,鸡犬不留吧!”

    “不理会的话,后退几步,不然他那边轻骑突进,很容易钻到空子放冷箭。”王虎低声叮嘱,弓箭射程并不是个太精确的距离,难保有神射手或者好弓箭可以及远,而且并不是太冷门的例子。

    被这么一提醒,朱达才缓过神,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开口回应,只是拿起了自己的弓箭在城头开满。

    城头城下距离不远,彼此看得清楚,朱达这一动作城下立刻有了反应,有人巨盾挡在那金盔将面前,但其他人却没有后退或者防护的动作,这倒是能看出精锐来。

    朱达没有瞄准人,只是把箭射到了距离这些骑兵身前十余步的位置上,一支箭钉进了雪地里。

    虽然没有射中,但这一支箭表达的态度很坚决明确。

    “等大军再来,就再不会有怀仁,你们人人要死,要么就盼着死!”城下那骑兵大吼喊回去。

    这话喊完之后,百余骑就开始转向,簇拥着那位金盔将离开。

    远处蒙古大军走得不快,这样的浩浩荡荡更让人感觉无穷无尽,城下这百余骑走后,尽管城外还是人马喧天,可城头已经彻底的放松下来,压低的欢呼又是响起,甚至消息都传到了城下,隐约间也能听到城下的呼喊和欢笑,压力太大需要宣泄,对于城内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蒙古大军本来准备攻城,他们只是觉得鞑子总算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总算能过正常日子。

    朱达还是呆立在那里,等那百余骑转向跑出百余步,他突然间反应过来,猛上前一步,身后王虎被吓得差点去抱他,朱达扶着垛口边缘对远方大喊道:“.....我要杀光你们......”

    “......我要杀光你们......”

    “......我要杀光你们......”

    自从蒙古大军出现一直到现在,朱达在人前都是无比冷静,这还是头一回如此的失去控制,如此的歇斯底里,他只在重复着这一句话,喊的嗓子都哑了,不知道是对下面的敌人喊,还是对更远处再喊。

    远去的那百余骑只有末尾的几人回头,反正隔着城墙,又是急着回去,你愿意喊就喊,谁也不会理会,甚至有人在马上哈哈大笑,笑这小小城池的狂妄,笑那个年轻人的不自量力,等明年等后年这个城池就会被摧毁,所有人都会被杀或者生不如死,这十几年草原又重新当狼了,这些大同的百姓就是猪羊。

    “东主,缓缓,这般伤身!”王虎终于忍不住,抬高声音喝了一句,朱达的嗓子已经嘶哑到不出声音,被这么提醒之后总算停了下来,但已涕泪满襟。

    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朱达始终没有扭头,呼吸从粗重变得匀称,转头看了眼王虎,本来脸上涂抹防冻的油脂都被泪水冲花,有结冰也有皴裂,神情却有茫然,自守城到出城偷袭,从未见到朱达有这般模样

    王虎刚要问话,朱达身体却好像失去了平衡,站都站不稳,立时一个趔趄,王虎反应很快,立刻把朱达搀住。

    “东主,怎么了?”

    “我无事,就是疲累,要去睡一觉,所有人不能下城,等我命令才能松下来。”朱达随即站稳,摆手说了两句。

    现在的城头已经没几个人在意朱达,朱达也不在意这个,他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已经木然。

    “东主,大喜大悲后还是强撑着好些,不然做梦会有邪气损伤精神。”王虎又是劝了句,人在情绪大幅度波动的情况下会很虚弱,如果这时候做梦被惊吓很容易伤到精神。

    朱达摇了摇头,用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不会做梦了。”

第三百零七章 平常的人情冷暖

    无论生离死别,无论感慨万千,疲累到一定地步后,只会呼呼大睡。

    朱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记得沉睡前日过正午,可顺着挡风苫布的缝隙看出去,似乎是下午的天色。

    “青云......”朱达翻身坐起时下意识喊了句,随即停住,他休息的时候往往会让周青云替换,可现在人已经不在。

    朱达坐在床沿愣怔片刻,随后用手在脸上狠狠揉搓几把,然后掀开帘子走出去,夕阳的光芒同样刺眼,让他忍不住遮挡了下。

    出来前能听到城头的嘈杂,可出来后却是安静无比,朱达瞬时错愕,随即下意识的紧张戒备,就在他做出反应的片刻,欢呼声突然从城头爆发。

    “老爷,好样的!”

    “朱老爷是大英雄!”

    “朱老爷真是了得!”

    能喊出这几句的往往是差役头目和上城的士绅,而朱达手下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只知道喊“老爷”两个字,只是激动的大喊大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情绪。

    “老爷威武,老爷万胜!”这句话被喊出之后大伙才知道喊什么,朱达清楚的听到是付宇所喊。

    每个人都跟着喊起来,开始还把这两句话喊全,后来只喊着“万胜”两个字,就连城下都跟着喊起来了。

    朱达在这个时候才彻底清醒,他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城外空荡荡的,虽然雪野被骑兵践踏的已经不再雪白,但田庄废墟依旧很显眼,同时有活动的人,看来城门还没有开启。

    “你总算醒了,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还要多。”欢呼声中,秦举人秦川脚步匆匆的赶过来,看到朱达松了口气。

    秦川一到跟前就扶住朱达肩膀,盯着他仔细打量,片刻后才重重拍打说道:“要不是你喘气还算平稳,都以为你睡死过去。”

    疲惫到极点人会昏睡过去,可也有人疲惫过了极点,灯枯油尽,睡下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朱达连夜袭营的身体疲惫,手足战死的大悲情绪,整个人都有可能被耗尽,也难怪秦川会这么担心。

    其实城头那些人可能都有类似的担心,所以等朱达醒来出现在人前后,才有这样的欢呼雀跃。

    “义父,我没事。”朱达对秦川点点头,摆脱对方双臂,走向垛口那边,欢呼仍在持续,朱达背对着人群抬手挥了几下,就以他为中心,安静迅速扩散开来,城头很快变得安静,只有城下还有嘈杂。

    王虎和王雄都在城头左近,知道朱达醒来后也是急忙赶来,自觉地站在他身后待命。

    “鞑子大军走远了吗?”

    “应该走远了,已经听不到什么动静,就算在左近还有隐藏,也得是三个时辰以外的路上。”

    “按官军的套路,会多长时间出城来?”

    “最少还得一天一夜,要等鞑子走远了才假模假式的追击,要追到边关那边停驻几天再回头,然后在各处扫荡,说是剿灭残敌。”

    王雄所说的“扫荡”倒是和朱达那个人生中的词义相同,剿灭残敌这个借口和对应的行动朱达也能理解,和白堡村遭难的情状没什么区别,借着追击敌人残杀洗掠百姓发财。

    “到那时候也得严防死守,官军未必强过鞑子!”朱达冷笑评价,随即转身扬声说道:“在这面城墙的队长都过来!”

    说完后没多久,纪孝东和王井也是快步跑到这边,朱达转过身,不管是身为教头客卿的王虎和王雄,还是身为家丁头目的纪孝东和王井,脸上都只有强压的兴奋和轻松,不见什么悲戚感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说得就是这种了。

    “立刻传令城头家丁和差人,每一名家丁征发城内三名青壮,立刻出城清扫战场。”

    “老爷,去收敛周老爷的尸首用不了这么多人。”

    “这只是一件事,田庄废墟那里肯定有没烧干净的东西,那些都是好东西,要尽快的搬进城来,这几日要做的就是这个,不能耽误!”

    劝的人是王虎,而纪孝东和王井在朱达说完之后,就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开始向外传达朱达的命令,王雄则是笑了笑,开始询问朱达具体的安排。

    最先集合起来的人顺着绳索下城,后续的人去打开被堵住的城门,去打扫战场的劳力要被家丁和差人们严密监视,不得私藏财货,去往田庄的打扫队伍要时刻盯着城头的旗帜,一旦示警,就立刻赶回。

    以城头观察四周的距离,就算有骑兵突然接近,去往田庄清扫战场的人也可以及时回城,到时候再把城门堵上布防也来得及,城内的大牲口都要动起来,不要带着大车,不然会耽误时间。

    王雄边说边观察朱达,开始语速很慢,看到朱达冷静缜密的回答补充,他也说得越来越快,很快就把出城的计划安排好了。

    这边说得越来越快,城上城下操办的也是越来越快,每个人都在喊着说话,每个人都在跑着做事。

    如此激情和高效让朱达都有些发愣,在入睡之前能这般的也就是直属家丁和年轻差人,现在看着是整个怀仁县都这般了。

    能看到付宇和孟田找到在城上的班头和差人交待,然后那些人就急忙着再去筹备,没有一个人拖延,都是争先恐后。

    “朱兄弟,李家商队的人也想出把力,他们愿意动用牛马和人手出城帮忙。”这是常凯过来询问。

    朱达许可之后,常凯也急匆匆过去安排,没过多久,长杆挑起的大旗已经在城头招展,城下也有呼喊吆喝的动静,朱达忍不住好奇走到城墙内侧观看,却看到瓮城内热火朝天,很多人在搬运堵在城门内的土石。

    本来是不少百姓男丁在忙碌,不知谁发现朱达俯瞰,连边上监工的几位差人头目都撸袖子加入了。

    更不要说一根根大绳已经从城墙垛口处丢了下去,也有人背着箩筐上城,正在列队呼喝准备下城。

    “......盯着这旗号,如果一面旗变成两面旗,不管找到什么值钱的营生,集合,清点人数,然后往回跑......”王虎在那边大吼说道,众人都是认真仔细的听着。

    看着朱达略显诧异,在他身边的王雄笑着解释说道:“这一天一夜,官差和民夫都在宣讲东主老爷的威武和功德,大伙都知道是东主救了全城,所以都心怀感激,干劲十足。”

    “除了能信的几个,其他谁会信鞑子攻城?”朱达反问一句,对怀仁城内百姓来说,蒙古大军始终没有攻城,而且他在袭营那夜所说的逻辑真不是人人能听得懂,百姓们没有感觉到危险,也没感觉到被救,那又何谈感恩。

    “解释起来却也不难,东主你这样的人物可不会随意冒险,能半夜冒死出城,那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大伙别的不信,但自从东主你来怀仁后就没犯过错,这个大伙是知道的,这么一说,大家都是后怕,人人当你是菩萨了。”王雄继续说道。

    朱达点点头,这个逻辑说得通,只是这市恩的套路直率了些,他笑着看向王雄说道:“雄教头,这主意你出的?”

    “雄教头?这叫法倒是不会混了。”王雄被这个称呼喊得一愣,随即摇头笑着说道:“是秦老爷的安排,他说做了就要说,晚说几天怕是没人认了。”

    朱达点点头,看着家丁们带头顺着绳索下城,其他人踊跃跟上,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其实感激的没几个,大伙都在害怕我们,怕到骨子里了!”

    王雄默然,城外几千鞑子据守营盘,都是骑马开弓的凶神恶煞,又有几万十万的大军在左近游荡,西路和大同城的几万官军都始终没冒头,如此强敌,朱达居然敢领着两百多人出城突袭,而且还把鞑子的营盘毁了,带了这么多脑袋回来,鞑子都是狼豺虎豹这等了,那么出城灭杀他们的朱达又是何等凶悍,这样的凶横大物在怀仁这小小县城,谁敢不怕?

    估摸着此时回想几个月前两家被灭门的往事,当时觉得已经凶残,现在看原来仅仅是小试身手。

    “畏威而不怀德,这也是人之常情。”王雄附和两句,他也认可这话。

    朱达转头看了眼,悠然说道:“雄教头读书不少,能随时用典,县里的童生秀才都未必能做到。”

    “东主老爷,我这等大佬养的家将都是如此,要文武双全的。”

    这就是明摆着撒谎了,不过朱达也懒得争辩,看着不少人顺着绳索攀爬下城,已经脚步匆匆的向田庄那边赶过去了。

    更有趣的是,还有百余头牛马和十几辆大车从城池另一侧拐了过来和人群汇合,城下那些人也不惊慌,不用王雄解说,朱达也知道是许二柱那伙人。

    “这帮人倒是聪明,就在城东南十里的一个庄子呆着,鞑子一走就带着牛马回到城下,让城头给他们丢草料和干粮,很是胆大心细。”

    “让他们去找更多的牛马,应该还有大牲口散在外面,捞到就是赚到。”

    两人正议论,就听到脚下“吱嘎”声响,城门洞的填埋已经被搬运差不多,城门也被打开,有人吆喝着城上转动绞盘,将吊桥放下。

    朱达没有继续张望城外,既然大家干劲十足,又有两日前的大胜之威持续,也不需要自己盯得太紧,不过他也没准备下城,只是重新走到城墙内侧,俯瞰县城内的景象。

    这十几日朱达几乎没有下城,在四面城墙跑动的时候,只是盯着城外,也顾不上看城内,现在看来,竟然有些许陌生。

    朱达很快收起了情绪,他看到城墙下空地有不少城内百姓在集合,官差们吆喝叫骂,维持着秩序,放在以往,遇到这等抓差出劳力的勾当,肯定是怨气冲天,可在城头看下去,却见到不少的笑脸,大家难得的心甘情愿。

    之所以如此配合,城内大力宣扬朱达恩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堆在城下空地的人头京观。

    也不知是谁主持的,近千人头被堆成了尖堆,每个准备出城的人都能看得到,每个看到的人又是恐惧又是兴奋,那么多被砍下的脑袋,不害怕的人没几个,可一想到这是鞑子的脑袋,大伙的心思又不一样了,从来都是鞑子砍汉人的脑袋,或者说鞑子根本都不稀罕汉人的脑袋,偶尔有几个鞑子的首级,都得琢磨这是不是官军杀百姓假冒的......

    想想这好大一堆都是实打实的鞑子脑袋,一方面觉得气壮自豪,在大同边镇这边,谁不知道鞑子造的杀孽,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那边吹大捷,这里说大胜,但这么多脑袋还是头次见。

    再想想这么大堆人头都是城上那位朱老爷的手笔,谁还敢有怨气,感恩是一回事,鞑子在大伙心里都是凶残唬人的存在,可这么凶残唬人的都被朱老爷宰了这么说,这朱老爷发话,谁还敢说个“不”。

    除了被征发出城的百姓之外,还不少人不会被征发,要么老弱病残,要么有些身份,这两类人上不得城,都远远围着那“京观”看热闹。

    其实真正能靠前的没有普通百姓,要么是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要么是士绅之流,他们边看着京观,边偷偷抬头瞄一眼居高临下的朱达,看到冷漠的朱达后,总是下意识的赔笑躬身。

    有个人挤在最前,众人都对他不太耐烦,可也没有恶言相向,这人却是那位杨家那位老中军,原来一直被圈在秦川宅子里,到这时候也被放出来了。

    以城墙的高度,城上城下彼此可以看得很清楚,朱达能看到那位老中军满脸震惊和愕然,他甚至凑到那堆人头跟前,伸手去拨弄因血污纠结一起的头发,还去触碰嘴唇和牙齿。

    “边镇文武衙门和武家世官都懂得如何勘验首级,鞑子首级发辫和牙都和大明百姓不同......”王雄身后解释几句,其实不用他说,朱达早就知道这个。

    那老中军在做什么,围观的很多人也大概了解,倒也没觉得诧异惊奇,只是小声议论几句,有知道他来怀仁县因果的,则是满脸不屑。

    没过多久,那老中军捶着腰站直身体,突然心有所感的向城头看来,正好和朱达眼光对上。

    四目相对,杨老中军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站稳,围观众人里有窃笑中传来,这位杨家管事脸色顿时变黑,随即摇摇头,再看向城头朱达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冷笑,扭头就走。

    这等反应意味着很多,朱达表情还是不见什么变化,王雄眼睛眯了眯,看着杨家管事的背影说道:“让他们回去吗?”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移了目光看向一个正跑过来的人,等那人上了台阶,才闷声说道:“不要动他。”

    王雄没有争执什么,只看着守卫没有拦着跑上来这个人,那人上城后看到朱达后加快脚步靠近,王雄还记得这人是在关城门之前进城的商队首领李幢,只是在鞑子大军出现后就再没露面。

    可能是一路跑来,李幢已经是气喘吁吁,等来到朱达身前两步后,他急忙停下,整理了下袍服后才作揖施礼说道:“朱兄真是不世出的英杰,救全城百姓于危难之际,不,鞑虏这么快退兵,都是朱兄的盖世功勋,朱兄你救了怀仁北边的大同军民啊!”

    因为呼吸没有平稳,这番话说得又急,说话间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把这一套话说完了。

    任何人听李幢这番话都会觉得太过夸张,可细究之下却也有几分合理,蒙古大军过怀仁之后的确加快了退兵速度,不管怎么说,怀仁北边的大同各城各堡都因此受益。

    话虽然有道理,可却不该在李幢嘴里说出来,但想到这位商队首领在守城这十几日都没出现过,他说这些话倒也合情理。

    李幢毕竟年轻,大礼拜下之前脸就涨得通红,直起身来之前也是满脸的忐忑,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家情分和礼数都亏欠的快干净了,现在急忙忙的上来未免现形,若是朱达讥刺几句甚至做得更绝,也只能挨着,自取其辱也只能认倒霉。

    “自家兄弟还这么生分作甚,见外了,太见外了。”朱达上前两步,笑着把人搀起来,笑容虽然不怎么热情,但想到这几日朱达的经历和遭遇,能给出这样的笑容来,已经是无比亲切。

    朱达就这么双臂扶着李幢,很不见外的说道:“李兄弟你是外乡人,连年都因为这场大难回不得家,大军围城之下,手忙脚乱都是难免的,何苦跟自家人讲究礼数,这不是要打扫战场,快让商队的人手去帮忙吧!”

    “......已经安排下去了,除了五个年纪大的老管事,其他人都带着牲口和大车出城了。”李幢下意识回答说道,他对朱达的反应没有准备,一时间有些发愣。

    朱达点点头,松开双臂,颇为关心的说道:“再过两日就知道鞑子是不是真走了,你们也准备好,等那时开了城门就走,快些返乡,北边的官军如今可都是饿狼一般,万一遭上来可就倒大霉!”

    “朱兄说得是,我们到时候就抓紧走,路上也要小心,只要进了山西就好办,兄弟这边还认识几个官面地方上的人物。”李幢连忙应答。

    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客套起来,李幢夸朱达骁勇无双,智勇双全,如此胆色,如此豪杰,居然能做出这般大事,朱达则是叮嘱李幢早些预备早些赶路,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路上也要小心。

    李幢倒也知道此时千头万绪,既然朱达看起来没有芥蒂,自己就没必要耽搁对方太久,连忙告辞,并说了几个空头的许诺,比如说要替朱达发卖缴获,还要宣扬朱达的武勇功德之类,李幢也开不出什么条件来,他现在手里的货物严格来说还是朱达赊给他的。

    走到下城台阶的时候,李幢看到朱达正笑着摆手告别,少不得又是作揖为礼,转身刚要走,却突然有点恍惚,自己比朱达大了快有十岁,可刚才这番客套,朱达好像比自己大二十岁,套路娴熟老辣......

    等有些恍惚的李幢下城,刚安排完出城事宜的常凯走近,颇为不屑的瞥了李幢背影一眼,愤愤不平的对朱达说道:“守城出城的不见人,这当口倒紧着来奉承。”

    “因为他是聪明人,守城的时候想到鞑子要攻城,义父派人一去宣扬他也能想明白是谁解围救了大伙,所以才会这么手忙脚乱的。”朱达回答说道。

    这解释没把话说透,常凯琢磨片刻才大概明白,王雄立时点点头,能将因果逻辑考虑清楚的聪明人,会推断出蒙古大军在撤离的时候会攻打怀仁城,自然也会理智的推断出怀仁城守不住会被彻底毁掉,在这等情形下,只会有等死的绝望,谁还会为了今后的生意和交情去催促手下喝风辛苦,懈怠冷淡也是必然。

    同样的,聪明人也知道为什么要去劫营,知道毁掉城外粮台后会有什么样的连锁反应,只不过怎么从常理去想,没有像样武力的怀仁县,也不可能毁掉城外近两千骑兵的蒙古粮台,然后,朱达做成了这不可能的事。

    能人所不能,以少打多近乎全胜,这是何等胆气,这是何等豪壮,能取得这般胜利的人物又是何等英杰,今后又会有何等局面,聪明人也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既然想清楚了这个,那么也顾不得什么前倨后恭,也顾不得自家脸面,能挽回多少算是多少,放眼今后才是最现实的,如果足够聪明就会想到,也会做到。

    “他一个外乡人,和我们不过做了两三次生意,你就让人不畏生死,舍弃一切,未免太过苛求,和从前一般对待吧!”朱达又是叮嘱两句,他说得温和,但常凯已经知道该如何对待,也知道把朱达的定性传达下去。

    王雄倒是没问太多,只是会心一笑,他也是不需要解释的聪明人,蒙古大军撤走后,怀仁县就要考虑农工商的方方面面,李幢这种会做生意,又有交情,还能知晓朱达实力的商人可不好找,做生不如做熟。

第三百零八章 一路畅谈

    盛夏时节,大江南北都是一般的酷热,只是北地早晚要凉爽些,客旅行商赶路往往是早走晚宿,正午时候寻个阴凉地歇息。

    在大同边镇各处自然也不例外,天不亮时路上就有行人,清晨和上午时分路上开始热闹,中午冷清,等日落黄昏时,路上人又开始多起来。

    按说求生艰难,烈日炎炎又算得了什么,之所以这般在意,是贫富贵贱各色人等都怕染上疫病,中暑还救得回来,染病不光自家一条人命,搞不好还要连累同伴和亲人,孰轻孰重,谁都能掂量出来。

    往年里也没有这个忌讳,今年这般做是因为散落在各处的尸首没有收拾干净,蒙古大军正月里才走,各处烧杀抢掠遗留的尸体还有部分没有被收敛,春日里还好说,等夏天炎热,尸首腐烂,疫病开始滋生,官府和地方上后知后觉的收拾焚烧,可已经有些晚了。

    晚了归晚了,却也没有酿成大祸,因为传播疫病的地方人都被杀光抓光,被感染到的往往是过路客商和后来的移民,一来人不多,二来死光了也就死光了,后来人人警惕在意,疫病传播也就被控制住。

    疫病虽然死了不少人,可官府以及地方都不太在意,蒙古大军来了短短一个月,数万军民死难,财货损失无算,因疫病死几个人算个什么大事。

    “自山西一路过来,遭兵灾的各处都是凋敝,官道两旁田地都荒废不少,也就这怀仁像个样子,闻不见什么烂肉的腥臭气,大中午敢在管道上走的人多,再看看田里的庄稼,就好像没闹过鞑子似的!”

    “进怀仁县地界的时候,官差和民壮拦着查看,隔着官道几百步远,又有平地搭起的棚子,这些你看到没有?”

    “......怀仁县有能人啊!能把官差和乡勇一起使唤,你是说那棚子是安置疫病的,真是了不得,山西北边大同南边多少州县卫所,只有这一处做到了,不知道这能人是谁......”

    “还会是谁?就是当年折腾出咸鸭蛋聚集人流财源的秦秀才,不对,现在可是秦举人了,可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对外还是说所有谋划都是他义子朱达做的!”

    “这藏拙未免太拙.....朱达,名字倒是耳熟。”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少年杀人,被秦举人推出来管着河边村子的那个?”

    “居然是他,那郑家集和附近这一大片不都是被鞑子毁了吗?”

    这两人高谈阔论,却没有人好奇关注,因为他们被数骑环绕,又在大商队之中,这商队二十余辆牛马大车,五十多头骆驼,近二百号伙计忙碌不停,还有二十余刀弓轻甲齐全的精壮骑兵护卫,如此规模的商队谁敢招惹,多看一眼都怕出事。

    或者是天气好,或者是官道平整,又或者是大路两侧的庄稼长势喜人,走在官道上的行商客旅情绪都是高昂,高声大气的人很是不少。

    “......眼下可真是好年景,你看看这田里的收成,这不就是风调雨顺吗?”

    “也就是这怀仁县的地界齐整,其他各处那田地看着和抹布一样,种的不上心,还天天争地争水。”

    “没错,也不知道哪里迁来的穷汉,自家打个不停,还盯着行道的人,就和土匪,不,就和鞑子差不多。”

    跟着那商队走的行商中,有几人闲聊争辩,声音渐渐大起来,商队中那二位高声大气的注意力却被这边吸引。

    先前说“风调雨顺”的那个被同伴反驳,顿时有些急了,粗着脖子说道:“怎么不是风调雨顺,不说如今万岁爷爷圣明,把什么奸邪都灭了,今年正月里鞑子入寇,官军不是打了个大胜仗,砍了鞑子快两千的脑袋,把十万鞑子大军赶了出去,我听我那个当差的堂兄讲过,也就是咱们大明开国和靖难那时候才有,正德爷爷在应州打的那么好,不才砍了一个脑袋......”

    “你个杀才!小声些,当心被人告官拿了你!”

    “怕个鸟,厂卫奸邪都被万岁爷爷灭了,正德爷......”

    如今能出门在外的多少都有几分见识,这位又有个当差的亲戚,就更比别人知道的多,可嘴里总是说皇帝和厂卫,风险实在太大,他那边说得高兴,同伴却紧张了,连忙制止。

    发觉同伴急眼,这位也讪讪的住口不说,但不服气也是免不了的,略抬高嗓门回答道:“在北边做生意的不都是传回消息来了,说是鞑子几个大部互相火并,今年到明年怎么也是太平了,要是他们狗咬狗伤了元气,没准咱们大明北边就永世太平了,这不是好年景,这不是风调雨......”

    话说到这边,却听得边上有人嗤笑,还没等他反应这边,却看到同伴对他使眼色,顺着看过去,却注意到身侧同行那商队有人正看向这边,注意这边的商队人物脸上挂着不屑笑容,想来那嗤笑声也来自他。

    发出嗤笑的那位骑在马上,是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不说这人马喧腾的商队,不说那全副武装的精壮护卫,单说这位胯下的枣红骏马和齐全到繁复的马具,就知道身份不凡,得罪不起,没准还有官家的身份背景,刚才说得兴起,又是皇上又是厂卫的,落入这等奢遮人物的耳中,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

    中年男子满脸不屑,他身侧一位年纪略大的中年人笑着摇头,冲那三人摆摆手,示意无妨,可这三人莫说继续高谈阔论,就算跟着走也不敢了,只在那边赔笑着停下脚步,等商队过去再说。

    行路那三人停下脚步互相埋怨,自然看不到商队那两名中年人的表情变化,那位嗤笑的已经变成冷笑,摆手的那位脸上也有不少感慨。

    “鞑子来了不敢应战,鞑子走了礼送出境,倒是弄了个斩首两千的大胜出来,这脸皮怕是比大同城墙还厚了。”嗤笑那人冷笑说道。

    “寻常人没什么见识,草原各部哪里是在火并,那是在吞并,大鱼吃小鱼,等他们整合完了,北边怕是要遭大难了!”另一位颇多慨叹。

    话说到这里,讥嘲冷笑那位转身问道:“路兄,听说这两千首级兵部已经勘验过,只有一成的掺假,其余都是实打实的鞑子脑袋,这是怎么弄来的,难不成是去草原上买回来的?可这么大的生意,按说瞒不住什么人?”

    “小魏你一年来不了大同几次,消息不怎么灵通,这鞑子首级是真的,也是被咱们大明人士给砍下来的......”

    “大同军中真有这等猛将?可捷报为何没提?”被喊做小魏那中年人失声惊问。

    “咱们才汇合一日,有些事身在大同又是尽人皆知,我还觉得你知道,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你并不知晓,鞑子大军南下的时候,把粮台扎在怀仁城下,临撤走前一夜被怀仁县的民壮劫营,营盘里的粮草辎重全烧了,兵丁全杀了!”

    “鞑子一个粮台怎么会放千把人?”

    “头天还有几百骑兵入营了,听说第二日要打怀仁城的,结果连这几百骑兵一块收拾了!”

    两人议论,那“小魏”已经瞪大了眼睛,莫说是他,他带来的几名骑马护卫也都是目瞪口呆,不顾分寸礼数转头听,还不时的看着那“路兄”的亲随,想在他们那边得到确认。

    “这......这般骁勇......莫非是大同那个副将参将的,带着亲兵家丁在城内,刚才却是说错了,大同边军还真是......”

    “就是咱们方才说得那个朱达,他领着三百乡勇出城夜袭,以少胜多。”路姓中年悠然说道,“小魏”的惊骇让他觉得有趣,或许他就是为了看这“惊骇”反应才特意卖的关子。

    那被叫做“小魏”,其实小不了多少的中年人已经不是惊骇了,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放着坐骑向前行,又过片刻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闷声问道:“这等消息为何只有大同知道,山西那边都没人说起,那些做事当差的都死了吗?”

    “那朱达自己不说,也不许亲近人宣扬,这大同地面上又全是将门做主,谁会说去,要不是我觉得不对,派人打听,今日里也不会和你说这些。”

    “路兄你先前还说尽人皆知......”

    “怀仁百姓都知道,武家将门也都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也装不知道,说尽人皆知也对,说无人知晓也没差。”

    两人这几句话时,脸上都是自嘲和冷笑,但也一时无言。

    “小弟去年和路兄同游那什么新村,感慨乡下也有这等别开生面的繁华,想不到那边会被鞑虏毁掉,却更想不到当日随意谈及的朱达,却是这等勇猛之士,强敌在外,就敢以少敌众,还是夜袭,项王、关张这等万人敌也不过如此啊!”

    去年这路某和魏某同游河边新村的时候,彼此还是兄弟互称,今年其中一人已经成了“小魏”。

    “那朱达也就是武勇过人,真正了得的还是那秦川秦举人,若没有他经营筹划,朱达区区蛮勇,哪能作出这般大事!”

    “确实了不得,又有经济谋划,又会兵法用计,难不成是个六部督抚的种子?”

    “才中了举人而已,等他金殿得中再说吧!”

    “不对,这次大胜报功,大同总兵、参将、游击各有斩获,想必用得就是怀仁县的首级,这些都是在秦举人和那朱达手里抢的?这伙杀才的能耐全用在里面了......”

    “是买的。”

    “买的?边军是不愿意和鞑子碰,可不会在乎边镇州府的士绅土豪,那几百乡勇夜袭倒罢了,难不成还能列阵野战挡住?”

    有句话说“小儿持金过闹市”,若无自保本领,有贵重事物反而会招来祸患,朱达手里这么多鞑虏首级等同这边镇的荣华富贵,多少人垂涎觊觎,特别是在蒙古大军入寇边军无所作为的形势下,就更需要这些首级来遮掩了。

    这等情形下,鞑虏首级并不是等同于军功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什么真金白银,而是招致杀身之祸的不祥之物。

    边军在边镇是肆无忌惮的,他们为了保全实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不去保家卫国,但为了自家切身利益绝对可以杀人放火,罔顾国法,他们也有这个能力,他们本就是这里最强的武力。

    不为人知即是无有,人不敢言就是不曾,对上秦川朱达这等县里的土豪,他们杀了灭了不会有任何后患,那为何不动手,往日里冒领军功都敢屠戮良民,为了真实的鞑虏首级,那有什么不敢的?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秦举人和那朱达依旧安然无事,还经营出这样的好局面,这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几百乡勇夜袭还有个出其不意,可都是在大同边镇,谁也弄不出什么花样来,强弱输赢,从账面上就能判断推测的很清楚,比起大同的十万边军,近万家丁来说,怀仁县一个举人,一个勇士就是虫蚁,但为何还能这般?

    “莫非那位大老的亲戚门生?或是大同那几家在内斗?”魏姓中年皱眉问了几句。

    那位“路兄”笑了,边笑边说道:“这个我也不知,还没打听到那么细,这边真正能用的人也就那么几个,都有要紧差事,还顾不上这些......”

    话说到这里,那“路兄”瞥了前面一眼,笑得更大声了,“小魏”正诧异,那“路兄”止住笑向前挥手致意,转头又说道:“还真是巧,我一个月前在怀仁那边安排了个掌柜,他正在前面等着,让他和你说吧!”

    “路兄还特意安排人过来盯着?”

    “也不是特意,还真是有生意要做。”

    说话间继续前面,在更前面等候的那人已经骑马靠近,是个四十出头的微胖中年,平平常常的生意人和气模样,但骑着马挥手招呼,人却在鞍上做得稳当,坐骑从容闪避路上行人车马,这骑术可不是寻常能有的了。

    “小魏,这是吴晓,九江人,是我从前放在偏关的,你不认得。”

    正介绍的时候,那吴晓已经从商队另一边靠近,有商队护卫拦了下,可也有人认得,打招呼致意之后就放了过来。

    “小的见过老爷,见过魏爷。”听这问好施礼的自称,就知道这是“路兄”的家奴。

    “都是自家人,就不用那么生分客气,快说说秦川朱达的事,他们是怎么应付边军,活到现在的,背后是不是有谁在撑腰?”这位好奇已经不住,急匆匆的询问。

    那吴晓看到“路兄”点头示意,就笑嘻嘻答应下来,清清嗓子开始讲述。

    “......都说那秦老爷秦川上城鼓动朱达,朱达才敢带着手下的家兵和乡勇出城夜袭,当夜就带回来几百首级,等过了一天一夜,鞑子大军走远了,朱达又安排人出城收拾战场,又弄回来不少脑袋,就在城墙边堆起来......”

    这人口齿清晰,讲述的也是条理分明,那魏姓中年听得认真专注,倒也不担心胯下坐骑走歪去,自有护卫替他牵扯缰绳,随着商队缓慢前行。

    “......朱达做事和别人不同,怎么都看着新鲜,小的听人讲,在鞑子大军来之前,朱达已经把收赃销赃做出新气象了,他敢叫官府开具公文说贼赃是无主之物,然后交给过往的商队发卖,低买高卖他就有大利......”

    这吴晓讲述时,不管“路兄”还是“小魏”都听得认真,即便那“路兄”估计也是第一次听到,说到“窝赃销赃作出新气象”这里,倾听的二人交换了下眼神,有了然也有不以为然,牵扯到官府发文这等,肯定是那秦川秦举人的手笔了,对地方士绅来说,借用官府王法捞取私利太过寻常,这不算什么出色花样。

    “.....那商队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腊月百货价高,居然直接去了边将控制的军厅所在,货是卖了个好价钱,可边军那群货色见了生财之道,就和虎狼见了血肉一般,立刻就扑上来,那商队去的是杨家,杨家立刻派了心腹家人过来,要把怀仁这窝赃销赃的路子和人一并占下......”

    杨家是大同边镇新起的将门,传承这么久,又有人做到游击的位置上,底细自然很多人知道,听到这里,魏姓中年冷笑说道:“杨家老二不是还和那秦川是结义兄弟吗?当日里以为野心不小,谁想到就是个见钱开眼的货色。”

    “......杨家本就是大同左卫世代的将门,这些年又是向上走,那秦川和朱达如何挡得住,派来那位老中军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据说秦川和朱达让出好大一块,可也是巧,鞑子大军就是这时候来了......”

    这位掌柜吴晓在怀仁县内应该花了很大工夫打听消息,他这边娓娓道来,很多细节对旁听者来说都是闻所未闻,听得心荡神驰,激动万分,听到周青云中箭后没有进城,孤身冲向敌阵后,都是嗟叹不已。

    “......那朱达勇猛归勇猛,心思也比旁人要细致,等鞑子大队走了,立刻派人去打扫敌营和战场,不光把来不及砍下的脑袋带回来,还多捡回来小一千的人丁和三百多头大牲口,那些鞑子脑袋就在城门边上堆着,财货也在那边摆放,全被那杨家的老管家看在眼里,等鞑子大军真走了,立刻就要赶回去报信......”

    “就这么放回去了?”

    “没有阻拦。”

    “......经过这次守城,全县除了外来的县令一伙,其他人都和秦川朱达一条心,当时就有士绅大户建言,说不能放这杨家人走,据说吏房户房几位体面大爷都去说了,结果秦川和朱达闭门商议后,还是把人放走,说按照规矩来......”

    听着这边的人都忍不住要说“糊涂”,可想象如今,知道还有下文,都是忍住感慨,连官道两边的热火朝天都顾不上了,全在仔细倾听。

    “......这夜袭之后,怀仁县上下都把秦川和朱达当成再生父母一般,也想跟着一起发财做事,可放那杨家人一走,大伙的心都凉了,就连停在城里那商队都客气了许多,糊涂人不长久,何况手里这么多鞑子脑袋,大祸马上就要临头......”

    这逻辑因果大家都能想明白,做下这等大事之后,那就是县里第一号士绅豪强了,大伙要仰你鼻息,生意买卖都得你来定下规矩,你拿大份,大伙分剩下的,这豪霸首领要做得长久,自然不是只能赚好处得便宜,还得护得住大伙,不能让外来的强豪掠夺分食,甚至还要带领外拓,去别处掠食,而这大同,就是强豪特别多的地方。

    想要让大家没有贰心,想要让大伙踏实忠心,除了刀子,心思也不能弱了,都是牵扯到身家性命,谁也不会为情分做什么,所以出一次败招,糊涂一次,大家立刻就会离心离德,秦川和朱达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大伙立刻不看好将来了。

    鞑子已经离开,那么这边就是边将的天下,不心存警惕,不做好防范,反而要找什么狗屁规矩,这样的糊涂人不值得理会。

    这等规矩能弄懂的人其实不多,可在这商队里能听明白的却不少......

    “......这次鞑子大军来的快,来的猛,向南都过了太原府,大同边关被破,损兵折将,正要找东西遮掩,那杨家听到怀仁城内有这么多鞑子脑袋,立刻就扑过来了,且不说他家守着西路,这首级自己用不了,还可以给别人用,卖出银子都是小事了,肯定能落下好大人情......”

    任谁都能想到这等结果,换自家是大同边将,在那时得了这个消息也要立刻来抢,什么都不会在意,这才是最要紧的。

    “......当时杨家是杨雄带队,来了一百五十名骑兵,都是杨家的亲兵家丁......当时县里也有人觉得官军才是正道,做什么都是合王法的,私兵乡勇什么都不算,甚至还是祸乱根子,就这么着把杨雄这队人放进了城......”

    “......其实当日里秦川和朱达放杨家人走,怀仁这些士绅土豪有不少就准备讨好杨家了,那杨家也是怀仁附近卫所的,彼此勾连也方便,在大同地面上,还是边将更值得依靠追随......”

    本地武家世官出身的边将就是当地的顶级豪强,大伙追随杨家也是应有之义。

    “......杨家骑兵来了先奔着城墙边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鞑子脑袋装在褡裢里,那杨家的心腹亲信还得了消息,说是怀仁城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得了不少财物,边军都是钻到钱眼里去的,哪里会放过这个......”

    既然都冲进城来强抢首级,那么发财也是顺带,官军肆无忌惮起来,大家都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其实打扫战场弄进来的财货都被存放好了,秦家的家丁也守得严实,杨家这伙骑兵就只能去抢能抢的,还开始对女人动手,杨家这伙人来得晚,眼见着夜里要住在城里,抢掠的已经收不住,看着想要洗城的架势,这比鞑子进来也强不了太多,怀仁县上下都受不了了,总算有人想起了被冷落的秦川和朱达,请他们保境安民......”

    “......懂行的知道朱达不守城,怀仁就被鞑子洗了,可不少人都不知道,还觉得朱达出城夜袭是闯祸招祸,为了自家扬名,还有人看不惯他手里的两百多号人马,觉得这人不守王法,包藏野心,觉得官军才是正道,可真见到官军后,所有人都是心凉了,觉得官军和鞑子是一路货色,靠得住的只有朱达......”

    “......原本大伙还担心朱达不理会,没曾想朱达拍着胸脯说,这是自己的家乡,谁敢来祸害,他决不答应,这话说出,当时就有人眼泪流下来......”

    有人没听出什么来,可路和魏对视之后缓缓点头,那“小魏”笑意颇为玩味。

    “......杨家带来的骑兵住在城内几家富户的大宅里,很是做了些荒唐事,那几家富户对秦川朱达很不亲近,这次特意去巴结官军和杨家,结果自家被狠狠糟践,家里做主的都去朱达那边哭求......”

    “......也就是一夜工夫,那些骑兵醒来后发现自家坐骑都不见了,虽然晚上都喝了不少,可也安排人守夜放哨,不过毕竟是在大明的县城内,他们没太用心去防备,结果马匹都被人牵走,还有几个放哨值夜的骑兵也不见了,昨夜城门关闭,只可能是城内的人做下这事,而且未必来得及出城,看马匹痕迹,就在城池另一边......”

    “......这事就和捅了马蜂窝一样,有人去禀报睡在秦家的杨雄,其他人闹哄哄的去找马匹,准备拔刀见血,给这不长眼的怀仁县乡巴佬个厉害的......”

    讲述的吴晓也渐渐眉飞色舞,显见就到要紧处了,其他人也听得专注,结果顾不上控制坐骑,险些在队伍里弄出乱子,折腾呵斥后,就只有三人骑在马上,其他人都是下去牵马步行,反正也不需要赶路。

    “......怀仁县也没什么宽敞街道,百十号人走在路上很是拥挤,走过一条正街的时候,路边人人关门闭户,杨家带来的骑兵也没在意,只觉得是百姓害怕,这些家丁亲兵都习惯百姓怕他们了,没想到这条街没走完,前后就被人用装满柴草的牛车堵住了,秦川和朱达的家兵都上了墙头和房顶......”

    “你只说秦家就好,不用次次都提那朱达。”

    “魏爷,小的在怀仁县虽说没待多久,可觉得那朱达年纪不大,却能做很多事的主。”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能做什么,怕是那秦举人的手段,无妨,你接着说,这是把那杨家的骑兵埋伏包围了。”

    “魏爷说得没差,杨家带来的骑兵都是恩养出来的亲兵家丁,见过血上过阵的,看着两边爬上墙的都是些寻常青壮,根本不在意,有人叫骂,有人张弓搭箭,在大同地面上,向来是他们敢杀人见血,别人畏惧王法,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别人就更不敢动手。”

    因为王法约束,就算豪强土霸不怕杀人,也会尽可能的低调保密,这是白日里县城,人多眼杂,谁敢杀人见血,万一事后追究,万一被官府盯上,被人借机发作,总是不好摆脱的麻烦,可官军却不同,尤其是这帮骑马的,杀人之后一走了之,官府很难去拿问,因为他们本管是自家主将,那肯定会包庇护短的,想要抓人硬来,动刀子的事边军就更不怕了。

    “可谁能想到,朱达的家丁也不怕,那边才张弓搭箭,投矛和弓箭就射了下去,顿时死伤二十几号,血流满地,还有人想要向两边路口冲,被大车后面的家丁拿着长矛乱戳了回来,他们是过来发财抢军功的,谁能想到碰到这样的血战厮杀,墙头房顶有人喊‘投降不杀’,立刻不少人就丢了兵器。”

    凡是从头开始听的,听讲述到此处都是热血沸腾,恨不得鼓掌叫好喝彩,好在前面有了教训,不敢撒手缰绳,也不敢分神太多。

    “......有人去秦家报信,秦川朱达还有那杨雄一起赶到伏击那边,杨雄到那里后脸色都变了,立刻陪笑着服软,说昨日都是误会,说会照价赔偿,还说自家兄弟何苦如此,当时内圈围着杨家的骑兵,外面全是看热闹的怀仁县百姓......”

    “......朱达却把那先前来到怀仁,后来又去报信的杨家心腹喊过来,在众人面前掏出刀割了他的喉咙,听人讲都人,笑嘻嘻的就掏出刀来抹过去,血喷出一片,那朱达脸上笑容都没变,那杨雄连动都不敢动,那朱达抹了抹脸,对人群吼了几句‘有我朱达在,谁也不能欺负咱们怀仁’,围观的百姓士绅,人人叫好喝彩......”

    “杨家真是被军功迷了眼,成了别家邀买人心的摆设。”魏姓中年笑着评说。

    “.......本以为收拾一顿赶走,没曾想秦川和朱达还要把这些首级卖给杨家,据说是一颗脑袋三十两还是多少来着,其他打扫战场的鞑子兵器之类的也有价钱,把杨雄和骑兵缴械扣在这边,放人回去报信谈价......”

    那“路兄”缓缓点头说道:“杨家不可能不管杨雄,过百亲卫也是要紧的实力,首级总是要买的,这价钱也是合适,不把事情做绝,这般老辣,可不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秦川三十出头就能有这般城府,真是了得。”

    “......老爷和魏爷说得好准,送信回去,杨英带着十余骑快马赶到怀仁县,把兵器什么的都是交出后和秦川朱达细谈,然后再派人回去,没出两天,杨家就用马匹送来了金银,有传闻杨家兄弟还落了字据在这边......”

    “这才是好算计,争那一时之气作甚,拿到军功才有荣华富贵,杨英的参将怕是稳了,杨雄两年后怎么也能到游击的位置上,大同上上下下都承他们家的人情,这生意做得好啊!”

    “可杨家吃这么大亏会善罢甘休?”

    “怀仁城有个规矩,只要周围出现三十骑以上的马队,凡是没认旗的,立刻敲锣关城门,杨家再折腾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攻城,靠着他们的亲兵也攻不下来。”

    “路兄,该知道的知道了,咱们还去怀仁吗?”

    “当然要去,去那边就是要做生意,还是能发财的生意!”

    ......

    边说边走,倒是走得轻松愉快,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怀仁县城,城外的宅子大院都是重新修好,供各路客商居住。

    别处城外赃物纷乱,可在这边却十分整洁,那路兄和小魏让手下人去忙着整备住下,他们二位则是站在街边闲聊张望,那吴晓则是陪在身边。

    “老爷,那边就是朱达,每日关城门前他都要出城巡视一圈。”吴晓指点着前方说道。

    太阳刚刚落山,看人看物还很清楚,这两位顺着指点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十几个精壮汉子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向前走来。

    那年轻人走动间,路上路旁不时的有人过来问好招呼,显见就是朱达了,可那路兄和小魏却被朱达身后的一名中年武者吸引了注意力。

    “路兄,王雄居然来这边了,倒是会选地方。”

    “有趣,有趣。”

    被称作路兄那位说了两句有趣,脸上笑意却已经消失不见,眼睛眯起,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念叨了句。

    “......西厂余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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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介绍:
他姓朱.
他在大明嘉靖年间.
他觉得这个时代很太平.
他错了.
他发现能依靠的只有这口刀.诛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诛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诛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