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4 并非没有心思
“午膳前,宁姨派了车夫过来将他接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了,大概是留在那用了晚膳再回来了……他说他和宁姨成了忘年交。”
老夫人听得哈哈大笑,“他知道什么叫忘年交吗?”宁国公夫人成了他一个小毛孩子的忘年交,这说出去不得吓死人?
姬无盐给老夫人舀了汤才道,“是呀。我也这么问他,他同我说,忘年交就是他忘记宁姨的年纪、宁姨也忘记他的年纪,这样交朋友的方式就叫忘年交,说完他还笑我笨……”说着,低头笑了笑,“年纪不大,歪理倒是不少。”
老夫人却肯定道,“这么解释,也没什么不对的。这孩子机灵着呢,脑子活、嘴巴甜,你小时候可不如他,倒是像阿楚,不管认得的、还是不认得的,没一会儿就能混熟。”
王嬷嬷却皱眉,“姑娘哪里不如了?姑娘脑子也活、嘴巴也甜,可讨喜了!”
“看看、看看,就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如谁谁谁……她家姑娘就是全天下头一份的!”老夫人连连摇头,又道,“你说的那是她现在,她小不点大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点点大的孩子,非要装老成……”
姬无盐含笑听着老夫人细数自己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一边吃着虾,一边回头夸王嬷嬷手艺,“王嬷嬷的手艺愈发精进了,这一手蝴蝶虾旁人可做不出这个味来,就子秋跟着您学了那么久,也就学了个皮毛,还是少了点儿……神韵!”
正准备反驳老夫人的王嬷嬷闻言顿时被扯开了注意力,笑着问道,“那姑娘明日午膳再过来,老奴给您做上?”
“好嘞!明儿多做些,可别让兄长说您偏心了。”
“成!”王嬷嬷似乎略一思索,才痛定思痛、一锤定音。
竟然是犹豫之后才答应的……上官楚无奈摇头,一本正经地起身朝着王嬷嬷作揖,“那就先行谢过嬷嬷了,既然嬷嬷喜欢,明儿我再给嬷嬷带匹料子过来,绝对比云锦丝更好,云锦丝这玩意儿虽然贵,但并不适合老年人,小、无盐她压根儿不会选……”
王嬷嬷吓了一跳,一边要去扶上官楚,一边又要连连摆手,当真是手足无措,“使不得、可使不得!这像什么话,老奴哪能接二连三地收小主子们的礼物,这传出去这老脸都没了……平日里您忙,吃饭又没个定时的,您明日能赶回来用个午膳,老奴就很高兴了!真的,可不能送什么布料!”老人家看起来真的急了。
老夫人也拦着,压了压手,示意上官楚坐下,“好啦好啦,都坐下吃饭!这么多年了,她那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呀,早年我没送过她吗?还不是都藏着、收着不舍得用,全给这小丫头去了?你看着吧,那匹布呀,她现在还会拿出来摸一摸,过几天就给找个箱子压箱底去了。别送了,你要真想对她好,就多回来吃几顿饭。别整日在外头解决了,她总觉得你饥一顿饱一顿的……”
“就是就是……”王嬷嬷颔首附和,“若是有时间,多回来用膳,不仅老奴、老夫人也盼着你们回来呢。做长辈的嘛,总是操心这些事情,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在外头吃苦受委屈,什么时候谈婚论嫁生孩子……如今姑娘的大事算是有着落了,老夫人便总担心着楚公子您……这所谓成家立业,如今您业已立,家该成咯!”
陈淇抓着筷子没怎么吃,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遇着喜欢的菜是可以直接端到跟前大快朵颐的……她安安静静听着,心下却是诧异于这位上官公子竟然至今未曾婚配?
她悄悄拽了拽沈洛歆,沈姑娘正在啃一块鸡肉,那鸡肉连着骨头,有些难啃,她叼着那块肉偏头看向对方,“啊?怎么了?”囫囵着问道,声音不低。
上官楚正耐心“应付”着王嬷嬷的催婚,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过去,倒是微微错愕。沈洛歆并非正统意义上的美人,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相比之下,在她身边的陈淇看起来更符合绝大多数男人对女人的审美和要求,温婉可人,小家碧玉。
可此刻叼着一块鸡肉油手油嘴眼神茫然的小姑娘……说不出的,灵动。
那是……那是灵魂无限饱满的样子。
上官楚微微一怔,抓着筷子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筷子,他很是莫名的又一次想起之前目送宁修远离开时的心情来。那是他第一次忽略掉了金钱带来的喜悦、开始羡慕另一个人的心情。
他摩挲着筷子沉默着看着沈洛歆,念念叨叨的王嬷嬷倏地住了嘴,悄悄地拽了拽老夫人的衣袖,垂在身侧的手朝着沈洛歆的方向指了指……
老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倏地笑了……这次是真的身心愉悦地笑了。阿楚对自己看上的小丫头,似乎也不是全然没有心思嘛!既如此,自己这个做人外祖母的,就要好好谋划谋划了……譬如,明日的戏,是不是该换个曲目了?
沈洛歆全然不知道悄无声息间,自己就成了八卦舆论的中心。她还在震惊于彼时陈淇小心翼翼问她的话,陈小白拽着她的衣袖低声问她,“姬姑娘、姬姑娘真的、真的好说话吗?”
姬姑娘好不好说话暂且不论。
但就这个问题沈洛歆其实已经向陈小白表达过了,只是那时候的陈小白一脸惊恐地连连摇头表示完全不可能,陈小白就是坚信姬无盐就是那个任性的、凶悍的、一言不合就指使手下打人行凶的坏人。
这会儿能这样问已经令人很是诧异了。所以沈洛歆很明确地点头,又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耐心极了。
陈小白又紧了紧筷子,愈发地靠近了沈洛歆,半晌,才低低说了句,“我、我……我有些……”
声音很低,沈洛歆没听清,便也偏头过去。
另一边,上官楚拉着脸收回目光,暗暗冷哼,这俩人没事凑那么近作甚?上一回也是,勾肩搭背的……
815 您最好说的真是蝴蝶虾……
“我有些羡慕。”
这是陈淇对沈洛歆说的话,羡慕谁?显然是姬无盐。沈洛歆没有问为什么,在听清楚这句话之后,先是微微的错愕,然后便是了然,她笑,“是啊,我也是……挺羡慕的。”
见过了姬无盐,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女子,生来就是尊贵无匹的命数,她有漂亮的脸蛋、有优渥的家境、还有义无反顾支持她、宠爱她的家人,她还有门当户对同样出色、同样将她捧在掌心的对象,她拥有无数女子求而不得的一切。
沈洛歆啃完鸡骨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然后“啪”的一声,拍上陈淇肩膀,哥俩好地低声说道,“当然……陈小白,我最羡慕的,还是她能够拥有我这样的朋友!”说完,哈哈笑着,笑声郎朗。
陈淇微微一愣,桌上几人已经齐齐看来,沈洛歆也浑然不在意,她嘿嘿笑着,反而大声问姬无盐,“姬无盐你说,你拥有我这样的朋友、知己、姐妹,是不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她声音很大,理直气壮极了,俨然有一种“但凡你说一个‘不’字我就掀了这桌子”的霸气感,陈淇都惊呆了,搁了筷子的手在桌子底下紧张地攥在了一起。
连呼吸都敛着。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到底在聊什么,但姬无盐还是很配合地颔首,“是,令人羡慕……我也甚是庆幸。”这自然也是实话,姬无盐说着这话的样子,温和又柔软。
沈洛歆开心地笑,又拍陈淇肩膀,“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得意得像献宝的孩子似的。
陈淇低着头脑袋都快要埋到胸口里去了,只余通红的耳朵尖留在外头,半晌,低声嗫嚅,“我、我……我不叫陈小白……”
她紧张了这么久,就为了当众告诉沈洛歆自己不叫“陈小白”,母亲说过的,和长辈一起吃饭的时候,长辈不曾问话,小辈就不能主动开口,在这里似乎不同,但她还是觉得紧张犹豫到面红耳赤才说出口。
沈洛歆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知道呀!可是我觉得很好听啊!也很可爱啊。”
可爱……小白兔陈淇讷讷看向对方,半晌红着脸抿了抿嘴,“哦……”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可爱……
小姑娘很是乖巧听话的额样子,还有几分唯唯诺诺的无奈。老夫人在旁瞧着有趣,她喜欢小姑娘,喜欢每一个不同的小姑娘,安静的、活泼的,天真的、老成的,就像是花园里的花儿,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如此才显得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她转身同王嬷嬷打趣道,“这几个小姑娘,倒都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坐在一起煞是好看,委实难得……瞧着总让我想起咱们年轻的时候,有青春、有活力……”
“可不……”王嬷嬷也笑,只是这会儿她并未关注陈淇,她的注意力都在沈洛歆身上,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是真好,心地好、脾气好、孝顺又聪明,若是真能嫁给楚公子自是最好的,毕竟,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姑娘,都极喜欢这位沈姑娘。
姑娘平日里在云州,其实并无往来亲密的闺中蜜友,毕竟姑娘的身份敏感不好被人察觉,是以这些年总深居简出,除了鸢姑娘和古家公子之外,也就是府里的这些个下人了,如今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说实话,她和老夫人都很是欣慰,觉得姑娘愈发像一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沈洛歆笑道,“您也还年轻呢……哪里就到了感慨年龄的时候了?只要心态年轻着,咱们就永远年轻!”大抵是席间喝了两口酒,她比平日里更活跃些,说话也大声,看起来颇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感。
上官楚眉头微蹙,见她杯中已经没有酒了,便也没再开口,低头自顾自吃着饭。
自那日他要求沈洛歆亲自来还帕子之后,他俩便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了。偶尔想起,回府的时候饶了路,状似无意间经过她的院子,却瞧见了陌生的小丫鬟,说是这两日沈姑娘都在陈家的院子里,大抵要到夜间才回。于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处,就见着她同陈家的丫头调笑嬉闹,对方满脸羞红慌不择路,她倒好,混不吝得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今日回府早,入府便听说陈家众人都在外祖母院里用晚膳,原不想来的,但想着她也在,寻着机会为那日的事情解释一二,也是好的。没成想,自始至终这俩小姑娘腻腻歪歪脑袋都黏在一起了似的,哪里有旁人插话的份?和小宁在一起也不见如此,这陈家女就这般的好?往日跟自己身后的时候也不这般,虽也跳脱,但好歹乖巧伶俐,学什么都认真,哪似此刻……心下不太是滋味,他便懒得再看,眼不见心不烦,只闷头扒饭。
连场面敷衍都懒得应付,显得很沉默低落。
他鲜少这般,即便列于席间不多话,却也总喜欢坐在一旁老神在在看着所有人谈天说地,有种无声无息掌控全场的气势。
老夫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往他碗里夹了只蝴蝶虾,意味深长对上对方看来的视线,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还是年轻好呀!青春、朝气,还有欲言又止与……百转千回。不像老婆子我,看着日升数着花落,每一天都差不多……和你们比,委实无趣多了。”
上官楚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念着,“您想什么呢……”
老夫人挑眉,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想什么呀!这不瞧你当真一只虾也不吃,就给你夹一个……有些东西呀,别一味退让,你这性子,在外雷厉风行的,一到家里就习惯性地一让再让、不争不抢……这样不好。有些东西既然喜欢,偶尔争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瞅我作甚?哦,我说的是这盘蝴蝶虾……没说旁的什么人啊事啊的……”
上官楚:您最好说的真是蝴蝶虾……
816 误会升级
一个压着声音意图息事宁人,一个却生怕对面某个小姑娘听不到似的,脖子都伸老长,就恨不得点一下沈洛歆的名字了。
陈家人除了陈老都是不明就里的,何况第一次和长辈一起用餐总是拘束,只规规矩矩地吃、安安静静地听着,冷不丁听见老夫人这般说,虽觉得此话有理,但却又觉得说不出地古怪——一盘虾,还要争抢?这姬姑娘到底是有多喜欢蝴蝶虾呀?这般想着,这筷子便愈发不敢往那盘子里头伸了。
老夫人的意有所指,姬无盐自然是听懂了。
她是知道沈洛歆心思的,但她总觉得兄长似乎并无此意,便也不愿存心撮合——何况兄长虽好,那是因为作为兄长。若是作为夫君的话,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太忙,忙起来见一面都难,委实算不得什么好夫君。是以她只笑嘻嘻地夹了个蝴蝶虾搁在老夫人碗里,佯装未曾听懂般笑着说道,“不用抢……一大盘呢,您也吃……”
这插科打诨的小丫头!
老夫人瞪她一眼,到底是将碗里的虾吃了,才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到了我这年纪呀,不过是吃一顿晚膳的功夫,竟有些困乏了。罢了罢了,我先去歇息了,强撑着坐在这里也是扫你们兴致,你们慢慢吃、好好玩,不妨事的。”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老夫人摆摆手,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上官楚,“吃完饭,你把姑娘们都安安全全送回院子去,可明白?”
……同一个屋檐下,不过是饭后走几步消消食的距离,还用送回去?虽然心下这般腹诽,上官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是,孙儿晓得。您早些歇息。”他对这位外祖母有种早已镌刻进了血脉里的恭顺。他目送着老夫人进了屋,才转身坐下,招呼着众人落座吃饭。
低头时见着碗里外祖母夹的那只虾,微微一愣,到底是摇头笑了笑,夹起来吃了。
老夫人虽说着让大家“慢慢吃、好好玩”,但到底是在长辈院里,长辈又回屋休息去了,这院中气氛比之方才反倒安静了许多,沈洛歆也不说话了,只又倒了杯酒喝着。上官楚不清楚她的酒量,原是要拦着的,被姬无盐拉住了。
“无妨。”姬无盐摇摇头,声音压得低,“他们累了好几天了,下午睡了半天,心上挂着事的话,晚上怕是歇息不好,倒不如喝些酒,助助眠。”
姬无盐说的自然是指疫病药方的事情,上官楚却是听岔了,以为姬无盐是暗指自己之前的那件事,淡淡哼了哼,“她心上能挂着什么事?我瞧着她这几日跟人陈姑娘很是要好,已经形影不离了,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上官楚很少这么明显地阴阳怪气。
姬无盐吃饱了,搁下筷子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一眼上官楚:兄长……不对劲啊。吃味?可人陈淇是个姑娘家,上官楚何至于幼稚到连姑娘家走得近些都吃味?她接过子秋递过来的茶杯,若有所思摩挲半晌,倏地笑了笑,转首看向陈崧,“陈老也吃酒了?”
陈崧点点头,“嗯,不多,才半杯。”
姬无盐又问陈太医,“陈太医呢?喝点儿酒?”
陈太医连连摆手,笑着解释道,“不不不……在下滴酒不沾,沾不得、沾不得,别人是一杯倒,在下是一口就醉,这会儿闻着这酒味都恍惚了……哈哈,丢人、丢人。”
“陈太医还待回府?”姬无盐又问,笑地温和从容,只上官楚总觉得这小丫头眼底神情古怪透着算计,像只小狐狸。
陈太医应是,“要的,明日要点卯,从在下家中过去近一些。”
姬无盐又问,“那一诺兄和陈淇姑娘呢?”
陈淇自然是不会回答的,她悄悄看了眼姬无盐又极快地收回目光。陈一诺回答道,“在下和淇淇今夜就住在府上,叨扰姬姑娘了。”
姬无盐很明显地笑了笑,“无妨,算不得叨扰。既如此,待会儿我送陈老回院子,正好顺道送陈太医出府,一诺兄就带着陈淇姑娘一道回去,至于洛歆……就麻烦兄长代为送一送了。”眼底映着院中石灯笼的光,暗芒狡黠。
明明可以互换的,她却这般安排,这用意委实太明显了。上官楚捏了捏眉心,却没拒绝,他的确有些话要说,正好……
却听沈洛歆连连拒绝,“不必了,我又算不得是客人,你这地儿我摸黑都能走……再说,我和陈老住得近,我同他一道回去,你直接送陈太医就好了,天色也不早了,自个儿也早些歇息。”
说得义正辞严,只眼神慌乱又闪躲,看天看地就是不往姬无盐那处看——主要是不愿意往上官楚那边看。
她……到底是有些怨的,为着对方误会是自己将帕子送给白雪,又是怯的,为着自己白白拿了一匹云锦丝,她都想好了,待得成衣制出来,她便将银子结清了,毕竟这非亲非故的,她实在不好意思白拿这么贵的东西。
听她拒绝,上官楚目色微冷,嘴角压了压,只道,“老人家交代的,总要顺了她的心意。何况,我瞧着你方才喝了不少酒,待会儿酒意上来,摸黑认不清路也是可能的,这万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睡了一晚上,染了风寒,又要好一番折腾。”
原是关心的话,只是冷着脸说出来,便多了几分斥责的意味。
加之之前也是因为自己病了才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这话在沈洛歆听来就更加不一样了,心下又是委屈又是气恼,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到陌生,周遭多多少少带了些探究、或者关心的视线更似一根根尖刺扎在自己身上。
她倏地起身,咬着嘴唇的表情在黯淡的夜色里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她看向姬无盐,低低道了句,“我吃好了,先走了。”说完,丢下一院子的人离席而去。
像是落荒而逃。
817 你当真要如此生分?
众人面面相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姑娘家愤然离席,似乎和上官楚说了那句话有关,那句话听着似是关心,但又的确生硬极了,只是沈姑娘并非那般脾气冲撞之人……一时间心下揣测,便愈发不敢多言。
屋子里,一直躲在窗户后面看着院中情况的老夫人几乎被气得脑仁疼,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个平时精明得跟个算盘珠子成精似的、偏偏这个时候又笨得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子吊起来打一顿然后塞回他娘亲的肚子里头去!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姬无盐也气,见着仍然稳稳坐着不动如山的上官楚,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打上他胳膊,呵斥道,“还不去追?”
上官楚偏头斜睨她,“追了作甚?她又不是不认路。再说……人家说了不用送。”
众人有心相劝,可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毕竟不知事情原委,便不清楚以什么身份劝着。只陈太医在旁笑呵呵劝着,“无妨的、无妨的……”一边劝着,一边自己都觉得不合适,毕竟自己也不是沈姑娘什么人,故而悻悻住了嘴。
姬无盐眉眼弯弯笑了笑,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倏地拧上了上官楚的胳膊,咬着后牙槽低声警告,“还不去?下回外祖母再怪罪你什么,我可不替你挡着了!”
倒不是担心外祖母如何怪罪,反而是害怕这丫头同自己置气。上官楚轻叹一声,朝着众人点点头,起身离席。
气氛有些微妙。
姬无盐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剩下的人继续用膳,陈家两位年轻人明显拘束一些,都搁了碗筷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陈太医是个相对周全一些的,即便此刻明显没什么心思继续吃,却还是继续扒拉了两口,缓和了下气氛。只陈老仍自在,该吃吃、该喝喝。
……
沈洛歆吃了些酒,她酒量不是很好,但这些酒倒也不至于就醉了,只走了一会儿觉得脑袋里热烘烘的,正好途径后花园人工湖边,晚风一吹,只觉得通体舒畅,索性便寻了块大石头坐了,无所事事地发了一会儿呆。
没多久,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她也没在意,那脚步却在她身后停了,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不用转身沈洛歆就能猜到身后站着的是谁。对方安安静静站她身后,没说话,沈洛歆却忍不住,没好气地问道,“上官公子过来作甚?”
甚是阴阳怪气的称呼。
上官楚摸了摸鼻子,咳了声,才有些干巴巴地说道,“送你回去。”
她没动,只随手往后摆摆,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不用送,我酒量好得很……只这几口酒完全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路,你走吧,我吹会儿风就回去。”
上官楚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在原地站着,一声不吭。
暗色的阴影打下来,半边身子打在沈洛歆身上,半边身在身旁地面上,影影绰绰的,看起来有种亲密与暧昧,搅得人心头烦乱,脑子里愈发一阵阵地发热。
沈洛歆看着那影子,倏地回头,呵斥,“都说了不用你送!你还杵在这里作甚?如今老夫人不在,你也不用因为她的叮嘱非要送我回去,何况她只说了让你送姑娘们回去,没让你送我回去,陈淇、无盐,不都是姑娘们吗,你去送她们呀!”
上官楚垂眸看着她明显有些失控的表情,微微愣了愣,她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就算最初跟在自己身后被自己压榨、指责、呵斥笨手笨脚的,她也只一一受着,绵软可欺的样子。上官楚抿了抿嘴,直言道,“她们不用我负责,我只需负责你。”
“噗通……”沈洛歆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得跳了一下,撞得肋骨都生疼。
“我只需负责你”……这话入耳何其暧昧?可理智又告诉自己,对方的意思不过是今晚他只需要负责将自己送回去就成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多余的意思在里头。可是,月色黯淡,那人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看起来是那么的……
温柔和亲密。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上官楚的这张脸太优秀了,她会欣赏、会喜欢,完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可若当真能止于此处该多好……
她低着头,苦笑爬上嘴角,垂眸看着落在身旁的影子,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上官公子还是请回吧,我真的没事,丢不了,就是吹会儿风去去酒味……你也知道,我如今院里换了个丫鬟,那丫鬟念念叨叨的烦得很,我歇会儿自己回。您回去吧,权当送过了。”
上官公子?
您?
这是要同自己形同陌路了?上官楚眉梢微挑,看着情绪异常的沈洛歆,低头笑了笑,才解释道,“我没有说那帕子是你送给那丫鬟的,更没有因此而怪罪你的意思。听说你为此生气动怒觉得委屈,是我有失考虑了,在这里同你道歉,你就……别躲着我了,也别同我置气了。”
沈洛歆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彻底乱了,这会儿似是又漏了一拍,她攥了攥指尖,仍没抬头,只道,“我没置气。当日无盐觉得我生气,带我去了你铺子里拿了匹云锦丝,我后来想想委实不合适,待衣裳做完,我会付钱的。”
上官楚微微蹙眉,心下已有些不快,“我何时要你付钱了?我缺那点儿银子吗?沈洛歆,你当真要如此生分?”
“原……就该是生分的。”她低声说道,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上官楚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但他实在不愿和一个吃了酒闹脾气的小丫头争执,小宁喝多了也闹,有一回喝多了,缠着自己要上房看月亮,只她实在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子,看着看着便觉得乏味,非要揭瓦……至今为止,自己小胳膊上还有一道陈年旧伤,当时为了拦着她留下的……牙印。
虽然,最后也没拦住。
是以,上官楚仍然下意识以为,今夜沈洛歆的反常也是因为喝多了,便只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喝多了。”
熟料,对方倏得回头瞪来,“上官楚!你管我干吗?!”
818 我对你动过心
回过头来的姑娘,面色微红,瞳仁却黑,因着愤怒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只眼底眸色微微颤抖,像是压抑着什么。
上官楚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打了个措手不及,竟难得出现了鲜少的呆愣反应,站在那里没说话,只微微蹙着眉头,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
无理取闹……沈洛歆偏着头仰面看他,低低笑了笑,唤道,“上官楚,你还站在这里作甚?就因为是老夫人交代的,你便这般来找我、坚持要送我回去,觉得这是你的责任?老夫人的用意,想来你是知道的,她想要撮合咱们两个,上官楚……你这么听话,难道还真要因为老夫人的吩咐娶我为妻?”
她偏着头笑着,笑容有种桀骜和逞强,又像是某种挑衅。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全身都用力、连呼吸都疼痛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他点头说是,还是他否认说不是。
等待把时间拉得格外漫长,她维持着快要僵硬的笑容,等他摇头或者点头。可到底是什么都没有等到,垂眸看着自己的男人,月色下的脸看起来完美到令人扼腕叹息,只那眸色却冷静到近乎于无情,微微蹙着眉头,他说,“你醉了。”
“我没醉!”她倏地起身,仰面朝着他吼,唾沫星子都能喷到对方脸上去,沈洛歆却浑然不觉,彼时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对方冷若冰霜的眸子里轰然决堤,瞬间将她淹没。她压着嘴角,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她轻声说道,“上官楚,你长了这张的一张脸……就没有被姑娘家追求过吗?”
他说,“有。”
想了想,又补充道,“早些年有,后来大抵是我身边常年没有女子,就有些好男风的传闻传出去,越传越像那么回事,渐渐的就少了。再者,我经商时的那些手段,也让人有些……望而生畏,也就没有姑娘家敢接近我了。”
即便被沈洛歆一再呵斥,他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沈洛歆收回目光,低着头苦笑,瞧……这样的男人,长得好看、有钱、情绪稳定、有绅士风度,任何一个姑娘对他动心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吗?自己又不是什么封心绝情之人……
“上官楚。”她唤,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很无力、很挫败,“我同你说,往后啊,若是无意……便不要同姑娘家走得过于亲近,免得让人看着你这张脸误会了什么……”若单纯只是误会倒还好,偏偏,自己便纵容了这误会在心里愈演愈烈而浑然不觉。
上官楚微微一愣,错愕看去——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小丫头对自己……虽知外祖母有心乱点鸳鸯谱,但这些年外祖母乱点的鸳鸯谱委实不少,但凡她自己觉得喜欢的姑娘,都免不了旁敲侧击地努力一番,自己早已司空见惯。
可他忘了,这些试探和示好,对这个小姑娘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原就该想到的,就算性子大大咧咧同沈洛歆一般的姑娘,但骨子里仍然是循规蹈矩的小丫头,听了外祖母那些试探的胡话又不知如何开口拒绝,加之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便觉得终生已定。他站在那里,想法俨然已经天马行空,宁可相信沈洛歆是被人蛊惑,也不愿意相信沈洛歆真的喜欢上了自己,毕竟,自己往日对她,委实算不上好……
若是换了旁人,他大可以和之前一般一走了之,可这是沈洛歆——小宁的朋友,自己若是不说清楚,小宁怕是能掀了自己的头盖骨。
他轻轻叹了一声,半晌才道,“若是那些闲言碎语,你不必在意,我可以替你澄清的。若是你不喜外祖母那些旁敲侧击的言语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应付,我也会去说……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是以这话听起来比平日里还要苦口婆心一些,也少了几分不羁与风流,像个老父亲似的。
沈洛歆愣愣抬头看他,不可置信到瞠目结舌……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表情,微微皱着眉峰,有些意外、有些不解,还有些自以为是的了然。
大抵是月色太美,又或者是酒精上头,沈洛歆眉梢微挑,侧目看他,笑意盎然眼波流转的模样多了几分女子成熟的媚态。她说,“上官楚,你到底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你我认识这些时日,你竟还觉得我沈洛歆是受旁人言语轻易左右的人?上官楚,你且听好了,我……沈洛歆,就是对你,动过心。”
她说,动过心,而非动心了。说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孬种!借着酒劲都不敢说实话。
上官楚愣在那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低低道了句,“我……我不知道。”
“沈洛歆,我真的不知道。”他再一次重申,比之前更加笃定、更加认真的样子。
沈洛歆看着他认真到就差对天发誓的模样,倏地笑了笑,“能让上官公子哑口无言的人……想来也是少数。你放心,我只是动过心,如今却是没有那心思了……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沈洛歆,并不是住在此处就能成为千金大小姐的,我自己的家,不过就同如今我住的那院子差不多,没有丫鬟,只有我和许四娘相依为命……而你上官楚,富甲一方、富可敌国,寂风说过,云州的家比这里还要大得多的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上官楚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疼,这小丫头吃了酒怎么这么胡言乱语,他认认真真说道,“你是小宁最好的朋友,对我来说你跟她一样,是我的妹妹,但你跟她又不同,你跟着我学生意,咱们更像是师徒。我从来没有半点看轻你的意思。”
“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看轻你。”他补充道。
师徒……沈洛歆站在湖边,吹着晚风,看着水面波光潋滟,半晌,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我困了,回去了……你别跟着我。”
819 谈婚论嫁的对象
晚风徐徐,沁凉入骨。
沈洛歆自顾自转身往回走,却又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了两步,身后脚步声传来。她停,对方也停,她走,对方也走,落后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却也固执坚持,就这么一声不吭跟在后头,以一种护送的方式。
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沉默、又尴尬。
这晚风一吹,酒劲散了些,沈洛歆一边走一边低头苦笑,只觉得方才的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着人表白了?两世为人还是头一遭,果然美色误人……她心下懊恼,便愈发不知道如何面对上官楚,但也清楚纵然自己站在这里同他发脾气说难听的话让他滚蛋,只怕对方也不会离开。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明明并非好脾气的一个人,可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情,便是如何“委屈”都无妨的。又或者,他似乎并不觉得“委屈”。相比之下,此刻的自己才像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幼稚极了。似乎在情绪一途上,上官楚天生就比旁人更加迟钝,兴许,他的所有情绪都搁在了生意上?
这也是沈洛歆今晚刚刚发现的,他坐在那里,旁人如何说笑玩闹,他都只是懒洋洋地笑着,并无情绪的起伏,仿佛那笑也不过是礼貌使然。
这样的一个人……真难想象他为了另一个人乱了方寸的模样。
“上官楚。”她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低声唤道。
身后脚步乱了一步,身影近了些,拉近了距离,却仍落后小半步的样子,然后上官楚才淡淡应了声,“嗯,怎么了?”言语温吞,听起来很是耐心,比平日里更加耐心些。就好像方才的矛盾、争执并不曾发生似的。
可是……它明明就存在的。
“你……”沈洛歆垂眸看着脚尖之前的方寸之间,抿了抿嘴角才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某一个女子,就、就是有没有对一个姑娘家起过爱慕的心思,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起了想要同她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心思?”
他们从未聊过这样的话题,骤然出口便已经后悔了,局促间,她甚至向他解释了何为“喜欢”……毕竟,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像是染不了半分情情爱爱的样子。
身后脚步依旧,只是没有回答。
半晌,那人才低低应了声,“嗯。”
极轻极浅的一个发音,散在风中隐隐约约,入耳竟似错觉,沈洛歆却是无端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说不上来此刻的情绪,她兀自走了两步,没忍住,又问,“那……后来呢?”
身后脚步已经恢复如常,声音温缓散在风里,有种娓娓道来的怅惘,“她是祖父得了我的应允之后,亲自去说的媒。挺漂亮一姑娘,性格也温婉,是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如你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是应允,数面之后便已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书香世家,家教甚严,纵然与我在外约见,也是自家马车来去,而我彼时也忙,次次仓促离场,她从不抱怨只说理解男儿当志在天下……可就在某一次回家途中被人劫持,自此之后,我便再不曾见过她。”
心下一颤。
沈洛歆倏地回头看去,上官楚只落后半步,察觉时收腿已经来不及,沈洛歆抬着的额头直直撞上对方下颌,生疼。她却顾不得那疼痛,只跌后半步,颤声问道,“何人……”
“彼时年少气盛,做生意的时候树敌不少,这才动用了各方关系雇到了庆山。只是,护得了自己,却护不住别人……姑娘家只是同我见了几次面,加之一些流言,便遭此横祸,那下回呢,又当是谁?妻儿?家眷?”他看向沈洛歆被撞的额头,本要问一句疼不疼,想起对方之前所言,又生生咽下,才道,“至此,我再无心婚事。”
即便如今,他确已经有实力能够护住身边人,却也总习惯性地忐忑不安只怕有所疏漏。
那段过往,终于成了他整个人生里挥之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他低着眉眼斟酌半晌,话既说到了此处,倒不如借此机会说个清楚明白,毕竟,这样话题本就敏感,往后怕是再不会提起。他说,“沈洛歆……我并非觉得你我身份悬殊,亦不曾看轻你半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这世间各行各业更没有贵贱之分,你很好,比很多天之娇女都要好。”
“不过是醉话,当不得真。”沈洛歆这般说着,低低笑了笑,才转身继续往回走,沉默的天地间,只有两人同频的脚步声……道路的尽头很快出现在了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身后之人也不催促,耐心极好地仍然保持同频,只仍然不说话。今日才发现,这个人也有笨嘴笨舌的一幕,方才认真解释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像个……毛头小子。
也是有趣。
只是……纵然说着没有贵贱之分,可同他谈婚论嫁的那位姑娘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他字字句句间看重的也仍然是她的温婉包容,不是吗?
心下苦涩,嘴角轻抿,迟疑着跨进门槛,想转身故作轻松地道一句“慢走,早些歇息”,就如同普通的朋友一般。可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对方已经唤道,“沈洛歆……”
她偏头看去,心跳很不争气地加快了。
他说,“彼时此事发生地仓促,为了那姑娘名誉,此事我瞒得紧,云州那边更是半点消息不曾听说,我同外祖母说的是,那姑娘家觉得我一心忙着事业,顾不得她,对我诸多抱怨才无疾而终的。你莫要说漏了嘴。”
沈洛歆微微一愣,这话的意思是……
“那姑娘……”还活着?
大抵是月色正浓,平日里层层锁着的心事总更容易说出来。上官楚点点头,如实相告,“疯了……我原是坚定要娶的,毕竟是受我连累。可对方亦是名贵清流,傲骨铮铮,只道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养在自个儿府里才更安心。我每年托祖父送去一笔银钱,他们从未接受,只说这婚事终究未成,两家人无亲无故的,于礼不合。”
820 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冬日夜,晚风甚凉。
站在门口听着意中人诉说关于他心底的那个姑娘的往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沈洛歆觉得,这感受甚是微妙,一定要用一个词汇来描述的话,那便是五味杂陈。
特别是你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取代她在他心底的位置,你更清楚自己不仅取代不了,甚至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沈洛歆还是能够从对方的表达里依稀看到那样一个姑娘,她身上有种江南水乡的温柔,也有文人镌刻进了骨血里的骄傲清骨,不强势、不攀附,柔软,却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自尊,亦自爱。难怪年轻气盛时的上官楚都甘为裙下之臣。
可这样一个姑娘,那一身清骨因着一场意外被一根根地抽离、碾碎……
于是,她碎了,她疯了,她为了忘掉那段灵魂都破碎的经历,将自己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之前。
突然的,沈洛歆就明白了上官楚这些年坚持孤身一人的真正原因。
那一天被劫持、被重伤、被碾碎的不仅仅是那个姑娘,还有上官楚……上官楚将他自己囚禁在了那一天之后,画地为牢。他的那道伤口从未愈合,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在重新被撕裂、被碾碎,早已血肉模糊。
院中灯火摇曳,隐隐绰绰间,自己的影子打在对方身上,她看着光影的交织,低低应了声“好”,又道,“你放心。今晚你说的所有话……今夜过后,我都会忘记的。”
“多谢。”他点头,又抬了抬下颌,温柔笑道,“进去吧,早些歇息。”言语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随意不羁,多了些把握得很好的关心和距离。
这态度到底是……不同了。
沈洛歆心下泛苦,只颔首道好,“慢走。”说完,微微施礼,就当先转身入内。
走了几步,落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她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随后便是摇头苦笑——便是挺直了脊背学着人提着裙摆走着小步又如何?还能真的成了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不成?再说,江南的大小姐还不够多吗?这些年,到底只有一个姑娘让他一眼便起了想要与之成亲的念头啊!
自己再如何碾碎了骨头重塑了自己,那也不过就是一个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倒不如,就这么将对方留在今夜吧,同那些心思、同那些故事,一起捆一捆,收拾收拾,留在过去的岁月里!
心下既有了决定,她停下脚步,仰面看了看夜色郎朗,倏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背对着门口挥了挥手,三两步跨上台阶,对着听到动静赶出来的心月吩咐道,“去,给姑娘我打洗澡水来!”
她叫沈洛歆,也只是沈洛歆,一个两世为人仍然混不吝、如何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千金小姐那一套的泼皮猴子!
“姑娘喝酒了?”心月问她,“可要熬点醒酒汤?”
她大手一挥,“不必!姑娘我酒量好!清醒得很!”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上官楚愿意画地为牢,沈洛歆却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在任何地方,就算是心动过的男人,也不行。
心月蹙眉打量着沈洛歆,半晌,仍是担心,“姑娘……您看起来,像是醉了……”这般兴奋的样子,可不就是喝醉了嘛,哪有正常人这般大半夜手舞足蹈的?
“我没醉!”
“听说……喝醉了的人都不承认自己醉了……”
“快去打洗澡水!”她嚷嚷,气势汹汹却又极尽轻柔地一巴掌落在对方脑门,顺手大力揉了揉心月的头发,一边催促着,一边走进屋子。只错身之际,嘴角却是倏地落下,表情落寞颓丧——有些事,理智告诉自己该往哪里走,可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自己朝着反方向拉扯,整个人在这样的拉扯之中疲惫、煎熬、疼痛。
那些实打实的难过,从来不会因为你多了几分理智就能减轻分毫。
她进了屋,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了窗户看出去,正好看到那人微微垂着眉眼背手离开的样子,月色打在他身上,像是笼了层银质的轻纱,让他愈发有种遥不可及的清冷感。
真的很想要看一看啊,看一看上官楚对着心仪的那个人柔软下来的模样……
……
姬无盐洗漱完毕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就见着宁修远坐在窗边随手翻着小几上的一本册子,她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是这两日自己还未看完的账册,遂问他,“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搁下手中账册,宁修远甚是熟稔地从姬无盐手中接了帕子,将她按在椅子里帮她擦头发,笑道,“母亲最近结交了一位小友,今日在府上款待这位小友,这不,小友年纪小,深夜一个人回来母亲不放心,于是安排了我将他送回来……正好,我也想着来看看你。听说,前几日你去楚兄铺子里拿了两匹云锦?”
“可不。”姬无盐指指那册子,“他小心眼呢,就拿了两匹布罢了,给我送来好几本账册,说这些铺子在我名下的,让我自己打理……我看了两日了,还没看完……你如何晓得?”
姬无盐偏头看他,宁修远又将她脑袋拍回去,“别动……别扯到了。前两日偶遇到了,他提起此事,账册还有多少没看的,待会儿交给我,我带回去帮你看。”
“你不是忙?”
“无妨,夜间还能看看,在宫里的时候也不需要一直守在陛下身边,正好在偏殿候着的时候也无事可做,正好帮你看账簿。”
姬无盐自然欣然应允,不过仍然叮嘱道,“账簿不急的,估摸着兄长心里都有数,这账簿看不看的影响都不大,说白了就是我拿走了他两匹布,给我找事儿做呢!我明明是帮他哄着洛歆,偏他恩将仇报。”
小姑娘说完,淡哼,一脸“我都不想同他计较”的表情,又娇又傲,铜镜里看过去,灵动又可爱。
821 本公子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宁修远手中动作认真熟练,并不会扯到她的头发,闻言也只温柔笑笑,“他们俩的事,你也别往里头掺和太过,让他们自己相处便好。外祖母同你都很喜欢沈姑娘,楚兄就算无意,也总不好冷脸拒绝,但若当真如此的话,对沈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姬无盐抬眼看着铜镜里的宁修远,男人低着眉眼看不到表情,只双手捧着自己发丝的模样像是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似的。她眉眼弯弯,点头称是,“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自家小姑娘这一点格外好,听得进话,不管这话有无道理,她都不会急于否定。宁修远以指代梳捋顺了她的发丝,才好奇问道,“江南民风相对开放,文人墨客皆喜流连茶馆酒肆吟诗作对听曲,许多名流之士亦是名伶座上宾,这楚兄这些年当真就没个……红颜知己什么的?”
这人……这叫什么话?姬无盐抬眼瞪他,“那宁三爷这些年也没个红颜知己?”
宁修远笑道,“我不如楚兄俊美无俦,更不似楚兄富甲一方,加之我又是出了名的冷心绝情,自是没有什么名伶愿意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姬无盐挑眉看他,促狭提醒,“名伶没有,小郡主有呀!”
小丫头一脸吃味的表情,宁修远揉揉她的发顶,“本公子对小郡主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毕竟,本公子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口头打趣的婚约罢了,压根儿没人当真。再说,他宁修远何时是由着一道指腹为婚的婚约左右得了的?说到这里,姬无盐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早些年祖父倒是替兄长说过一门亲事的。对方也是潭州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清贵门庭,长辈们对兄长倒是挺满意的,都快要谈婚论嫁了,可人姑娘不乐意,说兄长整日里只知道做生意,好几回同她一道吃饭也是匆匆离席,实非良人模样。后来这婚事就不了了之了,也是可惜。”
宁修远点点头,这认钱不认人的作风倒的确很像上官楚做得出来的。
毕竟,那厮前一刻还能为了一万两为自己端茶递水,转眼听说自己不认五千两,瞬间跳起来从自己手里夺茶杯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手中发丝干了大半,他便搁了帕子,只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是以我才劝你,这两个人的事情啊,莫要掺和太过。如今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沈姑娘若是无意,想来也是苦恼得很,若是连你们也从中掺和,她岂不是更为难?”
姬无盐点点头,虽然她知道沈洛歆对兄长的确有几分心思,但想着今晚她愤然离席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没从中劝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天色,催着宁修远,“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早些歇息吧。”
“成。”宁修远也不想打扰姬无盐歇息,是以答应地爽快,“你将还没看完的账簿整理下,我带回去。既然你不急着要,今晚我便不看了,明日带两本去宫中,趁着陛下睡觉的时候我在偏殿看。”
“好嘞!”繁琐的账簿解决了,姬无盐乐呵呵地笑着,将一旁还没看的一股脑塞给了宁修远。其实她自己看的话也不慢,只是她大小对这些个生意买卖的没什么兴趣,上官楚说她胸无大志,彼时姬无盐还很是得意地告诉上官楚说自己这辈子没有大志才是最安全的,最怕的就是空有大志上蹿下跳,时不时干点作女干犯科之事,那才是真的把祖业都败完了。
那是上官楚为数不多的一次哑口无言。
送走了宁修远,姬无盐靠着门框看着院中月色斑驳投下的光影,倏地笑了笑,换作如今的自己,怕是如何都说不出这样理直气壮的话来了吧?虽说仍是不喜这些个生意,但如今的自己早已明白“人生无常”四个字真正的含义,说话早已不敢再说那么满了。
只是,这教训的代价,委实过于沉痛了些,不亚于一种抽筋扒皮之痛。
……
林一当初虽然囚禁了五长老,但他痛恨这个女人,他痛恨这世界上所有活着的生物,人类、动物,漂亮的、丑陋的,活在阳光下的、苟在阴影里的,他都痛恨着,包括他自己。
他从五长老那里学了巫蛊之术,却也同样痛恨于这个女人至今为止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嫌弃厌恶与害怕,只是这巫蛊之术尚未大成,林一便只能暂时留她性命。至于是不是去折磨一下倒也并不影响大局。这女人只要活着就好,至于活成什么模样,是老鼠还是臭虫,倒也“无伤大雅”。
是以他只隔三差五带些吃食过去,保证对方饿不死,若是期间心情不好、或者瞧着对方不顺眼,就打一顿解解气,左右她也逃不走,
那日,他一如往常拎着一些残羹冷炙回到那个山洞,才发现人去洞空,当下便慌了——篝火堆的灰烬里早已没了半分温度,山洞里也无打斗的痕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掳走的。但依着这老女人这些日子以来好吃懒做宁可被自己殴打也没有逃离的性子、还有她对巫蛊之术的执着,林一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对方能有什么理由选择离开。
照着她如今那模样,就算真的进了城,也不过就是被人当成要饭的老乞丐再一次撵出去罢了。
不是自己离开的,显然也不是山里的野兽给拖走的,更不可能是什么进山的猎户带回去当使唤婆子的,那就是被人掳走的——只是实力悬殊,这老女人连反抗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掳走了。
如此一想,对方身份自然显而易见——姬无盐。
他其实并不清楚姬无盐和五长老的关系,能想到姬无盐这么做的理由就是抓到了自己或者太子的把柄。姬家入夜之后的诡谲他心有余悸,是以他一开始去了东宫,想要去东宫搬救兵,可在门口站了很久,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822 夜探失败
那一晚很大的雨。
天都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哗啦啦地漏着水。
层云笼罩在天边,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地间暗沉沉的像是末日来临。
那一晚林一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了,他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就一路走走停停的,也只有在这样无星无月又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才能像此刻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即便迎面走来一两位赶夜路的百姓,也都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或者顶着油纸伞低头疾步赶路,最多匆匆回头瞥一眼这个看起来寂寥落魄的“失心人”。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就这么走走停停,竟是走到了姬家门外,这样的大雨,门房都躲在里头屋檐底下了,四下无人,只他从头到脚都在哗啦啦地滴着水,可林一却也不敢靠近姬家半步——入了夜的姬家,比白日里的姬家更加危险。姬无盐初来燕京没多久,所有人都在问,姬无盐是谁?东宫、平阳郡王都派了人手想要寻找答案,只是,人进去了,答案没找到,还被不明不白地丢出来了。
倒也不伤性命,只昏睡上几个时辰,就能自己醒来。
但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姬无盐的手下留情罢了,毕竟,若真要取他们性命,就昏睡的这几个时辰里,都能死不知道多少回了。是以即便是林一,也不敢贸贸然进去打探虚实。
那一晚,林一在姬家门外的大雨里站了一整夜。
之后的几天,林一都躲在姬家附近想要借机探一探虚实。他很快就发现,白日里的姬宅纵然表面上看起来连个守卫都没有,大剌剌地就这么敞开在那里,可每每他靠近半分,就会有数道视线齐齐落在身上,那视线并不凌厉,更像是某种提醒——私人宅邸,非请莫入。
白天的姬宅,并不比夜间的姬宅更好闯一些。
在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姬无盐带走了老女人的情况下,他实在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他想过抓几个姬家下人来问问情况,可深知姬无盐为人谨慎,就算真的带走了那老女人,这些个无足轻重的下人想必也是一问三不知,不过是白白折腾罢了。他想到了沈洛歆,这位姬无盐的闺中密友、也是这个世界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唯一的一个同类,也是唯一一个他不那么痛恨憎恶的人类。
可是,他很快发现,沈洛歆的身边也有高手保护,想来是姬无盐安排的暗卫。
至此,他愈发不敢有半分小瞧了姬无盐——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哪里找来这么多的高手?又哪里需要这么多的高手?手里有这样一群人,就算是夜闯宫廷都不在话下了,姬无盐养着这群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想不明白,又不敢孤身擅闯,便只好在燕京内外找了一圈,主要是一些破庙、废弃的院子、各种脏兮兮的犄角旮旯,但都没有找到那老女人的身影,他甚至去了东宫、去了平阳郡王府,顾左而言他地探些口风,但对方显然毫不知情。
哪里都没有,那便只剩下了姬家。
相比于光天化日之下穿着黑色斗篷闯进去,林一最后还是决定掩人耳目些,后半夜是睡眠最沉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最疲惫的时候,守卫也会相对松懈不少,他就瞅准了那个时机闯了进去。
比预料之中的更方便些,白天里的那些视线都没有了,显然,姬无盐对她的那个浓雾一样的法阵很是自信。
她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本——一落地才走了两步,林一却发现这其中玄妙之处。
自从决定夜探姬家之后,他还花了几天的时间将这座宅子的大致布局了解了一些——姬宅边上不远处就是尤家小郡主的宅子,布局大致相同,那宅子如今无人居住,只有一些打扫的下人,进去走一圈不是难事,如今他自信就算闭着眼睛在姬家里头也能大致摸个方向,浓雾嘛,不足为惧。可不知怎的,一落地才发现,方才在树梢之上瞧着还是一座废弃园子的,杂草丛生、墙面斑驳,明显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可落地之后仅有的视线之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一瞬间,林一才真的觉得有些慌了。
他知道姬家这玩意儿大概是个阵法,但起初以为也就是弄些浓雾唬唬人罢了,此刻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阵法之术本就深奥玄妙,自己又对其知之甚少,此刻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到底是致幻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就更不敢闭着眼睛摸索了,就这么小心翼翼兜兜转转地在里头走了一会儿,遇着几次巡逻的侍卫,都被他巧妙避开,没多久竟然到了矮塔之前。
姬家的藏书楼,他是知道的。
可为什么一座藏书楼而已,前面却是重兵把守?林一正疑惑之际,猛地心神一凛,瞬间往后褪去——浓雾之中,视线本不过一臂之长,何时悄无声息地淡了这许多?此刻竟然能看这么远、这么清晰?!他甚至看到了塔楼之下守卫剑柄之上的剑穗!他自然知道不可能是姬无盐的阵法出了问题,那就只可能是为了……诱敌!
他拼尽全力快速后退,可还是晚了——身后剑光已起,直指自己空门大开的后背。仓促之间,林一只来得及堪堪转身,那人速度极快,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已经听到利刃***血肉擦过骨骼的声音。
那声音通过骨骼、通过四肢四肢百骸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清晰、刺耳,若雷霆炸裂。
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身后,那人手执长剑咧嘴嘻嘻一笑,两颗虎牙在月色里锃光瓦亮,他嬉皮笑脸说了一句,“脏东西,今天可让小爷我逮着你了!”
脏东西?
不过是一条替人卖命的狗,也配在这里叫嚣?林一愤怒之际正欲拔剑反击,却见极近处,剑光忽至直取门面……一只狗固然不可怕,但是一群狗……还是令人头疼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823 时间差不多了
那一夜,林一虽然成功逃脱,但付出的代价委实不算小。
他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在岑砚手里。
岑砚在武功上的天赋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便是庆山都自愧不如,只是他小孩子心性,又没什么大志向,不太愿意花苦功夫,而庆山练的又是杀人的功夫,半点虚招都没有,是以岑砚才会在庆山手底下屡屡败下阵来。
但上一回没有抓到林一,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这次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好几日,就等着一雪前耻,自然说什么都不会让对方在天心阵中全身而退的。
林一拼尽全力才避开要害的那一剑,仍然从后背入而前胸出,直接断了他的一根肋骨。
之后还是林一孤注一掷,想着这法阵就算再古怪深奥,但在半空之中寻着一个方向闷头直奔,总能逃出去的才是,如此又中了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之后,才算是从姬家逃脱。最终,这一次夜探姬宅,铩羽而归。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这模样在燕京城中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大夫,也不敢贸贸然去找大夫——姬无盐必然会让人留意城中各个药铺、医馆,他这个时候去找大夫,那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以前受伤的时候都是去东宫或者郡王府,替谁办差受的伤就去谁那疗伤,加之他本身武功好,一般人伤不到他,实在也没受过这么正儿八经的伤了。
这次却是为了私事重伤至此,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夜闯姬家到底所为何事……是以从岑砚手底下逃脱之后,他直奔另一处藏身的山洞,那里藏着一些简易的包扎工具,能暂时止一下血,但完全不够,他需要很多药材,金疮药、止血带,甚至他一定还会因为伤口感染而引发高烧。
是求助李裕齐还是李奕维?
他在山洞里半死不活地躲到天亮,最后还是决定去找李裕齐。
首先,李裕齐和姬无盐的矛盾更加尖锐,尖锐到恨不得对方去死的程度,自己在李裕齐面前更容易圆过去。其次,李奕维这位为人谨慎低调,很是韬光养晦,整日里扮演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清贵郡王,与世无争、无心权势的样子,是以李奕维身边是没有什么高手的——至少,明面上没有。
而李裕齐,至少有一个桑吉。
他再一次粗劣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确保不会在沿途留下任何可疑的血迹暴露了行踪之后,才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往东宫去。
李裕齐仍被禁足着,外面已经有风声说太子已经被陛下厌弃,被废黜只是时间问题了,连带着卞相在朝中的地位也急转直下,一些年轻的官员纷纷倒戈,转而向白家示好。有些往日里得罪过白家的官员,示好无门,便动了曲线救国的心思转向了宁国公府——毕竟,宁国公府和白家素来交好。
年纪大一些的老臣总是更沉得住气些。
他们笑意盈盈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些浮躁的年轻人摇头失笑,却也并不出言提醒——总有些跟头必须亲自去摔的,旁人拽着你耳提面命地警告你前面是陷阱,兴许对方也只会怪你多管闲事。
年轻人嘛,摔摔跤,吃吃亏,长长记性,也是好事——某素来和白家不对付的尚书如此说着,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眯着眼儿,弥勒佛似的,半晌又问身后手下,“秦太医……当真去了大理寺?不是说,他新得了个孙女儿,只顾着含饴弄孙吗?”
手下微微躬身,低声回禀,“听说是的……”
某尚书又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笑意盈盈地,半晌,才道,“看来……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差不多了?什么时间差不多?如何差不多?手下听不明白,尚书大人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乐呵呵地步下台阶,“走吧,去我家吃饭。最近不是流行江南菜吗,我家夫人不知从何处请回来一个江南厨子,那一手的江南菜真是一个字,绝!尝尝去?”
那手下弯腰行礼,颔首道好,“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旁偏殿里,宁修远缓缓阖上手中账簿,起身走到窗前,打开偏殿的窗户透透气,目光落在那位来向陛下请安的刑部尚书离去的背影上,注视良久。
刑部尚书并没有如愿见到陛下,待张总管转达完圣意之后,他又在门外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同身边手下说了一会儿话,这些话自然如数传入了在偏殿看账簿的宁修远的耳朵里。
他手里的那本账簿,属于风尘居。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些个达官贵人们担心受风尘居“流年不利的运势”所影响,又或者担心得罪某些权贵,总之,风尘居的生意直转急下,时至今日已无往日辉煌。
连风尘居里的某位大厨都另谋出路去了。
宁修远垂着眉眼掸了掸手中账簿,勾唇笑了笑,外头就传来张总管的声音,“三爷……陛下醒了,要见您呢。”
“就来。”宁修远随手将账簿搁在一旁,起身开门出去,又吩咐张德贤,“还要麻烦张总管知会一下手下人,这屋子近日都不必让人进去打扫了。”
张德贤微微一愣,却是了然——三爷这意思,便是这些时日,闲杂人等都不能进这屋子了。他微微颔首,含笑道好,“是。”
……
林一是跌进东宫之后被桑吉捡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跌落之后昏迷了多久,反正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李裕齐的寝殿里了,身上的伤口明显已经被处理过了,灌了药,高烧退了些,精气神也好了些,只是浑身都疼。
大夫不在屋中,只有一个桑吉,抱着胳膊靠墙站在门口。
也幸好太子被禁足,东宫的侍卫没有那么严阵以待,防卫也松懈了不少。毕竟外头都有御林军把守,虽然是监视,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护,里头的他们自然能喘一口气好好歇歇了。
于是,林一砸进东宫围墙这件事,他们半点察觉也没有。 824 “脏东西”
桑吉说,太子来看过一眼,听说没有性命之忧就回去了,临走前交代了,若是醒来便去叫他。
说着,看了眼林一,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你,算是醒了吗?”
这话问得颇为古怪,醒了就是醒了,什么叫算是醒了?林一微微皱眉,只是他在人前从来都戴着他的大兜帽,这表情做出来也没人看得到,半晌才低低“嗯”了声,因着受伤,声音愈发难听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了,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桑吉点点头,搁下抱胸的胳膊,完全没有拖沓地直接出去了。
林一这个时候才隐约意识到对方这句古怪的问话里头的潜台词来:你已经清醒到准备好如何应对太子殿下的问话了吗?似乎是这个意思,只是明白过来以后却又有些意外,抬了兜帽边沿看了眼已经无人的门口,寻思着桑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关心自己?
听说这桑吉是卞东川的人。
当初卞东川给了李裕齐不少人,但李裕齐这人像极了如今皇位上的那位,性子多疑,连自己的外祖父都不相信,总觉得对方安排这些人手是为了监视他,是以大多被李裕齐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小错处打了、罚了,丢到无关紧要的差事上蹉跎去了。至此,只留下并重用了桑吉。
当然,李裕齐愈演愈烈的疑心病里,也有林一的功劳。
林一也问过李裕齐,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桑吉。李裕齐说,若是一个不留,卞东川那老东西就会知道自己是专门针对他送过来的人了,自己这太子之位没了卞东川也坐不稳,再者,桑吉武功好,比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伺候人的东西好用多了。
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伺候人”的,说的都是卞东川千挑万选亲自把关之后送过来的谋士。
没了那些人时时刻刻盯着、没了那些人在耳根子前絮絮叨叨地用什么前途大业规劝着,李裕齐觉得通体舒畅、轻松自在,他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他想如何荒诞就如何荒诞,既都生在了这帝王家,凭什么还要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林一便是抓住了李裕齐这样的想法,才哄得他近女干佞而远小人,一点一点地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谁也救不了。
“醒了?”脚步声传来,声音不咸不淡,李裕齐到了。
他站在门槛之外,没进来,目色微冷压着嘴角,表情阴晴不定,“说说看吧,去何处招惹来的这一身狼狈模样,还让人打得跟条丧家之犬一样摔进来?我且警告你,本殿下如今被禁足在这里,自己身上也是一堆破事没解决,你别给我在外头闹了什么***烦要本殿下替你善后。”
那眼神垂着,只看着门槛之下的某块砖石,话虽然是同林一说的,眼神却不曾落在他身上,微微勾着嘴角的样子,凉薄又戏谑。
似乎……从来都是如此的。
纵然自己帮着李裕齐做了这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李裕齐兴致好的时候也会说些哄人的话,诸如,“林一啊,你真是本殿下的左膀右臂,本殿真真是缺你不可啊!”又或者,“林一啊,你便是本殿下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你是本殿的亲信,若是没了你,本殿下可如何是好?”
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裕齐也从来都是不看向他的脸的,甚至有意无意间还会拉开些距离。
像是惧怕什么,或者嫌弃着什么。
蓦地,林一想起昨夜岑砚说的那个词来——脏东西。
所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只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东西”,魔鬼、丑八怪、脏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的词汇从来都是如此,只是说这些话的人大多已经去见了阎王,活下来的那些他也已经能预见到对方何时该去见阎王,就只有那个岑砚……看不惯,又弄不死。
一想到那个嘻嘻一笑虎牙都锃光瓦亮的小子,林一便暗暗咬了咬牙,悉数表情都隐没在宽大兜帽之下,半晌,低低说了声,“就、就在后山撞见姬无盐的人了,他们人多,不小心败了一着。我又不敢去找大夫,生怕姬无盐找人埋伏,我死了倒是无妨不过贱命一条,但我想着殿下这边兴许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以才舔着脸过来的……殿下若是不愿,我离开便是。”
他字字句句间故作卑微,却又暗含试探警告,提醒太子如今两人属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大业未成就想着弃车保帅,委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的意思,李裕齐自然听懂了,他背手站在那里,半晌低低笑了笑,“姬无盐?她跑后山去作甚?倒是听说这阵子姬家很是热闹,陈家的那几个年轻人都过去了……”
林一却只低着头,从容木讷,说着,“不知。”
李裕齐又扯了扯嘴角,表情愈发阴鹜,“那你又是过去后山作甚?”
林一似是微微一怔,犹豫着没说话。
李裕齐愈发坚信这林一心中有鬼,背着手,一步稳稳跨入,沉声问道,“嗯?说说看,你这样一只整日里跟老鼠一样藏头露尾的家伙,又是去后山作甚,好巧不巧的还碰上了姬无盐?当真只是巧合吗?”
老鼠一样、藏头露尾、脏东西……
饶是觉得自己早已听习惯了,可如此频繁地听着,还是觉得耳朵刺耳极了。
兜帽下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他几乎是用舌尖一点点地碾了一圈牙槽,才反问道,“太子殿下被禁足于此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小爷我这些日子进出也是麻烦得很……倒也是不想来的,可殿下如今之所以被禁足着还有这好整以暇的心情,想来也是笃定了小爷我大业可成。只是这大业……也不是整日躲在一处破庙里就能成的不是?”
他不装了,一下掐住了对方的咽喉,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可怖的非人面孔,冲着对方龇牙咧嘴的笑。
李裕齐心神一震,下意识往后跌退一步,只是他此刻一只脚在门槛里面,一只脚却还在门槛外面,向后退去之际险些摔倒,幸好桑吉在身后及时扶着才不曾失态丢人,只那张脸,倏地沉了下来。 825 原来真的是她
“林、一!”
一步跌退,李裕齐整个人便跌出了屋子,一瞬间的阳光像是金芒一样直直洒进眼睑,晃眼得厉害。他心下烦乱,咬着后牙槽字字句句地喊他,呵斥道,“小爷?如今你倒是愈发有恃无恐了,在本宫面前什么话都敢说了?只是林一,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林一,一个整日里披着黑袍子混迹在陋巷破庙里的老鼠,没了本宫,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改了称呼,板着脸,看起来没动什么怒,只有理所当然的轻蔑。他说,“可本宫若是没了你……却仍然是这个东宫的主子,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林一,是不是弄错了自己该待的位置?也许你觉得咱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可本宫却觉得……是本宫在拯救你啊林一。”
林一咬牙,又被气笑,又咬牙,他半张脸都被毁了,不管什么表情做出来,都显得难看又丑陋,就算这青天白日也是格外骇人可怖。他却浑然不在意,得意洋洋地,“殿下被禁足没多少时日,这记性却是差了不少……那下头的营生若是被人知晓,莫说这储君之位了……”
话音未落,李裕齐一脚迈入大门,他松了表情状似无意地摆摆手,“瞧你这性子,还是一句重话都听不得。本殿不过就是见你受这么重的伤,难免着急了几分,你怎地还生分起来了……”
瞧,李裕齐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没什么本事还不自知,如此性子能稳坐太子之位这些年,卞东川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只是这功夫……如今看来终究是要错付了,他的这位外孙从来都不相信一心为其谋划的外祖父,也许这就是猪一般的队友——林一咧嘴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为难这位自我感觉很是良好的东宫主子,毕竟他如今还需要用到对方。
林一再一次戴上自己的兜帽,即便是这样的动作仍然牵到了伤口,他暗暗咬了咬牙暗骂一声“臭小子”,然后才若无其事地低声说道,“我亦是想着重伤至此,怕是一段时日不能为太子殿下出力,这才着急地口不择言了。”
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在破裂的边缘得到了没什么诚意的修补,又能勉强维持上一阵子了。
桑吉跟着李裕齐进门,拖出凳子待人坐了,才退后一步低头候着,对这两人你来我往明嘲暗讽剑拔弩张的关系视若罔闻,仿佛此刻变成了个聋子。
李裕齐在凳子上坐了,靠着椅背把玩着腰间玉佩,低低笑了笑,施恩似的,“说来也巧,本宫本就瞧着那姬无盐不怎么顺眼,如今她既伤你至此,这脸面咱们总是要找回来的。只是这一时间的,本宫也出不去,委实不好动手……这样,你暂且在此处歇着,好好养伤,这阵子我寻个法子,给那边找找晦气先。”
林一自是颔首道好,“如此,麻烦太子殿下了。只是姬无盐身边那小个子随从,还希望太子殿下留给我自己来处理。”
“小个子随从?”李裕齐瞬间了然,“他伤的你?”
“是,最重的这道伤口就是拜他所赐,若非如此,就凭剩下那些人的围剿怕是连我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我又素来是个喜欢连本带利以牙还牙的人,这一剑、这道伤总要还回去的。”说完,冷笑,只觉心口之下又在隐隐作痛。
他是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人了,也是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过很多次的人,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介意、忌惮、甚至心生恐惧了……可当那个人冲着自己咧嘴嬉笑的时候,林一突然觉得恐惧如海啸般快速涌来将他淹没。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死神在身后高高举起了镰刀……他咬牙,坚持道,“还请太子殿下成全。”
本不是什么大事,李裕齐点点头,“成。随你。”言语间竟似多了几分宠溺,古怪又渗人。
待林一谢过,便是无言。
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近熟络的主仆,又因着方才的唇枪舌战谁也没捞着好处,你威胁了我、我暗讽了你,这会儿两人心里自然都不乐意。李裕齐又假仁假义地叮嘱了两句“好生养着”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走出屋子,他微微驻足,吩咐紧随身后的桑吉,“你去查一下,昨日后山到底有没有发生打斗,山脚下住着一些居民,若是这样的打斗一定会有人留意到的。”
“是。”桑吉颔首,又多嘴问道,“您是觉得他在欺骗于您?”
李裕齐回头看了眼身后,背着手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说道,“他骗没骗本宫,本宫倒不是很在意,他若欺骗于本宫,大概也是想要借本宫之手除掉那姬无盐,正巧……本宫也有此意。如今,本宫担心的是,他当真没有欺瞒……那姬无盐深更半夜带着那样一群人去后山做什么?”
“也许是……进山找药材?这阵子他们应该很缺药材。”
李裕齐回头看了眼桑吉,摇头失笑,后山那样的地方,哪有什么要紧的药材值得这群人做贼一样地在山里找着?若只是普通药材,与其这样漫山遍野地翻找,不如快马加鞭去邻镇采买……这般想着,他却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问桑吉,“让你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桑吉微微驻足,半晌,又再一次跟上,才低声说道,“是。属下找了许四娘的邻居,抓了她家男人,才算是逼问出来的。这许四娘住在那里有些年头,进进出出的就她自己和沈姑娘。沈姑娘有时为了方便,也的确作少年打扮,应该就是那小厮没错。彼时先太子妃、彼时那场大火的前夜,许四娘恰巧伤了手腕,这先太子妃的差事应该就是沈姑娘验的。”
李裕齐背在身后的指尖倏地攥紧,他站在原地,半晌阖了阖眼,才道,“原来……真的是她。” 826 张德贤的“僭越”
午后没多久,宁修远正在偏殿看最后一本账册的时候,张德贤在外敲了敲门,敲门声很轻,说话声更轻,“三爷?”
像是怕惊扰了宁修远歇息似的。
宁修远阖上手中账簿,一边惊叹于自家小姑娘手中资产之丰厚、实力之雄厚,一边起身开门,“陛下醒了?”
秦太医去了太医院,留下负责陛下这边的副院首瞧着是陛下自己的人,实际上早已投靠卞相,这些时日自是懈怠许多,左右陛下这病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要不在自己手中驾崩,怎么都是好的……懈怠些,还能去卞相那边邀个功。
宁修远悉数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只要陛下没有开口寻他,他便在这偏殿里候着,落得清闲自在。算算时辰,今日陛下睡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醒了?
张德贤摇头道不是,又作揖,回答,“是大理寺那边的消息,尤驸马说御史大夫沈大人想要求见陛下,如今陛下睡着,老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才来问一问三爷的意思。”
宁修远垂眸看他,没说话。
张德贤躬着身子等待,半晌没听见宁修远说话,微微抬眼看去,正好对上对方垂眸看来的视线,倏地一惊收回目光,愈发弯了腰——这位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爷”的大人,眼神若有所思表情却喜怒不辨的模样,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势,让他想起宁国公年轻时候的模样,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太监,遥遥见着,只觉仿若天颜。
之后的宁国公倒是儒雅内敛很多,脸上总擎着淡淡笑意,那种气势便弱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僭越了,他也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僭越的心思,只是他不清楚对方的心思。他心下忐忑,又犹豫着唤了声,“三爷?”
头顶之上,那人倏地笑了笑,笑声很轻,有些玩味,却仍然没有说话。
张德贤连呼吸都收着了。
这种事,原就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就算能见,不也得等陛下醒来再见吗?如今陛下睡着了,见还是不见的,自然是等陛下醒来再定夺啊,可偏偏这位张总管过来问了宁修远……这个举动就有些让人不免多想了。
指尖缓缓摩挲而过,宁修远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嘴角,才说道,“这沈大人之前便来求见过陛下,向陛下讨要太医去大理寺治病,彼时陛下就不是很乐意。但本官瞧着他爱妻心切,这不是求了情请了秦太医过去了吗?这怎么又来了?彼时进大理寺是他自己求着进去的,想来他也是清楚里面的情况才做的决定,怎么如今这般不识趣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见陛下?陛下龙体欠安,更应该忌讳着一些才是。”
张德贤倏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松,才发觉额头冷汗涔涔如同蚂蚁缓缓攀爬而过,可即便到了这会儿摸清了三爷心思,张德贤仍然不敢擦一擦这冰冷的额头。
陛下时日无多已成定局,几乎就是今日和明日的区别了,他这个当今陛下身边的心腹自是新帝上位之后的心腹大患,若是新帝仁善兴许还能偏居一隅有个寿终正寝的结局,若是新帝……那自己可能就是随陛下去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宁家三爷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心下还在狂跳,是受惊过度之后的现象,他这一招险棋啊……走得当真是大胆,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幸好,结局还算不错。
张德贤缓缓躬身,是比之前还要谦卑恭敬的模样,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无声退下。
只留宁修远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微微垂着眉眼,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
沈谦这个时候求见陛下的原因,宁修远不用猜就知道,看来,即便有秦太医开的药,但许四娘的病情想来还是不容乐观。
这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陈老研究了这么久的方子都总觉差强人意,秦太医自然也是无力回天。宁修远对此并不意外。
他纵然唏嘘喟叹、亦觉命运无常又总爱在同一个人身上开玩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让沈谦来面见陛下。
一来,他清楚纵然沈谦在这寝殿门口长跪不起也是没有用的,若是长跪不起就能救人性命,那想必如今的陛下也是愿意弯一弯他万人之上的龙膝的。
二来,如今朝野上下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沈谦频繁面见陛下,许四娘那边的消息就更容易暴露,他不敢赌,亦赌不起。彼时在上官楚面前信誓旦旦、振振有词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都是假的。实际上,他怕得要死……就算他真的赖在姬家门口将所有的求亲者赶走死皮赖脸地守在她身边、就算她最后真的心软留下了自己,可有些东西存在过就是存在过,它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卡在喉咙里,瞧着不伤性命,但一日日地磋磨消耗着。
破镜终难重圆的道理他明白。
是以,这一步既跨出去了,许四娘那边的消息就绝对不能在她还病着的时候传出来。
要么,不治身亡,小姑娘会觉得那丹药虽是好药,却也未必对症下药,结局虽令人惋惜,但真相就此蒙尘,也是好的。要么,最终得以痊愈,因着其中有秦太医的介入,这丹药之事就此搁在水面之下,一个不知,一个不会刻意去提,亦是好的。
至于他宁修远……的确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兀自抿了抿嘴角,走出门外淡声吩咐席安,“把里面的东西带上,跟张总管说一声,本官突然有些事情,要离开下,若是陛下醒了寻我,请他代为解释一二。”既得了一位新的盟友,总是要用起来才是。
席安颔首称是,又问,“都带走吗?”
“嗯。回头你抽个时间,送去给无盐,就说我都看完了,没什么大问题,一些细节我都标注整理在单独的册子上了,她一看便知。”
“是。” 827 高高在上的宁大人
约的是大理寺东北角的角门旁。
沈谦见到坐在马车里的宁修远时,微微怔了怔,随即了然——听闻陛下病了以后,愈发宠信这位年轻的帝师大人,日日都要其进宫陪着说说话,便是平阳郡王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年轻的大人坐在马车里,和之前在自己府上见面时给人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
彼时看起来还是一个很有才华、又比较谦虚客套的年轻人,如今坐在马车里脊背笔直微抬下颌却又垂着眉眼不苟言笑的样子,却是像极了陛下跟前当红的权贵。沈谦正欲上前,身边侍卫却抬手拦住,低声吩咐,“帝师大人吩咐了,您站在这里面就可以了。”
沈谦又是一愣,才恍然明白过来,如今自己到底站在什么处境之上。
偏自己心急如焚,竟还想着去见陛下。
他低了低头,又整了整衣,站在原地略一拱手,朝着宁修远,“不知道,宁大人过来,是陛下有什么话委托大人转达吗?”
宁修远偏头看去,搁在车窗上的手抬起摆了摆,那侍卫极有眼力见地下去了。宁修远这才懒懒看向沈谦,眼眸微垂打量片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尊夫人病情如何了?”
沈谦又是微怔,他和宁修远往来不多,但同在朝中为官,也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后来又因着洛歆和姬姑娘的交情,也不算陌生了。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听到宁修远称呼许四娘为“尊夫人”,疏离、从容、客套,甚至,陌生。
高高在上的。
沈谦低了低头,才道,“还是那样。秦太医开了药方还在吃着,药也是每日差人送来,只是并无半分起色,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大圈……是以才想着见一见陛下,不知这朝中可有其他太医……”
“其他太医?”宁修远并没有看向沈谦,搁在窗框上的手支着下颌,表情莫测地低低笑了声,“秦太医乃是院首,原是负责陛下龙体的。如今陛***恤尊夫人,拨了秦太医过去……沈大人应该知道,这秦太医去了大理寺之后,便是不能再进宫去伺候陛下了。如今沈大人又对秦院首不满意,想更换别的太医,可大人有想过陛下那边吗?或者说……从见着本官之后,沈大人可问过一句陛下龙体安康否?”
沈谦哑口无言。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挺没有道理的,但他想着哪怕是冒着掉了乌纱帽、甚至是掉了脑袋的危险用当年之事威胁于陛下,他也要试一试。
可没想到陛下没接见,倒是宁修远亲自来了,还是这样一个……令人有些忌惮的宁修远,那些一早准备好的说辞便不能用了,意料之外脑筋也迟钝,被人说了个哑口无言。半晌才朝着帝王寝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洪福齐天,纵然暂时龙体抱恙,不日便能康健。”
“呵……这些个冠冕堂皇的话,沈大人留着日后同陛下说吧。”宁修远放下支着下颌的手,终于侧目看向站在门槛之内的沈谦,墨色的瞳孔里是不易察觉的怜悯,只那神色一闪而逝,他摩挲着指尖,才道,“尊夫人是仵作,这药理显然也是懂不少的。若是寻常病症,尊夫人自己便能开方子抓药,完全不必劳烦任何人。可如今是疫病……秦院首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力挽狂澜?本官也不瞒着沈大人,如今沈姑娘就和陈老在一起,几乎不分昼夜地查古籍、试药方,陈太医也去了,陈家的几位年轻人也搬去了姬家,就这样,仍然收效甚微……”
大抵是听着女儿的消息,沈谦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好直直对上对方视线。
这位年轻的大人稳坐马车之中,正处于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皮肤白得过分,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幽邃,看人的时候像是能看到你心里似的。饶是他为官多年,自觉已经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骤然见着还是心生怯意。
宁修远啊……
人都说宁三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却不知往日形象不过是他刻意低调内敛的模样了。这才是真正的宁家三爷,小小年纪就被燕京城的人称一声“爷”的男人,清冷、矜贵,端坐高山之巅、俯瞰蝼蚁苍生的宁三爷。
往日,是自己小看了。
沈谦缓缓拱手,弯腰,“沈某愚钝笨拙,还请宁大人指点。”
“嗒、嗒……”指尖轻叩车窗的声音,长久地回荡在这条平日里无人往来的小巷子里。
宁修远不说话,只隔着一扇车窗、一扇木门的距离看着这位突然之间衰老了不少的男人,对方仍然维持着微微弯腰的样子,谦卑又无力。
宁修远从来都不是对权利格外执着的人,也不喜欢看着他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若非如此他这些年也不会如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沈谦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比较干净的人,也是少数的“明白人”,好诗书、好美酒,也好美人,三分风流从容,却无半分下流逾矩。
这样的人,他委实不愿针对为难。
今日过来,一是为了敲打敲打,让对方在这里面安分些,别给他闹什么幺蛾子耽误了他的事情,二来,也是为了提醒。
“太子被禁足,只心思却仍活跃着。本官这两日收到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着人调查尊夫人当时身边那个拎箱子的小厮,想必是为了调查已故太子妃的事情……若是本官猜得没错,怕是不出几日,太子的人就会来找尊夫人询问了……尊夫人这边可以提前想着应对之策以防不时之需。”他只这般提醒着,未尽之言就算沈谦听不懂,许四娘却必然是懂的。
就权当自己这边给予沈氏夫妇的一点补偿吧。
沈谦明显也是听懂了,他微愣之后便是正色说道,“小女如今暂住姬家,还承蒙大人和姬姑娘代为照顾,沈某在此谢过。”说完,一揖到底。 828 酒后的尴尬
宁修远之前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这太医之事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若自己还一意孤行只会适得其反。
而宁修远出言提醒自己东宫动静,一来是看在姬无盐的份上帮了一把,二来兴许也有让自己这边和东宫对立的意思。宁白两家素来交好,自己和东宫对立,白家那边胜算就更大一些——他不知道宁修远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意思,也许只是他小人之心,但瞧着马车里正襟危坐的男子侧脸,又觉得这“小人之心”也并非全无可能。
毕竟,这位年轻的帝师大人看起来……没有那么闲。
权衡利弊间,若无可取之利,对方大抵也不愿意走这一遭。沈谦整了整衣襟,转身之际却又兀自笑了笑,老了……如今这朝堂,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
沈洛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疼。
天已经大亮,早晨的斜阳打进窗户来,将屋子里投下一道明暗清晰的分割线。沈洛歆坐在床上,按着太阳穴眯着眼看着阳光下尘埃起伏,昨晚自己借着酒劲告白、八卦、撒泼的样子几乎历历在目……她皱着眉头挠了挠脖子,暗道这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还没喝醉呢,就干出这些个现在就算再给她十个胆子也干不出来的事情。
如今可如何是好?
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吧?譬如老夫人宴请?譬如姬无盐院子里撞见?难道还能转头走人?那岂不是真正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沈洛歆坐在床上,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回到昨夜将自己一巴掌打清醒咯!
她愤愤想着,可渐渐地,却又安静了下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怔怔看着那道明暗的分界线,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说,自己便还怀揣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也许那个人对自己也会有些别样的心思也说不定。如今,说开了,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姑娘。”敲门声响,是心月。
心月听见了沈洛歆在屋子里懊恼哀嚎的声音,才试探着唤道,“姑娘可是醒了?今日府中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唱戏,姑娘可要过去看看?”
昨日老夫人的确是说着为他们请了戏班子,老人特意请的,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这会儿她还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上官楚,遂唤了心月进来洗漱,才状似随意地问道,“都有哪些人去看,可晓得?”
“这……”心月歪着脑袋想了想,细数道,“陈家的公子同姑娘自然是去的,陈老说没什么兴致还不如多睡一会儿补补精神,就不去了。这陈太医要点卯,想必也来不了,咱们姑娘是个爱睡懒觉的,就算过去也是要迟些的……其他的……”
沈洛歆就着温热的帕子擦着脸,初醒之际的燥郁在熨帖的暖意里渐渐消散,她点点头,想着上官楚大概是不会去的——对上官公子来说,看戏这种事情完全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出去赚银子来得痛快。这般想着,她搁下帕子,笑了笑,正准备应下,“那……”
却听心月“哦!”地一声,说道,“对了,今日咱们公子也在。寂风少爷闹着要公子陪着,公子实在拗不过,应下了……说来这寂风少爷瞧着是怕咱们公子的,但又黏糊得紧,真是小孩子心性呢……”
沈洛歆手中的帕子倏地一紧,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
心月却浑然未觉,还笑呵呵地问着,“姑娘,早膳您想吃什么?吃完咱们就可以过去了……不过那边应该也准备了点心,听说是王嬷嬷亲自做的,听说王嬷嬷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姑娘今日有口服呢,可得好好尝……”
“不了,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要出府一趟。”沈洛歆淡淡打断对方未尽的话,将手中帕子递了过去,才道,“你去老夫人跟前说一声,就说我……就说我想着要回家一趟找些要紧的东西,这戏看不了了,请她见谅。”
“姑娘要出门?”心月也是意外,却并未过多询问,只问道,“那奴婢给你准备马车去?”
“不用了,距离也不远,正好走走,昨儿个吃了酒,早上醒来还有些头疼,出去吹吹风清醒下。”沈洛歆一边说着,一边笑笑,摆摆手,“去吧。若是想吃王嬷嬷的点心,又不好意思同王嬷嬷说的话,就同子秋悄悄说一声,让子秋给你留两个。”
小丫鬟的心思其实很好猜,说着王嬷嬷的点心时眼睛都是亮的,恨不得流口水的样子。
果然,心月倏地一怔,几乎是惊喜高呼,“好嘞!奴婢这就去!”说完,转身就跑。
沈洛歆含笑目送着对方欢呼雀跃着出去了,嘴角弧度终于缓缓耷拉下来,脸上笑意尽数散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虽知避而不见并非良久之策,但的确是现下无奈之下唯一的法子,有些事、有些心情,只能交给时间。
只是她不知道需要多久……
……
这戏台子虽然不是专程为沈洛歆搭的,但这戏的确是为她和上官楚挑的,郎情妾意花前月下的故事,只如今左等右等,小丫鬟却说突然有事来不了。
老夫人自是失落的,只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下却也纳闷,这什么东西这么急着去找?
戏还在唱着,寂风赖在上官楚身上,一会要喝茶、一会儿要吃点心,上官楚也由着他,难得没管这管那,孩子便愈发得寸进尺了,他也纵着,耐心伺候着这小祖宗吃吃喝喝,还伸着一只手接着瓜子壳。
老夫人瞧在眼里,愈发不得劲儿——这小子明明照顾起孩子来也是耐心十足,教育起来也是个好老师、好严父,怎么偏偏就是不知道找个姑娘家结婚生子呢?
“咳咳!”她咳,唤道,“阿楚……这沈姑娘出去没用马车,你算着些时间,待会儿去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