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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锦衣txt下载     锦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九章:猛将起于卒武

    张进甚至看到,这李定国在读书的时候,会歪歪扭扭的拿着炭笔,做下许多的笔记。

    更可笑的是,李定国写十几个字里,总有一两个错别字。

    张进内心对于这些丘八,固然是充满了鄙夷的。

    可但凡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冲动。

    看着这家伙连一个回字,都能写错,自然免不得指点几下。

    李定国这时倒是能虚心接受了:“呀,原来是这样。”

    于是急忙去改正。

    张进便得意地道:“你能虚心好学,这是好事,圣人云……”

    李定国这时就瞪他一眼道:“好了,认真听讲。”

    张进悲催的发现,自己成了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便被踹到了床底。

    果然是丘八。

    不过张进此时更是信心满满了,因为军校的水平很低,低到了什么程度呢?所谓的读书,其实不过是蒙学的水平。

    而且所讲授的知识,大多让人觉得可笑。

    这样的学问,也配叫东林?

    一想到这个,张进便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现在打算摸索出一套辩驳这些教师的方法,找办法将他们辩驳得体无完肤,也显得自己这正宗东林的厉害。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味了。

    在这里,学习只是这里极小的一部分。

    无休止的操练开始。

    清早起来,便是晨操,因他是入学的新生,所以没有绑沙袋。

    可其余人,哪怕是李定国,也是绑着几斤的沙袋,全副武装,这一跑就是数里地。

    当然,这对张进而言,就已经足够苦不堪言了。

    他身子弱,只跑了一半,便承受不住了。

    以至于第一教导队第一中队的三十多人,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这一场晨跑下来,李定国这些人都很沮丧。

    在学堂中,第一教导队的成绩历来很好,而第一中队更是整个第一教导队中的尖子,各项操练和学习,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是从不落后的。

    学堂里的规矩,从不主张个人的勇武,也就是说,在一个集体里,你再厉害也只是这么一回事。

    小集体的荣誉,比天还大,有一个人掉队,整个中队便算是垫后了。

    张进原本跑了一半,觉得自己实在承受不住了,原是想着索性回营去呼呼大睡的。

    自己为何要和一群丘八们鬼混一起,做这些无意义的操练?这群人粗鄙,不过是武夫而已,自己若是回房去,谁敢奈我何?

    可李定国这些人,急得不得了,一边跟着他慢跑,一面不断地告诉他要调匀呼吸之类。

    焦急之中,更多的是……一种轻视的感觉。

    眼里似乎都写着,都怪你这废物……这下我们中队完了。

    这种写满了情绪的眼神,顿时让张进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了。

    他本来就是人上人,天之骄子,作为顾宪成的半个弟子,身为东林的正宗学子,他自诩自己是人中龙凤,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鄙视?

    于是,他憋着一股子气,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等拖着疲惫的身躯,好不容易跑完,他便见到和他同队的人,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

    李定国更是嗷嗷叫的要求重新跑过。

    当然,教官只给李定国一个后脑勺,而后记录下来今日不合格的成绩。

    张进气喘吁吁,觉得自己身子已经瘫了。

    李定国却是埋着头不做声,沮丧无比的样子。

    张进以为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迎接他的是继续操练,大家都穿戴着甲胄,开始队列的操练。

    整整一天下来,这种无休止的操练,竟让张进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的思考。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木了,只不断的……听到各种的指令,前进、左转、右转、跑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李定国来教他整理内务,折衣服,折被褥,擦靴子……

    张进恼怒地道:“这是下人们干的事,我们入学堂是来读书……黑发早勤学,白首读书迟……这些道理,你……”

    “别嚷嚷……”李定国瞪大着眼睛怒视他:“你说什么都好像有道理,可为何连晨跑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折个被褥也这样歪歪斜斜……”

    张进:“……”

    他能从李定国的眼中看到鄙夷之色。

    其实不只是李定国对他有抱怨,同队同寝的人,也大多用眼神告诉他,他是个废物。

    张进则是不屑地道:“折个被褥而已……算得了什么……”

    不过很快,张进便知道折被子的用处了。

    夜半三更的时候,夜深人静,月色撩人,哨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安宁。

    房里顿时开始嘈杂起来。

    有人立即点了油灯。

    灯火开始通明起来。

    大家纷纷翻身而起,开始迅速地穿戴衣甲。

    张进则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摇醒,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了,晕乎乎的跟着大家穿衣。

    不只如此,这些人还开始折被子,被子折好之后,用油纸一裹,便开始捆绑,背着被褥以及武器、生活用具,包括了腰间还吊着一个大茶缸,便纷纷开始点名。

    而后大家却发现张进怎么也不能将被子折齐整,那油纸根本就裹不住。

    这一下子……大家都急了,李定国骂骂咧咧着道:“怎么就你这么落后……这样,要这样……”

    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的将被子裹好了,背好,检查一番,出了营房,才发现一中队又落后了。

    其余人统统已集结完毕,队列齐整,整装待发。

    教官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拿起炭笔记录。

    这一次,张进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

    因为其他队的人,似乎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抵是说,你们也有今日。

    而同队的人……无不垂头丧气,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脸上分明写着,碰到了张进,算我们倒霉。

    奇耻大辱啊。

    张进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何况又是东林学子,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无法泯灭的,在他眼里,他最鄙夷的丘八,竟都不约而同的给他这样的眼神,这令他五味杂陈。

    于是暗地里,张进下定了决心,我张进一定会做得比你们这些丘八好,到时,你们就晓得我的厉害了。

    此后,他再也不叫苦喊累了,该操练的时候操练,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他才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姿态,只鄙视地看着这些学着最简单学问的家伙们,忍不住想要失笑。

    当然,张进不傻,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吐露出来的,李定国性子急,年纪又小,他真的会打人的。

    好几次李定国没忍住,握着拳头的手差点没砸在张进的脸上。

    且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去,你总不能说你被一个毛孩子给打了吧?

    操练之余,几乎隔三差五,各队都有自己组织的活动。

    在学堂的后头,有一大块的地,有的中队自己圈了一块,专门养猪,每日乐呵呵的去喂猪食,全队上下凑在一起,便是讨论他们的猪。

    也有的,种了几十亩的韭菜,这些家伙们,手持着镰刀的时候,总有一种见了谁都觉得是韭菜,总是想割他一点啥的冲动。

    一般碰到这些人,张进都是捏着鼻子绕路走的,因为他们总是盯着他的脑袋看,还经常拿手比划,贼兮兮的样子,若是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总能零碎的听到他们的一些窃窃私语:“该这样割才不伤根”,“我手痒得不行啊。”

    这时候,张进会莫名的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唯一令张进欣慰的是,第一中队虽也开辟了一块地,不过种植的却是一处果园。

    李定国很认真的告诉他,这种植的乃是梨树,等过两年,便可以摘梨吃了。

    李定国说的信誓旦旦,每当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眼里就放光。

    张进心里却想,我在这里两个月都待不住,等我让你们这些丘八们知晓我厉害,到时……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很快被人安排了去挑粪。

    捏着鼻子,挑着粪桶,张进眼睛红了。

    可李定国很起劲,他每一次挑起来都是健步如飞,给梨树施了肥,还很认真的念念有词道着:“今日吃顿好的,下次我偷三中队的粪来,给你加加餐。”

    说罢,就去一颗梨树上寻自己的牌子。

    张进倒是有了几分好奇,便问:“你挂牌子做什么?”

    “这颗梨树是我亲自种下的,我叫它三丫头。这是平安的牌子……”

    李定国笑着回答他。

    “三丫头?”张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果然是丘八……小小年纪……

    可张进却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李定国的眼睛霎时间红了,泪突的从眼睛里止不住的往外掉。

    此时,李定国吸了吸鼻涕道:“三丫头是我妹子,逃荒的时候,饿死了,那时她才六岁,钻在我怀里,喊了三天的饿,可我找不到一点吃的给她。”

    李定国故意说的很平常,好像在诉说着一件别人家的家事。

    可张进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只这刹那功夫,方才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

    …………

第二百一十章:你叫他们怎么办

    张进也开始对这三丫头关照起来。

    不过这浇肥除草的事是轮不到他的,用李定国的话来说,这玩意需要技术含量,你啥都不懂,别把我这三丫头呕死了。

    因而,他只能挑肥。

    此时的三丫头,才半人高。看到自己挑来的粪水,淋在树下,张进至少觉得,这三丫头比那些丘八们要有趣。

    至少这三丫头不粗鄙,它不会说话,可隔三差五,看看它长出新的枝叶,便足以让张进开心很久。

    张进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有想象力的,他甚至想到,三丫头是个孩子,有时睡梦之前,他心里惦记着,夜里寒,三丫头会不会冷?

    一定不能让她饿死了。

    当然,很快,张进也亲手写了一块牌子,小心翼翼地挂在三丫头的枝叶处。

    李定国打趣地拿去看,却见牌子上写着:“继圣。”

    “继圣是什么意思?”

    “继往圣绝学。”

    “圣人就是圣人,为啥还要继他的学问?”

    “你不懂。”张进心里鄙视。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李定国脾气不好,而且三丫头理论上归属于李定国,若是惹急了李定国,说不准李定国就将他的牌子摘了,丢一边去。

    李定国这时觉得很糊涂,不过他很快又很开心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管他挂什么牌子呢?

    咱们乡下出身的人,不在乎这个。

    可张进不一样,张进什么都在乎,因为在他这种读书人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是有意义的。

    李定国是在第一重,见草木则为草木。

    张进比他高明,他是看山不是山。

    当然,两个人也交流不到一块去。

    张进觉得在这里很孤独,哪怕他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忙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更深入和更复杂的事。

    可他依旧还是和这些丘八们格格不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他像一个坚守着自己的勇士,万人皆醉我独醒。

    后头的果园,偶尔会有一些农户来。

    这里毕竟靠近许多的田庄,而虽然军校修了竹篱笆,可毕竟竹篱笆是很难有界限的。

    一些农家子们偶尔会趴在这篱笆上,羡慕地看着里头的生员们。

    每到这个时候,李定国就好像骄傲的小公鸡,他偶尔会翻几个筋斗,惹得外头的那些农家子们咯咯大笑。

    军校里会分发一些水果的,李定国会藏着,偷偷送一些给他们吃。

    每到快傍晚的时候,便会有一个老妇人驱赶着孩子回家,她自然也会和李定国他们打一些招呼,每当说到即将到来的收成的时候,她便笑起来,使她脸上的褶皱更深,尤其是笑起来露出又黄又黑的牙时,张进虽也想朝对方报以善意,但总笑不出。

    李定国便骂他:“人家朝你笑,你也要笑,你这人……”

    张进低着头不做声。

    操练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张进开始能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也能将靴子刷得发亮,他甚至缠的一手好裹脚布,晨跑的时候,他虽然还是跑在后头一些,可已经不会落下太多了。

    除了让他难受的文化课,一切都还算平静。

    有一次上文化课的时候,教官讲的乃是王守仁平定宁王之乱的事迹。

    张进没忍住,便突然站出来道:“先生只说军功,却不知王圣人真正遗传千古,光照万世的,却是他的心学至典,先生既讲王圣人,理应先讲讲何为心之体,何为意之动,何为良知,何为格物?若是不讲这些,只讲授宁王之乱,不觉可笑吗?恕我无法认同。”

    教官呆了老半天,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胆大。

    然后直接将张进拎着,送到外头罚站去了。

    虽然挨了罚,可张进不在乎,他自觉得错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不过……

    意外来的太快。

    以至于让人猝不及防。

    这一天夜里。

    在这夏秋之交的时候。

    天气本是闷热。

    突然……

    一声尖锐的竹哨骤响。

    下意识的,张进和所有人被惊醒。

    紧接着,张进才发现暴雨如注。

    今夜似乎不是例行的操练,而是碰到了紧急的情况。

    教导队的教官们在营外大吼:“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整装出发。”

    张进连忙开始收拾,叠被,用油纸包裹,卷起,背上行囊,而后检查身上的大茶缸以及武器是否齐备,紧接着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冲出营房,外头便是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

    骤雨的哗啦响已分辨不出人声了。

    只能用过尖锐的哨声来分辨自己所在的大队,而后集结。

    在泥泞中,张进随李定国一道站定,紧接着,便是清点人数,而后……大家开始出发。

    这一夜,格外的艰难,在泥泞中跑了接近半个多时辰,随即……便抵达了一处河堤。

    这样的黑夜和暴雨之下,河堤的泥泞让人格外的小心。

    直到这个时候,张进才知道,今夜暴雨,为了防止河水倒灌,不只是军校中的人出动,便是新县的差役们也都倾巢而出!

    军校的任务,是紧盯着这一处较为脆弱的河堤,防止发生意外,一旦出现任何汛情,则需一面立即向下游的人通报,组织疏散。

    另一边,则尽力的用防洪用的沙袋先将缺口堵住,这缺口是不能完全堵住的,却可以争取时间。

    这一夜很难熬,在顶着暴风骤雨,脚下是那翻滚着席卷着大量泥土的滔滔河水,教人心里不禁生出敬畏。

    在河堤里守了两天,天气终于放晴。

    看上去是虚惊一场。

    于是生员们开始归校,大家有说有笑,似乎很庆幸。

    张进的情绪也开始放松起来。

    可到了傍晚,去后头果园的时候,他却惊住了。

    三丫头……已被暴雨吹倒,叶子也已枯黄,败叶混杂在泥泞里,躯干早已折了。

    泥泞里,只有张进和李定国的木牌子。

    那写着继圣的墨水,被泥水泡着,已失去了光彩。

    张进冲上去,想将三丫头的躯干扶起来。

    可扶不住。

    完了……

    就这样没了。

    张进的心好像抽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难受。

    李定国只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而后默默地捡起自己的木牌。

    这一日之后,张进对于这个所谓的军校,便再也没有了什么留恋。

    干什么都没有了精神。

    晨操时,也只是敷衍应付,到了次日傍晚,李定国却是来对他道:“走,重新种树去。”

    张进只冷笑,他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看也不看李定国,带着轻蔑道:“种了也会倒,种了有什么意义?种树能做什么?能继往圣绝学吗?你们连圣人之道都不懂,庸庸碌碌……不过是一群蛆虫,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定国顿时暴怒,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张进此时的话却一下子刺痛了他。

    于是李定国直接上前,恶狠狠的一把扯了他的衣襟,几乎将张进提起来。

    张进桀骜不驯的怒视着刘定国:“你还想打我?来啊,打呀,你们不过是一群莽夫而已,我羞于与你们为伍,榆木脑袋……你的三丫头……三丫头……花了这么多心思种下又怎么样,一场暴雨,便什么都没了……”

    李定国怒不可遏,却突然道:“若不是看在三丫头的面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张进不甘示弱:“三丫头死了,也不见你伤心,可见你这等莽夫……”

    “莽夫?”李定国眼睛红了,却猛地一扯,居然拎着李定国的衣襟,将他扯出营房,口里大叫:“好啊,你不见我伤心是吗?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伤心……”

    他一面扯着张进,一面大叫。

    许多人都围上来,队官想要制止李定国。

    李定国则怒道:“谁也别拦我,待会儿我自己去关禁闭。”

    说罢,狼狈的张进被李定国扯到了果园,一直扯到了竹篱笆这里:“你所伤心欲绝的,不过是三丫头而已,可三丫头再如何,它也只是一株果树,可是我告诉你,遭了灾的,何止是一个三丫头,你看看,你睁眼看看……”

    此时,李定国的手指着竹篱笆外头,声调越发激动地道:“外头这些红薯地,因为一场暴雨,十亩地,被暴雨冲烂了三四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娘的是粮食啊!没了粮食……人是要饿死的啊,我那妹子福薄,她饿死啦……”

    说到这里,李定国突然失声哽咽,他怒吼道:“我种了果树,它也福薄,一场暴雨,便什么都不剩下了。可是……可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户人家……他们也遭了灾,他们家里,也有丫头……他们饿过肚子,所以宁死也不愿再受饥饿,你是亲眼看到他们每日在此劳作的,现在他们的红薯地遭了灾,粮没有了,你来告诉我,这些‘粗鄙’之人,这些没你想的如此高深莫测,只晓得地里刨食的人,他们该怎么办,你让他们该怎么办?你有能耐,你把你口中的圣人叫出来啊,再去问问,该让他们怎么办?”

    …………

    这几章老虎很克制的没有水,剧情极力的压缩,大家应该有目共睹,能支持一下不,订阅、月票啥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天赐良机

    军校中的事,张静一管的少。

    也没心思去管。

    过了一个月之后,张静一入宫觐见。

    此次送走了邓健人等,一场刺杀的行动已经开始。

    他这个锦衣卫千户,现在几乎没有千户的样子,依旧还维持着百户的架构,一切等这次计划的成功再说。

    天启皇帝听闻张静一来了,此时刚刚射完了弓马,显得颇为高兴。

    他兴致勃勃地道:“朕的那舅哥如何了?”

    张静一笑着道:“这个……”

    魏忠贤在旁转移话题:“过几日,便是信王殿下儿子满月的好日子……到时少不得要广宴宾客,可请了张老弟吗?”

    信王朱由检去岁的时候,他的王妃也怀有了身孕,当然,比张家妹子要迟一些,现如今掐着日子算,确实到了满月的时候。

    张静一摇头道:“倒是没有请我,我不过是区区锦衣卫千户,想来还没有资格。”

    天启皇帝在一旁用铜盆净手,一面嚷嚷道:“谁说没有资格?朕说有资格便有资格,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朕的大功臣。”

    张静一便笑了笑。

    天启皇帝随即坐下,道:“不过朕有了儿子,还有了侄儿,哎……真是令人高兴的事,信王与朕,血脉相连,是兄弟,朕觉得……到时该去看看那侄儿才好,张卿,你也随朕去。”

    张静一犹豫着道:“这只怕不妥吧。”

    “你是说朕不妥,还是你不妥?”

    “都有些不妥。”张静一想了想。

    可魏忠贤却笑嘻嘻地道:“陛下,奴婢倒是以为该去,陛下素来和信王和睦,本就有手足之情,见一见也好。”

    天启皇帝便笑了,随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吧,张卿是必定要跟朕去的,你可不能躲,如若不然,朕可不答应。噢,还有,你那水库可开修了吗?”

    说到这事,张静一顿时精神起来,道:“已经征发了大量的人力,开始修了,陛下这一次是总工程师,能不能成,就看陛下成不成。”

    “总工程师?”天启皇帝笑道:“朕可不挂这个头衔,没什么意思,不过朕这几日,倒是想了一些更好的方案,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带回去看看。”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待会儿朕要去见佛郎机人,张静一,你没见过佛郎机人吧,朕……带你见见世面。”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天启皇帝在侮辱他的智商。

    他咳嗽一声道:“呃……佛郎机是啥。”

    这叫埋伏他一手。

    天启皇帝果然大喜:“待会儿你见了便知道,很稀罕。”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宦官来道:“陛下,佛郎机人已至勤政殿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带着好心情道:“走。”

    接着便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一路到了勤政殿。

    一进去,便见一群红头发的佛郎机人在此久候多时,他们叽里呱啦的说了一番话。

    而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张静一只一看他们,就晓得他们的路数了。

    这应该是荷兰人,如果张静一记得没错的话,荷兰人在三四年前,曾经占据了澎湖,并且想垄断大明的贸易。于是天启皇帝下旨,命水师在福建巡抚南居益的率领下,开始和荷兰人战斗。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天启四年,明军终于打退荷兰人,成功收复澎湖。

    这一战之后,荷兰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一方面,他们继续做好袭击澎湖的准备,另一方面,则不断派出使者,希望能够和天启皇帝和谈。

    这些人……理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

    天启皇帝落座,随即为首的红毛人便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眼角的余光瞥了张静一一眼,不无得意。

    “陛下……关于两国……”

    这红毛人汉语倒是熟练。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东印度公司的主要两个利润,一个是日本的贸易,即从日本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和白银。另一大利润,则是垄断了大明的商品,通过与海盗以及日本等等渠道,得到大量的生丝和瓷器进行贸易。

    此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获得了暴利,海洋贸易……到了荷兰人手里,简直玩出了花,如果张静一没有记错的话……

    就在此时,张静一猛地想起了什么。

    今年是天启七年。

    不出意外的话……好像荷兰东印度公司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动荡。

    关于这一点,海洋商业史里好像有记载,东印度公司自从成立之后,股价暴增,最高峰的时候,曾经价值七千九百万荷兰盾,若是换算到了后世,便是七八万亿美元,这个市值,比之后世的所有商业公司的股价还要高。

    当然,现在的市值,其实并不算高,不过六百多万荷兰盾而已。

    可张静一记得的是,就在天启七年,东印度公司与倭人因为发生了抗税交恶的事件,他们的总督居然被倭人劫持和绑架,再加上又出现了几次沉船事件,以至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暴跌。

    而后不到几个月,因为市场恐慌,人人都恨不得立即抛售,这东印度公司的价值,居然一下子萎缩到了一百四十万荷兰盾。

    这个时代的股市,可是不跟你讲道理的,那真是大起大落,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大家便疯狂的抛售,一点犹豫都没有。

    当然……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市值暴跌之后,东印度公司一方面香料的生意获得了暴利,另一方面,则是与倭人之间的纷争和平解决,再加上年底的时候,财务盈余公布的时候,因为当年的利润大涨了八成,因而又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市值暴增。

    短时间之内,市值从原先的一百四十万荷兰盾,增至一千九百万荷兰盾。

    张静一此时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这若是谁在低谷时买到了股票,那还不要起飞?

    不过,身为堂堂锦衣卫千户官,居然还没有摆脱做散户的觉悟,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一次机会!

    此时,却见天启皇帝不知怎的,居然勃然大怒,他怒斥这红毛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国主,尔之舰船,犯我海疆,而今已是覆灭,若是还敢滋生企图,朕绝不轻饶。若要朝贡,自当遵守附属藩国的规矩,好了……尔等退下。”

    对于这些荷兰人,天启皇帝其实没什么耐心。

    即便是见他们,也不过是看个稀罕而已。

    大抵是:张卿,出来看猴子了。

    这几个荷兰人见状,只好讪讪的告退出去。

    天启皇帝余怒未消,看向张静一道:“这些人,甚是可恶,袭了朕的澎湖,被我大明水师击退,竟还妄图派出使臣,让朕就犯。”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陛下……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公司……”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公司?公司是什么?可是他们的国书里,分明写着荷兰国的啊。”

    张静一一时也解释不明白,只好拾简单的话头道:“他们这个公司,其实就是一群商人的联合体,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利益熏心,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哼。”天启皇帝道:“果然红夷人不知教化,豺狼成性!”

    张静一:“……”

    说实话,一向都是读书人骂天启皇帝不知教化之类,没想到今日……这话从天启皇帝口里说出来,却没有任何违和感。

    张静一道:“这汪洋大海之中,可以获得巨利,因此……这些红夷人才如此的猖獗。”

    天启皇帝似乎对于张静一口里所说的巨利,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冷笑着道:“大明富有四海……这些红夷人却只为蝇头小利……”

    张静一不由苦笑,其实天启皇帝倒不是自大,若说大明不富庶,这是说不过去的,问题在于,大明富庶,和你天启皇帝有啥关系呢?

    未来的世界在海洋,这一点,张静一心如明镜,倘若天启皇帝花一丁点的心思在海洋贸易中,带来的好处,绝对不少。

    只是……显然大明对于贸易很反感,另一方面……百官们只怕也反对得厉害。

    除非天启皇帝下定决心,非要从事海洋贸易不可。

    可怎么样才能让天启皇帝下定决心呢?

    此时,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想做一些买卖,可是……手头缺一点本金,不知陛下能否借二十万两银子,给臣解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一听,惊了:“你还没钱?你比朕富余多啦,朕现在用内帑贴补辽东的军事,都不够呢,朕现在内帑都空了,哪里有钱借你……今岁朕还欠着辽东十几万两银子的饷银呢?”

    可随即,见张静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终究心软了……

    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朕可以想想办法……要不……”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魏伴伴,南京织造的钱入库了没有,核算过有多少吗?不如……先给张卿支用吧,张卿缺钱……”

    魏忠贤大惊失色,这笔钱……虽然还没有入库,可实际上……早就‘花’出去了的啊,内帑都已经提前支出了。

    “这……这……大抵有十五万两……不过……”

    不等魏忠贤把话说完,天启皇帝就道:“就这样罢,押解至京之后,送到张卿府上,不许回嘴……朕……要崇尚节俭,再下旨,宫中用度,再减半。”

    魏忠贤:“……”

第二百一十二章:皇兄圣明

    天启皇帝还是很讲义气的。

    而张静一却另有打算。

    说穿了,对于天启皇帝,你大抵可以理解为他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这种地主之所以对贸易有抵触情绪,是因为地主的根本在于稳定,毕竟坐地收租,这辈子躺着挣钱。

    只不过到了现如今,他这个最大的地主,已经岌岌可危了。

    可想要让他改变思维却很难。

    除非……让他尝一点甜头。

    只有尝到过那巨大利润的人,才会被贪婪占据,然后破釜沉舟,谁敢拦我去搞海贸,我弄死他。

    张静一连忙道:“这钱……需快一些调度,臣这边……很急。”

    “你放心。”天启皇帝道:“五日之内,若是银子不到位,朕杀魏伴伴祭天,现在是不是觉得妥了?”

    魏忠贤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啥也不想说了。

    张静一感激地道:“多谢陛下,那么……臣就告退了。”

    “记着到时和朕去信王府。”天启皇帝落座,却见张静一走的很急,忍不住笑了笑。

    随即对一旁的魏忠贤道:“你说……这小子怎么会这么缺钱呢?莫非是摊子铺得太大了?朕就知道,做买卖是不稳的……”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奴婢也是这样认为。信王爷那边……”

    “他那边怎么了?”

    “此番他孩子满月,打算大操大办一下,请了不少人。奴婢听说……有不少人和东林有关系……”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心里沉甸甸起来,接着便低头不吭声了。

    显然这位兄弟……有点没太顾自己这皇兄的感受。

    天启皇帝已经对东林动手,这就意味着,东林必须是一群误国误民之人,任何人想翻案,这就等于是告诉全天下人,在东林这件事上,天启皇帝制造了无数的冤案,当初那些下诏狱,甚至罢官的人,都成了正直的君子,而天启皇帝则成了小丑一般的人。

    天启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良久……天启皇帝感叹道:“由检终究还是太小,不懂事啊。”

    魏忠贤心里想着,人家可比陛下精着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信王殿下的名声到了什么地步。

    可这些话,魏忠贤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笑一笑:“听说信王时常向人夸赞张进,说张进好学不倦,是皇亲国戚中罕见的德才兼备之才。”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朕就觉得张进不怎么样,腐儒而已。这样的人,我大明太多了,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他乃国舅,家里有的是富贵,哪怕每日混吃等死也比跟着那些读书人厮混要强,不过……朕将他送去了军校,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魏忠贤目光眯着,他显然对张进是颇有些忌惮的,这种皇亲国戚最是麻烦,而且涉及到的乃是张皇后,留着是个祸根,不留……

    “陛下,奴婢只怕张老弟降不住他,这可是东林出来的生员,一向是死也不肯悔改的。”

    天启皇帝也不禁叹了口气,可是亲戚是没得选的。

    “朕知道了,你不必多说了。”

    …………

    三日之后,张静一又被召入宫中,这一天,就是信王孩子满月的日子。

    天启皇帝倒是兴致很高,他极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子。

    信王那边正午会摆大宴,宴请许多的宾客,到了傍晚时候,才会小宴,到时天启皇帝过去看看。

    据闻为了迎驾,信王朱由检做了许多的准备。

    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出发。

    他说了一些小时候自己和信王的趣事,魏忠贤只是尴尬一笑,没说什么。

    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性情的,他性情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人情味,当然……人情味对于皇帝而言,本身就是大忌。

    我若是来做这皇帝,我特么的翻脸都不认人……无情,才能做明君。

    当然,这也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信王这边,早已准备好了迎驾的事宜。

    这一次的小宴,自是以家宴为主,当然,也请了一些朱由检敬重的大臣来作陪。

    除了国子监祭酒王烁与几个清流之外,户部尚书李起元也请了来,皇亲国戚来了不少,不过多是女眷为主,外戚这边,则只请了张国纪。

    信王朱由检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张国纪不得不来,还备好了大礼。

    朱由检听闻他的车马到了,很殷勤,亲自出中门迎接他:“张公,就盼着你来呢。”

    张国纪抬头看着殷勤的朱由检,以及身后的几个清流,他心里很苦涩。

    信王拉拢他的意图其实是十分明显的,可他实在不想牵涉进这些争斗之中。

    若是当今陛下没有生下皇子,这信王其实就相当于是皇太子,他和信王打交道倒也罢了,可现如今,长生殿下已经出生,当今陛下已经有了最正统的继承者,这就显得很不妥当了。

    此时,对着信王,他忙行礼道:“见过殿下。”

    “哈哈,你有许多日子,没有见过令郎了吧。”朱由检很关切地道。

    张国纪无奈地点点头:“他自进了军校,便没有回过家。”

    说起这个儿子,张国纪其实是最担心的,他毕竟年纪大,对什么事都有戒心,对于某些人的拉拢和利用,总能把持得住。

    可他家那儿子,在他眼中,却是糊里糊涂,满脑子都是一些正邪不两立的玩意儿,迟早可能要给自己引来灾祸的。

    而且父子之间的隔阂,越发的严重,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而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体谅他。

    人都说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难免会有性子,张国纪心里也这样安慰,可细细一想,国子监祭酒这些人,不也照样活了一大把年纪,可不是依旧还是这样的吗?

    他心乱如麻着。

    却听信王朱由检道:“这便好了,今日你们父子正好相聚,孤王也请了令郎来,今日是喜事嘛,孤王已下了条子,专程去军校,为他告这半天的假,你们父子终于可以好好的说一说话了。”

    张国纪一听,非但不喜,反而心里大惊。

    他联想到陛下即将来此,而自己的儿子出现在这里,还有魏忠贤,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怂恿挑拨一下,那岂不是……

    见张国纪慌张的样子,朱由检却显得很热心,搀扶着张国纪进府,请他落座。

    可张国纪却是坐立不安了,他的心态不大好了。

    完了……

    张家要惹来了大祸了啊。

    甚至可能要牵累到他那身为皇后的女儿。

    他十分清楚,陛下对于东林可是极为反感的,何况还有魏忠贤,睚眦必报的九千岁……

    可在另一边,信王等人各自落座,大家说起张进,都忍不住眉飞色舞。

    那国子监祭酒王烁捋须笑道:“张国舅小小年纪,文章和道德,都是一等一的,实在教人钦佩,当初他的文章,老夫看过,真是大开眼界啊。”

    坐他身侧的还有另有一个好像是礼部的给事中,虽然年轻,不过相貌堂堂,此人自称自己叫曹师稷,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是官职卑微,可在信王以及朝中诸公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的畏色,反而侃侃而谈,令人赞许。

    此时,信王朱由检道:“自打张进进入了军校,孤王便一直担心得很,怕他在里头吃亏,却不知他如今在军校之中的学业如何了。”

    有人低声道:“进了军校,还谈什么学业。”

    众人听了莞尔,却也不便高声议论这件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来道:“殿下,陛下到了。”

    信王朱由检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出去迎驾。

    天启皇帝今日穿得很朴素,朱由检道:“皇兄微服来此,怎么不换一件好衣衫,何以穿这等打补丁的旧衣?”

    天启皇帝很是坦然地回答道:“朕现在穷啦,欠一身的账,要缩小开支,奉行节俭。”

    朱由检:“……”

    张静一站在后头,真不知该说点啥好,每次面圣,看到天启皇帝穿着这么一身衣衫的时候,就好像天启皇帝无时无刻的都在提醒着他……还钱。

    不过幸好他张静一的心理素质好。凭本事借的钱,当然不能急着还的,何况这笔钱,现在已经让人悄悄去完成一件使命了。

    听了天启皇帝的话,朱由检却是赞叹道:“皇兄如此节俭,我这做臣弟的,却是锦衣玉食,实在惭愧,皇兄,请吧。”

    天启皇帝道:“抱孩子来朕看看。”

    朱由检便忙让乳母抱了孩子到了厅中,天启皇帝看着孩子倒是很开心,逗弄了一会儿,孩子便哭了,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蹦出了一句话:“很好,很好,就是比长生差一点。”

    朱由检:“……”

    …………

    此时……

    一个穿着军服,挺拔着身躯的书生到了信王府之外。

    他抬头,看着王府烫金的匾额。

    书生夹住了腋下随身携带的油伞,继续前行。

    门口的护卫顿时拦住他道:“什么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东林军校生员,张进!”

    …………

    还有。

第二百一十三章:你生员爷爷在此

    护卫一听是张进,先是一愣。

    因为眼前这个人,肤色黝黑,甚至可以用粗糙来形容。

    不只如此,他所穿的衣衫,也很古怪……

    这是军校特有的军服。

    其实古代上层的大袖裙装,虽是雅致,却并不适合长久的劳动。

    因而,底层的百姓往往都是短装,若是士兵,则穿着马裤。

    毕竟不事生产的人才可以想穿戴什么就穿戴什么,怎么宽大舒适怎么来。

    而劳动者和士兵却是要生产和上阵厮杀的。

    因此,军校的军服,更倾向于短装,虽也穿鞋子,但是要求绑腿,如此一来,便可使人走起来轻快。

    这在护卫们的眼里,张进其实和寻常的小百姓没什么分别。

    于是护卫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道:“请柬呢?”

    张进默默地递过去。

    护卫看过之后,还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终究点点头道:“请。”

    不过他们依旧不放心,彼此使了个眼色,有人领着张进入内。

    而在殿中,天启皇帝已看过了自己的侄子。

    自从有了长生后,天启皇帝便看任何孩子都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要嘛觉得丑,要嘛就是一看就不聪明的样子,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家长生实在太厉害啦。

    不过天启皇帝依旧开心。

    信王朱由检在一旁陪坐,其余的宾客都来见礼。

    这些人,天启皇帝都大致认得,便点头道:“好啦,不必多礼了,今日是吃满月宴,大家高兴一些,不高兴拉下去宰了喂狗。”

    “……”

    天启皇帝的性子就是如此,平时还算是正经,可在他看来是很私人的场合,就开始发浪了。

    张静一在一旁干笑。

    魏忠贤也跟着笑起来,好像很有趣。

    可是……毕竟不是人都会觉得这个玩笑好笑,许多人苦着脸,无言以对。

    于是,天启皇帝先落座。

    大殿之中,他坐在主案上,只有朱由检一人,侧坐在一旁陪酒。

    下头则有大桌,其余人纷纷坐在这大桌这里。

    魏忠贤已和其他人先坐下。

    本来张静一是很嫌弃魏忠贤的,总觉得跟太监挨得太近,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

    可见一圈人里,都是儒衫纶巾,一个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一下子,张静一突然觉得适应了,一个箭步,直接坐在了魏忠贤的一边。

    魏忠贤侧目看一眼张静一,朝他点头,露出欣慰的样子。

    你看……这张静一就很懂事嘛!

    今日我魏忠贤可谓是深入虎穴了,坐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清流,咱的那些儿孙们都不在,显得有些孤独。

    反而是张静一,火速和咱坐一起,这说明啥?说明他懂事了,晓得紧跟咱的步伐。

    可在其他人眼里,张静一就分明有溜须拍马之嫌了。

    于是难免有人心里冷哼,很有几分瞧不起。

    张静一自是也看出那些人眼中的意味,却也不为所动。

    那一桌的天启皇帝和信王殿下不说话,也不动筷子,这边自然只能干坐着,也没人言语。

    直到朱由检笑着道:“皇兄,今日……张进也来。”

    “朕已听说了。”天启皇帝笑着道:“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他倒是贵客,朕都先来了,他却还姗姗来迟。”

    这话却是吓着张静一这边坐着的张国纪了,于是张国纪连忙起身,惶诚惶恐地行礼道:“犬子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天启皇帝只颔首:“无妨,毕竟年轻嘛,朕和你们说个笑话吧,朕见军校里一个人,个头快要比朕高了,生的似牛犊子一样,却自称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

    一提到军校的事,大家都明显的兴趣缺缺。

    这对国子监祭酒王烁等人而言,就好像吃饭的时候,有人谈及茅坑一样。

    见大家都不言语。

    天启皇帝却是道:“难道不值得笑一笑吗?朕倒是觉得很有趣。”

    朱由检便微笑道:“军校确实不同,培养了不少武卒,将来必定能为我大明守好边镇。”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他们也读书呢。”

    朱由检则抿抿嘴,没有再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和皇兄的价值观,已经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了。

    而就在此时……

    “禀陛下……”外头有人进来道:“张进来了。”

    天启皇帝道:“好,请进来,朕要看看他。”

    那一直满心担忧的张国纪,顿时心里哆嗦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看向门口。

    没多久,便见一人,徐徐踱步进来。

    几乎所有人对张进的印象,就是挺拔。

    就如一根青松似的,站在任何地方,都忍不住让人侧目。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脖子和裸露出来的肌肤,不只是黝黑,可以说……是又黑又白,黑的是晒了的老皮,白得……像是老皮褪去之后的新皮。

    因此……看着很让人……不禁动容。

    张国纪这一看,顿时眼泪就要出来了,这儿子……到底遭了什么罪啊,竟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这儿子一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若不是仔细辨认,他根本瞧不起这就是自家儿子张进。

    张进进入殿中,便行礼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也打量他,也不免吓了一跳,讶异地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张进道:“报告陛下,没人敢欺负学生。”

    他说话很大声。

    吓得天启皇帝忍不住的打了个激灵。

    朕只是问你话而已,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其他人也不由古怪地盯着张进。

    倒是张进话音落下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他发现在这里,好像是不需要时刻喊报告的。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在学中还好吗?”

    “报告……”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且声音还是很大。

    好在天启皇帝这时已有练过了,早有准备。

    倒是朱由检本是捡着筷子,这么一吼,他手上的筷子直接落地,一时尴尬。

    本是这个时候,伺候他的宦官该将这筷子捡起,然后换一副新的,可那宦官也给张进的言行惊住了,以至没有注意到信王朱由检这边的细节。

    于是朱由检只好自己动手,将筷子捡起,放在案牍上,想要换下,却总不能自己动手,可此时提醒宦官,又似乎有失礼之嫌,一时僵着,竟为一双筷子愁眉不展起来。

    天启皇帝则是苦笑,毕竟这么多宾客在,还是少和这个家伙说话的好。

    这个家伙,打小就不正常的。

    至少,天启皇帝对于那些东林书院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评价。

    于是便道:“好,入座吧。”

    “喏!”张进道。

    声震瓦砾。

    “……”

    天启皇帝很想下一道旨意,你再这样大声,就把你赶出去。

    他甚至怀疑,张进是不是故意给他难堪。

    而朱由检等人似乎也觉得……此番张进可能别有用心。

    张进起身之后,却先到了大桌这边,他爹张国纪忙是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张进却没有立即入座,而是到了张国纪面前,非常规矩地作了个揖。

    这一揖,让张国纪莫名的……生出几分感动,居然有些不安。

    其实以前的张进,也是会作揖的,大家族,毕竟有礼数,何况张进还是儒学门人。

    可是以往的礼,更多的只是敷衍罢了,张国纪能感受到,张进此时此刻的这一揖很真挚。

    于是张国纪欣慰地点点头道:“来坐吧。”

    张进却笑了笑,而后又到了张静一这边,又作揖。

    张静一顿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过……习惯了。

    张静一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便算是回应。

    张进这才落座,而后身姿笔挺的坐在椅上。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椅都是官帽椅。

    官帽椅宽大,很适合官宦人家用一种怡然自得的姿态端坐着,可以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可张进只是挺身,不自觉的坐姿便笔直,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

    分明有一种……他和这椅子五行相克一样。

    那一边,天启皇帝已举起了筷子,道了一句:“今日乃私宴,不必客气。”

    他一动筷子,大家便都笑,纷纷道:“谢陛下恩典。”

    然后……就好像是清闲自在一般,若无其事的举起了筷子。

    这举筷子是一门学问。

    尤其是贵族和儒家门人,你既要吃,因为人不吃东西,是要死人的。可又不能表现出你爱吃,所以……你要不经意一般,慢慢拿起筷子,却不能立即下筷,举筷的同时呢,眼睛一定不能落在饭菜上,你需得表现出,啊……我在忙别的事,或者,我此时谈兴正浓,哎呀,你看这贱手,怎么就拿起筷子了呢。

    这一切……高明的人自是表现得风轻云淡,行云流水,毫无违和。

    可此时……

    刹那之间,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而后就发现……咦,这筷子怎么嗖的一下,就到了张进的手里?

    咦……怎么又嗖的一下,张进筷子里夹了一块肉。

    下一刻,这一大块肉,直接塞进了张进的嘴里,张进的腮帮子一甩,大快朵颐。

    留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震惊四座!

    …………

第二百一十四章:张进出击

    其实张进真的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习惯了。

    军校中大抵都是如此,为了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得不如此。

    毕竟,每日都要操练,而吃饭的时间是有限的,若是不赶紧填饱肚子,接下来的操练,整个人根本受不了。

    这压根不是风雅和粗鄙的事。

    再加上,一日操练下来,身体的消耗极大,整个人就好像瘫了似的,且饥肠辘辘,见了什么东西都眼睛发黄,想啃那么一下。

    于是……当天启皇帝说大家吃,这就如狗哨一般,顿时唤醒了张进的记忆,于是风云残云。

    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好像失礼了,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既然如此……那就甩开腮帮子吃吧。

    在军校中学到的最大东西就在于,不需避讳别人的目光,反正大家都一样。

    何况张进是真的饿了。

    从前的时候……在家里读书,怎么都不觉得饿,可现在体力消耗大,总觉得肚中空空。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菜油,终于想起了一点礼数来:“来,吃……大家一起吃……”

    “……”

    大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看看,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饿了多少顿啊,饿死鬼都不至如此。

    国子监祭酒笑呵呵的道:“你吃,你吃……”

    目光慈和,带着亲切,当然,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

    其余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点头。

    其实对于国子监祭酒王烁而言,这样的酒席,重要的不是吃。

    此时陛下在,他不好高谈阔论,只是见张进如此,他却有点憋不住了。

    于是笑着道:“张公子从前都是温文尔雅,现如今……只怕是受了苦,才致如此,哎……你说这军校,怎么连饭都不给人好好吃呢?”

    他打开了话匣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目光则是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张静一,似有责难之意。

    张静一是个很有觉悟的人,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肯定说不过他们的,于是低头,举着筷子……

    得赶紧了……不然张进这混蛋……要让他饿肚子了。

    他不经意之间,却见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李起元,李起元贼兮兮的,面上风轻云淡的样子,却趁人不备,偷偷抓了一个饼,往袖里一塞,然后无事人一般,捋须微笑。

    这又是啥情况?

    这一桌人里,真是什么奇葩都有啊。

    张静一心里发寒,宴无好宴啊。

    见张静一并不生气,国子监祭酒王烁几人便又开始议论开了:“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才为正道,若是贪恋口腹之欲,这便沦于下流了,与那乡野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一人道:“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人生在世,其他可以不论,不求功名,羞于名利,只求勤学,读书不倦,正心诚意,才不枉这圣人门下之名。”

    这样一说,大家的兴致就更浓了,于是一时七嘴八舌,说的兴起。

    另一桌的信王朱由检也侧耳倾听,一面见张静一的粗鄙,再听他们的清谈,顿觉得有趣,平日里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深意,今日有了对比,方才知道这是至理一般。

    其实张进对于这些言论,耳熟能详,他甚至对信王朱由检,现在也很有好感,认为信王乃是贤王。

    至于国子监祭酒王烁,那更是高士。

    此时,他已吃饱,便端坐在那,纹丝不动。

    却听王烁等人越说越是热闹,一时有些忘形,又开始谈及国家大事,王烁道:“中兴之道,不过是实行仁政而已,什么是仁政呢,需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不与百姓争朝夕之利……”

    他越说越是起劲,某种程度而言,这话其实是王烁想说给天启皇帝听的。

    他觉得很苦闷,为何明明自己这么好的善政,陛下只需按着这个去做,便可去做圣君,却为何总是对此无动于衷,而去轻信像魏忠贤甚至是张静一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王烁的话,似乎有些胆寒了,小心翼翼地去看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冷着脸,一言不发,很明显,这些话,都是冲他来的,什么朝野积弊,这些人口里的积弊,不就是他干的事吗?什么不予百姓争朝夕之利,不就是他派出了大量的镇守太监去收了矿税吗?

    可魏忠贤显然不便发作,他历来擅长秋后算账,此时依旧努力和蔼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似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嘴角微微勾起,因为王烁的这些话,正是自己想说的。

    他偷偷看一眼皇兄。

    天启皇帝就显得闷闷不乐了,只是他懒得去做声,一方面是罪不至让自己大动干戈,另一方面毕竟今日是信王的好日子。

    张进听到这里,脸色却微微的古怪起来。

    分明以往的时候,他也爱说这些话。

    可今日……竟听的格外的刺耳。

    他以往是很崇敬国子监祭酒王烁的,可是用今日的眼光看,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失偏颇。

    于是他抿抿嘴,依旧没有吭声。

    王烁又感慨:“老夫在国子监时,时常教导监生,读书人,应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先行后言……”

    他说到这个,其实也是东林学派最重要的核心,所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其实是延续至王守仁的知行合一。

    可张进听到这里,却越发的反感起来。

    知行合一,这是没有错的。

    可是……

    张进突然开了口:“躬修力践、先行后言,这话没有错。”

    众人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进突然开口,一时都向张进看去。

    天启皇帝见张进也不安分,更是不喜了,不自禁地露出了不悦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却露出欣慰之色。

    倒是张进的爹张国纪,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觉得不妙了。

    张进道:“可是先生,该怎样才能躬修力践和先行后言呢?”

    王烁微笑,在他看来,张进还是原来的张进,依旧还是那般的虚心求教。

    于是满面红光地道:“顾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岂不就是先行后言吗?这是让我辈读书人,不可空谈心性,不要将王圣人的学问,变成禅机。而是应该将这学问,变成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要积极去揭露朝野的积弊……”

    张进恍然之间,有些迷惑。

    以前他听了这些话,往往都很激动,觉得这果然很有道理啊,读书人不能坐而论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现在听来,他却摇头。

    这摇头,让王烁一愣:“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躬修力践,我觉得不该是如此。”张进道:“因为学生以为……其实这样的躬修力践,只是从一个空谈,沦落到了另一个空谈之中。我们都说要努力的入仕,要行仁政,要革除弊端,要品评天下的人物,只有这样,才是对天下和国家是有利的。可做的这些,不还是在空谈吗?”

    王烁:“……”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张进。

    他们没想到,张进居然直接反驳了王烁。

    这时信王朱由检顿时尴尬起来,连忙道:“喝酒,喝酒……”

    “不。”天启皇帝这时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眼里突然放光,却是道:“让他说,让他继续说说看!”

    天启皇帝颇为激动,他突然发现,这个舅哥,不但外在改变了,似乎……连内里也有改变。

    张进想了想,继续道:“一件事的好坏,怎么能轻易去下结论呢?品评天下人物,做到一个士大夫应该有的责任,这是好事,顾先生此言……很有道理。可学生却认为,凭什么就是我们来品评天下的人物,或者,由我们来决定人的好坏?是因为我们更加高明吗?还是因为……我们学过圣人的道理?”

    王烁一时尴尬,而他所尴尬的,不是张进的这些话让他难堪。

    而是跳出来反对他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林生员张进。

    他顿时气恼,吹胡子瞪眼道:“这是因为我们……我们……”

    “就说治河吧。”张进不想和他继续辩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自顾自的打断王烁,道:“王公可曾修过河?知道一旦河水泛滥的时候,这河道里是怎样的场景?可否知道,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巡视河堤。如何在河水成灾的时候,确保能迅速迁徙百姓?可是……我们只读了几部书,只在书斋里,彼此议论了几句所谓当政的得失,我们就可以评价治河的好坏,我们便可以决定谁擅长治河,谁不擅长?”

    “我从前……也能在治河这些事上,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读过许多经史,便晓得治河,只需像大禹那样,便一定可以成功,可以万无一失。可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牵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而我从前所想象的治河,其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我是如此,王公……”

    说到这里,张进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烁一眼,接着用很有深意的口吻道:“王公也是如此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碾压

    这一句王公也是如此,真如晴天霹雳,让王烁一时之间羞愤难当。

    他所羞愤的是,张进疯了。

    居然直接朝着自己一通痛斥。

    要知道,当初的张进,听了自己的话,还是如痴如醉,满口叫好。

    这……是怎么了?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可是震惊的,又何止是王烁呢?

    一旁的几个清流,个个面色沉了下来,按照传统,他们是不能输的,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任何一次清流们高举了正义的旗帜,就从没有输过的道理。

    张静一在一旁坐着,越听越是有趣,他忍不住想,都听说过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可现在细细思来,却发现这话若是再进阶,就是不怕流氓,就怕张进这样具有东林思想的读书人,成了军校的生员。

    因为清流这一套,张进比谁都明白,东林那一套理论,他也比谁都了然于胸,这样的反水……简直就是暴击。

    张国纪坐在一旁,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便是魏忠贤,此时面带笑容,端起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可眼里也掩饰不住喜色。

    天启皇帝眼睛已朝向了这边,他依旧是不露声色,却显得淡定自然的样子。

    朱由检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心里也和他的脸色差不多,阴沉沉的。

    “张进,你这是什么话?”王烁勃然大怒,因为张进挑衅了他的威严,论耍嘴皮子,他从没有输过。

    “肺腑之词。”张进怡然自得,依旧坐的笔挺,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锐气。

    王烁瞅着张进,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冷道。

    “你怎的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从进来的时候,老夫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穿一身这样的衣衫,斯文扫地。你……你这般的大吃大喝,形似饕餮,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这是王烁最擅长的。

    当自己被人不客气的反驳,与其和人纠缠,不如直接进行人身攻击,而这种手法,其实也导致了东林书院的悲剧。

    当初的魏党和东林党,起初的斗口还在天启皇帝的可容忍范围之内,直到东林们直接开启地图炮,将魏忠贤和魏忠贤的党羽,包括了天启皇帝,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抹黑。

    虽然魏忠贤这些人浑身都是黑点,但是你制造各种魏忠贤入宫之前欠了一屁股债,大街上和人斗殴,当场割掉自己JJ,然后入宫。或者天启皇帝其实喜欢男人,还和客氏有某些不清楚的关系。

    这种纯粹是将人往死里黑的路数,虽说获得了嘴皮子上的胜利,但是这些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魏忠贤为首的厂卫系统,手里可是掌着兵的,他们愿意跟你斗嘴,差不多也就得了,千万别人身攻击,因为他们把你惹急了,你至多只是阴阳怪气,可你把他们惹急了,那就是彻底抛弃了大家墨守的成规,等于是提醒人家,该动刀子了。

    可斗嘴的最终奥义,其实就是人身攻击,不人身攻击,那还斗什么呢?

    王烁这番话,意思就是,张进你已经不配做读书人了,你丢了读书人的脸。

    此言一出……

    大家已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气。

    张进微笑,居然不以为意,他现在……似乎未必就将这一层曾以为神圣的光环放在眼里,可王烁这番话,还是让他失望,他以为自己和王烁讲理,王烁会和自己争辩一二,若是如此,至少大家还光明磊落,或许能在争辩之中,彼此受益。

    而现在,张进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他随即似笑非笑地道:“不错,斯文扫地,这话……没有错。”

    说着,他点点头:“我穿着这样的衣衫,就不再是读书了,是否在王公眼里,读书人便是一定要纶巾儒衫,只重衣冠,而不重实际呢?”

    王烁正要开口。

    张进却言辞更加凌厉:“说我吃相不好,而王公到现在……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其实也没动几下筷子,对吧。”

    “君子食无求饱……”

    “不,不对。”

    张进语气更加的不善,透着几分冷意。

    “君子食无求饱,但是从不会糟践粮食。可是王公呢?王公口口声声说,要躬修力践,却四体不勤。口口声声说,要为民请命,却又五谷不分。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王公知道,这可能是寻常百姓,一年,乃至数年的辛苦吗?他们供养着我们,而这些民脂民膏,变成了这些鸡鸭鱼肉,搁在这里,王公是个斯文人,每日锦衣玉食,还说什么食无求饱?糟蹋粮食便是糟蹋粮食,只会空谈便只会空谈,多说……何益?”

    “你……”王烁气得面色发白。

    张进不会给对方机会,因为他总是很大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是王公,要为民请命,要躬修力践的也是王公,糟蹋粮食的是王公,口口声声,要行仁政的还是王公,那么学生想要请教,现今百姓困苦,他们终日劳作,却不能饱食,王公可有什么高见,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吗?”

    王烁真是羞愧到了极点,因为这些话,处处都是戳着他的心窝子去的,此时张进反诘,他一时慌乱,想了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减税赋,轻徭役……”

    张进笑了:“王公此言,倒是很有道理,减税赋,轻徭役……嗯,这确实是仁政,可朝廷要辽饷,要治理天下,就非要有赋税和徭役不可,减少了百姓们的税赋和徭役,用什么弥补呢?”

    这……才是根本。

    王烁:“……”

    张进道:“王公来补足不足如何?就说这一桌酒菜,王公但凡少糟践一点,再如王公平日里……那华美的衣衫,若是少穿几件。还有王公家里的妻妾……若是……”

    王烁一听,勃然大怒,好好端端的,你说我妻妾做什么?

    他拍案而起,怒斥道。

    “一派胡言,你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张进,你疯了,你疯了,你变成这般样子,令我痛心疾首,我……老夫不和你做口舌之辩,你……你……欺师灭祖。”

    张进原本是对王烁依旧抱有好感的,其实根本没想过最后会和王烁撕破脸到这样的程度。

    他只是隐隐觉得,王烁说的东西,有些不对,是以进行反驳。

    结果……

    一时没憋住,直接搅了个天翻地覆。

    此时他才下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的,站在了李定国这些人的立场去了。

    他虽然口里还一再说,李定国这些人是粗鄙的武夫,可在军校中,潜移默化,其实早已和李定国和军校中的人产生了同情。

    这种共情,才是他面对王烁袖手空谈,再联想到李定国的妹子活活饿死。

    想到王烁在此,双手不沾阳春水,口里却喊爱民,再联想到那因为一场暴雨,而毁坏了几亩地,那欲哭无泪的农户。

    王烁举手投足的‘高雅’,再没有引起张进内心的推崇,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这种反感源于内心深处,今日终是不免爆发出来。

    他微微一笑,眉宇轻轻一挑,冷淡地看着王烁:“欺师灭祖,这是什么话呢?”

    “你当初读的可是顾先生的书,这难道不是……”

    张进摇摇头:“我乃东林军校的生员,我的恩师,乃是姓张,‘讳’静一,何来的欺师灭祖……好啦,口舌之争,没有意义,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

    他坐直,再无二话。

    张静一……

    那么个粗人……

    王烁气的跳脚,看向张静一那边。

    张静一怒道:“看我做什么。”

    这声音就很凶了,我张静一可属锦衣卫,你还想跟我做口舌之争,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一时间……王烁只觉得自己斯文扫地,想要找人去争辩,可大家都默不做声,这令他羞怒交加。

    于是,恨恨坐下。

    天启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向信王朱由检:“张进……很有趣。”

    信王朱由检尴尬一笑,却不吱声了。

    王烁还在低声道:“可笑,真是可笑……”

    可惜这些话,打在了棉花上,因为张进再不理他了。

    王烁又晃脑袋,流露出不满的样子,咕哝道:“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学好,如今……却也……”

    啪!

    有人拍案。

    王烁吓了一跳。

    抬头看去。

    却见一人站起,露出不悦之色,却是冲着他来的。

    这人……

    户部尚书李起元。

    李起元怒视着自己,更让王烁摸不着头脑。

    李起元也算是清流,而且素来和姓张的不对付。

    他这是……

    李起元怒道:“王烁,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什么不学好,这话……老夫就不爱听了,我看张进学的很好,反而是你,到了现在竟还在此强辩,不觉得可笑吗?”

    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解地看着彼此,似乎不明白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

    王烁更是震惊,他错愕地瞪大眼睛,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怎么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打得你片甲不留

    平日里,王烁和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关系是不错的。

    数年前,李起元还不是尚书的时候,还算清闲时,他们便经常约在一起饮酒作诗,抒发自己的志向。

    只不过近几年,李起元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公务越发繁忙,已经没有这么清闲了。

    可即便如此,二人依旧还会保持着一些交情。

    此番信王宴会,王烁就极力的推荐李起元,他认为户部尚书李起元和礼部尚书二人,算是为数不多,不攀附魏党的人。

    信王自然也欣赏李起元的才干,因而才请了李起元来。

    原本作为尚书,比如那礼部尚书,虽然也对信王有好感,可毕竟这种饭局,他认为尚书是不合适参加的,因而委婉的拒绝了。

    可没想到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来了。

    李起元不但来了,居然在这个时候,站起来怒斥了王烁。

    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王烁震惊之余,十分不解地抬头看着李起元。

    却见李起元怒不可遏的样子,显然是实在憋不住了,他瞪着王烁,咬牙切齿地道:“无耻,无耻!”

    连说两个无耻,几乎让人误以为,王烁是李起元的杀父仇人。

    这连魏忠贤和张静一都震惊了。

    这哥俩个方才还心中暗爽,张进这人……还不错嘛,知错能改,迷途知返……

    可李起元的突然暴怒,却只让二人瞠目结舌。

    魏忠贤突然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作为东厂提督,居然啥都不知道。

    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在此情此景里,王烁自是下不来台,这顿饭,可谓是这辈子最难以下咽的饭局了。

    缓了缓神,他干笑着道:“李兄,这……是何故?”

    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丁点的敬意。

    李起元却是一脸冷笑,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何故?只是听不得你的高谈阔论罢了!”

    一旁有人道:“李公息怒,有什么话不可好好的说?都是朋友。”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这些话才难以入耳。什么为民请命?好,王公,我只问你,现下京城里,菜价几何,肉价几何?”

    这一下子的……却是将所有人都问倒了。

    众人都错愕地看着李起元,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王烁尴尬地道:“菜价几何,肉价几何,与我何干?难道你知道?”

    李起元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苔菜三文一斤,莴笋四钱、蓟北的黄花菜近来涨到了七钱,香芋五钱,豆芽九钱,这几日,米价略有一些上涨,还有……肉,肉价近来高涨,是因为前些日子暴雨的缘故,各地的肉贩,因为暴雨难行,运输困难,价格上升了三成……”

    他居然如数家珍般,说的头头是道。

    众人又是无语。

    其实李起元从前是不关心这些的,他是堂堂的尚书,家里又是北直隶的大地主,家里殷实得很。

    可自打当初囤积了粮食,结果搞得血本无归,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家里的土地,当初做了抵押,因为还不上钱,即便他是户部尚书,这债主上门,也只能老实地将土地让人收了去。

    毕竟,在京城里敢放贷这么多钱的人,自然有办法让你乖乖还钱。

    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在老家是过不下去了,毕竟地没了,只好迁徙到了京城,和李起元住一些。

    家里的奴仆,实在是养不起了,只好该遣散的统统遣散。

    便连轿夫……也实在供不起了,这倒不是矫情,实在是花费太大,家里人口又多,且又都指着他的官俸过日子。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按理来说,除了官俸,还是很有油水的。

    偏偏李起元也是作死,当初家大业大的时候,压根不将寻常的钱放在眼里,那些想要给他塞银子的人,他一概拒绝。

    于是整个大明都知道,当今的户部尚书李起元两袖清风,清廉奉公。

    有了这样的人设,谁还敢跑来给他送钱?

    难道不怕送的礼直接给丢出来,自取其辱?

    于是……现实版的家道中落。

    惨啊!

    家里这么多口人,就这么一点俸禄,幸好宅邸当初没有典当,还有一个住处,可没了奴仆照料,便是上下值,也只好步行。

    步行也就罢了,而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每一次下值回家,都赶紧脱了官衣,换了常服。

    他下值的时候,恰好天色将晚,那个时候……市场里的菜贩子们,准备收摊,总还会留一些烂菜和剩菜卖不出去的。

    这些日子,李起元是研究透了规律,每一次下值,便往菜市口那儿钻,和人讲价,买下一些廉价的蔬菜,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今日不省这几文,他日家里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有钱的时候,固然是呼风唤雨,莫说是几文钱,便是几百几千两银子都是瞧不上的。

    现如今,真是一文钱掰开了,恨不得揉碎了,分成几瓣花,满脑子想的都是……啊呀,这个黄花菜涨了,多买几颗。

    又或是想,孙儿刚生,儿媳妇没什么母乳,这两日肉价便宜,多买一些,回去炖着滋补滋补。

    从前是不觉得,可现如今穷人当家,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都是拦路虎。

    可怕的是,李起元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人一要脸,便加剧了这种困境,每日像老鼠一样,偷偷溜去菜市口,看到廉价的菜便冒绿光,东西买下来,又恐被人看见,还将这些,悄悄藏在自己的大袖里,若是见了熟人,还未打招呼,脸就先红了。

    民生多艰,如今在李起元的身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现在见惯了菜价和米价上涨的时候,买菜之人的抱怨,还有一些穷苦之人在菜市口乞讨的。

    虽然不至于将自己归类为乞儿和更穷苦的百姓,却也能体会到这种艰难。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饭局的地方,只要有人敢请,李起元就敢去,端坐着不动,不发一言,自己能多吃一点是一点,若有机会,便带着一点好东西偷偷藏了,回去给妻儿还有儿媳、孙儿们吃。

    这种生活,想想都觉得心酸,可大抵也就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可……看着王烁这样高谈阔论,他本是听得耳朵出了茧子的,习惯了,现在虽无法苟同,却也绝不会出来让人颜面扫地。

    只是张进的那一番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痛快!

    却又见王烁还在喋喋不休,他似乎按捺不住了,心里就像怒火中烧,去你的,你王烁这老狗,是不给我们穷人活路啊。

    李起元报完了菜价,又冷笑着道:“王公每每仗义执言,每一句话都对,可一面说爱民如子,一面却又被百姓所供养,却只高谈阔论,这不过是空中楼阁,一切都想当然也。”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连菜价几何都不知,还奢谈什么民生多艰呢?百姓的艰辛,不过是永远挂在你的嘴上,可到底如何艰辛,生活如何困顿,每日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军户们的生活如何,流民的境遇如何,你一概不知,你既不知,自该去向人请教,或亲眼去看看,也体尝一下此等艰辛。可你呢……你除了抱着几本经书,夸夸其谈,又做了什么?”

    素来高雅的王烁可谓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很无法理解,为啥素来与他关系不错的李起元会如此愤怒?

    他张着口,想要回嘴。

    李起元却继续冷笑着道:“你口里不停的说,清平伯如何如何不好,我实言告诉你吧,论起这善政,顺天府下辖诸县,寻常百姓日子过的最好的,恰是新县。”

    “什么?”王烁听罢,一时大惊失色。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视张静一为不共戴天仇敌的李起元,竟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烁觉得李起元莫不是疯了?

    当初他可是亲耳听到李起元是如何的骂张静一祖宗十八代的。

    士林之中,张静一是奸臣贼子,误国误民之类的言论,可是士大夫的共识。

    哪里想到,李起元竟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下子,不少人跃跃欲试起来。

    本来碍于张静一在场,大家都极力避免着这个话题,现在你李起元居然毫无风骨,那么……少不得就要论一论了。

    天启皇帝看得越来越有兴趣,他恨不得在旁擂鼓诸位,高呼着:“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朱由检却是皱着眉,越发觉得局势开始失去了掌控。

    王烁冷冷地道:“是吗?李公这样说,那又是何以见得新县实行的乃是善政呢?”

    李起元毫不客气地道:“各县的菜市口,老夫都去过,形形色色的各县百姓,老夫都有接触过,我如何不知?”

    直接暴击。

    这一下子的……

    王烁面上浮现的……只有尴尬。

    这简直就是现身说法,往死里捶了。

    这还不够,李起元又接着道:“那么……敢问王公去过几个菜市口,接触过几个百姓?”

    …………

第二百一十七道:皇帝大喜

    李起元的这一句反问。

    又是让王烁哑口无言。

    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要知道,他是国子监祭酒,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某种程度而言,和那些三教九流厮混一起,本身就是可耻的。

    所谓清流和浊流,便是以此为区分。

    越是清贵的人,越不接触实际的事务,说穿了,他们是劳心者,劳心者是不和劳力者接触的,他们需洁身自好,在极远处指指点点。

    而一旦你触碰了污浊不堪的东西,那么便无法清澈了。

    王烁本来想反讽几句。

    可还不等他说话,李起元步步紧逼道:“你既不知百姓们在思索什么,在忙碌于什么样的生计,不知柴米油盐,为何却可每日发表各种的高论,指指点点呢?”

    “我来告诉你吧,在新县,商业繁茂,是以雇工的机会多,百姓们都有自己的生计。在新县,因为越来越多人购物,所以商品薄利多销,无论是柴米油盐,都比其他县的价格低廉一些。在新县,差役们较为公平,极少有刁难的现象……百姓们不敢说个个都可安居乐业,却都可以勉强糊口,不至挨饿受冻。我来问你,这算不算善政呢?若这都不是善政,那么王公平日里所言的善政又是什么?”

    “这……这……”王烁一时踟蹰,憋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有违圣人之道。”

    李起元冷笑一声,道:“什么是圣人之道?难道圣人之道,不该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吗?若是不能利民、惠民,还奢谈什么圣人之道?若是圣人之道,便只是你这般的夸夸其谈,那么还要这圣人之道又有何用?”

    王烁气得七窍生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了。

    “你……”

    “我只看结果……”李起元抿了抿嘴,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王烁这样的人很可笑。

    可当初……自己又何尝不可笑呢?

    某种程度而言,李起元的愤怒,来源于自身。

    以往他是高高在上的人,享受着别人的供奉,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可现在不一样了,王烁这些只擅长空谈的人,吸食的也有他的血肉啊。

    李起元道:“我固然知道,你回家之后,一定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来反驳我,可是……你我在此辩驳,又有什么用?公道自在人心,你的那些辩术,没有任何的意义!就算是昨日胜了,今日胜了,明日胜了,可实际上……百年之后,不过是笑话而已!只有真正给百姓们恩惠的人,真正的善政,才会被一代代人传扬下去,光耀万世,流芳千古。”

    李起元直直地看着他,接着道:“而你……事实就在眼前,还妄图狡辩。你我相交,也有十数年了,十数年来,也堪称是君子之交,君子不出恶言,今日……我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可这些话,终是不吐不快。好啦……今日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再说下去,也丝毫无益,这饭……我不吃啦,告辞!”

    说罢,李起元再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反正他吃饱了,当然赶紧走,他还赶着奔赴下一场饭局呢!

    他很忙的,哪里有这么多清闲功夫。几个同乡约他吃个饭……只怕已经在等了。

    他站起来后,朝天启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告辞。”

    天启皇帝方才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还在细细咀嚼着李起元的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李起元的这番话,着实令他感到很痛快。

    那都正是天启皇帝想要骂的。

    此时,看着李起元,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点头。

    李起元刚走两步。

    王烁却是羞愤难当。

    先是被那张进一通训斥,现在又被李起元一通痛骂,倒像是自己堂堂国子监祭酒,是一个窝囊废一般。

    他可是学富五车的高士,怎么容许这般呢?

    而且李起元很无耻,骂了他一顿就跑,丝毫没有文德。

    于是,王烁急了,气咻咻地道:“且慢,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走?”

    说着,身子前倾,拦着李起元。

    李起元勃然大怒。

    本来说了这么一番话,以为这王烁能够迷途知返呢,至少……也该三思一下,想一想他所说的话对不对。

    可对方居然还不依不饶,非要辩个输赢。

    于是……心中火起。

    这种痛恨,已经不是口角输赢的问题了。

    而是想到自己一次次偷偷摸摸的去菜市口,作为‘贫苦’尚书,每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走,而这些清高的家伙们,却每日在此绞尽脑汁去空谈所谓的大治,于是满腔不禁愤慨。

    他铁青着脸,厉声大喝:“你是什么东西,徒有虚名之辈,枭鸣狐嚾之徒,也配和我说话?滚开!”

    这算彻底撕破了脸面。

    这一声大吼,吓着了王烁人等,王烁下意识地退开,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而李起元拂袖表示不屑。

    只是这大袖一拂,一个油饼,却是啪叽一下,从袖里滚落了出来。

    李起元低头看了油饼一眼,没吭声。

    其他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油饼,也都不吭声。

    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李起元却再不迟疑,直接疾走而去,空留背影,还有那遗漏于此,沾尽了灰尘的油饼。

    王烁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所羞愤的,不是他没有道理,而是李起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竟没有拿出有力的言辞来反唇相讥。

    于是,便只好低声咕哝道:“这厮是贼,竟还偷饼。”

    这话,颇有几分单方面宣布了自己在道德上已经胜利的味道。

    可此时,再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了。

    殿中陷入了沉默。

    天启皇帝倒是心里舒坦极了,看了众人一眼,他举起了筷子,口里道:“不该糟蹋粮食,方才李卿所言,很有道理,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不要浪费了,吃!”

    朱由检轻轻地皱了皱眉,觉得这顿饭,吃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静一则是连忙道:“陛下崇尚节俭,唐宗宋祖,亦不过如此,身先表率,臣等先吃为敬。”

    打着这种招牌大快朵颐,倒也未必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于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若是以往,哪里轮得到天启皇帝说什么节俭啊,还没开口就有人举出各种例子来骂了。

    毕竟,道德是别人的专利。

    可经过连番的打击,似王烁这样的道德君子,顿觉索然无味。

    只有魏忠贤心里暗暗吃惊,他所惊讶的……是以往需用刀才能解决的人,现在却不知都吃错了什么药,竟也可以拉拢。

    天启皇帝吃饱喝足,心情愉快,将张进叫了上前来,乐呵呵地道:“朕看你很有长进,来,来,来,到朕这儿来,你的姐姐,总是提及你,对你颇为忧虑,唯恐你跟着人学坏了。如今……她若知道你这般的规矩,不知该有多高兴。”

    张进便上前道:“臣惭愧的很。”

    张国纪早已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自己的儿子与皇帝已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明显很好,带笑道:“来,陪朕喝一口酒。”

    张进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道:“陛下,臣不能喝酒。”

    “哪里有不能喝酒的道理?”

    “这是学规,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饮酒,饮酒误事。”张进回答。

    天启皇帝道:“朕让你喝,也不能网开一面吗?”

    张进想了想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今日网开一面,明日又网开一面,那么规矩就不成规矩了。”

    “哈哈……”天启皇帝显出了几分欣慰之色,道:“很好,颇有几分汉文帝进细柳营的意思了,你们东林军校,这是要做细柳营,张卿家,这是要做周亚夫。”

    张静一立即道:“臣冤枉啊……”

    周亚夫可没有什么好下场,虽然勤王保驾,平定了叛乱有功,可人家后来不还是遭受了猜忌?因受牵连,召诣廷尉,绝食五日,呕血而死的。

    张静一可不想做周亚夫。

    天启皇帝一听,也骤然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禁不住大笑起来:“张卿开玩笑呢,朕也在开玩笑,这是戏言,朕贪了几杯,下次不再做学究,胡乱引经据典了。”

    说罢,天启皇帝饶有兴趣起来。

    当初的张进,和现在的张进,可谓是判若两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已是脱胎换骨。

    于是他道:“你在军校之中,都学了什么,来,好好的说给朕听听,朕现在极想知道,这东林军校,到底有什么名堂。”

    以往他只将东林军校当做一把利刃,张静一将这把利刃磨得很锋利,立了功劳。

    后来则变成了恶心那东林书院的工具。

    可现如今,天启皇帝是真正感兴趣了,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天启皇帝登基至今,东林都如梦魇一般,令他烦不胜烦。

    可东林书院区区一个书院,居然造成了连天子都忌惮的庞然大物,这足以让天启皇帝意识到,文化影响的力量。

    …………

    还有。

第二百一十八章:请陛下赐教

    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张进倒是有些糊涂了。

    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军校中学到了什么。

    军校里,似乎没有刻意的去教授什么大道理。

    甚至连文化课,大抵只是最简单的计算和读书写字。

    当然,学校里有一个小刊。

    都是抄写一些寻常的知识,拿来做文化课的讲义,同时也作为练字的字帖。

    哪怕是行书,也并没有教授。

    因为军校中用的都是炭笔,才没人给你毛笔用呢。

    他想了想,回答道:“每日操练,偶尔读书,有时会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这些?”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而后道:“难道没有人来传授什么学问吗?”

    天启皇帝确实很吃惊。

    就这么点玩意,就让你转了性子了?

    其实天启皇帝问起的时候,许多人都竖着耳朵听。

    也都想知道,这军校中到底有什么秘诀。

    可张进的回答,实在让人失望。

    张进很认真地回答道:“是,就这些。”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这倒是让朕迷糊了。”

    张进则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力所能及的学习,才弥足珍贵吧。”

    “嗯?”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进。

    张进则道:“对于臣而言,臣自小养尊处优,所以难免自视甚高,一直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就如我的父亲……家父平日里不爱读书,臣万死,一直觉得家父有种种让人诟病的地方,觉得家父远不如那些清贵的读书人那般高深。可现在方才知道,原来天下的学问实在太多太多,学生最欠缺的,并不是学问不够精进,也不是书读的少,学生所欠缺的,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家儿子跟皇帝对奏的张国纪,万万没想到张进此时会提及到他,不禁微微一愣。

    却又听张进道:“其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才隐含了真正的大学问,学生在军校中,种植过树木,刷过靴子,折叠过被褥。臣每日都要晨跑,与人同食,与人同睡。不说其他,单说种植树木,便是极大的学问。臣从前读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时觉得,这悯农诗写的很好,可到底好在何处,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亲自种植了东西后,方才知道,当东西种下,悉心照料,随时期待着收获的心理,是何等的玄妙,此树可能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在种植的人眼里,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倘若这树遭了灾,那之前所付出的无数辛苦,都猛然一切成空的感受,也格外的令人刺痛。天下的事,想来有得有失,可臣从前从不失去过什么,因为即便失去的,也不是臣自己的东西。现如今,臣在军校中,尝遍了酸甜苦辣,有了得失,方才知道,世间的艰难,这世上的事,绝不是靠一两句似是而非的道理,就可以说得通的。因而,反而更加清楚的明白,圣人所言的‘躬修力践’这四字,绝非是挂在口里,而是让后世的生员们,能够真正的敏于行,在行动之中去体悟大道。”

    说到这里,张进的表情显得格外的真挚,他继续道:“因此,臣迄今为止,颇为惭愧,臣确实读过许多书,却一直只晓得空谈,虚度了不知多少光阴,如今真正认真去做几件小事,却也远不如同窗,因此……正需奋起直追,好好在军校中学习,不敢再去开口妄言什么治国平天下,但愿能将眼下的几件小事做好,此生,便不虚此行了。”

    张静一坐在另一桌,认真地听着,却不禁目瞪口呆。

    特么的……学霸就是学霸啊!

    我开军校的,尚且还不知道自己的课程里,居然有这么多道理呢,他倒是从军校里感悟到这么多‘至理’了。

    张国纪听着,欣慰地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起来,若是从前,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能说出这番话的。

    天启皇帝听着,倒是来了兴致,便道:“这些话,正合朕心,朕登基这么多年,一直在想,朝廷积弊这么多年,何以再好的国策,都无法推行呢?难道是朕的国策有误吗?若是有误,却也不对,因为国策根本没有真正推行下去。可是……何以无法推行呢?终究是满朝文武,说空话和说大话的多,真正实干的少。”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显出几分恼怒,口里又道:“不说其他,就说辽东吧,辽东巡抚袁崇焕,屡屡上书,动辄什么几年平辽,只要这样这样,便能如何如何,朕看他的奏疏,竟觉得可笑!朕在深宫之中,尚且知道他有些提议,是不切实际的,可他依旧堂而皇之。更可怕的是,袁崇焕此等封疆大吏,已算是干吏了,他至少治理一方,知晓辽东的情况,还算是个能做事的人。可即便是这样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却也尚且如此,尚空谈,而不切实际。只想着治国平天下之道,要继往圣绝学,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事务,碰到了那些小事,便觉得不齿起来,朝野内外,都充斥着这样的人,国家怎么可以治理呢?”

    天启皇帝越说越激动,此时的张进,好像一下子和天启皇帝产生了共鸣一般。

    或者说,张进的话,某种程度上,也让天启皇帝有了启发。

    此时,天启皇帝感触地接着道:“说一千道一万道,朕的大臣们,莫说是身居高位者,便是位卑的翰林和御史,亦或者是给事中,人人都在自比管仲和乐毅,人人都视自己为诸葛孔明,要做名相!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安分守己的做一件事,哪怕做一件极小的事,他们舍不下这身段,却又能自鸣得意,这或许,就是当下最大的弊病。”

    天启皇帝是何其聪明的人,举一反三,立即豁然开朗!

    他眼里在此刻,不自觉地放出了光来,激动地继续道:“东林军校好就好在这里啊,它不教授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也不去教人做什么名将名相,却正合了躬修力践四字,这样的学堂,才能真正的培育人才。”

    魏忠贤听到这番话,连忙看向张静一,不禁的颇有几分羡慕。

    如此高的评价,可是少有的。

    张静一则连忙起身,上前来,正儿八经地道:“陛下此言……真乃至理也。臣听了陛下这番话,也是感慨良多。其实……没有错,臣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办一所学堂,这学堂里,少一些管仲乐毅,并非是说管仲乐毅不好,而在于,一个人若是连小事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像这些名将名相们作出这么多大事呢?陛下这番话,道出了臣的心声,臣……”

    其实天启皇帝不说,张静一还不知道,军校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当初他其实也就是很单纯的想……建立一个军事学堂而已。

    张静一此时是顺坡下驴:“臣也是感触良多……只是这世上,极少有人能体谅臣的良苦用心,自军校建成,世人诽谤臣的多不胜数,臣……大抵也一笑置之,只是唯恐陛下不知臣的苦心,今日听了陛下此言,实是感动莫名,不禁在想,还是陛下知臣哪。”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这番话,禁不住动容。

    从前他确实不太理解,可现在……大抵能理解了,这才知道张静一的不易。

    于是,他不免心里唏嘘着,却又听张静一道:“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普天之下,知臣者,陛下也。臣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也定要将这军校办好,培育干才,不敢说为陛下分忧,却哪怕能多做些许的事,也定当要用尽全力不可。”

    天启皇帝很是感动。

    难得和人说这么多感人肺腑的话,这天底下,若是多出几个张静一这样的人,朕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于是天启皇帝动容地道:“好好好,此言正合朕心。”

    张静一便又道:“陛下既知臣之良苦用心,又对军校报以期望,方才这一席话,更是点中了军校的精髓,臣……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诧异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道:“陛下方才那一席话,实在让人钦佩,学生口齿笨拙,就说不出这么多道理出来,而军校中的教师……大多良莠不齐,若是陛下能有闲,屈尊至军校,给众生员们上上课,就教授这些道理,这对那些生员而言,便有莫大的好处,只怕终身也受用无穷了。”

    说罢,张静一又显得犹豫地道:“只是……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贵不可言,臣哪能有这样的奢望啊,这个请求,陛下就当是玩笑,一笑置之吧。”

    这个吧,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了。

    张静一已经在心里打好了算盘,来上两堂课呗,人只要骗过去,他上完课,前脚刚走,张静一就敢挂出欢迎陛下讲课的牌子出来。

    这东林军校,还怕将来没有前途吗?

    ………………

第二百一十九章:中兴大业

    天启皇帝似乎颇有兴趣。

    满口答应:“朕准啦,抽个日子,朕去看一看也好。”

    张静一心里舒畅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热烈欢迎的场面。

    于是忙谢恩。

    宴罢。

    天启皇帝起驾回宫,临末有些意犹未尽,将张静一叫到面前,让他送自己回宫。

    天启皇帝是微服来的,所以坐着马车,便命张静一也上车,道:“你这军校,越发让朕觉得有意思了。”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兴办学堂,是想为我大明发掘更多的人才。”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我大明的人才还不够吗?”

    张静一认真地道:“不够!”

    这是实话。

    天启皇帝皱眉:“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谨慎地道:“这是因为,天下能发挥自己才智的人,所占天下的人口,不过一成。”

    “这是何意?”

    “因为其余九成,甚至九成五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发挥自己的才智。”张静一继续道:“区区一成之人,靠着供养,可以读书,有机会能够参加科举,列入庙堂。可九成以上的人,却永远为下一顿奔波,他们的孩子,别说读书,便连最基础的常识也无法学习,虽说历朝历代,尽是如此,臣也无话可说,可是……历来如此,难道就该当如此吗?”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家伙了,有时候,这个人身上带着很多的缺点和毛病,比如小气,吝啬,天天装穷。偶尔,也会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有时,他又有不同寻常的一面,这平日难见的一面,让天启皇帝滋生出好奇之心:“可是……即便不该如此,又能如何?”

    张静一叹息道:“就说那些沦落至京城的流民,其中不乏有大智大勇者,陛下还记得那叫李定国的人吗?”

    “那个孩子?”

    张静一点头道:“他从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孩童,目不识丁,若是照他的家境的话,可能这辈子,不过是给地主放牛,或是做一个佃户为生。可此人来了京城,入了学,他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其他人,短短数月功夫,已是能读能写,其他各科的操练,都是出类拔萃。陛下想想看,这样的人,若是稍稍给他一丁点的机会,他的成就,会比那些进士们要差吗?而在我大明朝,有数不清像李定国这样的人,若是陛下愿意给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我大明便可人才济济了。”

    “何况,他们所奢求的,不过是饱食,不过是能在成年之前,勉强能在学堂中度过而已!这与那些一成不到的人,所贡献出来的才智,要多得多。更比那一成人贪得无厌的索取,需求要少得多。”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君臣之间,极少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他现在大抵明白张静一的心思了。

    安置流民,那就好好的安置,从这些流民之中,挑选出人才,这些……才将是大明中兴的希望,而且成本更低。

    反观那些士绅大族人家,固然也有不少人才,可这些人早已失去掌控了,他们的胃口已越来越大,索取的特权已越来越多,欲壑难填。

    张静一又不失时机地道:“我大明,其实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圣人,凭借一两个圣人,面对今日之局,又如何能做到中兴呢?正德年间的王守仁,已堪称是圣人了,他立下汗马功劳,文武双全,却又如何?我大明所需的,是千千万万个人才,这些人才,不需超凡脱俗,只需能在各自的岗位,奉献丁点的光热,便足以令我大明如正午的烈阳,光照万世。这便是臣的念头。”

    “东林军校,现在培养的不是未来能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劳的大将和名相,他们是骨干,又是野火,为的是将来借助他们,培育更多的人才。所以……臣希望陛下若是能去军校,哪怕只是驻留一个、半个时辰,随意说一些什么,也足以鼓舞人心了。”

    这些话,若是其他的皇帝,张静一还真未必好开口,这样推心置腹的话……难免会有僭越的嫌疑。

    可天启皇帝的性情,张静一是能摸透一二的,天启皇帝只要是信任他的,那么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顾虑。

    天启皇帝笑着道:“你的心思,朕明白了,不过……想要做到你所言的这些,何其难也,便说难如登天也不过如此,只是……你既有心,朕依着你便是了。”

    张静一点点头。

    马车中陷入了沉默。

    刚到大明门的时候,却有宦官在大门这里张望,一见到圣驾到了,便匆忙而来。

    等天启皇帝下了车驾,这宦官便忙行礼道:“陛下,辽东有急奏。”

    天启皇帝点点头,若不是急奏,一般情况,是不会如此紧急到直接禀告的,于是接过奏疏,低头一看,随即,天启皇帝满脸怒容,冷笑着道:“无耻。”

    张静一在旁一头雾水,低声道:“敢问陛下所为何事而怒?”

    天启皇帝愤怒地道:“海州卫指挥,率军降了建奴,朕万万想不到……我大明的武将,居然望风而降。辽东巡抚袁崇焕说,这又是那李永芳的手笔……”

    张静一不由苦笑,道:“陛下,李永芳这个人,便是那建奴人的一个招牌,此人不但对我大明的虚实了如指掌,而且久在辽东的军中,与辽东的军将们都有交情。更可虑的是,建奴人对他极尽优待,那武长春曾交代过,说建奴人让他收拢汉军,不下万人。又给予这些汉军优待,分发土地,甚至是给予耕牛,如此多的恩惠,既是收买人心,也是让李永芳和他的部众们死心塌地。”

    “我大明要赐给军户土地,千难万难,毕竟这天下的地都是有主的。可建奴人不一样,那地本就不是他们的,只要抢占一地,建奴人得走大半,再分一些汤汤水水给李永芳这些人,也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盛怒中的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道:“今日降一将,明日又降一将,长此以往,辽东怎么保全呢?我大明从未亏待过他们啊,他们哪一个不是世受国恩?”

    这番感叹,带着无奈。

    张静一其实也很明白,若说武人地位低倒也罢了,可那些将军们,可都是世袭,说他们世受国恩一丁点也没有错,可偏偏,越是这些人,越是毫无操守。

    天启皇帝随即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布置袭击李永芳的计划吗?现在谋划得如何?”

    张静一道:“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十三日之前,人员便已经出发,前往辽东了。”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张静一,关切地道:“可有多少把握?”

    张静一迟疑地道:“这个……臣说不好。”

    天启皇帝沉着脸色道:“李永芳这样的人,若是富贵一日,朕一日都寝食难安。”

    说罢,恨恨不已。

    他当然清楚,张静一的这个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毕竟这样的行动,几乎是闻所未闻。

    只是天启皇帝不免滋生一些幻想,假如愿望实现了呢?

    他叹了口气道:“朕要去勤政殿署理事务了,你……回去忙你的公务吧……”

    张静一点头:“遵旨。”

    到了秋天,眼下最关键的,是秋收的问题……

    新县这里,为了秋收的事,上下都已行动起来,张静一也是忙得顾头不顾尾。

    而在半个多月后。

    在那万里的雪原中。

    抚顺城外,一支商队已缓缓地抵达。

    许多堆积着货物的大车,在这苍茫的天穹之下,皑皑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车痕。

    这些年,天气早已异常,以至于在入秋之后,辽东便已被大雪所覆盖。

    这一支插了一个张记标记的车队,开始入城。

    为首的人,乃是邓健。

    武长春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辽东腹地的办法,那便是寻一个大同的晋商,此人在辽东与建奴人的关系极好。

    在扣押了大同张家数十口人,而后取得了张记商贾的引导之后,他们便以这私商的名义,进入辽东。

    果然……一切畅通无阻。

    只是今日进入抚顺城,在这门口处,十几个汉人装扮的士兵,还有两个旗兵将车队拦住。

    汉兵上前查验了车中的货物,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要通行。

    邓健的心里早已捏了一把汗,此时心里轻松起来,正要进入城中。

    这时,一个旗兵朝这里看来,叽里呱啦的说着建奴语。

    邓健听不懂,那人更是大怒,便按着刀走上前,扬手便给邓健一巴掌。

    邓健的脸本就冻得通红,这一巴掌打得他龇牙咧嘴。

    于是,这打人的旗人和另一个远远看着的旗人便都大笑起来。

    建奴的上层,显然是知晓建奴人少,因而需要统治辽东,就必须拉拢这些投靠建奴,或者是给建奴人送来商货的汉商的。

    可这些下层的旗人显然无法理解上层的深意了,在他们看来,这些汉人,和猪狗没什么分别。

第二百二十章:神器现世

    邓健被打得眼冒金星。

    若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早已怒了。

    可邓健却陪着笑,不断地朝那旗人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样子。

    那旗人还要打,倒是另一旗人和他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这旗人便一挥手,大抵说了类似于滚之类的话。

    邓健于是命人继续启程。

    车队进入了抚顺。

    邓健摸着自己的脸颊,只抿着唇,皱了皱眉。

    这一路在辽东跋涉,实在辛苦。

    虽然有了商贾的身份做掩护,可依旧还是凶险无比。

    其中最难的就是这忍气吞声。

    车队终于抵达了那李永芳的宅邸。

    这宅邸占地极大,显得很是恢弘,应当是从前某个富贵人家的居所,可现在,却已是李永芳的产业了。

    这外围的护卫重重。

    邓健带着车队靠近的时候,便有人立即上前呵斥道:“什么人?”

    这是汉话。

    说话的人,穿戴着的,是汉人的服饰,头上也没有剃发,此时剃发令还没有开始,以李永芳为首的汉奸队伍,也没有编入汉军旗。

    所以……这些人依旧是头上挽着发髻,有的人,甚至穿戴的还是以前明军的装束。

    邓健笑着上前,道:“奴才是大同张家的人,奉命来见李额驸。”

    没有汉军旗,固然是不会有主奴之分,不过这些人归顺了建奴,虽不算是编制内的奴才,可这些辽东的汉人们,却已开始效仿起建奴人的习俗了。

    什么主子、奴才之类,开口就来。

    倒是听闻一些建奴的贵族,对此很不满,主子和奴才是咱们建奴人才有资格叫的,你们有什么资格?

    所以三令五申,李永芳这位总兵官,也就严令人不许这么叫了,可这依旧还没办法制止,毕竟汉话和建奴话不相通,邓健来的时候,就已经对这里的风俗,有了十分清楚的认识。

    那人立马去通报,过一会儿回来道:“李总兵正在招待贵客,你且先进去,在小厅里候着。”

    邓健便被人引着进去,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徐徐踱步进来。

    此人其貌不扬,不过顾盼之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他年纪不过三四十岁,穿着狐皮衣,脑后是一根辫子,李永芳几乎是第一个率先剪辫子的汉人,他对此似乎颇为得意,将辫子绕在脖上,辫子油光发亮,显然是极力养护过的。

    邓健连忙起身,随即便跪了下去,口里不无恭敬地道:“奴才邓健,见过李爷。”

    李永芳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张家的人?”

    邓健随即道:“奴才万死,奴才不是张家的人。”

    李永芳一听,顿时戒备,冷冷道:“什么意思?”

    他说话之间,门口几个卫士也紧张起来,按住了刀柄。

    邓健道:“奴才其实是武副将的人,此番,他命我来见爷,只是道路险阻,怕被沿途的明军识破,这才命我用张记的身份。”

    李永芳听到这,脸色稍稍缓和,道:“他在京城可好?”

    “好的很,虽是危险万分,不过此时,他已与兵部,以及京营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有他们关照,自不会遭人怀疑。”

    李永芳这时候才露出了几分关切道:“他的官职下来了?”

    邓健摇头道:“倒是没有,那魏忠贤近来把持着武官的升迁和录用,兵部那边……也在等待时机。”

    李永芳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似有几分不满的样子。

    不过李永芳显然是留了心眼,道:“这样说来,他去不成锦州做官了?”

    邓健诧异道:“不是说……去宁远吗?”

    李永芳淡淡道:“噢,看来是老夫记错了,这魏忠贤……实为我等心腹大患……”

    李永芳随即道:“武长春让你来此,所谓何事?”

    “有一个宝贝,想请李爷看看,这东西实在稀罕,听闻,是明军花费了巨资打造的,乃是突袭和攻城的利器,武副将花费了许多心思,这才通过关系,将其弄出来的。”

    利器……

    李永芳口里道:“呵……明军是黔驴技穷了吗?妄图靠几件利器,就能扭转大局?”

    口里是这样说,但是他清楚,这东西就算不是非同小可,凭着武长春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将其辗转而来的,就绝不可能是寻常之物。

    于是他道:“他可有书信来?”

    邓健心里骂,这姓李的还真是谨慎。

    他接着便点点头,忙是从袖里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来。

    李永芳接过,低头一看,随即心里了然了,脸色温和地看着邓健:“那宝贝在何处?”

    邓健道:“东西实在太大了,只怕需要找个开阔的地方。”

    李永芳道:“我宅邸占地大,可我去的后院。”

    “是。”

    李永芳背着手,领着邓健出了小厅,又吩咐道:“待会儿还会有贵人来,你谨慎一些。”

    贵人……

    邓健心里不禁的想,这李永芳本就是总兵官,他口中能称的上是贵人的,只怕……

    邓健口里则是唯唯诺诺道:“是,是。”

    这李永芳是个极谨慎的人,哪怕是得了武长春的书信,邓健的身份也无可辩驳,却还是留了心眼。

    等他一出厅,便有十几个护卫跟着。

    一路到了李家的后院,果然有一处大园子。

    李永芳便道:“那利器呢?”

    “装在车里,伙计们守着呢。”

    李永芳道:“将他们搬运进来。”

    “只是这东西要装卸,非要熟悉这器物的人不可,如若不然……若有什么磕碰……”

    “将你的伙计一并叫来吧。”

    邓健一脸恭顺地道:“是。”

    李府的后院里,何处都有人把守,可谓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不多久,那七八个伙计,便赶着车来,随即将车停下,在这中间的阔地上,开始卸下车上的货物。

    不过……李永芳却先是离开了一会儿,等过了两炷香,才小心翼翼的陪着一个剃了头的老者出来。

    这老者虽是年纪大,却是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眼高于顶的样子。

    李永芳在他旁边,霎时黯然失色,他小心翼翼地赔笑着,低声用建奴话解释着什么。

    这建奴人的老汉,也只是轻蔑的点点头,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邓健见状,却不敢去多看建奴人。

    他非常的清楚,他得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唯唯诺诺和战战兢兢,某种程度而言,这样才是最让人容易卸下防备的东西。

    只见伙计们从大车上取下一个巨大的藤筐。

    而后,又开始取出大量的帆布。

    他们开始忙碌着组装。

    李永芳似乎也不知这是何物。

    看了一会,显出了几分不耐烦,将邓健叫到了面前,呵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的这样麻烦?”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邓健点头哈腰道:“待会儿,李爷便可见着了,武副将再三交代……”

    “够了。”李永芳不悦地摆摆手。

    随即朝向那汉子又用建奴话耐心地解释一番。

    这建奴人显然对于这东西没有太大的兴趣,觉得这玩意……不过是一个筐子和布而已。

    建奴人爱弓马,当然,他们也喜欢火炮。

    可对于其他汉人的东西,却大多不屑于顾。

    李永芳的心思却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既是那武长春送来的,肯定是稀罕物。

    他正好借此,在这建奴人面前邀功请赏,显示自己在关内布局的功劳。

    建奴人不发一言,只是一味地冷笑。

    又过了一会儿……

    奇迹发生了。

    那巨大的帆布,下头烧起了火焰,随即,那帆布开始慢慢地鼓了起来。

    鼓起来的帆布,连接着下头的藤筐,居然似有了力一般,开始朝着天上飞腾。

    好在连接着藤筐是几根缆绳,这缆绳绑在了地面上。

    于是……自李家的后院,一个巨大的飞球,不断地膨胀,悬在半空之中。

    邓健看着这玩意,也不禁叹为观止,虽然在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见过很多次。

    可每一次见,他依旧还是忍不住惊叹,世上竟有此物。

    而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此刻也变得极为惊讶起来。

    李永芳目瞪口呆,看着跃跃欲试,似想要知道腾空而起的飞球的作用,忙是将邓健召至面前:“这是何物。”

    “这是热气球,可以将人载入天上。李总兵,您说,若是这东西,载着人上了天,是不是便可从天上自下俯瞰地面上的敌情,又或者……自天而降……袭击……”

    李永芳听着,整个人激动起来,接着连忙朝着那建奴人跪下,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开始讲了起来。

    这建奴人本是面带不屑的样子,此时似乎也被震住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此物,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这东西的好处,根本无需李永芳解释。

    李永芳此时则问:“此物怎么造出来的?”

    “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这是实在话,这玩意……到底什么原理,为啥它能上天,邓健还真是一窍不通。

    那建奴人似乎说了什么,李永芳便吩咐邓健道:“走,领着我这主子,近前去看看。”

第二百二十一章:成功

    邓健不知这李永芳口里所说的主子是谁。

    他手心倒是捏了一把汗,心头说不紧张是假的。

    来之前,虽然已经进行过了无数次的演练,甚至将这里的所有的情况,哪怕是这李永芳的后院地形,都模拟过一次。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理想的情况之下进行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中途会出现什么变故。

    至少现在……就多出了一个主子。

    这主子此时正背着手,跨步到了飞球边上。

    李永芳兴奋起来,他显然很想知道,这玩意到底好不好用。

    今日这主子恰好在,李永芳心想着正好可以邀功。

    于是他不断地问:“这东西,当真能上天?”

    “是。”邓健点头道:“武副将打探到,明军一直在研发一种秘密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我大金,因此……竭尽全力打探到了此物的虚实。另外,他买通了兵部的人,想尽办法从造作局里偷了此物出来,再经张记的商贸渠道,辗转运来,便是要让主子们多有防范。”

    李永芳听得直冒冷气,秘密武器四字……让他意识到这功劳即将到手了。

    于是忙兴冲冲地向那位建奴主子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这建奴主子眯着眼,不屑于顾地说了什么。

    李永芳顿时显得有些沮丧。

    随即对邓健道:“主子说了,明军打仗不成,单凭此物,怎么可能扭转战局呢?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李永芳的本意是,让邓健多介绍一下这东西的厉害,越厉害,才显出自己的重要。

    而这建奴主子似乎一根筋,倒显得他的女婿武长春费尽了心机,弄来了这么一个大家伙,却没什么用处。

    邓健便道:“最厉害的……是这儿,这藤筐里,可以放置武器,然后……从空中抛下。”

    “噢?”李永芳来了兴趣,有杀伤力的话,想来主子会感兴趣吧,于是便忙引着建奴主子更加靠近藤筐。

    又是一通殷勤的介绍,藤筐很高,足有半丈,这是一个巨大的藤筐,此时已经漂浮离了地面两寸左右,若不是有几根缆绳绑在地面上,这藤筐随时要飞跃起来。

    于是,这建奴主子在李永芳的引领下,贴身靠近了藤筐,甚至将脑袋探进了藤筐里,只见里头空空如也。

    李永芳便立即询问道:“武器呢?”

    邓健道:“此乃李爷的宅邸,怎么敢带武器呢?所以……还请李爷海涵。”

    建奴主子和李永芳则好像是想知道里头能装载什么武器,又有多大的效果,于是都很是专注地往里头左瞧右看。

    藤筐里,三四个伙计站在里头,也不觉得拥挤。

    而在藤筐外头,邓健同样和三四个伙计尾随其后。

    此时……这李家的护卫,内内外外足有百人以上。

    即便是这李家之外,各种卫兵和城防的军马,也有数千。

    当然,唯一有利的就是,那些护卫们并没有随着李永芳和那建奴主子靠近。

    毕竟,邓健等人进入李家,是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而且一看他们的样子,便是寻常的商贾和伙计,这里又是李家的后宅,任谁都不觉得会有人敢胆大包天的在这里造次,而且还想全身而退。

    当然……主要还是武长春的亲信身份,让李家上下更加放松了戒备,他们觉得,这应该只是武长春派来联络和交差的人。

    邓健的眼睛飞快地看了周围一眼,心里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脑海里,掠过无数次演练过的场景。

    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每一丁点意外,都可能让他们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管他呢,他们来都来了,就只能拼了。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被活捉了,其他的随意,如若不然,他一旦被活捉,三弟那边,只怕不好向朝廷交代。

    大不了,就只能死了。

    邓健挤出了笑容,继续谄媚地看着李永芳。

    李永芳这等喜欢给主子们献媚之人,最见不得有人笑得如此谄媚的,不禁厌恶地看了邓健一眼。

    即便是做汉奸,也是有内卷的啊,即便卷赢一时,可随着汉奸越来越多,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是胜利者呢?

    是以李永芳对每一个身边的汉人,都带着防备,尤其是严防他们私下里接触这些主子们。

    “那是什么。”

    李永芳眼尖,看到藤筐里头的几块青砖。

    于是,藤筐里的伙计连忙将青砖捡了起来。

    邓健接过了一个砖头,搁在手里,有些沉,带着笑容道:“回李爷的话,这是砖。”

    “带着砖做什么?”

    邓健此时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这砖头说起来,话就长了……”

    说话之间,突然低声道:“动手!”

    动手二字出口。

    他手里握着的砖头毫不犹豫地朝着李永芳的额头直接拍去。

    另一边,两个伙计也动手了。

    李永芳万万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变故。

    这砖头一拍他的颅骨,他顿觉得天旋地转,那彻骨的疼痛让他想要发出怒吼,可是……他两腿已站不稳了,打着晃。

    在研究潜入李家的时候,因为无法携带利刃,所以大家一直在讨论拿什么作为武器。

    最终的结果……便是张静一拍板,选择了砖头。

    要知道砖头这玩意,到处都是,在寻常人眼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近距离的杀伤力而言,却是格外的大,一砖拍下去,保准叫你站不稳。

    关于这一点,在演习的时候,锦衣卫可是拿那些建奴俘虏们,做过实验的。

    实践证明,效果很好。

    甚至比寻常的利刃更适合。

    李永芳一下便被拍晕了。

    而后,他身后的一个伙计,眼疾手快,立即将他的身子一掀,藤筐里的两个伙计也麻利的接应,如一滩烂泥一般的李永芳,立即便进了筐子里。

    另一边。

    有人拿着砖,迅速地给那建奴人的后脑勺也来了一下。

    啪……

    这建奴人大惊,下意识的用手摸了后脑,全是血。

    他竟没有晕,正暴怒着想有所动作。

    邓健这边,心惊肉跳,所幸动作比思考要快,连忙又一砖,朝他前额拍下。

    咚咚……

    后头的伙计,似乎怕还没起效,又是两砖下去。

    连拍三下。

    这身材魁梧,健壮如牛的建奴人才像喝了酒一般,踉跄一步,根本不需有人抄他的身子,直接身子前倾,身体的重心直直朝着篮筐倒去,而后……倒进了篮筐里。

    起初大家根本没有想到,俘虏李永芳以外的人。

    可这毕竟是李永芳的主子爷,而且来都来了,自然也不客气了。

    忙活完这个,邓健已经出了一身汗,口里立即道:“上来。”

    几个伙计,已疯了似的开始攀爬进藤筐里。

    而藤筐里的几个伙计,则早已开始拼命地解开缆绳。

    这缆绳打的是活结。

    为了做到迅速的解缆绳,伙计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因而……缆绳解开,失去了缆绳的拉扯。

    藤筐终于徐徐而起,随着那飞球,开始慢吞吞的,升腾朝着天空的方向去。

    邓健则紧张地抓着藤筐的边沿,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些猝然无备的护卫。

    护卫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意外的情况发生。

    等他们意识到了什么的时候,这热气球已经开始冉冉上升了。

    这种情况,完全出人意料,于是,这无数的护卫,只好在下头拼命咒骂。

    也有人想要弯弓搭箭,将这热气球射下来,可还是迟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在片刻功夫完成,而且完全超出了他们应对的能力之内。

    热气球攀高之后,随风飘荡,自这热气球上,看着脚下的抚顺城,城中已是大乱。

    抚顺,不过是个小小的军镇。其实现在已经失去了军事的价值,毕竟……如今建奴人与大明的前线,是在宁远和锦州一线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里更多只是一个辎重粮草的后方基地。

    李家已是乱做了一团。

    紧接着,已有人前飞马赶往抚顺的一个建奴兵营。

    此地驻扎了一个牛录的建奴旗兵。

    来人用生涩的建奴话禀报,大抵的意思是,主子出事了。

    汇报之中,居然没有提李永芳。

    李永芳好歹也是最大的汉人头目,而且还被封为总兵官,乃是堂堂额驸,可在禀告之人的口里,好像一丁点都不重要。

    这牛录听罢,已是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朝向天上看去,可这苍茫天际之中,哪里还有热气球的影子?

    于是,牛录疯了似的喝道:“追……追……”

    惊慌失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整个抚顺,四处城门洞开。

    几乎所有的旗兵与汉人军马倾巢而出,数不清的骑队,朝着那荒野漫无目的的疾奔,无数纷沓的马蹄,将本该是洁白的雪原,踩出泥泞。

    更有负责传送号令的快马,背着装载急报的竹筒,疯了似的朝沈阳方向疾驰而去。

    ………………

第二百二十二章:大喜

    巨大的热气球随着狂风一路飘荡。

    辽东这边的风大多是西北风。

    自西北向东南的方向。

    因而,若是自抚顺顺风而行,速度极快。

    在飘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染料终于耗尽。

    这热气球越来越干瘪,因而,热气球开始徐徐地降落。

    等到最后栽落下来的时候,直接落地。

    藤筐里的人瞬间摔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大家的身体大多无碍。

    这些……在当初已经演习时计算过。

    大家都穿着厚重的棉衣,在有热气球缓冲的作用下,再加上积雪,可以维持降落,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这是一个简单的热气球,只能随风而起,落地之后,邓健等人早已将两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人套上了麻袋。

    同时,堵住了他们的嘴巴。

    大家休息了片刻,此时也无法分辨方向。

    不过根据大致的推算,理应这个时候,他们距离抚顺已有两三百里地了,位置是在抚顺的东南方向,后方就算有追兵,也不知他们的方向,即便是奋起直追,也需相当的时间。

    邓健拿出了舆图,一面吃着干粮,一面测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而后取了罗盘,开始辨别方向。

    这里苍茫一片,格外的寒冷。

    可现在,大家的血液却是沸腾的。

    “这两人死了没有。”

    “邓总旗,还活着呢。”

    邓健点点头,道:“继续出发,朝这个方向。”

    他通过罗盘的位置,确认了方向。

    这个方向,是往金州卫的,而金州卫现在还在大明的手里,因为靠海,又有皮岛的总兵官毛文龙与之形成掎角之势……那里有一处港口,也有自登莱来的水师随时运输补给。

    所以从一开始的计划之中,就是打算好了迅速抵达金州卫,而后坐船前往登莱,再通过运河,带着人前往京城。

    这一路……自是艰辛无比。

    稍有任何意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家激灵一些。”邓健表情凝重,口里吐着白气道:“快将东西收拾好。”

    众人亦一脸慎重地纷纷点头。

    于是有人开始从藤筐里拆解出一个个板子来。

    这板子狭长,而且还有孔洞,居然可以绑在大家的鞋上……于是……形成了一个个简易版的滑雪板。

    大家纷纷将滑雪板绑在脚下,其中几个人捆绑了绳索,后头系着一个类似于雪橇的东西,直接将两个俘虏丢在上头,捆绑住。

    随即,有人放了一把火,将这飞球的帆布烧了个干净,众人这才撑着杆子,在这雪地之中,开始滑行起来。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依靠滑行,迅速地向南走三百里,这一段路,是最艰辛的,不过……

    这里乃是辽东腹地,辽东本就地广人稀,现在建奴人开始进攻朝鲜国,在这一带,理应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建奴军马。

    至多,也只可能碰到一些几乎没有多少男丁的村落罢了。

    在这个时代,男丁都需去打仗,后方多为女眷!只要不是碰到了正规的军马,邓健觉得自己和弟兄们应付这些老弱病残,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最好是碰到一个村落,抢夺了他们的马,继续南下,如此……则更为便捷了。

    …………

    七天之后。

    戒备森严的金州卫堡垒这里,却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当地的守备近来风声鹤唳,因为从辽东腹地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本是一直深入朝鲜国的建奴军马,几乎是连战连捷,推进极快。

    可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建奴人的攻击开始趋缓。

    显然,极可能建奴人重新进行部署,或者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而且……大量的建奴游骑也开始在金州卫附近百里方圆的距离增多起来,这种情况,像是某种进攻的前兆。

    可明明建奴人倾巢去攻朝鲜国,怎么可能又想对金州卫大举进犯?

    这守备一时摸不着头脑。

    却在此时,一支马队抵达了金州卫最前的堡垒处。

    而后,有人不敢怠慢,连忙来禀告。

    这守备便忙骑着马,匆匆领着数十个亲卫亲自抵达了关隘口。

    门一开。

    为首的一个人下了马来,他似乎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脸疲倦,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瘪。

    这守备上前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来金州卫做什么?”

    后头的卫兵,也纷纷戒备,一个个要拔刀的意思。

    这人从腰上摘下了一个牌子,疲惫地道:“锦衣卫办事,立即让人预备热水,我们要洗个澡,再准备一些吃的,弟兄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还有,今夜之前,要备好船,我们要立即去登莱。”

    守备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从辽东腹地出来的锦衣卫,而且为首之人,显然是个武官,那么这些人,显然是非同小可了。

    他连忙道:“不知……”

    这人立即就冷着脸道:“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我等要办的事,便是九千岁都没有资格询问,你多嘴什么?”

    守备:“……”

    居然连九千岁都不敢过问的事。

    好家伙。

    守备再不敢怠慢了,顿时收起了好奇心。

    反正他一点都不疑心这些人是奸细,倒不是因为他心大,而是就这么几个人,手无寸铁,虽然好像他们捆绑了两个人,可这二人,脑后一个猪尾辫子,显然是建奴人了。

    他深情肃穆地点点头道:“请稍待。”

    当夜,一艘舰船,火速离开了金州卫的码头,朝着汪洋大海而去。

    …………

    与此同时,一封快报火速的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收到了快报,立即召厂臣与内阁各部的大臣来见。

    便连张静一,也叫了来。

    这显然是御前会议,讨论的,都是核心的问题。

    厂卫的几个头目,内阁的大学士,各部堂的尚书,大家各自落座,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

    在这热腾腾的暖阁里,天启皇帝先看张静一一眼,道:“张卿……瘦了。”

    张静一:“……”’

    如此隆重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好像有点不合适吧。

    张静一只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做声。

    不过……一些古怪的眼神不免朝张静一看来。

    东厂的几个厂臣倒还好,你张静一关咱屁事。

    可锦衣卫的几个头目,如指挥使田尔耕人等,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了。

    这位张千户,真是平步青云啊,这才多少日子,就已成了千户!陛下对他的厚爱,已经超越了寻常臣子的规格,再这样下去,可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偏偏张静一,几乎不和他们打交道的,他只顾着自己的千户所,其余人……一概不理。

    这等于是在锦衣卫内部,自己玩了一个小锦衣卫,完全没将北镇抚司放在眼里。

    这时,孙承宗道:“陛下,还是议正事吧。”

    天启皇帝点头:“宁远的满桂有奏,说是建奴人突然有了异动,就在三日之前,有一支建奴人,突然袭了宁远和锦州一线的义州卫,这建奴人,突然大动干戈,实在匪夷所思,对方至少出动了三个牛录,人数千人,义州卫上下死战,可是堡垒却是攻破,死伤惨重。”

    “此外,辽东巡抚袁崇焕也上了奏,说是此次袭击,不同寻常,建奴人一直将主力,搁在朝鲜国,现如今,突然生衅,或许……有更深的谋划。朕……见了此奏,寝食难安,诸卿……以为如何呢?”

    这一下子,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现在建奴人在朝鲜国的攻势正急,这个时候,突然开衅,这分明……是事有寻常。

    天启皇帝先看看魏忠贤:“厂卫这边,有什么建奴人的消息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没有得到有什么异常的奏报,就算有消息……只怕也没这么快送来……不过,这事……确实透着蹊跷,袁崇焕在建奴人攻朝鲜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屯田和修城,并没有挑衅建奴人,按理来说,建奴人对此,求之不得,怎么突然之间……却故意挑衅呢?”

    天启皇帝便目光一转,看向孙承宗道:“孙卿家认为这是什么意图呢?”

    孙承宗也想不明白,这事儿太匪夷所思了,他定定神道:“莫非……这是声东击西,攻略朝鲜国是假,兵锋直指宁远与锦州是真?”

    此言一出,倒是将众臣吓住了。

    锦州和宁远是决不能有失的,一旦有失,山海关便暴露在建奴人之下了。

    就在大家是都惊疑不定,无法猜测建奴人意图的时候。

    此时……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激动地道:“大喜,大喜……陛下……大喜……”

    这宦官说着,气喘吁吁的,手中拿着一份奏报,拜下道:“有辽东来的好消息。”

    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们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众人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放下了方才捡起来的袁崇焕奏报,他看了那宦官一眼,这宦官是通政司来的,显然是有了好消息,想要邀功,所以连忙赶过来报喜。

    …………

    还有。

第二百二十三章:进京

    从天启皇帝登基开始。

    辽东的问题一直关系着大明的国本。

    这建奴人不断地蚕食辽东,而大明的京城距离辽东不过是一关之隔。

    因此,保住辽东,一直是天启皇帝最为头痛的问题。

    这……其实并不只是在军事上,军事上吃了败仗,大明毕竟有这么多坚城和关防,总还可以继续维持。

    可为了解决辽东问题,朝廷不得不不断地加派辽饷,在这本就大灾连连的时候,加税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事。

    因此……若是不解决辽东问题,大明是难以维持的。

    建奴人的异动,让天启皇帝极为警觉,既然朝廷已经认定了建奴人的目的乃是朝鲜国,可这不同寻常的攻势,显然出乎了满朝君臣的意料之外。

    看着那宦官,天启皇帝道:“将奏疏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立马将奏疏奉上。

    天启皇帝低头认真地细看奏疏,良久……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抬头起来。

    众臣见天启皇帝如此,个个都显出了关注之色。

    孙承宗不由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这才道:“辽东巡抚袁崇焕又来了一道奏疏,他说自建奴人袭了义州卫之后,他立即派了满桂,率一万五千精兵出击,总算……老天保佑,诸将用命,夺回了义州卫,建奴人退去,不过此战,倒是收获极大,斩首七百余,俘了三十二人,不只如此,还斩杀了建奴人的一员偏将。”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轻松之色。

    天启皇帝又道:“袁崇焕总算还有些用,不过他的奏疏的末尾,倒是信心满满,又提起,照这样下去,三年便可平辽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一脸无语状,这袁崇焕,咋就不改改吹牛的毛病呢?

    不过……

    这对于群臣而言,却显然意义不同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即喜出望外地道:“陛下,袁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这些年来,他在辽东劳苦功高,如今又立下新功,还是应该重赏才是,何况击杀建奴偏将,如此身居高位的人物,说是大捷也不为过……”

    崔呈秀对袁崇焕的印象素来很好。

    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掌握着兵部,可是呢,辽东那些骄兵悍将,可是有许多人对他这个兵部尚书不太瞧得起。

    比如那个毛文龙,就一向桀骜不驯,一点没把九千岁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对他。

    而袁崇焕显然就不一样了,袁崇焕一直私下里在走动,虽然不是九千岁的爪牙,却是在宁远城中,高高兴兴地给九千岁修了生祠,还亲自去供奉,而对于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多有一些书信往来,显得很亲昵。

    对崔呈秀来说,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孙承宗去辽东,都督辽东事务!

    以孙承宗的资历,一旦去了辽东,那么兵部就基本上对辽东的事就说不上任何话了。你崔呈秀区区一个兵部尚书,也敢来管我这帝师和内阁大学士,你是老几,给我爬开。

    所以此番袁崇焕获得了大捷,崔呈秀当然大喜过望,他巴不得好好的吹捧袁崇焕一番,最好让袁崇焕成为辽东督师,掌握辽东,那就再没孙承宗什么事了!

    崔呈秀是兵部尚书,他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免要吹捧一番了。

    “袁崇焕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的功劳,辽锦防线,上一次虽说出现了一些纰漏,可毕竟瑕不掩瑜。陛下,袁公大才,也有大功,朝廷理应立即下旨嘉奖。”

    便连礼部尚书刘鸿训也满面红光地道:“袁公熟知兵法,三年平辽,固然是有些信口开河,可正因为有他在,才保了大明的平安啊。”

    这刘鸿训作为礼部尚书,又不是阉党,某种程度,也代表了所有读书人对袁崇焕的看法。

    在读书人的心目中,袁崇焕毕竟还算是自己人,总比那些辽东的丘八们要强,没有袁崇焕在辽东,难道真指望那些丘八吗?

    何况前些日子,张静一因为击溃了一个牛录的建奴而立了大功劳,天启皇帝对他格外的青睐,这让许多人心里颇为不舒服。

    读书人对于厂卫出身的人,向来是警惕的,在他们看来,这张静一未来不过是第二个魏忠贤罢了。

    刘鸿训现在为袁崇焕说话,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借着袁崇焕,来压一压张静一的功劳的意思。

    这时,天启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卿,你怎么看待此事?”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建奴人败退得太快,而且奏报里,既然击杀了六百多人,却只报了斩杀了一个偏将,却没有说……斩杀了牛录,所以……臣以为……这支建奴兵马,绝不是建奴人的主力。”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是明摆着的,偏将是投靠了建奴人的汉人武官,也就是说,这显然是一支建奴的汉军,怎么可能是主力呢?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认为这只是骚扰的军马?”

    “骚扰又不像。”张静一苦笑道:“因为对方显得攻势过于仓促,更多的像是临时集结起来,进攻义州卫,进行报复。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贸然攻击,而袁公组织反击,立即能将他们击退,臣倒是以为……可能是建奴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建奴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的分析,也不禁疑惑起来。

    只是这一番话,在旁人眼里,滋味就不同了。

    不少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张静一。

    他们的眼神大抵是说:你看看,毕竟年轻,容不得人啊,心胸太狭隘了,自己立过军功,对于别人的军功,就各种的诋毁了,搞得好像……那堂堂辽东巡抚,只是击退了一伙老弱病残一样。只许你张静一击的是精锐,人家打的就是残军?

    天启皇帝则是认真地道:“朕觉得……这很有可能,只是……建奴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呢?”

    天启皇帝是喜忧参半。

    倒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立即振振有词道:“陛下,臣倒以为,张千户之言,有失偏颇。袁公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试问这么多年,我大明能击杀对方偏将的,又有多少次?这样的大功劳,朝廷该不吝赏赐,所以……臣以为……陛下应该立即下旨奖掖,切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啊。而至于什么偏师,什么主力……此时怎好下此定论呢?这是厂卫的事,与辽东巡抚衙门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陛下,如此大的功劳,怎好不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可是偏将……”

    天启皇帝皱着眉想了想,最后只好道:“兵部叙功便是,到时拟个章程,呈送到朕这儿来。”

    其实他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现在大臣们都喜不自胜,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大明的将军,不知多少人死在建奴手里,更不知多少人乞降归附于建奴。而今……斩杀了一个偏将……虽是难得,可只这样的战果,便要满朝喜不自胜,反而令朕为之感慨。羞煞人也。”

    他这行为,大抵和坟头蹦迪,不,是人家结婚办喜事的时候跑去吹哀乐差不多。

    众臣心里颇有几分牢骚,便都绷着脸。

    天启皇帝显得很没精神,最后一挥手道:“卿等退下吧。”

    …………

    此时,一艘舰船,已至登州。

    从登州登岸,邓健一行人,已是疲惫不堪。

    可这个时候,他们一点也不敢松懈,依旧马不停蹄地赶路。

    等上岸之后,便立即寻了驿站,拿出自己的印信,而后一路骑行,到了运河。

    运河这里,直接登船,朝着京城进发。

    那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沿途上伤口已渐渐的愈合了。

    这建奴人嘴巴臭,但凡只要有机会,便要破口大骂,于是只好寻了抹布,塞住他的口。

    而那李永芳,当他意识到,自己抵达关内的时候,已是脸色惨然。

    作为天下第一号汉奸,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进了京城,自己将面对什么。

    于是这一路,他都一言不发,犹如活死人一般。

    偶尔……邓健问他一些话,他也只是冷笑不语。

    当然,赶路途中,邓健也没兴趣这个时候撬开他的嘴巴。

    这一路……邓健都很谨慎,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张静一曾吩咐过,一旦拿住了李永芳,不要派人奏报,直接押送进京。

    这样的做法,自然是为了防止情报泄露。

    鬼知道这关内是否有和李永芳有过联络的人,这些人一旦知道李永芳被拿住,只怕早已如热锅的蚂蚁,只怕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李永芳灭口了。

    而这些与李永芳联络的人,极有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也不一定。

    这倒不是说,这些人也已做了汉奸,而是……历来这天下,总有一些身居高位者,难免两头下注的。

    待走了七八天水路之后……邓健一行人终于到了通州,而此时……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

    五章送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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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介绍:
如果一个人不幸回到了天启六年。
此时大厦将倾,阉党横行,百官倾轧,民不聊生。
党争依旧还在持续。
烟雨江南中,才子依旧作乐,佳人们轻歌曼舞。
流民们衣不蔽体,饥饿已至极限。
辽东的后金铁骑已然磨刀霍霍,虎视天下。
而恰在此时,张静一鱼服加身,绣春刀在腰。
他成为了这个时代,以凶残和暴力而闻名天下的锦衣卫校尉。
在这个不讲理的时代,恰恰成为了最不需讲道理的人。锦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