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天下无粮
京城的暴雨,让粮商们都急疯了。
马上就要秋收,再加上暴雨成灾之后,粮仓的储存成本增高,现如今大水还没退去呢,这就意味着……谷仓里的粮,随时都可能霉变。
在这种情况之下,将粮食立即售出去,换来真金白银,是最好的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卖,买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压了价,问津的也是少数。
毕竟寻常百姓,买个几十斤粮回去倒也罢了,可若要大宗的进货,你就得有谷仓。
可偏偏,有谷仓的都是地主,而地主本身就有大粮的粮食囤积着呢,人家压根不想购粮,只想出货。
于是京城粮价,一泻千里。
大家慌忙地左想右想,结果……
咦,这里不是正有一个现成的冤大头吗?
张家啊。
张家一直高调的收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虽然知道,这一次大灾之后,说不定张家自己手头的粮都想卖了,可……无论怎么说,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于是在百户所的外头,来了不少的粮商。
大家一看……好家伙,原来大家都逮着张家这么一个羊毛来薅啊。
于是,大家心思都开始紧张起来,生怕被人占了先。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就知道,天下几处产粮区,即将迎来一场恒古未有的灾害!
这一场大灾,直接催生出无数的流民,大量的土地颗粒无收。
天启七年,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混乱的开始。
此时的张静一,还是见了粮商。
先进来的,是个叫吴文龙的商贾,他笑呵呵地给张静一行了礼,便道:“听闻张家要收粮……”
张静一看着他,摆了摆手道:“现在谁不知道外头粮价暴跌,人人都在卖粮?我们张家可还有十万石粮,我还打算着抛售呢,这个时候你要卖粮,这不是笑话?”
这吴文龙脸都黑了。
卧槽……张家囤积了这么多粮食,若是张家再将这些粮抛售出去,那……
他顿时脑子发懵,倘若是如此,就意味着……粮价只怕还要不断的暴跌。
张静一随即道:“不过呢,要收也不是不能收,我听闻现在京城的粮价,都已从二两暴跌到了一两二钱了,哎,即便现在我来收这粮,你来说说看,一两二钱银子,我收了不是傻吗?天底下谁不知道,这粮食还要跌?这样跌下去,鬼知道后头是什么价。”
这一下子的,吴文龙好像抓住了机会。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实际上粮价一直都在暴跌。
更可怕的是,张家现在也是能影响粮价的人物了,毕竟人家手头十万石粮食若是当真抛售,这粮价……只怕不知跌到什么地步。
现在市场上更加担心的是,未来秋收之后又出现一批新粮,还有就是,粮商们储藏的成本也将大增。
至少在他们看来,今年之内,这粮价肯定是起不来了,而到了来年,这粮仓中的粮,就成了陈粮,便更卖不上价钱了。
“张百户,你开个价吧。”吴文龙一脸肉痛,顿了顿又道:“你说多少?”
这个时候,除了壮士断腕,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外头还有不少粮商在等着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六钱银子一石……”
“什么?”吴文龙大惊,他以为好歹也给个八九钱银子,六钱,这是抢吧!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地道:“虽说现在是一两二钱银子,可你也知道,这是零售!现如今,靠零售能把粮出售吗?我是好心,是做善事,才收粮的。不然你等着看,这粮价还要暴跌,想卖粮的人这么多,你不卖,我找别人去。”
吴文龙:“……”
张静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端起茶盏就道:“送客。”
“且慢着。”吴文龙咬咬牙,道:“八钱如何,不能再低了。”
他哭丧着脸道:“说实话,八钱售出,我已是血本无归了,若是六钱,便真要上吊不可。”
张静一欣赏着他的表情:“七钱,不过……七钱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粮你得运到我在昌平的粮仓去,也就是说,运输得你承担。”
吴文龙心里早已计算开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粮价会跌到什么程度。
现在的预计,米铺的粮价可能会到一两一石,可米铺毕竟是零售,现在根本找不到大规模吃进的买家,单凭零售,这粮食都收割几茬了,米都发了霉,只怕还没卖完呢。
七钱肯定是血亏的,可至少……还能留一笔本金。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样一想,吴文龙的心好受了一点点,定了定神道:“你要多少?”
张静一便道:“你运去多少,我便给多少钱。”
“当真?”吴文龙眼睛一亮,他是大粮商,就愁没有买主。
张静一很确定地道:“千真万确。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张家现在没有现银,新一批的铺子还没卖呢……”
“无妨,无妨。”吴文龙殷勤地道:“只要留个字据就可以,难道吴某人,还信不过张百户吗?”
张静一很高兴地笑道:“吴兄真是善人啊。我听说吴兄和户部尚书关系匪浅?”
“这……”吴文龙脸色一变。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张静一不只是冤大头,还是锦衣卫百户。
只怕他的名字,早就在锦衣卫里挂了号。
吴文故作镇定地道:“哈哈……这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其实张静一早就将京城里大粮商的底摸清了。
关于吴文龙和户部尚书的关系,他起初也是将信将疑。
不过等到吴文龙来找他,张静一却可以确信了。
谁都知道张家的银子没了,张家虽然还有大量的资产,让张家立个字据,他们就敢拿粮卖给张静一,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商贾敢决定的。
毕竟张家是锦衣卫的人,若是欠钱不还怎么办?
可吴文龙敢赊账,当然是因为他的底气很足,不怕张家欠钱不还,他的背后……定是有一个庞然大物,足以确保张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将欠的钱还上。
张静一随即也打了个哈哈:“是啊,外头人还都谣传我张静一是傻瓜呢,这也能信?你说的不错,坊间流言,最是信不得的,既如此,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吴文龙便忙是告辞。
紧接着,又一个个粮商登门。
而这些敢跟张家做买卖的粮商,甚至敢让张静一空手套白狼的,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这几个时辰下来,竟自己都不知道谈成了多少家,大家都一个约定,七钱银子一石,有多少收多少,粮食直接运昌平张家那块土地。
而张静一则想尽办法,让人营建更多谷仓,昌平那里有个好处,那是皇陵的所在,其实也是储备粮食的绝佳场所,毕竟地势高,不怕水淹,眼下储备粮食的最大风险就在于潮湿。
至于运输,却也是小事。
因为别的地方运输可能不便利,可张家的那块地,却是靠近明陵。
为了祭祀方便,皇帝祭祀祖先的需要,从京城到明陵之间,是要修筑神道的,这神道是用最高的规格营造,不计工本。
可以说……这几乎是全天下最好的道路了,若是放在后世,就相当于双向二十四车道且全封闭式高速公路。
神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可张静一相信这些粮商能有办法,敢在京城里买卖大宗粮食的人,天知道他们的背后是什么人。
一切都谈妥了。
以至于一场粮食买卖,在张静一看来,他就好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最低廉的价格收了人家粮,还能看到对方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该干的事……便是为储备大量的粮食做准备了。
令张静一很满意的是,这些粮商的办事效率都很快。
翌日,源源不断的粮车,便开始从北通州亦或者京城南郊启程,源源不绝的粮车,马不停蹄地奔着那昌平而去。
也就在此时,新县的诏书终于下达。
天启皇帝的办事效率也是很高的,张静一就任新县县令,至于县丞、主簿、典吏等等,统统一股脑的任命了。
当然,又一份奏疏,恩准了十品官制。
若是县令和县丞等相当于正处或者副处的话,大抵……其实就是确认了新县之内,允许存在科级官员,这在大明,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县丞的人选乃是卢象升,紧接着,张静一开始着手给各街巷长以及各长们定级。
这一下子,整个清平坊上上下下的文吏和武吏们都疯了。
这些原本只是童生,结果为了生计被张静一招募之后,如今成为街巷长,或是县中诸长的人,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也能做官。
当然,这是十品连流都不入的官,可这对于一个连秀才都不中的人而言,这是祖宗积德,祖坟冒了青烟啊。
因此,清理天桥坊,以及灾后防疫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开始热火朝天起来,这个时候不表现,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可比评优还要香。
第一百二十二章:急奏
张静一其实也不急着立即将十品的官职定下来。
他还需要考察一下。
一方面,是掌握文吏和武吏的情况,另一方面,给驴子吃萝卜,和在它们面前挂一个萝卜效果是不一样的。
趁着这事悬而不决,先将人的积极性调动到巅峰,各街巷长们各显身手,以后定制工作目标的时候,就可以用现在的标准来定制了。
而卢象升作为县丞,才是当下新县的实权人物。
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邓健,还有一个王程,二人都给了一个巡检职,邓健为天桥区巡检,而王程为清平坊巡检。
如此一来,等于是两套班子一套人马,好处就在于锦衣卫这边,可以随时负责巡检的治安工作,随时调查坊内的情况。
而此时此刻,在昌平,无数的粮食送来之后,在这里的张天伦傻了眼。
他觉得自己是属牛的。
操心啊。
家里进了这么多的粮,得建谷仓,这是自家的粮食,谷仓一定要建的牢固,而且绝对要保持干燥、通风,还需防止起火,他几乎是操心劳神,索性连副千户的事也不干了。
干个屁,粮食若是出了问题,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张家就完了。
好在千户刘文也没干涉他,甚至对他一脸同情,临走时拍拍他的胸脯,将粮囤积好,也是为国效力,好好干。
张天伦是真的好好干,至少他来到这一大块属于张家的地之后,就压根没有好好合过眼,睡不着,不敢睡。
半夜总是起来,各个建成的仓库都要去看一看,就怕堆在里头的粮出什么问题。
到了白日,得督促工匠们建新的谷仓,除此之外,新谷仓的选址,他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只能亲自去踩点。
首先地势要高,不能被水淹了,可又不能太高,若是上了山,山路崎岖,运输就不方便了。
附近最好有河流,可供乌篷船通过,借助交通水利,将来运输粮食出入的时候,也可大大的降低费用。
可又不能距离河流太近,否则容易潮湿。
只一个多月功夫,张天伦就像老了十岁。
不只如此,这里还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老母鸡一样。
其实这些都是福建长乐人,由一个姓陈的领着的,他们到了地头,就开始开恳,然后开始耕种。
这都是他家儿子请来的人,听说要种什么什么薯。
好不容易家里有了地,买粮却不种粮,却去种什么薯,这……像话吗?
好在这个姓陈的年轻人陈经纶,倒看上去像踏实肯干的人,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族人一道来,足足九十多个,他们自己搭起了木楼,每日都照看着他们栽种下去的庄稼。
下暴雨的时候,他们比张天伦还急,几乎也是一宿一宿的未睡,半夜里为了排水,扛着锄头在暴雨中挖沟渠。
一个陈家的族人,脚下没留意,在黑暗中出了事,摔断了骨头。
突然这里有了伴,张天伦从一开始的陌生,也就慢慢的熟悉了。
陈经纶是个读书人,有秀才的功名,如今却跑来耕地,这是张天伦钦佩的地方。
张天伦询问陈经纶为何甘愿来此。
这陈经纶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是先父的夙愿,先父栽培这红薯半辈子,只希望能将红薯推广开来,只可惜……他竟到死,也没有看到。我是他的儿子,虽是读书为业,可想到先父的遗志,便早就立下宏愿,要世世代代将这秧苗培养下去,只要陈家人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子孙,这红薯就要种植下去,直到发扬光大为止。”
说着,陈经纶便感慨道:“张百户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若不是他想办法提供便利让我们来此种植,只怕这红薯要永远被埋没了,机不可失,张百户既如此大恩大德,那么学生自当拼命了,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一个好儿子。
张天伦亦是感慨着,于是有时也来此帮忙照料他们种植下去的秧苗。
直到暴雨过后,无数的车马运着一车车的粮食来时,张天伦感觉要疯了。
已经听说粮价暴跌了,居然还买!
再得知,所有的粮食一概赊欠,粮食运来,称了斤两,然后就计算价钱,拿着单据直接去京城里找张静一,张静一直接写欠条……
而这堆积如山的粮……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几乎每日都有各色粮商,运来上百大车。
这运粮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谷仓新建的速度。
此时张天伦已经顾不得陈经纶了,他觉得要疯啦,这么多粮堆在这里,眼下天气转晴,还可以暂时先搁在晒谷场,可若是新谷仓再不建好,他就真的得做好上吊的准备了。
张静一对自己父亲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谷仓的修建很快,质量也很好,这说明啥,说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若是请别人去做,反正不是自家的粮,人家才没这样上心呢。
于是他诗兴大发,想来一句诗纪念一下,却发现腹中空空,于是不禁唏嘘,只怪上一世诗词抄的少啊,如若不然……
不过想到父亲,唯一的念头大抵就是朱自清的《背影了》,而张静一努力地想了很久,也只想到那《背影》里的一段: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如此过去了近一月,夏日炎炎,酷热难当。
一封书信被送到了户部尚书李起元的手里,李起元历经数日朝,乃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此后一路升迁,仕途倒是颇为顺畅。
只是他年纪老了,最近身子也不好,因此,天启皇帝抚恤他,准他不必清早当值,可稍迟一些。
他照例用过了茶点,然后低头看书信。
看过书信之后,不禁松了口气,这是一个和李家很有渊源的粮商寄来的,上头是关于存粮全部售罄的消息,得银三万二千两,当然……只是赊欠。
这三万二千两,可是近五万石的粮啊,毕竟对方收购的粮价很低。
可对于李起元而言,落袋为安,总比全部砸在手里要强!
此时,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人到老年,总要为儿孙们谋一些福,虽是亏了不少,可毕竟明年可得真金白银,到时……再想办法回老家置一些地吧。
“老爷,车轿准备好了,陛下请老爷入宫议事。”
“知道了。”李起元点头,似无事人一般。
现在朝中百官,表面上都摒弃商贾,可实际上……几乎家里的亲戚或者是家奴,都在外头做买卖,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李起元很反感跟人提做买卖的事,就算是和粮商有什么书信往来,也绝不轻易透露。
他上了轿子,轿子一路到了西苑。
此后,他步行至勤政殿,勤政殿里,许多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起元乃是户部尚书,春暖鸭先知,心里知道孙承宗入阁之后,朝中开始起了细微的变化,只是关于孙承宗入阁,大家猜测不一。
当然,还有一个说法,就是陛下打算启用孙承宗将来出镇辽东,先让其入阁,是先让这位帝师树立更多的威信,等将来以阁臣兼兵部尚书的名义督师辽东。
届时,这辽东文武,还有谁敢不服呢?
李起元对这事不关心,若是孙承宗的未来不是内阁首辅,那么显然朝局不会发生过大的动荡。
他一直在观察着黄立极的反应,见黄立极对孙承宗还算友善,那么就暗中猜测,此前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孙承宗意在辽东,而不在首辅。
见了李起元进来,天启皇帝温和地道:“李卿来迟了,来,给李卿赐座。”
李起元忙谢恩。
“今日要议的,还是辽东的事……”黄立极做了一个开场白。
…………
户部……
此时,一封急奏,火速地送到了户部部堂。
急奏之人跌下马,一脸疲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关中急递,关中急递……”
此言一出,户部的差役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急奏,匆匆进入了部堂。
因为户部尚书不在,那么户部侍郎张凌自然而然便代行职责。
他立即打开了从关中来的火漆,低头一看,随即……这张凌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瞠目结舌。
一旁的堂官忙道:“张侍郎,出了什么事……”
张凌脸色铁青,随后,他慢慢的抬头起来,用战栗的声音道:“关中……关中……关中大旱……关中大旱了!”
一时之间,户部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关中乃是北方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一旦大旱,就可能导致颗粒无收,没有水,粮食是不能成活的。
而且……照这奏报来看,这一次大旱,可能不是殃及几个县,而是整个关中……
以至于这户部侍郎张凌,竟觉得脑子昏沉沉的。
他的叫喊,已引得户部上下诸官都从各公房钻了出来,有人忍不住道:“张公,此前为何没有消息,怎么突然报了旱情?”
他们急不可待地看着张凌,而张凌已毫无血色。
…………
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口老血
张凌久在户部,当然知道情况。
各地有什么灾情,前期都是拼命捂着的。
直到这大灾酝酿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这时才会拼命报灾。
尤其是大旱,你十天不下雨,算旱灾吗?
显然也不算。
二十天呢?
已经有旱灾的苗头了。
可谁能保证,明天会不下雨呢?
而现在……自关中的奏报,却是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一旦超过了一个月,那就是大旱了,不敢说百年难一遇,但是若是再不下雨,那么……
张凌惨白着脸,顾不得什么了:“李部堂何在?”
“李部堂去了西苑。”
张凌急道:“立即报通政使司”。
说罢,他立即提笔,圈了几个加急的字样。
这时,张凌又道:“立即报通政使司,要快。
对,要快!
这样的旱情,显然是不常见的,这就意味着,整个天启七年,大家的日子都将不好过了。
户部的人,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奥妙,自然是一个个沮丧着脸。
而此时,在西苑里。
关于辽东的情况,魏忠贤大抵地做了一些汇报。
眼下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战略很清晰,就是屯田,加固九边的防御。
这种战略,是和皮岛总兵官毛文龙是相冲突的。
毛文龙认为,一旦明军只龟缩不出,就等于将广大的辽东腹地,交给了建奴。建奴人新占据了这么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安养生息,同时,还可肃清朝廷丢弃的大量军士。
要知道,在广阔的辽东区域,除了九边,因为明军败的太快,依旧还有不少卫所在各地坚持抵抗。
甚至有一些辽人,也不愿被建奴统治,这种抵抗虽然零星,可朝廷龟缩于九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正告这些人,他们的抵抗已经没有了希望,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
而一旦建奴人开始慢慢安抚这些人,时间拖得越久,建奴人的实力将不断的壮大!
可怕的是,毛文龙壮大汉军八旗,招揽大量的匠人。同时开始实施迁民之策,对于辽东的汉人百姓,但凡愿意耕地的,送牛马,送田地。
辽东有的是地,也多的是牛马,这些牛马大多是建奴人抢夺而来的,如今分发汉民,既使辽东汉民依附建奴,同时也依靠供粮和纳税、提供人力的手段,让人数并不多的建奴人,力量越发的壮大。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明军龟缩,已经站稳脚跟的建奴人,势必要扫荡皮岛和朝鲜!
而朝鲜和皮岛在孤立无援之下,是断然无法与建奴抗衡,这不但让登莱的水师,失去了对辽南的供给能力,再无立足之地。朝鲜一旦战败,势必倒向建奴,到时,建奴又可自朝鲜国征发大量的钱粮。
九边你就算再坚固,可以放手建奴一百次,可只要有一次防守失败,那么整个辽东,便要全线崩溃了。
双方的奏疏,唇枪舌剑,今日你骂他误国,明日他又骂你不停节调,意图谋逆。
这倒也罢了,二人分歧虽厉害,却又插上了一个宁远总兵官满桂。
袁崇焕上书说满桂踌躇满志,谩骂同僚,恐怕他会耽误边疆的大事。满桂也上书,这位宁远总兵官半天没憋出一个屁来,不过显然,是和袁崇焕有私人恩怨的。
这公仇、私怨掺杂一起,到了朝廷这里,又引起了一番讨论。
各部尚书的意思,其实还是支持袁崇焕的多,一方面袁崇焕是文臣,虽然和人关系不好,可朝廷对于这些总兵们还是有些戒备的。
而且大家都想守,守住九边,只要京师无忧,至少省事。
可一旦出击,或者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那么倘若败了呢?
终究还是袁崇焕的方略更稳妥。
可天启皇帝似乎不这样看,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张静一的眼光独到了。
辽东最大的问题,确实不在战略上,因为任何一个战略,都有其战略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达成,无论是攻还是守,其实都都好处。
问题的关键在于,守,你要守得住,攻,你要能攻下。
这袁崇焕最大的弊病就出来了,他与诸将不和,也没有能力能够让诸将对他言听计从,这将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自始至终,在大臣们讨论的过程中,天启皇帝都没有吭声,他已不想在战略问题上继续和众臣争吵了,因为没有意义。
因为在天启皇帝看来,无论战略是什么,袁崇焕是一定要撤下的,或者说,需要一个真正能总揽辽东事务的人去出镇!
这个人,天启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需要的,还是等待。
一方面是,袁崇焕已经开始筑城和屯田,临阵换将,这是兵家大忌,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比如……在建奴人攻打朝鲜的时候,这个时候换将,必然军心浮动,毕竟……在辽东军中,袁崇焕肯定也有不少亲信,一旦有了督师出镇,他们会怎样想?
这个时候,建奴人若是发起攻击,势必会出现问题。
另一方面,孙承宗辞官两年,现在让他入阁,就是让他熟悉各方面的事务,同时,继续树立威信,比如兵部,比如户部,大家都习惯了听从这位孙阁老!
等到孙阁老出镇辽东的时候,那么这方方面面的人,无论这些总兵,或是文臣背后是谁的人,谁敢对孙阁老指手画脚?还不是孙阁老怎么说,大家怎么办?
天启皇帝在这方面,有着一种超出常人的天赋能力,他似乎对于政治有敏锐的洞察力。
而且,他并不急,哪怕他年轻气盛,也知道怎么瞅准时机!
所以,固然辽东送来的许多奏报,都让人担忧,他却依旧显得平静,任由大臣们争吵了一番,依旧坚定不移地办自己的事。
辽东的事议得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询问户部尚书李起元道:“李卿,京城大灾,各地可报来什么灾情?今岁的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天启皇帝突然对粮食格外的关心,其实也是受了张静一的影响,张静一成日在那散布恐怖的言论,这不得不让天启皇帝留了一些心思。
突然被皇帝点名问话,李起元立马抖擞起精神。
此时,他显得红光满面,胸有成竹地道:“陛下,现在都已入了夏,迄今为止,若是有什么灾情,这个时候,怕是都差不多报上来了,现在户部这里,虽也有府县报上一些灾害,不过大多不值一提,今岁的粮产,断然不会出问题的,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到时新粮入库,可能要大丰收呢。”
天启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道:“朕也是听人说,可能今岁会有大灾……”
“陛下听的那个人,可是张百户?”李起元面带微笑。
这殿中突然说到了张百户,大家可就精神了。
那个混账啊……
哎呀……
天启皇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可李起元的心情却很愉快!
当然愉快,他家里的粮,都已脱手卖了。
这是烫手的山芋啊,等到秋收,这粮可就更不值钱了。此时卖光,落袋为安啊,心情自是舒畅!
李起元便笑着道:“臣听闻张百户收了许多的粮,这些粮已是堆积如山,多的数不清,所以他四处散布有大灾的流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他,不过是粮多得他自己心慌了而已。”
“哈哈哈哈……”
这一下子,大家实在没绷住,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似乎很期待看到张静一抱着他的粮山嚎哭的样子,这买卖算是砸手里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一旁的是礼部尚书,突然蹦出一句道:“听说他家打的欠条,都有山高了……”
“咳咳……”
这话一出,顿时殿中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太惨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则是阴沉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似乎也有点为张静一急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宦官,此时天启皇帝心情不好,便冷着脸道:“何事?”
这宦官一脸惊慌的样子道:“陛下……关中大旱,关中大旱……户部有奏……”
大旱……
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否则就是妖言惑众,特别是在此时这么多大人物的跟前,而要达到大旱的标准……
天启皇帝的眼珠子直了,甚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出手道:“什么,拿朕看看……”
这时……
所有人都绷住了脸。
李起元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天启皇帝,却见已有宦官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天启皇帝神色紧张地打开了奏疏,接着……
李起元一看天启皇帝色变。
嗡嗡嗡……
李起元的脑袋已一片空白。
不会吧!
不会吧?
接着,天启皇帝焦灼如焚地抬头道:“诸公,出大事了。”
李起元一听这话,顿时浑身战栗,心里仿佛冒出一个声音:“我的粮……”
噗……
一口血喷出来。
殿中肃然。
第一百二十四章:暴涨
关中大旱。
这绝对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对于这殿中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首先……朝廷必须得想尽办法解决即将到来的关中颗粒无收的情况。
可解决得了吗?
那么解决不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如今价格暴跌的粮价,只怕也要蠢蠢欲动了。
人人都知道今年要缺粮,而且会缺很多粮,甚至不客气的说,在关中区域,将会出现‘岁饥,人相食’的情况。
那么,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一切。
粮食行将暴涨。
只怕无数的粮商,睡觉都要笑死了。
而至于粮价暴涨之后,会发生什么,那么……只有天知道了。
至少……不只是关中出现可怕的情况,这京城,还有天下其他地方,百姓们的生活会怎么样?
无数的问题,纷沓而至。
殿中气氛一下子无比压抑起来。
“悔不听张卿之言。”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绷着脸道:“诸卿,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应该立即调通州粮仓,想尽办法运至关中,纾解民困,如若不然,情势危急。”说话的乃是孙承宗。
黄立极也点头:“只怕还需投放一些粮,平抑京城粮价。”
天启皇帝心乱如麻,如果当初……
可惜……没有当初了。
谁能想到,这当真被张静一预料了呢。
他随即看了一眼户部尚书李起元。
这位李起元尚书,一听到关中大旱,立即喷出一口老血,几个宦官便忙上前想要搀扶他。
而李起元面如土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这令天启皇帝动情起来:“李卿家真是谋国之臣啊。”
李起元:“……”
他现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
粮食已经……卖了。
就在这个档口卖了不说,还让人赊账。
赊账也就罢了,竟是七钱银子一石卖出去的。
这是什么?这是赔本给人挣吆喝啊。
李家乃是京城一带的大地主,他是北直隶顺德府南和县人,家里土地众多,族人大多在北直隶一带经营,因为土地多,所以经营的主要是粮油之类的买卖。
其实仗着这个家业,李起元为官还是很清正的,基本上在自己一生为宦的过程中,没有贪墨多少钱财。
不过他家随着他的官越做越高,蒸蒸日上却也是事实。
换做是谁,家里攒了这么多粮,结果七钱银子卖出去,然后得知粮价将要大涨,估摸着都会想死。
天启皇帝见李起元不吭声,只道他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呆了。
身为户部尚书,忧民忧国到吐血,此时顾不上自己的身子,还一心想着如何善后,解决关中的粮食问题。
这不得不令天启皇帝忍不住对他青睐起来。
当下,天启皇帝便命通州粮仓调拨粮食,一方面是平抑京师的物价,另一方面,则是运输关中,以备不测。
李起元等人,则纷纷告退。
这李起元一出宫,却没心思去部堂了,只告了假,匆匆回府。
而在李家,却早有人登门拜访,关中大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粮商吴文龙立即求见。
这吴文龙当初乃是李家的家奴,因为懂得经营,所以李家让他出面负责粮食的买卖。
这些年来,吴文龙为李家立了不少的功劳,和张家达成的协议,就是他极力促成的。
他早先预料粮价要暴跌,觉得还是尽力出清为好。
哪里想到,今日上午,市面就疯了,粮价开始蠢蠢欲动,吴文龙觉得事情不对劲,便连忙赶到了李家。
“李公。”吴文龙哭丧着脸道:“小人真是万死之罪,实在是没有料到,关中居然会出现百年难一遇的大旱啊。”
李起元坐下,呷了口茶,这时候他已缓过神来,道:“这不怪你,哎……现在外头,粮价几何了?”
“已经一两三钱银子有人在收购了。”
这才一个时辰时间,粮价直接涨了一钱银子,其实不只是涨了一钱,因为之前的一两二钱是零售价,可现在人家是一两三钱,却是大宗收购。
很明显,春暖鸭先知,已经有人安耐不住了。
“咱们的粮都卖给张家了吗,就没有剩的?”
吴文龙哭笑不得地道:“当初还怕张家反悔,所以拼命的运粮去,单单咱们李家,就送去了五万石,其他人家当初也都在送,大家都在抢着卖去,所以小人有些急切,如今……都卖了。”
这李起元几乎要背过气去,却依旧指望着最后一点希望道:“就算粮食运到了他家,交割都完毕了?”
“已经交割完了。”吴文龙道:“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是他们张家立的字据,是赊欠我们的钱……”
李起元缓缓的闭上眼睛,只是抱着茶盏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良久,他张开眸子,眼中有着深深的痛楚!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吴文龙叹道:“现在该怎么办?”
李起元皱眉道:“你认为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要不,我们现在赶紧收点粮?今年的粮价,肯定是压不住了,定要暴涨的,朝廷那点平抑粮价的粮食,能撑得过几日呢?老爷,这时候若是能收点粮,到了年底,肯定能大赚的。”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老夫真不甘心啊,老夫刚刚七钱银子将粮卖了,现在又去高价收粮?”
“老爷……”吴文龙带着哭腔。
李起元看了他一眼,终归颤抖着声音道:“好好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说?当初……是一时糊涂啊,眼下……去收粮吧,能收多少是多少了。”
“喏。”
………………
京城的粮价……开始疯了。
至少在清平坊这儿,张静一听闻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带着诸官们去巡视坊里的粮店。
结果……粮店直接关门大吉。
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禁闭的大门,立即就瞪大着眼睛,气呼呼地骂道:“他妈的,这些粮商关门做什么?不做生意了?来,去拍门。”
身后的街长立即去拍门。
里头的伙计这才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张静一劈头盖脸就道:“关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关了门,百姓们去吃西北风?”
伙计苦笑道:“这是东家的吩咐,说是现在的粮食不愁卖,今日卖了,就亏了,卖一斤就亏一斤,所以便嘱咐小的们,现在不许卖粮,咱们现在不卖粮了,只收粮。”
张静一当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些粮商,还真是有够黑心的。
这是预期要大涨,只怕要开始囤货居奇了。
张静一冷着脸坐下,问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伙计道:“现在都没个准数,其实谁也不知道多少,一个时辰变一次,半个时辰前,听说大宗收购已经一两三钱了,现在只怕一两五钱也有可能。不过这价……只是说说而已,就算真有人开价一两五钱,也没人卖。”
张静一冷笑道:“你们继续屯着,待会儿朝廷就要放粮平抑粮价了。”
伙计嘿嘿一笑,其实他对张静一虽然敬畏,但是却不害怕,毕竟张百户经常巡街的,除了不跑去跟人大姑娘搞三搞四,和一般的东家和店伙也都合得来,偶尔也会打招呼。
伙计道:“历来到了灾年,朝廷那点所谓的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有个什么用呢?至多也就维持一些日子罢了。”
张静一此时不由叹了口气道:“诽谤朝廷,我身为锦衣卫百户,立即治你谋逆罪。”
伙计这下子终于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万死。”
张静一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可不会没品到欺负弱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道:“别的地方,我不管。可在这新县,你们粮商可以囤粮,可零售给百姓的口粮还是要卖的,去跟你东家说,这些口粮,没有多少斤,新县这里,制定一个法子,即本地的百姓,都给他们一斤的定额,让他们凭新县县衙的粮引来买粮,你们在新县做生意,总要结一个善缘,真让人饿坏了,人家不要拆了你们的店?这话我放出来啦,不给我张静一面子,那我张静一可就真治你们谋逆罪了,到了南镇抚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苦头吃。”
这话是心平气和地说出来的。
可是威力无穷。
店伙计也知道这里头的深浅,饿了他张百户张县令的百姓,能有好果子吃?
再加上新县不过是两坊之地,巴掌大的地方,真要零售,确实卖不出多少,便道:“是,我待会儿就去见东家。”
张静一交代完,便出了铺子,迎面却有一个粮商跌跌撞撞而来,一看到张静一,立即兴冲冲地道:“张百户,可找着你了。哎呀……我……我是吴文龙啊,你可还记得吗?当初还卖粮给你的。正有事和你商量,我是来买粮的,你开个价,一两七钱,你卖不卖?”
张静一只上下瞥了他一眼,便厌恶地道:“你谁啊,谁认得你,走开!”
吴文龙:“……”
这狗东西……怎么翻脸就不认得人!
………………
第一百二十五章:貔貅
张静一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和自己套近乎。
这不是侮辱我张静一的智商吗?
可这吴文龙见张静一翻脸不认人,却依旧还是穷追不舍。
他急了。
“张百户,开个价嘛,一两九钱银子怎么样?一两九钱吧,你别忘了,你还欠我钱。”
“哦。”张静一这才想起什么来。
难怪自己会想不起这吴文龙的粮商来,原来自己欠他钱。
“原来是你。”
吴文龙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
张静一拉着脸道:“白纸黑字的,不是说了明年这个时候还钱吗?我不过欠你一点点银子,你还来劲了是吧,你欺负我张静一只是个百户?”
“这……”吴文龙听罢,忙摇头:“知道,当然知道,白纸黑字,立字为凭。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买粮的,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家的粮多,一两九钱怎么样?”
张静一觉得好笑,现在市价才一两三四钱呢,这吴文龙够狠,直接开到一两九钱了。
吴文龙找上他,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的,肯定是在其他粮商那儿花不比这价低的价钱收购过。
当然,大家不想理他。
这个时候,谁卖粮谁傻。
遥想到这才几天之前,粮食七钱才有人买,短短两日,形势竟就逆转了。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卖。”
吴文龙已经不放弃:“还可以再谈。”
“不谈。”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自己的粮,我喜欢留着,有什么可谈的!怎么,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
身后一个负责护卫的校尉立即铿锵一声,将刀抽出半拉子来。
自从粮价一涨,张静一便立即给自己安排护卫了,开玩笑,这种身家,敢轻易孤零零的上街吗?
吴文龙顿时吓得脖子一凉,这才确定张静一是不会卖粮了。
其实……吴文龙到处收粮,可从前相好的粮商,还有那些家里囤积了大量粮食的人,平日里都和他兄弟相称,现如今……却一个个翻了脸。
如今谁要卖粮,谁就是败家子。
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吴文龙便只好讪讪道:“若是张家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可以给在下……”
“好了,好了,走开,我忙公务。”张静一义正言辞。
吴文龙很无奈,又极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这时候他的感觉,就是张静一直接抢了他一把,而偏偏,他却无可奈何。
看着张静一的眼神,既有羡慕,又有妒忌。
若当初……那粮没卖,自己应该也有张静一这般的底气吧。
张静一回到了新县衙,其实所谓的县衙,就是当初的巡检司,还是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此时县丞卢象升,已在积极应对即将到来的粮价暴涨了。
一见到张静一来,他连忙丢下手头的公文,道:“张百户,听到外头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张静一坐下,立即有文吏给他斟了茶来。
这文吏隶属于县衙办公室,此时格外的殷勤,现在县里要定级,虽只听雷声,却不见下雨,可心里却好像挠痒痒似的,大家看张静一的目光,更加的不同了。
张静一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对卢象升道:“卢先生,你说这粮价,能涨到多少去?”
“万历九年,有一场差不多的灾害,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粮价,涨到了十三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咋舌:“这么多?一般情况,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石粮啊。”
当然,张静一不是一般时候买的粮,想到自己七钱银子一石,他就感觉自己好像白捡一样。
卢象升叹了口气道:“这历朝历代,但凡是国家以粮为本以来,那些士绅还有粮商,若是遇到了丰年,其实获利并不多,你猜这百年来,士绅们能够大量的兼并土地,粮商可以大发其财,是靠什么挣钱的?”
张静一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了,却还想听一听卢象升的分析。
卢象升毕竟是做过地方官的,从前既做过县令,也做过知府,对于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此时,他又叹口气:“不就是等着这灾年来牟利吗?一到了灾年的时候,家里囤积了粮的士绅,还有这手里有粮的粮商,便会将粮食惜售不出,这天底下的人都想买粮,可卖粮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你想想看,这粮价要涨到多少去?再者说了,京城还好,可怕的是灾区,这一次关中大旱,必定颗粒无收,而官府赈灾一定办不成,就算地方父母官想办,那些粮商背后的皇亲国戚,还有地方士绅们也要将赈灾的事搅黄了。那个时候呢,你莫说拿一石的粮食,就算你拿一升米,跑去要买个颇有姿色丫头奴婢,人家的爹娘也上赶着卖呢,将人卖给了你,只得米一升,就这……人家还要千恩万谢,高呼你张老爷公侯万代。”
张静一听到这里禁不住战栗,他想过灾区的可怕情况,但是没想到这么吓人。
一升米……只怕平时也就能吃一两天罢了,省着点吃,大抵也就吃个一周。
这么点米,直接换人?
只听卢象升继续道:“莫说是换人,还有田,那些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也就攒下几亩地来,这些地,平时的时候,你拿几十两银子去买,他们也未必卖的,毕竟这是立足之本。可到了这样的灾荒之年,人一旦饿了,就什么都要典卖了,士绅和粮商,随便拿一小袋杂粮出来,就敢开口换你几亩地,你换不换?你不换便一家老幼都饿死,你换了,也不过多得十天半月的口粮。你想想看,这其中,是多大的暴利?所以……莫说是一石粮能涨到十几两银子去,有些地方,就算是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是纹银百两,我也觉得不稀罕,为何?因为饥馑的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饿极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张静一不由道:“这样说来,现在谁家有粮,谁家就发财了?”
卢象升点头。
“实不相瞒,我张家前些日子收了很多粮。”
卢象升对这事是有耳闻的,当然,他没提,人都有私心,张家要发财了,可是……有些话,只能等张静一说。
张静一则道:“我想解救苍生,你觉得可以吗?”
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惊讶道:“张家愿拿粮出来救助天下的灾民?”
张静一苦笑道:“我这点粮,才几十万石,哪里可以救助天下人。”
几十万……还石……
卢象升直觉得头皮发麻,这至少是十个土地最肥沃的县的粮啊。
张静一随即道:“我立下了宏愿,要拯救苍生,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狠狠挣一票大的。”
卢象升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张家还是选择了发财,什么拯救苍生,发财和拯救苍生根本就是对立的。
张静一却道:“你等着瞧吧,我张静一一定可以做到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进来道:“张百户,张百户,又有粮商来求见。”
张静一不耐烦地回头道:“这又是来干什么,再来我要告骚扰啦。”
话又说回来,他张静一是县令,好像……
这人道:“外头的粮商说,愿三两银子收粮。”
“让他们滚,我张静一不卖。”
张静一现在底气十足。
实际上,整个东市和西市,那些传统的粮食市场其实都已经疯了。
粮商们到处找粮,找有粮的人家,找附近的士绅人家。
一场暴富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如卢象升说的那样,这才是士绅和粮商们大发其财的机会,家里缺奴婢吗?嫌家里的地少吗?平日里那些泥腿子不肯卖儿女,不肯卖家里仅有的田地,而这个时候,却是入手的最佳时期。
几大粮商,现在也已汇聚一堂。
这些粮商,往往是各大会馆里的头面人物。
所谓的会馆,其实就是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他们到达的京城之后,通过乡谊彼此连接在一起,慢慢的,开始抱成一团。
越是这个时候,会馆的作用越大,因为商人们逐渐发现,只有抱团一起,才可以一起发财。
何况这些大粮商的背后,往往都有朝中的大人物,或者是皇亲国戚撑腰。
他们在一起的力量,是天下人决不可忽视的。
大家彼此高兴地喝着茶。
当然也会附庸风雅一番,吟诗作对。
这叫儒商,往往家里会考功名,读过不少书的。
自然,也少不得一些培养好的清倌人来吹拉弹唱。
彼此其乐融融之后,其实他们并不谈什么俗事,也不谈粮食的价格涨跌,彼此愉快的畅谈之后,便各自回家。
那粮商吴文龙在这样的场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只是坐在那里陪衬的罢了。
众粮商散去,他走了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对一直在外头等着他的账房道:“不得了,得赶紧继续收粮,想尽一切办法,要疯涨了,要疯涨了。”
这账房道:“怎么,几大粮商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不说,才吓人。”吴文龙此时完全没有了定力:“都不说,就是心里都有了数,大家都只吃不进,这是要做貔貅了!粮价要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很高兴
但凡是商贾,都有很高的敏感度。
难得碰到了巨大的灾祸,此时发财的机会到了。
这可是百年难一遇的啊。
虽然这些年来,天下小灾小祸不断,可似这一次整个关中大面积的大旱,却是前所未有。
这就意味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人口贩卖即将要开始了。
吴文龙很清楚,大粮商们经过某些人撮合,坐在了一起,虽然只是听戏,只是喝茶,彼此微笑,虽然商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实际上,默契已经产生。
接下来要干的是……抬粮价。
就算把粮价抬到天上,也在所不惜。
市面上开始异动。
这已不是起初得到消息时的小打小闹了。
粮店一家一家的关门,直接挂上了售罄的牌子。
京城的百姓受到了影响,不得不辗转许多家粮店,才能勉强买到一些口粮。
自然,朝廷立即放出仓中的粮食准备赈济。
天启皇帝已是焦头烂额,他在勤政殿中来回踱步,情势已经开始危急了。
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
“陛下。”魏忠贤匆匆而来,焦急地道:“不好……出事了。”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怎么?”
“北通州的中仓、东仓,一查之下……才发现……原本囤积的粮……竟根本对不上数目。”
“什么?”天启皇帝后退一步,满脸震惊:“怎么说?”
“原本北仓和东仓,账目上有粮二十三万石,现在要准备向关中输送粮食,又要在京城赈济,奴婢命通州镇守太监去调粮,可那边传来了急报,说是两仓的粮食,只剩下了七万石。”
“怎么少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一脸的难以置信。
其他的粮食呢?
魏忠贤道:“守仓的人已经拿住,他们辨称是暴雨的时候,许多粮食被淹了,不过……历来这两仓守备森严,平日里养护也很好……”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怒气冲冲地道:“杀,杀,杀,统统杀干净。”
“奴婢……遵旨。”魏忠贤皱眉。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该当如何?消息走漏了吗?”
“已经走漏了。”魏忠贤道:“如今京城已无粮可买,粮价已至四两银子一石,可依旧是有价无市。”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感觉大明朝就是一个漏屋,平时还好,一旦到了雨天,你想堵这个窟窿,那个窟窿又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急道:“必须立即平抑粮价,你有什么办法?”
魏忠贤拜下道:“君忧臣辱,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以死报效。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粮价压下来。”
天启皇帝此时怒不可遏:“不必有所顾忌,倘若出了岔子,朕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魏伴伴,朕将这事托付给你了。”
魏忠贤心知这个时候,不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了:“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乃是孙承宗和黄立极二人。
作为阁臣,为了此事,他们也是操碎了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希望借着这巨大的灾难牟利的。
某些程度而言,还是有一群人,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却也希望自己能留个还不错的名声。
当他们听到通州粮仓数目不对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很清楚,这可能发生了什么了。
什么损耗啊,什么账目不清。
都是假的,这两个仓的粮食,朝廷一直都没有动,哪怕是辽东的军粮,也不是从这里调度,这是朝廷专门用来备大灾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怕是有一些硕鼠,早就将这粮仓掏空了。
可如今的粮价涨到了这样的程度,朝廷拿什么来平抑?
魏忠贤得了令,便告退而去。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铁青,他很是焦躁地来回踱步,忽而想到那些硕鼠,真恨不得亲手去宰了。
可随即又忧心着大局,关中还没有开始缺粮,百姓们虽然遭遇了大旱,今年要绝收,不过这灾难还只是开始。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一旦灾难持续,要有多少的饿殍,要死多少的人?
不敢想象。
绝不敢想象啊!
“黄卿,孙师傅,你们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吗?”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正色道:“臣与内阁诸公,拿出了一个应对的策略,还请陛下过目。”
黄立极说着,取出了一份奏疏,毕恭毕敬地送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低头看这奏疏,显然,黄立极和孙承宗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
可看过之后,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方法倒是不错,这十九条,条条都有道理,可惜,只可惜了,可惜朝廷没有钱粮,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倒不失为善策。”
这笑声,带着无力和悲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里头的策略确实都很有头脑,绝不是拍脑子就可以办成的。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它要钱,还要粮……
可朕现在缺的就是钱粮啊,朕没有钱粮,还赈个什么灾?
黄立极不禁苦笑,哭丧着脸道:“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是……臣等……臣等……哎,从今日开始,臣以为,从臣开始,在这饥馑大灾之年,俸禄该当减半,也好与朝廷共度时艰。”
“哎……”天启皇帝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他知道怪不得黄立极,于是摇摇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朕的宫中也全数减半吧。”
除了提倡节俭,确实也没有办法了。
黄立极与孙承宗告退。
出了西苑,黄立极苦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公,你看九千岁能解决问题吗?”
似乎……也只能寄托在魏忠贤的身上了。
孙承宗拿不准,他当然清楚,魏忠贤有生杀夺予之权,又有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只是……
想了想,孙承宗道:“老夫也不好说,哎………”
黄立极无奈的样子道:“若是解决不了粮价,你我二人,虽为内阁大学士,却是关中饥民眼里的罪人啊。”
孙承宗其实一直是瞧不起黄立极的,他觉得黄立极投靠魏忠贤,是因为和魏忠贤同乡的关系,才成为首辅。
不过现在听了他的一番感慨,倒是对黄立极生出了敬重之心,随即肃然道:“何止是罪人,到时你我万死莫恕。”
“不说啦,老夫现在心里慌得很,只怕各部都要生出各种事端来。现在的问题,何止是一个通州粮仓呢?老夫现在就去户部走一趟,将各清吏司的账都过一遍,看看哪里还能挤出点余粮来。”
孙承宗想了想,目光看向了远处,道:“我也想出去走一趟。”
黄立极好奇道:“往哪里去?”
孙承宗道:“去新县。”
黄立极不禁一愣,随即眼神复杂地看了孙承宗一眼。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相互作揖后,便默然地分道扬镳。
孙承宗去新县,当然就是去找张静一的,去找这家伙,是因为当初清平坊所见所闻,一直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觉得张静一这个人是个奇才,这种人并不因循守旧,或许跟这个人谈谈,能对他有所启迪。
冒出这个念头,其实孙承宗心里也只是苦笑,可现在他也没有可以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了,不是吗?
沿途,轿子经过各坊的时候,到处都是提着篮筐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米铺外头,只可惜,米铺已经关门了,百姓们却也不肯散去。
途径天桥坊的时候,天桥坊现在灾后秩序已经恢复,到处可见皂衣人,似乎想要对天桥坊进行一些改造。
到了新县县衙,孙承宗落轿,让人通报之后,张静一便匆匆出来,忙行礼道:“见过孙公。”
孙承宗朝他笑了笑,背着手道:“来这新县,觉得秩序还算井然,总算令老夫舒坦了一些,你就不必多礼啦,你与魏忠贤不是密友吗?论起来,老夫与魏忠贤也是平辈,这样说来,你我也算是忘年交了。”
张静一讪讪一笑:“孙兄,请里面说话。”
孙承宗:“……”
本来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这家伙……一听他的话,立即就孙兄的叫上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莽,还是想占他这老头子的便宜?
摇摇头,倒没有多计较,谈正事要紧。
孙承宗入内落座,直接就道:“陛下已命魏忠贤平抑粮价,张百户对此有什么建言?”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魏哥的手段,一定落空。”
“当真?”孙承宗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靠杀几个人,就能平抑市场,若是这样容易,那这天下的事,也太好办了。”
孙承宗听罢,骤然苦笑:“其实老夫也觉得难有成效,只是……心里依旧有一些盼望罢了。哪里想到,你竟说话如此直接,直接浇了老夫一盆冷水。你说,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我会很高兴现在这样的情况。”
第一百二十七章:请陛下恩准
“很高兴?”
孙承宗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看得出张静一掩饰不住喜色的样子。
心直接沉了下去。
陡然,他想起了某些传闻,张家一直都在收粮。
莫非这张静一和那些粮商是一伙的?
此时,张静一却是正色道:“今日粮价上涨,是出于利,利字当头,靠几把刀,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为了利益而甘愿冒着掉脑袋风险的人,难道魏哥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所以在我看来,用厂卫去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缘木求鱼。想要解决眼下的粮荒,就得用粮商的方法。”
“粮商的方法?”孙承宗诧异道:“什么很方法?”
“这很复杂,我觉得孙公可能一时无法理解。”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那你简略说。”孙承宗道:“第一步是什么?”
“让他们涨。”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张家卖粮。”
孙承宗气得发抖,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不就是那些奸商的一伙吗?
于是孙承宗冷着脸道:“你这样做,要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张静一一看便知道这位孙公误会了,便道:“孙公……你听我解释。”
孙承宗怒道:“张静一,我看错了你,羞与你为伍。”
说罢,长身而起:“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这火爆脾气。
张静一一时无话可说。
孙承宗的脾气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当初督师辽东,也不至气的辞官。
这人脸上就好像写着我与罪恶不共戴天的字样。
孙承宗说着,再不看张静一一眼,直接走了。
…………
过了两日,一封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这里。
天启皇帝看到了奏疏,大吃一惊,这竟是孙师傅的。
且是孙师傅弹劾张静一的。
要知道,前些日子,孙师傅一直都在他的面前说张静一好话的啊,说此人有经济之才,虽不是进士出身,将来却可大用。
在天启皇帝的身边,不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就是内书房里出来的宦官,这张静一左右不靠,当然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也唯有孙承宗傅,次次都推心置腹,将张静一捧得很高,一点也不去掩饰他对张静一的欣赏。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他们就翻脸了。
孙承宗上奏张静一放任粮价上涨,又弹劾张静一囤粮。
在这个当口,这简直就是骂张静一受了国恩,不思报效,不是人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不得不将孙承宗和黄立极召到了勤政殿来。
他当面便道:“孙师傅的奏疏,朕已看过,孙师傅的性子急,可能与张卿有什么误会,朕已召张卿来了,今日当朕的面,朕让他给你赔罪,你们二人便重修旧好吧,不必似仇人似的。朕不相信张静一是孙师傅所说的那般的人。”
孙承宗还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压压手,示意他不要说。
于是闲坐着说起关中的旱情,君臣们又开始忧愁起来。
过了片刻,魏忠贤来了,他气喘吁吁,天启皇帝一见他进来,立即激动起来:“魏伴伴,如何?”
魏忠贤这几日都在宫外头,都是为了粮价的事。
此时,他行了个礼道:“陛下,京城的粮商,奴婢都勒令他们开门了,为了以儆效尤,奴婢抄了一家粮商……”
呼……
至少,百姓们购粮的情况缓解了。
“粮价呢?”
“粮价已经平抑住了,现在是三两一石。”
三两一石虽然已经算是贵了,可这价格,已解了天启皇帝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大喜,道:“如此甚好。”
黄立极也高兴起来。
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钦佩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那张静一还说粮价压不下,你看……这不是压下来了。等那张静一来了,老夫倒看看,他知羞不知羞。”
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魏伴伴劳苦功高了。”
魏忠贤道:“哪里的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魏忠贤顿了顿道:“奴婢可能压得急,所以……奴婢听说……”
魏忠贤显得难以启齿,最后咬咬牙道:“驸马都尉冉兴让,因为奴婢催逼,昨夜自缢身亡了,只怕他的死讯,很快便会传入宫中。”
天启皇帝一愣,这冉兴让乃是寿宁公主的丈夫,算起来,是他的姑父呢!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他如何牵涉到了里头?”
“奴婢连夜带人查抄了几家粮商,其中一人……奴婢事后才知,这与驸马都尉冉兴让关系匪浅,奴婢查抄之后,冉都尉据说气了一夜,清早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自缢死了。”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他的那位姑姑很快要入宫来寻死觅活了。
只查抄一个粮商,居然能和驸马都尉息息相关,可见这些粮商们的背后……
天启皇帝一时间既是心虚,又是难堪,无论如何,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那位姑姑,他或多或少还是有所愧疚的。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不得不冷冷道:“事到如今,已顾不得这样多了,魏伴伴无罪。”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魏忠贤就是奔着那驸马都尉冉兴让去的,他很清楚,不逼死几个皇亲国戚,那些粮商绝不会收敛的。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张百户到了。”
“叫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平抑粮价之后的喜悦了,心里沉甸甸的。
等张静一进来,行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脸色缓和:“张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这里有一本奏疏,是弹劾你的,说你在粮价……”
“陛下,卑下入宫,就是要谈粮价的事。”张静一正色道。
天启皇帝一愣,接着道:“粮价的事,不必再议了,此事,魏伴伴已经解决了。”
“是吗?”张静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便道:“可是据卑下所知,事情并没有解决,而且还愈演愈烈,现在京城的粮价,已到六两三钱银子一石了。”
“绝无可能!”一旁的魏忠贤脸色一变,这不是质疑咱办事不利吗?
魏忠贤绷着脸笃定地道:“咱入宫时,分明是三两银子一石。”
“是吗?”张静一笑了笑道:“可是根据我的打探,情况却不一样。市面上的粮店确实都开了门,而且个个挂牌的价格,也确实是三两银子,只是……”
张静一说着,居然带来了一个小包袱:“这三两银子……卖的是这样的米。”
包袱一抖,所有人定睛看去。
便见一堆烂谷子夹杂着碎石一起从包袱里跌了出来。
君臣们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张静一道:“陛下,这就是现在三两一石的粮食!一斤粮里,有半斤是石头,半斤是烂谷子。这样的粮食,便是去喂牲口,牲口也不吃,可眼下……厂卫那边明令必须三两银子一石粮出售,如若不然,便要严惩不贷,于是一夜之间,米铺就都卖这样的米了。”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七窍生烟,这样的米,显然是不能吃的。
而魏忠贤的脸色也已没了血色,他慌忙道:“陛下……奴婢……奴婢……再去查一查。”
忙活了这么多天,逼死了一个驸马,查抄了几家米商,厂卫倾巢而出,而且还是他魏忠贤亲自出马……
就折腾出了这个?
孙承宗已勃然大怒,顾不得计较张静一的事了,厉声道:“粮商竟是可恶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还可以坐视吗?”
黄立极也忙道:“陛下……”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单凭魏哥,这粮价,压不下来。”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忍不住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
张静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就算今日杀的人是魏哥的十倍,百倍,只要天下缺粮,粮价就只会继续涨。所以……想要真正的解决当下的问题,便要顺势而为。”
“顺势?”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眼中聚满不解之色。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所谓盛极而衰,为何陛下不先等一等,且看看这些粮商将价格抬到什么地步呢?”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道:“可是一旦放任,只怕天下便要干柴烈火了。”
“请陛下给臣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臣保证……这粮价将回到谷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臣受陛下恩典,方有今日,臣绝不负皇恩。眼下粮价既然已压不住,何不就试一试臣的方法呢?”
天启皇帝依旧一脸疑虑。
倒是一旁的孙承宗不客气地道:“哼,好啊,你既然说放任粮商,可以解决问题。那么,老夫问你,若是一个月之后粮价下不来,你张静一可敢用人头作保吗?”
“不敢!”张静一不带一秒的思索。
本以为张静一会顺着孙承宗的话立军令状,谁晓得……这家伙回答得如此干脆。
张静一却是一脸的坦然。
我特么的又不傻,开玩笑吗?这要是中间有啥偏差呢,你当我二啊?
孙承宗:“……”
第一百二十八章:张静一出击
天启皇帝皱着眉,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魏忠贤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对于他而言,此事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难道指望朝中百官来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看不起这些百官,而是粮价上涨,对于这些士绅人家出身的大臣而言,本质上是有利的。
指望他们来抑制粮价,这不是疯了吗?
思来想去……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眯起来,瞥了一眼张静一,神情凝重地道:“张卿家……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时间。”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
让张静一立军令状是不成的。
可张静一却又得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反正就是你别跟我这事办不成就掉脑袋,你让我怎么吹都成。
“事关重大,卑下岂敢儿戏呢?这关系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啊。”张静一此时也显得无比认真道:“卑下一定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终究道:“你放手去干吧。”
当然,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完全压在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又对魏忠贤道:“魏伴伴。”
魏忠贤还在诧异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将事办砸了,可此时,他忙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在。”
“厂卫……还是要想一想办法。”
“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位卿家,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但凡是能调粮来,都要想办法!除此之外,下旨各地,若是有士绅百姓愿进献余粮的,朝廷都要进行奖掖。粮仓,还要再清查一遍。”
二人颔首:“遵旨。”
天启皇帝说着,像是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般,颓然坐下。
这事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无数人命。
这固然不是天启皇帝如何爱民如子,可身为天子,天启皇帝很清楚,真要闹出点什么来,建奴那边已经牵扯了大明绝大多数的精力,再闹出大规模的民变,到了那时候……莫说解决建奴,便是大明王朝,只怕也要行将就木了。
大臣们可以做贰臣,他天启皇帝可以做安乐公吗?
众人领了旨,出了勤政殿。
张静一便追上疾步而行的魏忠贤,热切地道:“魏哥……魏哥……”
魏忠贤一听魏哥二字就恼火,谁是你哥?
魏忠贤还是驻足,回头露出笑脸:“怎么,清平伯,有事?”
“魏哥,方才……我实在不是针对你,你我是兄弟嘛,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奏报。”
魏忠贤脸抽了抽,老半天,才继续保持笑容道:“若不是你提醒,咱还真被那些奸商们骗了,咱该多谢你才是。”
“可是我心里依旧惭愧,总觉得很对不住你,我毕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有时说话也鲁莽,全凭着魏哥宽宏大量,才没有见怪。可我心里却知道,魏哥是义薄云天的人,绝没有计较,往后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请魏哥多多包涵。”
魏忠贤心里警惕。
这小子想干什么?
听着想害人的样子。
可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让魏忠贤心里很舒坦。
虽说别人见了他魏忠贤,个个都跟孙子似的,九千岁长九千岁短的,可说实话,魏忠贤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张静一,难得如此诚恳,对他百般的殷勤,这就很有成就感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忠贤还是晓得规矩的,便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放心,咱自然不会怪责你,你还小嘛,好好为陛下效命吧,只要是为陛下效命,莫说是责怪,便是割咱的肉,咱也绝不说什么二话。可话又说回来,这事你若是办不成,却还向陛下打了保票,到时……”
“是是是。”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有魏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魏哥,告辞。”
说罢作揖,随即忙是溜了。
魏忠贤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而张静一却一面开溜,一面心里禁不住佩服魏忠贤。
这家伙……开口就是陛下,闭口也是陛下,见了谁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这魏忠贤最后能带着阉党胜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这家伙成了九千岁,天下各处为了讨好他,纷纷给他造生祠,可依旧还是得到皇帝的信任,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此刻的地位,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真要好好学学。
谁说舔狗不得好死了?
这里不就有一个成功的经验。
由此可见,这主要还是需看舔的功力和姿势,果然万物都有学问啊。
…………
回到了百户所。
张静一穿着钦赐麒麟服,这一刻,他化身成了大义凛然的模样,命人召了百户所以及县衙诸官到了堂里。
而这里,文武官已济济一堂,张静一稳稳坐定,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从今日起,各街巷长要随时记录民生信息,市面上是否有粮可卖,粮价的零售几何,都要随时来报。先呈送卢县丞。至于锦衣卫……从即日起,取消操练,给我在京城,甚至是京郊,认真打探诸粮商虚实,这京城里……得摸清楚哪里有粮,有多少粮,固然不可能全部摸清楚,可本官要知道个大概。”
“诸位!”张静一义正言辞,此刻他声震瓦砾。
让县里上下,包括了锦衣卫总旗、小旗官们,此时个个肃然。
张静一接着道:“如今关中大灾,大祸将至,正是本官与诸位报效之时,若说解救苍生,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可既知天命,尽一尽人事,却是眼下当务之急。你们要做的,就是给我打探,往死里打探,在城内,打探客商,打探寻常的百姓,打探京营的军人,打探码头的僧尼。也要出城去,打探农人,打探士绅,我需要所有的讯息。”
众人轰然道:“喏。”
张静一一挥手:“现在开始动起来,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是总旗,是緹骑,还是差役,每一个人都要动,危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言尽于此,再无二话!”
“敢不从命。”
干脆利落。
众人如豆子一般散去。
此后,校尉緹骑出动,差役们开始深入街巷。
而张静一……显然在等。
他需要无数的讯息,要掌握任何可能掌握的消息。
卢象升见张静一脸色铁青,难得见张静一这个模样,便去给他沏了一壶茶,亲自送上来:“出了什么事?”
张静一对他并不隐瞒,道:“我要压粮价,这是陛下的意思。”
卢象升惊讶地道:“下了军令状?”
“这倒没有。”张静一道:“我又不傻。”
卢象升松了口气,随即道:“清平伯果然不失理智,我别无所长,听凭你调遣,只是要压粮价,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张静一便点了点头道:“所以这是一场硬仗,虽然不见真刀真枪,背地里却也是你死我活。”
随即,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便送到张静一的案头。
如张静一所预想的那样,粮价依旧暴涨。
其实魏忠贤的举动,反而产生了反效果。
厂卫开始对粮商动手,这反而向市场发出了一个讯号:朝廷无粮。
若是朝廷有粮纾困,那就绝不会如此鲁莽。
而直接就动用魏忠贤放了大招,虽是死了一两个倒霉的粮商,可不少人眼睛却都红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毕竟很多时候,这样暴富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
家里一千亩地的人,就因为囤积了一笔粮,就可以用区区几十石粮食,换取数百上千亩土地,这样的暴利,你干不干?
何况……这只是普通人。
真正的大玩家,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哪一家的手里,没有大笔大笔的粮食?
这些粮食……可能一夜之间,便让你的资产翻上许多倍。
如此诱惑,你坐得住吗?
厂卫一出动,黑市里的粮价便立即开始疯长了。
不出三日,价格直接攀升到了七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得到准确的消息之后,忍不住倒吸凉气。
这真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啊!这些家伙,都疯了,为了发财,真的什么都敢干。
卢象升也看得脸色变了,禁不住道:“清平伯,如今真是世风日下,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良善之人了吗?”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笑中带着几分无奈,口里道:“良善人家,到了如今,只怕早就经历过几次灾荒破产,沦为流民了。心不够黑,怎么可能在一次次的灾荒之中牟取大量的土地和粮食呢?没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银还有粮食,也玩不起这样的游戏。不会吧,你真以为还有善人?”
卢象升皱眉不语,这显然和他的价值观有些不契合。
卢象升顿了顿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清平伯可有主意了吗?”
张静一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锐光,沉声道:“马上就可以有动作了,不过……得再等等。”
第一百二十九章:讥贪小利者
一群锦衣校尉,开始出没于任何关于粮食有关的地方。
甚至邓健还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了东厂。
似乎完全忘了,大家曾经有过仇隙,左一口兄弟,右一口自家人,请理清司这里调一些文牍来看看。
这东厂的人一见清平坊百户所的,顿时火冒三丈,不过好在这理清司的档头是个懂事的人。
谁晓得你若不满足他的要求,然后会不会突然有一窝蜂的锦衣卫不要命的就杀进来呢?
索性满足他的需求,然后像送瘟神一般的将人送出去。
而得出来的真相,显然就触目惊心了。
至少在整个京城,粮食的买卖几乎停止了。
人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这世上有了上涨的预期,那么几乎所有拥有粮食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天下有多少粮,又有多少人囤积,而是毫不犹豫地捂紧自己的口袋,而后等着最后的狂欢。
大粮商们,非但不卖粮,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买粮。
他们几乎每三天聚一次,却从不谈粮食的事,只是喝茶,听戏。
而后各自散去。
可这些大粮商们按时出现,显出风轻云淡的样子,他们越是如此,市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囤积商们,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他们不急,大家就不急。
这就意味着……价格还远未至他们所想要的预期。
可怕的是这种情绪已经蔓延。
现在基本上在乡下,已经收不到粮了。
至少用现在的价格,是断然收购不到的。
张静一觉得这些家伙们真的疯了。
可每一个人都乐在其中。
京城的百姓已经开始困难。
可最难的显然不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中,情势已经恶化,甚至已经到了无粮可卖的地步。
天下的粮商,已闻风而动,当任何人都意识到,自己手中原本不太值钱的粮食,突然可以价值千金,这时候,他们的目标,就已不再是用粮食换取金银了。
而是土地,是人口,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在十二日之后,粮食的价格已至十一两银子。
虽然只是短期的波动,可是这种粮价,对于人们的心理冲击,却是极可怕的。
张静一做过计算,若是全天下的粮价值都有十一两,那么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银都拿出来,只怕都买不起现下囤积起来的粮食。
照这么个囤积法,便意味着全天下人都要节衣缩食,每日节余下来的粮食会有多少?
粮食的损耗大大降低,甚至可能完全弥补掉关中灾情的损失。
可人的心理很奇怪,因为这世上到底缺不缺粮,谁也说不清,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关心,涨就是了。
邓健匆匆地回到了百户所。
“百户,打探到了。”
张静一的心情有点燥,于是皱着眉道:“怎么说。”
“那些大粮商,今日又去了会馆,依旧还是喝茶,听戏,现在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如往常一样,个个神态自若,为首的一个粮商,姓陈,叫陈默言,此人乃是大同府人,一直都在京城做粮食的买卖,他的底细,也不敢说摸清,不过和朝中的许多大臣,甚至是地方的宗室都息息相关。他今日点了一个曲儿,叫《上高监司》。
上高监司……
张静一不免一头雾水,不解地道:“这啥意思?”
邓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鄙视张静一,这般没有情调,难怪找不到媳妇。
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媳妇,顿时又像斗败的公鸡。
于是邓健便道:“这说的是元朝末年的时候,大小官吏乘机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搜刮来的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曲儿唱的乃是一个姓高的,此人任江西道廉访使,当时的江西“岁饥,发粟赈民,行省难之”,于是这位姓高的廉访使拼命赈灾,百姓们纷纷称颂他的事。”
张静一大抵是明白了,而后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头,谁是姓高的廉访使,谁又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邓健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厂卫是赃官污吏,历来搜刮民脂民膏,挥霍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的!其实不用多想,都知道说的就是我们。前些日子,厂卫不还抓了几个粮商,打死了几个人吗?现在外头都传开了,读书人和粮商都说咱们厂卫是……唉,毕竟咱们是官,他们是民……”
张静一心里登时火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谁知道,在民间却是鹰犬和赃官污吏的形象。
可恶的是,现在恶意囤粮抬价的就是这些视财如命的粮商!
于是张静一冷笑道:“我不弄死这些人,我不姓陈。”
邓健便道:“现在该如何?”
张静一默了默,像是度量着什么,而后道:“也差不多了,你立马去一趟昌平,告诉我爹,给我调粮进城,在新县里,设置各处卖粮的地方,按现价出货。”
“是。”
…………
张家在昌平有粮三十五万石。
这个数目,绝对比当下的所谓大粮商们家底要厚得多。
当初大家为了清空粮库,可是使尽劲儿地出粮。
张家虽是付出了几万两白银,可后来,却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用赊账七钱银子的价格,又获得了三十万石的粮食,这三十万石,其实花钱也不多,不过是欠账二十万两而已。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是沉重的债务,可换来的三十石粮,却是实打实的财富。
张天伦的办事效果还是很快的,次日,一万石粮食便浩浩荡荡地被送进了京城。
按现在十一两银子的价格开始发售了。
一下子的,市场又开始疯狂了,大量求购不到粮食的大大小小粮商疯了似的前来抢购。
吴文龙就是其中之一,他立即当机立断的就买了三千石。
虽然价格高昂,可凭着李家的关系,只要这粮送去了关中,换来的利差,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可就在吴文龙沾沾自喜的时候,到了次日,张家居然又有两万石粮送到了京城。
人们依旧抢购。
到处都是来新县购粮的人。
而到了第三日。
张家运来的,是三万石粮。
而这个时候……市场开始出现疑虑了。
这张家到底还想卖多少粮?
莫非市场不缺粮了吗?
人一旦生出这样的疑窦。
便难免开始踟蹰不前起来。
粮食价格的上涨势头,总算勉强地开始遏制。
而此时,在商会会馆里。
大粮商们依旧气定神闲,他们面带微笑,一个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会馆。
此后,各自落座,为首的陈默言,并没有坐在首位,商贾们往往的表现,都是谨慎,尤其这个时代,越是大商贾,越不喜欢出风头。
即便是陈默言这样谁也不知他到底多少身家,只知在他的大同府老家,陈家的宅邸足足有三百多亩,雕梁画栋,奴仆成群。
可他依旧只穿着一件布衣,进入会馆之后,也只单独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会馆的伙计知道他的喜好,立即给他上了一盏武夷茶。
于是他便在角落里,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然后听别人议论着近来的行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绝不会插话,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只是见到几个极相熟的粮商时,他会微笑,而后站起来,长长作一个揖,然后又回到原位,将剩下的茶喝干净。
不过今日会馆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
小粮商们显得忧虑,可像陈默言这样的人,却依旧很淡定的样子。
他们沉得住气,毕竟小粮商只是追涨之人,而他们……却是规则的制定者。
正因如此,当伙计送来了戏单,请陈默言点一个戏的时候,人们都紧张地看着陈默言。
陈默言只是沉吟片刻,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伙计道:“近来颇想听《醉太平》,只是《醉太平》的唱词太多,久了这词儿也就不新鲜了。不妨,就这一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罢。”
伙计听了,连忙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丝竹阵阵。
陈默言抱着茶盏,洗耳恭听状。
坐落在各处的众商贾们,也纷纷认真细听起来。
便听那歌女唱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听了这唱词,众人居然都大笑起来。
这词儿,显然是讽刺那些鼠目寸光之人的。
可鼠目寸光者是谁呢?
坐在另一处角落里的吴文龙,听到此处,精神一震,随即很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那一处角落的陈默言。
懂了。
张家贪图小利,这时候卖粮,他这是找死啊!
得了,待会儿就继续去抢购。
且看他陈家的粮多,还是我们的钱多。
陈默言则面带微笑,似沉浸在这悠扬的曲调之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等一曲散去。
他在茶桌上丢下了几枚铜钱,便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余下身后无数的揣测。
…………
第一百三十章:疯狂
这一次茶会之后,消息已经很明朗了。
张家突然售出这么多的粮,粮价肯定得跌。
可张家的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之利,所以为了长远打算,这粮价还需哄抬起来。
未来还要涨!
这几乎是所有粮商们的论断。
随即,三万石的粮,也迅速地被吃空。
张家这里……到处都是现银,白花花的银子,堆砌得老高,为了数钱,不得不雇请几十个账房,拿着秤砣,将一块块银子上称,而后记录。
为了以防万一,张静一还调了一队锦衣卫校尉在这里严防死守。
看着这无数的银子,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不过……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随后……张家继续售出粮食。
第四日,五万石。
这个数目,对于京城的粮价而已,不啻是毁灭式的打击。
当日,粮价降低到了十两银子一石。
不少的粮商,已经囤积了如山一般的粮食,现在却有点傻了眼。
什么情况。
刚刚十一两银子买的粮,第二日就跌到了十两。
于是,粮商们急了。
这一次,不需相隔三天,而是次日,所有人便聚在了商会会馆。
人们唉声叹息地道:“张家拿出这么多的粮来,依我看,粮价真要跌了。”
“哎呀,已经十两了,今日会不会九两?这张静一哪里是在卖粮,是在割我们的肉啊。”
吴文龙便混杂在其中,他闷头听着众人的议论,有点慌了。
连续两三天吃进粮食,都是高价所得的粮,就指着这一次发一笔横财呢!
现在张家这样砸盘,而且还是当初用七钱银子购来的粮来砸,无论是卖十两银子,还是十一两银子,他张家横竖都不会吃亏的。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这一次,若是粮价再崩,他吴文龙就完了。
其实像吴文龙这样的粮商,心情大抵都是如此,关中大旱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四处高价收粮,就是为了这一次狠狠赚一笔,这么高的价钱买来,若是粮价不涨,大家就都要玩完。
“怕什么?”有人倒是淡定自若地道:“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粮食,又能亏损多少?人家四大粮商那,手头的粮食才多呢,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大士绅,他们的谷仓里,更不知有多少粮呢!咱们吃亏,固然是一死,可他们若是亏了,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这话让吴文龙稍稍心安了一些。
不错……
眼下粮商和士绅们都是利益共同体,价格维持住,大家一起发财,维持不住,就都得死。
且看看陈家那边怎么说?
便有人忍不住道:“只是不知陈先生今日会来吗?他平日里,可只三天来一趟的啊。”
“这就不知了……”
吴文龙等人在这商会会馆里议论纷纷,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粮商一定急疯了吧。
可是……
没有来。
陈默言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依旧恪守着他的规矩。
这一下子,大家更加惊疑不定起来。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道:“涨了,涨了……”
“什么?”坐在会馆里的吴文龙几乎要跳起来:“什么情况?”
“刚才出来的消息,几大粮商,已经去了新县,将张家的粮,统统购空了,这么多的粮食啊,直接拿了真金白银,当场交割了。粮食还没运到陈先生他们的粮仓,市面上的粮价就已应声而涨!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陈家那边放出话,张家卖出多少粮,他们便购多少。”
有人倒吸凉气。
这不摆明着就是告诉大家,大家自管等着发财吗?
张家只要肯出货,就一定有人吃进,市面上绝不会出现一粒粮食。
吴文龙已激动得不能自己,发财了,要发财了。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此前花了那么多银子购粮,大粮商敢用这个价格疯狂吃进,这说明啥?
说明他们一定相信,未来的粮价,只会比这个价高,绝不会低。
于是吴文龙忙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已经快回到十一两银子了,照着这个趋势,只怕还要涨。”
却另有人忧心地道:“就怕明日张家还出货。”
“怕什么?张家的粮确实多,却也有出完的一日,他张家这样出货,粮价也能维持,等他们张家的粮售空,这价格怕是要上天了。”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已经起心动念了。
大粮商们无限保底,这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
你们囤吧,囤了就准能发财。
吴文龙已激动疯了,他立即离开会馆,开始寻访自己的亲友,而后去拜访了户部尚书,当夜,终于筹措了两万七千两银子。
发财的时候到了,哪里还能等大粮商们来囤,说不定这两日,张家还要调粮来卖!
这个时候,当然是能买多少是多少,跟着大粮商挣一笔大的了。
买到就是赚到了!
像吴文龙这样心思的人,自是不少。
毕竟,这世上只能赚,不会亏的买卖不多,这就是机会。
现在大家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措银子。
吴文龙不只拿出了自己的家底,还在想办法借贷。
钱能生钱,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任何人都抵不住这种利益诱惑的。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狂热起来。
到了次日,粮价果然大涨,竟一夜之间,到了十一两四钱银子。
一夜之间,又不知多少人暴富。
而此时……张家还是延续从前的策略,继续调拨五万石粮进京。
可这一次……却没有引发粮价的下跌,张家供应粮食的消息一出来,这百户所外头,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商。
哪怕是一些寻常有些钱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心动念了。
吴文龙看着这人山人海的一幕,倒像是要吃亏似的,拼了命的挤在前头。
甚至在这个时候,人们粮食交易,已经觉得太慢了。
毕竟,购置几百上千石粮食,这可是足足几十辆大车才能运完呢,这样的效率太慢,索性直接找张家,先给他们钱,然后请张家拿出一个提粮的单子出来,到时候自己再去提粮。
以至于这样提粮食的单据,拿到了市面上,都有人哄抢。
因而到了下午,张家供应的五万石粮只用了两个时辰便被抢购一空,而市场火热之下,粮价又开始蠢蠢欲动。
疯了……
卢象升没有见过这样狂热的场面,此时竟惊得瞠目结舌。
而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小场面而已,比这更大的场面,他都见过!上一世作为多年的资深老韭菜,他抢过盐,抢过大蒜,抢过房,认筹过新基金,打过新股!就这?小场面而已。
卢象升则是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下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粮价如今已经这么高,却还在涨呢,只怕要出事了啊。”
这是实话……现在京城的粮食……几乎都少有人零售了。
百姓们只能靠朝廷调拨的一点粮食敞开来零售勉强维持生计。
可朝廷的粮是有限的,大家为了购粮,每日都大摆长龙。
就这,还是京城呢,京城之外呢?
“长此以往,只怕要激起民变啊。”
张静一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不急,不急,还早着呢,对啦,拿那份奏报给我看看。”
卢象升无奈,捡起一份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这都是大大小小的粮商们想办法筹措钱财的一些零星奏闻。
不得不说,大粮商出手,果然不凡!
他们承诺了要购空张家的粮食,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砸锅卖铁了。
人在绝对的利润面前,是无法抵挡这种诱惑的。
张静一笑了笑,目光显得胸有成竹,道:“很好,一切都向好的一面发展,明日……继续供粮,只是……这一次,咱们少供应一些,只供应一万石。”
卢象升一愣,惊诧地道:“清平伯难道只想着挣钱牟利吗?”
张静一微笑不语,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难道他要告诉卢象升,他挣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明日,才是真正疯狂的时候。”张静一淡然一笑。
次日一早。
张家的粮又到了。
只是这一次,张家供应的粮食数量却是暴跌。
这一下子……吴文龙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张家的粮……快不足了。
当所有人铆足了劲,挥舞着砸锅卖铁或是借贷来的银子跑来张家等着购粮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只七八个商贾进去,张家就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于是,奇迹出现了。
粮价飙升。
因为此前人们已经预感到粮价必涨,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购粮,这购粮的人是原先的数倍,可张家的粮食供应却是减少,若是不涨,那就没有天理了。
于是……
十三两五钱。
粮食的价钱定格在此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晕乎乎的。
可以想象吗?仓里囤积的那些粮食,一天一个价,一百两银子,第二天就变成了一百一十两,甚至一百二十两,且什么都不要做,躺着吃,这样的利差,也够自己逍遥半辈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臣启奏
粮商们像鲨鱼一般,此刻尝到了血腥,情绪已是彻底地调动起来了。
吴文龙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继续想办法借贷,预备收粮。
毕竟吴文龙这些人,不算什么真正的大粮商,虽然规模不小,却也算是顶尖。
可眼下这样的粮价……即便是大粮商,想要将货吃进去,也是很费力的。
手头的现银肯定不够。
眼看着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知道今日一两银子可以变成二两,这时候……谁还坐得住?
士绅们其实还算是保守,可商贾们就不同,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拆借,源源不断地弄到现银。
随即,张家开始每日一万石粮徐徐售出。
而粮价也是一天一涨。
涨价的幅度其实并不算大,可胜在每日都有小涨。
等过了七八日,这粮价已到接近十五两银子了。
自万历皇帝之后,大明的粮价一直维持在二两至三两之间,荒年的时候,曾一度逼近九两。
而现在,直接突破了历史性的记录。
这当然是因为关中的灾害极大。
另一方面,也是这几日,淮南一带又有奏报,淮南出现了水患,虽然年年淮南都有水患,只是大小之别,今年的规模不小。
可此时……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认为这是对粮价的利好消息。
大家都捂紧了自己手头的粮袋子,市面上除了张家或者是少量的士绅卖出粮,几乎已经到了没有粮的地步。
而对于张家而言……源源不断的现银输送进来,这些银子……若不是现在张静一得到了圣眷,又有百户和县令的官职,此外还有一个伯爵,只怕也觉得拿着烫手。
直到张家最后一石米售罄的时候,粮价依旧还在十五两的高位。
张家现如今,疯狂地计算着金银,最后得出来的账目让人瞠目结舌。
四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银子,源源不断地往张家在昌平的田庄里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京城的宅邸,真的装不下了。
张天伦懵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他发现他可怜的人生经验,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拿了这么多的银子,该干点啥。
三叔公……啊……三叔公定然是弄不出这样多的银子的。
那个穷鬼。
张天伦乐不可支,不过……很快,他就清醒过来,随即,就像所有的地主老财一样,第一件事,便是开始挖地窖。
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了,得用地窖藏起来,地窖挖得越深越好,最好里头再设置许多的机关,除此之外……还得雇人把守,当然,雇佣的人要信得过。
在这方面,张天伦有很高的天赋,毕竟是锦衣卫出身的,算是半个贼祖宗。
招募的护卫人选,当然得从清平坊来招募,而且要选锦衣卫子弟,毕竟……这些人祖上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心如明镜。
而且这些人的爹娘妻儿大多都在新县里混饭吃,也是靠得住的,毕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当然,得知亲爹要修地窖……
张静一竟来了兴趣。
弄个地下工程吧,这年月,财富留在手上不放心,要弄……就弄个大的。
直接一个地下宝库怎么样?有隧道的那种……说不准以后……用的上。
张静一来了兴致,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他爹干不成。
毕竟这种地下工程,一不小心来个塌方或者其他的,那他就没有爹了。
张静一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人了。
于是忙是取了笔墨,客客气气的表示,自己想挖掘一个地库,当然,这个地库占地很大,昌平靠近的乃是北方,若是有建奴绕过了边镇,或者是山贼袭击了陈家的田庄,这就很危险了。
所以……他所希望的规模很大,占地先来个几百亩吧,最重要的是结实和牢固,里头还得有交错的隧道……云云。
这奏疏,是给天启皇帝的。
在张静一看来,陛下最擅长的是木工,简直心灵手巧啊。
这年月,但凡是技艺高超的匠人,可能都对结构力学的知识懂一点,毕竟张静一记得,天启皇帝可是亲自设计过乾清宫的,不只如此,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这三个重大的工程重修的时候,从起柱、上梁到插剑悬牌,天启皇帝都曾亲临指导。
像这种大工程都能玩得转的人,至少比起只指导挖洞的张天伦要专业得多。
请他设计一张图来,如何加固,怎么设计隧道内的排水,这都是学问,一般人肯定是玩不转的。
这奏疏很快就送了出去。
天启皇帝这些日子,自然是寝食难安。
粮价这样的涨下去,是真的要死人的。
且要死很多人。
可这些百姓,甘愿安安作饿殍吗?
这样的后果,可谓是不寒而栗。
其实天启皇帝并没有将一切都只寄托在张静一一人的身上。
魏忠贤这儿,厂卫依旧在想办法,可是很快便发现阻力重重。
这些粮商,其实都不过是白手套罢了,只打粮商,没有任何的意义,杀了一个粮商,立即会有一个新的粮商取而代之。
市面上缺粮就是缺粮。
你敢向士绅要粮。
士绅就敢打着缴皇粮的名义去将这些粮转嫁到百姓的头上,将人逼得家破人亡。
内阁这里,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户部那里,原本是打算好好的清查,可越清查越心惊,最后连黄立极和孙承宗都吓着了,连忙来了见天启皇帝,说是不能继续清查下去了,这不查还好,继续查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能这清查的结果,反而成了粮价暴涨的理由。
天启皇帝当真是瞠目结舌,竟不知怎么回应,索性当即踢倒了一个宫灯灯架:“待粮价平抑之后,朕让魏伴伴来找他们算账!”
可粮价何时能平抑了?
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有了音讯,倒是生出几分期待,可一看奏疏,眼睛都直了。
你张静一不是在平抑粮价吗?怎么又琢磨着去挖地窖了?
你属耗子的?
一旁的魏忠贤也偷偷瞄着奏疏,最后咳嗽连连。
天启皇帝将奏疏盖上,假装没有看到这份奏疏。
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索性也当没有看到。
此时,天启皇帝道:“距离一个月,还有几日了?”
显然,魏忠贤亦是很关注这日子的,立马就道:“还有三日。”
“三日?”天启皇帝皱眉,随即道:“这些日子,张卿都在做什么?”
“他呀?”魏忠贤道:“他在卖粮呢。”
“卖粮?”天启皇帝狐疑地道:“通过卖粮来平抑粮价?”
“也不能这样说,张家的粮越卖,价钱越高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张家收购了大量的粮食,这些日子,张家可发了大财。”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眼里掩饰不住失望:“你想说什么?”
“奴婢没什么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张百户生财有道,听说现在他家的粮都卖空了,不过……即便是如此,这粮商们还在拼命的购粮,什么价都敢买……”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力,道:“关中若是有什么消息,要及时报朕。”
“是。”
“户部自江南调粮,可有消息了吗?”
“江南的新米还没出,南京粮库的粮也所剩无几了,怕得等秋收,就算秋收收来的粮……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朝廷的钱粮,年年都有定数,开销也是有定数的,只怕想要从中挤出赈济的粮来,殊为不易。”
天启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列祖列宗们治理天下,终不至朕这样艰难,怎么江山到了朕这里,便千难万难了呢?你去吧,实在不成……朕……想办法,节衣缩食……”
只是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节衣缩食对眼下困境也没多大意义。
他似乎开始惦记起什么来,随即看着魏忠贤道:“魏伴伴,听说藩王们都有粮?”
魏忠贤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拉倒吧,陛下那些亲戚……别人还好说,陛下找他们要粮,他们立即上吊给你看。
于是只看魏忠贤的表情,不等他的回复,天启皇帝便摇头道:“再等几日,再等几日看看。”
说着,天启皇帝道:“昌平张家那块地,有舆图吗?”
魏忠贤一脸诧异:“陛下这是……”
天启皇帝道:“朕要查一查那里的山川地理。”
“奴婢……去找一找。”
……
一个时辰之后。
对照着舆图,苦闷的天启皇帝一言不发,似乎开始琢磨起来。
随即,他用朱笔在舆图上点了一个位置,寻来一个宦官道:“这个地方,查一查,看这里的地下是岩石还是土,土又是什么土质,距离河川有多近,再试着在此打一口井,看看这井有多深才出水,此外,将那附近的石头都带一些到朕这儿来,把地形要勘察清楚,细致。”
却是顿了一下,他又道:“喔,你还是带几个匠人一起去吧,和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喏。”
第一百三十二章:亩产千斤
商会会馆里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商贾在此出入。
人们兴奋地打探着各种消息。
什么淮南大灾,关中那边,应该是颗粒无收了。
除此之外,辽东的战事可能吃紧,因为据闻建奴可能继续袭击宁远,这就意味着……朝廷将继续派饷。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利好。
现在这粮价,固然是高不可攀,可在许多人的心里,似乎还不够。
此次,等于是天灾人祸一道都来了,可比往年都要厉害得多。
再加上,万历年间虽然也闹过几次大饥荒,可毕竟,那时候张居正改革之后,朝廷还有足够的钱粮进行赈济。
可现如今,这天启年,历经了万历三大征,历经了犁庭扫穴,再加上辽东的崩坏,朝廷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有人传出流言,今年的粮价,可能要到二十五两。
二十五两啊!
这相比于往年,至少攀升了十倍以上。
要发大财了。
粮商们依旧还在想尽办法购粮,哪怕是超出现在的价格。
银子不足,那就借贷。
吴文龙已经告贷了三万四千两银子。
其他的粮商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知道,若是在往年,粮商的收益虽然不小,可毕竟只是赚取中间的利差罢了,哪里有暴利可言?
可现在不一样了,抓住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便能将未来几十年的钱挣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又有几人能够把持得住呢?
几乎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于是这一次,陈默言又如往常一般的来听戏,他和其他几大粮商,几乎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还是一身不显眼的衣衫,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今日他没有点曲儿,只闲坐片刻,便匆匆走了。
他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此时,许多人不禁嘲讽起张家来。
那张家原本藏着这么多粮,只涨了区区十倍,便紧着将粮全部发卖出去。
若是这粮……在我的手里,没有二十五两一石,我一粒米都不会卖出去。
而此时,市面已经萧条。
这缺粮引发的恐慌,是实打实的。
许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
即便是现在的新县,有不少人以纺织为生,每月有几两银子的收入,原本生活还算殷实,可现如今,却一下子跌入了地狱一般。
以往每月在粮食上的开销,至多不过一两银子。
可现如今,全部的收入拿去买粮,一家人尚且要饿着肚子。
外头都在风言风语,说什么关中那边已是人相食了。
又说大量的流民四起。
这些话,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情绪。
几乎每一个男人或者妇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家粮店碰碰运气。
可实际上……许多粮店已经不开门了。
即便偶尔开门的,卖的也是夹杂了许多沙粒的陈米,可即便是这样的米,价格高昂,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民生艰难至此,这还是京师,京师之外,又是怎样的世界,也只有天知道了。
天启皇帝三令五申,下旨痛斥百官不能为朝廷分忧。
这不下旨还好。
一下旨,一窝蜂的弹劾便送进宫去了。
大家纷纷表示,陛下说的很对,现在我要揭发一个靠粮食发了财的,没错,就是新县的张家!
他们靠着粮食,发了大财,张静一深受国恩,竟视社稷苍生与不顾,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这种说辞,摆明着是给天启皇帝难堪罢了。
骂我们做什么?你先干掉那最奸诈的张静一去。
天启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而当粮价到了十七两的时候。
张静一这边,大抵已经谋划定了。
京城又下起了雨。
一场急促的暴雨之后,清平坊一切如新。
这一天的早上,张静一在案牍之后,笔走龙蛇,写下一份奏疏,随即命人送入了宫中。
不久。
勤政殿里,天启皇帝得了奏疏,表情却又怪异起来。
“召诸卿觐见。”
众臣闻召,纷纷赶来,这些日子乃是多事之秋,所以大家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有奏,说是他在昌平开垦,自初春至迄今,种植出一种新粮,亩产可得粮千斤,诸卿以为如何?”
“……”
群臣用一种窒息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眉一挑:“说话!”
“……”
殿中安静极了。
当然,这不是震惊。
这是真的窒息。
特么的。
现在粮价高不可攀,他张静一听闻奉旨整肃粮价,折腾了一个月,他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玩意?
天启皇帝见众臣都默不作声,便道:“黄卿家,你先来说。”
黄立极这时候觉得做内阁首辅大学士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会被先拎出来,他苦笑着道:“陛下,此等祥瑞之事,不议也罢,臣无话可说。”
亩产千斤的粮食,其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报过,可都是骗人的。
这张静一怕是粮价压不住,索性就玩了祥瑞这个套路了。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有些犹豫。
对呀,这就是张静一的策略?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
这些日子,户部尚书李起元暗中可没少囤粮食。
他是户部尚书,对于当今天下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反正自己不囤,别人也会囤,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偷偷赚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现在听说这亩产千斤,还有什么新粮,李起元本来还苦着脸,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不要有任何的波动,不要君前失仪。
姓张的真行啊。
拿这种祥瑞来指望降粮价,脑子抽了。
现在天启皇帝一问,他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忙咳嗽,努力很严肃的样子:“陛下……这……臣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想来这一定是张静一道听途说吧!臣觉得,这也不必怪责张静一,他毕竟年轻吧,少不更事,对农事不太了解,稚童戏语,陛下也不必当真。”
天启皇帝牙都咬碎了,脸色难看至极。
不过……似乎大家都看的出来,这就是笑话。
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怕是大家要捧腹大笑了。
“可张静一请朕去昌平,亲眼见识一下。”
看这事闹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众臣纷纷道:“陛下,不可啊,不可……”
“陛下怎么可以轻易离京呢。”
“何必当真……”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咬牙切齿地道:“那朕就不去昌平,朕去祭祖成不成,去见一见朕的列祖列宗成不成!诸卿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真的急眼了。
于是,众臣哑然。
其实……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也是笑话!
“下旨,明日朕要前往皇陵祭祀祖先……”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冷冷地看了众臣一眼,道:“诸卿陪驾!”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次天启皇帝是真的怒了。
他能感受到百官们那种戏虐的味道,虽然他们一个个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一个孩子。
眼看着皇帝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
此时,黄立极也只有苦笑,摆摆手,示意大家告退。
他出了殿,孙承宗忧心忡忡的叫住他:“黄公。”
黄立极便朝孙承宗干笑:“你说……”
“哎,不用说了。”孙承宗道:“终究还是错看了人,用这种儿戏一般的把戏,怎么可能糊弄住那些粮商呢?张静一这一次……是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他只有小聪明?”
孙承宗想了想道:“或许是年纪太轻吧!只是眼下……听闻关中那儿……要出事了。”
“老夫也在等着陕西布政使司的消息。”
黄立极背着手,叹息连连:“天要变了,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孙承宗低下头,其意难平。
…………
次日。
百官至大明门外恭候。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车驾自大明门出来。
无论如何,他想相信张静一一次。
虽然也知道,这事儿很不靠谱,像玩笑。
亩产千斤……这不是梦话吗?
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看着两侧奉驾的百官早已列于道旁,忍不住叹息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骑马随驾在乘舆一侧,一听天启皇帝呼唤,立即道:“奴婢在。”
“他们今日,怕也要辛苦,这大清早的,朕带他们去昌平,告诉他们,朕准他们骑马坐轿。”
“是。”魏忠贤应道。
天启皇帝接着道:“张静一在何处?”
“听说张静一已先去昌平了,说是在那里,迎接圣驾。”
天启皇帝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他说的是真的吗?”
魏忠贤嘿嘿一笑:“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天启皇帝便怒视魏忠贤。
魏忠贤这才意识到此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忙道:“奴婢也不知真假,只晓得昨天夜里,户部尚书李起元在自家的宅里,跟他的儿子笑称,若是这天下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他就把脑袋剁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天启皇帝:“……”
………………
第一百三十三章:拔剑四顾心茫然
天启皇帝不知这李起元到底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这火气又无处发泄。
倒是魏忠贤干别的不成,这刺探大臣的本事,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便不再做声,闭上眼睛,靠在乘舆里的软垫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出京。
出了京城,往昌平方向是最好走的,只需随着‘神道’前行便是了。
这一条通往明皇陵的道路,耗费巨大,平日也有专门的陵卫负责修葺。
涉及到了列祖列宗的事,朝廷是一向看重的,所以这一路走的还算是轻松。
天启皇帝不知不觉,在乘舆里打了个盹儿,张眼一看,却发现已出了京城。
此时,天启皇帝并不知道张静一在他家的地里做着什么,却又隐隐期盼着。
张静一既然敢让他这个皇帝亲往巡视,或许真有什么绝技呢?
当然……亩产千斤,还是让人难以相信的。
也许只是某种夸大或者借喻吧。
再往前走,道路渐渐开始蜿蜒起来,一路向北。
就在此时,前头的队伍突的停顿了下来,这使得天启皇帝的乘舆也不得不停下了。
于是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魏忠贤便忙凑上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启皇帝道:“看前头出了什么事?”
魏忠贤不敢怠慢,匆忙打马往前头去询问,随即回来道:“前头来了一队流民,前头的禁卫驱之不散。”
这一次出来得实在太匆忙,如若不然,这昌平县的官员以及陵卫,早就在道旁准备了,绝不会可能出现有人在这里晃荡的情况。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流民?这些人离了原籍,按律是有罪的。”
“这是自然,前头的禁卫正在……”
天启皇帝想了想,却道:“随朕去瞧瞧看。”
说罢,他径自下了乘舆,魏忠贤倒是紧张起来,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罪囚,陛下千金之躯……”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在奏疏里,总是看到流民二字,今日倒想亲眼看看。”
说着,大步流星,穿梭过重重的禁卫,果然前头数百米处,便见一队骑兵禁卫挥舞着鞭子,像赶羊一样驱逐着密密麻麻的流民。
天启皇帝皱眉,立马吩咐道:“让他们住手,倚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都要窒息了,他们是禁卫,又不是好汉。
可魏忠贤素来对天启皇帝言听计从,倒是后头一些大臣追了来,纷纷道:“请陛下回避。”
天启皇帝不理他们,却是加急脚步上前,等离得近了,竟一时愣了。
天下各府县送来的奏疏里,大多对于流民的形象没有过多的描述,不过素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这流民都是违法乱纪,面目可憎之徒。
可眼前所见的,却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人赤身,那赤身者,露出的是如榆皮一般褶皱的黝黑皮肤,皮肤似乎要包裹不住里头的骨头似的,身上的骨头凸显出来,哪里还有人形。
他们的面目,当然是可憎的,哪怕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女子,也是蓬着头发,上头不知沾了什么,竟好像结成块一般,肤色皱巴巴的,相貌甚是丑陋。
可他们在骑兵禁卫面前,却丝毫没有像地方上奏来的奏疏那般描述的凶神恶煞。
他们扶老携幼,形同干尸一般,在禁卫骑兵的冲击之后,只是哀嚎和低着头避让。
天启皇帝道:“这是哪里来的流民?”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天启皇帝走近一些,果然听到这些人说话都带着乡音。
在这个时代,能说官话的,大多都是读书人,不过……这些人的乡音,天启皇帝却是听懂了:“这些都是大同府人。”
说着,让人喝令骑兵回来,过一会儿,又让魏忠贤领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或许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却也知道,天启皇帝一定是贵人。
此时,他就似惊弓之鸟,一见到天启皇帝,便立即拜下,磕头如捣蒜地道:“官爷饶命。”
天启皇帝道:“你抬头来。”
身后……黄立极扯了扯孙承宗的袖子,诧异地低声道:“陛下竟也会说大同的口音?”
孙承宗面无表情,同样低声回应:“陛下曾一直想效仿武宗。”
黄立极一听,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武宗,便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那家伙,比天启还离谱一些,私自想跑去关外打仗,后来更是索性留在大同,自任自己为总兵官。
此时,这汉子小心翼翼地仰头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的样子,此时是近看,他本是一脸威严,可见了此人的模样,竟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这脸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和骷髅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陈三。”
“你是大同人?”
“是。”
“你既来此,可有路引?”
“不不不,不曾有的。”这陈三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同时因为恐惧的缘故,所以身躯颤颤。
“你无路引,何以离乡?”
“活……活不下去了。”陈三哭丧着脸道:“再不走,一家老小便都要饿死了,村子里……莫说没有了粮,便是树都啃光了,能吃的……一个都没剩,地里的土疙瘩……吃了要死人的,我婆娘便吃死了,吃时还好,可到了夜里,肚子胀了一夜,捂着肚子嚎叫到了三更,撑不住了……临死的时候,说娃儿还小,一定要给他谋一条生路,我……我便随人出来啦。”
天启皇帝听的头皮发麻,不禁道:“大同这两年,也没什么灾,怎么就没有粮了?”
这陈三委屈地道:“我们给庄里的老爷种地,这地本就贫瘠,一年到头,也只收了几石粗粮,缴了大半做了租子,剩余的,又催我缴征饷,还有粮赋,一来二去,养不活人了。所以年年都欠着租,到了今年,说是哪里要闹饥荒了,又说是粮价涨了,庄子里的老爷,更是催租催的厉害,这是实在被逼得急了……小人……小人实在没有作奸犯科……小人是良民啊。”
天启皇帝气的吐血,关中大旱,这京城和山西倒是都好像遭灾了一样。
这大同尚且是如此,那么关中呢?
关中的情况,只怕更加可怕吧。
天启皇帝站在原地,一时脸色铁青,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越如此,这陈三越恐惧,只是不断地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黄立极,道:“黄卿家,你来说,这怪得了谁?”
此时,其实黄立极也大受震撼。
只是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个疑问,怎么又是我?
他只好道:“臣……”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陈三有罪吗?”
黄立极想了想道:“既有,也没有。”
天启皇帝道:“那么朝廷呢,朝廷横征暴敛,有罪吗?”
黄立极苦笑道:“朝廷……毕竟是为了边饷,何况若是不催粮,朝廷如何维持呢?”
天启皇帝道:“他那庄子里的那个老爷呢,有没有罪?”
黄立极道:“地是人家的,放地出来收租,此后陈三欠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罪之有呢?”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竟很认同黄立极的话,随即道:“那么这陈三活不下去了,只想苟且偷生,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他沦为了流民,又有什么罪?”
黄立极忙点头:“是,论起来……也确实可怜。”
“可这才令朕寒心啊。”天启皇帝却不禁露出了绝望之色:“人人都没有罪,人人都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都做了自己本份的事,可结果呢?结果陈三这样的人,既没有碰到天灾,也是良善本份,终日劳碌,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是是因为有罪的缘故,朕尚且还可以主持公道,可以杀死罪人,可以做一回青天。可现在人人无罪,朕该怎么办呢?朝廷该怎么办呢?陈三这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番质问,竟把黄立极也问倒了。
陈三只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作声不得。
天启皇帝咬牙地道:“朕就算是有剑,拔剑出来,也不知该斩向何处去,这……便是当今大明!”
陈三不明所以,只惊恐地磕头:“万死。”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沮丧起来:“你无罪,何须万死呢?朕若是你,也早就做流民了,哪里但凡有口饭吃,便到哪里去。什么王法,朕才不理。这些人……”
他手指远处那些流民:“都是和你一样的吗?”
陈三道:“大多是如此。不过,我们已是万幸了,这一路来,十个人,已饿死了七七八八,小人是身子结实的,熬到了现在。”
天启皇帝看着陈三皮包骨的模样,听他说自己身体结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唏嘘着,却只好对陈三道:“走吧,朕不会驱赶你们,来人,给他们一些干粮,不要为难他们。”
陈三听罢,千恩万谢,随即便走了,不过他有些害怕,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本来就身子瘦弱,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似的,走路的样子很是滑稽,双腿就像是飘在云端上。
不过等禁卫们解下干粮,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时,陈三这些人顿时大喜。
那些流民像炸营一般,个个跪在那儿,口里念念有词。
天启皇帝命人继续前行。
将这些流民甩开,走了三五里,突然之间……坐在乘舆中的天启皇帝陡得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同了。
便忙又令乘舆停下,匆匆下了乘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久久不语。
魏忠贤和黄、孙二人也追上来,禁不住苦笑。
“神树……朕的神树……”
所谓的神树,就是神道两边栽种的树,若是皇帝驾崩,棺椁需要自京城到皇陵,沿着神道而行,神道两侧,则栽种着大量的桃树,在民间,桃树有多福、长寿的象征。
这些桃树,大多都不结果子,沿着神道一路至皇陵之处。
可现在……天启皇帝发现,那些流民所过之处,自家祖宗们送葬,陈列于两侧的桃树,这一路的树皮,竟已被啃了个干净。
甚至还可看到,最近的一颗桃树,上头竟有牙齿啃噬的印记。
这一下子,后头的百官们炸了。
这就不得了了,列祖列宗们知道,这岂不是大不敬?
天启皇帝却是直直地看着这光秃秃,几乎没有了树皮的树干,突然上前,口里道:“取匕首。”
靠着天启皇帝最近的一个校尉连忙取了一把匕首交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蹲了下来,在树根处,割了一块树皮下来。
下意识的,他想将这些残存的树皮往口里塞。
不过即将送入口里的时候,他却停下了,于是捏着树皮回头。
魏忠贤就站在他的身后,这魏忠贤见了天启皇帝的眼神,下意识的有些慌乱,觉得后脊凉飕飕的。
天启皇帝道:“朕想尝一尝这树皮的滋味,百姓们以此为食,不知能不能果腹。魏伴伴,你来吃。”
魏忠贤:“……”
天启皇帝拿着树皮的手伸了过去。
魏忠贤在刹那间踟蹰,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树皮接过,一口将树皮塞入口中。
大家都看着魏忠贤。
起初,魏忠贤想要咀嚼。
可是一咬,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入口,令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差一点要将这树皮吐出来。
于是身子不得不弓着,一副极难受的样子,于是便不敢再咀嚼了,立即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直接将这树皮吞咽下去。
可这树皮块头不小,这般一吞咽,好像这东西卡在了自己的喉头里,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去。
魏忠贤忍不住眼泪都奔了出来,不断地吞咽着,最终,树皮入肚,可残留在口里的苦涩还没散去,他难受得连吐了几口吐沫。
天启皇帝期盼着看他:“滋味如何?”
“这……”魏忠贤脸都憋红了,哑着嗓子道:“难以吞咽,个中滋味,奴婢真不知怎么说。”
魏忠贤的回答倒是老实。
天启皇帝便叹道:“民生多艰啊,若是朕的百官们都尝一尝这树皮,或许就知道百姓的疾苦了。”
后头本来看九千岁吞树皮,瞧得津津有味的百官们,立马脸色一变,心里大抵都说,你自己为何不吃?
天启皇帝却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神树,叹息着道:“罢,若是这神树能给人果腹,啃干净了也无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怪的,天色不早了,启程吧。”
坐回了乘舆里,天启皇帝叫了魏忠贤一声。
魏忠贤忙答应。
天启皇帝道:“天下的百姓,已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那么大旱的关中,只怕已为人间地狱了吧。”
“奴婢也不好说。”魏忠贤骑在马上,却是捂着肚子,虽然树皮是吞咽下去了,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树皮在胃中难受,他艰难道:“户部应该比奴婢清楚。”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可有随驾而来吗?”
“在的,奴婢去叫他来。”
那李起元本在后头优哉游哉的坐着轿子养神,却被叫到了皇帝的乘舆这边,天启皇帝依旧询问。
李起元便硬着头皮道:“这几年灾害不断,尤其是今年……”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便打断道:“户部就拿不出切实的措施吗?”
“臣也是巧妇无米啊。”李起元一脸无辜的样子,接着又道:“不过那张家,当初不是有那么多的粮吗?可他们不思赈济百姓,却拿这粮食高价卖出,挣了不知多少银子……”
天启皇帝:“……”
这很明显,现在百官们算是回过味来了,你说我万能,那陛下身边的那张静一,不也如此吗?大哥别笑二哥。
“他们家的粮,可是十一二两银子发卖的,助长了粮价不知多少,这和囤积居奇又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郁郁起来。
他当然不能跑去跟张静一说,现在国家艰难,你做一个表率,拿你家的粮来赈济一下百姓。
可终究李起元将这些戳破,令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便不做声了。
李起元见陛下无言,倒也怡然自得,每次都怪我这个户部尚书,现在好了吧,没有说辞了吧。
我李某人为官,行得正、坐得直,两袖清风,至少比那张静一好。
一行人继续北行,差不多到了张家的地头,天启皇帝便吩咐道:“一路行来,甚是辛苦,依朕看,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这一点,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这根本不是去祭祀,不过是打着祭祀的招牌,去张家的地里而已。
只是此时大家又饿又乏的,实在无力吐槽。
于是便是折道,进入了崎岖小路,又走了几炷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片开垦的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更远处是一片临时的建筑,一看就是一个庄子。
在道旁,一个横幅张挂起来。
“热烈欢迎陛下莅临赐教。”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差点窒息。
后头的百官们见了,忍不住窃笑。
远处,又有人敲锣打鼓,这锣鼓声倒是很喜庆。
一群似农户模样的人则列于道旁,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人,口里用含糊不清的乡音,齐声道:“欢迎,欢迎……”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尴尬得头皮发麻。
前头,却见张静一父子二人穿着礼服,正领着一干人等匆匆而来。
张天伦率先道:“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虽然方才受了李起元的影响,有些闷闷不乐,可此时心里却暖和了不少,随即笑起来:“好啦,好啦,将这锣鼓声停了。”
张天伦听罢,忙是道:“停停停……”
声音戛然而止。
张静一道:“臣也不知接驾的规矩,和父亲商量来商量去,所以……”
“无妨。”天启皇帝摆摆手道:“朕看了你的奏疏,所以来了,你的祥瑞呢?”
张静一惊诧道:“什么祥瑞?”
此言一出,站在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们,又窃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静一就是一个莽夫,没读什么书,和文盲差不多。
天启皇帝听到身后的取笑,一时之间感到有点下不来台。
你说有祥瑞,所以朕便大张旗鼓的来了,很给你面子了吧!
可现在,你装傻?
天启皇帝感到很憋屈,终究还是道:“粮食……亩产千斤……”
“哦。”张静一恍然大悟,随即却委屈地道:“陛下,这不是祥瑞啊,这就是粮食,何来的祥瑞呢?陛下是知道卑下的,卑下若是要献祥瑞,怎么能这么谦虚,只说亩产千斤呢?”
这话说的……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朕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朕要看看粮。”
“早就准备好了。”张静一认真的道:“此粮……乃是……”
其实后头的百官早就不耐烦了,见张静一还在啰啰嗦嗦,那户部尚书李起元禁不住道:“张百户,是不是前几日京里的大水把你淋糊涂了!你就少说几句吧,不要拿这种祥瑞来糊弄君上,欺君之罪你听说过吗?”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怼。
他忍不住看一眼李起元,心说:“我和他有仇吗?”
可在李起元的心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当初……张静一七钱银子,收的可是他李家的粮食。
这是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天启皇帝现在却只是急于一件事,道:“粮田在何处?”
张静一来不及将李起元记入自己的小账本,便道:“就在前头,卑下正准备让人收割新粮呢,就盼着陛下来。”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来此,就为这个。”
随即,他突的反应过来,又忙道:“不,朕来此,是顺道来看看的,主要还是祭祀列祖列宗。”
第一百三十五章:高产似母猪
天启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其实主要也是怕张静一把这事儿搞砸了,最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虽然他名声不好,但是天启皇帝是可以容许别人咒骂他昏聩,甚至说他厌近女色也能忍,可总不能被人说是二傻子吧。
因为前者是态度问题,也就是说,我天启就是不想治国,你能咋地吧,我道德败坏,你又能咋地吧。
可你要说我天启皇帝天生下来就是个智商,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所以天启皇帝故意加重语气,朕是来祭祀的。
张静一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显然心情非常的好,红光满面地道:“陛下,请随卑下来。”
说着又朝百官道:“诸公,这里简陋,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大家要多包涵。”
百官只当来看笑话,这人群之中,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话来:“包涵,包涵,张百户你尽情耍。”
还是读过书的人厉害,一字之差,意思就不同了。
众臣憋不住,都笑了。
这个‘耍’字,不就耍猴的意思吗?
至于猴子是谁,那么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这话,你挑不出毛病来,偏偏你就想笑。
张静一此时还怎么听不明白?忍不住磨牙,不过这时候,他很冷静,因为他很清楚,论起耍嘴皮子,一百个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能拿自己的业余去碰人家的专业。
于是张静一再不吭声,只在前头引路。
后头众人纷纷跟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地势较高,两边都是山谷,又沿着神道,这山谷之中,突见一处开阔的地方。
这开阔的地方,占地不小,地都开了荒。
沿着田埂而行,尽头处则是张家的庄子。
张静一解释道:“这便是奉圣夫人赐卑下的地,占地可不小呢,主要是在山谷里,很是幽静。远处有一条河,乃是卢沟河的支脉,顺水而下,便可至卢沟河,甚至是永定河,陛下你看这里……像什么?”
天启皇帝毫不犹豫地就道:“像一处藏兵谷。”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对天启皇帝翘起了大拇指!
真是人才,果然是有练过的,一眼就能洞察先机。
实际上……这里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赫赫有名的八达岭和居庸关,就距离这里不远,可见这儿,其实就是北京城的咽喉,这可比山海关还有排面,毕竟这里距离京城更近一些。
再走几步,地方就到了。
人们驻足,张静一则道:“大家要小心了,小心脚下别踩着了我的庄稼。”
这是庄稼……
人们一脸诧异,站在田埂处,大臣们都穿着袍裙,走在这种地方,显得很狼狈。
他们见田里,是茂密的丛叶。
这显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庄稼不一样。
这些红薯,正月便被福建陈家的人带了来。
红薯是现成的,也培育了数十代。
只不过,能不能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却有点吃不准,毕竟福建的气候和这里有所不同。
所以张静一让陈经纶等人在此试种。
这种植的乃是春薯,不过为了确保成活,张静一让人选的是这一块地。
这里因为两面都环着山谷,能抵挡一些冷空气,从环境来说,倒是四季如春。
像这样的地方,在京城别处可找不到。
这春薯在正月的时候,就种植下了第一批,至于其他各种试验田,倒是在天气转暖之后,才开始插秧种植。
陈家人在种植红薯方面,经验丰富,毕竟跟着当初的陈振龙,照料了数十年。
这陈经纶更是关心红薯在这儿的推广,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父亲的遗志,做儿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为他完成。
谁晓得到了这里,张静一就直接给他开辟了一块土地,这里幽静,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再加上陈家人迁徙来了大半,干起活来也顺手。
他们开垦,施肥,悉心照顾着。
哪里成想,第一批春薯,居然在六月多,便成熟了。
这是令陈经纶想不到的,他虽然知道,春薯的成熟期大抵是在四个月和六个月之间,但是在京城……长势居然也不慢。
此时,张静一朝他使了个眼色。
陈经纶显得很小心翼翼。
他感激地看着张静一,他曾梦想过无数次,自己父亲的红薯可以在北地推广,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先是很快被张静一看重,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紧接着……这张百户,居然把皇帝和百官们都召来了。
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他扯着嗓子道:“下地。”
一声令下。
数十个精壮的陈家族人下了地,开始在地里刨着。
一切都很小心。
就好像考古发掘似的,生恐用力过猛,挖烂了土里的红薯。
天启皇帝此时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心里忍不住生出了疑窦。
这是啥?能吃?
身后的百官们则已开始窃窃私语。
黄立极瞪着这地,一言不发。
孙承宗此时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脑子里开始搜索各种书籍,在想哪一本书里出现过这种粮食。
其实大家脑子里都在搜书。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
闻所未闻。
既然闻所未闻。
那么……
户部尚书李起元低声扯着一旁的一个翰林道:“百姓们都已饿得啃树皮了,现在好了,现在是直接让人吃土。”
他声音很轻。
让这个翰林不禁怀疑李起元肯定和张百户有什么仇隙,不过……这翰林也是很认同的,便不断地点头。
魏忠贤现在肚子还不适呢,他现在有点担心,不会待会儿……陛下还让他吃……这土疙瘩里的东西吧。
想到这个……
不寒而栗。
没多久,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个红薯从地里抛了出来,送到了田埂上。
田埂上有几个年老一些的陈家族人,开始擦拭去红薯上的泥土。
这是一亩见方的地,这地里挖出的红薯,却是越来越多。
一个根茎之下,就好像一胎五宝,或者是一胎十宝似的,一扯,便拉扯出一大串来。
陈家族人似乎也感觉到……这红薯在此的长势不错,几个年老在田埂上负责清洗的族人,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话,可以自动忽略。
反正也听不懂。
很快,红薯便堆积如山了。
张静一另一边吩咐人道:“赶紧去拿秤来,秤一秤多少斤。”
“好。”
其实早有人预备好了秤砣。
不过……因为没有大秤,只能用小秤来称,而后再相加。
张静一此时很心热,他也想知道,这第一批精心栽种的红薯到底能种植出多少斤来。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在咱们这,也种植过麦子,这里是山地,种植出来的麦子,亩产大抵在一石半上下,也就一百五十斗,两百五十斤至三百斤粮上下,可这粮不一样……陛下就好好瞧着吧。”
天启皇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被挖掘着红薯的地,他心里已渐生浓厚的兴趣,还有越来越多的期盼,只是他觉得有些累,便索性蹲了下来。
魏忠贤一看天启皇帝蹲在田埂处,哪里还敢怠慢,作为侍候皇帝的人,他怎么敢站着呢?于是便也连忙蹲下。
后头的宦官禁卫更不敢高皇帝和九千岁一头了,几个宦官心急火燎地回头,像赶鸭子似的,压着手,示意着。
后头的百官也无奈,也只能一个个的蹲在泥地里。
这时……另一边田埂处,称重的人终于传来了声音,呼唤道:“已收一石了。”
一石,放在后世大抵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听说有了一石……天启皇帝更加有兴趣起来。
另一边,地里的粮似乎还有很多。
陈家的族人依旧将一个个的红薯收在簸箕里。
等了很久……
边上又有人叫道:“三石……”
三石……
这玩意的产量……
百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产量这么高吗?这可几乎一倍于麦子了。”
“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吃。”
当有人念到五石的时候。
许多人已经开始直抽冷气了。
有人开始惊叹起来,觉得匪夷所思。
显然……这是以往经史中,从未有过的。
也在地里卖力干活着的陈经纶,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可他依旧不停地刨着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一片空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忍不住想到,先父若是还在世上,能见到今日,这陛下和百官们都蹲在这里,看着他收获红薯,不知该有多欣慰。
于是……他情不自禁的眼眶红了,眼角的泪,竟是啪嗒啪嗒落入泥里。
“六石……六石……”
有人高叫。
六石……
这已接近四倍于当今的麦产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吃惊,纹丝不动的蹲着,目光渐渐变得就像看怪物似的。
他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似乎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眼珠子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个个从泥里挖出来的‘土疙瘩’。
也同样蹲在地上的黄立极,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孙承宗眼角的余光,则扫向张静一,变得说不出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