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温献容
“……”
姚若筠还站在原地,一脸凌乱的样子,说不出的郁闷夹杂着失落。
他向来自律,为人严谨而又认真,读书也用功,大考在即,也很有把握。
无论是书院之中的夫子还是长者考校功课,从来没有令人失望过。
今日落名其妙被问了一大堆问题,最终他竟然答的还让人不满意了!
他有心想要叫住姚守宁回来,两人重新再问答,可是他又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因此那嘴张了张,最终又忍住,只能看着妹妹飞快的往冬葵的方向走。
姚守宁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意一垮,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几分苦恼之色。
冬葵见她不大高兴的过来,又偷偷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姚若筠——
他还眼巴巴的望着姚守宁,仿佛还有话要说,又强忍着。
“走。”姚守宁唤了冬葵一声,她不敢再看,连忙跟上了主子的脚步。
另一边,见主仆俩已经走远了,姚若筠的贴身小厮六奇才提着灯笼上前:
“大爷,您……”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姚若筠幽幽的道:
“她还没问其他地方的书院呢——”
什么意思?六奇一头雾水,想要再问时,却见自家主子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子观书院、青山书观——”
他嘴中念念有辞,也转身往另一侧方向走:
“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有遗漏?今晚不能睡了……”
“……”六奇听不懂,但又不敢去问,怔愣之间,见主子已经往前走了,抓了抓头,又忙不迭的跟上去了。
另一边,姚守宁主仆回了屋,冬葵一面替她倒水,一面想起先前姚若筠的样子,有些同情:
“您走时,大爷好像还望着您呢,很失望的样子。”
姚若筠少年老成,情绪内敛,冬葵还很少看到他之前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冬葵话音一落,就听到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
她也很失望。
原本她是想借此机会,想从姚若筠口中探听出关于‘应天书局’的一些信息。
可哪知,姚若筠讲了半天,压根儿就没有提到过‘应天书局’这几个字。
既然柳氏特意提到了这个书局,且这书局令外祖父如此重视,不应该在这世间无名无姓才对。
她大哥初时既然没提起,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个能被柳并舟重视的书局,却连姚若筠这样读书多年的人都不清楚——
如果说姚守宁一开始只是好奇,现在是真的心生兴趣了。
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这事儿也没办法弄清楚了。
小柳氏那边也不知道消息如何,她的梦境奇奇怪怪的,也找不到验证的方法。
好在柳氏说姚婉宁若吃了药不见效,要去砸了孙神医的招牌,并且答应带她同往。
如此一来,最近好歹有件热闹可以瞧的——就是这样想有些对不起姚婉宁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引来冬葵数次的打量:
“娘子,您今日叹气都好几回了。”
“昨日故事也没听完,孙神医的医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被砸破。”她昨日才昏睡,最近两天柳氏肯定不允许她出门:
“好在我昨天昏睡一事传开了,献容应该是听到消息了,总会找个时间过来找我玩的。”
她这一说,便说准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就从柳氏那里听到了好消息,说是温献容听说了她昏睡一事,准备晌午后过来看她。
温、姚两家离得并不远,仅隔了数条街道罢了,过来用不了两刻钟。
之所以提前要派人过来通传一声,不过是温家讲究礼数。
姚守宁听到温献容要来,顿时觉得一下精神了许多。
她早上看了姚婉宁,中午陪柳氏用膳时都心不在焉的,还被柳氏笑骂了两句。
姚守宁心中惦记着事儿,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让冬葵提早准备了些瓜子茶水等物,以厚毯将身体一裹,歪在窗侧的短榻上看起了新淘来的话本。
不多时,她就听到冬葵进来报信,说是温献容已经来了,不过按规矩,要先去向柳氏问一声,稍后才会来她的屋。
约过了两刻钟,就听到外头有人进来传信,说是温献容到了。
一听这话,姚守宁顿时便开心了,连忙将书一放,还来不及穿鞋下榻,温献容就进来了。
她与贴身丫环玉茵一起过来的,手上还提了一个篮子。
“守宁!”
温献容刚一进来,看到了姚守宁,便欢喜的唤了一声。
她今年也十九,比姚若筠仅小半岁。
少女的身高不算高,仅至姚守宁的耳垂,但她身段丰满,脸若银盘,描了时下神都最流行的柳叶细眉,衬着一双杏眼,显出几分伶俐。
不过她一笑起来,又露出嘴角两个梨窝,增添了几分甜美。
今日过来,她穿了一件绿色绣花的短袄,下配淡黄色长裥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又不失沉稳。
“看你样子是已经好了。”
两家已经定了亲,温献容与姚守宁往来颇多,彼此关系亲密,一进门也并不见外,顺势就往榻上一坐:
“可把我吓了一跳。”
她来的时候在柳氏那坐了一会儿,虽然听柳氏提起姚守宁并无大碍,不过总不如自己亲眼看到。
姚守宁见冬葵正拉了玉茵的手,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索性打发了二人出去玩,留了温献容在屋里。
等两个丫头亲热的挽着手出门之后,温献容才正色道:
“前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昏睡了?”
她眼中露出几分担忧,一面关切的想要伸手去探姚守宁的额头:
“我听娘说,是你出门在外,好像受到惊吓了?”
姚、温两家之间仿佛没有秘密,她这一来,也背负了母亲的嘱托。
毕竟两家之间虽没言明,却是有默契要亲上加亲的。
“没有。”
姚守宁摇了摇头:
“就是陪我姐姐出门看病,我听了一会儿说书,实在太困,就在马车上睡着了,我娘误会了而已。”
她也不敢提自己梦到了小柳氏一家,继而昏睡过去之事,只真真假假的将事情经过提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温献容听她这样一说,顿时就信了。
她与姚守宁相识数年,知道她喜好看话本,胆子也算大,确实不至于听了些故事就被吓得昏睡不醒。
“想必是太太因为婉宁的病关心则乱,一看你入睡,便担忧了。”
“对。”姚守宁见她自己找了个借口,不由点了点头。
“婉宁呢?”说到这里,温献容顺势问起了姚婉宁的病:
“她去看了神医,有没有好些?”
柳氏关注这姓孙的神医好长时间,温家人都是知晓的。
温献容虽说与姚守宁关系更好,但毕竟姚婉宁也是她未来的小姑,此时提起这事儿,不免也透出些关心。
“吃了两副药,但还不见好。”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免来了精神:
“我娘说,这神医可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回头若喝了药不见好,要去找他算账的。”
说完,她又问温献容:
“到时你要不要去?”
第十七章 雨停了
“若真是庸医,自然是要将他揭露。”
哪怕柳氏并不在这里,温献容仍是笑眯眯的道:
“太太若能将这庸医揭穿,便避免其他人上当受骗,也算积累了一桩大功德。”
她面不改色的夸完,才回答姚守宁的问题:
“我可能去不了。”
温家的家风严谨,这样的热闹温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去凑的,尤其是她婚事就定在了一年多之后,姚家虽说不介意,但温家越发得守分寸。
相比之下,柳氏为人虽说也严厉,但又并不古板,她眼中露出几分苦恼之色,叹息了一声:
“真想早点嫁进来。”
相比起温母,柳氏无疑要开明一些,若是她已经与姚若筠成婚,这样的热闹她怎么也不可能错过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守宁也跟着点头,若温献容早点嫁过来,平日她也就不愁没人陪了。
两个女孩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大笑出声。
“要是我娘听到我这话,肯定得骂我一顿。”
这样的话,温献容也就敢在姚守宁面前说。
她性格很好,且又极能保守秘密,温献容和她相处,可以卸下满身的压力。
两个女孩凑到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时间很快过去,外头传来了冬葵与玉茵回来时的说笑声。
温献容露出几分依依不舍,姚守宁也有些舍不得她,但却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温献容也不问她要让自己帮什么忙,直接就点头答应。
“若有空,你帮我打听一下应天书局。”
姚守宁也不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不过不能直接问,得要保密。”
她答应了柳氏,绝不能将她当年婚嫁之事和别人提起,但对这应天书局究竟是什么又实在感到好奇。
温献容虽然生于书香之家,但性格却并不迂腐,听了这话,也心中有数,点头应承了下来。
“你放心,我绝不提这几个字,到时想个办法,考问我大哥去。”
她与姚守宁倒是想到了一块儿。
说完这话,温献容又有些好奇:
“不过这应天书局是什么?我听过各种茶话会、诗书社,倒真没听过这应天书局。”
大庆重视文德,朝中重臣大半都是儒家派系出身,因此国内上下都好文成风,光是神都之中,大小诗书画社就不少。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普通儒家子女,都喜好组织各种各样的以文为名的聚会。
温家是读书人家,兄长又是神都知名的才子。
各种各样的知名诗社温献容也参加了不少,对于知名的书局、茶话社那是如数家珍,但却也没有听过姚守宁所说的‘应天书局’。
“我也不知道。”姚守宁有些无辜的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所以才找温献容帮忙打听。
“好吧。”
温献容了解她性格,见她这样说,便知趣的没有再问下去。
“不过嘛,找我办事,得给报酬的。”
她说完,伸手去捞姚守宁扣在榻头的那本话本:
“这个借我先看几日。”
“我大哥买的。”姚守宁提醒了她一声,温献容笑出嘴角边的两个梨涡:
“我知道。”她斯条慢理将书卷起,塞进自己的窄袖口里:
“不是他买的,我才不要呢。”
“……”姚守宁看她将自己的书劫走,还来不及说话,冬葵两人已经进了屋。
温献容恢复了端庄的模样,拉着姚守宁的手,说是天色不早了,准备要离去。
她还得去姚婉宁屋中坐一坐,最后得向柳氏告辞,不能再耽搁下去。
姚守宁送走了闺中好友,不免又觉得屋中有些冷清。
不过好在托了温献容打听应天书局,也算是有了一件期盼的事。
之后的数天时间里,姚婉宁喝了孙神医开的药并不见好,反倒因为近来气温骤降的缘故,她好像病得更加严重。
柳氏忧心忡忡,每日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姚婉宁的病情上,十来天功夫,就已经瘦了不少了。
好在这一日傍晚,连下了好多天的雨逐渐停了。
姚守宁从门中迈出来,看到外头逐渐停下的雨水,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近来家中姚婉宁病重,自然是没有办法陪她说话的。
柳氏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也唯有疏忽她。
而姚翝近来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早出晚归的。
姚若筠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这场雨下了半月有余,神都城外不时有传来山体滑坡的消息,将柳氏吓得不轻。
筑山书院背靠大名鼎鼎的青峰观,都位于山中,雨后山路泥泞,柳氏担忧儿子回来不方便,特地早早就托人替他送了换洗的衣服,让他暂时留在书院,雨停之前不要回来。
家里除了下人,再也没有能和姚守宁说话的。
自从她上一次去了一趟望角楼听书,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再迈出姚家的大门半步,可把她闷坏了。
这会儿雨刚一停,她就迫不及待的提了裙摆往柳氏的正屋跑去。
“娘——”
柳氏刚从姚婉宁处回来不久,都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听到了姚守宁的喊声。
“唉……”
柳氏听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贴身乳母曹氏面不改色的从盆中拧了张热帕子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上,听到她这一声叹息,便像是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一般:
“二小姐精力充沛,这是千金都换不来的好事。”
“若是婉宁也能和守宁一样,能跑能跳能喊,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大女儿,柳氏的脸上露出几分伤感之色。
不过下一瞬,她就听到了姚守宁进屋的脚步声:
“我娘呢?”
“在这呢!”
柳氏心中的那几分失落被她冲散,提高音量应了她一句。
“娘,雨停了。”
姚守宁一听到柳氏说话,忙不迭的进了内室。
柳氏正拿着帕子擦手,曹嬷嬷端了杯水侍候在一侧。
“停了就是好事。”
提到这场已经下了许久的雨停了,神都即将迎来久违的天晴,柳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希望天公作美,你姐姐的病能赶紧好些。”
她的眼中露出希冀:
“你大哥已经十来日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在书院那边吃得好不好,冷不冷。”
自大雨一下,山路湿滑难走,接连出了几桩山体滑坡的事件,死了好些人,闹得人心惶惶的,消息都不大好传递了。
第十八章 流言起
“娘怎么没提到我!”
姚守宁听她说了几句,半个字没提到自己,不由有些不高兴。
“你就天天在家里,有什么好提的?”柳氏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中,以为她只是耍小孩脾气。
“我是在家里,但也不容易见到您。”姚守宁回了一句,顿时令柳氏怔了一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之意。
她擦手的动作一顿,转头去看女儿的脸。
姚守宁有些莫名其妙看她,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母亲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冲击。
近来姚婉宁病重,确实她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大女儿身上,而忽视了这个孩子。
“怎么了?”姚守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她心思透明,刚刚的话也只是无心之言,并非抱怨着计较得失。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柳氏心中觉得对她不起。
“谁说的?”她大声的说话,仿佛以此驱散自己的心虚:
“我最近是忙了一点,但也是把你记在心里的。”
她想起了一个事,挺起腰背:
“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吗?那孙姓的骗子看不好婉宁的病,我还得找他算账呢,如今雨既然停了,可见老天爷也是催促着我出门!”
柳氏话音一落,站起了身:
“明天我就去北城找他,揭穿这个骗子!”说到这里,她将手中的帕子用力往桌上一拍:
“到时我带你一起去!”
姚守宁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去哪里?”
说话的同时,姚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看起来有些疲惫。
“爹!”
姚守宁转头唤了一声,姚翝见到女儿,好歹露出了笑意,应了她一句。
下人上前替他将半湿的披风解下,柳氏连忙招呼曹嬷嬷重新打水,让他擦洗脸和手。
他摆了摆手,换下了脚上那双沾满了泥泞的黑靴,大步进来之后,将就屋中的热水洗了个手,发出了舒缓的叹息声。
“我说明天想要去找那姓孙的庸医。”
柳氏说到这里,看了丈夫一眼,不由有些心疼: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同时,她拉了凳子出来,姚翝坐了上去。
他身上的衣服之前应该是湿透了,被他体温捂了半干,手也冻得通红,许多处地方甚至隐隐出现了裂口,刚刚洗手的动作让伤口裂开,沁出了血丝。
从他刚刚脱下的那双黑靴上的泥土来看,姚守宁猜他应该这一整天都在外奔跑,兴许去的地方还不大干净。
近来他公务十分繁忙,每日都早出晚归,姚守宁都有好些天没有看到他了,难得今天回家得早了些。
“北街的葫芦巷里出了点事。”
说完这话,他见姚守宁眼中露出好奇之色,就连柳氏的眼中也露出隐忧,不由就叹了口气,解释着:
“近来连连下雨,好些地方都出问题了。”
姚翝皱了皱眉头:
“大庆年历的记录中,这样的雨水,百年都没遇到过。”
他欲言又止,有些话当着女儿的面,他不想说。
大庆立国七百年,偌大的神都城表面繁华,实则内里早就年久失修。
当今圣上定国号为神启,自十多年前开始沉迷修仙问道,炼仙丹、求长生之术,无心理政,只不过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内里的腐朽。
这一次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一下将那满朝上下强行掩盖的问题捅破!
古旧的都城无法承受雨水的腐蚀,接连各处都传来城墙、房屋坍塌的消息,不时有百姓的伤亡之事传到姚翝的耳中。
当年建城之时,恐怕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神都城会遭遇这样一场水灾之劫,城内排水的沟渠压根儿无法承受连日不断的雨水,再加上被冲刷的杂物堵塞,使得城中各处都出现了水淹之处。
最麻烦的不只是这些,而是随着灾祸一生,水患一起,许多地方粮食开始断货。
水淹没的地方有疾病开始滋生,趁着祸乱时期,有不安分的宵小同时出没。
姚翝身为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照理来说平日倒也风光,只需要维持北城治安,派手下巡逻也就算了。
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却不仅仅只干这些事了。
神启帝虽然修的是长生之道,想要成仙成佛,可心肠却半点儿都不软的,脾气喜怒无常。
水患引发的祸事一出,层层追究下来,恐怕不少官员都要掉脑袋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上而下,所有朝中官员都将责任往下推送。
姚翝这个六品指挥使,难免就接到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任务。
无论是建筑塌损使人伤亡,还是沟渠被堵令人房舍被淹,有一部分都分派到了他这处。
再加上宵小的趁乱作案,更使得兵马司的衙役疲于应付。
因此这两日姚翝早出晚归,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看了姚守宁一眼,少女好奇的看他。
这个女儿自小被养出无忧无虑的性格,还没有受到这世道的污浊玷染。
姚翝压下满身疲累,笑着说道:
“雨水之后,有些人身体不适,葫芦巷那边有一家医馆门前排了长队,下午有两个男人在那里闹事,我就过去了。”
柳氏想起他先前脱下的那双靴子,心中有了数。
能惊动他亲自前去,想必这不是小事了。
她有些担忧的问:
“闹的厉害?”
“打的厉害,闹出人命了。”姚翝不愿在女儿面前多说这个问题,又看柳氏眉头紧皱,不由伸手将她手掌一握:
“你随我来换套衣服。”
他行事大大咧咧,与妻子恩爱也向来是不避人的。
但当着女儿的面,柳氏仍是脸颊一红,不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但见丈夫衣裳半湿,仍是任由他拉着,往另一间屋子走。
“什么换衣服嘛——”她微微嘟了下唇,拉了凳子一坐:
“分明就是有话要跟娘说,就是不想让我听到罢了。”
曹嬷嬷装着年纪大耳朵聋,仿佛没听到她的咕嘀一般,招呼了一个丫头进来收拾善后。
另一间房屋之内,柳氏一面替丈夫拿取干净的衣裳,一面就问:
“事情是不是严重了?”
姚翝这会儿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脱了身上的湿衣,点了点头:
“城中出现了流言。”
第十九章 敲门声
姚翝将脱下的湿衣扔到一旁,柳氏拿了汗巾替他擦身体,就听他说:
“有人说,这场大雨是一个预警,预示着——”
说到这里,姚翝顿了顿,接着才道:
“国之将亡,妖孽再现!”他又补了一句:
“说这是大祸降临的征兆。”
他话音一落,柳氏替他擦背的手一下僵住,手中的汗巾‘啪嗒’一声掉地上了,久久话都说不出。
“不可能!”
半晌之后,柳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厌恶:
“哪有什么妖孽,恐怕是有刁民妖言惑众。”
她自来不信鬼神,对于这些传言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
姚翝只道她读书人厌恶神鬼之事,并没有将她的失态联想到其他处。
不过很快的,柳氏压下心中的反感,随即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样的传言,不会有人信吧?”
姚翝闻听此言,面色沉重:
“我们信不信不要紧——”
“唉。”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掉落到地上的汗巾,胡乱擦了两下:
“得看,”说话时,他语气一顿,伸出一只手往上一指:
“……信不信才算数。”
神启帝不理政事,不问民生安危,只求修仙问道,试图打破人类寿数。
百姓的死活在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便如死了几只蝼蚁罢了,不会在意的。
但流言一旦涉及到他的政权,是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恐怕自此之后,有得忙了!”
一旦传达天听,此事必要严查。
身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平日有手下使唤,又有人孝敬,出门在外也威风,但这个时候就没个甩锅的人了,唯有咬牙扛住。
“熬吧。”
他叹了一声,将自己身上匆忙擦了两下,把汗巾扔到一旁的屏风之上,柳氏终于回悟过神来,连忙掩饰住眼里的焦急之色,拿了干净衣服替丈夫披上:
“急什么?”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只要不死,大不了贬官卸职,咱们卖了院子回南昭就是了。”
姚翝就爱她这永不服输的样,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使她折腰低头。
闻听她这话,不由放声大笑:
“都听太太的!”
不过心中却打定主意,越发要小心仔细,不要陷进这些事中,务必要从这漩涡全身而退,不能连累到妻小了。
“但我看事情也没这么严重。”
他穿了衣服,一扫平日惧内的神色:
“这场大雨总算停了,之后再好生安抚,事情总会过去的。”
一旦天灾平息,人祸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那些流言自然便会慢慢平息,不会再有人私下传言了。
姚翝心中乐观的想——希望此次的事仅只是一点小意外,能快点结束。
在他任职期间,最好是不要再发生什么棘手之事了。
柳氏点了点头。
夫妻俩刚一从屋里出来,就见姚守宁眼巴巴的望着二人:
“说完了?”
“……”柳氏无语。
她与丈夫说的话题,涉及到了市井传言,自然是不能说给这个女儿听的。
姚守宁天性好奇,若听了这些不靠谱的话,少不得会对妖怪传言一事缠问不停。
这个女儿半个月前听了茶楼说书人的故事,就已经被‘吓得’昏睡过一回了,再听到这样的流言,恐怕更了不得。
心念一转间,此时听她一问,自然断然否认:
“什么说完了?你爹进去换身衣服罢了。”
柳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谎言修炼的并不到家,因为她从女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不相信,就连丈夫都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不说就算了。”
姚守宁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接着话题一转:
“娘刚刚说明天要带我出门的。”
她说话时,望着姚翝,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等他回应。
先前姚翝答应过母女俩,要做一个局,将那招摇撞骗的孙神医抓入衙门。
若是没有与丈夫谈话之前,柳氏自然也与她是一般的想法。
可现在姚翝麻烦缠身,她自然舍不得再在这样的事情上烦扰丈夫心神。
不过她刚刚才答应了姚守宁,现在立即就反悔也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含含糊糊的就道:
“这雨刚停,也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到了明日再说也行……”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姚守宁的目光变了。
“娘不想找姓孙的医者算账了?”她好像察觉到柳氏的推脱,直言不讳的就点了出来。
柳氏有些尴尬,借倒茶的动作当掩饰:
“也没说不算账,反正也不急于一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唉——”姚守宁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那张明艳的脸上罕见的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看得姚翝忍俊不禁:
“明天去,明天去!”
他舍不得女儿失望,说完这话,就见姚守宁的眼睛一亮,那张小脸瞬时由阴转晴:
“真的?”
“自然是真的,爹什么时候骗你?”姚翝笑着应了一声。
“可是……”柳氏想到刚刚姚翝说的话,不由有些犹豫:
“你忙得过来吗?”
别看如今雨停了,但是姚翝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接下来收拾善后,背地里摸查传递流言的人,恐怕够他忙上好一阵子。
她面露担忧,姚翝就向她露出肯定的神情:
“顺手的事而已,也不费什么心。”
他那张粗矿的脸上露出几分与他气质并不相符的狡黠:
“近来地痞闹事的很厉害,到时砸了他的招牌,也只能怪他医术不精,你们两人明天只管去看好戏就是!”
柳氏听他有了安排,心中不由一定,点了点头:
“那我听你的。”
姚守宁听了父亲的话,也很开心,早将刚刚的失落抛到了脑后去,只觉得今日这雨一停,什么事都顺了心。
她毕竟年纪不大,无忧无虑,此时欢喜起来,令最近琐事缠身的姚翝都似是受她感染,卸下了满身压力,心情舒畅不已。
照理来说,这一晚姚守宁烦恼尽去,想看热闹的心愿达成,本该睡得香甜无比,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做起了梦。
十分诡异的,她十分笃定梦里的小柳氏已经去世了。
似睡非睡之间,姚守宁恍惚之中好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半夜三更,如何会有人来?
第二十章 奇怪梦
冬葵等人好像全无察觉,睡得很沉。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响,姚守宁不由自主的坐起了身,问了一句:
“是谁?”
外头敲门声一顿,隔了许久,终于有个软媚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来此投奔亲戚……”
说完,是一阵细细的抽泣之声,衣物摩挲之间,她似是擦了擦泪,又道:
“不料赶路至此,已经夜深,想要求得好心人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
这女子话音一落,不知为何,令姚守宁浑身汗毛一立。
她总觉得这话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的一样,还未回话,就听那女子已经再度哀求:
“开门啊,开门啊——”
不等姚守宁说话,那声音接着又道: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故来此投奔亲戚……”
“小姐行个方便,开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明日便走……”
姚守宁越听越不对劲儿,正欲大声的唤冬葵之时——外头的人似是等不及她的回答,那紧闭的房门突然‘吱嘎’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少女大步而入,笑着喊道:
“表妹,是我呀,胡妙真呀。”
那样貌看不大清楚,但眉心一点红痣却格外分明。
“我来了。”
这红痣一现,姚守宁隐约就觉得在哪里见过,确实十分眼熟。
似是而非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场景,那跪在小柳氏榻前痛哭的少女眉心确实是有一粒红痣的。
她想起自己已经盼了表姐很久,此时表姐终于来了。
欢喜之下,姚守宁似是受到了蛊惑,正欲张口唤人——
不知为何,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一件事了。
她娘说过,姨父明明叫苏文房,女儿怎么又会姓胡呢?
“胡说!”
姚守宁一想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大声反驳:“我表姐姓苏才对。”
她话音一落,拥被坐起。
这一声喝斥之下,姚守宁耳中只听到一声尖厉不甘的啸叫,幻境刹时破了。
睡意悉数褪去,思维像是拨开遮蔽的云雾,一下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睡在外屋的冬葵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的起身:
“小姐可是做恶梦了?”
姚守宁小口喘气,想起先前的一幕,不知为何,心有余悸。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出外头天色青蒙蒙的,还没有天亮呢。
敲门声、女子的身影尽数消失,只能听到冬葵‘悉悉索索’要下床的声音。
“原来是做梦啊……”
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由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头上是细密的汗水,将衣服、头发都浸湿了,粘在自己的身体上,有些不适。
被窝里因为汗多而显得有些潮冷,令她不由抖了两下,拉了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几时了?”
被这梦一吓,姚守宁也没了睡意,不由问了一声。
冬葵很快掌了灯,屏风后出现了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阴冷。
她披了一件外套进来,还打了个呵欠:
“时间还早呢。”
这丫头的脸上还残留着睡意,眼睛都睁不大开的样子: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性格洒脱,凡事不往心里去,冬葵侍候她多年,从未见过她夜半惊醒的时候。
当即不由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
姚守宁欲言又止。
她想起梦中先前的情景,再见冬葵掌灯进来都觉得后背生寒,不由搓了搓双臂的鸡皮疙瘩,意图将这种诡异感压下去。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梦到这种情景?
细想之下,梦中的女子自称姓胡,推门进来又是先前梦到过的表姐的样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姚守宁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望角茶楼听到的说书人讲的故事,现下细想,故事中的情节与她的恶梦好像又隐隐相重叠。
“莫非……莫非我真的听了故事之后,胡思乱想了不成?”
她想起柳氏所说的话,这会儿也不由生出怀疑——否则好端端的,怎么接连梦到小柳氏过世两次?
这样的梦多少有些不吉利。
“小姐在说什么?”冬葵听她小声的自言自语,不由坐了过来,问了一句。
“我怕我是中了邪……”姚守宁喃喃的回了她一句。
这一句话把冬葵吓了一跳——但首先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柳氏那张脸,哪怕只是想像,也凶巴巴的,令得可怜的小丫头打了个寒噤:
“这话可乱说不得,太太听到了,可能要骂人的。”
“对对对。”
姚守宁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也想到了柳氏听了自己这话的后果,抖了抖:
“我觉得我需要看病,可能之前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受了惊。”
这样的话就让冬葵可以接受了。
她伸手来摸了摸姚守宁的后背,只觉得背心冰凉,那衣服微润,不由忙将灯一放:
“哎呀,看来是真的受到惊吓做了恶梦了,发了大汗,再穿着这样的湿衣服可不行。”
冬葵顿时忘了先前的好奇,连忙起身去找衣服,姚守宁这会儿平静下来,开始思索梦境的事。
上一次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这一次更是梦到小柳氏已经身死。
如今已经十一月上旬,按照去年的时间算,离冬至大约还有十来日的光景。
若是冬至之后,还没有小柳氏的消息传来,姚守宁决定要催着柳氏派个人前去江宁问问。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像先前一样不安。
毕竟年纪还小,对于这样的事倒并没有多么的害怕,彻底清醒之后,回想起先前的故事,甚至觉得有些意思。
那梦中自称姓胡,却又似是与苏妙真长得一样的女子不知为何要敲她的大门,她摇了摇头,‘呵呵呵’的小声笑道:
“我又不是姓王的书生。”
这一折腾之后,她也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床梳洗,因此天才刚刚亮,她就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了柳氏的房内。
柳氏初时只当她急着想看热闹,倒并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间的怪异。
母女二人用完膳后,才登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第二十一章 节日至
姚婉宁身体不适,这一趟找麻烦的行程她自然是不去的,唯有母女二人同行。
二人出了家门,马车绕过两条小巷,逐渐就多了些人声。
雨水一停之后,许多被困在家中的货郎逐渐出来开始做起了走街蹿巷的生意。
虽说天色还早,可路上行人倒不少,许多商铺的大门已经打开,雇佣的伙计正拿了大扫帚,打扫街头囤积的水洼,倒是热闹无比。
“娘——”
离孙神医所在的医馆还有一段行程,姚守宁转过了头,看了柳氏一眼,欲言又止。
“什么事?”
柳氏的心思放在即将砸孙神医招牌的事上,整个人斗志昂扬,没有注意到姚守宁这一刻心思的变化,听她唤自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您说,姨母她还好吗?”
她说完这话,柳氏转头看她,这才察觉到这个小女儿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以往她总是精力充沛,但今日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下方罕见的出现了两抹淡淡的青影。
“怎么了?没睡好?”
柳氏一见,不由关切的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犹豫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说道:
“我昨晚做了个恶梦,”说到这里,她看了柳氏一眼:
“梦到姨母有些不好了。”
说完,她往柳氏肩头一靠,伸手抱住母亲胳膊:
“娘,您要不要找个人去江宁,打听打听姨母的下落呢?”
柳氏初时见她脸色不好,又听她说做了恶梦还有些担忧,后面一听她的话,不由又大是松了口气。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所谓的预知感应之事,认为所谓的预言,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更别提姚守宁只是做梦,自然更没将她的话当真。
“原来是做恶梦了。”
柳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语气温和了些:
“怪我。”她说道:
“想必是我前些日子和你提起了你姨母的事,令你惦记着这事儿了。”
她提到了小柳氏病危,想将一双儿女送往神都。
姚守宁因为孤单,早就想要一个玩伴相陪,所以便极有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年纪又小,还没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偶然做到这样的梦,难怪她都没睡好,眼睛下方出现了阴影。
“你姨母远在江宁,离得又远,再加上居无定所,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是正常的。”
柳氏有些怜爱的将小女儿搂进怀中,细声安慰:
“没有消息说不准就是好消息。”
她顿了顿:
“再者说了,那封信已经是半年前了,你姨母写时,恐怕就是一时身体不适,所以想得太多,现在说不准身体早就已经好了,所以才没将儿女送来的。”
姚守宁认真的听她说话,一面认为柳氏说得很有道理,一面又隐隐觉得她说的不对。
“回头我让人请了大夫给你把脉,开张安神的方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这些事。”
家中已经有了一个生病的女儿,柳氏可见不得小女儿也无精打采的样子。
说完这话,本以为姚守宁会拒绝,毕竟她向来是不耐烦喝这些苦药的。
哪知她想了想,竟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吃点药,可能是我想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还是昨晚自称姓胡的表姐推门而来的古怪的梦,在柳氏已经摆明不信的情况下都是绝对不能说的。
好在距离冬至的时间没有多长,再等一等就行了。
母女二人说着话时,接着就听到‘铛——’
一声悠长、浑厚的钟声遥遥传来,迅速扩散至神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铛——’
‘铛——’
那声音一连响了三声,重重叠叠相合,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内城钟声一响,城外也如同击鼓传花般,也有钟声响起,传往更远处。
在这巨大的声响之下,马匹受到了惊吓,开始不安的原地跺步。
声音所到之处,街道上的客商都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姚守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柳氏已经动作迅速的替她堵住了耳朵。
车上的曹嬷嬷忙不迭的伸手替柳氏将耳朵掩住,六声之后,钟声停了。
只是那余音缭绕,柳氏见不再有声响了,缓缓的将手松开了。
可那回音不绝,仿佛耳朵还有震鸣之感,好似有一只虫子在耳道中打转,又痒又头疼。
“娘,怎么会突然有钟声响起?”
姚守宁甩了甩脑袋,歪头去掏耳朵,嫩笋似的指尖刚探过去,就被柳氏一下抓住:
“别弄伤了。”
她伸手替女儿揉耳朵,借此缓解姚守宁的不适,一面皱了皱眉头:
“响了六声,往年敲钟六响,是在冬至的时候。”
柳氏说话时,自己也觉得不大舒坦,曹嬷嬷知她心意,替她揉了揉耳廓。
大庆重视冬至节日,朝廷定国之初,便在神都内城的钦天监内设立观星台,台上修建硅表,用以计算四时流转。
到了冬至之时,宫内会撞钟鸣响六下,以提示大庆百姓,时间到了。
最初的时候,朝廷定下这个节日规则,并鼓励百姓买香烛鞭炮准备,一旦钟声一停,便全城放起鞭炮。
炮声冲天而起,烟雾弥漫之中,节日的氛围感刹时便来了。
大庆建朝六七百年,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今,对大庆朝的百姓来说,冬至与过年也差不多了,都过得异常的隆重。
这个节日时间根据硅表为准,大约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左右。
到了十一月上旬,家家户户都会提早准备香烛鞭炮,等到朝中钟声一响,便全城齐放炮仗。
到时硝烟弥漫,意味着百姓们即将要迎来新春了。
今年因为罕见的下了半个月大雨的缘故,柳氏闭门不出,家中压根儿还没来得及准备过节的货物。
本以为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今年的冬至,说不准要因为这一场雨的到来而推后数日的。
哪知雨昨日傍晚才停,今日钟声就响起来了,令得柳氏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第二十二章 心不安
“怎么就冬至了?”
今日才十一月十日,离去年冬至的时间足足还有小半个月呢。
不止是柳氏毫无准备,恐怕大庆朝不少人都没有准备。
因为钟声一落之后,往年可以听到的鞭炮声并没有响起,全城静默了片刻,接着周围纷纷议论一下响起来了。
“冬至了?”
“今年怎么这么早?”
“……”
道路两旁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谈起今年怪异的事情。
柳氏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好歹也是柳并舟的女儿,见识也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头。
“糟糕了。”
柳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昨晚与丈夫的对话,这场大雨带来的变化太多了。
如今流言尚未平息,冬至的提前到来打乱了整个大庆朝的节奏,这一下恐怕有些东西是压制不住了。
“什么?”姚守宁用力揉了两下脸颊处,缓了一会儿,终于耳鸣声逐渐变小了,隐约间像是听到柳氏叹了一声,又从柳氏的神色及口型,猜出了她说的话:
“什么糟糕了?”
“你爹可能要麻烦缠身了。”
无论姚翝即将面临什么样的麻烦,柳氏却也是帮不上忙的,唯有稳定家中,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不再和女儿说话,而是转头看了自己的乳母一眼:
“嬷嬷,稍后你替我安排丫头,去采买一些香烛、鞭炮等物。”
钟声虽响了,但节日礼数是不可废的,曹嬷嬷点了点头,将柳氏的安排记在了心中。
经过这一桩事情打岔,柳氏那原本想找孙神医麻烦的心都淡了许多,她担忧丈夫,连和姚守宁说话都顾不上了。
此时的姚守宁也顾不上和柳氏说话,不知为何,听到钟声响起,冬至将来的时候,她脑海里却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一场梦。
奇怪!实在奇怪!
好端端的,早前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昨夜又莫名其妙梦到表姐化名胡妙真来敲她房门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奇幻而又怪异的梦,但结合今日冬至节的突然提前,又让姚守宁隐约感到事情恐怕不如她想像中一般的轻松。
大雨之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这六声仓促的钟响,不仅止是意味着节日的到来,仿佛还提示着她许多的东西——例如小柳氏之死,以及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但这钟响后预警的许多东西,她目前还‘看’不透,仅能通过血缘的关系,感应到一些与她相关的事情罢了。
而这些,目前的姚守宁是想不明白的。
她只觉得忐忑不安。
马车之外,一场提醒冬至将来的钟响仿佛将隐藏在神都城各处的人都召唤出来了。
众人手揣在袖口之中,围在街头巷尾处,有些好奇的望着观星楼的方向,议论纷纷。
这种热闹,总给姚守宁一种不妙的感觉。
“娘——”
她难得有些心神不宁,转头想跟柳氏提起昨晚的梦,以及对小柳氏活不过冬至的预感,哪知才刚一开口,柳氏便将她按住了:
“乖,安静一会,娘这会儿有些心烦,晚些时候再说。”
她担忧丈夫,眉梢紧锁。
姚守宁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过巷,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停下了。
赶车的人在外头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
“太太,到了。”
这话一下将各自发呆的母女二人惊醒了。
柳氏怔愣了一下,接着身体一震,很快反应过来孙神医的医馆到了。
她脸上的担忧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此时的柳氏双眼一眯,神色变得锐利。
姚翝的忙她暂时帮不上,当务之急,是先将孙神医这个骗子揪出来再说!
“走!”她提了提斗蓬,赶车人刚将车门一打开,她搭着曹嬷嬷的手就下了车。
这种事情毕竟是找人的麻烦,柳氏是不愿意带上自己女儿的,因此吩咐赶车的马夫将车子赶到店铺的对面等候。
如此一来,既能让姚守宁看到这一场闹剧,又可以让她不至于置身于危险之中。
赶车的人姓郑名士,早年曾跟在姚翝身边,长得高大魁梧,一看就不好惹。
当初姚翝从南昭调入神都之时,他退出行伍,自愿进了姚家为仆,柳氏对他十分信任,特意将他留在车子左右,保护着女儿的安危。
姚守宁等柳氏一走,立即趴在了车窗边往外看。
郑士停车的地方,恰在一个街口的转角处。
车子的后面背靠着店铺的墙壁,车窗望出去的街对面,恰好有个医馆,上面题书:孙药王医铺。
虽说大雨刚停,地上水洼都还没有干透,但医铺外却已经排起了长龙。
几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学徒正吆喝着,不时趾高气扬的驱赶一些衣衫褴褛的过路客,嫌他们晦气,不允许他们从医馆门口经过。
这家孙药王医铺,就是柳氏此行的目的了。
姚守宁上次想听落叶先生讲故事,并没有跟着过来,此时看这医馆倒是颇为气派,难怪柳氏上次都被唬住了。
这孙神医看上去财大气粗,医馆被分为内外阁,同时请了几个坐堂的大夫。
店里恐怕有六七位学徒,有些上了年纪,在帮着秤药切药,十分的忙碌。
地面湿滑,水洼又多,柳氏走得并不快,快到孙神医店铺时,还停了片刻。
姚守宁知道她是在找人。
姚翝早就给她安排好了砸馆的人选,就等她一到,就要开始闹事了。
不过街上人来人往,大雨之后,出行的人特别多,压根儿看不出来哪些是姚翝安排的地痞。
柳氏显然也没认出来,驻了会足,在那等候。
此地是北城的回升大道,距离此地数百米开外就是城北的内城门,因雨停之后天气好转的原因,今日进入内城的人格外的多。
姚守宁视线一挪过去,能看到不少人挑担背篓的拿着路引牌进城。
她目光转了转,很快落到了孙药王药铺的旁侧。
医馆的旁边开了一家茶水铺子,托医馆近来看病的人多之福,那茶水铺中也坐满了等候的人。
第二十三章 砸店铺
两个店铺中间是一条小巷,那墙角之下挂满了晾晒之物,兴许是今日雨停之后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不少人闲人蹲墙而坐,晒着太阳,一面各自与同伴吹着牛。
姚守宁的视线落到了墙角的一侧,那里蹲着的三个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是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身材健壮,穿了一件灰色短打,头发高高梳了一个马尾,笑着转头与旁边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一脸眉飞色舞的。
离两人一米开外,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约五十来岁,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
那老汉穿了一件灰蓝的旧袄,袄子有些小,领口合不住,露出黑红的胸膛。
他坐靠着墙壁,踩了一双露趾的旧鞋,裤子上滑,露出一截脚踝,一双眼睛盯着街道四周,不发一语。
这几人与旁边晒太阳的闲汉原本也没什么分别,但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这三人有些诡异。
直到柳氏下车之后,在路中站定了片刻,那老汉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像是确定了什么事一般,将嘴里的草‘呸’的吐了出去,双掌合十扭动了一下手腕关节,站起了身。
“郑叔,我爹找的人,是不是他们啊?”
姚守宁看到这里,不由冲站在马车旁的郑士招了招手,望着三人所在的方向,问了一句。
马车旁的郑士警惕的转头望着四周,听到姚守宁说话的刹那,下意识的吸了口气:
“您看出来了?”
事实上郑士停车的刹那,就已经看到了这三人,确定这就是姚翝找来要在孙神医馆中闹一场的人。
这几人看样子已经是老手了,对于讹诈颇有心得,混迹于人群之中,半点儿看不出来是要即将闹事的样子。
以至于柳氏领了人下车之后,一时之间也没看出来这几人就是姚翝安排的。
不过姚守宁竟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三人,倒令郑士有些吃惊。
少女趴在镂空的马车窗上,听闻这话,点了点头:
“就是感觉吧。”
街头混饭吃的,尤其是已经与姚翝搭上了线,能为他所用,自然不是一般地痞流氓可以比的,这伪装一技自然是炉火纯青了。
一般人不要说感觉,哪怕就是略有经验的人,也有看走眼的可能。
那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老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说话的只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与少年,三人之间蹲站的位置给人一种彼此不熟的感觉。
姚守宁养在深闺之中,能凭感觉一眼辨认出那三人属于同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老汉将叼在嘴中的狗尾巴草一吐,起身之后顺手一巴掌拍到了那说话的少年头上。
‘啪’的脆响声中,打得毫无防备的少年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之后,才有些懵然的抬头。
他呲牙咧嘴的伸手搓着后脑勺,一脸敢怒不敢言之色。
“……”老汉嘴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像是说了什么。
姚守宁离得远,听得不大清楚,但凭着非凡的第六感,她感觉老汉说的是‘干活’!
郑士的话已经肯定了她的猜测,这三人就是姚翝找的‘同伙’。
她精神一振,体贴的给也想看热闹的冬葵让了一点位置,接着将脸紧贴着窗柩,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来了!”
柳氏站在路中间还在观望,远处孙药王医药铺的几个学徒正吆喝着将靠在药铺外的闲汉赶走。
“走走走……”
“这里就不是你们蹲的地,别碍了咱们家的风水,把霉运带来了!”
许多人一被驱赶,都不情不愿的,有人脾气躁烈,喝起了倒彩。
正争争嚷嚷之间,那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从怀里摸了一个土陶瓶,打开塞嘴,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嘴里头。
做完这一切,三人从店铺的夹缝中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被药铺的争吵吸引住,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里有人曾经停留。
约半刻钟后,街道的另一方有人在大吼:
“让一让,让一让!”
喊叫声压盖过了孙药王医铺前的喧哗,众人转过了头,就只见有一老一少扶架着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正往这边疾奔而走。
那被架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头往一侧歪斜,口鼻流出大量带红的血沫,有些顺着下巴滴到衣裳上,看起来症状格外的严重!
近来下了许久的雨,城中病疫不断。
本来守在孙药王医铺前的众人一见有人前来,都如同躲瘟疫一般,‘轰’的散开了许多!
“孙药王呢?快来救命了!”
有好事者一见这三人冲着医铺而来,不由出声大喊。
医馆之内坐诊的几位大夫听到喊声,也跟着迈了出来。
那一老一少架着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面色青白,嘴和胡子都被血染得通红,闭着眼,已经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
有人一见此景,不由问了一声。
几个坐馆的大夫迎了上来,老者大喝了一声:
“都别动!”
他袖子撸了起来,衣裳散开大半,气势汹汹的大喝,将不少人都镇住。
“看样子,这位病的重了,快找孙神医救命——”
好心的人提醒着:
“这位孙神医是当年孙药王的十一代孙,有妙手回春之术……”
人群之中有人装出不经意的上前说了一句,老汉一转头,那双老眼之中闪过锐利之色,伸手将这说话的人衣襟一揪,顿时将他拉出来了。
“放屁!”
被老汉抓住的人年约四十,身材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了件不起眼的灰色破袄,留了山羊胡。
虽说年纪看起来比老汉要小些,但老汉却比他强壮得多,一揪过来,几乎将他半个身体都要提了起来,仅剩脚尖点地了。
老汉一声大喊之下,唾沫横飞,喷了那瘦男人满脸都是。
他闭着眼,脸被衣裳勒的通红,想要挣扎,却又不敢有大的动作,深怕惹怒了这老汉,老拳便落下来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眼见明明是要扶人来找大夫,却即将演变成打闹了,周围的人顿时起了看热闹的心,又围上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好心的劝:
“这位老哥,你家人病重,还是先请神医把了脉再说……”
第二十四章 说报官
孙神医入神都后,名声传得很快,时常都能看到有城中富人前来诊脉开药,在附近很有名气。
“什么神医?鬼医!庸医!”
老汉大声的骂:
“我们家大英自小身体瘦弱,前些日子听闻了孙神医的名号,特地变卖家中财物,带了银子过来看医抓药……”
他一扫之前的蛮横,将手重重一推,那被他揪在掌中的男人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嘭’的摔倒在地了。
夹在人群中的几个学徒忙不迭的将人扶了起来,其他人一听老汉的话,便觉得有内情,便都只管看热闹的催着老汉往下说。
“这姓孙的自称药王传人,吹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大英自吃了他的药后,不止不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前日开始,就口吐血沫。”
说到这里,他十分愤怒的转身一踢柜台,发出‘砰’的巨响,厉声大喝:
“姓孙的老贼头出来!”
“出来!”
那跟他一起来的少年也挽了一下衣袖,大声的吼。
“今儿不出来,药铺子都给你砸了!”
“出来!”
“出来!”
一老一少都不停的大喊,这凶神恶煞的架势吓得药铺里的几个坐馆大夫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在角落不敢出头。
先前驱赶闲人时神气活现的几个瘦如小鸡的学徒在这两尊煞神面前也不敢吱声,唯有不少曾被驱赶过,对医馆心怀不满的人这会儿跟着起哄:
“让姓孙的出来对峙啊,别躲躲藏藏,真是骗子吧?”
……
这一番闹剧一起,因为围观群众一多,迅速的事态就扩大了。
柳氏先前还在东张西望,一听此时孙药王的医铺闹了起来,便终于明白丈夫安排的人到了。
她冷哼了一声,跟曹嬷嬷道:
“我们且先站一旁,看看再说。”
说完,还不解恨,又道:
“今日定要将这姓孙的骗子人皮揭下来,看他以后还有什么面目招摇撞骗的。”
说话的功夫间,店铺里越闹越大,‘哐哐铛铛’的打砸声传了过来,闹得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今日雨停太阳出,本来上街的人就多,这一闹,不少人都往这边围了过来,准备瞧瞧热闹。
药铺之内,瘦弱的中年男人靠在少年身上,呻吟不止。
那鼻口的血沫直往下流,老汉拳头紧握,像是更加愤怒的样子。
他年纪虽大,但身强体壮,看起来又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无人敢惹。
坐馆的大夫此时哪里敢上前阻止,都缩在人群中,深怕他抓到自己。
一堆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学徒们这会儿也各个都成了锯嘴的葫芦,无人敢出声阻止。
铺子内的药架、舂桶、秤杆以及算盘等尽数被摔了个稀烂,柜子也被推了出来,‘哐隆’声不绝于耳。
隔着街道,坐在马车里的姚守宁都能听得到对面闹得不小的动静。
“孙神医应该坐不住了吧?”
药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压压的全是人。
爱看热闹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压根儿看不清药铺内闹成了什么样子,仅能从声音分辨一二。
孙神医至今尚未出面,仿佛被人砸着店铺十分沉得住气的样子,恐怕以为来找麻烦的人闹了一场出了气便会离去。
可他想不到,姚翝找的人也是浑不吝的。
再加上后头有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撑腰,使得这闹事的三人压根儿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像是不怕惊动了官府,越闹越大的样子。
姚守宁的话音刚落,果然就听到铺内传来一老头颤巍巍的嘶吼声:
“住手!”
那‘哐铛隆咚’的砸打声响一停,接着就听老汉的声音响起:
“呦,孙神医终于肯出来了。”
“我的儿子被你们治成了这个样子,如今你们说怎么赔?”
他高声的喊:
“我们高家就一脉单传,现在治得半死不活的,你们拿不出个说法,就要以命赔命!”
那孙神医一听这话,自然不服,双方开始撕扯,各自吵个不停。
药铺的坐馆大夫、学徒等一见孙神医出来,便如见了主心骨般,都聚拢到了孙神医身侧。
而另一侧老汉三人虽说人数稀少,却半点儿都不怵。
反正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便随便乱踢乱砸,既骂又弄出动静,声势竟比孙神医还要大几分。
双方越吵越烈,几乎要打了起来的架势。
一个说对方庸医,又误人性命;
另一方又说这找茬的三人是流氓、骗子,只是想要借此行凶讹钱而已。
此时恰值暴雨初停,今日进城的人很多,铺子动静一大,不少人都驻足围观。
有人看热闹,有人劝架,还有人一面拱火,恨不得双方打了起来才好。
“报官!报官!”
孙神医声嘶力竭的喊,像是被今日突然出现的三个无赖气到了极致。
“报就报!”
他这样一喊,倒正中老汉下怀:
“你这庸医险些治死了人,还有脸喊见官,若见了大人,把你一身人皮脱下来打,打得你屁滚尿流才好呢!”
“你才是无赖……”
孙神医又被他话气到,忙不迭的骂了回去。
有好事者正想要跑去报官,请官府的人来处理此事,却哪知姚翝安排的两名捕头早就已经候在了不远处。
远远听到药铺动静,才装作被惊到一般,不耐烦的按着佩刀来到此地。
“官爷来了!”
那本欲寻人的好事者一见此景,便发出一声高喊,喊声顿时将双方的争吵都压了下去。
人**头接耳,发出嘈杂之声,却都极有默契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官爷来了!”先前还吵闹不休的老汉一听这话,声音里露出喜色:
“抓你这骗子见官!”
不多时,姚守宁就见那围观人群让开的道路之中,先前看到的身强体壮的老汉如同老鹰提小鸡般的拖了一个矮瘦的老头儿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
那老头儿穿了一件滚了黑边的圆领绿袍,衣裳后领子被捉,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双脚几乎离地,弯曲着翘起,一面蹬个不停,仿佛一只挣扎不休的大耗子。
两名衙差穿了滚黑边差袍,腰按长刀,远远看到柳氏,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神情,接着才一声大吼:
“吵什么呢?”
人群的喧哗声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有预感
第二十五章
先前还砸店提人,嚣张不可一世的老汉如变脸般,将提在手中的孙神医一扔,接着嚎啕大哭:
“官爷救命啊!”
他抢先告状:
“这庸医误诊,险些害我儿性命,如今耍赖不认,求官爷替小人作主!”
孙神医被他提得险些断了气,摔到地上之后,浑身骨头像是要散了架似的。
还未喘上气,就听到老汉的话,顿时又气得直翻白眼,仿佛有当场昏厥过去的架势。
不过这个时候,他若一昏,医馆群龙无首,剩余的人都不大中用,可能不敢吭声。
而官府的人若听这三个小人馋言,怕是会直接定他的罪。
想到这里,孙神医嘶哑的道:
“扶我起来……”
医馆的学徒、大夫一拥而上,将他扶了起来,一通揉背按胸,差点儿将孙神医送走。
危急时刻,他急忙掐自己人中,剧痛之下,终于保持了理智。
“胡说,他胡说!”
孙神医双臂挂在两位学徒之上,气得直跺脚:
“此人是地痞无赖,意图生事,砸我医馆,想要骗钱,还请官爷将他们抓走。”
“我不要钱!”老汉一听他指控,大喊出声:
“若我儿子出事,我要这庸医抵命!”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孙神医一听这话,顿时愤怒无比。
双方又一次吵了起来,闹得两个衙差头疼,喝斥他们安静。
待过了一阵,双方情绪平静了些许,衙差指着孙神医道:
“你先说。”
孙神医气得浑身直抖,双臂挂在两个学徒身上,双脚腾空,抖个不停。
听到衙差让自己先说,不由眼眶一热,未语泪先流,末了又被老汉抢着先机:
“这庸医,哪能说得出个所以然,骗人钱财而已!”
“胡说!”
一听这话,孙神医又是气得脚在半空乱蹬,又被气得连掐了自己人中几把,直掐得皮破血流了,才说道:
“小人原本扬州人士,乃是两百年前孙药王十二代孙,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这等事。”
“从没出过,也不是说不会出事……”
“事出必有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
“人家不要钱,想必真是独子医出了问题。”
人群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说话,显然经此一闹,附近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受到了老汉影响,对孙神医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这些闲言碎语令孙神医又怕又慌,还夹着几分着急。
但孙神医自入神都以来,门前病人络绎不绝,在附近也很有名声。
许多人对此不大相信,双方争执起来,倒吵得比闹事的双方更凶一些。
整条街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竟将进城的路都堵住,有些人抱怨连连,有人则是驻足观看,试图往里挤。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近来水患未平,神都正值多事之秋,两名衙差领命前来,不欲在此生事,便试图将那孙神医先带回衙门中去。
“我不走……不走……”
一听要进兵马司,便吓得那老头儿面无人色。
衙门不是好进的地,哪怕无罪,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的。
若遇上糊涂的官,只为平息事端,恐怕要冤枉他吃亏。
这中年男人一副短命相,搞不好沾上的是人命官司,一旦用刑,他若承受不住,怕是要屈打成招的。
想到这里,孙神医当即就道:
“我行医多年,确实可能学艺不精,但开的方子,纵然治不了病,却都是补身的,绝对吃不死人。”
他对自己本领心中有数,此时惶恐之下,也顾不得曝露自身问题,忙不迭的道:
“这三人绝对是故意装病讹我,想骗我钱财而已,求差爷查明。”
这话音一落,不少原本认为孙神医有真实本领的围观群众都目瞪口呆了。
等在一旁看热闹的柳氏听到此处,气得双目圆睁。
“姓孙的!”
她一开口,顿时引起了两名班头注意,孙神医也像见了鬼,瞪大了眼睛。
众人转过了头,见柳氏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便都不出声,接着听她说道:
“我受你欺骗,前些日子带了女儿来你这里看病,开了些药,吃了也不见好,怀疑你是骗子,你果然是骗人的!”
柳氏的话,自然不是先前那三名闹事的人可比的。
她看起来非富即贵,不像是要讹人。
就连孙神医自己听完,都不由备感心虚。
他先前之所以敢抵死不认,除了是因为那瘦弱吐血的中年人病入膏肓,可能涉及人命官司之外,同时他还有个十分笃定的点,就是认为这三人家境贫寒,不可能是他的座上客。
在江南的时候,孙神医就颇为有名,往来的都是富商之流,出入大户之家。
所以老汉三人来找事时,他认定这三人是在闹事。
但柳氏就不一样了。
她确实曾经找孙神医看过病,听到柳氏说的话,他就回忆起来了。
自己开馆之日,这妇人提了不少厚礼上门,带了个病秧子少女,当时请他把脉治病。
说来也怪,他虽然医术算不得多么精妙,但多年看诊,也是有些经验的。
当日把那少女的脉,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准,时有时无,仿佛垂死之人还吊着一口气。
再一问询之下,听说她自小生来就有寒疾,身体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到了换季之时,更是大小病症不断。
听闻这些话,他心中虽说无底,但又觉得姚婉宁的症状像是先天体虚之症。
柳氏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带来的重礼令孙神医垂涎三尺,再加上她隐隐展露的气势,更令孙神医笃定这对母女是头肥羊,哪里肯放过她们。
当即一通胡扯,便让身边学徒开药。
又怕柳氏多问,到时自己学艺不精露了马脚,因此匆匆便将她打发了。
原本以为自己开的都是名贵补药,照理来说吃了即便无功,却也无过,没料到柳氏竟会上门找麻烦来了。
若是其他时候,以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将人打发。
但偏偏这个时候,柳氏的出现无疑是坐实了他庸医的名头。
孙神医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今日这场大祸就是因为当日一时贪念所致,还在心中暗暗叫苦,又埋怨自己流年不利,所有坏事都凑到一起了。
眼见周围人面露鄙夷之色,孙神医心中暗叫不妙。
情况对他已经不利了,今日是万万不能再承认柳氏这桩事了,否则那讹人的中年男人一死,这场牢狱之祸他恐怕逃都逃不脱。
慌乱之下,孙神医打定了主意,当即开口:
“这位太太,你可不要胡说。”
他矢口否认:
“我什么时候看过你的女儿,给你开了药?”
“没有这回事。”
“我看你是与这三个无赖一伙,想要讹我!”
说完,他悬空的双腿乱蹬,哭嚎着:
“兴许是见我家药铺生意红火,便有同行嫉妒,请了地痞流氓来坏我名声,砸我店铺,求差爷作主!”
他的话顿时将柳氏气了个仰倒。
虽说那闹事的老汉三人确实是姚翝所寻来为她出气的,但除此之外,这姓孙的分明就是张嘴胡说。
若一开始只恨这老头儿招摇撞骗,现在倒真是觉得这姓孙的颠倒是非黑白,极为可恶。
“你这个骗子。”
柳氏怒火中烧之下,开口就骂:
“没有金刚钻,也敢揽这瓷器活。称什么药王十二代孙,骗钱无德,险些误我女儿……”
……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柳氏性格强势,又能言会说,一张嘴骂得孙神医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照理来说正是一台好戏开锣,姚守宁本该看得津津有味才对。
但不知为何,她却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第二十六章 马发疯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顿时就坐不下去了。
“郑叔……”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但紧接着,一道突兀的声音将她的话音压制了下去。
‘得得得……’
脑海里,好像有马蹄夹杂着车轮声响了起来,幻觉与现实相结合,令得姚守宁怔忡了片刻,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小姐,小姐……”
有一道细细的呼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顿时将姚守宁的注意力一下就从这种幻境之中拉回来了。
马蹄声由虚幻变得真实,传入她的耳中。
“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怔忡好像只是在片刻之间,随即便回过了神。
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下的马车真的像是在晃动。
冬葵坐在她的面前,看神色,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刚刚唤郑士的那一声。
也不知是她声音太小,亦或只是脑海里的幻觉,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这里人太多了。”
原本守在马车厢一侧的郑士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听到她的话后,开口解释着:
“以防意外,我们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里原本就离内城门不远,进出的人多手杂。
孙神医的事越闹越大,人群之中三教九流的都有,郑士已经看到了宵小出没。
姚守宁是姚翝夫妇的掌上明珠,他也怕这小姑娘受到冲撞,到时若出了什么意外,回去就难以交待了。
“不。”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的就道:
“把我娘也带上一起。”
马车的门关着,所以此时姚守宁脸上的困惑、迷茫之色,仅有同在车中的冬葵看到了。
她双手紧握,此时心中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一桩十分不妙的事。
虽说另一道意识提示着她,这件事情十分重要,是与她接下来息息相关的。
这种感觉没有半点儿来由,但她却对此十分笃定。
姚守宁被这种矛盾的心态搞得陷入了两难之地,不过最终出于对柳氏的担忧,她仍是决定先与母亲离开这里。
“太太此时走不了。”
郑士有些无奈。
砸孙神医店铺的事儿已经闹得很大,今日雨停以及冬至节的提前,使得上街的百姓比平日更多。
此时店铺门口围满了乌压压的人群,将药铺堵得严严实实。
好在姚翝派来的两名衙差已至,勉强还能镇住场子,有他们在,应该能保柳氏安全无虞。
“不如我先将小姐送回家中,再过来接太太离开此地。”
“不行!”
姚守宁一听这话,断然否决:
“那我也不走,我们再留片刻。”
她这样一讲,倒令驾车的郑士愣住了。
“可是……”
郑士扬鞭的手一顿,语气有些犹豫。
“再等片刻!”
柳氏被困在人群之中无法离开,仿佛天意的选择,要姚守宁留下来。
她倒要看看,接着到底会发生什么与她息息相关的大事。
打定主意之后,她推起了马车的窗格,探出了小半个头,往城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总觉得,之后发生的事情起源,会由城门而起。
“小姐……”
冬葵见她这样,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与此同时,内城门的方向,又有数个背篓挑担的人进入。
“麻烦让一让……”
一道男声吆喝了一句,过往的行人忙不迭的小声抱怨着避让。
‘得得得——’
马蹄声响起,车轮轧地时发出极有节奏的声音。
一辆灰棚的旧车穿过内城的石门之下,出现在姚守宁的视线之内。
这一刻,脑海里先前生出的马蹄、车轮的转动声,与真实的马车滚动时的声响相接轨,一时之间竟令她分不清现实或是幻觉。
“开门呀,开门呀……”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来此投奔亲戚……”
“……”
梦境与现实相交叠,使得姚守宁压根儿听不到冬葵的惊呼声。
郑士听到冬葵呼唤的刹那,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下了马车想要察看是怎么回事。
姚守宁已经无法去关注冬葵与郑士两人,她瞪大了眼,脑海里响起了‘咚、咚、咚’的钟声。
那是先前神都敲响的冬至节的钟响余韵。
小柳氏熬不过冬至,钟响之时,必会传来她的死讯。
一念及此,姚守宁顿觉得这钟响,仿佛是意味着小柳氏的丧钟一般。
“忽有一夜……一妙龄女子敲门,自称姓胡……”
本该只是一段小插曲的望角楼听过的故事,不期然的浮现出来,落叶先生的说话声又快又急,来来回回的说着太祖开国之前,骊县妖祸为患的故事。
这搅乱着姚守宁的思绪,令她刹时意识被迷,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仿佛一时之间置身于望角茶楼之中,听着说书人的声音。
灰棚的马车向她的方向穿街而来,带着一股令姚守宁感到心神不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打破了姚守宁所有的迷思!
她眼中迷雾尽去,恢复清明。
地面震颤不已,仿佛有人策马狂奔将至。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一道开路的男子高昂的喝令响起,伴随着疾驰的马蹄,城门口的百姓听到喊话的刹那,已经迅速的避到了两侧。
同一时刻,守城的士兵已经机警的搬开了路障。
唯独那辆晃晃悠悠进城的灰棚马车,仿佛在听到吆喝之后,那匹马就已经受惊,开始扬蹄冲击人群。
药王铺所在的方向离内城门不远,本来此地闹事,就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此时马车冲撞而来,顿时令人群受惊。
“啊——”
众人忙不迭的推挤闪避,慌乱之间有人倒地遭到踩踏,有人惊叫,有人惨嚎。
两名原本面露不耐的衙差一见此景,下意识的想去护着柳氏。
“娘——”
姚守宁远远的看着乱事将起,不由急急的唤了柳氏一声。
不妙的预感顿生。
她担忧柳氏会出事,可她的喊话声随即被淹没在无数人的惊叫、马匹的嘶鸣以及车轮冲击时发出的巨大声响里。
第二十七章 遇贵人
人群四散逃乱,将原本想要护持柳氏的两个衙差冲远。
有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呼喊声,下意识的就跟着众人跑。
还有人哭喊着失散的亲友名字,现场乱成一团。
马车所到之处,泥浆飞扬而起,掩盖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在泥浆里面。
人群一乱,顿时将进城的人马截留了下来。
那开路的先锋冲击进来,却被混乱疯跑的人群所阻,避闪之下一勒马缰,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声,混杂于哭嚎声、车轮声里面。
“让开!”
有人高声厉呼,推挤着周围的人。
恐慌迅速将人内心的焦躁点燃,化为巨大的愤怒,不少人开始互起争执。
一个慌不择路的男人‘砰’的一声撞到了马车的一角,瞬时倒地不起。
‘哗——’
地面水洼飞溅,车内一股黑气逸出,钻进泥水洼内,化为一道漆黑的细影,宛如细蛇般,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他身体里面。
摔倒的人并无察觉,但黑气入体的刹那,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约躺了片刻之后,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喃喃出声:
“我娘呢?”
此时的他双肩下垂,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动作有些僵缓的样子:
“我娘呢?”
说话的同时,他像是试着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想要寻找亲人。
下一瞬,有人慌乱的撞了他一把,喝斥了一声:
“让开!”
那话音一落,男子瞬间暴起,一把揪住了这人,厉声大喝:
“我娘呢?”
“我哪知道你娘……”
被他揪住的人正欲骂骂咧咧的挣脱,却见这男人像发了疯一般,揪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拖,用力一口往他脸颊处咬了过去。
“啊——”
那人一时不察,被咬了个正着,痛得钻心。
“娘……嘶……娘……”
咬住他的人仿佛对他恨之入骨,彼此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娘呢……”
咬人的男子如同发了癔病,一面死咬着人不放,一面问娘。
那血从他撕咬的地方沁出,他大口大口的咽入自己肚腹里面。
“啊,救命啊,救命!”被抓咬住的人受到疼痛的刺激,疯狂的拍打这抱抓住他的男人,二人当即滚做一团。
路过的群众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一跳,有人在逃跑之余,心生不忍,停下脚步想将这撕咬的二人分开。
却见那咬人的男子用力甩头,随着被咬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咬叫,颊边一块肉硬生生的被撕咬了下来。
那人捧着脸颊,血流不止,痛得不住发抖,蹬着腿后退迭声大喊:
“疯子!疯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柳氏前一刻还在愤怒的骂着那装腔作势的孙神医,下一刻就听到马匹突然发疯,带着车辆冲撞而来,人群踩踏撞挤,很快将她与曹嬷嬷分了开去。
危急关头,她被慌乱的人群推夹着走,刚一停下,就听到了身旁的嘈杂争吵声。
“娘——”
街对面的马车之上,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远处柳氏的身上。
曹嬷嬷被挤开了,两名衙差也离她约四五米的距离,想要保护她,却又有心无力。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正是那两个不知为何抱到了一起撕咬的男人。
姚守宁的心跳加速,急喊了一声:
“小心!”
兴许是母女心有灵犀。
纵然是这样的环境之中,柳氏也神奇无比的捕捉到了女儿的声音。
‘幸亏守宁没来。’她的脑海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同时本能的听从女儿的提醒,抓着裙摆就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那个发疯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了把镰刀,正提着往她追赶而来。
这一幕,却正好落到了远处的姚守宁等人眼里面。
“啊!”
冬葵一见此景,吓得失声高呼。
坐在赶车位上的郑士目眦欲裂,恨不能有分身之术,即刻便能赶到柳氏的面前,将这当街行凶的男人拦下来。
三人之中,偏偏是姚守宁最为镇定。
照理来说,柳氏有难,她应该最为关切,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神秘的预感,眼前的情况虽说惊险,可柳氏却会得遇贵人,有惊无险,绝处逢生。
这种念头全无根据来由,但却像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窥探’到了之后的结果一般。
不过纵使如此,事关柳氏安危,她仍是死死的伸手抓住了窗柩,瞪大了眼睛盯向了城门之外。
她感觉得到,危机自此而起,也会由城门的方向而湮息。
就在这时,地底震颤得更加厉害。
一队乌压压的马队飞驰而来,穿过了内城门,眨眼便至近前。
“呼——”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的一松,一口长长的气喘出,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有预感,柳氏的转机,就在这队人马里面。
而另一边——
柳氏慌乱之下冲往街中,恰好眼角余光便见有队人马疾驰而来。
“伤人啦,出人命啦!”
身后传来有人高声的呼喊,仿佛有人发起了狂,开始见人就伤。
事态失控,柳氏听到身后有人追击,不由心高高提起。
就在这个时候,那骑马入城的人中,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哼’声。
有个人影凌空飞起,‘锵’,有金戈交接之声,好像长剑出鞘时刃口磨擦之间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神都城中,岂容暴民横行伤人!”
柳氏只听到了一道少年的轻哼,接着只听‘嗖’的一道气劲声响,剑气化为残影,斩了出去。
柳氏她也不懂武术,只知这时寒气如影随形,仿佛紧缠着自己脚踝的蛇,顺着足腕往上攀沿,及至四肢百骸。
那剑光未止,化为银河,从她身侧直擦而过。
‘卟。’
轻响声中,剑光斩中了什么,接着腥气四溢。
疯蹿的马匹传来悲鸣,接着重物落地,乱撞的马车轮滚动数下,撞击到了某处房舍,接着刺耳的车轮声戛然而止。
“退后!”
那冷声再喝,已经带上了几分警告之色。
‘嘶!’
柳氏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风声响起,好似有人追了上来。
她感觉到危险,不由寒毛倒竖。
“不知死活。”
说话的人轻哼了一声,接着横剑当胸。
第二十八章 救性命
随即柳氏只听到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铛铛哐哐’的击打声响,那持剑的人不耐烦久耗,长剑一侧,顿将那砍砸的刀具斩断了。
断裂的刀具落地,接着他长剑一挑,似是想将那先前还攻击性极强的人逼得退后。
岂知那人竟不知畏惧为何物,竟似是主动挺胸,往前一凑。
柳氏只听背后一声‘噗嗤’轻响,接着有人‘嘿嘿’笑了两声。
那持剑的人将手一松,疾步后退。
小股热烫的液体飞溅了出来,有数滴烙到了她后背心上,令她如被烫到般,后背一麻。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刹时。
晕头转向之间,柳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之际,一只手伸了出来,搭了一下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多谢……”
她惊魂未定,却仍下意识的道谢。
托了她一把的人迅速将手收回,站在了她的身侧。
‘扑通!’实物坠地,发出声响。
现场静默了片刻,突然有人尖声大叫:
“杀人啦——”
“杀人啦——杀人啦——”
柳氏一听这话,强忍不安转头去看。
就见在她身后约两米开外,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手中还握了一把断口的半截镰刀,胸口正中处一支长剑透体而过,扎入地底。
远处数米开外,那闹事的马匹已经被斩掉了断裂的脑袋,残躯撞向了墙壁,血像是泼洒出来的大雨,糊了路旁的店铺满墙都是。
她瞳孔急缩,接着就听站在她身旁的人似是有些诧异,发出一声轻‘咦’:
“竟然主动撞了过来……”
说话时声音很轻,仿佛有疑惑未明。
她想起先前听到身后的追击之声,再想到这人落地之时拨剑斩出的那一幕,记忆终于回笼,柳氏张了张嘴——
还未发出尖叫,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俊美非凡的少年。
看年纪,不超过二十。穿了一身黑色绣暗纹的骑服,身长玉立。
一头漆黑如缎的长发高高挽成一束垂至腰际,玉面朱唇,竟一时之间让柳氏难辨雌雄,哪怕柳氏自己家中养了个美貌非凡的小女儿,都依旧被惊艳得说不出话语。
只见他肤色雪白,眼似寒星,锋芒逼人。
腰下挂着一支空的剑鞘,他单手按住,双眉微皱。
本该是绝代的佳人,此时却杀气外溢。
那一声未逸出口的尖叫,在看到这俊美如玉的小公子时,又被柳氏及时的咽了下去。
因为这少年的长相,她几乎忽略了此人刚刚出手‘杀’人的事实,哪怕倒地的人就在离她不远处。
“多谢。”
她深呼了口气,向着少年道了声谢。
这一说话,柳氏也算是找回了几分神智。
只见那少年漫不经心的点头,好似并没有将救人一事放在心中。
他眼中带着些困惑,很快的又收拾好情绪,变成冷淡之色。
少年长腿一迈,上前了一步,抓住了插进倒地男人胸口的长剑把手,往回一抽。
剑刃切割着肉体,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带着那男人身体微微晃动。
他身下溢出暗红的血流,与水洼融为一体。
长剑离体而出,倒地的男人心口出现一道小口。
血‘滋滋’涌出,像是泉眼一般,迅速将他胸膛洇湿。
同一时刻,马车内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姚守宁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
她见到那男人突然撞车而疯,接着胡乱攻击人,最终提刀砍杀柳氏。
关键时刻,幸亏是那骑马入城的少年将柳氏救下了。
在那男人追击柳氏之时,姚守宁看到了男人的眼珠变得通红,好似被血染过,带着几分邪异的感觉。
下一瞬,此人就死于那黑衣少年之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姚守宁连声音都发不出。
紧接着,少年抽回长剑。
抽剑出来的那一刻,变异再一次发生了。
随着剑被少年抽回,那地面的男人伤口之处,有一股凝实的黑气顺着血光悠悠而起,接着汇为一束,停了片刻之后,‘嗖’的钻入进那提剑的少年眉心之中。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吓得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的缩回了头。
周围的人似是对此全无反应,就连那杀人的少年,在黑气入体之后,也似是全无察觉。
‘砰砰砰。’
姚守宁的心脏乱跳,吓得她直拍胸。
“真是中了邪了!中邪了!中邪了!”
冬葵也吓得面色发白,瘫坐在马车内直抖,嘴里也道: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主仆二人都被自己所见之事吓得不轻,各自说着各自的事,谁都没功夫出言交流。
而另一边,毫无察觉的少年将剑抽回,剑刃上的暗红血液顺着剑身纹路的凹槽而流,沿着剑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
俊美的少年这才低转过头,看了柳氏一眼:
“没事吧?”
他的视线之中带着几分探寻之意,但正处于情绪冲击之中的柳氏并没有及时的意识到这一点,而是下意识的摇头。
此人手提滴血的长剑,看起来宛如煞神。
“没事就好。”少年点了点头,眼里的那道暗芒已经收了起来,重新将视线落到了地面的人身上,高声吩咐:
“找个大夫替他看诊,还有没有救。”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大声应‘是’。
随他进城的队伍已经勒马停足,发疯的马已经被斩首。
除了有不少人在慌乱之下被推倒、踩踏而受伤之外,最棘手的事就是突然出了一桩人命事故了。
好在这黑衣少年一声令下之后,其余人骑着马围着街道绕圈,将胡乱窜的人截留,很快把情况稳住了。
除了少部分溜得较快,躲进了四周店铺的极个别围观群众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被留在了这群街道正中。
内城门的消息传了出去,暂时有士兵搬了木桩,将进城的道路封阻,防止处理事件时,再有意外闯入。
“有大夫吗?”
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胸系皮甲胄的年轻男人打马过来,在离少年五六米开外时,翻身下马,大声的问了一句。
“不用看,已经死了。”
他的身旁,另一个身穿青色儒袍,同样腰系长剑的男人沉声开口。
第二十九章 黑气现
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人群之中有人喊道:
“有大夫,有大夫!”
这里是孙药王医铺,除了坐馆的大夫之外,还有一个号称药王十二代孙的神医在。
“大夫出来。”
少年从袖口摸出一方锦帕,细心的擦拭剑上的血迹。
他一声令下,四散躲藏的几个大夫都被找到,就连躲逃的孙神医也被揪了出来,押送到少年的面前了。
“看看他。”
那黑衣的少年目光落在长剑之上,说话时下巴轻抬,指向躺在血洼中的男人。
孙神医吓得手足俱抖,几乎站立不稳,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听闻这话,木然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今日祸事大了。
原本只是有人来找他讹钱,最多声名受污,大不了捏着鼻子认赔,神都若混不下去,换个地方再开头也就是了。
可偏偏事情闹得这样大,如今出了人命,怕是要牵连他的。
虽说不知道面前这少年是谁,但从他衣饰装扮,说话气度,以及随行的人手,便也知道他出身定是不凡了。
这人是他亲手所刺,此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咽了气。
少年唤大夫来救,说不定是想要将祸水东引,甩锅到自己的身上。
不过那身穿护心皮甲的男人看起来强壮非凡,手抱一柄一米长短的银色双头戟,虎视眈眈的盯着孙神医看,让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脱身之策。
孙神医心中暗叫晦气,强忍心慌,‘噗通’一声跪在了那倒地的男人身侧。
而此时街道的另一边,姚守宁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但除了对于这种诡异无比的事感到恐惧之外,心中却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逐渐滋生出。
先前发生的一幕,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她眼花看错了?
若是假的也就算了,倘若是真的,那股黑烟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钻入少年的体内?
这一幕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要是看到了,为何没人呼叫出声来?
就连那黑衣少年自己,好似都没有半点儿异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种种疑惑涌入她的心中,令她坐立难安,生出想要再窥探一二的冲动。
她向来好奇心重,胆气便又逐渐升起——姚守宁越想越是忍耐不住,况且柳氏还在外头,不知那黑气会不会钻入她身体里面。
想到这里,她重新鼓足勇气,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又伸手将窗户推起来了。
这一看出去,就正好看到孙神医哭丧着一张脸,跪到了那男人身侧,向他伸出了手。
在孙神医的手碰到那男人脖子的刹那,姚守宁又一次看到——
那本该倒地失去了动静的男人,微张的嘴唇之中,再度涌出一股细而淡的黑气,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俯身的孙神医鼻腔里面。
而那老头像是全无察觉,将黑气尽数吸入。
‘吓!’
这一次真的是把她吓到了。
她将手一松,窗户‘哐’的一声落了下来,少女死死的伸手捂着嘴,连喘息声都不敢发出。
远处的黑衣少年像是听到了这一声细微的动静,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马车所在的方向。
“小姐……”
冬葵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吓得浑身直抖。
她看姚守宁这模样,还以为外头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不由颤声问:
“您看到了什么?”
“幻觉……幻觉……幻觉……”
“什么幻觉?”
冬葵不明就里,牙齿‘咯咯’乱撞:
“是,是又有人死了吗?”
姚守宁也不理她,许久之后长喘了一口气,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咬自己的手指:
“怎么会看不见呢?哪来的呢?”
她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总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珠针扎似的疼痛,连累得她眉心都开始刺痛了起来。
眼前看东西也像是有些不大清楚了,姚守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慌张道:
“我,我眼睛好像花了。”
兴许是昨晚没睡好,又做了恶梦的缘故,让她看花了眼。
不然怎么青天白日的,她却好像看到人的身体之中钻出那种奇怪的黑气?
仿佛,仿佛就像话本里,妖怪的妖气似的。
若看到一次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看错,但接连两次,又是为何?
而且这黑气无论是先前钻入黑衣少年的身体,还是被后来的孙神医吸入,周围的人都像是没有发现一般。
好似就她一人看到,连站在一旁的柳氏也毫无察觉。
柳氏?柳氏!
“娘!我娘还在那!”
姚守宁这才想起,柳氏还站在那附近的。
一想到这里,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一下将车门推开了:
“我要去看看我娘。”
虽说她是安慰自己看花了眼,并没有什么古怪的黑气真的存在。
但姚守宁的心中,又莫名生出另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黑气是确实存在。
只是不知那黑气是何来由,旁人又看不到这个东西,她虽说也不知如何阻止,但她总得守在柳氏身侧。
车旁的郑士一听她下车,连忙要来阻止,可这个时候又哪里阻止得了这个祖宗。
她平日倒算乖顺,虽说有些好奇心,但向来是听话的。
不知为何,今日倒像是十分固执,郑士劝她不住。
她提着裙子往柳氏小跑而来,众人听到脚步声,都下意识的转头。
那身穿护胸皮甲的男人脚步一闪,手中武器一横:
“这里……”他冷声说话,但下一瞬见到过来的只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凶神恶煞的语气略微一缓,仍是语气冷硬的道:
“这里发生了一桩案子,小姐还是不要过来,以免吓住。”
姚守宁提着裙摆,翘首往里看,郑士以及哆哆嗦嗦的冬葵两人跟在她后头不远处,想唤她回到马车。
“我娘在这里。”
她指了指柳氏所在的方向,有些畏惧的避开了横在她面前的双头银戟。
“你……”
柳氏听到女儿的声音,转头看到她出来了,急得要跺脚。
见那持戟男人拦她,心中又急又怕,往那少年看去。
他像是这一群人里面的领头,兴许有他说话,那持戟人才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
那黑衣少年被柳氏一看,不知为何,突然开口:
“长涯,让她过来。”
第三十章 死人了
黑衣的少年话音一落,那横戟而出的年轻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向来不管这种闲事,也没见对谁有求必应过,性格骄傲难缠,今日竟会这样好说话,真是奇怪。
年轻的男人又以极为怪异的表情看了姚守宁一眼,才将短戟一收,侧身一让,摆出放行的姿态。
“你来干什么!”
柳氏急得嘴唇上火,见姚守宁快步过来,恨不能伸出手指用力点她的额头。
可惜这会儿面前正摊了一大桩大案,眼见是不能轻易了结的。
再加上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也不是她教训女儿的时候。
于是那满心的担忧、焦虑,化为一声重重的斥责。
“我担心您。”
姚守宁也有些委屈。
若是其他时候,她自然也知道好歹,不敢轻易下车。
可今日不同,她接连看到了两股黑气,分别钻入那黑衣少年与孙神医的身体之中。
柳氏离这倒地的男人如此之近,她深怕这股来历不明的黑气也钻入柳氏身体了。
但这样的话,她不能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柳氏明说,便唯有任柳氏责骂着,却不能出言辩驳。
“你若在车上,会让我更安心一点。你就不应该下来的!”
柳氏气得心口痛,恨不能立即找来郑士,将女儿拉走。
“娘,您站远一点。”
姚守宁又听她说教了几句,拉了她的手退后。
柳氏虽说心急如焚,但也怕女儿见了躺地的人害怕,便强忍焦虑,任她拉着后退了数步。
姚守宁一面退,一面不由自主的想去看那少年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吸入了黑气之后的诡异之处。
但见那少年肤色雪白,修长的双眉如斜飞的剑压着星目,不像是受了妖气所染。
此时她目光一转过去,那少年便有察觉,也转过了头来。
二人目光对视,谁也没有移开。
那少年一转过头,姚守宁便正好能将他的长相看得更清楚。
他眉眼长得好,鼻梁挺直,嘴唇不点而朱,偏偏肤色雪白,乌黑如云,便越发衬出那长相出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若不是这个时候遇到,姚守宁少不得要多看几眼美人的脸。
可此时此地的情景下,她再看这个少年,半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有,一心一意回忆着先前那股黑气钻入了他的眉心之中。
话本之中曾说,妖气入体之后,会印堂发黑,嘴唇泛朱,行事狂悖,身体日渐消瘦。
可他眉庭饱满,眼神清亮,看不出来像是有妖气缠身的征兆呀?
少年见她目光放肆,挑了挑眉头。
大庆的女子虽说并不受太多拘束,他的母亲也非同一般,可若一般人盯着他看,被他回望,要么畏惧转头,要么惊艳、贪婪。
可姚守宁盯着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探究之意,仿佛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想起先前马车之中发出的声响,那黑衣少年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姚守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一瞬间气息的变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像是被他窥探,忙不迭的低头往柳氏身后一藏,不敢再看了。
少年注意到,她拉离柳氏的方向,不止是离地面那躺地的男人远远的,同时也像是有意识的在闪避着他。
先前在马车之中,她看到了什么?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走!”
少年不紧不慢的吩咐了一声,那骑马将这条街道包围住的随从都齐声应是。
柳氏面露无奈,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教训姚守宁的时候,唯有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松。
“先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少年说话的同时,微微偏了下头,长发垂了几缕在他臂侧,按着剑尖,转了一下剑身。
长剑侧转,将那被柳氏半护在身后的少女面容映入擦得雪亮的剑体之中。
孙神医一听这话,浑身一哆嗦,又装模作样的伸手去探那男子的颈脖。
他这个动作一做,少年便注意到姚守宁十分紧张的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紧抓住了柳氏的手,仿佛十分惧怕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但下一刻,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剑影之内,她却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样子。
有意思了。
孙神医的手搭在男人脖子之上,那脖颈处已经没有半点儿脉动,显然已经死透了。
他手一碰上去的刹那,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说来也怪。
从马车乱冲,再到这男子突然暴起伤人,最终被面前这黑衣少年一剑刺中,不过数息的功夫。
按理来说,就算他被少年当场刺死,人死之后,温度也是逐渐降低。
可孙神医手下碰的这具尸体,却已经冷冰冰的,像是半点儿温度都没有——像是已经死了许久一般。
少年离他身旁不远处,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他的手下已经将整条街道都控制住,不让街道上的人乱走。
怎么办?孙神医的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若说此人已死,这少年便背负上了杀人案。
他身份未明,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抵赖,到时说不准会恼羞成怒,怪罪到宣布了此人已死的自己身上来。
孙神医的医术不算精湛,但脑子却又灵活的转动了起来。
他并没有着急的开口,而是在内心盘衡着要如何选择。
他惹上了麻烦,今日这场闹剧是由他药铺而起的。
如今死了人,他难免要受牵连,跑是跑不掉的,但要是能借这‘救人’之事争取一线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
想到这里,他将手一抬,又去捞那男人落在水洼中的手,装模作样的把脉。
持剑的少年看到此处,一眼就将这徒有虚名的老头打算看破,当即吩咐了一句:
“子文,你去看看。”
他话音一落,那身穿青色儒袍,腰系长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却仍未反驳,应了一声上前。
孙神医心中有鬼,不安的挪着双腿让到一侧。
那被称为‘子文’的男人正欲弯腰探这躺地死人的鼻息时,姚守宁忍了又忍,却仍是没忍住,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小心。”
年轻的青衫男子转过头,见到姚守宁,神情温和,点了点头。
姚守宁总觉得他像是胸有成竹,仿佛明白自己在提醒什么。
接着,那青衫男人俯下身,伸手去压那男子颈脖。
“世子,已经死了。”
他站起了身,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