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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煌或     来自角落的潜伏者txt下载     来自角落的潜伏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传闻

    王楚月是个有手段的女人。

    离开高中校园的那一天,茫然走在街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的赵蔷曾经躲在墙角,听到街坊窃窃谈论那个病死的赵文康退学的女儿时这样说。

    在这种小地方,大家都知道,王楚月以前家里有钱,忽然破产便跟了当时算个小老板又无父无母的赵文康,却不知道事实没有这么简单。

    王楚月也进过福利院,早在那里便遇见了年少时的丈夫赵文康。他们也勉强能够算是青梅竹马,王楚月却又在一年后被家人接走。

    她是在人群中意外走失的孩子,被送进福利院前也经历了一番波折,辗转找回后家人补偿的心理被宠到了天上。

    直到家道突然中落,王楚月从众星捧月跌落地底,本想走的光辉未来也变得遥遥无期。

    这时遇见大学毕业独自创业、事业蒸蒸日上的幼年好友,赵文康又恰恰是孤独无比,对无忧无虑的童年无比怀念的人,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王楚月嫁给了赵文康,这是她自认为人生路上第一个错误的选择。根据后来的事实,应当也是赵文康的。

    创业并不都是一帆风顺。赵文康虽然大着胆子攒了一笔钱开办企业,但很快就被现实所挫败,萎靡不振。

    他的性格或许不适合左右逢源、获取利润,但所幸这位赵姓的老板懂得如何全身而退,很快便察觉到这一点变卖了公司,开了超市以为生存。

    赵文康面对事业的艰难选择了明哲保身,王楚月却开始有了怨言。

    她一直想象着自己的丈夫能够成为身家千万的大老板——童年时因为补偿心理受到的厚待让王楚月对富贵格外眷恋执迷,不肯轻易放弃如此的梦想,因此与赵文康屡次发生矛盾。

    所幸在同一时段,他们的女儿赵蔷出生,柴米油盐的纠缠不清才让这份虚妄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

    只不过,一切都只是留待后话。

    在赵蔷四岁那年,超市的生意原本逐渐走上正轨,三口之家又一次遭遇变故。

    赵文康病了。

    病的很重。

    他的视力逐渐下降,逐渐浑身无力,甚至只能让王楚月接替超市老板的工作。而三甲医院的医生也做出了诊断——如果不进行手术,赵文康的生命迟早会被耗尽。

    三年后,赵文康死了。

    手术花费需要几十万,刚好能够耗尽赵文康自己所有的积蓄,也有大概率无法成功。所有的钱掌握在王楚月手上,不强势的赵文康虽然能够说话,却也无力做出决断。

    王楚月选择了放弃治疗。

    直到自己的丈夫在病床上合眼,她才感到自己的人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她还真不是完全没有悔意。

    但她也想:自己的丈夫为了明哲保身舍弃了自己的梦想,她也理所当然可以为自己和女儿放弃他。

    这时,女儿赵蔷还在她的考虑当中。或许是出于让女儿失去父亲这样微薄的同情,起码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王楚月独自把赵蔷照顾得不错,让当时七岁的女儿上了最好的小学。

    只是,赵蔷也不是简单的孩子。

第八十八章 处刑

    赵蔷退学了。

    这一开始是王楚月的意思。她觉得自己需要另外一个人帮助自己维系生活,但已经没有人愿意接手。

    这时,几乎成年的女儿映入眼帘。王楚月一开始只是尝试劝说女儿接手家业,当个超市老板也不错。

    她本来想软磨硬泡几个月。但没想到赵蔷答应的很快,动作也利落,再过几天便自己办好了退学手续。

    连超市的生意赵蔷也很快接手。她本来就时常在家中超市帮工,现在要成为一个小老板也非常熟手。

    连王楚月都感到惊讶,因为有一天她去视察超市,竟然见到女儿指挥工人翻修一个因为破旧被弃置许久的仓库,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

    ——赵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切,慢慢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甚至到了最后,连家中一切都纳入手中。

    打开门后的一瞬间,王楚月看到那张照片被精心装裱,挂在了墙上。

    那是她——还有两个死人。

    三人合照。

    看着年轻的自己和两个亡夫,王楚月不由得瞳孔收缩,但她也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惊慌——毕竟在她看来,自己这位女儿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赵蔷表情相当轻松,只说自己是随意翻到了这张照片,丝毫没有透露出其他的什么意思,只像是在笑。

    “留个纪念很好,不是吗?”

    一切从那里开始。

    复仇者的谎言藏在故事每一个角落。而对赵蔷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顺手为之的缓慢复仇,她不需要变本加厉,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报考护士学校,在如愿考上以后放弃,通过别人的嘴让这一事实与高中退学联系在一起,让素来好面子的王楚月因为闲言碎语精神衰弱。

    比如在王楚月必然打开的抽屉里放上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品。赵蔷亲生父亲的遗物,又或者继父遭遇车祸前本该出差乘坐的那张车票。

    就像是亡者的幽灵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在王楚月的身边徘徊不止。一年、两年、三年……

    王楚月被一个一个细节中的“巧合”提醒着过去,而作为她同居人的女儿,后来甚至搬离了家中,以忙于工作的借口。

    ——于是独居的老人面对着这些仿佛闹鬼一般的现象,无人倾诉。

    表象中的赵蔷需要做的只有沉默,她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只是,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每当她看向自己因为生活中的细节逐渐神经不正常的母亲,就会感慨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渣滓?

    赵蔷高高在上的俯瞰着世界,哪怕她只是个超市老板,却能够掌控着一个人——但她还想要更多。

    有一些人似乎不必存在,萌生的心绪让赵蔷逐渐有了崭新的想法。

    她或许还能做更多。

    赵蔷的积蓄远比王楚月想象的要多,她不仅在做超市生意上别有建树,也利用网络赚取了一大笔钱财。

    最初,杀戮并没有那样完全的场景,赵蔷只是试图建立一个远方的堡垒,让自己和其他人隔绝。一切都像是一场游戏,不过伴随着哀嚎与痛苦,以及操纵者由衷的喜悦。

    处理尸体通常是难题,但在孤岛之上,一切都会失效。赵蔷愈发享受这个副业,但也逐渐发现自己缺少情报,难以找到更多值得折磨的猎物。

    正在这时,有人找到了她。

    “我需要你为我清除一些人——他们都是罪不可赦之人,值得让你来处死。当然,作为交换条件,我会为你提供资金,还有你想要的情报。”

    在那些人眼中,赵蔷是早有经验的屠夫,一个能够代为处刑的人。

    赵蔷惊异于自己秘密的行当竟然被人发现,甚至产生了灭口的念头。但很快她也察觉到,这个联系上自己的人似乎并不只有她一个“客户”。

    经过一些了解,赵蔷确实接收了一些由传讯人提供的罪人。

    传讯人似乎很有耐心,也能够了解到赵蔷秘密进行的手法,甚至把他们的名字和作为都交给了赵蔷,有利于她按照自己的做法折磨这些人。

    问起他的称呼,赵蔷听到了这样的答案。

    “你可以叫我黎明。”

    实际上,在这之前赵蔷从未了解过任何其他的连环杀手。而也是在这之后,她才查到黎明的存在。

    黎明会自己发函杀人,也会让别人代为杀人。这似乎有一些古怪。

    赵蔷同样有着好奇心。她从黎明口中得到了一部分真相,甚至在自己的调查中,通过一个即将被清除的人临死前的乱语得到了名字——江卓。

    世界上有一批杀手,正以奇妙的方式被联络成网络。而他们仿佛江卓的傀儡,网络的中心悬挂着名声鹤起的黎明,牵系着默然杀戮的赵蔷。

    赵蔷愈发感受到这张大网给人无与伦比的窒息感,偏偏她又无法摆脱杀戮的快感。她从未畏惧死亡,因为引导她杀戮的早已不是憎恨,而是一种玩弄生死的怪异欲望。

    连环杀手独有的欲望。

    而操纵他人生死的人,恰恰最厌恶被别人操纵的感觉——收下无数个被人塞给的猎物以后,赵蔷这样想。

    这便是所谓的厌倦。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这个网络,却也足以惊起一点波澜。

    也许结局是杀死自己也不错。

    这是她最后的工作。

    作为杀手、作为女儿、作为想要给这个世界留下划痕的一部分。

    对王楚月的折磨已是家常便饭,赵蔷根本不需要多考虑其中的细节,只需要按照心里的畅想行事,铺设出一个最为完美的刑罚。

    而参与者也需要严加筛选。

    这一回,没有任何由江卓、黎明带来的名字。每一个人无论老小,他们的身份与人际关系都在赵蔷的设计当中。

    父女、父子、母女……

    不一定需要太多的罪恶,只要能够最好的完成这一个故事,让所有的因素激活杂糅到一起。赵蔷已经创造了太多死亡,这次甚至不需要死亡。

    同时她要带所有人离开——她憎恨的人,以及她算得上喜爱的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当中混入了一个另类。按照原先的预计,这座岛上需要一个医生。医生是对于赵蔷来说感情复杂无比的一个职业,她并不打算杀死这个人,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原先选定的角色被替换成另一个。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变数登上了岛。赵蔷从一开始就被提示了这一点,因为她认得自己选定的每个人的样貌,正疑惑梁安是哪里来的替代者,然后便发现自己的座椅上多了另一个物件……

    一把手枪。

    能够随意给出这东西的只有一方。

    江卓的阴影仍然徘徊在岛屿上,又或者是他的哪个代言人。但无论如何,赵蔷都要让这个故事进行下去。

    于是,序幕拉开。

第八十九章 目标

    梁安向江秋讲述了自己听到的一切,看向他的眼睛。对这样一个杀人犯的人生故事,江秋没展现什么多余的表情波动,这也是意料中的结果。

    现在,赵蔷的尸体逐渐冷却,不急于挪动手术刚完成昏厥的老太太。外面下着小雨,就算两个成年男性能够把人抬走,也不便在这时候出动。

    看着看着,梁安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或者‘这代表着什么?’——其他人一般会这么说,你可以选一个。”

    一个人说完两个人的话,甚至还要提供备选方案……他可真是尽职尽责,妙到不能再妙的义务劳动乙方。

    江秋开口:“为什么告诉我?”

    他还略微做了一点改动。

    “对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心理有很多研究。其中有一个结论曾经引起过我的注意。”梁安稍稍偏头,“安全区理论。作为一名连环杀手,赵蔷的心里有一个安全区——这和她过去的一段具有重复性的经历相关。”

    重复性两个字似乎直接引发了江秋能够完成的思考,这也恰恰是他最大的强项。江秋低头两秒,然后便极其坚决果断地开口,“医院。”

    江秋的大脑简直像自带检索机制的计算机。梁安不是第一次这样想,嘴边还继续着他从容不迫的解答。

    “赵蔷的两个父亲都死于医院。她的生父在她年幼时就已经过世,继父的死是激发她内心的标杆。前者更重要,但发挥作用的不是死亡前后,而是后续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进程。”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幻想几乎毫无印象的父亲形象是支撑赵蔷在王楚月的掌控下生活的心灵支柱。而在这种畸形的压力下,“生父”的形象愈发由想象占了主体——在赵蔷心中,自己不记得的父亲仿若生长了神明。

    在这种情况下,赵蔷对医院的感情是一种复杂而怪异的心绪。

    一方面,她为自己的父亲没有得到拯救而愤怒;另一方面,因为生父之死归因在了自己憎恨的母亲身上,她在回溯中又将作为场景的医院当做过去原本能够“拯救”父亲的场所。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地方。

    赵蔷在决心成为连环杀手以后放弃了进入护士学校。比起逃离母亲的掌控,反过来掌控母亲的欲望占了上风,其余所有……都是“佐料”。

    “这是我的猜测,但看到她的反应,我觉得八九不离十。”梁安自嘲地笑笑,“这些微妙的细节,或许人死之前总会希望能够有人知道。”

    谁都想要留下自己的故事。

    他再用余光扫过,便看到江秋微微抬头看着自己。

    这个人……行动无法被任何人影响,却又偏偏受任何人的摆布,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找到同款的存在。

    时至如今,梁安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

    他有算计的能力,却没了目标。

    像以前一样,再次与江秋扯上关系,如同训练一个人工智能一样尽心竭力地给他灌输各种“人的行为”?

    还是听之任之,在结束这个戏码以后为了保命,和他再次分道扬镳?

    梁安不知道。

    他只知道复仇之火在自己的心中将熄未熄。这个世界上充斥着暗夜中的复仇者,绞尽脑汁从头到尾坚持着自己的意志——而他或许有些不同。

    雨逐渐停了,只是天色很暗。

    回想起昏暗的谷仓,那一场江秋有条不紊完成的手术,一句话几乎伴随着冲动的话从梁安嘴里脱口而出。

    “也许你确实应该做医生。”

    江秋点头,“他们都这么说。”

    现在有了任务,两个人找到一块能够搬起老年女性,暂时充当担架的厚实木板,然后想方设法在不触动伤口的情况下,把人搬了出去。

    这是一个需要耗费力气的过程,也要小心不能把伤者摔在地上。工作对梁安而言相当轻松,只是他确实无法帮助江秋承担另一半重量。

    不过,江秋蹙起的眉头应该也不是因为缺乏力道——他现在正在主动考虑着一些什么,根据多年来的理解,梁安能够辨明。

    他们走到了之前船只停靠的沙滩附近,再往前一点甚至能看到游艇的踪影。只是这时候比起继续难以避免颠簸的行走在木板上折腾伤者,如果游艇能动,最好还是把船开过来。

    于是,他们又一次等在了原地。

    梁安抓紧时间问道:“你想说什么?”

    但他没想到这次的答案。

    “我的父亲。”江秋一如既往表情平和地开口,“我要杀死他。”

    沉闷的惊雷响起,来自海平面的彼方高处。而梁安缓缓睁大了眼。

    也就在这时,两个人用木板搬过来的老太太嘴里忽然发出呓语,好像是一副顽强到马上就要苏醒的模样。

    对话被打断了。

第九十章 油箱

    时间回到凌晨。

    温宜廷努力寻找着岛上的其他人,试图得到更多人手以帮助两个落难的可怜人。

    一男一女两位从水库旁被救出的受害者靠在了沙滩旁的树干上。虽然都补充了水分和食物,但两人确实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仍旧是饿的。

    明知道仓库的食物有问题,总不能给太多。

    赵翼已经跑去和被找到的郑春生鼓捣一些寻找丢失废弃油箱的问题。

    就在这时,温宜廷感到有人走来,抬头一看——正是李丰年。

    “娇娇在旁边玩,她很专注,不会走丢。”发觉温宜廷转头就要寻找自己的女儿,李丰年直接开口,同时蹲在旁边,“现在这两位是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很柔,又偏偏带着一点随性。不知道是因为律师的职业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李丰年的语气仿佛带着魔力。

    温宜廷想都没想,“他们是被凶手提前囚禁在这里的人,状态都不是很好。江医生让我留意他们的情况,梁警官让我有机会让他们开口,再告诉我们他们眼中的真相。”

    李丰年摩挲了一下下巴,“也就是说,两位应该需要补充下体力……”

    话虽如此,温宜廷也知道,这时他们能够取得的食物都可能被添加了不明成分,甚者也许会致命。

    之前强行喂给两个人已经是无奈之举,现在梁安似乎已经得到了信息前去解决问题,为了让他们长期保持清醒而满足一点点好奇心,总不能继续冒险。

    不过再往后,温宜廷疑惑地看着李丰年转身就走,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帮这位不靠谱的父亲看一下可能会走丢的孩子,就见到李丰年拿着什么折返了回来。

    “我提前给娇娇备了一些口粮。”李丰年微笑道,“她晚上容易饿,为人父母总要做足准备。抱歉没有告诉你们,主要是够不了那么多人的份。”

    李丰年知道岛上的食物出了问题,但这时说出的借口不太合理——不过温宜廷没有留意,只觉得是在自己没看到的时候有什么人告诉了他。

    他忙着把拆了真空包装以后的食物配着瓶装水完全碾碎到无法噎着人的状态,然后想方设法喂进了地上的人嘴里,再为两人合上下颚。

    就算现在难以强行让他们吞咽,起码水和唾液的聚合物也能让口中的面制品将糖分解离出来。

    而李丰年站在一旁,低头看了看他突然开口。

    “赵翼是你父亲?”

    温宜廷肩膀一颤,险些把水倒出来,让得来不易的资源洒在地上。

    “别人告诉我的,”李丰年微微一笑,“这种情况下没什么秘密,如果是闹了矛盾,大可以想办法解决……”

    也许这就是作为律师的和稀泥基本功。李丰年说话简直像是紧箍咒,温宜廷闻言本能地皱了皱眉,更是对之前的话题与疑点忘了个精光。

    李丰年忽然顿了顿,背手站在一旁看着温宜廷喂人,然后倒退一步。

    “女的要醒了。”

    很快,首先被喂了食物,看上去更加柔弱的女性被绑架者悠悠转醒。她嘴唇干裂,先咳嗽几声,温宜廷急忙确保她没有把提供能量的食物咳出来,然后发现一切还好。

    “我在……哪里?”

    女人挣扎着吞下了食物,精神状态好了一些。

    “这里是海边,我们也是被绑架来的,总共有很多人,正聚在一起,准备找方法离开。”温宜廷迅速开口,他早设想好了需要解释的情况,“我们有八个人,再加上你们就是十个人。”

    “你……你是?”只是女人似乎不相信他,抬头看到温宜廷的眼神都充斥着惶恐,本用来安慰她的人数似乎也成了诱因。

    老人和小孩才是最容易让人降低警惕感的存在,温宜廷抬头看向李丰年,指向一边,李丰年也立即会意,跑去把低头玩沙子的李娇娇牵了过来。

    “这是我女儿。”李丰年自然的介绍,“她比较害羞,不爱说话。”

    也不知道梁安是用什么话才唬着这两个人开了口,温宜廷心想。

    总而言之,比起见到两个干杵着的大老爷们,看见一个内向腼腆自由自在的人类幼崽显然让女人安心信赖了许多。

    她终于开口。

    “我们是乘船上的岛,有人说要带我们观光,把我们迷晕然后关在很暗很潮湿的地方……”

    刚刚经历了折磨,女人的叙述破碎而缓慢,中间语序甚至因为时空流转的折磨有些混乱,但温宜廷也差不多弄清了内容。

    女人名叫崔秀玲,在她身边的落难男人是她的男朋友傅與光。而带他们上岛的人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人。

    两个人不是被困了十几天,而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被困了好几个月。

    他们不断哀求、哭嚎、崩溃,而囚禁他们的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偶尔提供食物和盛放干净水源的容器——由流水的声音,女人能够判断出他们在水库,却仍旧无法求援。

    同时,温宜廷和李丰年也得到了凶手的姓名。

    “原来真的是她。”虽然光用排除法就能猜到答案,最终验证的一刻还是让温宜廷有些感慨,“还是难以想象……”

    李丰年点头,“确实如此。”

    崔秀玲又说了一些内容,让温宜廷摸了摸下巴,逐渐感受到古怪。

    “如果赵蔷经常来到水库附近,是不是意味着水库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她需要来来回回的检查。”

    然后,他们便等到了赵翼回来,去往水库彻底搜查一边,最终找到了新的油箱——就密封在水底,卡在一个转折的凹槽处,总共藏了足有三箱,都泡在水中。

    “这还真是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温宜廷喃喃自语,“但它又能够轻易被任何人捞上来。”

    密度比水要小的油自然能够飘起,而塑料的外壳远远不足以提供比这更大的质量,又能恰到好处的将油水完全隔开。

    温宜廷也招招手,然后看着梁安、江秋等人朝他这里走来。

    不过靠近之际,温宜廷发现这位梁警官脸色似乎相当古怪,完全不像平时怎样都保持沉稳的状态。

    一瞬间也就算了,梁安仿佛沉浸在某种不可置信的情绪当中,以致于无法控制自己抽搐的眼角。

    “怎么了?”在询问躺尸的老太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温宜廷不由自主地先问了这一句。

    ——倒不是他不够尊老爱幼,只是这些人的反应属实不像是需要帮助。

    温宜廷刚惶恐过一轮,他觉得自己也许才是需要有人帮忙镇定情绪的一方。

    梁安很快收敛表情,摆了摆手,“不重要。倒是王女士,她需要被尽快放在一个平稳的地方。”

    这方面的问题不用温宜廷操心,那个警官和某位医生足以解决一切。

第九十一章 失忆

    “还真是艰难。”赵翼单手扛着油箱脚步竟然还挺轻快,但毕竟折腾久了,不由得有些感慨,“但这样一来,我们总能离开了。是吧老郑?”

    郑春生下意识转头看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现在已经没有血渗出来了,于是凝重地点了点头。

    “都开心点,”赵翼倒是蛮乐呵,又很快看向了温宜廷,“我说小温啊,我感觉你和我还挺像……”

    察觉到如此重量级的要素,温宜廷原本漫不经心,也立即回过了头。

    “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靠谱,不错!”赵翼还顺嘴夸了一下自己,“也就是咱们没那么熟,不然我怎么也得努力认下你这个干侄子,好歹算是个过命的交情了,以后长脸!”

    他自来熟也就算了,还说得像真的一样。

    温宜廷感到分外麻木,嘴角抽了抽,“那多谢赵叔的夸奖了。”

    他转头又看向了带着孩子的李丰年,看见安静的李娇娇在沙滩上散步,忽然发觉李丰年站的笔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温宜廷的视线逐渐转移到了李丰年的腿上,似乎从刚才开始,这位律师都行动自如,帮了不少忙。

    “李律师,你的伤好全了?”温宜廷不由得开口,他还记得之前李丰年腿上受伤不能行动的事。

    李丰年点点头,表情随性,“当然!我好的很快,还没有这么脆弱,谢谢你的关心。”

    万事俱备,他们即将坐上游艇,几个成年男子先安置好了王楚月,然后开始处理两个长居岛上的陌生被囚禁者,将一男一女一一放置在最舒适的座位。

    唯独受伤的郑春生等在一旁,他是将要驾驶船只的人。郑春生一直等在一旁,而在搬运的过程中,梁安也发觉有一个瞬间,他神色一变。

    不出所料,在最终上船以前,郑春生走了过来,直接找到了梁安。

    “我听到了那个傅與景的声音……和我儿子很像。”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即使想要镇定,额角的青筋终究显露出他远没有表面这样镇定,“梁警官,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儿子确实已经……不在了?”

    他的内心已经有了结论,因此梁安只是看向他,摆手让他上船。

    所有的人都来到了船上。

    海天一色,凌晨时分。

    最后的月光洒在海面上,一波波的涟漪伴随着船身轻轻晃动。天空中逐渐出现一抹暖黄色,橙红色的云层在悄然漫延,仿佛流动的水墨画。

    海鸥飞翔在船头上空,随着天空渐渐变亮,海面的颜色也渐渐变幻,由深蓝色变为淡蓝色。

    然后,梁安看向了江秋。

    回想起昏暗的谷仓,江秋有条不紊完成的手术,一句话几乎伴随着冲动的话从梁安嘴里脱口而出。

    “也许你确实应该做医生。”

    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操作精度,江秋都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上限。

    江秋点头,“他们都这么说。”

    梁安干咳了一声:

    “江秋,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四下没有闲杂人等,也没有行为能力上能够不慎听到这句话的伤员,梁安终于有机会问出这句话。

    杀人。

    杀死江卓。

    江秋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让梁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从一开始这位孤僻的医生就在伪装着自己。

    梁安不能否认,也许因为心底残留的那些阴影,自己有时甚至能从现在这样堪称人畜无害的江秋身上看到江卓那样充斥着无形压迫感的影子。

    哪怕多年相处,他比任何人清楚江秋与江卓除了外貌、血缘与天分,几乎能够说得上是毫无相同之处。

    只是再看向江秋的眼睛,又只能发觉那一如既往的平静,沉寂到根本不似有一个人的灵魂正栖居其中。

    只是下一刻江秋就展现了自己“更像活人”的一面。他深刻地看了梁安一眼,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我以为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他甚至看出了梁安正在惊讶,而这话属实让梁安一愣。

    “只是说法略有不同。”江秋还补充了一句,“梁安,我认为你不会有这样差的记性。我以为你只是没有答应——是在毕业以后的第三天。”

    准确的时间点一出,饶是自称“记性不好”的梁安也立刻回顾起了往昔,而他也很快从记忆的边角里摸索到了某些可能的痕迹。

    那是一场同学聚会晚宴散场后的黄昏,在公交车站台旁,不疾不徐的风将路旁的落叶吹散,让车道上的噪音以外多了些沙沙的声响。

    江秋就站在站台前。他手提着聚会剩下的一些赠品,眼神镇静、面容平和一如往昔,然后微微张口。

    “目标是我的父亲,我想……”

    身后的A08路公交车引擎嗡嗡直响,过大的杂音让习惯于如此轻言细语的江秋并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声音很容易就被掩盖了下去。

    但也不至于完全听不清,梁安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有太多纠缠不清的事情,因而错过了后半段话。

    不过现在,事实便可以清晰。

    时隔多年,江秋再次望向他,“目标是我的父亲,我想你能帮我杀了他。这是我当时说的话,你的反应很平常,叫我以后多多努力。”

    ……梁安于是判定,这确实是断章取义后的自己能说出的话。

    江秋有着准确无误的记忆力,可惜不存在对他人异常反应的判断力。

    “我想,你也许能理解我的失误。”梁安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毕竟当时是特殊情况。”

    因为他的母亲死在那个秋日,就在他填报了令所有人震惊无比的高考志愿以后,所有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甚至有几年昔日同窗还觉得这是梁安作为儿子的心头痛点,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只有梁安……或许还有零星一两个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江秋点点头,“也许是这样。”

    这个人模糊的肯定往往意味着变相的否定——理论意义上,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或许也是一种既有规律。

    “所以,你现在的回答如何?”

简单请个假

    最后几门考试、论文答辩、留学申请ddl全赶一块了,估计月底开始能有空。本来想着看看能不能趁着间隙消遣趁机写一下,但还是算了有点遭不住,两边都写个声明,总之稍等我一下。

    (不过这边我还有一丢丢存的稿,还是有可能中途诈尸的)

第九十二章 开口

    温宜廷推开了驾驶室的门,里面忙着开船的郑春生和围观的赵翼还在聊天,而他们不大的议论声以及操纵游艇的过程,都被暂且封闭在两个人所在的空间当中。

    想要回去,郑春生这个“驾驶员”的存在必不可少,但大家现在都知道他或多或少了解过一些内情,虽然不至于厌恶,除了万事不慌的赵翼,多少都有些顾忌。

    最重要的是郑春生肩膀上有伤,保不齐突然恶化出了问题,总不能让船歇着。于是,让自告奋勇多才多艺的赵翼瞅瞅这船怎么开,要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说不定还能代理下船长。

    温宜廷也在两个中年人交流间隙插了几句话。但他很快撤了出来,不止是因为看见梁安在外头,也是因为对话中的发现,让他实在难以在这种情况下按捺自己。

    没有谁比这时的温宜廷更急于向人求证自己的发现,他现在甚至将之前发觉的梁安的异状都全部抛之脑后——而能导致这样情况的,在温宜廷身上只有一个话题。

    梁安属实没想到自己竟然多出了“知心大哥哥”的功能,察觉到温宜廷急于找人说话,于是善解人意的主动提出:“你说。”

    “赵翼最近没有待在昱州市。他现在短期内定居的位置其实是纯江市——就是我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但他还说自己在昱州市被绑架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温宜廷自己倒是挺有主动分析的自觉,既然不用动脑,本就因为琐事过多而忧虑自己被分散注意力的梁安倒是宽了心,“意味着什么?”

    全程听到温宜廷一改既往镇定,几乎讲述出了一种激情的描述,梁安不由得哑然。感性冲动确实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改变一个人,现在的温宜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说得对。”梁安只能这么回答。

    温宜廷一拍栏杆,这回是真的积极到宛若半个赵翼,之前展现出来温和稳重的形象几乎消失殆尽。

    “所以!他也许早就发现了我和我母亲的存在,一直在纯江市留守找人。然后他说他这次是因为特殊原因被骗来的昱州市,很有可能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吸引了过来——对!这本来就是赵蔷的做法,她利用了所有人的弱点。”

    梁安咂了咂嘴,其实想说虽然很有道理但也不一定,毕竟凶手已死现在唯一的路子或许是面对面和赵翼交涉,这也有利于两个人父子相认。

    但见到温宜廷激动成这样,他也就不煞风景。

    “你倒是可以和他去聊聊这个问题,挑一个单独两个人的时候。”梁安只是提出建议,“你的答案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温宜廷和赵翼能否父子相认,这一点梁安倒不是非常关心。

    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父母亲情必须得到美满结果,在稀少的反对人群当中,只提个人观点,梁安就是其中之一。

    眼见着温宜廷在焦躁地踱步间走远,梁安也摇了摇头,摆脱思绪。

    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再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他看向视野见不到的另一边,只觉得有些无奈。

    一些仍旧被掩盖的真相其实早已被他掌握,但情势所致,梁安无法揭穿这一点,只能静待另一件事的如期发生。

第九十三章 明日

    游艇缓缓驶入湛蓝海面,海风轻轻拂过面庞,带来一种别样的温柔。

    阳光刺破天空的黑暗,将迷离的水域点亮。红日已从海平面的尽头冉冉升起,散发出橙色光芒,映照海面之上,只见到色泽晕染的波光粼粼。

    温宜廷面对着船行进的方向,心中估算着大约还有多久——根据他们上船的时间以及谈论时郑春生透露的大概航程,他大概能得到一个答案。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感受到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是李娇娇。

    “娇娇小朋友,你还好吗?有没有晕船?”温宜廷蹲下温声询问,同时疑惑李丰年怎么不看着孩子,“你爸爸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李娇娇指了指不远处,忽然开口,“他和我在一起,他在那里。”

    小女孩的声音很轻,音色很软,咬字却很清晰,像是铃铛响。

    ——大概生在靠嘴皮子吃饭的人的家中的孩子有这种语言能力才算正常。

    温宜廷却呆住了。

    他忽然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听到李娇娇开口,因此甚至短时间内忽略了她说的内容、指的方向。

    “你会说话?”

    扑通!

    难以忽视的水声出现在所有人的耳膜当中,温宜廷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到离自己不远处少了一个人。

    李娇娇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他的大腿,再次沉默,看向海平面。

    而温宜廷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李娇娇和她刚才抬手的方向,然后有些惶然的环顾四周。

    他也难以避免的发现梁安早就等在数米开外,面色凝重地看向船下。

    船下有什么?

    海水?波浪?

    “一切都结束了。”

    梁安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像是要给一个交代,最终淡淡地说道。

第九十四章 幸存

    话已说完。傅與景沉思几秒,这才缓缓给出了令他对故事知情的源头。

    “当时,我大哥大嫂大部分时间意识模糊,但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了细枝末节。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详情。另外,也有很多没人遇见过的事情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也尝试做出了阐述。”

    尝试这两个字很有意思。

    梁安视线小幅度的转了过来,表情没有多余的波动。

    显然,傅與景的知情度实在算得上是超乎想象,但作为素来对任何人保密的家伙,他从头到尾对这件事的叙述无动于衷。

    他默许了这种行为。

    邵梓皱眉,“他们没有告知警方?”

    虽然案件仍在保密状态,邵梓一直没机会像现在这样了解更加详细前因后果,但他自然能够凭借权限查到一些概述。

    比如凶手姓甚名谁,比如有哪些人受伤或者死亡,比如一些不可忽视的参与者……但最多的部分还是关于赵蔷曾经杀死的人,对决定故事结局的岛屿反倒没有详述。

    所有相干的卷宗至多是阐述了案件的起因、动机以及一部分作案的证据,大部分还是针对在调查赵蔷居所和岛屿以后,对那些遗骨去向不明的亡故者和他们受害方式的推断。

    ——比起了解生者的经历,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尽力寻找是否有可能存在其他幸存者,这才是警方主要的工作。

    而在邵梓的了解当中,最后一次的案件有关两位被关起来的受害者的第一次口供记录不算详细。原因大致是受害人情绪不稳,疑似出现精神问题,容易被这段过去折磨……且没有掌握太多与赵蔷犯案经历关联的内容。

    只有两人中的女性,也就是赵蔷过去的闺蜜、傅舆景的大嫂崔秀玲曾经在接受几天的心理疏导后受到了有心理医生陪同的温和长期问询。

    警方通过她断断续续拼凑出的回忆大概得到了赵蔷的一些固定居所,以此找到线索,同时也了解到了赵蔷不为人知的过去。

    但除了地点的线索,剩余的内容也只不过是能给犯罪心理学提供一些素材——这正好是傅舆景的领域。

    面对邵梓的提问,傅與景摇了摇头,“他们提供的不是一般会写进卷宗里的东西,没有记录非常正常。但对我来说,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

    同样的信息,在一些人眼里或许是废纸一张,但在另外一部分人眼里可能至关重要。

    唯有刘澈不清楚这起案子伴随的一些内情。当时的他还在卧底,不能说完全没有听说过这起案件,但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干系,“究竟是什么内容?”

    那是一些“闲谈”。

    潮湿阴暗不断有水珠滴落的临时监狱当中,时常响起尖锐的呼救、绝望的呜咽、还有许多琐碎的低语。

    令崔秀玲难以忘怀的,是见到自己曾因为同感而获得的挚友展露真实面目以后,再次若无其事,以“知己”般的自觉来到被害惨了的自己面前的扎起说的最后一句话。

    或者说,是一段对话。

    她们的相识和结交源于同感,和赵蔷叙述的自己相当类似,崔秀玲也有着一个令人压抑的童年——源于她酗酒家暴的父亲。

    因此,赵蔷展露真面目以后,崔秀玲立刻就意识到了她的母亲或许是杀人的起因,并且确认了这一点。

    然而,比起毒辣的杀人手法和长久折磨的过程,赵蔷对待崔傅两人的态度确实和其他囚犯有所区别。

    不仅仅是让他们二人共同住在一个地方,她提供饮用水与食物的同时,甚至经常在远处闲聊,和对朋友一样作出一些家常的对话。

    崔秀玲也曾苦苦哀求,以下位者的态度试图激活赵蔷心中的一丝美好与善意,用自己离开家暴父亲,找到爱情与新生活的经历极力劝阻赵蔷不要再扭曲自己,为了父母过去的压迫而毁了自己往后的人生。

    她的人生还有意义、她还可以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她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为让赵蔷被感化收手,以此保护自己和爱人,崔秀玲用尽一切恳求讨好的言辞,无论恨意滋生的现在,她自己究竟对这种鬼话相信与否。

    但赵蔷只回复了她一句话。

    在黑暗潮湿的环境之下,她的表情一反既往,甚至显得颇为恬静,言辞之间的语调堪称温柔。

    “我生的意义就是杀人。”

第九十五章 矛盾

    与此同时,坐在边缘位置的温宜廷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主要讲话的人是了解到内情的傅與景和补充说明的梁安。作为当时的当事者,他偶尔补充过两句让人不出意料的细节,然后一直在旁边倾听。

    “其实我一开始有一个推断,就是赵蔷也许真的对我大嫂崔秀玲有感情。她或许把自己唯一的朋友绑架到岛上,但作为连环杀手的心理‘安全区’中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才让她和我大哥能一直存活下来。”

    说到这里,傅與景又看了看旁人,确定他们好像并没有对安全区理论的概念有所疑惑,然后才往下讲。

    “后来,我开始觉得不是这样。这个理论本来可以解释为什么要留下我大嫂的性命,只是在研究那句话以后,我发现赵蔷没有吝啬在大嫂身上施加她作为杀人犯的手段——那这种保护自然不是‘情感’的证明。”

    邵梓看着他的眼睛,“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傅與景犹豫着还是说出了推断,“我不能肯定,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为了利用我哥来限制郑春生。从获利的角度看,郑春生代做劳力是计划的重要一环,因为赵蔷不便露面。”

    赵蔷相对于寻常女性犯罪者而言有着自己的优势,她的力量大于绝大部分女性和很大一部分成年男性,但这不代表她会盲目依赖自己的特性。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连环杀人犯,从作案动机、选取目标、实际执行到最后的后事处理,她都有自己的一套严谨的规则,这才能完成数十起不留痕迹,将近完美的犯罪。

    进行重复工作的郑春生虽然不是必要环节,但他的存在能让赵蔷更好的投入其他她更加关心的事项当中。

    崔秀玲和傅與光是情侣关系。绝望的处境下,崔秀玲的存活可以牵制傅與光,而傅與光的声音又可以让郑春生确信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在犯人手上作为要挟,不敢造次。

    这是赵蔷一段时间内犯罪的基本套路,也是她精心打造的逻辑链条。

    但只有真正接触过高智商连环杀手的人才会知道,赵蔷这样能够被当作杀手的人不可能只有一种套路——他们往往擅长以多种途径解决问题,一切链条的组成不过是工具而已。

    温宜廷瞧了瞧这边,又看了看那边,然后将目光定在傅與景的身上,随意笑道,“这位傅警官是学犯罪心理出身的吧?我被绑架以后听过安全区理论,真的很神奇。”

    傅與景旁光扫过来看向他,随口问道,“这有什么神奇的?”

    这话原本应该只是客套,只是被傅與景较真地重复了一遍,情况就真变得有些奇怪了。

    温宜廷也愣了片刻,随后一笑,“是我见识太少,这种情况确实和直觉不同。不过傅警官刚好是当时那位大哥的弟弟?这可真是太巧了……”

    傅與景却不知为何皱起了眉,看着温宜廷讲起过去与傅與光的一些交流,等他结束便缓缓开口:

    “温先生,您的记忆力还真不错,能够记住当时这么多细节。”

    “多谢夸奖。”温宜廷又笑了笑,“犯罪者的精神世界总是让人好奇,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更难理解。有些好奇或许太过唐突,但能够听到你们说起这些,我觉得还蛮幸运的。”

    这就是完全的恭维了。

    然而被视作专家的傅與景似乎没有多少被捧起来的意思,他甚至微微皱起眉头,不加掩饰地看向温宜廷。

    与此同时,梁安在旁边出声,“……其实非要深究,赵蔷的作案动机本身就源于她超乎现实的构想。”

    众人的视线转向他,邵梓更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他最清楚,梁安做事从来都有目的,尤其是面对温宜廷这样的外人——忽然参与这段对话也一定有其缘由,而非单纯闲聊。

    他究竟想做什么?

    梁安只是打断对话,把路径回归到自己的手上,自然而然的叙述着:“赵蔷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她所有犯罪的动机都建立在了他的身上——这不是什么意志,只是个借口。又或者说,为了正当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本身,赵蔷在知道事实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父亲神话为了犯罪的中心。”

    傅與景显然没有听过这段内容,很快注意力便转移到了此处,“这也许是源于她几乎没有和父亲接触过的经历?未知是最容易完美的形象。”

    “她只是需要动机的中心点,至于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不过,她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我们也找到了他杀死的人,但这不是案子的尾声。”

    邵梓心中顿时回顾起自己查阅到的内容,包括当时脱困的梁安立刻回归了队伍,并且几乎参与了所有案件的调查过程,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梁安和赵蔷的交流大部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许正因为那段不为人知的交流,寻找到大部分案件前因后果的他才在案件中获取了相当一部分功劳,进而攒够了晋升所需的资历。

    一切都有因有果。单就警方内部的角度来看,梁安应当是最大的受益者,也是极力减少损失的功臣。

    “这些都不是案件资料至今被封锁的原因。”梁安停顿半晌,“因为除此以外,还存在另外两个从来没能解决的矛盾——到现在也是一样。”

第九十六章 共犯

    “温先生,你应该还记得吧?那个曾经欺骗过你,导致你被骗上岛屿的男人。”

    顺着声音,温宜廷抬起了头,望向同样也看过来的梁安,直直的对上了他煞有介事、忽然正色的眼神。

    “……当然。”

    回复的同时,温宜廷释然笑笑,仿佛已经对那段过往不再有所执念。察觉他几乎毫无破绽的表现,梁安也不再看他,而是继续自己的阐述。

    “我们一直认为,岛上的事件远比想象要复杂。赵蔷做了许多铺垫,比起其他由她制造让人死无全尸的案件,这一次的人员‘选材’特殊。包括被胁迫的主要共犯,后来入狱服刑的郑春生,也包括温先生。”

    “但是他们几乎毫无威胁。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无论是早已精疲力尽被吓破胆的郑春生,还是不带主观恶意、一直被蒙蔽,立场完全不在赵蔷那边的温先生。说到底,明面上岛上值得关注的人只有一个赵蔷。”

    “而比起单纯精神折磨催发她心理扭曲的母亲王楚月,赵蔷本就带着终结一切的目的,策划了一场独一无二的闹剧。所以轮到我做的事相当简单——大概是运气不错捡了便宜。”

    梁安语气平和,旋即话锋一转。

    “有个细节让人无法忽视。温宜廷的口供里提及过一个男性共犯,用巧言辞色的方式欺骗了温宜廷,同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对案犯的判断。只是除了受害者的阐述,这个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出现过。”

    “有人怀疑,他或许和赵蔷有种特殊的单线联系,负责在岛外支援,任务是诱捕受害者;也有人怀疑,这个人正是在故事的尾声里落水的家伙——那个假扮成李丰年的人。不过,这个猜测有一个重大的缺陷。”

    比起刚才的谦逊礼貌,梁安此刻的态度依稀有所转变,尤其是对温宜廷的第三人称,让人感觉就好像只是放松了这部分的考量。

    不过在场也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点区别和其中深意,比如和梁安认识最久的邵梓——还有另外两个人。

    梁安把手放在座椅扶手处,指节轻微的敲击了两下,没发出任何声音,但足以引起其他的注意。他关子也卖完了,于是轻飘飘飞来一句话:

    “‘李丰年’在岛上除了照看孩子,没有任何帮助赵蔷哪怕只是有些可疑的举动,就像是行走的电子眼。直到她死亡都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这自然不代表寻常的共犯关系,和郑春生等人的情况倒是有所类似。”

    傅與景对这件事没有太多了解,毕竟消息来源是两位边缘受害者,不过以正常的方式他也能做出推断,“也就是说落水的假李丰年身份有异,但他不是完全站在赵蔷一边?”

    梁安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们追查到了另一条线路。林队,方便讲吗?”

    他针对的正是坐在两排以外,昱州市刑侦第一支队的支队长,林芸。

    虽然一直被没大没小的陆遥热情称为“芸芸姐”,在两队沟通中亲自起到了颇多作用,但林芸的年纪差不多是那位支队中年龄最小的陆遥的两倍,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牌刑警。

    林队芳龄三七,资格老能力强,人格魅力也让人信服。比起平时看上去颇为懒散的俞英健和偶尔的撒手掌柜梁安,她这位支队长就要完美的多,既有成熟稳重又不失责任感。

    而五年前那起案子中,除了开始就把梁安送进去支援调查的三队,负责案件的是一队支队长宋荆——以及当时她手下直属的副队林芸。

    宋荆去世以后,林芸便无缝衔接地接手了第一支队支队长的职务。

    这倒不是和梁安相似的那种临危受命,根据小道消息,在宋荆出事以前上头就打算让林芸接任支队长,职权交接都做了一半,事发也只是一个缩短了缓冲时间的诱因。

    不过除了当事人梁安、故去的宋队和已经卸任的三队前队长王海,确实应该是林芸对那起案件的前因后果最为清楚,尤其是现在提到的部分。

    林芸听到人提起自己,首先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你们随意。”

    她显然和众多人一样把之前的内容收入耳中,似乎也没有阻止梁安在外人面前公开谈论案情的意思——不知道是出于不干涉三队职务的原则,还是另外有自己的考量包含在内。

    见林芸没意见,梁安也就彻底放心了,为表对前辈的尊敬颔首示意。

    “按照我们最初的推测,这个人的身份是郑春生的儿子郑万程。”

    温宜廷和那个人会过面,但比起让他认脸认声音亲自指认更直接了当的做法,是调取一些事发场所的监控录像。正是这些细节的确认,让警方锁定了微妙线索中的目标所在。

    欠下一屁股债的郑万程慌忙逃跑,恰好成为了赵蔷所捕获的第一个试验品,也是精神操控的唯一人选。

    昔日天之骄子以为失去了一切,郑万程对始作俑者的威胁万分恐惧,割下手指也是到达岛外以后的事。

    不过他们至始至终都没有找到郑万程本人,也许他已经被赵蔷灭口,也许还有其他内情。

    只是警方尤其是猜测一向大胆的梁安能够推断出郑万程成为共犯的动机——郑春生开游艇的一举一动同时也被赵蔷递交给郑万程,由于亲情的牵绊父子双双陷入陷阱,成为共犯。

    而后来郑万程或许因为某种原因失控,赵蔷于是绑架了崔秀玲和傅與光。在这个时间节点,郑春生才真正变成了被一段声音操纵的傀儡。

    一切结束以后,因为赵蔷已死,没有罪犯能审讯,也没能找到郑万程最后留下的踪迹。和众多被赵蔷杀死的受害者一样,郑万程消失无踪。

    警方在一个礼拜后通过人际关系的追踪调查找到了赵蔷托人租赁的仓库,发觉那应该是她的储藏室之一,只是人去楼空,现场遗留的只有一些不便带走销毁的东西和可疑痕迹。

    众多证物当中,出乎意料的是一封郑万程留下的遗书,最终在检查过后被交给了面临公审的郑春生。

    另外便是落水的“李丰年”。也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踪迹,而真正的李丰年已经在岸上被找到,早在梁安等人返航前就被解救了出来,和他的妻子一起接回了游艇上返航的李娇娇。

第九十七章 反击

    飞机缓缓降落,空姐温柔轻缓的提示声在空中的扬声器里响起,大多数人解开了安全带准备下飞机。

    干脆和陆遥换了座位,放弃了头等舱坐席以混入警察队伍当中聊天的温宜廷也就此告辞。

    目视着温宜廷打了招呼后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离去的背影,刚和这位不速之客握了个手的邵梓终于舒了一口气。然后他下意识转头,便看见梁安的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空了。

    “……”

    邵梓至今很难习惯这位分明是三队队长,却总爱当撒手掌柜的家伙偶尔的独狼行径。

    不过精诚合作了这么久,他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估计梁安自己也知道他能得到暗示,并应付得来。

    于是邵梓转头找到宋乔雨,嘱咐他先下飞机跟踪这个所谓的温宜廷。

    前面还在排队,所以不需要过于匆忙,不过在忠实执行任务的宋乔雨出发前,另一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急,再等一下。小宋,跟上的时候你注意,尽可能不被发现。”

    说话的人正是林芸。

    她目视温宜廷背影消失的方向,审视性地眯了眯眼才看向宋乔雨。

    和邵梓一样,林芸察觉到了梁安话语中的暗示。在和下属乃至其他队的警员相处甚佳以外,她本就敏锐过人,也自然不会错过一些细节。

    其实宋乔雨早在没进警队前就认得这位长辈。因为当时宋荆和林芸是正副队关系,职权交接的过程中经常接触,哪怕宋荆基本不和同事谈及自己的家人,也难免在拜访时撞上。

    因此林芸也很不见外。她稍稍考虑了几秒,然后郑重补充了一句:

    “但是归根结底基本还是得露馅,不过没关系,越晚发现越好。”

    她这话说的着实诚实,然而宋乔雨也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确实,如果对方真是反侦察能力极强的家伙,宋乔雨在人群中很难保持难以被察觉的存在感——之所以派他出马,也是因为只有这么一个人的武力值足以单人应对最坏的可能性。

    显而易见,能大胆深入警察聚集的地方,这个“温宜廷”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困难准备。此时不派遣“人型核武器”出马,简直对不起宋乔雨埋头坐的这趟飞机。

    “林队。”邵梓走了过来,和要下飞机的闲杂人等擦肩而过,然后来到林芸身边,“您有什么猜测?”

    虽然上飞机前刚八卦过这位后辈的情感问题,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林芸的职业素养。她回头看向“温宜廷”坐过的位置,然后凝重望向邵梓。

    “能够轻易伪造外表和声音,了解当时案件的内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轻易通过飞机几道安检……”林芸微微眯眼,“这么看来,我们能想到的确实只有一个人选。梁安之所以提前离开,应该也是要优先验证这点。”

    邵梓谨慎猜测,“如果您的猜测是对的———确实是他刻意搭乘了这架飞机还主动跑来搭话,也许是为了我们手头要递交给常青市的资料?”

    “未必。”林芸却这样说。

    邵梓怔然回望。

    “也许,只是想和我们聊聊。”

    这话风格跳脱,让邵梓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便看见林芸笑着摆摆手,“我们手头的线索大多已经直接传给了专案组,这次带来的只是证据和查案人员。刚才的‘温宜廷’没接近敏感的位置,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说了话——就算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杀手,也没有隔空取物的技巧。”

    比起人本就少的三队和仅派出傅與景的二队,一队是来了最多人的队伍,也携带着主要需要递交的物证。

    林芸一直关注着这方面的纰漏,所以胸有成竹。

    其实邵梓开始也不明白,之前黎明相关的案子,一队对案件的实际参与度甚至小于有俞英健和他的关系时常被强行借调人员的二队,为什么会让林芸亲自带人出马。

    但现在看来,林芸的到来大概别有深意——她或许不是为了之前一连串案件,而是为了亲自提防一些事。

    只是谁也没想到,事发的时间竟然在飞机上。梁安立刻做出了处理,见缝插针的进行了暗示,邵梓得到了提示,林芸也是同理。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温宜廷现在在国外留学,找人确认了,那就是一个冒牌货。”梁安沉声道,“但我想没那么轻松。”

    “你下飞机了?”邵梓一愣,因为舱门打开的提示音刚刚响起不久。

    梁安侧身往外看了一眼,“我在门口。刚才他出去了,还顶着温宜廷那张脸……现在小宋也跟上了。”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混入人群的温宜廷进入了飞机上下的通道,而宋乔雨在十米以外紧随其后。

    “他戴了面具,现在就可以让人在机场外堵人,也有理由逮捕。”邵梓立刻分析形势,“不会引起骚乱,我们可以扣押他四十八小时……”

    梁安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要放他走。”

    “什么?”

    “没有意义。”梁安耐心解释,“林队一直看着他,他的目的没有完成,我们想知道的事没有结果。在这之前,试图逮捕他除了打草惊蛇没有意义——邵梓,你忘了肖自铭吗?”

    “肖自铭”这个名字让邵梓心头一震,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因为虽然这个概念颇为唬人,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与当初逮捕李永清时截然不同。

    是啊,他们确实没有证据。

    但如果能搞清楚究竟谁有这样的能力,录入他的指纹和人脸信息,光明正大跟踪调查黎明的现实身份……

    或许能避免更多案件发生。

    ——只是梁安有他自己的考量。

    梁安似乎意识到了他在想什么,于是沉声开口,“这不是关键。黎明不是我们寻常遇到的罪犯,他不会流露出能够影响他计划的破绽——除非所谓的破绽有利于他,而非我们。”

    这话讲得实在笼统,不仅一无是处,而且仍旧没有给出确凿的理由。

    “我明白了。”经验不是盖的,邵梓只能这么说,“那还是让小宋出马,能跟多远是多远。我再去派一些增援,让他们跟着宋乔雨的位置,实在到了没法跟踪的地步再动手。”

    电话挂断,最后的声音伴随着空姐的问号,佐证梁安大抵是自己也下了飞机,而邵梓却皱起了眉头。

    只是现在再要说按兵不动……似乎已经太迟了。

    尽管邵梓仍旧无条件相信着梁安的判断,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做了一些额外的事,就在刚刚。

    ——邵梓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简陋的机械耳机,谨慎戴在了左耳之后。

第九十八章 追踪

    机场人流涌动,广播声持续播报者航班托运行李运输的去向,提示在履带上取走箱子的旅客们拿出证件。

    嘈杂的人声几乎掩盖了所有来自一个人的声音能提供的讯息,正因如此,宋乔雨只能依靠单纯的视觉分辨十米外的人行动的去向。

    ——恰巧,这是他擅长的选项。

    人们的肩膀相互碰撞,行李推车滴答滚动,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在这个混乱的环境中,假冒的温宜廷伪装得天衣无缝。他直接混迹在人群中,毫不引人注意,步履匆匆,但与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视觉死角遮住了大部分脸庞,只留下微微显露的下巴。这样的伪装使得他在人海中难以辨认,稍不留神,就可能在他与人擦肩而过时错失。

    只是宋乔雨相当谨慎。

    跟着假冒的温宜廷沿着扶梯下行、穿越接机长廊、直到离开机场,宋乔雨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道身影。包括确认衣服鞋袜、身形步伐,同时也做好了他会随时变装的可能性。

    直到走出机场大门,被常青市的微风吹拂到脸上,宋乔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提起了精神,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大胆的冒牌货想要脱困,最大的可能性是利用车辆。

    而他们亲自把他送出了包围圈。

    邵梓自然早给他做好了准备。

    一辆公务车停在了道路近旁,这原本是接待昱州市众多警官的车辆之一,在实时联络的过程中最终确认停在冒牌货出门的出口。

    在被接待人的临时要求下,当地警官等在车内混在接人的车辆当中,随时可以捎上宋乔雨出发。如果假温宜廷驾车逃离,他们也自然能跟上。

    但假温宜廷并没有这么做。

    他目视着车道上的车流,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穿越马路向前走去。宋乔雨发现跟踪目标的脚步越来越快,于是也加快了速度。

    这样一前一后,他们穿越附近的车流、车道,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进。

    机场所在的区域并不繁华,除了上下机的航站楼附近有些人流,别处都因为飞机的噪音没有多少商户,只有零星的陈旧住宅楼在几百米开外,也都是机场建成前就存在的地方。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厂房坐落在远处,只是也都大多空置。毕竟机场附近确实有诸多不便,远处还有很多空地,建立这座新机场时也有相应的补偿政策,许多厂家都换了地方。

    这些全部都是宋乔雨在耳麦里听见邵梓提示的内容。但他们毕竟不是常青市的本地人,只能临时调取一些信息,所有讯息都要靠临时的查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本地警方沟通。

    宋乔雨只知道,自己不能让这个假冒的温宜廷离开视线当中。

    前面是一个拐角,走到尽头便是横穿向里的围墙,只有一条路。宋乔雨原本保持着距离,结果在经过拐角处发现按照原先速度应该在那的人消失不见。

    他跑了!

    宋乔雨早就料到自己的跟踪或许已然被发现,之所以滞后一个拐角也是因为没有另外的岔路。

    他果断开始奔跑,并且在数十秒后便直接看见了假温宜廷的身影。

    宋乔雨神色一厉,脚步不停,对方竟也慢下了脚步,甚至转过身。

    “我发现你了。”

    他拿出了一把匕首。

    宋乔雨自然是毫无惧色,只是眯眼盯着匕首的位置,放慢脚步向前,准备应对闪避利器任何可能的袭击。

    那人还用着温宜廷的一张脸,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显得比飞机上更加生硬。在宋乔雨靠近到五米范围的一瞬间,他像是要反身刺来,却在宋乔雨准备起手夺刀时猛地一个错身。

    就这么一个错身,他竟然攀爬上墙壁,撑着栏杆跳了下去!

    宋乔雨还真没想到有这个方向。为了规避的同时缴械对方,他的重心已然偏向,因此刚好错过了时机。

    他追到墙壁上先往下看去,只见到下面是五米的高度,不足以让人摔伤,却让假温宜廷进入了由围墙包围的一片区域,完全避免了直接交战。

    这人早已熟悉地形,对被追踪的情况早有准备,甚至在隐忧后刻意避战让对付自己的人不便正面交手!

    但这里的视角显然比别处更好。宋乔雨可能不懂得计策,但深知视野的优越性,目标已经被圈定在了墙体范围内,他一直看着假温宜廷进入被圈住的厂房,沉声对着耳麦开口。

    “目标进入大楼,我……”

    “不用继续追。”他被打断了,梁安从容不迫的声音从对讲机另一端传来,“你等在外面,听指示。”

    宋乔雨听这话眸光一闪,心下自然存疑,正要回答什么,他那敏锐的视力就发觉远处假温宜廷正在进入的建筑中,五层的位置窗口处有人。

    抬头一看,正是梁安。

    他竟像是早知道黎明会最终锁定这个建筑,在宋乔雨和黎明上演一场追逐战时提前抵达了目的地,不知道这么进入了围墙,并且似乎是有意要和某个家伙在这里会面。

    单独会面。

    宋乔雨隐约感受到一种非常熟悉的直觉,但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与此同时,远在千百公里以外,一位不知名的复姓知名人士随手关闭了平板上的实景地图界面,然后在若有所思之下接通了另一通电话。

    另一边。

    “我现在已经到了常青市。对,有人跟在我后面。”

    听到这样的对话,邵梓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和他们所有的猜想完全相符,这个伪装成“温宜廷”的人就是黎明。

    二代黎明。

    他是于宣仪的亲哥、李永清的后继者、以及疑似和多种案件有着异常联系,逐渐不止致力于“铲奸除恶”非法行为的在逃罪犯。

    或者这时,该用他最初,也是最接近真实的名字来代指他:

    白晨。

    “时机正好——邵警官,是你吗?”白晨忽然笑了一声,“就在刚刚,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

    他知道有人在偷听?

    邵梓呼吸一滞,刚想费尽心思假装自己知情甚多借此回答,然后忽然发觉这是自己的监听设备,并非双向通讯,自然不可能让对方得到答案。

    回应只有一片寂静。

    面对这样的境况,白晨停顿了一下,像是因此明悟了什么,“原来如此,看来我需要威胁的人不是你。”

    他似是想到什么,竟然笑了笑,明显的笑音从音质粗糙的窃听器传达了过来,邵梓感到耳畔仿佛扫过了什么一样,“果然……是你这家伙。”

    猝不及防之下,信号截断。

    监听器在恰当的时机被毁,而白晨仰头看向往上一个楼层的栏杆处。

    梁安正静静站立在那里的高处,眼中意味不明,同样回望向了他。

第九十九章 丰年

    “很高兴再见到你,梁警官。”

    淡漠地说出前半句话以后,白晨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加重“警官”二字的同时,竟用气音冷哼了一声。

    这显然是对使用某些手段作为公职人员正当性的质疑。

    黎明的本质是自认为“义贼”的连环杀手。在他这样的动机之下,自然对梁安这种行事不太正派的公职人员持有意见——梁安对此不感到意外,只是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创造这个时机的人不只是我。我想在这种紧要关头,大家应该不需要在额外的话题上浪费时间。”

    他指的当然是宋乔雨。

    白晨眯眼看着他,“我以为梁警官已经一手遮天,可以随意指示任何同伴,包括那位不好对付的……”

    “……不如谈点实际的。”梁安打断了他,转移话题,抬手示意自己没有收音设备,双手空空,“如果不想了解现在,你可以用另外一种身份‘叙旧’,比如——李丰年。”

    他语气和表情一样无辜,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场对话远远没有最初的“摒除闲杂人等”那样简单。

    遥远距离之下,比起警惕对方可能持有用以揭发自己的录音设备,想要掐断根源,更需要警惕的还是自己是否会说出什么。

    ——静默是最好的选择,白晨显然这么想,于是抱起手臂看向梁安。

    黎明自然不会在这种过于明显的细节上露破绽,哪怕这位行事目的不明的梁警官事先预料到了这一点,已经表达了拒绝外传信息的“诚意”。

    不过,梁安也就此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他缓缓开口。

    “从某种程度来说,完美犯罪是最简单的犯罪。它需要摒弃所有可以被发现的线索,也自然省略了‘复杂’的部分。赵蔷取了巧——她创造了与正常世界隔离的犯罪场所,连尸体处理都能包揽,这实在很方便。”

    白晨抬头看向他,“温宜廷这么觉得。装成他的样子对案件发表评论,我想应该不算耸人听闻。”

    到目前为止,他似乎仍在贯彻假温宜廷的身份,哪怕明知道李丰年被代替是绝对简单的事实,不肯以自己或者其他个体的角度发表意见。听到这样的回复,梁安却摇了摇头。

    “真相的开端很简单。因为李丰年在岸上早早被救下,甚至和他的妻子一起接走了被带去医院诊断没有问题、再回到警局问话的李娇娇。”

    白晨没有回话。

    “顺带一提,你把那个孩子照顾的很好。”梁安面色古怪地笑笑,“她也许是岛上心理最健康的人,甚至从头到尾没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只当是大人的一场略显无聊的游戏。”

    “说回原先的话题。在‘你’看来,温宜廷对赵蔷的手法颇为忌惮,这当然是常理。只是你毕竟思维陷入了误区——他根本不会考虑赵蔷的手法,温宜廷只是一个‘正常人’。”

    “这样认为的不是温宜廷,更不是李丰年,而是你。以李丰年的身份,你亲身参与了案件的全程,像一个旁观者,同时又饰演了一个处境微妙的角色……还保护了一个人。”

    “保护?”

    只是这回白晨的语气不像嗤笑或者嘲讽,更像是情况更复杂的疑问。

    但他还是不肯多说几个字。

    梁安消化片刻简短的回复,然后才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第一时间才理清楚你做事的前因后果,也花了很久才弄清楚那个人正是我们著名的目标——虽然从你跳下水以后,‘李丰年’的真实身份就再清楚不过了。”

    白晨的眸光晦暗不明,静默地听着他开口。他大概并不确定,梁安此刻的陈述究竟是引导他开口,还是确实想要利用这段时间有话要说。

    “赵蔷的荒岛不是一日之功,也远非普通的超市老板能够创造的境地。有人配合,她才从孤独的犯罪者变成一个拥有完美犯罪场所的‘猎人’。你不是主导,但是中间人。”

    “在一切发生之前,你就已经和赵蔷取得了联络,成为了控制她的枷锁之一。赵蔷对这种情况愈发厌烦,因此决定结束一切,你为了其他的理由利用她,但也承担着她的作为。”

    “李丰年是你,李娇娇被你说服配合这个浅显的‘游戏’。只需要询问那个孩子就能得到答案——她说,你是要和她玩游戏,对黎明而言,哄骗一个孩子是再简单不过的题目。”

    白晨冷笑一声,“我不同意。”

    显然,即使对黎明而言,照顾一个十岁以下的幼童也不是手到擒来。

    但在这时开口不算理智。

    这种程度的对答算不上过分,或许比起保持无辜,心里不知道想什么的杀手更想见缝插针暗讽一下。只是梁安当他的意见不存在,也不介意。

    “只是有一点之前没人能够想到。黎明之所以亲身混入荒岛,不是因为想要监督容许了无数次的赵蔷杀人,也不是想要保守秘密——你是想要亲自杀了她,因为她犯了忌讳。”

    忌讳可能代表很多事。

    直到后来,梁安复盘岛上的经历,才察觉到江秋突然改变的态度并非毫无预兆。那时的江秋发现了黎明的存在,知道这位直属于自己父亲的杀手在场,所以才调转了态度。

    而梁安后来回忆起这种错失,才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问题——首先是被白晨过于精湛的演技蒙蔽,其次便是轻视了江秋毫无掩盖的异常。

    异常在江秋身上属于常态,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这也让梁安在意识到这一点并且重新与江秋合作以后,养成了向他探口风的习惯。

    梁安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

    “赵蔷最后的计划全部针对着王楚月,目标从未经过你的筛选。她不是会顾忌无辜者的人,但你不是——你自认与众不同,甚至怀有近乎可笑的‘慈悲’。因为某种原因,你不希望自己沾染一些不同的人命。甚至不能说人命,哪怕是一些可能性。”

    比如卷入事端的“无辜者”。

    比如身份特殊的江秋。

    比如……一个孩子。

第一百章 交易

    身为极擅长以繁琐方式玩弄目标的罪犯,赵蔷做了许多不符合“简单犯罪”原理,堪称多余的事。

    她的目标素来是与“恶”字沾边的人,再不济也是她自我认定的复仇对象,因此对这种邪恶趣味,道德水准素来暧昧的中间人一直无动于衷。

    最后一次则是例外。

    或许是品尝到了被控制的滋味、心中倍感恼火无处发泄、又将生死权宜当泡尿撒了,赵蔷终日迎合合作者选定目标,一朝叛逆,玩了票大的。

    其中最为复杂的部分,正是搞到了梁安具体不记得是什么的流感毒株,然后以此感染了年幼的李娇娇。

    这才是最为复杂的部分,但也恰恰是最险恶的陷阱。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曾经听过赵蔷临死前自白的梁安却相当清楚这位始作俑者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

    ——王楚月幼年时正是因为这一病症虚弱濒死而被抛弃,并非后来她声称的被人拐走。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直接选择忽视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连带着对医生都产生了憎恶。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尾声的序言。这是赵蔷最后的创作,她因此同样选择了一个孩子作为素材——而这恰恰触动了黎明最无法忍受的患处。

    成人或许人均有罪,但孩子是绝对独立于罪责体系的存在。

    尤其是用疾病这种不稳定的存在将人转化为运引起记忆的“工具”,无论以怎样暧昧的道德水准来解构,本质仍然冠冕堂皇的黎明无法容忍这种行径。

    “正是因为这种理由,你决定亲手杀了她,无论计划如何。”梁安也不装了,直接对着白晨说出自己了解到的事实,“从无底线罪犯的角度,赵蔷的行径确实有她的逻辑所在。”

    白晨用鼻音应了声,像是觉得天气太干,舔了舔嘴唇,“这么说来,赵蔷可真是令人无法同情的罪犯。”

    这种仿佛自己对实情一无所知的语气,他当然是在装。黎明不会轻易放松警惕,亲口说出足以成为呈堂证供的内容,梁安也对此早有预料。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那种上赶着暴露的家伙……或者说亲自跑去认罪、上赶着暴露的才是真正的少数。

    有了这样的对照,梁安骤然想起一位如今稳坐监狱之中的老熟人。虽然后来的一些发现让他对当初那起案子感觉复杂,但这不影响那个人至今仍作为备用工具,在他的计划中。

    引入主题的叙旧完毕,他很快把目光再次转向白晨。而白晨也像是想起什么,从自己的袖口拿出一个小型的仪器,在手中把玩了一下。

    梁安一眼认出那是什么——那是邵梓安装的窃听器,其实不是通常途径下他们作为公职人员能用作呈堂证供的道具,但总能够作为参考,也不至于完全无法适用。

    在察觉到切断通讯的下一刻,邵梓便把情况汇报给了他。邵梓或许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做出后手也是情有可原,但梁安清楚一切的前因后果。

    在白晨的手上,这个物件又有着别的含义。梁安对事实再清楚不过,原本还在分析如何能够抛弃这点把柄,却见到白晨把金属的玩意往旁边一抛,竟是随手直接扔在了几十米外,发出了咣当的响声。

    “这就是我的态度。”白晨随意地笑笑,表面上单听声音像是延续之前的话题,实际说的却是另一回事,“梁警官,你实在‘明察秋毫’。”

    只有这个动作,打破了梁安原先的预料,让他飞快皱起了眉头。

    他原以为,白晨主动出手是为了得到三队中存在内幕的一些线索或者证明,以此反过来从江卓手上得到某种权限。但获得的窃听器被扔了出去,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么,黎明究竟想要什么?

    如今的情况一半由梁安灵机一动下造就,可是根基却完完全全掌握在白晨的手上——几乎必定要被关押四十八小时,同时暴露一些自己真实信息的结果,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有什么需要他做出这种牺牲?

    做完这些,梁安没有动吗,白晨一开始也静止在原地。场面僵持了约莫有五分钟,梁安却直接看见白晨慢步走上了楼梯,一直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来到近处,在自己耳边开口。

    “我犯过一个错,把柄落在一条毒蛇手里。为了万无一失,我现在要‘找到’他。梁警官,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这是你们最好的机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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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角落的潜伏者介绍:
无论是诡计多端的边缘案犯、高调跋涉的连环杀手、还是心事曲折的涉案少年,在他眼中一视同仁。
同案发现场相比,他们也只有死物和活人的区分,勉强能当作获取罪证的素材。
需要应付的家伙不少。每遇一次就大惊失色太浪费时间,不利于保质保量完成工作,尽快尽早回家吃饭。
不过,他也并非不可以坦荡一些,比如亲手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这样真挚的留言:
『这曾是一个虚伪的混蛋。』
——混蛋本人如是说。
本文整体叙述角度偏群像,无感情线。
背景绝对架空,人物及情节完全虚构,但事物名称及规则法律均存在与现实存在一致部分,且公序良俗基本符合现实常理,无需多作扩展延伸。来自角落的潜伏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来自角落的潜伏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来自角落的潜伏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