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真假伏羲琴(一更)
当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一石二鸟、一举数得。
若水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反而一口的样子,半天挤出来一句,“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尤灵犀为若水准备了诸多借口,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借了一个早就做了鬼的娘?这小丫头是当真如此地笨,还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伏羲琴是何等宝贝,由着她一个不清不楚的娘就想着搪塞过去?
果然,本来还有些同情若水的夫人们愣怔之下,都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尤灵犀哈哈地笑,仿若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你娘?那若水姑娘……不妨说说你娘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得到的伏羲琴呢?”
“我……”真相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呢,说自己是家破落难的千金小姐,说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说伏羲琴是外祖传家之物?藏了这些年的身世,若是一朝大白于天下,那自己往后在这燕京城又要如何立足?
最后,到底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低着头沉默,眼眶里积蓄的泪水越来越多,终是承不住那重量,悉数坠落……眼泪落在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倏忽间就不见了。
尤灵犀早料到了对方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此等宝贝,早已不是靠钱能买到的了,若非机缘,便只能是鼎盛的权势。而前者,说不清道不明,后者……不能说。
她那志得意满到近乎于小人得志的笑容落在若水眼底近乎于刺目,她咬着嘴唇,只觉得被戏耍了一般的屈辱——原来郡主她一早就打算将伏羲琴占为己有,既如此,却还骗着自己将姬无盐带去叶家……虽然如今是在白家,但众目睽睽下,并不会有人愿意站在她们这边的。
手中的帕子搅了又搅,真相已然就在嘴边,自己却仍然举棋不定……这样的纵容和隐忍,说到底有何那些津津有味的看客们,有何区别?若水闭了闭眼,倏地向前跨出一步,“这的确就是我娘的遗物!我娘出自名门世家伏羲琴乃是外祖家传之物,你们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查,当年——”
话音未落,姬无盐眼疾手快地将闭着眼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的若水一把扯到了身后。
若水一个不慎,险些栽倒,那些话便也戛然而止。她稳住了身形,满脸意外地看向姬无盐。却见姬无盐款款上前半步,又将若水往身后扯了扯,看着胜券在握的尤灵犀,浅浅一笑,接着说道,“的确,这种事情……死无对证的,实在不好说。不过幸好……当年,宁家大爷有幸见过。我想,宁大人为人正直,当是愿意出来为一个弱女子说句话的才是……”
尤灵犀一怔。
便是王先生,脸色也跟着变了变——自己已经公然地站在了尤灵犀这边,若宁国公府真的站出来指证此琴是若水娘亲的,那自己这一世的前途和名声便是彻底毁了。没有会相信她这个老师会错认学生的琴……若真是错认,那也只能说明自己不够专业。要么,德不配位,要么技不配位,总之,自己的差事定然是走到头了。
权衡利弊间,她发现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尤灵犀一边,并且帮她证明这伏羲琴就是尤灵犀的,自己这差事和前途,才能得以保全。
打定了主意,王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以一种格外失望的表情看了眼若水,叹了一口格外悠长的气息,“之前觉得你小姑娘家家的在燕京城立足,也实属不易。你既一心拜我为师,我便收了你……你所用之琴,的确和那名琴伏羲九分相似,咱们痴琴之人,得不到真的便仿一把用着,也无甚要紧。”
花园里,窃窃私语声四起,听不清晰,但指指点点的样子,和记忆里每一次的并不友善的经历并无二致。
白家的后花园里,百花盛放、争奇斗艳。阳光正好,明晃晃地日色灼了眼。
偏那藏在躯壳里的人心,是再明艳的日色都照不进的角落,阴冷幽暗。若水攥着拳头,指尖掐进了掌心,锐利的刺痛。只有这样疼着,她才感觉不到胸膛里的疼。
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当真是无耻!
偏那无耻之人半分不自知,还煞有介事地表达着对“爱徒”的失望,“加之若水你从未在公开场合有过任何以假乱真的言行举止,我便也从未阻止过你……只是没想到,若水,那竟然是你母亲的遗物。那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那琴……是假的。真的伏羲琴,一直都在尤郡主手里。”
“什么真的假的!伏羲琴从来就只有一把!”若水指着丫鬟手中那把琴,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那就是我的琴!我的伏羲琴!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尤郡主,你既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抢我的琴,那为什么还要我将姬无盐哄骗到叶家去受你刁难?”
像是沸水溅入油锅,方才还压抑着的窃窃私语一下子爆炸了开来,“什么?刁难?尤郡主要刁难姬无盐?是……是因为宁家三爷的事情?”
“不然呢,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不过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不去尤家,却要去叶家?”
“呵呵……你觉得呢?”
“祸水……东引?”
“嘘!你这张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小心这祸水引你家去!”
“呸呸呸!不吉利!”
四下沸腾的声音里,尤灵犀的脸色愈发地冷俏,往日温婉半分不见,抿着嘴,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倨傲,像是终于露出了皇室子嗣的骄傲来,她眉眼微垂,并不看若水,轻轻哼了声,“当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郡主什么身份?她姬无盐又什么身份?……何况,叶家,呵……你是看准了今日叶家没来人,没人同你对峙由得你信口开河?若水……本郡主是该说你幼稚,还是天真?”
210 王先生师承何人?(二更)
“再者,咱们将话说地更加敞亮、更加现实一些,你觉得本郡主若是要针对谁,还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
日头很烈,微风拂面。
素来比墙头的草更能“审时度势”的夫人们频频点头,觉得此话也有道理。
白老夫人暗中拉过孙子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字,白行同她对视一眼,悄悄地离开了。事涉伏羲琴的来路和真假,这件事不是偏帮就能帮得上忙的,是以他虽气不过,却也无法。
尤灵犀几人背对着白行,并没有注意到这人悄悄离开了。尤灵犀见若水一张脸黑了青、青了红、红了白的,五彩纷呈,再看姬无盐敛着眉眼也似已经黔驴技穷,愈发得意地嗤笑,“你说我因为三哥的事情记恨于她,呵,那就更可笑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凭她姬无盐真的能进宁国公府的大门吧?便是退一万步讲……她进了,凭她的身份,那也只是一个妾!我尤灵犀便是再自降身价,也不会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一般见识!”
“郡主!”白老夫人越听脸色越沉,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唤道,脸上一丝笑意都不剩,“郡主身份尊贵……举止还是要注意些为好,莫要像那些个未曾受过教养的无知妇孺一般,失了身份惹了笑话。何况,若水姑娘是老身的客人,便是您与她之间有些误会,好言说开便是,这般言辞锋锐,着实不妥。”
尤灵犀嘴角微抿,终究是低声应了句,“老夫人所言极是……方才是灵犀激动了。您也知道的,此前就总有风言风语的,说灵犀对三哥是一片妄心……这话、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难过的。”
说着,垂了眉眼,瘪了瘪嘴,伸手去拉白老夫人的袖子,委委屈屈的晃。
尤灵犀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就单看她全天下的青年才俊只单单看中了一个宁修远,便知心气儿多高。如今这般示弱之下,便是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言语温软了下来,“罢了……你这孩子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方才那些话啊,我权当没听过,你也权当没说过,往后,也莫要为难人家姑娘了。无盐呢,唤我一声祖母,我总是要护着的,若水这孩子,琴弹得好,长得也讨喜,我就喜欢这些个可爱漂亮的小丫头,今日老婆子我做主,这事儿就搁下了。可好?”
当下就有夫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都是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是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姬姑娘,往后若是得空,去我府上坐坐,我女儿同你差不多大,你指点指点她。”
“再说这什么伏羲琴吧……”有人长叹,“这种宝贝,就算是搁在我面前,真真假假的我也是瞧不出的。兴许,这若水姑娘的娘吧,也是被骗了。”
都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递了台阶的。
可这台阶……若水不要,姬无盐也不要。若水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就算最后身世曝光、哪怕自己之前经营尽数毁去,哪怕这燕京城的夫人小姐们再也瞧不上她若水,也没有关系。唯有母亲与外祖的清誉不可玷污。
“外祖传家之物不可能是假的!”若水一双眼睛瞪地圆圆的,执拗地一再重申,“那把就是我的伏羲琴!郡主她在叶家抢了我的琴,说我的琴音是靡靡之音,说我不配用这样的琴,还要我叫无盐一起去叶家赴宴,才会愿意将琴还给我!那就是我的琴!”
夫人们暗暗摇头,只觉得这丫头到底是不大伶俐。
如今这件事情,明摆着已经不是这琴到底是不是若水的伏羲琴的问题,而是尤郡主说这琴是她的,便是她的,没看到教坊司的王先生都站出来证明了吗?
若水若是好好配合,借着台阶下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琴虽然丢了,名还在。可若她一味坚持伏羲琴是郡主从自己手上抢走的,那最后真的得落了个琴、名两空的地步了。
哎……终究是,不大聪明,看不清形势啊。要不说,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呢,伏羲琴又怎么样,你得守得住呀!
尤灵犀端着手,斜睨一眼若水,便不予理睬了,只淡淡哼道,“当真冥顽不灵……”说着,揣着手往里走去。
丫鬟抱着伏羲琴,亦步亦趋。
一旁跟着王先生。
错身之际,姬无盐伸手抬了抬,拦住了王先生,抬了眸子去看她,“不知……王先生,师承何人?”
外界素有传闻,教坊司王先生,早年师承琴界泰斗江家老祖宗江寒。只是对于这件事,王先生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也没有人正儿八经去求证过。
这会儿突如其来地询问,让对方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
王先生含着笑意,缓缓地打量着姬无盐,像是长辈看一个任性胡闹的孩子般,问了句,“姬姑娘……这是何意?”
姬无盐眸底含笑,温和从容,“随口问问罢了。之前听若水说起,说王先生师承江老……小女素来崇敬江老,故而今日遇见王先生,顺口问一问……王先生可是师承江老?”
目光磊落的女子,问这话的时候语速比之前慢一些,咬字也清晰,音线虽温和,态度却带着几分固执。
在场都是人精,这会儿鸦雀无声的都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八卦的答案。即便她可以自恃身份什么都不说,但传闻还是会似长了翅膀般,快速地蔓延开来。
指腹相抵,轻轻摩挲着,王先生微微眯了眼,盯着姬无盐,缓缓地说出一个字来,“是。”
姬无盐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又一次认真地问道,“是江家老祖宗,江寒吗?”
王先生突然觉着有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拢在心头,世人皆称江老,是尊重,但也因此,江老的名讳便显得格外陌生,就似自己,很多时候连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可这姑娘叫着江寒的时候,却似乎熟稔到没有半分迟疑。
211 名曰焦尾(三更)
该是提前做过功课了的。
王先生如此安慰自己。此刻郡主就在前头等着,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已经应了这身份,自然不可能半道怯弱了去,她背着手,皱着眉头低声呵斥道,“家师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后辈能直呼的?”
说完,心中突地一颤,就看对面姑娘眉眼弯弯,笑地娇嗔又可爱。而姬无盐也抱着一把琴的丫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被一个小丫头嘲讽,王先生面子上挂不住,“你笑什么?!此处郡主还在,白老夫人跟前,何时有你一个小丫鬟存在的余地了?当真不知礼数!”
子秋嘻嘻一笑,甚至吐了吐舌头。
姬无盐回头瞥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遂转身问王先生,“那王先生可知……我这丫鬟何故失笑?”
“你的丫鬟为什么傻笑,我怎么晓得?”王先生心中警铃已起,当下只道,“姬姑娘所问,我都已经回答你了,如此……可过去了?”说着,转身抬脚就走。
姬无盐也不拦她,只抬了抬声音又唤道,“尤郡主……说起古琴,自是天心为首。其下便是伏羲,而与伏羲齐名者,乃是焦尾。尤郡主既得了伏羲,可曾见过焦尾?”
问完这个问那个,东一榔头西一棒,看起来杂乱无章。尤灵犀已经料定了对方早已黔驴技穷,不过是想着借着给自己这边添些堵好扯回些面子。殊不知,尤灵犀今日前来,便是打定了让姬无盐身败名裂的主意,宴会还未正式开始,时间还很长……她尤灵犀,有的是耐心。
“焦尾?呵呵……姬姑娘真以为这伏羲、焦尾乃是田地里的大白菜么,由着你想见就能见的?便是本郡主,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得了这伏羲琴……还天心……呵呵。原以为姬姑娘于琴道之上也算有些建树,可今日这话听着,着实像尚未入门的门外汉知道了些皮毛就咋咋呼呼的……”
说着,笑了笑,转身似是颇为感慨地摸摸伏羲琴,笑,“方才是哪位夫人还想着姬姑娘多多走动指点指点的……就这……本郡主倒是劝着这位夫人还是好好再考虑考虑吧……”
被点名的那位夫人讪讪一笑,身子缩了缩,没说话,彼时示好只是为了讨好白老夫人的,毕竟,这姬无盐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白老夫人的青睐,自己示好,老夫人记在心里,指不定自己所谋之事……便也成了。
“好了。”白老夫人的确是不悦的,只是对方到底是郡主,所言之事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自己便不好从中阻拦,心下又觉得,方才事情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丫头却还不知道顺着台阶下了,到底是年轻气盛。当下声音也沉了沉,唤道,“无盐……这是休要再提了,过来,陪祖母赏花。”
谁知,平日里很有眼色的姬无盐不知怎地这次却犯了轴似的,闻言也没动,反而笑嘻嘻地瞅白老夫人,“祖母,您不想看看焦尾琴吗?不想……摸一摸吗?”
“呵……真以为是个人都能摸一摸焦尾吗?画本子里瞧瞧罢!”王先生嗤笑,对姬无盐最后的一点爱才之心消失殆尽,冷言冷语地嘲讽,“便是我也只是在恩师那处瞧见过一次,众所周知,焦尾乃是恩师江老所有物,江老避世多年,焦尾便也多少年未曾现世了……姑娘,有些大话,可说不得。”
“哦?如此说来……王先生,便是认识焦尾的咯?”姬无盐挑着眉眼浅浅地笑,墨色的瞳仁里落了暖阳的光,琉璃般惑人。
“我自然是……”
王先生下意识开口说道,言辞间还带着些与有荣焉的骄傲。只是,话音未落,剩下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姬无盐半转了身子,从身后丫鬟手中抱过那把被宽袖遮了大半的琴身,坦坦荡荡地展示在人前。
纤细指尖缓缓拂过琴弦,弦起低吟,婉转清越。
其尾犹焦,名曰焦尾。
王先生瞬间大惊失色,“你怎么会——”
姬无盐冷冷静静地瞅她,四下无声的寂静里,她的音线温柔到仿佛情人耳畔的呢喃,“是啊……有些大话,说不得。”
“呵。”子秋仿着对方丫鬟般的倨傲态度,抬了下颌上前半步,骄傲地不像话,“王先生说的没错,焦尾乃是江老所有。不过,王先生显然不大清楚,江老虽避世多年,却有一关门弟子。江老爱才,于拜师礼上,亲手将焦尾相赠……嗯,我家姑娘就是江老的关门弟子。”
整个花园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即便心下怀疑,但王先生的态度足以说明姬无盐手中的就是如假包换的名琴焦尾……姬无盐手捧江老所赠的焦尾琴,而王先生一口一个恩师江老,却对江老关门弟子见面而不识……加之之前姬无盐反复询问的举动,这其中深意,便令人玩味了。
“不、不、不可能……”王先生摇着头连连后退,像是见鬼了一样地看着姬无盐,“不可能!你说过,你的启蒙老师就是个乡野之间会些吹拉弹唱的老头!”
“对呀!”子秋嘻嘻一笑,解释道,“江老避世,住在乡野之间,他也的确会些吹拉弹唱,村里的老人还嫌弃他拉地不够助眠……说起来,江老虽然桃李满天下,但真正行过拜师礼,能以江老弟子自称的,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彼时姑娘拜师,他们都来过,自然是认得姑娘这位小师妹的。怎地……王先生竟然不知?”
霎时,王先生只觉得落在背上的视线就有些火辣辣的了。
一张脸一下子五彩缤纷,她哆嗦着嘴唇,指着姬无盐的指尖都颤,“你、你、你当初耍我!你要直说你自己是江老的弟子,今日我何苦为难你!”
“这话说的……啧啧。”沈洛歆连连摇头,“听听,大家伙儿可都听到了啊,她自己亲口承认了,她就是来为难我们无盐的。”
212 “误会”(一更)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场众人自然都看出来了,尤郡主就是来为难姬无盐的,甚至,原因也显而易见——吃味了呗!嫉妒了呗!可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却不会有人站出来真正说句公道话。
皇权面前,有些委屈必须咽下去。哪怕,尤灵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真正的皇权。
可即便如此,连白老夫人都觉得,这件事受些委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谁曾想,对方浅笑盈盈间,竟藏了这样的身份——想想看吧,王先生还只是“据说是江老弟子”,便从中得到了多少便利与天家的看重。如今姬无盐可是铁板钉钉的关门弟子,还是一个明显被江老寄予厚望的弟子,焦尾琴都送出去了,可不就是继承人嘛!
再看那姑娘,一手拖着琴身,一手轻抚琴弦的样子,闲适又自然,像是闲庭信步于这百花争艳的花园里,指尖从花瓣拂过的轻柔。她并没有因为身份曝光而志得意满,仍是那淡然的模样,轻轻笑着,“耍?不过是不愿借着恩师之名哗众取宠罢了,又如何叫做耍?彼时你想要我认你为师,我说已有启蒙恩师,王先生甚至想要我叛离师门而入你门下……我可有说错?”
“这……没想到啊,王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人群里,窃窃私语又起。
“可不,咱们内宅后院的妇道人家还知道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这王先生也是收收弟子的人,这师德却也不怎么样……”
“之前我还送了些东西过去,想着她若是能提点提点我家闺女,便是不收为弟子也是极好的,如今看来……白瞎!”
“可不!倒不如方才所言,找姬姑娘指点指点……姬姑娘瞧着便是温和好相处的人。”
言语瞬间一面倒地倾向了姬无盐。
王先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尤灵犀也没有。谁能想到,一个乡野出身的小丫头片子,竟然会是手持焦尾的江老关门弟子!甚至,因着早年也动过拜江老为师的念头,是以也算是调查过江家。
江家地位不高,若非江老坐镇,便也只是一个底蕴比较身后的书香门第罢了……江老本名江寒,是江家老祖宗级别的人了。因为江寒之后,再无妖孽天赋的后辈,所以整个江家都是江寒说了算。
而江寒,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如今避世不出,却并非住在江家,甚至整个江家的人都不知道自家老祖宗去了何处,江寒离开前,只留了一封书信,传闻信中便交代了,往后手持焦尾者,便是江家的掌权人。
尤灵犀死死盯着姬无盐手中那把琴……王先生既承认了那琴的真实性,自己便不必画蛇添足地去质疑了。
思及此,尤灵犀眉眼和煦,柔柔一笑,“之前不知道姬姑娘还有这般身份,着实是失礼了些……姬姑娘也是,藏着掖着的,倒是造成了许多误会。”
“误会?”姬无盐转首将手中焦尾琴递给子秋,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看向尤灵犀,“郡主倒是说说,什么误会?是伏羲琴归属问题的误会,还是说,郡主处处针对为难的误会?我本不愿搬出老爷子来给他添些麻烦事,可郡主似乎觉得,我等几人言语分量太轻了些,可信度也不够高……如今,不知我这个知道了些古琴名讳便咋咋呼呼的门外汉,可有几分发言权?”
尤灵犀讪讪一笑,“自然……”
白老夫人朝姬无盐递了个眼色,暗暗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件事到底为止。郡主愿意服软,王先生名声受损,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穷寇莫追。
姬无盐自认不是什么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之人,若此事和自己无关,那伏羲琴花落谁家,姬无盐不会去插手半分。毕竟……弱肉强食是自古以来的天理,伏羲琴就那么一把,没有今日的尤灵犀,也会有明日的别人来抢。自己护不住……怪谁?
可这次不同,这次尤灵犀的针对,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姬无盐自己的关系。
所以,总是要管上一管。
“若水此前有一把伏羲琴,这我是知道的,那琴……是真的。”姬无盐说着,轻声笑了笑,“王先生说,那琴是假的。我如今却说,这琴是真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两个都有偏帮的嫌疑……只是,王先生连自己师出何人都能信口拈来……再作些无伤大雅的伪证,想来对王先生来说,并非难事。”
“你胡说!若水也是我的学生,我凭什么要针对她?姬无盐,你莫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我的确不是江老学生,但我的恩师却受教于江老门下,如何就不算师出江老了?再者,且不管我师承何人,我到底还是教坊司的三大教头之一,食君俸禄之人,由不得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对着我信口雌黄!”
说完,冷笑一声,“小丫头,这里是燕京城。纵然你是他的关门弟子又如何?让着你几分,那是看在江老的面子上,你莫要以为凭着一把焦尾琴就能在燕京城里横行霸道、目中无人了。毕竟,信物不过就是件信物罢了。”
尤灵犀轻轻地咳了声。
这话甚是不妥。
江老地位超然,不仅仅在琴师界,便是在所有文人墨客里,也是备受推崇。他的琴曲大多信手拈来,自己作曲,自己配词,文采斐然,立意深刻。
是以,即便江老避世多年,但这天下仍然多得是他的追随者和仰慕者,今日王先生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可能觉得仅凭一件信物就能压得住尤灵犀。
这咳嗽声一起,王先生也猛地清醒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到底说了什么话,当下暗道不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补救,却见一群人在白行的带领下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太子。
213 不识趣的意外之客(二更)
太子是自己人。这是王先生的第一反应。
正狐疑太子怎么会来,还是被白家公子带着进来的时候,王先生又看到了白行身后的宁家大爷,宁修贤。当下整个人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一路冲上脑门,脊梁骨都空洞洞地漏风——他怎么可能忘记,彼时姬无盐曾说,宁家大爷是见过伏羲琴的!
其实若水从来没有遮掩过伏羲琴的存在,只是一来,对伏羲琴知之者甚少,难辨真伪者甚多,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本来就最难说得清道得明。二来,若水也从来没有刻意宣扬过自己日日抱着的琴到底是什么,加之今日郡主在场,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可……宁修贤不一样。
郡主之尊,到了宁国公府门口,仍然只是一个费尽心思想要嫁进去的小姑娘。一直到这个时候,王先生才开始觉得……害怕了。
老夫人也看到了来人,意料之外却仍对着姬无盐招了招手,拉着姬无盐带着花园里的众人迎上去行礼。
半道终于是寻着了机会,低声叮嘱姬无盐,“你这丫头!今次怎地如此鲁莽?我一个劲地跟你圆场子,你偏要犯倔,一个劲地撞南墙!如今是她们忌惮你的老师江老,才给了你几分面子,真闹起来……我也不好出面,江老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太子跟前,可得收敛收敛,明白?”
姬无盐只温温软软地颔首道好,乖巧温顺的样子。
只是经过了方才的事情,老夫人心里也有些没底,这小丫头明明看起来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为人也机灵,可倔起来怕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什么脸色也不会看,郡主面前是这样,太子面前……指不定也是这样!
老夫人只能频频交代,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这些人是看戏看得很精彩,自己在边上提心吊胆着,连呼吸都不敢放松。
比白行那小子还不让人省心。
白行的脸色挺不好看的……他去宁家找宁修贤的时候,宁修贤正好和太子说事。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了。宁修贤说事情聊地差不多了,于是白行说明来意,原以为李裕齐识趣的话就该走了,偏偏今日太子殿下格外不识趣。
竟然跟着来了。
宁修贤在边上,白行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到底是没有将太子殿下拦在门口。只是打定了主意,但凡这厮想在白家做些什么小动作的话,自己便直接让人将他抬出去。
夫人们各自带着自家姑娘们上前见礼。
太子殿下一向是温和的、亲民的,没什么脾气的,也不是很重视这些个俗礼的,伸手抬了抬,“是本宫打扰了大家,大家不必多礼。”
说着,看向姬无盐,“姬姑娘,又见面了……姑娘的伤势,可好些了?”
白老夫人悄悄的捏了捏姬无盐的掌心,就听姬无盐格外客套地回答,“托殿下的福,好多了。”
白老夫人倏地松了一口气。
自家孙子和太子的关系势如水火,以至于老夫人如今瞧见太子就紧张——不是紧张太子之位,而是紧张这群小子们不把太子之位当回事。幸好,这丫头到底是将自己的叮嘱听进去了。
寒暄完了姬无盐,太子又冲着老夫人打招呼,“今日叨扰老夫人了……老夫人莫要怪罪。只是,听白行说起这边的事情,说是起了一些小的……争执,我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老夫人不会怪罪吧?”
来都来了,再问不会怪罪是不是晚了些?白行翻了个白眼,冷哼。
老夫人瞪了眼孙子,又转首含笑客套,“哪里哪里,今日定然是良辰吉日,这宴真是选了个好日子,不仅郡主来了,连太子殿下都来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呵。”白行扯着嘴角笑了笑,嘟哝道,“明明是没选好日子……”
声音不小,却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待太子寒暄完毕,白老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备茶备点心,一边领着人往里走去,老夫人拉着姬无盐,另一边自然跟着太子。
若水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姬无盐身后,宁修贤过来的时候,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又低了头去。
家破之后,她为宁修远做事,彼时年纪虽小,但对练武来说却是已经太迟了。所以她只学了几分轻功,能在深夜跳一下围墙的那种。据说,宁家防卫都在宁家大爷手里管着,若水自知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要瞒过宁家侍卫,是不大可能的。
这人……定是知道自己的,只是从未遇到过。
早些年,也想过有朝一日再次相见,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自己该如何称呼,该说些什么话。
该是要说声谢谢吧,格外慎重地,道一声谢。
只是之后竟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当着是玄而又玄的东西,明明每天都和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可对特定的某个人而言,可能同在一座城中生活近十年,也无缘一面。
今日终得一见,那句谢谢却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既觉得这谢太轻,又担心对方已经将自己完全忘记了……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心今日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这般思绪万千的,也没注意到前面的人停了脚步,就这么直直撞了上去……
鼻子撞地生疼。
姬无盐转身看来,“怎么了?”
她俩身形差不多,但若水低着头,鼻尖就撞在了姬无盐的后背蝴蝶骨的地方。
若水揉着鼻尖,眉头因着疼痛轻轻拢了起来,姑娘家的背,全是骨头……她吸了吸鼻子,“无盐……你真该多吃些了。最近瘦了好多……你的伤,还没好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裕齐突然似有所感般,目光越过身侧老夫人打量起了姬无盐。是瘦了些,一双眼睛看起来愈发的大了,黑漆漆地有些惑人。
一身长裙看起来空落落的,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样子。
李裕齐不由得寻思着,姬无盐左肩的伤……似乎挺久了?
214 落水(三更)
视线落在身上,总能感受到一些。姬无盐仿若未觉,只道,“好多了,只是喝药喝了一阵子,胃口不怎么好。”
宁修贤也看了眼姬无盐,之前姬无盐上宁家,他没去见,毕竟不合适。今日一见,瘦是瘦了些,看起来清清冷冷的,面纱遮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以至于宁修远都沦陷了。
思及此,他开口唤道,“姬姑娘……久仰。”
对方冲他笑着点点头,实在算不上是热络的表现。
彼时姜氏同宁修贤说起姬无盐,说是个好相处的,父母也喜欢、小叔也喜欢的时候,宁修贤以为是个会来事的。如今看来,实在不算。
便是沉默。
因为“外男”的存在,在湖边另设了座位。夫人们都在花厅里,姬无盐他们都在湖边的小亭子里。
落了座,不知道是有意间的安排,还是无意间的巧合,若水正好坐在宁修贤的身边。
对这个小丫头,他是陌生的,但对当年的事情,他记得,也愿意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茶水刚端上,他抿了一口,便已经直奔主题,“这事情,过来的路上我便听白行说了。我的确认识这位姑娘的娘亲,有过数面之缘,也见过那把伏羲琴……那把伏羲琴琴身上有道并不明显的裂纹,是被我的匕首划到的,若是诸位不信,可以让宫中的能工巧匠验一验。”
话音落,尤灵犀鞥猛地转身抢过丫鬟手中的琴,手忙脚乱地查了一遍,却并没有看到那道所谓不起眼的刀痕。
“没……”她喜出望外地抬头宁修贤,却在触及到对方眼神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
姬无盐微微挑眉,宁修远这大哥……挺有趣。
宁修贤仍然是正襟危坐的样子,表情淡淡,看着尤灵犀点了点头,“是的。伏羲琴上……没有划痕。琴,我虽见过,但到底不能证明就是你手里的那把,所以才拿言语诓你。灵犀……何苦呢……”
他看着尤灵犀的目光,微微的沉凝,带着些许失望。
尤灵犀没来由地心里一紧,“宁大哥……”唤完,眉眼微微垂下,抓着琴身的指尖因着用力,骨节处血色尽失。
半晌,她张了张嘴,嗫嚅,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李裕齐见此,哈哈笑了笑,解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姑娘之间开开玩笑嘛……来来,还不将你家郡主手里的伏羲琴给若水姑娘送过去?”
那丫鬟见状,赶紧双手接过,低着头抱着琴送去了若水边上,几不可闻地低声说了句抱歉。
若水抿着嘴接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半晌,冲着身边的宁修贤鞠了一躬,站直后又很慢很慢地对着姬无盐鞠了一躬。
“吧嗒。”眼泪滴落在琴弦上。
她抿着嘴,没有再抬起头来,只缓缓地坐了回去。之后,她再也没有松开过怀里的伏羲琴。
气氛很尴尬。
但结局到底是好的。
老夫人尴尬地笑笑,招呼着大家喝茶,彼时想着请若水过来弹琴的,如今这状况,明显是不好开口的了。幸好,李裕齐是个能打圆场的人,即便某个和他素来不对付的人一副恨不得将他丢出去的表情,李裕齐还是格外“顾全大局”地同老夫人有说有笑地扯着话题,间或和姬无盐打几句招呼。
倒是尤灵犀,整个人都像是突然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捧着茶杯低着头,只字片语都没了,连李裕齐朝着她递过去的一个又一个眼神也没有看到。
一开始,她没有想过要抢若水的伏羲琴。
可真的当这把琴搁置在她的琴房里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这把琴就该出现在那里,名贵、高雅,而不是被一个酒肆琴师抱在怀里。
她连夜派人调查的若水。
调查结果就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无父无母的孤儿,长得挺可爱,琴也弹地好,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至于为什么一个无权无势还没有钱的琴师会拥有这样一把琴——很显然,恩客给的嘛!
那些个附庸风雅的恩客,为了哄佳人开心,头脑发热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但也因此,这琴的来龙去脉根本说不清楚——难道还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半个燕京城的贵夫人和世家小姐之间,说出恩客的名字来?
可尤灵犀万万没有想到,站出来证明的人,竟然是宁修贤……
宁修贤喝了两口茶,便已经准备起身告辞,他站起身对着老夫人微微颔首,“误会既然解除了,晚辈就先告辞了。”
老夫人起身相送,道,“今日麻烦你了。”
宁修贤看向自始至终没什么言语、却明显注意着所有人动向的姬无盐,稍稍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姬姑娘……今日也算是宁某解决了姑娘的一个难题,不若,送送宁某?”
解决的明明是若水的难题……虽这般想着,但人家既然这般说了,姬无盐自是不会拒绝,起身相送。
尤灵犀倏地站了起来,“宁大哥……灵犀送送你……”
她就坐在姬无盐边上,起地急,突然身子往后一仰。
湖心亭虽有栅栏围着,但栅栏不高,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起身的尤灵犀就这么连人带椅子直直地落进了水里……
“天呐天呐!”白老夫人眼前一黑,仓促起身间身后椅子被带翻,她一路小跑着过去,“快!快!快救人!”
“来人呐!快救人!郡主落水了!”
湖心小筑里,一阵人仰马翻,就连花厅那边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小跑着赶过来。
万幸的是,今日在场男子会凫水的多,不幸的是,今日在场男子有些多……
当一脸煞白的尤灵犀被距离她最近的太子救上来之后,看到眼前这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然后她稳了稳身形,冲着姬无盐就是厉声呵斥,“姬姑娘!你到底是何意!纵然你我今日有些不快,却也不该推本郡主下水!”
215 最后一步退让(一更)
话音落,沈洛歆的暴脾气已经起来了,“尤灵犀!麻烦你说话好好过过脑子好不啦,你自己摔了,就一口咬定我家无盐推地你,你自己丢了脸,便如何都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
“你闭嘴!”尤灵犀颜面尽失,哪里还顾得上这会儿谁在场了,抓着不知道何时被何人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袍,衣袍宽大,明显是男子的,这让她更加难以接受,自然更加顾不得什么气质、身份了,字字句句锥心之言,“你家无盐?呵,你觉得她是你家的,你倒是问问她,可把你当一家人了?沈洛歆,这燕京城的姑娘家都不爱搭理你,你便可劲儿抱着姬无盐这个外来的,丢不丢人你!”
正忙着吩咐下人去熬姜汤的白老夫人闻言,蓦地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尤灵犀……
沈洛歆倒是无所谓,这些话她听得多了,再难听的都听过,早已无所谓了。何况,如今输人不输阵不是,当下一把抱住了姬无盐,探了头嘻嘻一笑,“是哟,我就要抱着我家无盐!我家无盐人美心善,愿意跟我这个被整个燕京城都嫌弃的姑娘玩儿,偏偏……她不爱跟你玩儿!”
“好了,不要闹了。”李裕齐连和事佬都当不下去了,面色微沉,“灵犀,方才你说,是姬姑娘推了你你才落水,是何意?”
“她!就是她!”尤灵犀指着姬无盐的手都在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给气的,说话气息起伏剧烈,“方才我要起身送送宁大哥,刚起身的时候,姬无盐她突然伸手推我……姬无盐,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要推我?”
后面赶过来的夫人们还没看明白,交头接耳着问道,“这是……怎么了?郡主怎么这般模样……”
“落水啦!说是姬姑娘推的……这么多男人在,郡主这脸哟……往后往哪里搁呀!”
“可不嘛!不过……方才郡主那么针对姬姑娘,姬姑娘怀恨在心也是正常……不过,这姑娘胆子倒是勇,如今白老夫人还认了她,往后这身份自是不同了……燕京城哟,要热闹了。”
“还别说,这骨子里的劲儿……倒像是白家人。”
“小声些……两边都不好得罪。”
声音很小,但姬无盐要听个囫囵不是什么难事。尤灵犀接二连三地下套针对,姬无盐已经对尤灵犀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彼时宁修贤要自己相送的时候,她也没有在意,起身便要跟上,谁知,尤灵犀匆匆起身之际,突然伸手推来。
大约是为了遮住她自己的动作,尤灵犀推过来的时候,整个身子也靠了过来,于是……姬无盐避开之际,尤灵犀一下子没收住,掉进了河里。
其实姬无盐是拉得住的,只是她没拉。
她姬无盐不是什么好人,若是搁在以前,莫说袖手旁观了……便是再踹上几脚都有可能。
“不知……这没有证据胡乱攀咬,是郡主的行事风格……还是王先生的行事风格。今日,倒是让本姑娘……大开眼界。”姬无盐将脖子上的手扒拉掉,眉眼之间温和尽散,又冷又讽,“抱着别人的伏羲琴,说是自己的便也罢了……如今,自己落了水,却要指着我的鼻子说是我推的。郡主,证据呢……没有证据的话,这罪名,我担不起。”
“当时我身边就只有太子殿下和你,不是你推的难道还能是太子殿下?”
手臂被扒拉掉,沈洛歆又笑嘻嘻地缠了上去,还是一如既往不着调的样子,“兴许……是郡主自己跳的呢?”
“沈洛歆!你真以为这燕京城没人能治得了你了是吗?!”
“呵呵。”沈洛歆扯着嘴角冷笑,“能治得了我的人很多,偏没有你尤灵犀。”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御史大夫的嫡女,就是再不讨喜,身份还摆在那里,是这花园里多少姑娘所比不得的。若非如此,沈洛歆在同辈姑娘们之间的人缘还不至于这么差——妒忌者甚多。
她此刻混不吝的样子,倒是和白行有几分相似。
尤灵犀一口银牙咬地咯吱作响,偏半个字都反驳不了,的确,她还真不能让人揍沈洛歆一顿,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燕京城的姑娘们孤立她,可……人家不在乎啊!她跺着脚,拽李裕齐的衣袖,“太子哥哥!”
李裕齐难得的一个头两个大,姑娘们之间打打闹闹,他们这些个男人实在不好插手。加之自己当时就在尤灵犀边上,要说推,自己和姬无盐一样有嫌疑……于是,他掉头去找宁修贤。
宁修贤原本打算走了,闹出这事儿,他也不好走,抱着胳膊冷着一张脸站在人群之外。
李裕齐瞬间明白,看来是不能指望了——宁家人身上都有一种“与我无关”的冷漠,不站队,只偏帮,这世上对他们来说,只有两种人,一种,自家人,一种,别人。
怕是如今父皇站在这里,他宁修贤也只会一板一眼按吩咐办事。李裕齐觉得,这件事上,自己还是不要摆什么东宫的谱了,于是只是好言安抚尤灵犀,“好了……你自己也没看到啊。兴许只是你自己绊了一跤呢……姬姑娘也没有推你下去的理由呀!”
“怎么没有了!她嫉妒我和宁大哥关系好!”
话音落,自始至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的宁修贤突然放下了胸前的胳膊,站直了身子,“郡主慎言。宁某是有家室的人,郡主这话,有失妥当。”
嚣张的气焰一收,尤灵犀期期艾艾地看他,憋着嘴巴委屈地唤,“宁大哥……”当真我见犹怜。
姬无盐看着她作戏,脖子上的手扒拉不掉,她便也不扒拉了,只抓着沈洛歆的胳膊,冷笑,“人,不是我推的。这我只说一遍……至于为什么会掉下去,想必郡主自己心里清楚。白老夫人的宴会上,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不愿将事情弄地太难看,就此作罢了吧。”
216 “我信她”(二更)
众人面面相觑,听这话的意思,内涵有些多……
在场都是宅斗的胜利者,那些个小姑娘之间的手段,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自己便曾是参与者、策划者。只是,两边不得罪,看戏便好。
这样的眼神落在身上,尤灵犀如芒在背,跳脚般地叫嚣着,“我清楚什么清楚!姬无盐,你说不是你推的就不是你了?你问问在场,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我信她。”白行安排好了下人,才扶着老夫人往这边过来,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游手好闲,看起来可靠极了,“尤郡主,这里是白家。不是你尤家后院,由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诬陷我们家的姑娘。无盐是什么性子,旁人兴许不了解,我却是了解的。她说不是,便一定不是她。”
我们家的姑娘……
姬无盐闻言,眉眼弯弯,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顺从应道,“好。”
虽然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但有人这般蛮不讲理护着的样子……真好。
白行挽着老夫人,颀长的身量为了迁就一旁老人,微微侧弯着,看着尤灵犀的表情,和平日里每一次同李裕齐的针锋相对不同,严肃中带着霸道。
俊逸潇洒的公子哥,突然展现出从未示人的一面,他转首看向姬无盐,眸色温和隐现,“不用担心,这里是白家。你既唤了一声祖母,便是我白行的妹妹,亲的!今日这乌七八糟的事情,本公子也忍了许久了,方才呢,毕竟事关那什么琴,本公子不懂,便憋了一口气去请了宁修贤过来,结果如何,大家也看到了。”
他手中折扇一合,直指面色煞白头发还湿哒哒的尤灵犀,又指指一旁王先生,“这师徒俩,联合起来把咱们当傻子,诓咱们做人证,要骗人家小姑娘的琴!呵……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就都是帮凶!”
这话,越说越犀利了,老夫人伸手打打他的手背,“好好说话。”言语从容,不似呵斥,倒像是纵容。
白行在燕京城横行霸道,除了本身白家的实力地位之外,主要还是有一群对他无底线纵容着的人,譬如宫中皇后、譬如,白老夫人。他连东宫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尤家的?
忍到这会儿,自觉已经是看在对方是个姑娘家的份上了。
但他也是真的顺着老夫人,被这么拍了一下,手便也收回来了,打开折扇还顾着给自家祖母扇了扇风。只是被这么一打岔,方才情绪激动之下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突然也跟着戛然而止了,甚至一下子想不起来方才说到了哪里。
自觉发挥失常的白家小少爷也不介意,傲傲娇娇地哼了哼,直接总结陈词,“总之,如今郡主您的可信度实在不高。本公子甚至都怀疑,这是你自导自演用来诬陷我家无盐的戏码。”
“白行。”李裕齐沉着脸警告,“郡主之尊,你尊重些。”
不说还好。
话音落,白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用力程度之大,甚至整个眼眶里都已经看不到一点瞳孔的墨色,“呵。李裕齐,你这会儿在我家装什么大好人呢。我去请宁大人,我请你了吗,就巴巴地过来……”
“你!”李裕齐气结,可他对外的形象一直都很好,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破功,只咬着牙扯了扯嘴皮子,低头阴阳怪气地劝尤灵犀,“罢了,灵犀。我送你回去吧……这事说不清道不明的,便是扯到明日去,相信的人自然相信,不相信的人打死都不会信,何必呢……”
尤灵犀咬着嘴唇,缓缓地抬头去看宁修贤,“宁大哥……你信我吗?”
说话间,眼底润泽凄楚,可怜兮兮。
白行看着,气得牙齿都痒。
宁修贤容色淡淡看着她,不苟言笑的样子,“我信事实。”他说。听起来格外客官公正,却又格外意有所指的样子。
尤灵犀脸色一白,低了头去,半晌,嗫嚅着,“太子哥哥……咱们走吧。他们都是白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只有咱们俩,是不请自来的……”
白老夫人面色一僵,有些难看,但到底是没说话,也没留人,有些话,权当没听见,最合适。
偏偏今日的姬无盐,被惹出了几分戾气,眼看着对方可怜兮兮地准备离开,她突然扬了扬下颌,唤道,“尤郡主。”
对方停了脚步,微微侧身,眼神去没看过来,明显是受了委屈不想搭理的样子。
姬无盐上前两步,脊背笔直,姿态闲适,眉眼舒展间,雍容又清冽。她低头展了展衣袖,才道,“郡主。若是寻常,今日我便是该配合您一下的……落个水,博一下同情。可我家两位大夫日日耳提面命,要我注意着伤口。若我今日陪着您演了这一出戏,怕是回去又要被好一顿训斥……”
对方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也在说我自导自演?”
“不。您对自己不够狠,自导自演的戏,您舍不得。我是在说……若是按着您的意思,这落水之人原该是我才是。”姬无盐转身看向宁修贤,眉眼笑意微闪,“宁大人,您说是吧?”
彼时动作虽小,但宁修贤端端坐在对面,他和若水不同。若水自始至终抱着失而复得的伏羲琴,自是没看见。
但宁修贤定然是看到了。
加之他方才那句话,姬无盐便愈发确定了。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宁修贤。
白行皱着眉头问宁修贤,“真的?那你既是看到了,为何不说呢……她尤灵犀的声誉是声誉,我家无盐的声誉就不是声誉了?宁三爷可是特意写信回来让我好生照顾着的,明儿个我就回信给他跟他说他自个儿的大哥见死不救……”
“闭嘴。”宁修贤揉了揉太阳穴,被这叨叨叨的气得脑仁疼。
自家母亲疼宠尤灵犀,所以自己总要顾着一二。虽然是看到了,但想着这种后宅争吵,也是无伤大雅,不必掺和。
谁知,姬无盐这丫头倒是和宁修远那厮……绝配。
一样的焉坏。
217 何苦?(三更)
原本不想插手,只装作未曾看到。
只是如今既然被点了名,宁修贤倒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他淡淡颔首,于尤灵犀震惊地无以复加的眼神里,如实说道,“是。的确不是姬姑娘所为。彼时我就坐在姬姑娘对面,亲眼看着她的手是背在身后的,连郡主的衣角都未曾碰到。想来,郡主跌落湖中,只是自己起身未曾站稳的关系……”
多少是顾全了双方的颜面,有些避重就轻。
但聪明人自然都听明白了,加之姬无盐之前那番话,很显然,这出戏……大抵就叫作,偷鸡不成蚀把米。
夫人们连连摇头,觉得郡主之尊设计图谋一位琴师的配琴,这吃相就已经有些难看了。且不必说那琴如何如何名贵,就说你一个郡主,真要人家的琴,关起门来威逼利诱都成,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也成……但前提是,莫要让人拆穿啊!
就像推人下水,手脚干净些,谁敢说你半个字?可偏偏,被人亲眼目睹了……这水准,瞬间高下立判。
丢人丢大了。
李裕齐看了眼老夫人的脸色,当机立断,拉着尤灵犀就要走。
尤灵犀这次都不必假装,整个人都焉了。
坐在姬无盐边上,只是巧合。彼时她厌极了姬无盐,更不可能主动坐在她边上,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就这么坐下了……因着心里的厌弃,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姬无盐。
宁修贤起身要走,却点名要姬无盐相送的时候,尤灵犀才是真的急了。
宁修贤成亲十几载,从来没有和哪个姑娘走得太近过,也没有和别的姑娘有过私交。是这燕京城里出了名的专情好男人。便是自己在宁家遇到宁修贤,也多是点个头打个招呼的交情。
她姬无盐,怎么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例外了?心下恼怒,手便自然而然推了过去……
“宁大哥……”她唤,张了张嘴,犹豫着,那模样霜打了一般,哪里还有最初的嚣张与得意?也只有在宁家人面前,她才会折了这一身傲骨,她低声说道,“宁姨那边……”
宁修贤眸色未变,只背着手淡淡说道,“你们姑娘家的事情,我不想掺和。母亲那边,我不会去说,但她若听了些许风声问起,我也不会替你撒谎。灵犀……我还是那句话……何苦?”
何苦为难一个普通的琴师?又何苦为难了自己?尤灵犀的心思,傻子才会看不明白,他的弟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明白了,既然多年未曾接受与回应,那就是拒绝。
宁修贤摇头叹息,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男人,大庭广众之下闹成这样,颜面尽失……到底何苦?倒是这位姬姑娘,起初觉得是绵软无争,如今看来……大抵是不屑吧。
宁修贤冲着白老夫人拱了拱手,又对着姬无盐微微颔首,“家母听闻姬姑娘受伤,挂心多日。只是三弟不在府上,她虽有心来探望,一来担心影响姑娘养伤,二来又担心显得过于鲁莽,是以迟迟未曾成行。今日既见了姑娘,宁某便替家母开了这口,不知,姑娘那处,可方便?”
方才请姬无盐相送,就是想要问问这件事,谁知闹成这样。于是,宁修贤也不避讳了,左右被宁修远盯上的人,也入不了别人家的门槛了,倒不如当众示个好,也省得那小子回来知道了今日的事情找自己的麻烦。
想着,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姬无盐,气质很好,脑子也清楚,看眉眼应该容色也不错,只是,似乎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看起来……挺不好惹的。宁修远原来喜欢这样的……
他在打量姬无盐,姬无盐也打量他。
目光从对方看不出半分情绪的脸上逡巡而过,她颔首轻笑,“老夫人客气了。不过是些皮肉伤,好地也差不多了,不必挂心。老夫人若是得空,随时欢迎过来小坐片刻。”
“如此,甚好。”说着,转首就向白老夫人辞行,干脆利落得很,半句废话也没有。
尤灵犀也走了,被李裕齐带走的。
哪怕方才和白行之间闹了些许不愉快,但李裕齐场面上还是很好看,一一道别完,又说了句“改日登门道歉”才带着看起来魂不附体的尤灵犀离开。
尤灵犀到底是叫他一声“太子哥哥”的,如今尤灵犀闹了白家的宴会,自然是要登门道歉的,不仅要来白家道歉,还要上姬家道歉,至于这姬家……尤灵犀就不必了,李裕齐觉得,他借这个理由走一遭倒是不错。
李裕齐如此盘算着一路出了门,没想到门外还有个不速之客,陆江江。
眼看着陆江江搓着手迎了上来,太子殿下的脸,倏地沉了下来,“既是来了白家,进去便是了,挡着本宫作甚?”陆、白两家不算世交,交情也淡,不过陆江江一直以来都和白行交好,李裕齐自然便不待见他。
“殿下……”陆江江嘻嘻一笑,搓着手,很是讨好,“上回去东宫拜见殿下,殿下贵人事忙,未曾召见。今日听说殿下来了此处,小臣就在这候着了……殿下,小臣此前得一女子……貌若天仙、倾城之色,殿下……瞧瞧?”
舌尖慢慢舔过后牙槽,若是换了平日兴致好的时候,李裕齐兴许还能看上一看,可今日、今时,李裕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女人!他冷嗤,“陆江江!你陆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本宫一清二楚。但是陆江江……你以为本宫是那沉溺女色的昏聩之人吗?呵!给本宫送美人?你是想结交本宫,还是想害了本宫?!你陆家……当真是好得很呐!”
陆江江一把拽过身后美人,“殿下……您先看看……”
李裕齐看也不看陆江江身后亦步亦趋低着头戴着面纱的姑娘,宽袖一甩,狠狠甩上陆江江的脸,直接将陆江江掀翻在地,彼时在白家压着的那些怒气瞬间爆发,“带着你的美人……给我滚!”
218 背离(一更)
李裕齐拂袖而去。
陆江江跌坐在地上,汉白玉的砖石冰凉沁骨,隔着薄薄的衣衫,一路寒到了心底。
浑身冰凉,脸颊却火辣辣地痛。
带着面纱的女子就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搅着帕子,伸手想扶,却又倏地缩了回去,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太阳从她身后打下来,女子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又那么一瞬间,那身形看起来有些像姬无盐。
他和姬无盐有过数面之缘,那姑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怦然心动。自己起了几分心思,没成想,却被白行警告了。也就是那一次自己才知道,虽然他和白行交好,但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并不是平等的存在。
陆家和白家,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存在,即便同属四大家族之一。
宁家有宁家三子,朝堂江湖尽在掌握,便是皇室也撼动不得。白家有皇后,执掌后宫,陆家……陆家什么都没有,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另一个上官家。
除了择大树而依附之,别无他法。
也许是最后的骄傲,在陆江江心里,即便选择东宫,也不愿意选择白家。哪怕……这是与虎谋皮。
他从地上缓缓的站起身来,彼时跌落在地时,掌心骤然擦过砖石上的纹路,纹路中嵌着的小石子划破了掌心,这会儿才觉得疼,低头一看,一片通红间,许多血点子沁润在皮肤之下,触目惊心。
那姑娘上前小半步,“陆公子……”欲言又止。
陆江江掌心一收,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白家的大门口。
那姑娘目光落在陆江江沾了许多尘土的下摆上,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开口提醒。
……
白家的宴会进行地跌宕起伏,结束地仓促潦草。
谁也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朝郡主颜面全无,倒是她姬无盐……既得了白老夫人的喜,认了干孙女儿,又有了最后宁家大爷那番话,显然宁家也是极喜欢她的。
如此看来,之前传闻……大约是属实了。
宁白两家皆对她甚是友好,这姑娘即便最后入不了宁家大门,往后在这燕京城也是有些分量了。
当下纷纷示好,从聪明伶俐、夸到身段窈窕,再透过面纱夸到样貌倾城,最后知书达理、温和良善都往上冠,明明姬无盐今次举止看起来不是那么良善,犀利极了。
总之,夸……就对了!
这样闭着眼不要钱似的夸赞里,白老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许多。
夫人们夸地口干舌燥,笑容都快僵硬了,寻了个间隙,纷纷起身告辞。
姬无盐又坐了一会儿,吃了盅银耳羹,也起身告辞了。离开之前,老夫人拉着姬无盐的手,一个劲地解释自己最初为什么沉默着任由事情地发展而不管不顾,其实她所说的姬无盐都懂,也理解。
可老夫人仍觉过意不去,一直拉着姬无盐的手将人送到了门口,诸多叮嘱之后才目送着一行人离开,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才转身往府里走,转身之际,眉头皱了皱,“那孩子的一双眼睛……是真的像啊。”
“您的意思是……像那位吗?”
“嗯……不像吗?”
“有几分相像……不过老奴觉得,还是没有那位的神韵,这世间,能及得上她年轻时候的……可不多。”
白老夫人笑笑,道,“也是。”说着,缓缓地跨进了门槛。
嬷嬷搀着她一步步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之前那位的神韵,也是温柔浅笑,“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性子退了些没……”
余音散进风里,带着些许唏嘘与怀念,跨越半生岁月。
彼时太子与陆江江在白家门口发生的事情,在宴会之后,门房小厮告诉了白行。
白行听完,幽幽叹了口气,靠着椅背闭了闭眼,才让人下去了。自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之后,他和陆江江见过几次面,也吃过几次饭,但很明显的,有些东西还是变了,而有些东西,大约是一去不复返了。
陆家最近的动作,用膳时也听父亲说起过,大约是想着拥护李裕齐了。李裕齐手中丢了个杨司马,可陆家老爷子已经退居幕后不管事了,陆父不过是一个刑部主事,想来李裕齐也有些看不上……
只是,朝中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陆家想要扶持李裕齐的心思几乎已经是路人皆知,也因此,陆家目前的境遇,实在有些尴尬。
白行整个人都缩在雕花大椅里,没什么形象,想了半晌,最后也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这世间诸般结局,都是自己的选择。
……
姬无盐回到姬家,还没坐下歇口气,就被沈洛歆要求着去睡觉歇息了。
回来的路上,若水已经将所有感谢的话表达了一遍又一遍,又将最初替宁修远打探消息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了两三遍,最后又是连连道歉。
姬无盐被她念叨地头疼,以前没发现这小妮子的话多起来……是真的多。
于是,为了躲避若水的念叨,这一回,姬无盐格外听话,二话不说就按着太阳穴表示自己头疼、乏力、犯困,要睡觉。
若水是依依不舍地离开的。
姬无盐这阵子睡地多,以为会睡不着的,谁知刚到了床上,听着院子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似有香味,隐隐绰绰地飘进来,勾地人食指大动。她披了衣裳起身,院中石灯笼只点了两只,有些暗。古厝坐在石桌边,低着头在擦他的鞭子,面前摆着个食盒,香味应该就是里头飘出来的。
姬无盐眉眼微亮,转身出去开门,靠着门扉眯着眼笑,几分陶醉的模样,“有鱼。还是钱嬷嬷做的酸醋鱼。”
“就你鼻子灵。”古厝搁下手中鞭子,笑着招了招手,“钱嬷嬷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你都没醒。她说是要回家两日……儿子回来了。大约是觉得两日告假有些不妥,便做了这些菜才走的……你若再不醒,就要凉了。”
219 我要她们瞧得起我作甚?(二更)
酸醋鱼,一碗鸡蛋羹,还有一小碗乌米饭。
不算丰盛,但菜色精致好看,味道也好。
今儿个在白家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回来后睡了一觉,这会儿也的确是饥肠辘辘了。她几乎是以无限靠近沈洛歆的吃相,吃了小半碗米饭,才咬着筷子问古厝,“你吃过了?”
“嗯。”古厝应道,“钱嬷嬷大抵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给咱们所有人准备了晚膳,都还是各自爱吃的,这短短时日,就摸清了大家的口味,也是用心。”
“是啊,的确是挺用心的。”姬无盐咬着筷子讷讷点头,想着之前听来的闲言碎语,“听说钱嬷嬷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头求学,逢年过节地才回来,听说快两年没回来了。你明儿个让人去告诉她一声,不必急着回来,好好陪陪儿子。”
“成。”古厝点点头,见姬无盐端过了酸醋鱼一点点吃着,便指指一旁剩下的半碗鸡蛋羹,“不吃了?”
“嗯。太晚了,怕积食。”
夜色深浓,微风拂面,姑娘鬓角的碎发轻轻拂面,未戴面纱的容颜,于烛火的明暗里,漂亮地让人心颤。指尖微抬,想将对方散落的鬓角撩至耳后,但堪堪抬起的指尖到底是转了个方向,端过了那鸡蛋羹。
古厝就着姬无盐吃过的勺子,舀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抿了,余光里却瞥见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影,是若水。
搁下了手中鸡蛋羹,正要开口提醒背对着门口的姬无盐,蓦地想起彼时那人一方帕子覆在她脸上的模样,目色微闪,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若水来了。”
言语如常,只帕子底下的指尖些许的颤,耳畔大约是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擂鼓般强烈,震地胸膛隐隐作痛。
对面的姑娘去容色寻常,搁下筷子接了过去,低了头整理着碎发蒙了脸,若无其事地回头同若水打招呼。
那一瞬间,古厝觉得自己该是开心的,至少,宁修远对这丫头来说还不算特殊。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开心……小丫头看起来聪明,可在男女大防上却又不那么聪明,明眼人看得出来的心思,她却总迟钝地像个瞎子……心下郁结,古厝低了头吃了一大口鸡蛋羹,有些赌气一般。
“用晚膳呢?”若水嘻嘻笑着走过来,在姬无盐边上坐了,目光落在那明显一人份的晚膳上,目光微闪,又瞬间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将手中一本已经泛黄的琴谱递给了姬无盐,“喏。给你,今日的谢礼。‘谢’字太轻,我不多说,这是彼时外祖家留下的,你是江老关门弟子,好东西自不会少,但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若水和之前有些不同,笑容里少了些故作的热情,倒是多了几分坦荡与豁达。
琴谱发黄,页角卷了边,该是年代许久,时时翻阅的。姬无盐摇摇头,“它对你意义不同。”就像伏羲琴,旁人只觉得是名琴、古琴,是财力权利的衬托,但对若水而言,那是血脉里唯一的惦念。
若水却坚持,“收着吧。里头的琴谱,我都看过了,也都抄录过了。这些年,也算从中受了些启发,有过一些灵光乍现的时刻……我不知道它对你还有没有帮助,若是能有,自是最好的。”
“我虽从未宣扬过我手中的琴是伏羲琴,却也从未刻意隐藏。燕京城能人异士众多,看出来的自不在少数。”若水低头轻叹,指腹从书封上缓缓划过,然后推到姬无盐面前,又叹了口气,却似释然,看着对方轻笑,“今日在场的夫人们,知道我拥有伏羲琴的,也有那么几个。可并没有人替我站出来……我并未怨怼,甚至其实很理解的。权利面前,自保永远是首选……但就是因为明白,才愈发清楚,在这件事里无盐你本不必帮我至此。”
说着,继续坚持道,“这琴谱,你收着,如此,我才不会觉得欠你良多。”
话既至此,姬无盐便也不推拒了,接了搁在一旁,“成,那我收了。如此宝贝……多谢。”
姬无盐说这是宝贝,若水却有几分自知之明。虽然这的确是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宝贝”,但这东西在姬无盐面前却着实普通了些。
若水托着下颌打量姬无盐,知道了姬无盐的身份之后,总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随意和淡泊,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江老的关门弟子,手持焦尾……这样的光环背后,还有一把……天心,不管其中哪一样,拿出来都足以让燕京城震一震,偏偏她看起来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由着那些人一口一个“乡野村姑”地叫她。
“无盐……”若水突然有些好奇,“你既是江老的弟子,为何不说呢,若是你说了,她们如何也不会瞧不起你啊!”
姬无盐正在埋头吃鱼,闻言抬头看来,似乎有些吃惊,眼睛圆了些,继而反应过来,倏地一笑。搁下手中筷子,取了一旁的帕子擦着嘴角,懒洋洋地笑,“我要她们瞧得起我作甚?”
酸醋鱼只剩下了一副鱼骨头。
姬家小公主爱吃鱼,什么鱼都吃,打小就不用人挑骨头伺候,所有的耐心大约都给在了吃鱼这件事上。
她说那话的时候,眉梢微挑,眼底又冷又飒,有种不可一世的骄傲,从眸底渐渐露出来。
若水看地一惊,愈发有些不大相信,这样的姑娘家,真的是从乡野出来的……那骄傲像是血脉里的东西,便是站在皇族面前,也不会逊色半分的骄傲。
“姑娘。”子秋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微微蹙了眉头,“您这晚膳用地太迟了些。奴婢交代古厝叫您起床的,他又纵着您……这药却是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喝,奴婢还是去小炉子上温着吧。”
姬无盐嘿嘿一笑,道,“好……麻烦子秋姑娘了。”言语间,带了几分讨巧,像撒娇。
子秋摇摇头,又出去了。
220 古厝要当赘婿?(三更)
前一刻还是天上地下我谁也不服的骄傲霸道,这会儿却又对着一个小丫鬟示好撒娇。
若水总觉得有些看不懂姬无盐,只觉得格外随性,这种万事随心的洒脱,让人羡慕。她抓着膝盖上的裙摆,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想说羡慕,却也知道这种性子搁在自己身上到底是行不通的。她在意很多事情、在意很多人的看法,这在意和不在意之间,似乎也没有谁说过对错,也曾劝着自己不要在意,但……改不了。
是以,这所谓羡慕,她便也不说了,只叮嘱姬无盐要好生养伤,大意不得。
姬无盐一一应着。
若水又坐了一会,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走了,起身之际,却又犹豫半晌,终是看向古厝,迟疑着问道,“古……古厝,你、你能不能……你能不能送送我?”
姬无盐眉梢一挑,眼底染了笑意,是夜色里都细碎的光。
那笑容太过暧昧,若水倏地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道,“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就这边回去的路上,有段路的蜡烛都灭了,我、我、我害怕……”
彼时深夜于风尘居和宁国公府间来去自如的女子,如今说这宅子里的一段路太黑,害怕。
姬无盐抿着嘴角笑地意味深长,颇有些看戏的好心情。若水其实一直对古厝有些那方面的心思,只是之后大概是碍于在塔楼里的经历,才收敛了几分,如今关系和缓,这心思,便也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姬无盐支着下颌,朝着院门口努努嘴,“去吧。让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不好。”
古厝气得后牙槽都痒,舌尖抵着那处,额头青筋跳地欢快,到底是一言不发地起身,直直朝外走去。
若水一怔,对方已经走出挺远,她连忙起身小跑着追去,也没顾得上同姬无盐打招呼。
姬无盐在后面瞧着,越想越觉得好笑,咯咯地乐不可支。
池边大树后探出个脑袋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那处的寂风,一路小跑着扑向姬无盐,仰着脑袋问姬无盐,“姑娘,若水姐姐喜欢古厝哥哥。”
语气很肯定,显然不是疑问。
姬无盐才不信这个七岁的小孩子看得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伸手将他脑袋上沾到的落叶拿走,才问,“谁告诉你的?”
“岑砚哥哥。”寂风瘪瘪嘴,有些不大快乐,“姑娘,你不要让古厝哥哥喜欢若水姐姐好吗?”
“为什么?”小孩子的心思突然难懂了。
寂风玩着自己和姬无盐的手指头,先是比了比长度,又看了看指甲盖上的半月牙印,嘟着嘴回答地漫不经心地,“因为、因为古厝哥哥如果喜欢了若水姐姐,他俩就会结婚。到时候,古厝哥哥就会留在这里,当、当……”
后面的话对他来说大约有些困难,寂风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猛地想起来,“就要留在这里当赘婿了!对,赘婿!然后他就不跟咱们回去了。”
还懂赘婿?
“又是岑砚教你的?”
寂风老老实实的点头,“嗯。我问他什么是赘婿,他说就是以后若水姐姐走到哪里,古厝哥哥就要跟到哪里,然后若水姐姐要洗脚,古厝哥哥还要给她倒洗脚水伺候她洗脚。最最重要的是,赘婿是要被别人瞧不起的!姑娘,咱们劝劝古厝哥哥,好不好?”
小孩子一脸天真地替古厝未来的生活感到担忧。
实在想象不出古厝给人倒洗脚水的样子,姬无盐摇头苦笑,指尖轻敲寂风的脑袋,也不知道第几次郑重告诫寂风,“以后少跟在岑砚的屁股后头,他专骗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寂风都跟姑娘说多少遍了,姑娘总是记不住……”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了。岑砚就喜欢骗你这样不是小孩子的小孩子……”
“姑娘!”
院中其乐融融。
而若水和古厝那边,却是安静到有些压抑。
古厝在前面沉默着领路,丝毫不知道寂风和姬无盐已经开始为他的“赘婿生活”而担忧,而若水,也压根儿不知道在那两人的对话里,自己竟然是敢开口要求古厝倒洗脚水的悍妇。她明明是连如何称呼古厝,都要纠结好久……
叫古厝,似乎有些太过于熟络,还没到这份上。叫“古公子”,可到了唇齿间,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好像过于亲昵了些,还没叫出口,脸却先红了。纠结了一路,眼看着花园都过去了,自己的院子就在眼前,若是再不说,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于是眼睛一闭,大声唤道,“公子!”
声音出口,才恍然间觉得太响亮了些,不够淑雅,当真是……如何都显得失态又鲁莽。
对方侧目看来,声线平静又冷淡,“何事?叫我名字就好。”
“古、古厝……”声音小地跟夏夜嗡嗡叫着的蚊子似的,头低地不能再低,捏了一路的掌心缓缓递出去,摊开,“偶然遇到,觉得同你甚是相配……送、送你的。”
一枚小巧的玉扳指,安安静静地躺在摊开的掌心上。
掌心小巧白皙,玉扳指比掌心更白,树下稀疏的光线里,并无一丝杂质,雕刻着细小的图案,这样的距离里,看不大清。该是上好的白玉……想来,所谓“偶然遇到”,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样的白玉扳指,普通的铺子里可买不到。
古厝收回目光,表情更淡,“无功不受禄。还请姑娘收回吧。”
“不、不值钱的,就是偶然得到了。你看我一个姑娘家,戴着一个扳指也是古怪,所以才想着送你……没有旁的意思。”她紧张到差点语无伦次,可摊开的那只掌心,却执拗地不愿收回。
古厝站着没动。
时间被无限放缓拉长,低着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摊开的掌心,是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她愈发低了声音,“我……这是我第一次送男人礼物。”
221 我心悦于你(一更)
古厝收回落在扳指上的视线,“前面没多少路了,也有蜡烛,想来姑娘是不怕了。如此,我的任务完成了……至于方才那段路,明日我会安排下人过来换上新的蜡烛,下人疏忽怠慢,抱歉。”
说完,转身欲走,“告辞。”
“古厝!”若水倏地高声唤道,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像是溺水之人渴望最后一根浮木一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着牙、闭着眼,高声喊道,“我、我心悦于你!”
夜色里,转身欲走的男人因为意外,而微微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
比姬无盐还小一些的丫头,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故作的热情与熟络,有些自来熟,有时候机灵,有时候又不大机灵。
之前几次的欲言又止,看起来胆子不大,像只兔子,但凡一些风吹草动,就瞬间躲起来了。是以今日这举止,倒是让人意外。
若水吼完,也被自己惊到了——活了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对着一个男人没脸没皮地喊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大抵只有百合那种人才做得出来。
如擂鼓般的心跳里,她又隐约的觉得不太后悔,甚至有些庆幸于自己这一刻的勇气。
只是,所有的勇气都已经用完,此刻更是连睁开眼睛都不敢,面色绯红地自欺欺人着,若是、若是他转身即走,自己便只当做一个梦境吧……
古厝没有走。
他看着明明受了惊、却兀自强撑着的若水,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事情,不该女孩子来说。”
声线无限温柔,若水悄悄地,睁了一只眼睛看过去,对方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无奈,像包容,有那么一瞬间,若水差点都以为,对方接下来就要接受自己的心意了。
可到底是没有。
古厝接下来的话,让她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的温柔,从来只给一个人。他说,“若是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你,他自然不会让你来说这句话的。我不是那个傻丫头,你的心思我看得明白。只是我不喜欢你。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告辞。”说着,转身离开。
他连拒绝都如此直截了当到完全不给人任何遐想的余地……方才擂鼓般的心跳声,瞬间寂灭。
风似乎停了。
心跳也停了。
整个天地间,什么声响都不剩下了。
掌心紧紧攥着,那扳指硌地手疼,若水仍然没有松开。她缓缓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以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抱住了自己。
她对古厝的心思,大约是在第一眼就开始滋生的,那个男人温和、内敛,眉眼疏阔间,满足了她对“公子如玉”的所有想象。不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单论皮相,宁修贤淡漠疏离,宁修远清俊贵气,白家公子风流倜傥,都是一副好皮囊。
可只有古厝,有一种让自己甘愿为之沉沦的气质。
可一直到他说出“只是我不喜欢你”的时候,一直到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留在原地转身离去的时候,若水才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喜欢的古厝,是那个同姬无盐相处时候的古厝,那个温柔的、包容的男人。
而不是此刻,夜色下近乎于冷漠的人。
她在地上蹲了很久,久到脚都麻木,她才缓缓起身,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脚底酥麻劲儿过去,才攥着那枚扳指慢慢地往回走。
进门之际,她突然又觉得,如今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宁三爷对姬无盐上了心,这姬无盐最后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若是等到最后姬无盐真的嫁进了宁国公府,古厝是不是就能看到自己了?
余生漫长……不急。
如此想着,她便又觉得,不过被拒绝了一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自己去夫人们面前弹琴,也有人说不好听。就像伏羲琴,磕磕绊绊的,不也回来了吗?什么事情能是一帆风顺的呢?可即便再如何波折不断,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她站在院子里,仰面朝天,眯着眼,笑了笑,笑容里,隐约的苦涩与无奈……到底是羡慕姬无盐啊,她看起来就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呢。
……
古厝是到第二日的早晨,才知道自己在这几个不着调的人嘴里,已经成了需要给人倒洗脚水的赘婿了,甚至,年仅七岁连赘婿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寂风,对他啧啧摇着头,那表情里,俨然就是无尽的同情与可怜……
对着寂风胡搅蛮缠的“劝说”,古厝的一张脸,呈现出一种五彩纷呈的颜色。
姬无盐憋笑憋地很辛苦,索性也不吃早饭了,搁了筷子支着下颌巧笑嫣然地八卦,“昨儿个我看若水有些憋不住了,嗯……她找你一道走,说什么了?”
小丫头眼里,都是促狭的碎光。
古厝一言不发地看她,眼神意有所指,看得姬无盐心里不得劲儿,推推他,“说说嘛!”
“她说……”古厝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无盐,缓缓说道,“她说,心悦我。”
姬无盐微微一愣。
古厝自始至终盯着她的表情,任何一点细微的地方都不愿意放过,却仍然没有在她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悦的、负面的情绪。
她只是诧异,只是这样……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八卦而已,事不关己。
反而是寂风,“嗷”地一声,如丧考妣般的表情,扒拉着古厝嚷嚷着,“那你答应了吗?答应了吗?”
这小子,闹地人脑仁疼。姬无盐摇头失笑,将寂风拉回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脑袋,“放心吧,你古厝哥哥不会留在江南做赘婿的。你这心,搁肚子里吧……闹腾。”
古厝方才沉沉坠下的心,又悄悄提起,悬在半空,上不去,落不下。他下意识敛了呼吸,轻声问道,“为何不会?若水姑娘……”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嗯,还是挺漂亮的,性格也……挺好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是不可能……”
222 一辈子在一起(二更)
姬无盐正拿着桌上的点心喂寂风,闻言抬头看了眼古厝,眼底平静地提醒他,“是有可能。只是,若古厝说这话之前,能把你拧巴在一起的眉毛先舒展开来的话,我大抵还能说服自己相信一下……”
古厝心下一跳,眉眼间倏地平缓下来,心道……这丫头……
“连夸赞人家姑娘都要拧巴成这样,你还同我说君子好逑……”姬无盐摇头苦笑,倒了两杯茶,一杯推过去给古厝,一杯递给寂风,才懒洋洋地看过去,“她既先开了这口说心仪于你……便只能证明你无心。若是你有意,又如何会在她这样的明示暗示里,沉默至今?”
古厝端着茶杯,敛着眉眼笑了笑,没说话,许多事情如今想来仍觉感动,就像是上苍的眷顾,漫漫人生里有这样一个人,许多事不需要说明白,她总能轻易地读懂、理解你。
却也因此,于姬无盐的事情上,古厝知道自己总有些畏首畏尾,担心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是连这样的相守都做不到了。
这丫头看别人的事情看地清楚明白,分析地头头是道,偏到了自己身上,却又看不透,古厝气不过,拿了茶杯盖作势要敲她脑袋,粗声粗气地凶她,“管好自己的事情!操心别人作甚?”
姬无盐不解,“我有什么事情要操心的?不过就是这点儿小伤,大不了留些疤嘛!”
瞧,一到自己的事情上,就犯糊涂。古厝有时候也怀疑,是自己藏地太好了,还是这丫头装糊涂。可若说藏地好吧,明明旁人都看得到,要说她装糊涂吧,她又不是装糊涂的人。
指尖摩挲着茶杯杯壁,古厝目色沉沉看着姬无盐,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倒是你,待地此间事了,可会留在这燕京城?”
姬无盐想也没想,一脸纳闷的反问,“留在燕京城里作甚?是我云州地方小还是景致差了?”
说着,抓了自己的发梢看了看,叹气,“要说这燕京城呀,夏季闷热潮湿,秋季却风中带沙吹地我脸颊都干,也不知姐姐怎地就喜欢这燕京城了……”
古厝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眉眼之间笑意舒展,缓缓搁下了茶杯,颔首称是,“自然是比不得云州的。还是江南好,风调雨顺的,这燕京城听着是繁华,可来此一遭,也没觉得好的……规矩还多,处处受限,倒不如云州,天宽地广自由自在。”
“就是就是!”寂风一听这话,愈发卖力地点头,“云州最好了!有祖母,有江老、汪老、陈老,大家都在,燕京城虽然也不错,可是若是留在这里,古厝哥哥就要做赘婿,嗯,这就很不好。”
一脸天真的孩子,念念不忘地“赘婿”,古厝脸色都黑了,“好好吃你的点心!赘婿什么赘婿,再说赘婿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当赘婿!”
子秋在后面笑地前俯后仰。
姬无盐都忍不住。
寂风却一脸坦然又执拗的摇头,“那不行。寂风怎么可以给婆娘倒洗脚水!古厝哥哥……你也不能当赘婿,你得跟姑娘、跟我们一起回云州。不若,咱们以后都不成亲了,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岑砚哥哥说过,成亲就是有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家,就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更不能住在一起。
七岁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怕别离。
他固执地想要抓住所有人,永远在一起。他大抵不大明白什么叫作“永远”,更不明白这世上其实是没有“永远”的。
姬无盐笑着的嘴角微微抿起,有些沉默地看着突然来了轴劲的寂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道,“一辈子。”
似是承诺。
彼时年幼,也曾缠着上官鸢要一个“永远”的承诺,甚至肖想着,以后嫁一对兄弟,如此,便一辈子都在一个屋檐下,既是姐妹,又是妯娌,永远都不会分开。
一辈子啊……当真是太长了些。
长到……太多承诺经不起时间涤荡。
……
午后下了雨。
北国之都的秋雨,不似江南那般缠绵悱恻,倒似天突然开了一道口子,天神端了巨大的水桶,哗啦啦地往下倒水。
这种带了寒意的雨天,出门一趟,回来总要湿个半身,极易感染风寒。
有些身份的夫人小姐们,自然是在内宅后院寸步不出了,要么摸着雀牌玩上几圈,要么做做女红听听雨。姬无盐不善女红,也不会雀牌,摸出之前若水给的琴谱,随手拨弄着琴弦。
兴之所至的音符,大多不成曲调,只应和着当下的心情,倒也洒脱闲适。
若水也在,自打昨晚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以后,虽然是被明确拒绝了,也难过了那么一会儿,低落了一整晚的时间,翻来覆去的,睁着眼到了天亮。
只是,她可能是从小波折就多,也被打击惯了,即便心里再难过,也会笑着告诉自己问题不大,撑过去就成了。
虽然,“喜欢”这件事,如何撑过去,她还不大清楚。
但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要么,撑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要么,撑到了自己终于愿意搁下。就像……人生里第一次对着自己曾经特别喜欢的糕团,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时的心情。
自那之后,那家糕团铺子,她再也没有去过。
并非芥蒂、只是……放下了。
若水看着姬无盐身侧闭目养神听曲的古厝,眼神微黯间,又笑了笑,对姬无盐提议道,“不若,我同你相和吧。”
姬无盐有些意外地看过去,若水已经起身,整了整衣裙,将裙摆稍稍往上卷了卷,系好,看了看这雨天,解释道,“有些手痒,你等我片刻,我去取琴。”
若水的院子离这里不近,这般雨天来去着实不便,可她看起来兴致高昂,姬无盐自然不会拒绝,只颔首道好,叮嘱,“雨天路滑,小心着些,不急的。”
若水取了一旁油纸伞,脚步轻快地跨进了雨幕。
223 心绪不宁(三更)
大雨滂沱。
宁老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到了宁修贤的院子。
姜氏裹在小薄毯在屋子里看书,看见来人连忙迎了出去,吩咐着贴身丫鬟去准备姜汤,自己取了干帕子给老夫人擦衣袍。雨太大了,即便撑着油纸伞,也湿了半个身子,撑伞的嬷嬷更是淋了个湿透。
“您怎么自己过来了?”姜氏一边擦着一边念叨,“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好,咱们过去嘛,这雨大风疾的……”说着,掉头吩咐下人,“你去书房叫一声大爷。就说母亲过来了。”
下人应声退下。
老夫人抱着热茶杯笑地一脸温和,“没什么……之前崴了,太医也说我平日里走动太少,反倒不好。你们就是太小心了些……”
“那也不该这个天气走动呀。”姜氏眉头仍皱着,半晌才收了帕子在她边上坐了,大约也猜到了老夫人冒雨过来的用意,试探问道,“您……听说啦?”表情讪讪的。
白家发生的事情,昨儿个就已经传地沸沸扬扬了,江家老祖宗的关门弟子这件事本来就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何况,伏羲、焦尾同时出现在一个宴会上,其中还有当朝郡主的针锋相对、意欲将伏羲琴占为己有的闹剧,想秘而不宣都难。
旁人自然是唏嘘感叹之后看了个笑话。
可姜氏知道,母亲是将灵犀郡主真的当成自家小辈在看待,如今她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要担心过问下的。何况,其中还事涉姬无盐,是以她二话不说,先去请了宁修贤。
“哎……”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念叨,“那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念头。倒显得有些陌生了……”
“事情也未必就是传闻的那样。毕竟,三人成虎嘛……”
老夫人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了,看着姜氏,轻轻摇了摇头,“可也不会空穴来风……”
自然不可能空穴来风,也没人敢造当朝郡主的谣。姜氏也不知如何宽慰,是笑着扯了话题,“倒是没想到,姬姑娘安安静静看起来不争不抢的,竟然是江老的关门弟子。这身份,可比一般氏族的姑娘家厉害多了。”
身份上兴许不及,但声誉地位上,却远胜燕京城中不少世家小姐了,天下文人墨客何其多,这天下有多少人推崇敬仰江老,就有多少人愿意给姬无盐一个面子。便是当朝陛下见了姬无盐,怕是也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声姑娘,如此好彰显他的仁德亲善与博爱。
“是啊……”老夫人轻叹一声,“倒是令人有些吃惊。”
说话间,宁修贤跨进了门,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雨水,又搓了搓脸,才迈步进去,“母亲怎么过来了?”
老夫人也不过多寒暄,直言道,“来看看你,顺便……问问昨儿个在白家的事情。”
接过姜氏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问道,“您都听说啦。”
“我若未曾听说,你便打算瞒着老婆子我?”
宁修贤摇头失笑,“尤灵犀可怜兮兮地求我,想要我瞒着你这件事。她自己便也觉得丢人了罢……我只应了不主动提起,若是您问,儿子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说完,将手中热茶一饮而尽,递回给姜氏,将昨儿个自己去了白家之后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之前的,他未曾亲眼看到,自然也不会多嘴。
“堂堂一个郡主,要什么东西没有。”老夫人听完,也是生气,茶杯杯盖重重敲了两敲,“凭白地抢人家的东西,也不害臊!那尤老婆子平日里就喜欢贪小便宜,教出来的孙女儿如今也学了这性子……”
宁修贤翘着腿靠着椅背,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她性子再差,旁人也只说尤家如何如何,又不会说到您身上。您跟着生气作甚,凭白气坏了身子骨。”
姜氏暗中推推他,低声说道,“母亲这是将尤郡主当自家晚辈呢。”
“但终究不是自家的,她半身尤家血,半身皇家肉,和咱们宁家可没有关系。”宁修贤摇头,仍是漠然,“是咱们宁家晚辈还不够多让您还得去操心别家的?合得来,便走动走动,合不来,便疏远些……我倒是瞧着未来弟妹的性子不错,您若是得了空,就找她过来说说话,或者直接去姬家走动走动。她说,她大抵都是有空闲的。”
老夫人侧目看他,倒是有些诧异——这小子,倒是从来没见他夸一个姑娘家。
老夫人试探着开口,“你倒是对她印象不错?”
“嗯。”宁修贤想起那丫头一脸理所当然要自己给她作证时候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总结道,“是个聪明的。和那小子挺配……”一样地,焉儿坏。
最后几个字,到底是忍下去了。既然宁修远都说了,是弟妹,那这弟妹的账,自然是要弟弟来还了。
如此想着,见自家母亲面色稍霁准备起身离开,又唤了声母亲,叮嘱道,“尤郡主这两日大约是要来找您的。她性子傲,自认这次丢脸丢大了,这口气咽不下,就一定会去姬无盐身上找回来。姬无盐却是个随性的,肯定不会见她,她便只好来借您的脸了……见与不见,您提前做好决定。”
老夫人点点头,长叹,“这都什么事儿呀……这些年轻人,倒是比老婆子年轻那会儿还能闹腾……这几日,我总有些心绪不宁的。莫不就是这事……”
宁修贤起身送她,“这有什么好心绪不宁的,便是这天都被闹腾塌了,咱们宁国公府也不会碎一片瓦,您就安安心心地,搁家里待着……这大下雨的,还到处走来走去。父亲晓得了,又要怪罪你儿子我。”
话虽然直白了些,却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老夫人也知道,其实自己就是瞎操心,“罢了……随她们去吧。说起来,你三弟是不是快回来了?”
宁修贤颔首,“若是顺利的话,也快启程回来了。”
老夫人点点头,大抵是这雨闹地,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