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代笔
教室里沉默无声,
或许有人对这种给方格子上色的小游戏,心中开始时还抱着一定的轻视心理。
听到这样的话,也立刻重视了起来。
大家都是德威的学生,用笔水平基本上都在一个差不多的基准线上下徘徊。
看见投影仪幕布上方男同学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控笔,捏着铅笔的指尖都在微微发发白。
就算瓦特尔教授没有特别说明,他们对这种画法的难度也自然而然升起了敬畏之心。
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投影屏幕上可以清晰的看见,方格框下方大约还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留白。
已经完成的部分排线也没有达到教授的要求。
谈不上工整,更离美观差的颇远。
瓦特尔教授并未责怪男生,挥了挥手,就将他赶了下去。
“我来给你们做个正确的演示。”
老先生亲自接过铅笔,刷刷刷的开始了涂色。
不过几十秒钟时间过去,就将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空白整整齐齐的填满了。
“哇!好厉害。”
如此直观的对比,同学们发出一阵小声的惊叹。
瓦特尔教授听的暗爽。他一边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沓已经印刷好同样规格的小格子的素描纸分发给教室内的众人,一边说道。
“我练素描练了三十年,你们达不到这个水准是理所应当的。这段时间,你们每节课的课堂任务就是做这种规范性的练习。一张纸上总共十五个小格子,画完交稿下课。”
看着愁眉苦脸的学生们,瓦特尔教授笑了笑。
这才是正常人的世界。
即使眼前这些专业的艺术生大多学了美术学了十来年,排线细节该糟糕依旧还是糟糕。
要是随便冒出个网络画手都能有大师级的功力,艺术品也就不值钱了。
“可以画的慢一点,花费一个半小时,甚至两小时都不妨事。必须要尽力画好,记住这种感觉,回去完成你们自己的作品集的时候,一笔一画都要以现在的心态来处理。”
“能把细节做好了,别的不敢说,让你们的作品集增色百分之三十还是没问题的。”
同学们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顾为经接过了素描纸。
他从笔袋中取出一根削好的4B铅笔,尝试在小格子里涂了两笔排线。
排线是个细致活,每位注重线条造型的艺术名家都在排线上有独到的技巧。
艺术家丢勒的素描排线甚至能让铅笔的笔迹线条,贴合纸面或者布料最细微纹理起浮变化而变化。
而以绘画的严谨度闻名的安格尔与荷尔拜因,就算纯素描排线的工整比不上前者,但画油画很多时候的用笔细节都能精确到半毫米的级别。
瓦特尔老师发明的练习方式就很新颖。
以顾为经职业一阶的素描技法,初次用笔时,铅笔笔尖收笔的定位点都差点超出了方格的边界。
他稍稍活动下手腕,略微轻轻移动大拇指指肚与素描铅笔的木质笔杆接触的位置,再一次的画线。
这一次,线条一气呵成。
铅笔轨迹干净利落从素描纸上的方格一端开始,在边界处完美的停下。
顾为经点点头。
他手腕轻悬,笔尖开始在素描纸上高速的移动,每一笔都像工业流水线一样的精确。
快速的上手适应性,就是职业级别技法的魅力。
这种感觉并不是绘画独有的。
更明显的比如说赛车领域,舒马赫这样的职业赛车手,他们在新赛道跑第一圈的速度可能并不会比低级别方程式或者半职业的街头车手快太多,但职业玩家总是能以极快的适应性适应这种赛道的特点。
稍微试了一笔之后,顾为经就立刻画出了感觉。
手速越画越快,
熟练了之后,他甚至不需要费心的留意方框的边界所在,只要跟随肌肉记忆,铅笔笔尖就能准确的在该流畅的时候流畅,该停顿时候停顿。
他很快就画完了第一个方格。
顾为经将食指下移,转了下铅笔,由正统的上握式握笔法改为了线条更为飘逸豪放的持棒式握笔法。
开始继续完成下一个小格子。
【素描技法+3经验值!】
【素描技法+1经验值!】
【素描技法+5经验值!】
虚拟面板上不断传来素描技法获得经验值的提醒。
这个获取经验值的速度,都快要赶上他发动门采尔的绘画基础心得技能的时候了,多的连顾为经都感到有些吃惊。
并不意味着德威的美术教授对素描的艺术理解,与门采尔这样的国宝级画家有任何的可比性。
只是这种瓦特尔老师靠着多年的教学经验所总结的练习画法,恰好能对顾为经如今的用笔细节,起到了查漏补缺的功效。
就像徐悲鸿等国画大师发明的线描速写。
术业有专攻,
让爱因斯坦给小孩子上启蒙物理课,效果还真未必比的上受到专业培训的乡村老师。
在艺术类职业,
最残酷的是,普通人训练千百次所获得的提升,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可能根本就是生来就掌握的能力。
对于门采尔,丢勒、或者荷尔拜因这种大佬。
他们的绘画生涯中可能从来就不觉得用笔排线这种事情,需要有任何专门的训练。
随便拿笔直接画,就超过超过了世界上大多数人,就像吃饭、喝水还需要人教?
顾为经的天赋其实只能算的上普通人里的不错。
没有系统的帮助,他原本的素描技法尚且逊色于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酒井纲昌。
因此,就算他的整体素描线条水准已经到达了职业画家水平。
这种专门为学生打造的锻炼用笔细节的练习方式,依然在顾为经身上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他越画越自如,越画越开心,快乐的快要起飞。
一边的蔻蔻却都已经快要看的傻掉了。
她轻咬着笔端,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看一场魔术表演。
大家同时拿到作业纸。
自己不过是削个铅笔的功夫,扭头描了顾为经一眼,就发现人家一个小格子就已经涂完了。
快的简直离谱。
她扭过头,看了一眼讲台前的挂钟。
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分半,还是两分钟?
不是说好了德威学校的历史上,也只有四位学生能画到五分钟以内,能进到四分钟的更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嘛。
自己身边这家伙还是不是人啦!
蔻蔻使劲的咬着笔端,脑海中一时间浮现出无数个念头。她瞄着顾为经的用笔,明明就是很正常的素描铅笔,很正常的用笔姿势。在这个男生手中,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像那不是铅笔,而是魔杖。
“唰”的挥几下,一个小方格就涂满了灰色。
蔻蔻这还没出神多久呢,第二个小格子也快要涂完了。
她看的分明,对方每一笔都错落有致,极有节奏感,排线精确的就像是用尺子比着画的一样,准的不要不要的。
“也许,这个练习并没有瓦特尔教授说的那么难?”
蔻蔻不信邪的低下头,用铅笔在方格的范围内开始排线,她尝试着和顾为经以相同的节奏画画。
30秒后,
蔻蔻望着自己方格里参差不齐,像是狗啃的一样的抽象的素描线段,再扭头看着顾为经的纸面。
啪哒……
她破罐子破摔的摁断了铅笔的笔芯,腮帮子像是胖头鱼一样气鼓鼓的鼓了起来。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都是同学,这差距也太大了吧。”蔻蔻在心里直哼哼。
她望着顾为经,两只眸子里蓄满了清亮的神彩。
二十多分钟后。
顾为经停下笔,舒张了一下手指,这种通过规范性练习收获经验值的感觉,让他有了一种在游戏里打怪升级的感觉。
一口气干掉了十五个小格子,他甚至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不满足感。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家自己再画点类似的格子增加些练习量的时候,一张纸被推到了顾为经的眼前。
“喏,大神,帮个忙喽?”蔻蔻歪着头说道。
蔻蔻本来就是对待事情三分钟热度的那类,从来就不属于班上的好学生。
她被瓦特尔教授所展示的侦探猫插画的精彩细节勾起了热情,短暂练了两笔,就又被挫折感打败了。
蔻蔻尝试着抢救完刚刚的恶果后,便已经彻底对这种枯燥的练习失去了兴趣。
“可是……这种练习还是要自己做,效果才好。”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提醒道。
他现在手感正热,并不太介意帮小姑娘做个作业啥的。
然而,这种练习枯燥归枯燥,对基础差的学生,依然很有裨益。
“姑奶奶我是那种在乎作品集的人嘛?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子坚持认为女孩子要有点艺术细胞,我才不读美术呢。”
蔻蔻双手托腮,一脸对封建家长的抗争与批判:“到时候,在国外找个和缅甸政府有合作的学校混混学历,或者干脆直接在仰光读大学就好啦。”
同样属于在学校里受欢迎的姑娘。
蔻蔻和莫娜互相看不惯的原因并不单纯是因为漂亮姑娘之间的天生不对付。更多的是她们本身的性格就很不一样。
与家里开规模不大的首饰店,做事处处都透着认真执着的莫娜相比,出身本地显贵家庭的蔻蔻显然多了些大小姐的脾气。
她没有来自生活和社会的压力,日常学习随心所欲,更加任性。
热情来了喜欢的不得了,过两天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蔻蔻不仅学美术,有舞蹈的底子,空闲时听说还曾练过击剑,下过国际象棋,报过烹饪班,唱过声乐……反正她的履历上有一长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技能,大多数都无疾而终。
“帮个忙嘛,好不好!”
看见顾为经犹豫,蔻蔻可怜巴巴的祈求道:“要我自己画完不知道要画到猴年马月,晚上拉拉队还有排练呢。”
“我是队长,要是迟到了,哼,有些小贱人肯定会在那里阴阳怪气。”蔻蔻眉眼凌厉。
相比于美术,蔻蔻其实更喜欢舞蹈,要不是她老爹固执的认为——“女孩子家家以色娱人,算什么样子。”
蔻蔻小姐估计当年上的就是舞蹈班了。
从这一点上说,蔻蔻一直批判她那个做仰光警督的老爹是个封建老古板,倒也不算错。
“好吧。”
顾为经接过蔻蔻的素描纸,拿出削笔刀准备重新削一下铅笔。
“用我的,用我的。”
蔻蔻明显雀跃了起来,她塞过来一支铅笔,笑嘻嘻的说道:“谢谢啦,以后我的课堂作业就靠你罩了,大神。”
公共美术教室的座位分布的较为空旷,他们之间的低声交谈并不被外人所听见。
课堂作业被承包了出去,蔻蔻欢快了许多。
她嘴上轻轻哼着某首不知名的英文歌的调子,在自己的随身小包里掏了掏,摸出来一个玻璃罐子。
玻璃罐子不算大,只有一个矿泉水瓶的大小。
里面装着小半瓶表面纹理颜色近似于华夫饼的小熊饼干,看上去煞是可爱。
“我也不白让你替我做作业,请你吃饼干啦!诺,我自己做的。”
蔻蔻拿纸巾擦了擦手上沾着的铅笔上的石墨粉,用拇指和食指从玻璃瓶子中夹出一块饼干。
“你继续画画,我赶时间呢,张嘴。”
不等顾为经反应过来,身侧的姑娘就像喂街边流浪猫一样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块饼干。
顾为经笔尖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蔻蔻一向很大胆,无论是面对同性还是异性,都很容易表现的非常亲密。
以国际中学的开放的校园气氛来说,这也远谈不上出格。
可是当那双涂着粉色蔻丹的指尖在自己的鼻端略过的时候,他身上的肌肉还是有片刻的僵直。
下一秒,
顾为经就不再感到尴尬了。
因为有一股呛人的感觉顺着口腔直冲气管,他整个人的像是被迎面来了一记拳击手的重拳。
脑海中一阵空白,只有一股辛辣的香辛料味道充盈着他的嘴巴。
顾为经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喂,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上厨艺课了,可你这个反应也太过分了吧,有这么难吃么。”
望着顾为经四处找水的举动,蔻蔻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她给自己嘴巴里也抛了一粒饼干。
随便嚼了两下,女孩同样变了脸色。她苦着脸,在一边的纸巾中吐掉了口中嘴里的饼干。
“抱歉抱歉,应该放错了胡椒粉,该死,我果然搞错了菜谱的计量。”蔻蔻连声道歉,递来一瓶矿泉水。
见鬼,
顾为经觉得自己果然不应该轻信,蔻蔻的半吊子烹饪技能。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画展构图
顾为经稍微一用力,就又用铅笔消灭了十来个小格子。
蔻蔻伸头往讲台上瞄了一眼,见老师并不在教室里,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侧过头,把右手手腕枕在自己的腮帮子下,懒洋洋的刷着手机,时不时的瞄一眼自己的作业纸进度。
这种近距离大大方方的观看,哪怕她对顾为经的速度已经感到麻木了,依旧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老实说……你这对素描技法用笔熟练程度,远远超过大多数同学了吧。”
蔻蔻眯眼,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你的上色速度,和刚刚老师在讲台上演示的时候,都差不多。”
“严格来说,还是差一点的。”
顾为经旋转了一下铅笔,开始处理这张素描纸上最后一处空白。
瓦特尔老先生是德威中学的资深美术教授,放眼整个仰光,都属于素描水平最棒的那类。
顾为经开学后,曾经用【书画鉴定术】扫过几眼学校展栏里的教师作品。
瓦特尔教授的素描水平系统面板中能达到职业一阶,经验值大概约在4500上下。
已经相当接近职业二阶的水准了。
单纯从数值的角度来说,顾为经其实还是要有所欠缺的。
“瓦特尔教授之前展现的应该不是他速度的极限,并且他是站姿弯腰在投影机下画的,也会对用笔发力有影响。”
顾为经想了想,解释道:“我要追上瓦特尔老师的水平,应该还要过些日子。”
“过些日子……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就好像说下午去校门口喝杯咖啡,瓦特尔老师可是欧洲美院名校毕业的呢!顾同学好大的口气。”
蔻蔻挑眉作不屑状:“果然秒杀我们这些同学已经不满足了,哼哼,这就准备挑战老师了。”
顾为经没想给小姑娘解释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专心完成给最后一个小方格上调子的工作。
顾为经察觉到,
现在获取经验值的速度相比于刚开始的练习时,已经开始轻微下降了。
若说一开始做这样的练习,能够达到和发动门采尔技能时,几乎相似的获取经验值的速度。
经过了这三十个格子的练习后,他获取经验值的速度大概只有最初的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
这不是坏事,
只是因为顾为经有职业画家的底子,弥补自己用笔细节不足处的速度很快。
估摸着,再练一个来月,他应该就能做到全然随心所欲的控制线条的长度的状态。
到时候,
在边际效应的影响下,这种练习收获经验值的速度可能就会退化到和正常的素描画法差不多的地步。
想想也是,
如此的简单练习,要是一直能保持着这样高效的提高不衰减,发明这种方法的瓦特尔教授,也不会只是能在仰光这样的小地方当个高中老师。
他本以为谈话已经结束。
蔻蔻下一秒却忽然挥了挥拳头:“不过嘛,我还是相信能坐礼宾车去Bistrot1836享受奢华晚餐的顾公子的能力的,加油加油。”
顾为经疑惑的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某人不是说碰上宾利是巧合么?去高级意大利餐厅包场吃饭也是巧合了?”蔻蔻不答话,撇嘴指责:“骗子。”
“你跟踪我?”
顾为经不快的皱眉,这个小八婆好奇心也太重了吧。
“这倒没有,别生气嘛。”
蔻蔻笑眯眯的把手机推了过来:“给我写作业不亏的,虽然饼干做的不好吃。但这条情报就值回票价啦!”
“你小女朋友背着你和别的男人吃烛光晚餐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这要是我,我可忍不了呐。”
蔻蔻眨巴着大眼睛通风报信。
顾为经接过手机,发现那是一个抖音的TikTok国际账号,叫做【Mona'sPaintingCottage】(莫娜的绘画小屋)。
他当然认识这个账号。
顾为经还是它的直播间管理员呢。
TIKTOK账号是顾为经和莫娜一起创立的,源自学校里“互联网艺术营销”这节选修课的课后作业。
如今网上媒体这么发达,艺术工作者们的工作方式早就不吃呆在画室里,自顾自闷头画画这一套传统了。
早在千禧年以前,欧美的高端职业画家们基本上都有专人运营的自己的官方账号、个人网站,BBS主页啥的。
如今更多了油管频道、抖音直播等诸多内容。
酒井大叔和胜子小姐在INS上的工作室照片墙,以及树懒先生的播客沙龙,都属于此类。
德威学校早早开设了相关的选修课。
他们上十一年级的时候,莫娜判断将来搞艺术做自媒体营销有前途,于是拉着顾为经报了这节选修课。
老师要求每个学习小组都要在油管、抖音、或者Twitch(外国直播平台)三者任选其一,创建一个自媒体账号。
以观众浏览量来核定期末成绩。
靠着莫娜长的漂亮,他们的账号在学期末的关注人数超过了一万人,还有一条视频的播放量超过十五万人次。
是唯一一个在那堂课上拿到了A+的学习小组。
学期结束后,他们两个一直将这个账号运营了到了今天。
今年春节的时候,账号的粉丝数量刚刚超过三万七千人,对于中学生来说,很不错了,偶尔还能接到一点本地的恰饭商单。
这让他那个同样喜欢拍短视频,梦想当个视频网红的堂姐顾林非常嫉妒。
顾为经发现莫娜上周五晚上更新了一条新视频。
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收到相关的提醒?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TIKTOK,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收到新视频的提醒,在他为数不多的关注列表里,原本被置顶的他们在TIKTOK账号也消失了。
顾为经手动搜索“Mona'sPaintingCottage”这个账号名称,却根本找不到对应的信息。
如果不是软件出了问题的话。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答案……他被莫娜解除管理员权限之后,给直接拉黑了。
所以他才搜不到任何的有关信息。
顾为经短暂沉默了片刻,他拿起蔻蔻的手机。
他先点开Tiktok的作品栏,向下简单滑了一下。
这个账号他们主要做的是艺术分享类栏目,偶尔会发些艺术生的日常生活,还有一个给初学者做的五集蜡笔画新手入门系列视频。
与树懒先生的高端播客栏目不同,顾为经和莫娜的视频深度较低,观众们更谈不上专业,其实大部分是看漂亮小姐姐来的。
顾为经往往只负责视频的策划、录制和剪辑,他只在很少的几期视频中,出过镜。即使如此。
莫娜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要清除生活中一切有关顾为经的痕迹。
抖音里为数不多的几期,有顾为经相关内容的视频都已经被下架了。
原本账号的主页上的个性签名——“莫娜和她的好朋友顾为经为大家分享有趣的美术生活。”
也被更改为了——“新生活,新开始,我的全新艺术旅途。”
顾为经点开上周五,莫娜发布的新视频。
才过几秒,他便明白身边的蔻蔻,为什么知道自己星期五去使馆区的高级意大利餐厅吃饭了。
没想到这么巧,
在自己和那位美泉宫的会计小哥在二楼讨论合同细则的时候,莫娜也正在楼下用餐。
她为此拍了一个小视频,来记录这家被评选为米其林二星的,意大利餐馆的菜式。
视频开头的镜头,专门从餐厅门外一排带着各国大使馆标志的官车上方扫过,最后落在了那辆他乘坐的蓝色宾利上,给了一个十几秒的特写。
“Hello,myfriends……”
莫娜对着正在看视频的观众们解说,Bistrot1836是仰光最有名的餐厅,以提供最正宗的意大利菜闻名。
这家餐厅经常有各国的外交人员以及国际明星或者富豪前来用餐,今天就有一位不知身份的Bigwig(要人大亨)包下了整个二层。
她暗示性的指了指门外的那辆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豪车,抿着嘴,带着些许炫耀的说道,她今天是和朋友来这里吃饭的。
镜头中出现了杰瑞阳光帅气的脸。
顾为经点开评论。
“哇!一磅的牛排换算一下要300刀,这简直是抢劫啊!学艺术的果然都是有钱人。”
“富婆、富婆,求包养!”
“这家餐厅的位置可是相当难订的呢。虽然不是三星米其林,可我关注的好几个百万粉丝的东南亚探店旅行播主,都没有订到这家Bistrot1836的座位。”
“之前那个和你合作的小哥呢?我看到有关他的内容似乎都被删除了。你们闹矛盾了吗?”——这条提到顾为经的评论,昨天被UP主亲自回复了。
莫娜的回复也很简洁:“谈不上矛盾,只是不合适,所以大家各自安好。”
下面则是跟着各种聊天回复。
“哇!姐妹,祝贺啊,关注你三年了。我就一直觉得他配不上你。姑娘值得更好的,现在身边这位帅哥看上去就优质多了。”一位女性老观众的留言道。
“人家两人原本也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吧……”
“我不管,我宣布,小姐姐的笑容由我承包啦!”
顾为经关闭了手机屏幕。
“真绝情呢,人家看不上你喽。”
蔻蔻玩味的舔着嘴角,在一边扇阴风点鬼火。
顾为经没有说话。
他现在的心情有些奇怪。
顾为经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指责莫娜的行为,他喜欢莫娜么?
应该是喜欢的吧?
若不是莫娜小姐一直特意表现的若即若离,他们可能早就在一起了。
但说句不好听的,从始至终,他们明面上也都只是好朋友的关系而已。
自己甚至也和酒井小姐有些暧昧。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人家女孩子绝情呢?
顾为经理智认为他不应该有多难受,可他现在心里确实不太好受。
他下意识的想要问问莫娜账号的事情,打开聊天软件,看见消息提醒,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社交好友了。
顾为经切换成了短信,输入了莫娜的手机号。
“我看到了账号的事情,莫娜,我们还是朋友么?”顾为经对着聊天框,犹豫了很久,也只编辑出来这一行字。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
“我昨天查了一下,过去三年TikToK总共的累计收益,大约有五百七十万缅币。感谢顾为经你的帮助,发个卡号给我,这些钱你要都可以归你。”
“以后这个账号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大家的人生道路不同,彼此莫要纠缠,好聚好散。”莫娜回复。
……
顾为经下午来到了好运孤儿院。
他的心情虽然有些低落,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准备即将到来的画展。
即使融和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依然显得难以驾驭,可这并不意味着现在无事可作。
距离狮城双年展的交稿日期只剩下了不到五个月。
画大画是很消耗时间的。
除了画画本身消耗的功夫之外,还有前期的构图和创意。
相比于动笔,构思灵感反而要更加消耗精力。
就算是画单纯的景物画,印象派大师莫奈也曾经为画了某座教堂,在法国一条大街上站了半年,每天就是观察教堂的钟塔在阳光下的各种变化。
经常不吃不喝,揣摩颜色的细微差别,一站就是一天。
最后差点被以为他疯了的朋友扭送进精神病院里去。
顾为经准备为狮城美术展以好运孤儿院为背景,打造一幅人物画。
人物相比于景物,更加容易体现出画家的情感。
他之前初次尝试画的那幅融合画《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就是一次这样的尝试。
画面画之所以糟糕,是顾为经的能力问题,构思上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顾为经在反复研究过那张画作之后,判断除了融合画的技法需要打磨以外,人物的情感也要下功夫。
画法亮眼,整张画的整体也要达到【心有所感】的情感水平,才能在高手如云的国际美术双年展上,十拿九稳的展获一些奖项。
而人物情感……除非他只准备在画面中收录茉莉一个小模特的身影。
否则,以顾为经对孤儿院中其他人的了解,很难达到共情的地步。
他得多找几个模特。
好在,
孤儿院中从来不缺少这样有趣的目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特刊
记者杜文上午的时候,提着一袋巧克力,就神清气爽的来到了好运孤儿院。
自从他采访计划开始之后。
杜文就忙的要死,从春节到现在,他绕着仰光各个城区跑了总计三十一家大小孤儿院,光是写作提纲就写了快五千字,给编辑部递了上去后,反响很好。
总编看完之后,大加赞赏。
尤其是那张本地中学生和艾滋女童跳舞的照片,既有话题性、艺术性,又不会像一些记录饥荒、战争的镜头一样有伦理政治风险。
简直是报刊最爱的镜头之一。
这种照片要是运作的好,完全是奔着新闻大奖去的。
总编看着洗出来的照片,笑的快要合不拢嘴了。
毒品孤儿在缅甸是大问题。
编辑部讨论后,当即拍板同意在今年的国际禁毒日之前几周,以《缅甸镜报》的名义,专门发一期相关的特刊来刊登杜文的新闻报道。
前提是他的报道成品内容够有质量。
这可是特刊唉!
连杜文都没想到,竟然能有发表特刊的机会。
纸质传媒杂志,都分为正刊、增刊和特刊三种类型。
增刊多见于杂志期刊,而且内容质量较水。特刊就不一样了,只有重大的国际新闻或者各种国家纪念日才会专门让报纸发布专题特刊。
这是比常规的头版头条都要重磅很多的特殊版面。
《缅甸镜报》更是缅甸最重要的全国性报纸,发行的报纸会迅速辐射全国几千万人口,就算是主要的政治领导人都未必各个能混上特刊。
之所以能让编辑部给杜文这个机会,除了杜文本身选取的封面新闻照片很好之外。
主要还是因为今年正好是《缅甸镜报》在当年在金三角大毒枭坤沙向政府投降之后,编辑部所发行的专题特刊整整二十五周年的日子。
算是一个对于毒品战争造成的一代人伤痛的回顾性后续报道。
报道的选题、恰当时机、那张动人的新闻照片,三者少一样杜文都捞不到发特刊的机会,只能说是努力加运气的结果。
杜文如今痛苦且快乐着。
专题特刊的新闻稿要包含大量事件相关人物的专访,内容加起来动辄上十万字以上,算算最晚交稿的时间,他的肝就开始痛了。
如果要是让编辑部其他一听说有特刊发,眼睛都开始冒绿光的记者主笔们也参与进来和他一起跟新闻。
杜文打死也不愿意。
调查记者是很苦逼高危的职业,挨枪子的,蹲号子的,被打闷棍的,绑麻袋沉江的……如今这种时候,只要多动动笔杆子,跑跑素材就有特刊发,肝痛一点就痛一点吧。
杜文这几天经常跑好运孤儿院。
这家孤儿院的经营拮据却口碑很好,来往的义工从未成年的中学生到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人员很有多样性。
方便他来做人物的背景故事专访。
杜文来到孤儿院后,像往常般随便做了一会儿活,就开始在院子里转悠,看见觉得有意思的人,就过去聊两句。
他准备的巧克力,就是干这个用的。
新闻系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的采访小技巧,男人递根烟,女人或者孩子则递巧克力,很容易就拉近关系。
杜文拿的巧克力,全是托编辑部的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不值钱,好在外面有一圈花花绿绿的洋文字母。在仰光这种第三世界国家地区,进口巧克力有些时候比万宝路香烟还有用。
他今天转了一圈,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唠了一堆,真正有价值的新闻称不上多少。
杜文正有些烦躁呢,就看见院子的角落处,那个老来这里的德威中学生,正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大的脏兮兮的胖娃娃,和对方头对头咿咿呀呀的说些什么。
这个镜头也不错。
暗地采访不适合带专业摄影机,杜文先拿出手机偷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踱着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凑了过去。
他一直对这个叫顾为经的中学生很感兴趣,也蛮有好感的。
遗憾的是,这家伙平时很沉默。
除了对待孩子们的时候,不太愿意说话,只是一个人画画。
杜文关于对方的多数消息,还是通过孤儿院的那位女院长打听到的。
“小哥,小哥,你吃巧克力不?”他抽出一条牛奶口味的三角巧克力,递了过去。
杜文只能尝试着套些近乎。
人家是德威这种贵族学校出来的富家公子,吃过见过,他也不太期待自己送巧克力这样的小把戏有什么用。
不过,
这一次,顾为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
顾为经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膝盖上胖孩子看向巧克力渴望的眼神,便接过巧克力。
他撕开锡箔包装纸,掰下一块塞进娃娃的嘴里。
“这孩子什么情况?”
杜文见有戏,凑了过去,开始攀谈了起来。
他为了了解顾为经随意找了一个话题,但这个胖娃娃确实看上去不太正常的样子。
发育早的孩子往往十个月左右就开始学习说话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开始上小学了,可是对方手中的胖娃娃却依然嘴里含含糊糊的吐字不清晰。
“他的名字叫【布稻】。”顾为经托着胖娃娃叹气。
此间很多孤儿都是被人遗弃放在孤儿院门口的,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缅甸文化传统有名无姓,取名也较为随意。
女院长习惯用花朵的名字给他们取名。
就像那位茉莉小姑娘一样,布稻是缅甸的国花紫檀花的缅语音译。
“带他看过医生,诊断有自闭症和轻微的语言障碍,理论上可以通过陪伴和特殊的干预矫正治疗达到和正常孩子一样的效果,但……”
顾为经耸肩。
世界上对于自闭症儿童的专项治疗其实很发达了,只是很贵。
在欧美的发达国家,一节专业的三小时儿童专家一对一自闭症矫正课一千美元起步,一周要上三节。
足以让没有买相关保险的中产都心颤。
缅甸就更不必说了。
语言障碍也不像茉莉的艾滋病一样,有联合国的专项拨款,这种治疗花销是一家孤儿院负担不起的。
只能让义工多加陪伴。
“布稻,谢谢这位给你巧克力的叔叔?”
顾为经将胖孩子举高,对着一边的杜文。
小家伙看上去很不愿意说话的样子,顾为经也不着急,他耐心的提醒了好几次,娃娃才从嘴中小声的嘟囔了些什么。
“我要画张画,看上去你现在没事,方便抱抱他嘛?”
顾为经觉得自己对这位小模特了解的差不多了,可以开始动笔,就向一边的杜文问道。
想要和顾为经拉近关系的杜文,没有拒绝。
顾为经拿出画板和钢笔,顺便把刚刚杜文给自己的巧克力又递还给了记者。
“和布稻说一会儿话,就奖励他一颗巧克力。嗯……最多给他吃三颗,院长说他要换牙了。”顾为经一边轻轻拍开胖娃娃伸过来想要抓削笔刀的小手,一边开始在画纸上勾勒布稻的外貌。
同样是小孩子,胖娃娃有自闭症,可好奇心还挺重。
至少在顾为经画画时的表现远远没有茉莉小姑娘乖,总喜欢抓来抓去。
他给茉莉画画,从来就不需要让别的义工帮忙看着茉莉。
杜文尝试着和这个胖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就想要放弃了。布稻很不愿意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含糊一片,他根本就听不明白。“要多说话才有糖吃。”
顾为经抬起笔,先对胖娃娃说了一句。
然后转头看了杜文一眼,解释道:“他在管你要巧克力吃呢。耐心一点,其实你就能听明白布稻在说什么。”
“他的发音正常孩子不太一样。”顾为经示范道:“我教你,他的卷舌音会发'唑'的音,爆破音……”
杜文其实心里挺佩服这个德威的中学生的。
无论为富不仁或者富长良心这两种说法哪个更对,这个男生对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们确实都很有耐心。
身为记者,杜文更清楚,相比于很多公式化的主旋律报道和作秀式的慈善捐助,这种充满温馨细节的故事,才是更能打动读者的新闻。
“真是好人有好报,一篇《缅甸镜报》特刊的专题报道,仰光市长都能羡慕的哭出来。”
其他的不敢说。
这种能靠着在孤儿院做善行,登上一个国家主要新闻特刊封面的高中生,你就算成绩跟狗屎一样,拿小十万美元的全额奖学金上斯坦福、剑桥这样的欧美顶级名校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毕业后更有的是各种NGO(非盈利性组织)抢着用高薪来聘请你。NGO只代表组织本身是非盈利性的,高级管理人员薪资待遇可不低。
只要不犯大错,说一篇报道吃一辈子,毫不夸张。
“哼哼,看上去风清云淡的高冷样子。小鬼,你要知道我正在干啥,怕是要激动的抱着我的大腿痛苦流涕的感谢呢!”杜文心中自鸣得意。
“小哥,听院长说你们家是开画廊的?仰光没有很大的画廊买卖吧。”
杜文攀谈道:“外交官大道上那家'金色村庄'还是'古丽画廊'?”
走街串巷的调查记者对一个城市熟悉程度不次于出租车司机,尤其是文化产业相关领域。
他随手报了几家仰光城里最大型的画廊的名字。
“不是。”顾为经摇头。
“不是?”
杜文疑惑,仰光画廊上的了台面就没几家。
他不记得还有啥值得称道的大画廊。
莫非是家中的生意在别的城市?
等等,其实倒也不是没有真正的大生意。
消息灵通的记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杜文后退了一小步,抱着胖小子的手都不由得紧了一些。
“你……您不会是豪哥的子侄吧。”他此时神色无比的复杂。
“这倒不是。”
顾为经抬头望了杜文一眼,知道对方想岔了。豪哥这种声名赫赫的黑道教父,普通人就没有不畏惧的。
“我们家的画廊叫顾氏书画铺,在仰光河河畔,相比于您提到的两家画廊,会经营多些中国画的生意,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顾为经随口给家里的店铺拉了句生意。
杜文拿起手机,在Google地图上搜了一下。
他看了看上面的店铺介绍以及展示橱窗,发现是一家体量很小的私人画廊,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是黑道大亨的公子热衷慈善,这种新闻报道发出去,实在太黑色幽默了。
“看上去收入不是很多的样子。”
杜文望着谷歌地图上的店铺主页。
非常小的一个门面,这种小画廊正常来说收入不会太高。
“愿意送你上德威,你们家长够舍得的呀。”他旁敲侧击着顾为经的家境。
“是很贵,但我有助学款,有什么问题么?”
顾为经奇怪,他遇上这位戴眼镜的义工好几次了,对方似乎总是对自己很感兴趣。
“没有,没有。”
杜文微笑的摆手。
他简直不要太满意喜欢这个答案,杜文准备托关系找人查查能不能拿到德威的助学金名单。
穷好啊,还是穷点好。
如果这小哥说的是真的,拿着助学奖金的品德优秀的好学生天生比乐善好施的富家公子能让普通人产生共鸣的多。
顾为经画完了手中的线描速写,成功达到了【心有所感】的评价。
在任务栏完成进度加一的提示音中,他将画好的钢笔画收入了一边的文件夹中。
顾为经现在既是在为画展收集人物素材,也顺便可以加速线描任务完成的进度。
“大叔,你为什么总来孤儿院呢?”
他重新拿出了一张素描纸,孤儿院中不能只有小孩子,这些义工也是需要收集的模特素材。
“哦……我女友是个奉行丁克主义的教师,但我挺喜欢小孩子。”
杜文脑海中重复一遍他设计好的履历,随口说道。
所谓“丁克”就是不愿意生育的情侣夫妻。
这种理由在孤儿院的义工中很常见。
顾为经画画时和这位大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他总觉得对方说的不是实话,像是在背剧本,至少自己的就不太找的这位大叔的人物情感。
他也没有多问。
这个大叔虽然有些古里古怪的,还总喜欢凑到自己身边。但愿意来孤儿院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坏人。
拿怕只是单纯来打卡发社交媒体的网红,只有捐款和帮助是货真价实的,也无可厚非。
“画的不错,这张画能给我嘛?”杜文看着顾为经自己惟妙惟肖的样子,有些心动。
“你要想要的话,找院长捐十五美元或者三万缅币,这张画就归你。”
顾为经没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采风时遇上观众模特索要作品是很常见的事情,直接拒绝容易发生不愉快。
顾为经不在乎这点钱,但是如果有野心立志当个严肃艺术家的话,成名前有作品大量流出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维持艺术品的稀缺性,很多大画家每年才会往市场上放很少的几张作品。
顾为经还远没有到考虑这个的时候,可也不愿意别人随便要,就把自己的画给出去。
所以,才有十五美元这个门槛。
自己爷爷顾童祥人生中的第一幅画就卖了这个价钱。
绝大多数普通人,是不会认为一个中学生的作品值这个价的。这就帮顾为经打发了大多数的索取。
“15美元?大金塔前给人画素描的街头画家一幅画只卖2美元,小哥你真黑心。”
果然,
杜文听到这个价格有些不乐意。
十五美元在本地不是小钱。
他一个月报社的工资换算下来也就不到一千美元的样子,在缅甸绝对算高收入,好运孤儿院附近的工厂不少工人只能挣的这个的十分之一。
可一幅默默无闻的学生素描就要收他半天多的工资,杜文还是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的。
“大叔,我本来也没想卖画,你可以不买。”
“切,不要就不要。”杜文抬起头,也傲娇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角构图法
顾为经看了看天色。
觉得今天的素材采风收集的差不多了,他挪动了一下画板在院子里的位置,固定了一张大写的素描纸,开始设计画展作品的草稿。
油画艺术家们画画时的习惯不一样。
有些人喜欢严谨繁琐的流程,先在素描纸或者亚麻画布上画出5:1、8:1这种小尺寸的素描草稿,然后将它等例放大临摹在正式的画布上,确定整体的线条造型。
接着根据这个造型,画出初步的底图和初步的颜料色彩关系,最后才是正式的绘画。
也有些豪放潇洒的画家,会连线条造型都不打,直接就用画笔沾着油料或者丙烯在画布上开始作画。
两种选择没有高下之分。
更多的是个人的使用习惯和画法流派所决定的。
以参加狮城美术展的作品标准,职业画家才算入门。顾为经不敢托大,还是希望能从最基础简单的方式一点点的构思。
他凝视着这家老教堂的院子片刻,用铅笔在纸面上定了一上两下三个基准点,在草稿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三角构图法,
这是油画中非常常见的构图方式,画面的主体高点和两个低点的边界形成了一个金字塔般的三角形。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欧仁·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以及热里柯的《梅杜萨之筏》这些名画都是这样的构图。
顾为经之前《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那张画,单纯的是想要实验画法,没有这么多讲究。
而想要参加画展,构图就要花些心思。
他准备以教堂院子里那尊破败残缺但依旧称得上高大的圣母塑像作为画面的后景以及三角形构图的顶点。
左右两边低点则是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
三角形顶点和底边两角之间的过渡,则用身材更高的成年义工来填充。
整幅画绘制人物群像,会有大约七、八位主要人物,大概包括两三个成人义工和五六个孩子。
“这里的空间是圣母像,光从塑像头顶打来,右侧是大槐树……嗯,偏左的位置是坐在马扎上的看门人阿莱大叔在给茉莉洗头发的形象,无论是人物关系,还是身高比例,都很合适。”
顾为经在素描纸面上简单勾勒出魁梧看门人的侧脸,缩略草稿只需要画个大概的轮廓就够了。
他画了二十分钟的时光,空白的纸面上就被各种比例线条所充盈。
“三角形构图法,唔,画面很扎实啊。”有人用惊讶的声音说道。
在外面画画,难免会被人围观。
然而,看热闹的人居多,能有专业的艺术眼光的人却少。
能一语道出他的构图思路,这让顾为经不由得微微侧目。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绅士,穿着浅棕榈色的立领夹克衫,文质彬彬,看上很儒雅。
他似乎是来孤儿院视察的领导,身后跟着拿着公文包带着金丝眼镜的秘书,还有着一位穿着高阶警官的衬衫制服的政府官员随行。
人群的最后方,孤儿院的女院长则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
神色拘谨而讨好。
“小顾。这位是陈林生,陈先生。他去年刚刚接任的缅甸慈善商会的主席,也是仰光莱雅达区最大的那家和丰田合资的汽车工厂的投资企业家。”
女院长转过头向着中年人介绍到:“小顾是我们这里的义工,学画画的,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陈先生懂画?”
顾为经问了一句,他隐约对这个近两年经常出现在仰光报纸上的名字有点印象。
“学过,年少时想过当艺术家,可惜那时的东南亚这片是一洼碱土,兵荒马乱的没有当艺术家的环境,反倒是做生意闯出了些名堂。”
企业家似乎陷入了感慨。
“不好意思,大叔,我现在想安静的画画。”顾为经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先生是个大企业家不假,不过他对对方无欲无求,所以也没有特意结交讨好的打算。
他不再和对方说话,低头继续在纸面上研究画面构图。
顾为经总觉得,目前的结构设计还不完美。
拿着公文包的秘书露出了不快的神情。
缅甸政商关系复杂,但做生意做到了陈老板的地步,黑道白道都得老老实实的捧着,手缝里随便露出一点钱,都能在一个地区经济掀起极大的变化。
这个年轻人,太不懂事了。
“这是哪来的学生啊?他家长呢。”秘书皱着眉头望着身边的女院长。
“啊……小顾是好孩子,就是性格安静了些,您别见怪。”女院长有些担忧的帮忙遮掩。
这行人来路很大。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都不需要这位陈老板有什么表示,光是他的秘书要是不高兴,都够让普通家庭喝一壶了。
“好了,好了,和孩子计较什么,这才是艺术家的性子嘛。像我们一样,掉进了钱眼里,那股伶俐和聪慧早就被铜臭给磨没了。”
陈先生并不见怪,反而很欣赏顾为经的性格。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顾为经,看着他衣服上的校徽。
“原来是德威的学生啊,我还和你们的校长吃过饭呢。”陈先生认出了这家仰光最好的艺术中学,扭过头看向身边的警督,“老弟,我记得你女儿也在德威学画画,对吧?”
警官明显愣了片刻,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微微点头:“是的,陈先生说的没错,确实在德威念书。”
他扭头望着画架前的男生,思忖了片刻:“小顾,你是……顾为经么?”
“嗯?叔叔您是?”
顾为经疑惑,没想到这里还能碰上认识自己的人。
“蔻蔻是我女儿。”
警官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顾为经,“她在家里提起过伱几次。”
“哦,原来您就是蔻蔻那个……”
顾为经及时住嘴,好悬没下意识的把蔻蔻经常挂在嘴上的“封建老古板”的评价吐出来。
“原来都是一家人嘛……咦?”
看见顾为经似乎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学艺术的岁月,陈先生对他很感兴趣。
他站在顾为经身边望着对方的画架片刻,目光落在一边展开的文件夹之上,轻轻咦了一声。
善于察言观色的秘书已经为老板拿起了文件夹。
陈先生翻了几页夹在其中的钢笔画,神色便认真了许多:“厉害,现在年轻人的水平真的不得了啊。”
“有多了不得?”蔻蔻的老爹好奇凑了上去。
高端富商喜欢玩艺术,这在古往今来任何国家都是通用的准则。蔻蔻的老爹更知道,陈生林不同于那些拍藏品回家单纯为了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甚至在欧洲有自己的私人小型美术馆,珍藏着一批百万到千万美元的量级的名画。
艺术眼光毋庸置疑。
缅甸、泰国、马来这类东南亚或者不少非洲国家都这样。
穷的人极穷,富的人富的超出想象。这样的大企业家,仰光政府上上下下都要讨好巴结着。
他陪伴陈老板投资考察了这么久,很少会见到对方对一个人露出如此感兴趣的态度。
“这个年纪,用笔肯定下过极深的苦功,画法融合了东夏白描和欧洲素描的特点,野心不小,画的更好。”
陈生林摸挲着下巴点评道:“更难得的是,这些画有几张是有神的。”
“有神?”
蔻蔻的老爹似懂非懂的点头:“还别说,确实有几张看起来像活的一样。”
“真好,看到这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总感觉自己老了。不过小伙子……你的速写画的不错,这张大画的草稿构就则可以说道说道了。”
陈生林并未过多的解释,而是抬起头,盯着顾为经手边的草稿。
“怎么说?”
顾为经思索了片刻,还是问道。
他也发现身边的陈先生确实是行家。
对方不仅能看出他的钢笔速写融合了白描和素描两种画法。
更难得的是,能说出自己那几张“心有所感”的作品精髓。普通人能像蔻蔻的父亲一样,单纯的觉得漂亮,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有些呆板,缺乏活力。”
陈先生以一个资深艺术品收藏家的身份评价道。
“这确实是三角形构图法的弊端。”面对对方指出的问题,顾为经老老实实的承认。
物理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图形。
视觉艺术上也有相同的理论,采用三角形构图法的油画画面四平八稳,几乎不会有大错。
可中庸也往往意味着各方面都不够出彩。
成也稳定败也稳定,如果画面过于稳定画面就失去动感和活力,显得很古板陈腐。
因此,这个构图法也被更多的运用在人物的肖像画上。
“您有什么好的见解么?”
“把圣母像稍微往右移动一些,与大槐树形成左低右高的斜线,正三角形变成斜三角形,画面就会生动许多。”
陈先生思考着:“小伙子,我看你的草稿标注,想以圣母像为中心点和光线照射的方向的构思,是受了宗教画的影响吧。冒昧的问一句,你是教徒么?”
“是受了宗教画的影响,但我不是教徒。”
顾为经摇头。
缅甸是佛教国家,总人口的90%以上都是佛教信众。
顾家依然保持着东夏文化的宗族先祖祭祀的传统,除此以外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
顾为经不是佛教徒,也不信仰天主教或者新教。
但人家说的没错,顾为经如此设计的画面构图确实受到了很重的宗教画的影响。
在艺术领域,宗教画从来就占据了油画之类的严肃绘画领域的半壁江山。
文艺复兴以前的蛋彩画时代就不用说了,基本上除了贵族肖像画就是宗教画,几乎没有第三种绘画内容。
一直可能到二十世纪,宗教画都是非常主流的画法。
诸如兴盛一时的拉斐尔前派这类讲究追求灵魂纯洁的复古画派,很多画家都是专门画宗教类道德说教画的。
圣母像更是一个很有代表意味的象征物。
非常经典的油画构图方式就是,一束窗外的光从卧室床边摆放的圣母像上照射而来。
映照在被富家子弟包养的情妇、娼妓或者赌鬼、强盗等等类似的人物脸上。
于是她(他)在圣光中,骤然醒悟自己道德的堕落,泪流满面,慌忙祈祷。
顾为经构图原本并不是想要宣扬神爱世人这类欧美大众普世观念。
他只是看过的这样作品实在是太多了,已经形成了足够的思维惯性。
此时面前的景物构图,包含圣母像这种经典的油画元素,就像看见数学公式的条件反射一样用了出来。
“太老套了,也太平庸了。没有新意,构图没有自己的灵魂。不过是对于欧美画家的东施效颦而已。”
陈先生望了眼顾为经的草稿,淡淡的说。
“如果我是收藏家,我是不会为这种透着匠气的构图付款的。人无法否认自己的出身,小伙子,你就算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欧洲人,欧美艺术圈也不会接纳你。”
这句话说的有点难听。
顾为经却一点也不生气。
陈先生并没有敌意,人家只是单纯在陈述事实而已。
“您有什么能教我的吗。”面对真的有很高艺术素养的人,顾为经从来是很恭敬的。
新加坡美术展的评委团中,也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资深收藏家。
陈先生所想的,也很可能是他们所想的。
“光,我要是你……”
收藏家陈生林端详着画面,在素描纸上点了点,“我要是你,我会喜欢将画面的光从右侧圣母像的反方向打过来。将明暗色调完全反转,让圣母塑像完全隐没了阴影中。”
“这样?”
顾为经思考着。
这么玩色彩关系,扔到中世纪搞不好能上火刑架,不过现代艺术大体上包容性还是挺强的。
比这种艺术创意更加“大逆不道、愤世嫉俗”的有的是。
只要不是一些意识光谱非常保守主义的地方,在新加坡美术展上政治正确上的风险其实不大。
可为了追求新奇的构图,这样做会不会有些太大胆了?
“小伙子,你想过在外国人眼中,仰光是怎么样的地方么?”陈先生似乎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三十七章 5%的发达社会
像很多殖民地相似的往事,在历史的上一页,缅甸的旧首都仰光曾经是一座非常繁荣的城市。
这里是东南亚的中心,地处印度洋和太平洋的交汇处。
北临东夏,西通印度,东方是生产橡胶和谷物等战略物资湄南河三角洲,南方则是繁华稠密的国际航道。
美丽的宝藏自然会引来强盗。
于是,殖民者来了。
欧洲的军队占领了这个国家,爱德华七世麾下的红衣火枪兵在《掷弹兵进行曲》的激昂旋律中,将缅甸封建王朝的末代君主打的屁股尿流,逃亡他乡。
对于缅甸来说,这是漫漫千年封建王朝时代的最后终结。对于当年正值光辉顶盛的日不落帝国来说,这却只是一次平凡的胜利。
无论是在印度,还是大清,马来西亚,从东亚到中东再到非洲,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相似的事情。
战争、殖民、掠夺……
飞扬跋扈,朝而复始。
“仰光是一座堕落的高贵之城。”
陈生林笑了笑:“我无数次的听到欧洲来这里的合作伙伴或者考察团,和我说过类似的评价。”
“这座城市在一百年以前,如果从高空俯瞰,夜晚璀璨的灯光并不弱于魔都、东京、大坂。那时的狮城和这里相比,更不过只是一个水手脚夫构成的贫民窟。”
陈生林轻声说:“他们总是更怀念过去殖民者日记上的那个仰光。”
诚实的来说。
殖民者们并未以竭泽而渔的姿态劫掠这里,而是对仰光进行国际象棋棋盘式的网格城市规划和工业改造,从而将这个城市风貌完全改变。
倒并非是欧洲人的善意。
而是英国人野心勃勃的希望把仰光建设成“东亚的新利物浦港”。
早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议院的设计中,缅甸将和远东的印度殖民地连成一片,用以阻碍中南半岛上虎视眈眈的法国佬们在亚洲版图上扩张的脚步。
他们以建设本土般的投入,对仰光大加改造。
他们带来了舶来宗教,也带来了英式生活。
这里是东亚最早有电力、有铁路、有冰镇啤酒和冷冻牛排售卖的地方。
大量的欧洲人来到这块土地。
毛姆曾在这里定居,乔治·奥威尔一边和殖民地文官们讨论着12000英里外伊顿中学里的马球比赛,一边在痛饮啤酒之余,写下了他的练笔作《缅甸岁月》。
而与此间仅隔咫尺之遥的法属殖民地里,20世纪最伟大的女性小说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刚刚呱呱坠地。
几十年之后,她将根据自己儿时在东南亚的见闻,写下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情人》与《广岛之恋》。
时至今日,仰光依然保留着东南亚最大的英式建筑群。
圣玛丽大教堂、总督市政厅、高等法院大楼……在仰光,连与顾为经所在的德威国际学校齐名的仰光第一中学,前身就是一家欧式的教会学校。
“他们说,这座城市在大英帝国的光辉下,曾经诞生过奥威尔和毛姆这样的大作家,是东南亚最繁荣的城市。”
陈生林低声说:“然后便问我。陈先生,英国人走后这半个多世纪,你们仰光又剩下了什么呢?”
“这里的城市名片,难道成了海络因、金三角的冰毒、腐败无能的警察官僚、嚣张的军阀与黑帮分子?倒是提供情色服务应招小姐称的上廉价优质,让人颇为回味。”
众人鸦雀无声。
“你说呢?”陈生林转头问道。
顾为经静静的听着。
他从来没有从这种大企业家的角度,思考过,仰光是什么样的城市。
欧洲的生意伙伴和你说——殖民者走后,你的城市一无是处,倒是你的同胞姑娘们很漂亮,睡起来让人回味。
就算大概率是不经意间的玩笑,其实想来也是相当屈辱的。
不过,顾为经没有接话。
人家问的是蔻蔻的老爹。
这种严肃的话题,自己这种中学生可没啥插话的余地。
“呃……仰光确实有很辉煌的过去呐。”
蔻蔻老爹听见“腐败无能的警察官僚”时,脸色就有些尴尬了。
此时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我们无能,没有把这座城市治理好,让陈先生难堪了。”
“辉煌?我不这么看。”
陈先生嘲讽的笑了笑。
“别误会,不是针对你,但把城市治理成这样,你们确实蛮无能的。”他望了蔻蔻的父亲一眼。
警督大人脸色黑的像是一口锅底。
想要发火……可是不敢。
以仰光的经营环境,绝大多数生意人,看见他这样的军警要员,怎么巴结都不为过。
然而,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做企业能做到陈先生这个地步的,地位就反过来了。
陈生林面对一个仰光警督,又不是仰光市长,根本用不着在意蔻蔻父亲的心情。
心情好就叫他老弟,心情不好当面说缅甸的官员系统无能,自己也只能当没听见。
“我只是不认同这个说法而已。殖民者的辉煌,殖民地又有什么可以与有荣焉的地方呢?就像那些特供给英国二等文官们的牛排和啤酒,又和铁道旁死去的劳工,有什么关系呢?”
陈先生的语气深沉的像是一个哲学家。
事情永远不会只有光辉的一面,殖民者更不可能是天使。
在光辉的维多利亚女王和伟大的爱德华七世闪闪发光的头像背后,是英法日在东亚大博弈棋局下,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数十万本地士兵死于战火,还有几倍于此的劳工死于改造原始丛林时的闷热、泥泞和瘟疫。
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孤儿浪迹街头。
“有社会学家喜欢把这种情况称之为,5%的发达社会。”陈先生伸出了五根指头。
“我一直很不理解这些欧洲人的想法,就像我不理解那些认为曼德拉把南非搞的一团糟的人脑海里想的是什么一样。”
“南非确实曾经是发达国家,但只有5%的精英白种人拥有发达社会的福利和生活,这样的发达与活在种族隔离区里剩下普通人无关。同样,仰光的繁华不过是殖民者的一场空中楼阁一样的幻梦,也与这里的土地本身无关。”
陈生林这次看向了顾为经。
“小伙子,你看过仰光河上的船么。”
“那些来往的观光游轮?”顾为经点头。
他们家就在仰光河的河畔之上,对河面中每日来往如梭的,载着各种外国观光旅游团的豪华客轮自然并不陌生。
“我曾读过一个有趣的说法,每艘大型观光游轮都如同仰光过去一百年的缩影。”陈生林轻拍着手掌:“十几位欧洲游客站在权力权利塔的顶端,一百五十位本地人则在他们脚下辛勤的工作着。劳动的一切意义只为了给顶层甲板上的权利者们,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很形象。”
顾为经回忆着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型观光客轮。这些豪华客轮收费高昂,游客们大多是来自欧洲的富裕阶层。他们占据了阳光甲板,在太阳椅下享用着香槟,欣赏城市的风光。
上百位船工则像蚂蚁一样团团旋转,为他们提供从擦鞋,到下船后抬滑竿的一切服务。
富豪们只记住了城市的风光,却没有人会花一点时间,留意这些船工的感受。
他们只是无人问津的工蚁。
“小顾,如果你真的想画出一幅动人的作品,就请这么构图吧。”
企业家抚摸着顾为经眼前的画纸,“万能的圣母玛利亚或许真的无所不能,但她既没有帮到这些孩子,也从来没有照亮过这座城市。”
“谢谢陈先生。”
顾为经心悦诚服的点头道谢。
他尝试着按照收藏家的建议,将高耸的圣母像移到画面的角落,重新设计构图。
才一下笔。
顾为经就感受到了不同。
画面的设计很大胆,倾斜三角形的够图也冲破了传统的构图规则的古板限制,却依然保证了画面的基本稳定。
更重要的是。
即使只是草稿,顾为经也能明显感受到画面变得更加生动了。
从一张古板的类宗教道德说教画的表现风格,变的更加有活力。
这种富有乡土气息的构图思路和酣畅淋漓的灵感解析,就算是曹老可能也说不出来。
再厉害的艺术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就很难对城市气质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黑格尔曾经评价过,绘画艺术的气质是——“一个城市的精神写照,映照出摆脱枷锁的心灵生活。”
顾为经曾经从雷·诺阿的《煎饼磨坊的舞会》感受到了旧日的巴黎,从女画家卡洛尔的听到了雷雨天老教堂里的飘渺圣歌声。
这就是绘画气质。
大画家在构图的时候,总会融入自己的理解。
因地制宜,才能更好的获得情感的升华。
顾为经离大画家的水平差的还远,但这位陈先生对仰光的理解称的上高屋建瓴,填补了自己构图上的缺失。
外出采风的好处便在此处。
他如果一直闷在学校的画室中,既无法领悟共情的重要性,也无法碰上陈先生这样有趣的人。
顾为经重新设计草图的时候,收藏家一直都没有走开。
秘书稍微提醒了一下日程,陈先生摆摆手,就没有人再说什么。
陈先生这位贵宾有这个闲情雅致看画,其他人只得老老实实的奉陪。
大家一直很安静。
倒是一边的记者杜文,像是看到了米缸的小老鼠一样,兴奋的想要和陈生林聊两句,不过迅速就被蔻蔻老爹的手下,给“请”走了。
“咦,这个给小姑娘洗头的大叔,是阿莱中校?”
蔻蔻的老爹突然“咦”了一声。
“阿莱……中校?”
顾为经疑惑,连一边的女院长都有些惊愕。
看门人确实叫阿莱,也很有军人气质。
但中校已经算是军队里序列中的高级军官了,离将军也没差几个位阶。
阿莱大叔,曾经是一位中校?
“这可是曾经的传奇人物啊,现在的VIP要员保卫部队,他就是创始人之一兼教官。要是不是当初卷入了派系斗争,现在应该已经是将军了吧,就算是转入警察序列,也会是我上司的级别。我听说他被赶出了军队,没想到如今竟然在这里看大门。”
蔻蔻小姐的“八婆”气质显然是遗传的。
一向古板严肃的警督先生,一提到高层八卦,整个脸都显得精神了许多。可惜碍于纪律,不好瞎传,只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派系斗争啊,可惜了。”
没听到什么劲爆消息的顾为经摇摇头,继续画画。
缅甸政局较乱,各种派系斗争经常发生。
成年人的世界要比小孩子们复杂的多,也残酷的多。
昔日的中校,如今看大门的跛子,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
顾为经今天原计划来孤儿院,就是想着采访侧写看门人阿莱大叔内心的。
那位卡西莫多式的沉默看门人,一看就是很有故事的模特。
可惜,他来的不太巧。
今天来到孤儿院后,顾为经就从院长那里得知,大叔带着茉莉小姑娘去仰光总医院看病去了。
茉莉有艾滋病,为了防止病毒侵蚀她的免疫系统,需要按疗程定期复查她体内血液中的病毒载体数量。
没碰上就没碰上吧,反正有的是机会。
顾为经暗暗记下了这个消息,继续画画。
不多时,新的草稿就画完了。
“就算只是草稿,但我依然看到这幅画活了过来啊。”
陈先生看着顾为经的草稿,点头轻声肯定:“将来等这幅画真的完成,一定是一幅很美的作品。”
他轻拍顾为经的肩膀。
“这样有灵气的年轻画家,才是我们走出殖民地时代印记的希望。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张画画完后请给我吧。”
收藏家制止了秘书向女院长索要顾为经联系方式,亲自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顾为经。
“你可以直接打我的手机。”
顾为经双手接过名片。
这张名片呈现素色。
没有他想象中地摊文学中绘声绘色的描绘的富豪们喜欢用金箔、铂金镶嵌出华美名片的样子。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片。
纸片上甚至什么头衔都没有,只有“陈生林”这个名字,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似乎光是这个名字的份量,就足以说明一切。
从其他围观的众人或震惊、或错愕神色难明的样子,就能说明这张名片的份量不像它看上去那样轻薄。
连蔻蔻的老爹都吃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许诺
仰光市长本人都需要对陈生林待以上宾,真正的富豪们才不会在乎一点小钱。
陈先生只是说要这位中学生的画,没说价格。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低于一辆普通小汽车的钱,警督都替陈先生觉得寒碜。
更难得的是,
陈先生竟然给了对方自己的私人名片。
就算是他,要联系对方的话,也只能将电话打到对方秘书的手机上而已。
蔻蔻的老爹都要惊叹这个小家伙的好运了。
说句不太好听的。
陈先生要是没有给钱的意思,才是真的看起对方。
人情是比金钱更加贵重的礼物,能靠一幅画搭上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的线,连东亚艺术家富豪榜上排名前列的画家们,都会欣然应许。
“抱歉,我……暂时不能给您保证,这幅画我有很重要的安排。”顾为经沉吟一下。
“不知好歹!”秘书皱眉。
他知道自己的老板看上去儒雅随和,可其实从来不喜欢被人拒绝的感受,从来只有陈先生否定别人要求的份。
橄榄枝伸给你了,是赏给你面子。
清高可以,但面对这么好的机会,还要不识趣的拒绝,就显得很给脸不要脸了。
“怎么,你不愿意卖?”
陈生林也愣了一下。
收藏家盯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判断着对方会不会是装腔作势的想要自抬身价什么的。
要是真这样,就太另人失望了。
街头卖工艺品小贩常用的欲拒还迎的把戏套路,想要在自己这样商界大鳄面前玩弄。未免真的有些不知好歹,关键还很蠢。
再说,
陈生林动了买画的念头,只是因为他欣赏这个年轻人而已。
在顾为经身上,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非常纯粹的艺术工作者的影子。
他喜欢这张画,却也不是非买不可。
中学生的作品,画的再好,又和自己所收藏的千万美元级别的名画相比,算的了什么呢?
陈生林有些不高兴。
他原本想要拂袖而走,然而,陈生林发现对方的眼神似乎很是清澈,没有一点市侩和贪婪。
“这张画真的对你很重要?给我个理由。”他耐着性子问道。
“陈先生,您喜欢这幅画,我很荣幸,可这是我准备用来参加画展的作品。”顾为经望着画架上的草稿,语气歉意而真诚,“所以暂时不方便拿来出售,至少近期不行。”
绝大多数美术展几乎都要求,画家在参展前,拥有自己投稿作品的所有权。
传统美术展本就有为艺术家和主办方销售画作的功能,甚至会在画展日程中直接穿插有小型拍卖会。
你的画都提前预定出去了,我这边还卖什么?
当然,高规格的国际画展则更高冷一些,不太愿意和金钱挂钩。
可也是有相关限制的。
而且画展结束后,参展作品尤其是获奖的可能会有专门的展期,也许还会在城市的本地美术馆里陈列几个月或者半年。
简而言之,
参加画展的作品,他现在确实不方便许诺给某个人。
“画展?”陈生林打量了顾为经片刻,“最近缅甸没有什么重要的画展吧。”
“是下半年的新加坡国际美术双年展。”
围观的群众大多没有什么表情。
不是专业的绘画爱好者或者收藏家,对这种国际美术展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
听到顾为经想要参加画展,不少人脸色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愚蠢。
换一幅其它作品参展就好了嘛。
油画卖出去了可以再画,这种讨好大富豪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
倒是懂行的陈生林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今年的狮城美术展?学生组?倒确实有这个水平,整个东南亚这么多年,周边国家都算上,能在国外美术双年展学生组参展的年轻学生,总共可能没有十人。”
“是大师组,已经向组委会提交了报名表,我的目标是获奖。”
“唔,真是有志气。”
听到顾为经的话,陈先生凝视着草稿片刻,叹声说道:“这么说,倒是我冒昧了。”
“这个啥画展……有这么厉害?”蔻蔻的老爹惊讶。
“国际美术双年展一直是大艺术家的摇篮,能在大师组获奖的知名艺术家作品。就算没有资本炒作,随随便便卖个小十万美元,应该是不难的。”
“十万美元?”
这是缅甸工薪阶层十数年的工资。
一张画十万美元,每个月只画一张,一年也是上百万美元。
警官先生挑了挑眉头,望着女儿的中学同学,不可思议的说:“就凭他?”
“确实很难,鲤鱼跃龙门便是这般。目前最年轻的在国际主流美术双年展上的获奖画家应该是唐宁,曹轩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应该也是未来国画艺术的抗鼎之人。她当年在魔都美术展获了金奖。”
陈生林对艺术品拍卖市场很熟悉,随口介绍到:“也就十来年后,唐宁女士今年在香江的春拍,媒体预计拍卖总成交额会在两亿五千万到三亿港币上下。他的年纪应该比唐宁那时还要小。”
“也就是没可能喽。”
听到陈先生的介绍狮城美术展的难度,蔻蔻的父亲撇嘴,说大话谁做不到呢。
“艺术这种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陈先生不赞同警督的说法。
“既然你这幅画要留着参加画展,就不强人所难了。我确实很喜欢你的画,你就给我画张线描吧,这种融合了素描和白描的技法,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收藏家换了个提议。
顾为经立刻拿出了钢笔和素描纸。
其他的都不算,单论陈先生对自己画面构图的指点帮助,要他一张素描速写画实在算不上什么。
熟能生巧,
顾为经现在完成一张线描速写,花不了太长的时间。
在他的流畅的钢笔笔尖之下,渐渐出现了一个中年人的轮廓。
正是对方在讲述“5%的发达社会”这个令人深思的概念时的样子。
陈先生面孔深邃,眼神凝视着远方,右手手掌伸出五根手指。
博学、深沉、温和。
像是一座哲人的塑像。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幅速写在系统的评价中,再次拿到了【心有所感】的评价。
有些人存在感弱,可能和对方做了好几年的同学,毕业后不久,就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有些人存在感强,天生就有人格魅力。
明明初次见面,却能不由自主的被他所吸引。
陈生林就是后者。
今天之前,顾为经只在报纸上看过对方的名字,仅是短暂的相处,陈先生就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听说你的一幅画要十五美元?人家嫌贵不愿意买。”陈生林捏着下巴,好笑的问。在顾为经画这张速写期间,
擅长投上所好的秘书,打听到了顾为经采风时的“规矩”,当成趣事讲给了老板听。
“陈先生当个玩笑就好了。要不然人人都要画,实在太麻烦了。”顾为经无奈。
“十五美元,以仰光旅游景点的街头画家的标准,确实贵了。”陈先生笑呵呵的说。
“是个小财迷呐,平常赚了不少零花钱吧。”蔻蔻的老爹适时的接话调侃,为企业家捧场。
“但以这幅画的水平来说……”
陈生林话风一转,顿了顿:“呵,我就不提钱的事了。”
“你画的很用心,这种有神的作品,可遇而不可得。十五美元,既糟践了这幅作品,我也拿不出手。”他摇头。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许诺。在缅甸学艺术花销很大,而且并不容易。名片已经给你了,小伙子,如果你需要金钱上的资助或者别的帮助,就打上面的电话。”
陈生林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当然,这个许诺的解释权归我所有,前提是我力所能及并且愿意做的事情。”他轻描淡写的说。
四周一阵连续倒抽冷气的声音。
刚刚对方递给顾为经名片时,警督大人只是惊讶,现在他羡慕的脸都变绿了。
“妈的,这家伙何德何能,能让陈老板这么看的起他。”
一幅素描竟然换来了这样的许诺?
用金粉画的也没有这么贵的。
陈老板的一个许诺,虽说解释权归企业家所有,但蔻蔻的老爸保证,就算顾为经现在狮子大开口的要一台法拉利跑车。
人家应该也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当然,这种许诺要法拉利,明显就属于情商欠费的不聪明行为。
警督先生盘算着,
他觉得要是自己是顾为经,他要不然把这个许诺留着,要不然就向陈先生索要对方资助自己去欧洲美院名校留学。
欧洲那些私立名校美院全都死贵死贵的。
算上生活成本,没有国际奖学金和留学补助,读到研究生真未必比一辆法拉利便宜到哪里去。
而且,这种要求不逾矩,有分寸,不仅拿了好处,还能留下一个好印象,可以长期和陈先生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
这样的许诺,落在一个中学生手中,真是太可惜了。
也可能就是因为对方是一名中学生,企业家才会给予这样的承诺。
“要是我有这种机会,让陈先生帮我在警察系统里更进一步,他会答应嘛?或者……”
脑海里畅想到种种可能性。
蔻蔻老爹警服下的小肚腩抖呀抖,不停深深的吸气,让自己不至于嫉妒的叫出声来。
“如果这样的话。我确实有一件事遇上了困难,希望您能帮我。”顾为经思索了片刻,立刻就说道。
太心急了。
秘书一边在心中悄悄摇头。
老板什么身份,他既然答应了你,就言出必践,不可能会反悔。
成熟些的处事方法应该再稳一稳,过几天再打这个电话,礼貌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陈先生刚刚许诺了要求,你就迫不及待的缠上来,吃相多多少少有点急切难看。
秘书心中也能理解。
毕竟是中学生,骤然得到这样的好处,急切一些也是正常的。
在场这些人中能获得老板的承诺,比这个小孩子表现的还不堪的有的是。
“一直装的不温不火,镇定自若,还真以为你能云淡风轻呢。”
秘书在心中好笑。
“哦?小伙子,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陈生林挑眉。
“我需要一个政府批条。”顾为经说道。
嚯!这也真敢要。
秘书先是一惊,然后冷笑。
怪不得要现场说出来,怕老板反悔,原来他的野心比自己想的还要大。
“政府批文?哦,你们家是开工厂的,还是做房地产的?”陈生林目光灼灼的盯着顾为经,缓缓摇头:“别把我当神仙,有些事情我也做不到。”
“而且小伙子,你不过是给了我张钢笔速写,就管我要这种大生意,也太贪心了点吧。”
陈生林脸色依然温和,但是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人。
“我不是贪心的想要向您索取什么土地批文这样的大生意,我想要的只是一张电气化改造的许可批文,这里至今仍然没有现代化的设施。”
顾为经轻轻跺了跺脚,指着窗边摆放着的烛台:“我想让好运孤儿院接入仰光的城市电网,却遇上了困难,拿不到改造审批的许可批文。”
自从Scholastic集团第一笔36,000美元的预付款汇入顾为经的账户之后,他的钱包里就多了一笔真正意义上的巨款。
如果算上整个合同的报价,总额更是轻易超过了十万美元。
有了钱之后,怎么花就成了新的问题。
不像之前网上接单那种零星几百美元几百美元的收入,这笔钱全部买成生活用品,一来太多了,二来也有些可惜。
就算用官方汇率,这也是两亿元缅币,足够对孤儿院进行整个的现代化翻新,提供电力,自来水等必须的生活设施。
仰光虽然日照充足,可整个孤儿院上上下下全部使用光伏太阳能电力,并不稳定,最好的方案依旧是接入城市电网。
顾为经原本以为有了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结果,周末刚刚表达出了向地方政府表达了改造意向,就被现实教育了。
仰光的官僚系统,确实谈不上清廉。
这个周日女院长才去地方电力局跑了一趟,听说孤儿院可能有了钱,各种审批部门就开始准备吃拿卡要。
顾为经向戴森咨询过这个问题。
戴森小哥犹豫了一下,表示这事办起来不难,但真的不建议对方找自己来办。
缅甸不是美泉宫事务所的传统生意范围,只在仰光有一家办公室。
高层人脉他有,但这事吧,说小不小,说大也真不大。
光是和仰光的一位主管这方面的副市长吃顿饭,不算隐性成本,仅是一些直接开销,搞不好就要比电力局小领导索贿的更多。
戴森计算了一下,报了个三万美元的价格。
他说这已经是看在顾为经是客户的份上给的成本价了,如果顾为经愿意掏这笔钱,戴森可以很快帮他搞定一切手续。
就算他把孤儿院推平了都没人管。
顾为经非常的犹豫。
首先,他不确定行贿的政治献金算不算系统统计的“必要慈善支出”。
就算算,单纯这件事,也真的蛮恶心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法拒绝的价码
“孤儿院改造,被电力局卡着施工批文?”
陈生林不过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
他笑了笑,望着身边随行的众人,其中就有莱雅达区的市政官员。
区政府下级领导在这行人中只能算是个小喽啰,没有资格像蔻蔻的老爸一样跟在大企业家左右,只能在人群外围敬陪末座。
市政官员也对中学生画画没有任何兴趣。
他原本正在指挥手下摄影师拍宣传照片,绞尽脑汁的盘算着怎么取景,既能凸显陈生林和警督大佬们的重要性,又能让自己在照片的角落处露个脸。
没想到呆着好好的,突然就有这么大一口黑锅飞过来砸在自己脑袋上。他郁闷的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脸上的汗唰的就落了下来。
“有这回事么?”陈生林语气依旧温和,眼神中却毫无笑意。
“这个我不清楚……可能这里的城市电缆系统比较老旧,工业负载又大,不太好办。”
小官僚绞尽脑汁的解释着:“我回去就去查查是什么情况,一定快速给陈先生一个交代。”
“我来处理吧。我会让命令审计院的同僚跟随此事,如果真的有腐败情况,严肃处理。”蔻蔻老爹恼火的摇摇头,瞅了小官僚一眼。
缅甸的警察系统本身就有监管审计的职能,此时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真不懂事!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警督才懒得在乎。
可今天自己的任务就是陪好陈先生。大富豪愿意在仰光多投资一些或者少投资一些,可能就是GDP好几个点的差距。
结果妈的遇上这么一出。
惹恼了陈先生,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好果子吃。
小官僚这次真的要吐血了。
这种贫民工业区的底层市井官员,没几个是完全清清白白的,真要一查到底,只是对方愿意薅掉多少乌纱帽的区别。
“唉。”
陈生林收回了目光,无奈道:“我是缅甸慈善商会的新任主席,结果让一个小娃娃给我提这种要求……真是在当面抽我的脸啊。”
“不过,一个许诺就是一个许诺。小伙子,孤儿院改造批文?”
陈生林望着顾为经:“不是我夸口,但在仰光,我能做到的事情,真不少。想好了,你就要这个?”
“嗯。”顾为经点头。
“不后悔?”
“嗯。”
陈生林心情有些复杂。
他习惯了这个城市中无数人小心翼翼的讨好自己。
他们谄媚,他们逢迎,他们脸上永远挂着巴结的笑脸。
只为能从自己手中讨得一点财富或者权利。
结果陈老板今天好不容易心情好,答应了给中学生一个许诺,对方却只轻描淡写的管自己要了一张孤儿院改造的许可文书。
在惊叹对方品德的同时,陈先生觉得有点伤自尊。
如果《浮士德》里那只无所不能的掌握改变世界伟力的魔鬼,整天接到的雇主召唤,都是些请求把小猫从树上抱下来的要求。
想来魔鬼也会过的很没有成就感的好不好。
“为什么?小伙子,你本可以要求一些更有价值的事情。我甚至可以让仰光的市中心夜晚灭一天灯,或者把你送到南极去看企鹅。”陈生林不是一个喜欢炫耀自己手中权力的人,单纯是他真的非常好奇这个年轻人脑子里是咋想的。
“看企鹅我可以去动物园。至于前者……我为啥要让市中心灭一天灯?”顾为经平静的反问。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没有贪欲的人,更容易收获幸福。
无欲则刚。
他真的没有什么需要收藏家帮助的地方,顾为经刚刚从出版集团手中拿到了一笔对自己来说是天文数字的收入。
陈先生又不是系统,不能提升自己的绘画技巧。
对于自己来说,一张孤儿院改造的审核批文,就已经是现在他最需要的事情了。
“好吧,我明白了。”
陈生林凝视着顾为经片刻,突然赞叹道:“您真是一个纯粹的人,要是我当年有你的心性,或许现在真的能成为年少时梦想的一名艺术家也说不定。”
陈先生竟然用上了敬称。
他更加喜欢这个年轻人了,陈生林不再把他当成一个能画一笔好画的小孩子,而是当成了平等的谈话对象。
“一张电力改造批文,很好。”
“这种事情是我这个缅甸慈善商会会长的义务,原本不应该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关心。出于对你的尊重,所以我要多解释一句。”
陈生林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仅仰光就有上百家各式的孤儿院。而仰光已经是缅甸最发达的城市。受到战争影响,很多地方的基础建设,更是停留在前殖民地时代。作为慈善商会的会长,我必须要尽可能将资源和力量平均分配。一家孤儿院改造需要的几千万几亿缅币不算什么,但再多的钱被这么一大摊子稀释,也就不剩下些什么了。”
“所以如果不是你,想来这家孤儿院还要在这样困难的状态下经营很多年。小伙子,你是给这家孤儿院带来光的人,你真的很棒。”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蔻蔻老爹心中有一些替顾为经如此轻易的用掉了这么珍贵的机会感到可惜。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个很正直的年轻人。
陈先生拍着顾为经的肩膀,语气感慨:“真羡慕你的家长啊,我一直认为心性比能力更重要,要是我有一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儿子,估计早就能放心退休了。”
“小顾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这家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这次改造也是他出的钱。”
女院长早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顾为经的好。
“顾为经出的钱?”
警官先生挑眉,他还以为是孤儿院向公众们集体筹来的善款。
女院长轻轻说了一个数字。
蔻蔻老爹今天已经在女儿的这位同学上吃惊的够多的了,此时还是忍不住讶异。
这可不是小钱呢。
德威中学的家庭中富人不少,但能轻易向孤儿院捐出这笔钱的人,还是凤毛麟角。
“看来你确实不需要我的资助。”
陈先生是见惯了大钱的人,几万美元还远远不足以让他动容,只是淡淡的说。“谢谢陈先生的帮助,感激不尽。”
许诺他已经用掉了,顾为经就将刚刚接过的名片递还给了陈生林。
“你留着吧。既然你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又只要了这点东西。那我也不好太小气,这样吧。”
陈生林顿了顿看着一边画板上的草稿,陷入了片刻的沉思,然后才抬起了头。
“无论怎么说,这幅画都和我有缘。如果你没能参展,你给我打电话,我依然会要这幅画。而若是你真的在新加坡美术展上获奖了,我到时会亲自去一趟新加坡,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收购价格。”他的语气平淡而霸气。
顾为经不知道“无法拒绝”的价格是多少。
陈先生也没有解释,他在好运孤儿院里又停留了一小会儿,和莱雅达区的官员说了些什么后,就直接离开了,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倒是蔻蔻的老爹在顾为经身边转悠了几圈。
“嗯……过俩月是蔻蔻的生日会,小朋友有空来家里玩啊!”警督最终哼哼了两句,也扬长而去。
蔻蔻每年生日在四月末,都会在家里开大型Party,邀请学校里的同学来玩。
顾为经三年前曾经去过一次。
蔻蔻家住在靠近市中心政府分配的一个很大的院子里,有独立的游泳池和开满紫檀花的花园。
光是生日蛋糕就是有两条长条桌拼起来那么大的旗帜蛋糕。
还有个小乐队在奏乐。
看上去气派的不像是小姑娘过生日,倒像是英国女王的周年庆典。
人们吃个三分之一就吃撑了,然后开始拿着蛋糕奶油互相涂抹玩闹。被一堆礼物围在中间的蔻蔻确实也像是个小女王。
顾为经去过一次就不去了,不是蔻蔻不再邀请他,蔻蔻这点总是很大方,基本上所有同学都会邀请,不会特意冷落谁。
而是莫娜对蔻蔻在生日会上趾高气扬大小姐模样,有些醋意盎然的不满。
她在学校里处处想要压蔻蔻一头,然而毕竟家里只是开首饰店的,就算也是富家千金,可与蔻蔻比生日会的气派,还是没这个能力。
莫娜不去,顾为经也就去不了了。
她也没有明说不让顾为经去,只是每当蔻蔻开生日派对的那个周末,总会“恰好”邀请顾为经一起看电影或者逛博物馆、游乐园。
这大概就是女孩子的小心思。
……
夜幕西垂,
顾为经回到家里。
他看了看表,此时离和树懒先生约好的连线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在书桌边读了一会儿出版社内部版的童话白文本,觉得情绪差不多了,就从卧室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了单独保存的三张钢笔画。
【国王】、【玫瑰】与【酒鬼】。
这三张是他已经为《小王子》的童话角色所完成的,达到心有所感等级的侧写画,是他正式画插画前的准备。
顾为经将这三张画一字排开。
然后走到自己的画架边,将上面一幅周末临摹好的老教堂拆了下来,收到一边。
这种不需要保存的练笔临摹作品,对待可以随性一些。
按照过去习惯,顾为经会抽些时间,用砂纸打轻轻磨掉表面颜料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再刷上一便钛白粉。
晾上个两三周,就可以继续在上面画一些非正式的练习作品。
二次使用画布。
这是穷画家的省钱小妙招。
从油画诞生那一刻开始,天然亚麻画布对于底层艺术家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利用一张画布反复作画是常有的事情。
甚至曾经有收藏家用断层扫描仪检查一张文艺复兴时期的旧画,发现四层不同的油画,像搭积木一样层层覆盖,每一层新画都是直接在旧画布上作画。
其实,
工业社会,只要不是奢侈品级的进口画布,单纯的亚麻画布也并非贵的无法承受。
更多的是习惯问题,顾童祥老爷子当年穷惯了,这种处理方式也就当成家风传了下来。
而且,在家里留个这么多学生练习作品,放都不好放,不如铲掉颜料再利用。
艺术家的不同阶级,从一张小小的画布就能看出来。
酒井小姐学画就从没有这个烦恼。
她告诉过顾为经,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在大坂买了间恒温恒湿的仓库,专门用来存放女儿从小到大所有的练习作品。
连一张儿时信笔涂鸦都没有遗漏。
酒井太太准备等将来酒井胜子成名成家之后,再开一个专题的特别纪念展来为胜子回顾自己的艺术生涯。
出于对Scholastic出版集团的尊重,顾为经取出一张全新画布,调好了颜料,做好了画画前的准备。
他拿起油画刀,迟疑了片刻,又重新将油画刀放了下去。
顾为经又从书架中找出了一本旧版的《小王子》,最后翻看了一遍圣·艾克絮佩里绘制的原版插画。
一般为这种经典作品配图,有一个不变的准则,就是尽量构图和人物形象不要离原作差的太远。
出版社给予了约稿细则说明中也明确指出了这点。
不仅是尊重原作者的问题。
读者们对于经典童话形象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已经有了内心熟悉的初步预设。
插画家可以在这个预设基础上画的更好,读者会因此而惊喜。
却不可以大幅度颠覆这个预设。
如果小王子变成了小公主,狐狸变成了狼狗,玫瑰变成了牡丹花的样子,观众就要撕书骂娘了。
例如,《海的女儿》小美人鱼变成了黑珍珠,Jk罗琳女士指导的《哈利·波特》舞台剧中,赫敏成了黑人姑娘。
不评价这种行为的社会立场对错,
单纯从商业效果来说,即使在政治正确氛围最浓厚的西欧,其实该翻车也翻车的比较厉害。
顾为经翻阅着《小王子》的插画,将原作者绘制的人物形象和自己在树懒先生指点下画出的速写,两相映照。
第一百四十章 灿若星辰
圣·艾克絮佩里画画的水平其实蛮一般,原文水彩插图就是小学生简笔画的水平。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
那可能就是……这位法国作家创作了一套好看的小学生简笔画。
别小看“好看”,这个简简单单的评价。
没有经历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与业余爱好者,画出来的东西用来自娱自乐不难,真放在艺术品角度,那就几乎真是完全没法细看。
能达到商业约稿标准的好看,更是少之又少。
老实说,
圣·艾克絮佩里原作插画这些年市场反响还可以,有的读者真挺喜欢这批插画的。
除了原作者的亲笔作品,所带来的天然主观加成外,
以一个业余绘画者的画功水平来说,最后的成品画面表现也并不算太糟糕,甚至带着一种儿童画的天真感。
每张插画的人物主体都由很稀疏的线条构成,背景往往也都是些极度简洁的曲线。组合到画面中,却看上去就是很舒服。
顾为经之前不理解为什么这种不符合美术规范的用笔方式,能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
现在他倒有些明白了——
秘诀就在于,构图。
固然原作者的绘画技巧亮点平平,但美术构思很有意思,有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艺术学习很看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今天收藏家陈生林指点自己构图,顾为经收获不少,对于画面结构的理解有些明悟。
他发现,
有些时候,构图不一定要拘泥于特定的某些规范式的艺术理论,更加因地制宜,灵活多变,融入自己的理解,反而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没有比原作者对作品有更加深刻的理解的存在了。
像圣艾克絮佩里这样的业余爱好者,缺乏理论的约束。
在设计画面结构时,完全依照天然的想象力,比专业画家也许更容易跳出古板匠气的窠臼。
就像陈生林早就不拿画笔多年,设计出来的油画构图,比自己规范的按照三角金字塔型构图法一板一言画出的作品,更有活力,也更有生气。
设计完自己将要参加画展的作品草稿后,再反过来看这些插画,就发现《小王子》画面的比例很有意思。
这些插画中经常有大片的留白和夸张的造型比例。
不专业,
造型简单,构图却颇有禅意。
相比于不算多么优秀的绘画功底,这种构图反而更是圣·艾克絮佩里的美术精髓和作品情感写照。
若非受限于原作者本身落笔后,表现出的绘画功底有限,这些作品的观感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有趣。”
发现了这一点后,顾为经决定构图基本保留《小王子》原作的大致结构,同时进行细致的更加符合视觉比例的微调。
毕竟,术业有专攻。
圣·艾克絮佩里不是专业的画家,构图富有想象力的同时,很多地方还是有些粗糙的。
明显看出结构可以优化的位置,顾为经也不一定要照本宣科。
结合顾为经已经完成的钢笔速写。
很快,他脑海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重新拿起了油画刀。
时间缓缓流淌。
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顾为经面前的已经完成了一排插画。
他将调色板放到一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作品名:《小王子-孤独的国王》】
【绘画技法:画刀画·传奇级】
【情绪:心有所感】
【作品名:《小王子-玫瑰盛开的花园》】
【绘画技法:画刀画·传奇级】
【情绪:心有所感】
【作品名:《小王子-混沌的酒鬼》】
【……】
十来张等待晾干的画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
油画刀的画法就是这样的迅速,只要有了明确的思路,这么多插画,画完也便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不出意外,每一张的情绪评级都达到了心有所感的水准。
这是顾为经有史以来画过的最好看的一组插画。
“树懒先生,我画完了新一批的插画,发给您看看?”
顾为经将这些插画一一扫描成了电子版,发给自己的经纪人。
他对这些画非常满意。
无论从技巧还是情感都已经达到了自己所掌握的极限,构图也贴合原作者的真意。
孤独而傲慢的国王、充满幻想渴望被爱的玫瑰、为了忘记苦痛而整日沉溺在酒精之中的酒鬼……
画面明艳而不庸俗,线条华美而又不轻浮。
相比于他第一张发给树懒先生的插画,除了视觉上的直观漂亮以外,更多了一种感观上立体的感触。
这组插画的美不再只是单纯的看上去惊艳,多了些厚重的气质。
这种玄妙的感觉难用言语直接说明。
注入情感之后,画面里的人物一瞬间就生动了起来,不再仅仅是一张二维的油画,反而像是将一个活的灵魂注入其中。
这是插画的最高追求,所谓的沟通感。
艺术自会说话。
眼前的画作和观众有一种直接的天然沟通感,不需要额外文字的辅助,这些插画本身就像是在诉说些什么。
拙扑稚气,梦境迷幻。
“嗯,好的,我先下载一下。”树懒先生示意顾为经稍等。
不过几分钟以后。
顾为经的手机上就多了一行消息。
“Splendid!(壮丽恢弘的杰出)”
片刻后,树懒先生大概认为这个单词还不足以形容这一组插画的优秀,于是补充道。
“在我眼中,这些画简直在闪闪发光。”
“多亏了您的帮助。”顾为经感谢。
“不,应该是谢谢你给我一个参与这些作品的机会,我已经不能用单纯的优秀来评价它们了。”
树懒先生字里行间的语气有些感动。
“圣艾克絮佩里说,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一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树懒先生很有诗人气质的说道:“做为一名《小王子》的资深书迷,我看到了无数读者都将在这些闪烁明亮的作品里,找到自己的星星。”
“谢谢你,侦探猫女士,我喜欢它们。这是一组有创造经典魔力的插画。”
……
缅甸和英国相隔了半个白天的时区。当顾为经在夜晚作画的时候,Scholastic集团在伦敦金融街上的欧洲总部大楼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晚间办公时间。
“英超第31轮,西汉姆联与曼城在厄普顿公园球场展开了抢四的角逐……”
胖助理带着耳机,见四周无人关注,偷偷在屏幕上调出了天空体育的足球转播,懒洋洋的靠在了椅子上。
帮领导做“坏事”,可能是比溜须拍马更容易拉近关系的方法。
自从他在总裁的授意下,暗箱操作了那位插画家侦探猫的试稿审核之后,自己在项目组的地位有了显著变化。
这也算是交了投名状,
从此之后,他就是奥斯本总裁的人了。
或许集团总裁这样的大佬离的太遥远,看不上他这种的胖马仔。
可办公室里同样作为奥斯本手下小弟的《小王子》的项目主管,这周明显就对他和蔼可亲了许多。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校对编辑满头大汗的抱着一大堆的星巴克咖啡,冲进项目组的集体办公室。
胖助理暂停了赛事直播。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对方把自己那份咖啡放在桌子上,舒舒服服的从公文包里摸出了个甜甜圈啃了起来。
胖助理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小嗝。
如今不仅可以上班摸鱼划水,日常楼上楼下跑腿啥的工作,也全都被主管安排给了一位校对编辑。
这些事情本身不大,可轻闲许多的同时,所提升的幸福感,也是实打实的。
他开心的都又胖了两斤。
只是,
听说……
查理总监那里就很不开心了。
美术部的最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大Boss的办公室中,时常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
“《小王子》项目组的项目助理维森·柯尔先生是哪位?”
胖助理脑海里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有几名黑衣人踩着厚底皮鞋,噔噔噔的闯进了项目组的办公室。
“集团内勤部,我们想请柯尔先生去我们那里简单聊上两句。”
为首的黑衣人向迎上去的主管出示了一下证件,办公室里气氛都在这瞬间冷了几度。
“有什么事情么?”
“无可奉告。”内勤部的小哥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说到。
内勤部是大型公司内部的规章审计部门,相当于Scholastic这样商业帝国的里的法院。
这种百亿美元的大集团,内部的规章制度和风控若全靠警察,效率很低,而且出了事往往黄花菜都凉了。
理论上,只要和公司规定有关的制度都归内勤部管辖。
大到怀疑某位管理层成员挪用了2000万美元的公款去拉斯维加斯潇洒,或者抓出对手公司安插在集团内部的商业间谍,小到接到举报有人口花花调戏女同事,都属于内勤部的调查职责。
不过小事一般视情况,要不然报警处理,要不然勒令对方去人事部约谈。
能让内勤部调查的往往都是严重违纪的行为。
办公室里的不少同事,都用好奇、惊讶,奇怪等异样的目光看着胖助理。
胖助理脸色顿时一紧。
他立刻就联想到了侦探猫的事情。
有人举报自己违纪?
倒是主管神色还算镇定,拍了拍助理的肩膀让他先跟对方过去。
“是侦探猫的事情嘛?”
去内勤部的路上,胖助理心中有点慌,忍不住问道。
“柯尔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你是因为侦探猫的事情?”内勤部小哥立刻停住了脚步,语气玩味道。
“呃……我最近就处理这些工作嘛。”
胖助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猛的跳了一下。
他抬起手腕慌张的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快要到下班时间了吧,那个,我们应该不会谈太长时间吧。”
“集团规定,谈话我们会按小时支付三倍的加班费。”
内勤部小哥耸了耸肩:“当然,柯尔先生,我们无权限制您的人身自由,如果不愿意谈话,可以随时离开。”
“只是,下一次找您谈话也许就是警察了。因为个人主观恶意,造成集团重大财产流失,提醒一句,此类高额金融犯罪是会进刑事法庭的。”
小哥轻描淡写的说道:“就算不用蹲牢房,有了这样的公民记录,想来很难再找到工作了吧。”
依旧是一只社畜的胖助理,面对恐吓惊恐的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个人主观恶意,造成集团重大财产流失,哪,哪有这么严重。”他舔了舔嘴角。
“呵呵,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原本已经达成初步合作意向的一线知名插画工作室维尔莱茵画室被一脚踢开,暗箱操作将合同授权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垃圾网络画家。”
一个声音阴恻恻的说道:“垃圾画师的作品,造成的集团市场潜在损失可能会高达上千万美元,你们就准备蹲牢房捡肥皂捡到死吧。”
Scholastic集团美术部总监查理靠在内勤部谈话室的敞开的大门边,正在用香木片点着一只圆粗的黑色雪茄。
他将雪茄叼在嘴里,深深的吸了一口。
然后朝胖助理吐了一个挑衅味道十足的烟圈,眼神怨毒。
“肥仔,如果你不想跟着侦探猫那个婊子一起在监狱里烂掉,我劝你最好把奥斯本的阴私勾当全都交待出来。”
查理相信,
让奥斯本这么费尽心力的也要挺一个网络插画师上位,其中定然有见不得人的内幕交易。
他原本也不想向内勤部举报奥斯本有违纪嫌疑的。
一来,查理没有直接证据。
二来,管理层的明争暗斗整体上还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闹到内勤部就算彻底撕破脸了。
你能举报,别人也能举报,查理日常交给维尔莱因插画工作室的合同,其中弯弯绕绕也称不太上干净。
但奥斯本拉拢舒伯特副总监这样的偷家行为,已经彻底超过了查理能容忍的底线。
好在,插画家最重要的便是用作品说话,这点和一些技术工种类似。
能吸引到观众的就是好的,吸引不到观众的就是差的。
《小王子》项目原本已经和维尔莱茵画室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是真,被突然授权给了一个网络画手也是真。
无论调查结果是什么。
只要手中握着维尔莱茵这样的一线画室,能拿出比侦探猫更好的作品。
查理相信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自己就都会位于不败之地。
既然奥斯本已经突破了底线。
查理就算拼着闹上董事会,也一定要将侦探猫扫地出门。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维尔莱茵画室
内勤部的谈话室不是苏格兰场的审讯室,自然肯定不能搞手拷、白炽灯、拘束椅那一套。
胖助理走进门后,
发现这里除了墙刷的更白一些外,与常见的办公场合没有本质区别。谈话室中有一张摆放着果盘的圆桌,甚至墙角还有绿萝盆栽。
内勤部并不是只要询问胖助理一个人。
舒伯特副总监此时已经坐在桌边了。
看见胖助理进来,舒伯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默默对付果盘里的一串葡萄。
“查理总监、舒伯特副总监以及柯尔助理,既然约谈的双方都已经来齐了,如果你们都没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等叼着雪茄的查理进屋带上了门,一位国字脸的大叔坐在了桌边,望着对面的三人。
奥斯本因为级别实在太高,除非有董事会的授权,所以内勤部并没有资格约谈人家。
“查理总监,关于您所提交的,有关插画家侦探猫获得Scholastic集团《小王子》合约存在违纪行为,并造成集团重大财产损失一事,有什么想要说明的嘛?”
国字脸的负责人望了查理总监一眼。
“我要求这个项目要停下来,追究相关违纪人员的责任,该开除的开除,该报警的报警。”
既然已经来到内勤部,
查理不想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他像一个狮王处理自己领地上乱跑的野狗一样冷酷而凶狠的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至于那个侦探猫,我要求撤销相关合同,并且加入集团内部的画师黑名单中,永不合作。”
胖助理听的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黑名单!
查理总监明显是下定决心,要把任何敢在自己领地上兴风作浪的家伙往死里整。
他心中肯定恨极了这个侦探猫。
这是封杀!
一般只有抄袭、严重违约、或者履历上有其他无法容忍污点的劣迹画家才会被加入Scholastic的黑名单。
被加入黑名单,意味着以后任何出版社有关的商业活动都会对侦探猫紧闭大门,就算是一张纸片的约稿任务都不会交给对方。
这还不算最严重的部分。
各家大型出版集团是竞争关系不假,但行业内部的劣迹画家的黑名单有些时候是通用的。
就和硅谷互联网公司上了HR联盟的黑名单很容易找不到任何工作一样。
如果你不是一位很有名的插画家,听说你上了Scholastic的黑名单,基本上其他公司的约稿任务也会把你否掉。
职业道路相当于直接判了死刑。
“查理先生,你有什么证据吗?”
听到查理的诉求,国字脸负责人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决,只是面无表情的追问道。
“还需要什么证据?这难道还不明显么?维尔莱茵画室是什么等级的画师,侦探猫是什么狗屁的画师。但凡不是有内幕交易,凭什么合同会落在侦探猫手里。”
查理狠狠将夹着雪茄的手指跺在圆桌上,语气嘲讽:“她也配拿这种大合同?”
维尔莱茵画室已经是最一线的插画工作室了。
为好莱坞A级动画电影设计过海报,因为查理的缘故和Scholastic集团有长期的合作关系,拿过一系列插画广告设计奖,其中就包括出版集团自己的【写作与艺术优秀贡献大师奖】,算是超顶尖的插画画室。
Scholastic集团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经营着全美最负盛名的艺术奖项——写作与艺术奖(ScholasticArtandWritingAwards)。
出版社的历史就是围绕着这个奖项建立起来的,从1923年第一届算起,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
这个奖项最初是专门为青少年提供的艺术奖项。
平均每年能收到13-18岁学生超过三十万份不同的投稿作品,获得金奖的概率仅为万分之一,由美国国家元首亲自颁奖,是全世界含金量最高的儿童艺术竞赛,没有之一。
后来,出版集团又在青少年奖项的基础上,增设了面向成年艺术家的大师组奖项。
这一点和很多国际画展有些相似的地方,但获奖难度却比一般的画展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含金量也要更高。
曹老对顾为经提要求,希望他能在狮城美术展上获奖,苛刻是苛刻了些,却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与“成为绘画宗师曹轩的关门弟子”这个许诺来说,若非顾为经的年龄太轻,其实是非常宽松的条件。
狮城美术展、魔都美术展、京城美术展、大阪美术展、首尔美术展……仅亚洲范围内数的上号的大型国际美术展就有十几二十个,每个美术展获奖的画家只有零星几人,放到整个亚洲就不少了,更遑论整个世界。
对于真正有野心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来说,获得这种奖项只是职业生涯的起点。
多少在大师组获奖的亚洲画家,哪怕仅仅是想当面向曹老请教些问题,都没机会呢。
可Scholastic的写作与艺术大师奖则不是一个概念。
这是插画殿的圣堂。
群山之巅,万王之王。
奖项会在每年六月份公布,挑选最优秀的作家与插画家颁发奖项。
全球范围内只有五个名额,四个【写作与艺术优秀贡献大师奖】和每年唯一一人的【写作与艺术杰出贡献大师奖】。
【杰出贡献大师奖】是插画界最重要的奖项之一,只略微逊色于老牌的安徒生奖,却也差的不远。
真要对比的话,前者可能不如后者那么严肃。
举个更通俗的例子,大约近似是文学界,法国的龚古尔奖(历史最悠久、最盛大的文学奖项),英联邦的布客奖(英语文学界最高荣誉)与诺贝尔文学奖之间的细微差距。
对于99%的插画师来说,不过是牛逼的不可思议和牛逼的无法想象的区别。
历年的获奖者包括了安迪·沃荷、J·k罗琳、斯蒂芬金、简·阿诺、乔治RR马丁这些让人耳熟能详的文艺圈宗师。
有四个名额的【优秀贡献奖】要差一点,却也是极其有含金量的艺术奖项。
要知道竞争这个四个名额的除了资深画师,还有很多成名的作家。
Scholastic集团是出版集团,相比于插画艺术家,其实更加倾向于颁奖给畅销书作者。
大半个世纪以来,只有包括简·阿诺与安迪·沃荷等五位绘画艺术家获得了杰出贡献奖。
同时获得安徒生奖与写作与艺术大师杰出贡献奖的只有简·阿诺一个。
甚至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与写作与艺术大师杰出贡献奖的都有两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2014年诺奖得主),与海因里希·波尔(1972年诺奖得主)。
由此可见,它的稀有程度。
维尔莱茵画室也是在和出版社长达十几年的合作基础上,才在前几年获得了优秀贡献奖。
“哦?原本要接手这个项目的是那个维尔莱因画室。”国字脸负责人语气有轻微的起伏,低头翻了翻手中的文件夹。
果然,他在里面找到了查理所提交的美术部与维尔莱茵工作室关于《小王子》项目内容的前期意向沟通邮件副本。
这些意向邮件,在签订正式的合同前没有法律效力,但证明查理总监所言非虚还是足够说明力的。
负责人原来曾是苏格兰场商业调查科的警探,后来被出版社聘请来负责集团内勤部的工作。
就算不是专业的艺术工作者,他也对集团内赫赫有名的“写作与艺术大师奖”其中含金量有清晰的认识。
毫不夸张的说,
这个只在互联网上有些小小名气,且并非都是好名声的女画家侦探猫与人家维尔莱茵画室的履历经验,全然没有任何可比性。
与小孩子和大力士一般,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
集团高层将合同交给侦探猫的行为,确实是说不通的。
仅从艺术造诣上,
有大师奖的背书,维尔莱茵画室甚至不比范多恩这样的顶流插画家差多少,所欠缺的只是范多恩这样在时尚圈里破圈,日金斗金的机遇而已。
“这确实很可疑。为什么项目组会同意将这个机会交给一个……恕我直言……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有资格接手这样大项目的网络画家呢?”
国字脸负责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坚硬而冷酷。
犯罪心理学上说,这样的进攻性心理姿态能加重嫌疑人的心理负担,让很多心理承受力弱的白领罪犯不打自招。
他逼视着圆桌边的舒伯特副总监和胖助理,
主要是胖助理。
内勤部选择了胖助理做为谈话对象而不是主管,不仅因为他是负责和插画师侦探猫沟通的第一负责人,而且还是因为这些入职不久的底层职员社会阅历少,更容易被突破心防线。
“我……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负责人所料,胖助理此时非常的紧张,圆圆的脸上出了一圈汗,下巴一抖一抖的。
他又不傻。
能让主管和副总裁这么违规操作,其中没有些内幕信息自己是不信的。
“肥仔,集团市场部预期《小王子》第一年的销量是三十万册,每册精装定价在二十欧元左右,这就是六百万欧元,这还只是第一年的预期销售额。”
查理恶狠狠的盯着胖助理:“两年、三年、十年呢?一百万册就是两千万欧元,三百万册就是他妈的六千万欧元!”
“Sixty!million!euros!”
总监一字一顿,口水喷在胖助理的脸上。
“6000万欧元的预期收入,被一个垃圾画师给搅了。这责任你担的起嘛!想清楚,你要背这个锅,你要替上司坐多少年的牢!”
负责人看了查理总监一眼,他知道商业犯罪金额不是这么计算的,可负责人也不介意吓唬一下这个年轻的助理。
胖助理整个人都明显慌了,他低着头:“我没有犯罪,我只是按照上司的吩咐做而已。”
“哦,上司吩咐你做了什么?”负责人立刻追问。
胖助理又沉默了,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
“好了,他不过是个助理而已,别吓唬这个年轻人了。”
向来沉默的舒伯特副总监,这时候突然开口解围了。
“为什么请侦探猫,你们应该去问奥斯本总裁。至于剩下的,我们也都是按照公司规矩做事而已。”
查理猛的转过头,对着舒伯特副总监怒目而视。
舒伯特朝着查理面无表情的吐出了几粒口中的葡萄籽做为回应。
闹到内勤部,要不然合同继续,自己在美术部彻底站稳脚跟,要不然他们一起滚蛋,没有啥退路可言。
豁出去的副总监倒也硬气了起来。
“样稿从上传到提档,就在公共后台呆了不到十秒钟,这也算合规。画刀画?狗屁的画刀画能通过美术部的审核,这是按照规矩做事?”
查理阴测测的笑。
他原本放话要卡侦探猫的试稿。
结果《小王子》项目组一将样稿传到美术部的后台,就被舒伯特这个二五仔用权限将档案提走了。
他甚至连侦探猫样稿的毛都没见到。
查理差点气炸了。
自己只在系统后台的历史记录上,找到了样稿的档案外部注释,上面主题分类写着“画刀画”。
“糊弄鬼的画法。”
Scholastic集团多久没有经手过画刀类的插画了?
查理觉得就算自己不特意卡她,侦探猫按标准也根本通不过美术部的审核。
看到这个分类标注,查理甚至在心中已经将侦探猫的油画水准和一些半吊子骗子画上等号了。
只要是画刀画,她的作品就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这也是他敢将事情闹大的底气。
水准平平的关系户画师,拿到一些不匹配能力的优质约稿合同,这种事情在插画界根本算不上新闻。
前提是,别摆在台面上。
“我每天一直都在认真工作,那时恰好看到了后台消息的提醒而已。”
舒伯特慢悠悠的说道:“至于画刀画,公司什么时候规定过画刀画不属于插画约稿的范畴了?我就觉得她画的很好。”
“每天认真工作?你的工作是玩飞镖吗?”查理气乐了,“画刀画很好?别搞笑了,画刀画有几个人能画好的。”
要是说这幅样稿是布鲁克林艺术学院的博格斯教授这样专业画刀艺术家所作。
查理现在转头就走。
可一个网络画手……
“侦探猫画的很好,你这话对的起自己的良心么?”他讥笑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市场调查与明信片周边
接到主管的电话,原本已经下班走到地下停车场的奥斯本,立刻决定重新返回公司。
他不是一个人来到了内勤部,路上遇上了公司的希尔总裁。
希尔总裁是欧洲区的最高负责人。
算奥斯本半个上级,不过基本分管不同的业务,在未来竞争Scholastic整个百亿集团的掌门人的问题上,还有一定竞争的关系。
查理总监就是希尔的嫡系爱将。
不出意外两人应该都是为了内勤部调查而来的,
见面时,他们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简单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各自的秘书和助理,像两支泾渭分明的军队一样,并排走进了内勤部的办公区。
“侦探猫画的很好,你这话对的起自己的良心么?”
刚走到门口,他们就听见了查理的嘲讽声。
“查理先生,侦探猫的样稿,可是通过了你们美术部自己的审核,你现在这叫什么话?”奥斯本推开了大门,笑呵呵的说道。
“Bullshit!我又没审核。”查理语气愤怒。
“怎么,舒伯特副总监就不算美术部的人了?还是说,集团的美术部成了你查理的一言堂。只有你能审稿?这是哪门子的规定。”
奥斯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凌厉。
“好了好了,查理总监也是为了更好的市场销量,关心重大项目的插画师质量,本身就是美术总监的本职工作,可以理解。”希尔总裁为属下打圆场。
“要艺术质量,舒伯特副总裁已经给过了专业的判断。要论规章制度,你们查出柯尔助理有违纪行为了么?”
奥斯本转头问向内勤部的负责人。
负责人拿着桌上的内线电话,说了几句。
从胖助理被带到内勤部那一刻,他的工作电脑就已经被收走了。
集团技术部门会检查下载里面与《小王子》项目、侦探猫的经纪人来往邮件等工作信息。
目前看来,除了助理向美术部提交样稿与美术部有人提走档案,只间隔了几秒钟时差,这一点看上去像是串通好的外。
没有其他发现。
“技术人员还在检查更深入的内容,如果有后续发现会另行通知。”
负责人看了眼胖助理依然带着汗渍的脸,还是说道:“现在看上去还OK。”
若根据他的直觉,负责人依旧认为这件事情有问题。
然而,如果是有人向对手公司出售商业机密,负责人可能会认真到底。这种明显是高层办公室政治的神仙打架,他也懒得深究。
“既然这样,调查结束。柯尔助理、舒伯特副总监,你们可以走了。”奥斯本快刀斩乱麻的打了个响指。
“停,停下,他们不可以走。这事没完,谁说艺术水准没有问题了!”
查理叫嚷道。
这事能这么简单的就结束了,不是搞笑吗。
“我认为舒伯特副总监因为私人过失做出了错误判断,他对于侦探猫的判断不能当作正确的评价。”
“你要怎么办?合同都签了,还能重新审核样稿不成。”奥斯本皱眉。
“如果让第三方的美术鉴定机构审核,其实我没意见。”舒伯特盯着查理的眼睛。
单独讨论侦探猫的试稿画的水平,他可一点都不带心虚的。
“第三方审核?不……还有更好的办法。”查理嚼着雪茄,神色狡诈。
他也不愿意搞什么美术鉴定。
不仅没这个先例,艺术性本来就是很虚泡泡的事情,就算鉴定出侦探猫不合格,又能怎么样。
奥斯本和舒伯特也有能分辨的借口。
查理希望用更简单粗暴有信服力的说法,把这些可恶的家伙连同侦探猫一起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要完全摧毁这个网络插画家的声誉。
“你们既然看好侦探猫,就让她交一张封面稿,让原定的维尔莱茵画室交一张封面稿,分别在空白书册封面上装订,做一个模拟市场调查怎么样?”
查理胸有成竹的说道:“对于插画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市场更好的印证艺术水平的方法嘛?顾客就是最好的评委。”
模拟市场调查。
在千禧年之后,对大型商业集团来说,已经不是新鲜的概念,形成了很成熟的模式。
简单些的模拟市场调查,就是在街头发些调查问卷。
人们在推特微博进行的投票、朋友圈填的问卷星小试卷,不少都属于这类。
而大型企业,对先期的市场调查更认真,也更加专业。
很多大型项目都会耗费高额成本,雇用专业的商业咨询公司,专门聘请不同年龄段、不同种族、不同社会阶层的顾客进行专业的市场分析。
电影有先期试映会、3A游戏大作有A测、B测、C测。
出版公司也有自己的市场调查方式。
小出版社可能顶多搞搞试读会,或者联系几个书评人,看看稿件的反响。
Scholastic这样的商业帝国,就要财大气粗的多。
就在他们现在所在的这间伦敦金融街上的欧洲总部大厦里,就有一家【书店】。
从装潢到陈设、从橱窗的设计,花板上的吊灯到橡木地板上的花纹。
所有的一切都是仿照英国规模最大、人流量最多的连锁书店Waterstones(水石书店)的装修规范所打造的。
这家【书店】不对外营业,也并不是一家书店。
它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家书店,可真正的作用,则是属于市场部搭建的一座1:1的模型实验场。
【书店】可以满足几乎任何有关实体图书市场有关的调查需求。
它的主要设计目就是提供给集团渠道商,进行实体书店的销售运营评估的。
西方的书店和咖啡店一样,算是社交场合的一种。
无论是店面吧台出售的现磨咖啡的温度、口味,还是面对不同年龄向顾客专题书橱不同的摆放的位置对销量造成的影响,或者实体书店中是否有必要增设儿童活动区,以及男女情侣在书店约会时期待听到的氛围音乐……
市场部都能根据集团不同需求,请来志愿者,设计不同的市场调查方案。
判定两位插画家的作品谁更受欢迎这种事情,基本没有任何难度。
简单印几套不同插画师的插画封面出来,往空白的书册模型上一装订,摆在书架上。然后请一百位志愿者来书店里逛逛,统计一下他们的选择意向,也就搞定了。
原理不复杂,调查难度也不高,就一下午的事情。
“我不同意,合同既然已经给出去了,怎么能轻易换人。”奥斯本皱眉,“没有这个道理,简直是在羞辱人家。”
“维尔莱因画室作品的水平就是道理。”
查理脖子一梗,看也不看奥斯本,把目光投向了希尔总裁。
“我觉得……这个设想是可行的。奥斯本,我知道你想推侦探猫,还是要以集团利益为重。董事会定下的一年三十万册的预计销量目标压力很大,这不是给新人镀金的理想场合,换本书吧。”
希尔总裁说的看似中肯。
可不是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话语内的偏向。希尔不仅认为市场调查势在必行,而且认为侦探猫没有任何胜算。
不光是希尔总裁。
包括围观的内勤部人员以及两位总裁随行的助理、秘书。他们听到这个提议之后,绝大多数人内心写照都差不多。
他们不是不看好侦探猫。
而是维尔莱茵画室的水准实在超出一般意义的插画师水平太多。
人就怕对比。
如果说一般插画师的及格线是30分,有60分水准的就算是很优秀画师。
而维尔莱茵画师可能就能拿到85分和90分。
90分与60分之间的差距,和60分与30分之间的差距一样明显,都是秒杀。
普通的优秀画师遇到了维尔莱茵画室,就会衬托的像是连及格线都达不到的糟糕廉价画手。
这种差距会在销量上直观的反映出来,
运气好的也许只差几个百分点,运气不好的销售额差百分之五十,甚至是一倍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图书产品,尤其是儿童图书毁于垃圾插画的,简直不要太多。
类似东夏教材糟糕“毒”插画引起社会普遍批判的情况,在对于儿童保护法规更加严苛的欧美图书市场,同样屡见不鲜。
随便几个教育杂志喷你两句,家长就不敢给孩子买了。
查理一副信心满满胜券在握的样子,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舒伯特副总监此时脸色有些古怪。
舒伯特低着头在脑海中思索着侦探猫提交的样稿插画,再回忆回忆着自己曾经见过的维尔莱茵画室的作品……
他腰板都悄悄挺直了几分。
可以搞唉!
只要侦探猫能继续保持这个水准,舒伯特一点都不觉得维尔莱茵画室的水准会比侦探猫更高。
他对侦探猫的艺术水准很有信心。
查理想靠着市场调查,用手中握着的维尔莱茵画室这记重拳,狠狠的砸爆集团对侦探猫的信心。
反过来。
这对侦探猫和他舒伯特,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甭说能打败这种老派画室,能对侦探猫带来多么大的名望,舒伯特也可以以此在美术部站稳脚跟。
舒伯特的心猛的跳了一下,他发现奥斯本总裁正在悄悄看着自己,立刻不动声色的轻轻点头。
奥斯本心中一定,嘴上却不松口。
“我不同意。查理总监的提议坏规矩。维尔莱茵这么厉害的工作室就算比侦探猫画的好也是正常的,以这个理由撤换画师,没有这个先例。已经签了合同,侦探猫人家的经纪人也不会答应再搞什么市场调查。”
“可以多给侦探猫些补偿嘛。可以给她个长约合同,加点奖金,或者分成多给一个两点啥的。”希尔轻描淡写的说道,“她要能战胜维尔莱茵画室,多给她点甜头也无妨。要是不行,大不了付违约金撤销合同……自己没本事,也怪不了别人。”
支付合同违约金,或者多给一两个点的分成,总裁也不太在乎。
说白了,这都是小钱。
每年集团至少有十几亿美元的收入,算上IP改编,一本超级畅销书能占到其中的5%就很了不得了。
像《哈利·波特》这种怪物,几十年也未必能碰上一次。
原版的《小王子》也算这类怪物行列,但已经卖了上亿册的今天,它身上的光环就褪色了许多。
百万册销量的一两个百分点固然对插画师个体来说,是巨大的利益,对于集团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别说几十万一百万美元的分成了,就算《小王子》预计销售周期内总销售额的几千万欧元,对Scholastic来说,也真未必称的上是什么大事。
真正让希尔总裁和奥斯本这么认真的。
是超级畅销书能带来的巨大声誉。
比如Scholastic出品的作品,在北美市场能在《纽约时报》登顶畅销书排行连续多少多少周。
以及新版《小王子》能不能够入选各种教育委员会或者私立学校的推荐课外书目。
甚至干脆是文学课教材。
不仅年年能带来大量稳定的收入,所获得的隐性渠道的利益和合作桥梁,都让Scholastic非常看重。
卖课本,在欧美可是非常大的买卖。
一个学生一学期花个上千刀买课本很正常,要是全买新书的话,读完中学教材费搞不好能买辆二手上年头的野马小跑车了。
同时,从私人角度上来说,能做出超级畅销书,也是向董事会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这样吧,之前市场部同事,不是讨论过《小王子》要不要出典藏版图书礼盒嘛。”
希尔总裁大手一挥,为这件事一锤定音。“无论侦探猫或者维尔莱茵画室,谁在市场调查中领先。集团都会为他们的作品专门出一套小王子插画明信片周边,算是奖励。”
图书的明信片周边,指在一些儿童类或者卡通类作品图书出版的时候,专门以图书内的插画为主题,出一套专题周边明信片或者插画集。
迪士尼旗下的作品,或者《刀剑神域》、《进击的巨人》这样的轻小说与动漫,都有这样的周边出售。
一本《刀剑神域》的轻小说单行本放在北美可能能卖十几美元,而包含有亚丝娜插画册的典藏版纪念礼盒,可能就能卖上个60美元,甚至上百美元。
这种周边不仅可以放在图书礼盒中,也可以单独销售。
如果图书本身受欢迎的话,销量一般不差,利润率也非常高,更是完全围绕插画师所打造。
这个奖励,确实很让人心动。
第一百四十三章 获奖提名与论文完成(感谢Alstonkk大大的打赏)
(感谢Alstonkk大大的十万赏,非常感谢!)
“我对贵公司的决定深感失望,这不是多一点的分成,或者支付违约金的问题,你们缺乏对一名优秀插画家应有的尊重。我为自己的代理艺术家所遭受的羞辱,而感到非常愤怒……”
奥地利。
安娜面无表情的坐在电脑面前,编辑着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信函。
她刚刚从出版社项目助理那里,得知了集团的新决定——著名插画工作室维尔莱茵将与侦探猫女士一起竞争为《小王子》执笔的机会。
安娜正在写一封抗议信。
将表达自己不快的邮件发送到联系人信箱中后,女孩将电脑合上,靠在轮椅靠背上。
安娜今天并没有戴多余的头饰,深色的长发被一根中亚风格的织锦长发带束在脑后。
她在静静的思考,指尖轻轻玩弄着蓝色的发带,书房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散发出凝脂一样的光泽。
因为出版社对于侦探猫女士的轻视,她现在心中不开心,但与邮件里锋锐的言辞相比,安娜脸上保持着一向冷冰冰感觉,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很小的时候,姨妈就教过自己,怒火只是弱势的一方的无力的表现,除了展现你的软弱,并不解决实际问题。
同时,安娜认为,只要按照Schostic给出的条件,公平的进行市场调查,侦探猫这位大姐姐就不存在输的可能。
上调分成,并且发行单独的明信片周边和画师插画集——这样的奖励也很优渥。
严格意义上来说,事情不是坏事。
当然,作为经纪人,就算未必是一件坏事,该写的抗议信,也还是要写的。
这是为了给代理画家发声,表达立场的同时,争取最大的利益,
思考了片刻,
安娜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奥斯本的电话号。
轻轻嘟了两声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请问,是安娜小姐吗?”
电话里传来奥斯本的声音。
“嗯,奥斯本叔叔,我是安娜。”女孩的语气温和有礼貌,丝毫没有因为上次通话时,奥斯本糟糕的态度有所改变。
“我打电话来,是向奥斯本叔叔专门表示感谢的。”
安娜说道:“我看到了Schostic官推向侦探猫发出的邀约,劳烦叔叔费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安娜啊,这话说的……唉,应该是奥斯本叔叔向你道歉才对。”
奥斯本苦笑:“侦探猫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插画师,谢谢你把侦探猫推荐给了我。Schostic集团非常荣幸能和这样高水准的插画师合作。”
“安娜你的眼光真棒,比我可强多了。你爷爷曾经说我转去读商科,是舍本逐末,人都变得俗气了。老爷子批评的对,之前奥斯本叔叔说话的态度不好,安娜小姐,您不要介意。”奥斯本道歉。
“奥斯本叔叔,你对侦探猫的表现还满意么?”安娜不动声色的问道。
“非常好……应该说,非常杰出。”
“这样啊,可她的经纪人几分钟前联系了我,说是和出版社的沟通出了点问题,Schostic集团准备用另外一个插画工作室代替侦探猫工作。我还以为侦探猫达不到出版社的要求,想要给奥斯本叔叔道歉的。”
安娜语气歉意。
“呃,安娜,你这么说就太没意思了。我相信你也知道侦探猫的水准,这不是让我难堪嘛。”
“那么没有这回事,只是一场误会了?”
奥斯本苦笑连连。
他算是听明白了,人家侦探猫的经纪人也不是吃素的,这是在收到集团决定之后,找到伊莲娜小姐去告状了。
他知道安娜一直很喜欢这个网络插画家侦探猫,既然能向Schostic集团推荐她,认识对方经纪人很正常。
侦探猫交的稿件水准如何,奥斯本自己是清楚的,他估计安娜肯定也是清楚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此时说,达不到出版社的要求而向他道歉。
让自己怎么能下的来台呢?
“虽然维尔莱茵画室的事情牵扯很复杂,可我向你保证,市场部的调查会在公正公开的状态下进行,绝不允许有人做手脚。安娜,你对侦探猫应该也是有信心的对吧。”
“没关系,就算集团看不上侦探猫,也只能怪她没本事,我也很感谢奥斯本叔叔的付出。”安娜语气听上去很真诚。
安娜越这样说,奥斯本就越不好意思。
人家安娜小姐,伊莲娜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
唯一一次打电话托他办事情,自己这边语气就这么粗暴,看不上人家推荐的画师,还对安娜恶语相向。
结果,安娜看上的画师水准高的吓人不说,奥斯本还因为想要在美术部培养自己的人脉,把这件事办的婆婆妈妈的毫不爽利。
他都替自己觉得脸红。
奥斯本不知道是第几次苦笑了。
“伊莲娜小姐,真是怕了你了。别在臊你可怜的奥斯本叔叔啦,这件事确实叔叔办的不地道,安娜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都同意。”奥斯本无奈,“但市场调查这件事,集团高层已经定下来,确实很难改变。”
“奥斯本叔叔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这件事真的很感谢您。”安娜话风一转,轻声说道,“今年Schostic集团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候选人,我记得,奥斯本叔叔是有资格提名的吧。”
“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提名候选人……老天啊,这是侦探猫经纪人的意思,还是安娜小姐你的意思?”奥斯本语气怪异。
“有什么区别么?”女孩歪歪头。
“如果是侦探猫或者是她的经纪人的意思,我会立刻把电话摔在她脸上,骂她痴心疯,然后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如果是安娜小姐你的意思……”
奥斯本沉默了好几秒钟,无奈说:“这可是写作与艺术大师奖。就算是次一级的优秀贡献奖,也不知道多少年入百万美元的大作家和著名艺术家跷着脚等待着提名呢。你让我提名侦探猫,安娜你是真一点也不在乎叔叔这张老年丢人啊。”
“怎么会呢。维尔莱茵都能获奖,侦探猫的画刀画水平,难道称不上大师两个字么?”安娜微笑,“奥斯本叔叔,就当是我的意思好了。”
“维尔莱茵都能获奖?小姐,维尔莱茵画的真的够好的了。而且,这不是艺术水平的问题,你让我提名连一张正式的严肃艺术作品都没有的网络插画家,外人会怎么想?董事会会怎么看我?”奥斯本诉苦。
这就像提名某个爪哇岛联赛的职业球员拿世界足球先生,会被人笑话死的。
“不,到评奖的时候,《小王子》应该早就出版销售了,怎么能算一张严肃的艺术作品都没有呢?”安娜狡辩。
“他也未必能拿到《小王子》……算了,唉,安娜小姐,看来你是吃定我了。”
“多谢奥斯本叔叔费心了。”安娜诚恳的道谢。
“好吧,怕了你了。”
奥斯本叹息:“事先打个预防针。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提名而已,就算我提名了侦探猫,而且小王子已经出版了。如果《小王子》没有创造销量奇迹的话,侦探猫能拿奖的几率和小行星毁灭地球差不多,根本就是天方夜谈。”
“能被提名本身,已经是巨大的荣誉了,不是嘛?”
安娜反问。
荣誉虽然是虚的,可恰恰是侦探猫被《油画》杂志除名以后,现在所最需要的东西。
能成为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提名候选人,
这比自己给对方录一万期播客,唐克斯馆长在泰勒国家美术馆里插满了侦探猫的语录,都更加有用的多。
“这倒也是。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侦探猫,能让我们伊莲娜小姐耗费如此多的心力为她铺路,这个非洲女画家真是好命啊。”
奥斯本说道:“事先说好,她必须能在市场调查里战胜维尔莱茵画师,我才能给侦探猫提名,这是最基础的底线。否则,这就真成笑柄了。”
“我从不觉得通过市场调查这件事,是个问题。”安娜露出得偿所愿的微笑。
……
“感谢多摩美术学院的小山教授与千叶教授,在本论文写作过程中给予的指导和宝贵的意见……”
自习室中,
酒井小姐小声阅读着最后编写的致谢内容。
如今这篇全文总共大约7000个单词左右的论文已经基本完成收尾了。
期刊论文不同于博士论文,后者写个几十万字直接联系出版社出书的都很常见。
期刊这个篇幅已经差不多了,毕竟,你交个几十万字稿,就算文章达到了过稿的标准,人家期刊也没这么多版面。
一般统计,理科SCI的论文85%的篇幅大概集中在3000-6000个单词区间,文科偏长些正常。
7000个单词既不会显得缺乏内容,又不会过于冗长灌水,以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小姐的论文主题,酒井大叔觉得这个篇幅不长不短正合适。
他们还没有正式的投稿,得到审稿人是否要反修的评审意见,所以不需要感谢期刊投稿人。
两个中学生完全靠自己,想要完成一篇高水准的论文,太过吃力。
靠着酒井大叔的关系,他们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不少教授的指导意见。
按照论文礼仪,需要在论文的结尾向这些写作过程中提供帮助的教授,一一表达感谢。
这也侧面说明了,这些教授对于他们的论文观感还可以。
要是文章太水,就算是鸣谢部分提到他们的名字,人家都觉得丢人。
看着酒井胜子小姐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顾为经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心中一阵轻松。
“投稿的期刊,胜子小姐有什么看法么?”
酒井胜子想了想:“针对我们文章的主题,我父亲有两个建议,一个是影响因子2.543的《TaylorsJournalofArt》(泰勒美术学报),一个是影响因子3.752的《ARTIBUSASIAE》(亚洲艺术),这两个都是AHCI索引目录里的杂志。”
所谓影响因子,是测量学术期刊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指标,指一篇登在期刊杂志上的论文在一段时间内的平均引用率,由美国的科睿唯安文献数据库公司每年统计发表。
《亚洲艺术》以3.752排在了世界第19,是亚洲范围内最重磅的艺术期刊。《泰勒美术学报》则排在了世界第43,也在前五十。
文科论文和理科论文除了篇幅不同,影响因子也不同。
理科某些肿瘤医学类的神刊,影响因子能做到500往上,质量优越的SCI期刊也有4或5的影响因子。
但文科专业论文的引用率低很多,能做到1以上就很不错了。影响因子并不能完全反映一篇期刊杂志的水平。
有些对行业产生深远影响重磅级的专业论文,引用次数也并不太高。
长久以来,文科论文甚至是不统计影响因子的,今年才是科睿唯安公布文科杂志影响因子的第一年。
《亚洲艺术》排名比《泰勒美术学报》要高些,但只要能入选AHCI索引目录的期刊,都是牛刊,没有弱者。
“我父亲的意见是投《亚洲艺术》,毕竟这是亚洲最好的文科期刊,而且,他对杂志的几个在审稿人教授有些了解,可以推荐几位和善些的审稿人。”
这就是人脉的好处。
审稿人是决定一篇期刊能不能发表的法官。艺术期刊没有可以定量的数据标准,审稿人的自由裁量权更大。
完全一样的内容,文笔好的那个过稿,文笔烂的被毙掉。
或者好说话的审稿人过稿,要求严格的审稿人给否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介于过与不过两可之间的论文,行文间讲了个幽默的笑话,逗审稿人开心,然后就过稿了这种事情,也不完全是段子。
基本上如今的学术论文审稿,都完全要求双盲审稿,投稿者不知道审稿人是谁,审稿人也不知道投稿者是谁。
但……
有些时候,中间还是有操作的空间的。
至少给《亚洲艺术》投稿,酒井大叔可以光明正大的让他们在投稿邮件中,给编辑注明推荐的审稿人,从而将这篇文章精确投送到某几位审稿教授的眼前。
这一点也不违纪。
随着学科细分,如今不少专业的期刊都要求投稿者注明六位或者八位,自己文章的推荐审稿人。
要是完全执行匿名,一幅油画论文交给了搞先锋雕塑艺术的教授,谁也看不懂谁在说什么。
这不就搞笑了嘛。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丹青入墨
“这当然好啊。”顾为经点头。
酒井大叔考虑的很周全。
他只是一名中学生,哪怕是普通美院的学生,看到那一长串审稿人的名字早就晕头转向了,更别说分清这些审稿人的优劣。
只能像买彩票一样随便填推荐审稿人选项,祷告自己碰上个和善些的审稿人。
话又说回来,
《亚洲艺术》这种顶级文科期刊,本身就不是给普通美院的学生乃至普通水准的教授用来投稿的。
“嗯,唯一的缺点是《亚洲艺术》是半年刊,审稿时间比较长,每年只有上下两期。我们可能要等版面等一段时间,你不着急卖画就好。”
《亚洲艺术》这样的顶尖期刊相当高冷,对稿件奉行宁缺毋滥。
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了仔细打磨,与那些恨不得周周都来上一期的水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酒井大叔判断他们应该顺利过稿不难,现在已经接近三月份了,快的话排上四月末的版面,等一个多月也就见刊了。
这对顶级期刊论文来说完全称不上太久。
《亚洲艺术》的名头也值得她等一等。
而《泰勒艺术学报》更多的优势是欧洲期刊,如果将来要在欧洲发展的话,知名度并不比《亚洲艺术》低太多。
同时发表周期要短不少。
除此之外,学术地位还是与老牌牛刊《亚洲艺术》有差距的。
酒井胜子担心顾为经可能心急论文的发表,好将卡洛尔的那张油画快点变现。
这可将会是一大笔钱。
胜子从生下来那一刻,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根本无需为钱发愁,也不太在乎钱。
但她不能以己度人。
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肯定还是希望尽早让论文为画作打出知名度,然后再把画卖出去的。
“不,我暂时不会着急卖掉这幅画的,我还没有完全把握住卡洛尔的绘画精髓,差一点感觉。”顾为经摇头。
他还没把系统奖励吃足呢,把画卖了,他临摹的进度就要大幅度倒退了。
“没有把握住精髓……其实你已经画的非常好了。”
酒井胜子想了想,建议道:“这种深色背景的印象派名家画作,画面的精髓本来就很难把握。不过,我画画时有个调色的小诀窍,不知道听来有没有帮助。”
“嗯?”顾为经好奇。
“你可以尝试用一下透明的亚克力板,做为调色的工具。在画布上面比着底色,配置颜料。这是我刚刚学画时,父亲受到我妈选化妆品的启发,教我启蒙的方法。通常用在揣摩绘画人物肤色或者复杂变换的色调时候,很好用。”
“诺,我演示给伱看。”
自习室中没有绘画工具,酒井胜子说话间从文具袋里那出了一把透明的塑料尺子。
她解开校服衣袖上的扣子,将衬衫手腕上的衣料上折,露出半截白净的玉臂来。
胜子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雪一样的白,像是四五月份的公园里的药用丁香花,白腻有粉色沁了出来,非常有少女感。
她将透明的尺子放在自己的小臂上,又从兜里抹出三支短管的口红,递给顾为经。
“这是香奈尔的枫浆、珊瑚与奶油樱桃,妈妈今早给我的。”
“啥?”顾为经用困惑的表情,表达他完全没听懂胜子小姐在说什么。
“是口红的色号名称啦,你把它当成油画笔就好了,在尺子上涂涂看?”酒井胜子建议道。
顾为经摘掉口红上的盖帽,将三支几乎一模一样的口红头分别扭了出来。
他是学艺术的,不至于像很多觉得所有口红都一般无二的男孩,还是能看出这三支口红的颜色上的细微差别的。
这些奢侈品品牌取名的能力让人不明觉厉,但颜色基本上都是红色,差不了太多。
顾为经用口红在胜子小臂上平放的尺子上轻轻涂抹,立刻就明白了酒井胜子要他准备一块透明的亚克力板调色的含义。
女孩的手臂就似是一块涂着粉白色底色,纹理极为细腻的油画布。
口红是画笔,尺子是调色板,三支原本只有轻微色号差别的口红,在酒井小姐光洁皮肤的衬托下,顿时就呈现出了不同的画面表现。
珊瑚的颜色偏冷,奶油樱桃的颜色偏暖,枫浆的颜色在两者之间。
“嗯,这就相当于一块可以像变色龙一样,随时衬托出画面底色和颜料关系的特殊调色板,这个想法真好。”
顾为经一点即通其中的诀窍。
他画画时,对调色板要求不高,用的就是亚马逊上网购五美元一块的那种最基础的三合木调色托盘。
但顾为经听说过有些大画家喜欢定制自己的调色板。
浅色的,深色的,甚至会区分不同的色号来给调色板编号。
曾经入选法国官方沙龙的浪漫主义画家大卫·富泽利就是这种对画具要求很高的艺术家的代表人物。
大卫曾经向巴黎的画具商花费600法郎订制了92块不同色调的调色板,每块调色板的颜色由浅到深,从纯白到深黑。
这么做不是因为画家的特殊癖好,或者强迫症。
好处在于,画家可以根据不同的绘画底色,复杂的背景人物肌理色彩来选取不同的调色板。
初学者用白色的调色盘最多,就是因为画布是白色的,同时白色的调色盘最容易烘托出上面颜料色彩的本来面目。
而油画的底色不永远是白色的。
一幅黑色背景的油画,你在白色调色板上配出的颜料,和你落笔后在深色背景上表现出的色彩。
因为画面的明暗对比关系不同,感受也有细微的不同。
基于这个道理,有条件的话。
画幕色和雨天的时候,你可以用灰棕色的调色盘。画丛林的时候,可以用翠色的调色盘,夕阳的时候可以用金红色的调色盘作为底色来搭配颜料,都能更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色彩。
酒井大叔这个点子,就是大卫的简化进阶版本。
塑料调色板虽不如木制调色板用笔感觉好。
但这种亚克力透明板可以直接把你调配好的颜料,放在自己刚刚上完的底色甚至是画面的原作上相互比对。
照着原作的颜料调,描绘出细制的肌理亮度和景观色彩,也就更加简单了。
“对了,这三种色号,顾为经,你更喜欢哪个呢?”酒井胜子拿起手臂上的尺子,悄悄看了男生一眼,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我不懂口红,更不懂画妆唉。”
顾为经不敢给人家瞎建议。
在酒井小姐之前,他唯一关系亲密些的异性朋友就是莫娜。
莫娜很多时候都喜欢化妆,
她知道顾为经对这些东西不太了解,家庭条件也一般。所以莫娜从来不要求自己给她买化妆品做为生日礼物啥的。
甚至连卧室里那些瓶瓶罐罐,口红眼霜之类的价格都不会和顾为经说,大概是担心给顾为经心理压力。
这一点上说,莫娜小姐一直都蛮照顾顾为经。
不过她一般也不会咨询自己小男朋友的审美意见,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
顾为经只需要在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说好看,真好看和非常好看就可以了。
“没关系,我其实也不太懂,这三支口红都是我妈妈塞给我的,所以问问你们男孩子的意见。”
听说自己一直素面朝天的宝贝女儿,终于开窍想要画妆变的更漂亮了。
酒井太太早上,心情半是开心,半是复杂的盯了酒井胜子片刻,从抽屉里选了三支口红扔给了女儿。
酒井胜子早早来到自习室后,对着小梳妆镜犹豫了半天,也拿不准哪支口红的颜色更适合自己。
“给个建议嘛,就当是画画啦,把我的肌服当作画布。如果你要在我身上画画,会觉得什么样的颜色作为配色更好看呢?”酒井胜子低着头,理了理头发。
肌肤当作画板?
顾为经脑海里顿时出现曾经看过的一部十来年前豆瓣评价蛮高的,东夏传记电影《柳如是》里的经典段落。
柳如是明代著名秦淮八艳之一的名妓,以风骨出重而闻名,做青楼花魁却能被当时的文坛大师钱谦益以正妻的规格明媒正娶。
新婚之夜,才情双绝的柳大才女,脱掉嫁衣,让钱谦益用毛笔在她光洁的脊背上画一朵花。
薄纱低落,肤白如玉,丹青入墨……
晚明文宗钱老头历史上后来晚节不保,恶名直追同时期头号汉奸洪成畴洪大学士是另外一码事。
至少从艺术角度来说,这个镜头还是相当漂亮的。
顾为经望了胜子小姐纤细的腰身一眼,努力摇摇头,在心中扇了自己两耳光,暗暗将心中香艳到让人流鼻血的念头抛到一边。
他知道胜子此时不可能是在讲荤笑话,或者调戏自己。
人家酒井小姐只是单纯举个例子。
而且,赤裸肌肤上作画在东瀛,也有很长的传统了。日本沿海地区历史上曾经就有丹青文身的习俗,女子则喜欢用天然草本植物的浆液在脊背,手臂上绘制锦锂,花卉等图案。
后来受到东夏文化圈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的思想,男子也开始用画画来代替纹身。
这个习惯一直流传到江户甚至明治时期。在如今流传着的早期浮世绘上,有大量的身上有纹身或者彩绘的武士与歌伎的内容存在。
绘制的内容从简单的花鸟鱼虫,转变为了本土的神话故事,以及《平家物语》这样的本土话本小说里的经典故事形象。
到了现代,英国美院曾做过调查,人体彩绘的接受程度,东瀛也仅排在新西兰、荷兰、澳大利亚等少数欧洲国家之后,在整体文化倾向保守的亚洲国家排在第一。
“樱桃奶油吧?”
顾为经望着尺子上的三道口红,眼观鼻鼻观心:“这个颜色更柔和一些,适合胜子小姐你偏暖粉色的肤色。”
“樱桃奶油嘛。”
“对,而且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可爱。”顾为经抓抓头发。
酒井胜子拿出那支上面用烫金小字写着【CherryandCream】字样的口红,轻轻在唇线间点了一圈。
“嗯哼?”
她抿起嘴,将唇间的色彩展现给男生看,发出了一个征求对方意见的俏皮鼻音,看上去可爱极了。
顾为经微微有些发愣。
“好看吗?”
“好看。”
酒井小姐真是很好的姑娘,又清冷又可爱,而且还有共同语言。
即使无关情感,
能和这样的小姐姐共事,也是很让人愉快的事情。哪怕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在旁边,都像是一个漂亮的大玩偶一样赏心悦目。
“对了,说到画画,论文完成后,胜子你继续在学校的公共画室里画画?”顾为经发出邀请:“你也在临摹学习卡洛尔女士的《老教堂》对吧,我可以邀请你去一间我的户外画室么?”
在临摹了十几张老教堂之后,单纯论用笔的相似性,顾为经早就能掌握到很不错的程度了。
可是,在系统面板的评价中,他如今的临摹作品和原作《老教堂》的相似程度卡在35%左右上不去。
最高的一次,也只是37.6%。
系统给予能获得中级宝箱的基准线是百分之五十,最后十几个百分点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顾为经能隐约感觉到,百分之五十是一道槛。
他虽然在调色和颜料的把握上还有可以进步的地方。
但真要达到50%以上的相似程度,追求的不再仅是颜料的搭配,用笔的细致……而是更深层次的感觉,一种绘画整体的气质。
用更通俗的说法来解释,从要求形似,到要求神似。
他如今除了雷雨云画出些模样,画面的主体老教堂,和那一点变换烛光,还和这位大师级的画匠的气质相差颇多。
想要达到神似,和女画家卡洛尔一样实地作画,就是最好的方式。
顾为经知道,酒井胜子最近也一直在临摹《老教堂》,所以才建议对方和自己一样,把画室改在孤儿院。
“是那家好运孤儿院对吧,你想要现场采风。”
酒井胜子知道这家卡洛尔的原作取景地,眼神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纪念品与小蛋糕
“蛮想去的。”
酒井胜子眼神亮了一下,随即有些失落的说:“可惜去不成。”
“我下午要上妈妈开的提高班,我和小松前辈都是提高班的助教,脱不开身……一放学,就要跟妈妈回安缦酒店。”
胜子望着顾为经:“我妈妈不让我在缅甸乱跑。也不让我和除了小松前辈以外的异性晚上出去玩。”
缅甸的治安环境确实不好,仰光虽已经是最安定的地方,对于一个漂亮小姑娘来说,不要晚上乱跑也还是个好建议。
当然,酒井太太下达的那个晚上不要跟别的野小子出去玩的禁令,针对的是谁,答案其实也很明显。
顾为经显然在酒井太太的黑名单上,属于可能随时把他们家宝贝小白菜,拱走的不安定因素。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我周末去了趟大金塔,这个东西还没给你呢。”
说到这里,酒井胜子语气又变的欢快了起来。
她从一边的书包中摸出了一个礼盒,递给了顾为经。
“仰光旅游司的官员发的纪念品,每个参与大金塔修复项目的艺术家都有一份。我帮忙把你的那份,顺便也领来了。”
曹老这样重磅绘画大宗师领衔的国家文物保护项目,很受官方重视。
这应该是政府在一期修复工程彻底完工后,发给艺术家们的纪念礼盒。
顾为经这样的年轻人沾了光,也混到了一份。
果然,他看见礼盒上的订着的便签上,写着“顾为经先生敬启”的字样,落款则是缅甸文化部的政府官方印章。
“拆开看,有惊喜。”酒井胜子微笑着说。
顾为经拆开大信封,首写入目是一封感谢信。
【谨代表大金塔管理委员会、仰光文化旅游局,以及缅甸国家政府,感谢艺术家顾为经先生,在大金塔文物保护项目中,所做出的突出贡献……】
这篇英语感谢信是机打的,语言相对公式化。
亮点是,为了表示对艺术家们的尊敬和重视,签名是目前缅甸文化部的一位极高级别的官员的亲笔签名。
顾为经在目光在落款上停留了两秒。
他估计,酒井小姐所说的惊喜大概率不是指的它。
这种国家级领导人亲笔落款的感谢信,对于本地小画家来说应该牛批到爆,恨不得裱起来贴墙上天天得瑟。
在东南亚的社会中,这种高级官员的亲笔感谢信是最能体现画家社会地位的东西。
不仅本地画家高看你一眼,黑社会也退避三分。
挂墙上,唬唬老外问题也不大,店里的生意搞不好都能因此好几成。
然而,酒井胜子的性格,应该不太在意这个。
而且,人家酒井小姐出身大艺术家家庭,属于见过世面的典范。
酒井大叔曾为东京奥运会画过一套浮世绘,也在文化领域的政府项目挂过职。
从INS上看,胜子光是在东奥会申办的几年期间,跟随老爹见过的大国元首和高官,可能就得有两位数。
这种感谢信应该也见惯了。
顾为经将感谢信放到一边,礼盒中还放着一套彩绘日历,日历上每页插图完全由他们这次大金塔修复项目里,所绘制的壁画组成。
他翻到了No.17号壁画。
就算隔着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曹轩老先生的《礼佛护法图》依然震撼如初。
日历插页下方,用漂亮的花体字母写着——【联合修复艺术家:曹轩、顾为经】。
曹轩老爷子不愿意抢小孩子的功劳,在这张最重要的壁画登记表中把顾为经的名字也加了上去。
理论上,
他从今以后,只要不要脸一点,完全可以自称和曹轩进行过正式的共同艺术创作。
甚至……都谈不上脸皮厚不厚。
绝大多数小画家遇到这种情况,都恨不得把这张照片从日历上剪下来贴脑门上,走到哪炫耀到哪。
绘画大宗师愿意和你小孩子并列联名,估然有老前辈想提携年轻人的因素,也是对你的水平极大肯定。
别的不说,
若非顾童祥是他爷爷,自己的年龄又太小,单凭能和曹老联合署名的这份履历。
本地的一些书画协会中,顾为经的名字搞不好都能排在自己爷爷的前面去。
这就像物理学里,你和爱因斯坦联名发过论文,就算只是篇科普小文章,因为大佬的地位太高,你的学术地位也就水涨船高。
日历的主页封面,则是一张深色的烫金纪念碑的照片。
这座纪念碑刚刚在大金塔外的旅游广场上落成不久,上面镌刻着全部参与项目的47位受邀艺术家的名字。
排名靠前的三十多位,全都是老资格的画家。
第一位的当然当之无愧的是曹老,二、三位分别是酒井一成和林涛教授。
他的爷爷顾童祥排名第三十五位,敬陪成名画家的末座。
出乎顾为经预料的是,他自己竟然在这些艺术家来“镀金”的子侄和学生们的名单中排名最靠前。
紧跟在自己爷爷的名字之后,排名第三十六,比第三十七位的酒井胜子名字还要更加靠前。
而酒井纲昌,则只排在第四十一位。
“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名单顺序,是根据完成的任务量,工作时长和大师艺术家们对你的评价区分的先后。顾君很是努力,我们的名字挨在一起呢。你看这个——”
酒井胜子伸出手指,替顾为经拿起了礼盒中最后一件物品。
那是衬着深色的天鹅绒布小盒,盒子里放着一串精巧的沉香木珠。
手串带着轻微的香灰燃烧后的草木烟气,珠子的头尾则各镶嵌着一小枚翡翠玉环。
最上方的玉环上,有精巧的玉工用极细的雕刀镌刻出了“顾为经”的名字,最下方的玉环上则刻着佛家的福篆花纹。
“开光的手串?”
顾为经打量着这串手环。
全世界的宗教圣地,不管是信奉的哪位神明,从天竺一直到耶路撒冷,几乎都有赐福开光的业务。
从开光手环,手串,十字架,到开光最新款的IPHONE、显卡、XBOX游戏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到。
大金塔是佛教的重地,缅甸是佛教国家。
缅甸政府送给艺术家们一件开光的佛教手环作为礼物,既在预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看上去这次文化部蛮下血本的。
这种正经高僧加持开光的物件,卖的都不便宜。别的不说,沉香是名贵的木料,而光是那两枚小玉环,质地看上去就很不错。“仰光旅游局的官员说,这次赠送的艺术家们的纪念品礼盒,其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只有这个手串上的玉环成色有区别。虽然都是老坑翡翠,但在纪念碑上排名越靠前,翡翠的质地也就越好。”
“曹老、我父亲和林教授都是玻璃种翡翠,到了我们这里,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冰种。”
酒井胜子扬了扬自己的右手,顾为经注意到,胜子小姐的手腕上也挂着一串和自己眼前一般无二的手串。
玻璃种是翡翠中最珍贵的净度,冰种次之。
别看手串上只要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国际市场上也要几万美元。若是帝王绿,可能还要再翻倍。
就算顾为经面前这种冰种翡翠,也得上千美元。
政府还挺舍得的。
当然另一方面说,缅甸所有翡翠都是国营的,拿到好翡翠非常容易,也喜欢用翡翠作为国礼或者各种外交礼物。
送给曹老这样的大艺术家,不值个几万美元还真拿不出手呢,而且也不亏。
世界级的艺术宗师,愿意随身携带一串翡翠手串。
在各种名流汇聚的高端艺术场合,所带来的无形的广告效应可比送人家旅游景点门口一美元一串的垃圾货,送过去就被扔到垃圾桶强的多。
“你是三十六位,我是三十七位。那位官员和我说,我们两个人手串上的玉环恰好都是从同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冰种翡翠矿石中采出来的。无论润度还是色泽,都几乎一样。”
酒井胜子褪下自己的手环,和顾为经的手环摆在一起。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两串色泽和净度几乎一模一样的玉环澄澈如冰,玉环中些许的白色棉絮般的杂质并不难看,像是凝固在冰晶中的一枚又一枚小星星。
“一模一样,挨在一起。”
酒井胜子歪着头,轻声说,“真好啊”
“我给你戴上吧。”
酒井小姐伸出手,神色温柔的轻轻解开手环上的银扣,给顾为经系了上去。
……
下午,
德威中学,GiftandTalented天才班教室。
酒井太太今天的课程已经接近了尾声。
“珊德努小姐,这是你的批改后的作业。”酒井胜子抱着母亲批阅后的学生们的作品集,走到一位学生面前。
“谢谢,酒井小姐,克鲁兹教授觉得我设计的作品集怎么样?”
莫娜恭敬的双手从这位艺术家小公主的手中,接过自己的作业,微着的说道。
酒井太太开课之前,收走了他们所有人正在准备的作品集。
他们提高班里也一共只有六位学生。
而算上克鲁兹夫人以及酒井小姐和那位小松太郎先生两位助教,足足有三位老师。
这类师生比例能达到1:2的精品小班教学最大的好处,
就是教授能够根据每一位学生所提交的作品量身定制不同的修改建议,判断每名学生的绘画水平,并根据各自的不足,给出不同的修改建议。
才上了几节课,
莫娜就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反复庆幸,她曾经决定提前拜访酒井太太这个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大艺术家就是大艺术家。
这种授课条件,无论如何也是原来的德威学校所不可能提供的。
莫娜接过自己的作品集。
她不着急翻看,而是把目光落在这位几乎注定能在未来的国际艺术舞台上留下属于自己那页的小姐姐脸上。
“酒井小姐,你吃蛋糕么?我自己在家中烤的小蛋糕,加了一点点蜂蜜,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说话间,莫娜从书包里拿出自己一个小的乐扣餐盒,里面装着一层纸杯蛋糕:“对了,我可以直接像朋友一样叫你胜子嘛?”
莫娜一直希望能和这位出身不凡的酒井小姐交上朋友。
可她总隐约觉得这位酒井小姐对自己有些看法。
班里总共有一名老师、两名助教和六名学生。
画室里画画时,正好一名老师可以直接给予两名同学进行细致的绘画指导。
她当然最想让酒井太太带带自己。
遗憾的是,克鲁兹教授选择了成绩最好的苗昂温和另外一名学生。
剩下的人中,只有自己和另一位叫做玛蕾的女生两个女孩子。
包括莫娜在内,大家都以为按照惯例,Girlshelpgirls(女孩帮助女孩),酒井小姐当然会选择两个女孩子一起画画。
没想到,
挑选学生的时候,酒井小姐凝视了莫娜片刻,却避开了对方,有意无意的选择了另外一名学生。
莫娜有些失落,不过她并不奇怪。
她在提高班里的地位有点尴尬,不仅是酒井小姐对她似乎“另眼相待”,连其他德威的同学也是如此。
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曾经提前拜访过克鲁兹教授,
但提高班的同学总归都能意识到,莫娜能进入酒井太太的班级,并非完全依靠的是自己的绘画能力。
就像校长强行将自己成绩普通的侄子塞进了尖子班的班级中。
大家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私下里难免对莫娜指指点点,有些闲话。
连杰瑞对莫娜阳光灿烂的笑容背后,似乎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这让一直是个努力的好学生的莫娜心中不太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
莫娜心理素质很好,对人们背后的议论能装作听不见。
这算的了什么呢?
这种事情大家能记住多久,一周还是一个月?
就算会被议论一个学期又怎么样。等她将来走入更加广阔的舞台,功成名就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进入提高班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早就隐没在尘烟中了。
人们只会记住她是酒井太太的学生。
就像几十年后,
顾为经可能依然在家里的那家仰光小画廊里消磨时光,没有人会认得他,也没有会记得他曾经是多么的优秀。
如果这是走捷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莫娜很乐意支付。
第一百四十六章 莫娜的作品集评语
“顾为经……”
莫娜有短暂的伤感,不过,很快,她就将这个名字驱逐出了脑海。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
既然她下定决心,让彼此的人生不再有瓜葛,就像她狠心发给男孩的那条消息所说的一样。
大家好聚好散,不必回头,纠缠不清对双方谁都没有好处。
“哇哦,看上去很棒,我可以拿一个蛋糕嘛?”杰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莫娜从片刻的失神中唤醒。
莫娜点点头,并未拒绝。
她打开乐扣餐盒的盖子,从中拿出了一个专门用了奶昔雕花的精致小蛋糕,剩下的则放在一边让同学们自取。
“酒井小姐,【カツコ】,胜子的日文拼写是这么写的吧,帮我看看,拼写有问题么?”
莫娜将手中的纸杯蛋糕递给酒井小姐。
这个小蛋糕在烘培的时候,上面用粉色的食用色素特地在奶昔花上雕出了胜子的日文名字。
她不像蔻蔻一样上过专门的厨艺课。家中吃穿起居,也有从孟买带来的仆人,只会在烤箱里做一些简单的小蛋糕。
但莫娜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认真。
无论是烘培蛋糕,处理人际关系,还是经营男女间的感情,她只要想做,都会做的一丝不苟。
曾经为了给顾为经,挑选合适的生日礼物。
既不会因为过于贵重,给对方心理负担不方便回礼,也不会显得过于草率,没有心意。
莫娜几年前特意花时间,照着油管上的美食博主的教程,一板一眼的学过怎么在纸杯蛋糕上雕花和用色素来写字。
“MYLITTLEBOYFRIEND!”(我的小男朋友!)
“BESTWISH!”(最好的祝福!)
“SPECIALDAY!”(特殊的生日!)
……
每当对方过生日的时候,莫娜都会精心烤一小盘纸杯蛋糕,上面写满不同的各式各样的祝福语。
有些时候,
蛋糕胚子还会像超市里卖的幸运饼干(注)一样,中间会放一两枚写着生日祝福的小纸片或者好运硬币,年年都有不同的心意。
(注:幸运饼干,FORTUNECOOKIE,一种会在饼干中心包不同祝福语或者好运卡片的饼干品种,在西方国家很受欢迎。)
今年,莫娜却不再需要为谁烤蛋糕了。
蛋糕上雕花的技巧,就顺便被她用来讨好这位酒井小姐了。
莫娜在网上查了酒井小姐的日文名字写法,又在蛋糕中心的夹心里,放了一条【贵体安康】常见的日式祝福语。
她觉得再高冷的女孩子,也会被这样的心意所打动。
拉近关系甚至成为朋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莫娜认为自己的计划蛮行的通的。
尤其是,根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酒井小姐绝对不是学校里那种高高在上,喜欢拿鼻孔看人的富家娇千金。
这个小姐姐虽然不爱说话,对绘画以外的事情很冷感。
可其实是一个蛮好相处的人,为人教养非常好,性格也很柔和。
像一只安静的花猫,或者软乎乎的大玩偶,和牙尖嘴利,喜欢嘲讽人的酒井太太完全不像母女。
提高班里,谁向她请教问题,她都会认认真真的回答,艺术水平真的非常的高,不愧是几乎通杀了东瀛几乎所有少年奖项的天才小画家。
能和这样的小姐姐成为闺密,人脉上的好处不用说,莫娜觉得,本身也会是相当舒服的事情。
值得自己用心来钻营。
“胜子,尝尝吧?很好吃的。”莫娜笑着说。
莫娜认为自己最近的运气不错。
不仅能成功破格进入酒井太太的提高班,当她想要和酒井小姐拉近关系的时候。
酒井小姐的今天的心情似乎也很好。
以女性的敏感程度,莫娜一进教室就发现酒井小姐今天下午少见的画了一个淡妆。
向来素面朝天的酒井胜子,唇间突然涂了浅浅的口红,整个人似乎都蛮开心的样子,右手偶尔会摩挲一下腕间的小手串。
画画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时不时的还会轻声哼哼些小调子。
这样的好心情,正适合用来交朋友。
“珊德努小姐……”
在莫娜思索着如何与酒井小姐拉近关系的时候,酒井胜子也在悄悄打量着,这位顾为经的……嗯,“好朋友”。
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是个小美人的坯子。
更加难得的是,性格自信,为人做事很有魄力。或许有些心机,但如果她是男孩子,可能也会欣赏这样的姑娘。
只是,她却不太喜欢莫娜。
除了心中某些小女孩儿的念头之外。
酒井胜子还听说了,莫娜被招到提高班后,面对母亲的询问,立刻用很冷淡的语气澄清了自己和顾为经之间瓜葛。
她很喜欢这个答案,也很不喜欢这个答案。
就像你看上的宝贝,既害怕别人发现他的好来和你抢,又讨厌别人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一脚踢开的样子。
少女的心思总是很复杂。
总之,酒井胜子对莫娜的观感确实不太好。
望着莫娜递过来的精心烘焙的小蛋糕,酒井小姐的心情却是冷了下来。
“抱歉,只是我……这几天不想吃甜食。”
酒井胜子性格温柔,就算不喜欢莫娜,也不是一个能当面给为自己递礼物的同学,甩脸色的姑娘。
她脑海里快速编了个借口,然后把那枚小蛋糕放了回去。
“你不想吃甜食啊,你在控制体重嘛,胜子,可是你的身材已经够好的了。”莫娜有些遗憾。
她想了想:“既然这样,我明天可以再做一点蛋糕,代糖可以嘛,还是想要更清淡一点的……”
“谢谢你,珊德努小姐,但是不必费心了,我不需要。”
酒井胜子抿着嘴,冷硬的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扭过头淡淡的说:“对了,虽说非常抱歉,但您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姓氏,叫我酒井小姐吧。”
说完,酒井胜子转身离开。
“嗤……一个蛋糕就想收买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正好从身边经过玛蕾,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提高班六名学员里只有两个女生,可互相的关系并不好。
她这样的只会好好画画的老实姑娘,最不喜欢莫娜这种善于钻营的人了。
她身材糟糕长的丑,在德威做了多少年的小透明,眼巴巴的望着莫娜这样绘画水平平平的人,靠着一张漂亮脸蛋和男朋友的帮助,在学校里混的风生水起。好不容易天道酬勤。
临毕业前遇上了酒井太太要在学校里开提高班这样的美事,终于牛气出风头了一回,结果莫娜又不知道走了啥关系,被塞了进来。
她早就看莫娜不爽了。
荷尔蒙上头的男孩子们愿意对漂亮小姐姐吹着捧着。而女生们勾心斗角相互撕逼,玛蕾可不是非要给莫娜留面子的。
“玛蕾,你有什么意见么?”莫娜恼火的望了玛蕾一眼。
她不是蔻蔻这种撕逼高手。但她是校学生会主席,学生里最大的官儿,整起德威校园里一些小贱人来,有的是办法。
单单天天盯着你查考勤和头发,给你安排打扫画室,很多女孩子就受不了了。
“切,马上就要毕业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种穷姑娘,牛气个什么。”玛蕾不愿意和女子学生会主席产生正面冲突,避开了凶巴巴的莫娜的眼神。
“心机婊,马屁精……”她嘴中嘟嘟囔囔的走了。
莫娜使劲的抓着蛋糕的餐盒,指尖都变的有些发白。
玛蕾的话有些刺痛了她。
酒井小姐是在嫌弃自己嘛?
她脑海里再次回想起了顾为经干净的笑脸,以往每一次拿起蛋糕,顾为经都会很认真的一口口吃完,再认认真真的称赞她的手艺。
如果这份蛋糕是烤给顾为经吃的,无论好不好吃,他一定都会吃的非常开心的。
遗憾的是,
莫娜不需要一个吃会夸自己好的男朋友。
她需要的是人脉,是助力,是更美好的舞台和生活。顾为经提供不了,而酒井太太和酒井小姐却可以。
所以,
就算酒井胜子对她表现的高冷淡漠,她也只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咬牙微笑。
莫娜将餐盒收到书包里,打开了酒井太太亲笔批改着后的作品集。
每个人的作品集都被酒井太太亲自订正过了,
几乎每个人的画作上,都写满了各种批评意见,或是构图比例,或是用笔细节,或是灵感创意。
让他们重新按照评语改正。
哪怕是绘画功底最好,作品集中画了18张不同大师名画仿作的苗昂温,都因为缺乏创意被酒井太太骂的狗血喷头。
她想要看看自己被私人教师指点过后的作品集,做的到底怎么样。
莫娜翻开自己的半成品作品集,
入目就看见她首页上的那张《自画像》上,被克鲁兹教授用红色签字笔打了一个巨大的叉,以及一个龙飞凤舞的评语。
Putthecartbeforethehorse!!!
莫娜认出了这是一句英文谚语,“车厢跑到了驭马之前”,翻译过来大致可以当做“本末倒置”的意思。
这是常见的艺术评语,但却是最不好的那类。
莫娜的脸色有些不好。
这张画是她认为最不可能出问题的作品,是那位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学长画了几周时间指点过的线稿。
还是自画像这种永远不会出错的题材。
莫娜从来都对这幅画很满意。
然而,克鲁兹教授却给了这样一个糟糕的评语。
“我的这张画,怎么可能会在教授眼中这么差?”
莫娜有些难以理解。
她相信酒井太太的艺术眼光,只是有些困惑和迷茫,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莫娜想了想,走到一遍靠在窗户上,低头玩手机的小松太郎身边。
“助教老师,能问问您克鲁兹夫人的评语,是什么意思吗?”莫娜请教道。
“意思就是……说你画的很糟糕。”
小松太郎只是看了莫娜一眼,就不耐烦的摇摇头。
他正在给酒井胜子发短信想要约对方出去玩,才没有心情教小女生画画。
“抱歉,老师那您能告诉我应该怎么改正么?”莫娜求教道。
“已经快要下课了,下次课再说吧。”小松太郎挥挥手。
“可是,下次课克鲁兹教授让我们上交修改草案……”
“别缠着我,你听不懂话么,我说了下次课再说。”小松前辈不耐烦的甩开莫娜的纠缠,走到一边正在收拾东西的酒井太太身边。
“伯母,胜子今天为我特地画了妆,真漂亮。”小松太郎说道。
“为你——”
酒井太太正在整理手包的动作顿了一下,看了小松太郎一眼,才意味不明的说道:“大概是吧。”
“小松君,女孩子是要追的,你要想办法哄她开心,想办法有共同语言,想办法让她喜欢你。你比胜子大好几岁,也是情场老手了。”
停顿了几秒钟,看着自视良好喜气洋洋的小松同学,酒井太太还是忍不住说道。
“伯母,这个……”小松太郎脸色一红。
“好了,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只要你现在断的干干净净只有胜子一个人,之前的荒唐事我也无意追究。”
酒井太太敲打完小松几句,才语气有些怜悯的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胜子这样的女孩,你不费心追,她可能就要跑走了。”
跑走了?
小松太郎总觉得酒井太太话里有话,让他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我需要怎么才能讨胜子开心?”
“这是你的事情。”酒井太太不再说话,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的就往教室外走去。
“教授,能麻烦您稍等一下嘛,我想占用您几分钟时间。”莫娜等在了教室的门口。
她很想弄明白,自己的作品问题出在了何处。
酒井太太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手表。
“酒店的车已经来接我了,我给你三分钟时间,有什么问题?”酒井太太脾气不好,教起课来还是挺负责的。
别的不说,莫娜这样认真的学生,水平有限,却也不会让老师讨厌。
“我看不太明白您对我的《自画像》的评语。”
莫娜递过自己的作品集。
“评语?”
酒井太太用指尖敲着莫娜的作品集。
“珊德努小姐,我的评语不是很明显的写在上面了么,你画的太舍本逐末了,你是在画自画像?还是开服装展?人物画像关键的是什么,一定是回归人物。”
“你是一个人,你不是一个衣服架子。”酒井太太批评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西河会馆
酒井太太望了莫娜的《自画像》,暗暗的摇头。
在她看来,
这个小姑娘真的不太适合学绘画,她可以去学时尚设计,去学平面广告,去学建筑美术,或者干脆读普通的文化课。
都要比学绘画更有前途。
数、理、化这类文化课最公平的一点就是,一个学生只要努力,就能收获好成绩。
读书是人生中少有能遇到的付出与回报几乎一定呈现结果正相关的好事。
可是,绘画就不行了。
不是莫娜不聪明,也不是她不够努力……她只是缺少自己女儿酒井胜子那种天生的灵气,这幅《自画像》就是明证。
优秀的画家能够轻易分清画面的主次。
“除非画作是专门表示国王、骑士、神父这样身份特征非常重要的作品,否则人像永远是画面中最重要的部分。珊德努小姐,我可以忍受你的人像画的畸形,眼神空洞,面容缺乏感情……这些我都能理解为,是你的能力有问题。”
“但你这幅画最让我无法接受的一点就是——伱明显在衣着上画费了比人物多的多的精力。主题不清,喧宾夺主。这不只是能力问题,美术思路都错了,越努力,画面表现就越糟糕。”
酒井太太无奈摇头。
这是天赋问题,艺术最残酷的一面。
小孩子画画,没人指点,犯这种错误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自己都把“本末倒置”这个评语写在作品集上了,这姑娘还一头雾水。
说明,她实在是没吃这碗饭的天赋。
“教授,可这是一位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学长,指点我的线稿。”莫娜眉头皱得很紧,“他曾经说过这幅画没问题。”
“所以呢?”酒井太太耸肩反问。
皇家艺术学院,世界排名前三十的艺术学院。
听上去好像蛮唬人的样子,可在酒井太太这种层次的人眼中,依旧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考上名校的美术生成百上千,最后能成为艺术家的又有几个?
“显然,他也是个没什么美术天赋的庸人,误人子弟。”酒井太太轻描淡写的说。
酒井太太从来都是以能否成就艺术家的标准,来判断有或者没有天赋的。
绝大多数普通美术从业者甚至部分中端画师,因为层次还不够高,还远没到拼天赋的时候。
天赋不佳的普通人,靠着更多的努力,当个生活小资的普通画家或者上个名牌美院还是不难的。
可如果目标仅仅定在这里,也根本不值得酒井太太来教。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你指的是09级的汉克先生吧。”一边经过的德威本校的油画老师这时开口了。
酒井太太这种大咖莅临国际学校,不仅学生们激动,他们这些油画老师也经常会搬个小马扎来教室里来听课。
成年人的社会,更知道这种来自云端的艺术家庭的大咖的份量。
结交酒井太太这种事情,油画老师根本就不敢奢望,光是能蹭蹭课听,也是极好的。
听到皇家艺术学院的学长,油画老师立刻就有了印象。
09级的汉克,
他研究生考上皇家艺术学院时,曾经在校园里引起了轰动,宣传栏里贴满了相关的信息。
就算汉克本科不是皇家艺术学院。
相比德、法,大英的一年制研究生又几乎是全欧洲最水的,但能从缅甸走出去的学生研究生考上这样的学校。
也像是从小地方中学最后考上了清华的硕士的励志学子,还专门做为成功人士回来德威做过宣讲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汉克当年读的应该是服装设计专业。”油画老师摇摇头,像是在佐证酒井太太的说辞:“他是专门搞时尚服装的,指导油画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正常。”
“《我的女儿乔治亚》,那幅画也是……”莫娜突然喃喃的开口。
油画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
酒井太太的眼神却是突然亮了。
“对,确实便是《我的女儿乔治亚》,能想到这张纳奥米·亚历山大的画就很棒。”
酒井太太反复看了看莫娜,似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赞许的点头:“那张名画就是典型的轻服装,重人物的范例。连衣服的纹理都做了特殊的引导,让观众把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人物的脸上。”
能这么快的举一反三。
也许,自己刚刚的判断武断了些。
这位珊德努小姐还是有些灵气的。
莫娜已经不关心酒井太太在说什么,她甚至没有在听克鲁兹教授后面说话的细节。
“喧宾夺主”、“繁复的服装遮掩了人物本来的特色与细节。”
莫娜脑海里反反复复的都是这句评语,像是一口青铜巨钟在自己耳边乱敲,震的她脑仁发疼,脸色发白。
不是因为教授的批评给她带来了太大打击,而让莫娜无法接受。
是因为——她依稀记得,有人曾经在她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莫娜……你还记得《我的女儿乔治亚》嘛?”
“你画的颜色太过鲜艳,衣物有过多繁琐的装饰,这并非是一件好事。”
“画面四肢与身子无法自然的连接到一起,像是一堆积木硬插上去的。”
……
那些温和的声音一句句的在莫娜的耳畔响起。
她记得自己曾经对顾为经“幼稚”的看法是那么的不屑一顾,认为对方自不量力的想要质疑一位英国皇家美院的研究生学长的美术理念。
原来,
她自己才是那个小丑。
莫娜神色恍惚,觉得自己心乱乱的,喉咙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真是讨厌啊。
说好的好聚好散,彼此莫要纠缠,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中,老有对方的影子呢。
“莫娜,你怎么了。我们去公共画室画会儿画,然后晚上一起去吃个饭?”
杰瑞注意到了教室角落处面色苍白的莫娜,凑了过来。
“不,我想静静。你自己去吃吧。”
莫娜轻声说。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看,要我去给你倒杯咖啡么。”杰瑞适时的想要展示阳光大男孩的【男友力】。
“算了,杰瑞先生,让我稍微静一下,好么。”
若是平常的时候,杰瑞这样的行为自然是很好的加分项。
然而现在,莫娜脑子里乱极了,只觉得他像是一只苍蝇一样在身边乱飞,让她不得清静。“我带你去看校医……”
“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说了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杰瑞先生,是您理解能力有问题嘛!”
莫娜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语气有些尖锐的吼道。
杰瑞一脸尴尬和愕然。
话说出口,
莫娜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了,她摇摇头:“抱歉,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说完,
她也不理会杰瑞,自己拿上一边的书包,甩甩胳膊,快步离开了教室。
“怎么回事,克鲁兹教授批评她了?”
杰瑞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一脸的茫然。
……
仰光富人区,西河会馆。
缅甸最富仰光,仰光最富西河。
如果说缺水缺电的莱雅达区是一个城市的地狱,那么西河区就是这座城市的天堂。
这里是缅甸的富豪最密集的地方。
香车名马,美酒佳人,应有尽有,富丽堂皇。
早在19世纪,欧洲殖民者刚刚踏上东亚的土地的时候,就将仰光河畔曾经的旧王宫区与塞纳河畔的卢浮宫周边的街道相提并论,称之为东方小巴黎。
西河会馆则更是坐落在整个富人区的最中心。
它东侧不远处就是坤沙在仰光的豪宅,1996年,昔日金三角第一毒枭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决定向缅甸政府投降。
为了北方的稳定,缅甸政府甚至不敢向国际刑警引渡这位毒枭。
曾经垄断了世界上45%的毒品交易,统治着整个缅甸北部,身价巅峰时超过千亿美元,约等于哥伦比亚排名前十的大毒枭总和的黑道恶棍,人生中最后的十一年就在这里度过。
根据仰光的八卦小报记载,
传闻坤沙晚年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别墅二层的阳台上,拿着一本《三国演义》,一边抽一支缅甸产的大象牌香烟,慢慢的看着太阳从不远处西河会馆金碧辉煌的屋顶上落下,思考人生。
汤姆·克鲁斯、网球天王费德勒、摇滚乐队绿日的主唱……
西河会馆四周遍布着各种国际名流在仰光的度假地产,它像是一枚小小的琥珀,凝固着缅甸的黑白风云,时局变换。
它也几经易手,
如今西河会馆的主人是一名神秘的富商。
光头刚刚走近会馆的大门,立刻就有穿着定制西服,耳边夹着黑色耳麦的干练女领班迎了上来。
“这边请。”
女领班并没有和光头打招呼,也没有说些欢迎光临的客套话。
她只是对着夹着的耳麦说了些什么,然后就伸手示意光头跟她走。
“豪哥正在聚雅轩招待客人,他让您直接过去。”女领班在走廊的深色墙壁上按了一下,侧门滑开,露出一条玲珑小道。
为了保证客人的隐私,
西河会馆曾经聘请著名的伦敦FosterandPartners建筑设计所重新设计过内部结构,各种繁复的通道将一个个小包厢分隔成了棋盘上的网格。
绝对不会出现,客人在包厢里和策反的政要小弟密谈大业,结果出门撞上来这里吃饭的政敌这种尴尬的场面。
所带来的副作用是,如果孤身一人行走,无人领路,很容易在这些蛛网般复杂的走廊中迷路。
当然,光头不会迷路。
多年前,这座会馆就已经被豪哥以2亿3000万美元的价格买下,身为豪哥手下的处理黑道业务的重要马仔,光头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
“……豪哥,我听说,司法部门有个专项组在调查您,负责的是一位仰光的高级警督……”
光头推开聚雅轩包厢的大门时,屋内烟气缭绕。
中年人对着镀金的菩萨坐像背对着门口站立,手中拿着三只禅烟袅袅的清香。
豪哥不喜抽烟,却有三个爱好。
爱名画,爱老电影,三是喜欢礼佛。
这位缅甸的黑道教父看上去是一个很雅致的人,像学校里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多过拔刀见血,动辄生死的街头枭雄。
名画不用说,豪哥就是靠造假艺术品起家的。
豪哥最爱的珍藏是一页高价购来的《教父》小说原作手稿,以及一枚70年代柯达4037型胶片摄影机的长焦镜头,后者曾经被用在1972上映的经典老电影《教父》的拍摄过程中,镜头上有好莱坞大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的亲笔签名。
至于礼佛。
则是豪哥年纪大后的习惯,甚至身边专门从泰国请了两位小乘佛教的高僧来给自己说法。
每次光头看到豪哥恭敬的举手烧香,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他们这些混黑道的拜拜武圣关老爷常有。
念讲究善恶轮回,生死有报的佛经,就很……非主流了。
当然,取笑他是不敢的,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光头知道,所有缅甸敢取笑豪哥的人,早就都死绝了。
走近大门后,光头只在烧香的豪哥背影上望了一眼,目光就落在聚雅轩里老大正在招待的客人身上。
那是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
他认识这家伙,
是从曼德勒调任来仰光的副警督,四十岁出头,老爸好像是个军方里的师长,算是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弟,本人好像是个警局的所长还是副所长来着。
在外面也算手眼通天的牛掰人物了。
此时在豪哥面前,却像个小跟班一样一五一十的汇报着工作。
缅甸官场也不是都被豪哥收买了,一直都有不知死活的楞头青想要动一动豪哥。
不过往往还没有开始,计划的细节就像这次一样,被想要讨好豪哥的人泄漏的一干二净,结局也早就注定。
光头听了两耳朵,就想要暂时退出包厢,避开这种私密谈话。
“留下吧,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避讳的,有什么事情吗?”豪哥却挥挥手示意不用。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您看上的那个顾为经,不知好歹,油盐不进。”
光头挠挠脑袋,露出有点凶狠的笑容。
“本来这种事情用不着麻烦豪哥,只是您似乎挺喜欢他的。”
“所以就想问问您,他既然敬酒不吃,还要不要按惯例卸他条胳膊,或者把他那个堂姐绑了,给年轻人长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