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5 幸好没说出口
姬家的马车在门口缓缓停下,姬无盐转身屈了屈膝,正准备离开,李奕维蓦地唤道,“姬姑娘。”
对方似是错愕,停在下一级台阶上无声回望。
那点错愕并未掩饰,明明白白地向李奕维传递了姬姑娘的疑惑:咱们不就是在老人家面前演演的交情吗,如今这戏都演完了,便也没什么交情了才是。李奕维在那样的眼神里竟然不由得局促起来,他皱了皱眉头,半晌,又唤,“姬姑娘……不知……”
到底“不知”什么,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也很想打破如今这种类似于“粉饰太平”的现象,可这会儿真正儿八经准备开口了,却又似尽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眼底错愕已经消散无痕,表情整理地无懈可击,转了身子含笑看来,问道,“郡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对,就是这种温和从容,有理有据,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若一定要吹毛求疵,那就是她没有行礼——失礼了。
可姬无盐此人,从来都是如此。
就是这种“从来都是如此”才更让人觉得无力,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对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就好像……只有自己局促尴尬于这样的“粉饰太平”似的。这种想法让人煎熬,也让人不愉快,总似提不起劲来。
只是,李奕维犹豫半晌,还是将堵在喉咙里的那些词不成词、句不成句的东西悉数咽回,只道,“没什么。就是想说,外祖母喜欢女孩子,姑娘若是得空,多来白家同她说说话。有你在的时候,她笑得比往日里多得多……只是这些罢了,若是姑娘觉得不便,权当是我多言了。”
“不会。小女与白老夫人甚是投缘,也喜欢和老夫人说话,常来常往并不不便。”她含笑应道,又微微屈膝,“那,小女今日就先回去了。”
李奕维站在原地点点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摆了摆,“姑娘慢走。”
对方便已拾阶而下,直到上了马车离开,也没有再回头往这里看上一眼。
李奕维仍然站在门口的台阶之上,不知道是神游在外还是目送着对方,视线也一直停留在马车离开的方向。小厮低低唤了两声,他才仿若惊醒一般收回了视线,看向身边小厮,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不该回去了吗?郡王爷这是在瞧什么呢,人家姑娘吗?心下虽然诧异好奇,但小厮只低了头问道,“殿下,回吗?”
李奕维又看了眼姬家马车离开的方向,才抖了抖袍角,步下台阶,“回吧。和工部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不好让人久等。”
“是。”您还知道不好让人久等呢?那您还眼巴巴地目送人姑娘,看起来依依不舍的……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个有主的姑娘,宁三爷的人。宁家三爷跟老母鸡护着鸡崽子一样护着的,您敢觊觎着去?
李奕维完全不知道自家这小厮也有这般天马行空的想法。
只是方才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风尘居里的初次相见,那些彼时堵在喉咙口里杂乱无章的字眼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了起来……他想问问,他们之间可还有冰释前嫌的机会?可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问出口呢?大概是当姬无盐带着笑看过来的时候,李奕维下意识里便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想法了吧。
那样的笑容,抿着嘴角眉眼弯弯,只眼底清清冷冷的半分笑意也无,疏离又凉薄。
他便已经知道,哪有什么冰释前嫌的机会?
姬无盐这人啊,看着温和极好说话,有时候就算被冒犯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但其实心里自有一杆秤,清清楚楚记着一笔又一笔的你来我往恩怨得失——很显然,自己的诸多针对和谋划,已经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之内,这恩怨便轻易消不得了。
如今还愿意笑脸相对,只怕已经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了,否则,虽不至于冷脸相待,却也必然敬而远之了。
罢了……原想着往后总要见面,这般总有些尴尬,若能说开了自是最好。若是当真不能,也总好过悬而未决的模样。
许是提到了姬无盐,马车上小厮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口说道,“殿下,方才奴才在白家的时候,听见几个小丫鬟说起这沈家姑娘为何匆匆离开……此事听来有些古怪,遂忍不住同您说说,您正好得闲,听个一嘴儿权当解闷了?”
李奕维靠着马车车壁没说话,只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沈家的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城中闲话的话题一天能换好几个,这个话题也算是过去了,但朝中官员每每说起都是唏嘘,觉得不明白这沈谦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就那晚擅自将上官寿带进陛下寝宫这件事,就注定他在仕途上走不远了,倒不如这个事后辞官归乡,还能落得个爱妻的好名声。
小厮絮絮叨叨说着,李奕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蓦地微微一愣抬眼看去,“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药?”
“就神医的救命药哇!”小厮一头雾水,“这事儿殿下您该是知道的呀?听说那药本是给许四娘送去的,没用上,最后用在了沈姑娘身上。然后还有小丫鬟说,外面现在都在传,这药当初若是给许四娘用了,许四娘兴许就不会没了……还说,这件事起初那沈洛歆是不知道的,说沈姑娘就是知道了这件事后才离开的,本来她都打算跟姬姑娘一道去江南了。”
“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奴才一时间也是一头雾水,是以才想问问殿下。”
李奕维却是靠在车窗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想要冰释前嫌的心思在姬无盐那边只怕更像是个笑话。
幸好……最后也没说出口。
966 决定将你收起来
腊月三十,除夕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寂风就穿着大红色的小袄子踩着新做的漂亮的虎头鞋蹦蹦跳跳地来找姬无盐了,手中抱着同样穿着大红小袄子的猫儿,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两件小袄子是同款,脖子里还都围了一圈雪白的毛领子。
只是姬姑娘显然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她抱着她的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头手朝外头挥了挥,嘟哝着,“去找宁三哥玩儿。”说着,闭着眼继续睡。
寂风没走。
只抱着猫儿安安静静站在姬无盐床边,半点声响也无,没多久,吸了吸鼻子,见没人搭理他,没一会儿又吸了吸鼻子……于是,姬无盐黑着脸坐了起来,看着半点委屈都没有甚至还带了几分狡黠的那张脸,无奈,“跟谁学的呢?”
寂风嘿嘿地笑,将怀里的猫整个儿往前一递,眼神闪烁地顾左而言他,“姑娘姑娘,小鸢的新衣裳,好看吗?是王嬷嬷做的哦,她说寂风长高了,往日里能做两件小袄子的料子,如今只能做一件,正好剩下一小块,给小鸢也做了一件。姑娘姑娘,好看吗?”
“好看。”她伸手接过了小鸢,抱在怀里摸着猫儿脑袋上蓬松温暖的毛发,低头喃喃,“我最近就在想,若是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你会更喜欢被叫作宝儿呢,还是更喜欢被叫作小鸢?”
小猫长大了不少,搁在臂弯里沉了许多,绵绵软软地叫唤了一声,偏着脑袋拱了拱姬无盐的掌心。那一刻,姬无盐竟觉得满足到想要无声喟叹。
她在这里多愁善感,那边寂风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上了姬无盐的床榻,又推着她下了床,抱着挂在屏风上的宽大斗篷,推推搡搡地将甚至还没洗漱的姬无盐推出了门,不由分说拽着她一路到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已经在院子里了,见着姬无盐也没任何意外之色,反倒笑呵呵地招呼着,“知道你这个时辰起不来,这小子心急,一早就巴巴地抱着自己的新衣裳等天亮了,说是要穿给你看。还没洗漱吧,热水都备着呢,悉数完了再来用早膳,然后试试新衣裳……王嬷嬷给你们都做了一件。”
姬无盐正往屋里走,闻言倒是眼神一亮,眯着眼笑问,“我也有?”
“有。不仅是你,阿楚也有,连修远也有……我说修远是要进宫赴宴的,除夕夜宴是大事,通常早早地就要进宫,然后繁文缛节走一遍,基本回来也是子时之后了,可顾不上你个老婆子的新衣裳,她却不听。这好几身衣裳,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夜做出来的……尺寸也问得偷偷摸摸的,说自个儿年纪大了,怕做不好、又怕做出来款式落伍了,就不拿出来了,权当没有这回事……”
说话间,王嬷嬷端着早膳出来,闻言呵呵笑着解释道,“也没熬什么大夜,年纪大了,觉少……左右睡不着,倒不如给孩子们做做衣裳。只是如今手脚慢了,眼神也不如从前,这衣裳上的针脚总不如年轻人做得好了。”
“哪里的话,谁做的衣裳也不如您做的好……只是担心您累着。白日里您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外祖母,晚上还要给咱们做衣裳,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姬无盐挽着她的胳膊撒着娇,伸手去抓热气腾腾的包子,却被王嬷嬷轻轻地打了下手背。
“先去屋里头洗漱,热水备着呢。”王嬷嬷拍了拍姬无盐,才道,“如今没有这样的说法了,但老奴小的时候就听那时候的老人家说过,过年孩子们若是能穿上家中长寿老人亲手做的衣裳,也会长命百岁的。老奴没什么旁的心愿,就盼着你们几个孩子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什么大富大贵都要重要。”
说完,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出口便已经散在了冬日早晨尚且带着霜寒气的冷风里。姬无盐蓦地抬手快速地掠了掠眼角,像是掠过鬓角碎发似的。她很快挤出一个笑容,应道,“好嘞,我去洗漱,然后穿着王嬷嬷做的新衣裳陪外祖母用早膳……”说着转身将手中猫儿搁在了王嬷嬷怀里,脚步略显匆忙地进了屋。
王嬷嬷的那声叹息,她懂。
姐姐的死讯传到云州,初闻噩耗的自己沉浸在悲痛愤怒里无法自拔,唯一的念头就是去东宫、去找李裕齐,去问问他上官鸢到底是怎么死的。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其他人、也不想看到其他人。后来,外祖母说,那段姬无盐自己将自己关起来的时间里,王嬷嬷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
后来,那双眼睛就一直不太好。
姬无盐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眼睛是怎么做出这一身又一身的冬装的。
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传来,再一次打断了姬无盐的思绪,她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果不其然门口探了个脑袋,又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将手中大红色的冬装搁在了一旁软塌上,嘻嘻笑道,“姑娘,衣裳拿来了。王嬷嬷说,知道姑娘是有武功的人,自是比咱们这些个不怕冷一些。不过这里终究比不得江南,所以这衣裳也比姑娘寻常穿的厚实些,您快试试。”
“好。”姬无盐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摸了摸叠地整整齐齐的冬衣,大红色,极抢眼的颜色,她极少穿这么亮的颜色,着实有些不习惯。
寂风已经跑着出去了,门外传来他银铃一般的声音,“好呢!姑娘说喜欢的不得了!王嬷嬷的手艺是咱们家里、哦不、是整个云州、整个江南最好的!”
王嬷嬷被逗得开怀大笑。
姬无盐敛眉看着手底下的冬装,蓦地笑了笑,她低低唤了声“姐姐”,“姐姐。又到除夕了……王嬷嬷给我做了件红衣裳,大红色的,很漂亮。她说希望我长命百岁……你也这么说过。王嬷嬷的眼睛很差了,外祖母说是因为我们差点哭瞎的。对,不仅仅是你,也因为沉湎于痛苦里的我……”
“姐姐,从今天起,我决定将你收起来。像是收起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件宝贝一样,装在匣子里落好锁,珍之重之,却又从不轻易拿出来看上一眼。”
“姐姐,你懂的吧?”
967 木雕的簪子
没多久,寂风就等不及了,在外面扯着嗓子唤着姬无盐。
这小子最近格外粘姬无盐,新鲜的花招更是层出不穷。就譬如方才那般沉默着装委屈吸鼻子的模样,以前是从来不会发生的——小孩子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是最最不愿意用这种“小孩子的伎俩”的。再譬如,之前自己和三哥说话的时候,这小子每每格外乖顺机灵到近乎于古怪地“避嫌”了去,如今却不同,明明困倦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也不肯走。
起初姬无盐也没注意,只以为小孩子偶尔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撒个娇。只是这不顺心的日子长了,姬无盐便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上官楚教的。
宁修远害兄长被祖父追着打了一个时辰,兄长便让寂风过来可劲儿地折腾她。
委实幼稚。
姬无盐一边无奈失笑,一边低着头推门出去,小鸢倏地从王嬷嬷怀里跳下来,撒着脚丫子冲过来。姬无盐弯腰捞起,走到众人眼前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好看吗?”
寂风蹦蹦跳跳地拍手,“好看好看!姑娘最好看了!”
王嬷嬷亦是频频点头,一边欣慰地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眼底却又晶莹闪烁,她背了身抬手擦了擦眼角,才转身说道,“好看。姑娘肌肤白皙,穿红色最是喜庆艳丽,好看得很……”看着长大的孩子,穿着正红色的冬装,又娇嫩又漂亮,竟让人期待起这样好看的小姑娘穿着红嫁衣的模样……该是倾国倾城的模样才是。
“那也是王嬷嬷做得好看。”姬无盐嘿嘿地笑,一边吃早膳一边偏头称谢,“这衣裳我很喜欢,谢谢嬷嬷。只是嬷嬷,往后可不能这般辛劳,便是要做衣裳也急不得,院里多找几个小丫鬟,将伺候的活儿分给她们,您呢,就一边做衣裳一边陪着外祖母说说话就好了。”
“是。”王嬷嬷颔首称是,“等回了江南,老奴就将伺候人的差事交代下去,只专心给姑娘做衣裳。”
老夫人摇头失笑,点点姬无盐,又点点王嬷嬷,“你这一夸她,她的眼睛就更加不要了。往日就是这般,你说一道菜好吃,她就从不假手于人,恨不得天天给你做,本来这眼神不好了,担心自己做不好,收敛了不少,如今你夸她衣裳做得好,她便当真觉得那些个绣娘都没她厉害,就生怕你穿了旁人做的衣裳委屈了你!”
“那的确是好看嘛!”姬无盐嘿嘿地笑,“之前听人说起在遥远海域的那一头,有个擅长做奇巧玩具的国家。兄长说过的,说是有个商人坐了大船出海,花了许多许多年、九死一生带回了许多奇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一种"眼镜",眼神不好的人戴了能很好地视物,待过完年咱们回去,让人好好搜罗搜罗这个商人,给王嬷嬷也买个。”
“那感情好……”
王嬷嬷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奴都这把年纪了,又是个下人,那玩意儿一听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老奴哪能用?使不得使不得……”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顽固不化!”
姬无盐笑嘻嘻地冲着王嬷嬷招手,将怀里一只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压在她掌心里,觉察到对方往后缩的动作,她紧了紧握着的手,才认真说道,“只要是个物件儿,那就是给人用的。你用、还是我用,都是一样的。往年我还小,做事不大喜欢费心思,每年除夕总给你个压岁包,觉得塞地满满当当地就好了。可后来我知道,你都一年又一年攒着,从来也不用。”
王嬷嬷笑容腼腆地有些不好意思,“老奴吃穿都在姬家,平日里的月例银子就够够的,加上老夫人也总有赏赐,老奴花不了那么多……”
“你总自觉是个下人,这一点不管是外祖母还是我,都说服不了你。但你该清楚,在我心里,你是我的长辈……这里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只是我请人打的镯子,刻了您的生辰八字,工匠说如此能保佑您长命百岁。我给银子你总不肯用,如今我送这金镯子,你总该戴着吧?”
王嬷嬷嘴唇都哆嗦,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点头,“戴、戴!老奴天天戴着,睡觉都不摘!今天就戴!”
老夫人揽着寂风坐在那里笑,“也就是这丫头送的……若是我送的,管他是金子银子还是玉器宝石,通通都藏着呢!我就说,年纪一把的人了,如今不用,是想留给谁?”
还能留给谁?
王嬷嬷这辈子都在自己身边伺候着,无子无女,亦无亲眷后辈,她不用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干干净净地留给这个小丫头——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下人,怕自己用过的东西留给主人家不吉利,便只仔细收着,平日里便是摸都不摸一下。
如今看着这一老一少其乐融融的模样,才觉得这老婆子也算没白疼这丫头。
她松开怀里早已跃跃欲试的寂风,小孩子立刻往姬无盐那边冲,扒拉着姬无盐的胳膊讨礼物,“姑娘,那寂风呢?寂风有礼物吗?”
“啊呀!”姬无盐佯装才想起一般,拍了下脑袋,“都怪你!今早急匆匆地将我从被子里拉起来,我把寂风的压岁包给落下了……怎么办呢?”
小孩子明显愣了愣,藏不住心事的脸上表情淡了些,却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摇摇头道无事,又低着头在怀里摩挲了一阵,掏出一个看起来并不精致的木簪子,双手捧到了姬无盐面前,扬着灿烂的笑容献宝似的,“忘了也没事,今晚再给一样的。姑娘,寂风也有准备哟!寂风没有银子,送不了姑娘什么宝贝,就找了一截木头,刻了一支簪子送给姑娘。姑娘,来年也要健健康康的、万事顺意的!”
姬无盐看着捧到了自己面前的那双手,倏地浑身一颤——掌心里、指尖上,遍布细密的小伤口。
而她,竟然此刻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