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好自为之
天宁客栈赚的大发,既收了陆景明先前给的包客栈的钱,如今他们一行人从客栈搬走了,钱又不退,客栈还照旧开门做生意,一来一去的,两趟钱。
陆景明思来想去,有些便宜,还是要占的,是以叫人去香料铺子下请帖,请了林月泉到天宁客栈来吃饭。
这客栈的掌柜热情的不得了,见是陆景明来摆席面,十分自觉的将最敞亮的一间雅间腾出来,又瞧着安排了一桌子上好的菜色,连一应的糕点茶水,都挑的是最好的。
林月泉姗姗来迟,比约定的时辰晚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他进门时,陆景明仍旧是面含笑容的,竟丝毫不恼。
他提了步,走的也慢,目光始终落在陆景明身上:“你何时晓得我在杭州的?”
陆景明捏着茶杯的手一顿:“早知道了。”
林月泉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今日才请我吃饭?”
“人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办,不像小时候,总能一处,我虽知你在杭州,却未见得就一定要芋泥见上一面。”
陆景明搞搞挑眉,看着他落座,想了想:“你现在是大忙人,跟我吃这一顿饭,尚且要我等上这半天,想是我打扰你办正事儿了吧?”
林月泉的笑意略一凝:“周家老铺的事情,是林姑娘告诉你的吗?”
陆景明径直摇头:“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
他也不答,就直愣愣的盯着林月泉打量:“那是周家的祖产老铺,你是怎么盘下来的?”
“这周家勉力维持而已,银子给的足够了,自然就盘下来了。”林月泉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商人嘛,为的不就是一个利字。我给了他三万两银子,盘一间那样的小铺,还不能够?”
“咱们两个如今说话,也这样了。”
陆景明低叹一声,似乎无奈更多,也含着些许惋惜。
他收回目光来,轻轻摇着头:“这半年以来,我偶尔回想起,都觉得恍若隔世。这人,果然是会变的。以前我总是不信,总想着,年少时最美好的模样,一辈子都该是那样的,不论在外人面前如何——”
他把尾音拉长一些:“这些年我独身一人在外打拼经营,其实也明白,很多事,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不是我想变,是造化弄人,逼着我,不得不变,可少时旧友面前,初心不改,这是我能做到的。”
林月泉面色倏尔变了:“是,你做到了。”
所以当初他给陆景明去信,陆景明都没有多问什么,就帮他打探温桃蹊的事情,这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他们少时友情的看重。
但是他却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林月泉了。
这件事情上,是他对不住陆景明,也利用了陆景明。
林月泉曾安慰自己,人都会变,他变了,陆景明又何尝没变。
可是扪心自问——
林月泉抿唇:“但我不是你。”
他抬眼看去:“你总说,这些年,你孤身在外,但是你要知道,你的身上,总流着陆家的血,杭州陆家,与你陆景明,是分不开的,哪怕你父兄对你淡淡,在外人眼里,也不敢不看在陆家面上,对你多些敬意。”
他一面说,一面嗤笑出声来:“这胡家,不也是一样的吗?你走到哪儿,都改变不了,你出生富贵人家,是富贵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和我,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所有,哪怕是曾经的朋友?”
“背叛?”林月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抑制不住眼底的笑意,放声笑出来。
陆景明蹙拢眉心盯着他,看了很久:“你笑什么?”
“上下嘴皮一碰,这话说的多轻松啊。”
林月泉把手上茶杯重重放下去:“陆景明,二十二年来,你失去过什么?付出过什么?为了活着,为了活的更好,努力过什么呢?你没有——”
他面色阴郁:“你所谓的那些苦,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你陆二公子使性子,与家中闹翻,执意离开陆家,自作自受遭的罪而已,没人逼你,从没有人逼着你,离开扬州,只身经营。
陆景明,你不是我,你不懂我,你也从来没有试图明白我。
朋友?背叛?
今时今日,你凭什么说,我背叛了我们少时友谊?”
眼前的人是陌生的。
陆景明从没听过这些话,更不要说,从林月泉嘴里说出来。
林月泉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与林月泉结识的那年,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那个明亮的少年,不见了。
陆景明捏了捏手心:“是我从没真正明白你,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所隐瞒,从未坦诚以待呢?”
他深吸口气:“我自问不是什么君子,可与朋友交,也从来坦荡,无论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温泽川。但是你呢?”
陆景明寒声质问他:“你说你三万两银盘下了周家老铺,可你我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说这话,自己信吗?何为祖产,何为老铺,还有周家老匾——
我大表哥和周家人交情匪浅,我知道些什么,你要我一一说给你听吗?
还有温家的事。
当日你写信给我,我没有半分怀疑,为你鞍前马后,替你打听小姑娘的事,可事后我慢慢发现,你居心叵测,还险些陷我与不义之地。
你明知我与泽川情同手足,却利用我,窥探他的亲生妹妹。
林月泉,究竟是我不懂你,还是你这个人,本就不值得人交心呢?”
林月泉呼吸一窒。
陆景明说的这是真心话,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
“你今天找我,到底为什么?”林月泉看着一桌子的糕点,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说了这么多的话,你大概不是找我出来叙旧的,有什么话,直说吧。咱们两个认识至今,快十年了,且不论真心不真心的吧,总不至于,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一句了吧?”
是他嘴里没真话,还是林月泉嘴里没一个字是真的?
还真是会倒打一耙。
不过他既然要选择直截了当,那他当然也不必藏着掖着装客气。
“你找上胡家,想干什么?”
林月泉一拧眉:“怎么?你姨父,没跟你说清楚?”
“说是说清楚了,不过嘛,想想周家的事情,我觉得,你恐怕是别有用心。”陆景明掀了眼皮看过去,横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算是撕破了脸了,往后再没有什么儿时情谊。
更何况,林月泉当着谢喻白的面,亲口承认过,看上了桃儿,非桃儿不可。
那从今以后,他和林月泉,注定只能是仇敌,不能是朋友。
再加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对林月泉的怀疑,一日重过一日。
陆景明点了点面前桌案:“我不知道你对周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所以想见见你,想告诉你,你的手段,你的城府,离胡家,远一些。”
林月泉嗤了声:“我若不呢?”
“那你大可试上一试。”
陆景明一撇嘴:“你也知道,我和家里关系不好,但我母亲最疼我,我也最孝顺我母亲,是以对姨母一家,自然高看一眼。你的手段高低,我或许不知底,可我的心思,你也未必就全然看清过,你想动胡家,不妨,咱们两个,就试试看?”
林月泉不怕得罪人。
走上这条路,要得罪的人,就有很多。
只是陆景明和胡家嘛,眼下不好得罪透的。
他和陆景明撕破脸,是早晚的事,他拦不住,也没想阻挡过。
但要说叫陆景明完全提防他……眼下多事之秋,他还是不要凑上去比较好。
林月泉反手摸了摸鼻尖:“你是个心狠的人,我是晓得的。周家的事,的确另有内情,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胡家想的那样。”
他伸手捏了块儿糕,往嘴里送:“我知道,你们大抵以为,我威胁了周老爷,或是用了别的什么手段,才逼着周家人,不得不把祖产老铺,盘给我,可其实不然——
我先人与周家祖上有交情,我爹娘还在世时,便与我说起过,所以我才会找上周家,也并不是巧取豪夺,抢来的那铺子,你大可去问周老爷就是。
至于胡家的生意,你不妨叫你姨父仔细算算清楚,看看我的让利,他能占多大便宜,就该晓得,我是不是有害人之心。”
他言辞恳切,倒不像是扯谎。
可是林家先人和周家祖上有交情?
远在福建的林家人,又是怎么和身处杭州的周家,扯上关系的?
“你先人?”
“先祖辞世已久,你总不会也怀疑吧?难道我还用我先人名义来扯谎?”林月泉面色难看三分,“我还没有龌龊卑鄙到这个地步吧?”
他卑鄙不卑鄙,他心里清楚。
陆景明也不会为他三言两语就感动或改了主意。
只是周家这件事,也许他半真半假的,说的未必全是谎话罢了。
那胡家的生意嘛……
“你知道我父兄对你成见颇深,而我姨父和我父亲关系不错,所以你想和我姨父谈生意,这怕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林月泉说了句我知道:“所以这不是把利多让了一分吗?我生意摊子才铺开,要造势,要名声,扬州胡家,是最好的帮衬,不然我凭什么多让一分的利呢?”
那就是诚心要和胡家谈成这笔生意了。
陆景明犹豫须臾:“这笔生意如果谈不成,我姨父倘或不点头,你又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胡家呢?”
他目不转睛,又转着手上的茶杯:“你先人与周家有交情,总不见得,与胡家,也有交情吧?不过说起这交情,你林月泉自与我相识,便自称孤苦,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今日看来,原也并非如此吧?”
林月泉话一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当然没那么孤苦。
数年前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接近陆景明,扯出来的谎言,而且,那时的他,尚且年幼,根基不稳,往杭州时,也是初来乍到,他需要有人护着他,他才好暗中行事。
而那时的陆景明,正直,明朗,最是少年人鲜衣怒马的年纪,他便是最好的保护。
林月泉思绪略飘远一些时,就忙自己拢住了。
他一直觉得对陆景明有愧,可他也知道,他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不然真到了和陆景明翻脸时,万一他手软些,心软些……
复仇的路,哪有那么好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你说得对,的确并非如此。”
林月泉正了神色:“我祖上原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只是到我爹娘时,的确年纪轻轻,就惨遭不测,当年那些话,虽有些是假的,却不全然是假的,至少我确实从五岁起,就再没见过我的父母,一直都是一个人。至于别的……”
他低下头,到底没有敢面对陆景明的审视:“人到这世上走一遭,原就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有的人生来一身坦荡,可有的人,却不得不一辈子负重前行。我是骗了你,骗了所有人,可我要活着。
子楚——陆子楚,咱们总算相交一场,到今日,话说明白了,我是什么人,你看清楚了,从今往后,便是一码归一码。只要你不挡着我的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年少时的扶持之谊。”
他不挡着林月泉的路?
可林月泉,又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陆景明敏锐的捕捉到一丝异样。
活着。
从进门,到眼下,林月泉不止一次的提起,他要活着。
有什么人,不叫他活吗?
这些年来,陆景明自诩精明,今日才发现,数年前的他,活脱就是个傻子。
他从不了解林月泉,也从没真正认识林月泉,却愿意为林月泉肝脑涂地,为了林月泉,同家中父兄彻底翻了脸。
真是可笑。
这顿饭,是没有必要吃了,他也吃不下去。
陆景明站起身来,又深看了林月泉一眼:“岁月漫长,你好自为之吧。”
林月泉拢眉看着他往门口方向去,在他要出门时,把心一横:“温三姑娘——”
陆景明身形果然顿住,猛地回头看,眼底闪过阴鸷。
林月泉才缓缓起身:“你都知道了吧?”
第二百四十八章:心虚什么
温长玄说的那个宴,韩朗之也很给他面子,三日后便准备了个妥妥当当,且仍旧把地点选择在了他韩家的别院之中。
说是个别院,其实是他十四岁那年,他母亲偏心,用自己的嫁妆买下了这么一处三进的小院儿,又精心布置过,送给了韩朗之的。
这么些年,韩朗之又自己收拾,这小院儿如今风景实在别致的很。
为了不惹人起疑,温长玄还特意拉上了陆景明和谢喻白二人,说是为韩朗之介绍。
陆景明倒也罢了,这谢喻白是侍郎府的嫡子,又名声在外,天底下有谁不想与他结识的。
只是平日里难得一见,又听闻他心气儿其实颇高,若能与之相交,他自然是个坦荡君子,但若不熟的人,想和谢喻白做朋友,实在是一件难事。
温长玄算半个主家,到的比众人都要早些。
韩朗之早年间便认识陆景明,只是往来不多,而谢喻白实打实是头一次见。
谢喻白倒很给面子,谈笑间客客气气的。
等说了一场话,韩朗之引着人往正厅去,谢喻白和陆景明走的靠前些,他专程拉了温长玄走的慢下来。
温长玄侧目看他:“有话跟我说?”
“你怎么没告诉我,谢二公子也会一起过来。”
温长玄挑眉:“昨儿他临时起意的,说来杭州住了这么久,也没认识几个朋友,既然都是青年才俊,结识一二,是好事儿,这才跟我们一起来的。”
他说着略一顿:“怎么,有问题?”
韩朗之摇头说没有,却面露为难之色。
温长玄看在眼中,稍稍蹙拢眉心:“你有为难之处?不方便招呼谢喻白?”
“倒不是我……”韩朗之犹豫须臾,“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章延礼名声不太好,平素人都说他是个花花太岁,实在浪荡,生意上嘛,他虽还算有些谋略,有些正经样子,可这私下里……”
背后说人短长是非,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韩朗之说的也为难,都没说完,点到即止:“上回单请你,把他也一起请来,是不好太厚此薄彼,大家在杭州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回头叫他知道,这样的宴独少了他一个,我们也不大好看。
再说了,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你私下里又不与他往来,勉强算认识一番,保不齐将来生意场上还用的着。
可这侍郎府的公子——”
韩朗之扯了扯他袖口,又朝着前头谢喻白背影努努嘴:“听闻谢二公子惊才旷世,一贯君子做派的,就怕他于章延礼这样的人同席,万一章延礼嘴上不干不净的开什么不像样子的玩笑,却要怎么收场?”
原是为这个为难的。
温长玄心里有数。
他们今天,是为了桃蹊和林蘅才来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闹的难看。
谢喻白又不是不知道章延礼是个什么德行,自然不会在席上与他计较。
“我还当你有什么事儿呢,就这个啊?”他抬手,在韩朗之肩头一拍,又按了一把,“没事,人是我带来的,真出了岔子,我来收场呗?自然不会叫你为难就是了。”
韩朗之抿了抿唇,仍旧不能放心下来。
那章延礼场面上其实都还过得去,毕竟做生意嘛,也不好四处惹祸得罪人。
但有些时候,他的确算不上是个明白人。
去年城中杜家娶亲,大喜的日子,他在席间多吃了两杯酒,开起混账玩笑来,弄得大家尴尬,要不是有他大哥在场,替他赔了礼,杜家又一向是大度阔气惯了的,只当个玩笑揭过去,还不定要如何呢。
虽说这样的混账事近些年来,也少了,可总归有的……
“读书人最好面子,他们官宦人家规矩又多,我还是不放心……”
温长玄笑着,脚下就快了些,也懒得再劝。
韩朗之欸两声,没能叫住他,无奈摇着头,只要跟了上去。
一直到了正时辰,客人们纷沓而至,这韩家别院的宴才开了席。
男人们一处,自少不了酒,不过有眼色的,碍着今日谢喻白在场,便是吃了酒,说话间,也不大放肆。
温长玄的目光始终不在一处停留,四下里扫视打量。
往来有十来个人,每个人身边带着个长随小厮,他一个个的看过去,仔仔细细的辨认,却都没有那天撞了他的那一个。
温长玄自问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记张人脸,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越看面色越是难看。
陆景明刚被人敬了一杯酒,坐下来,一扭脸儿,瞧见他的脸色,心下也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自拍了拍他,面上淡淡的:“无妨,别叫人看出端倪来。”
温长玄这才意识到,他有些着急了。
谢喻白这里是没人敢来围着他灌酒的,是以他倒悠闲自得的很,挨着他两个座,把这低语听进了耳朵里,噙着笑:“你不妨去问问韩家公子,这些人,谁身边的小厮,不是素日里跟着伺候的。”
横竖都是和韩朗之走动颇多的人,身边跟着的是什么人,韩朗之大约知道。
温长玄嗯了声。
看样子,人家也是有备而来。
毕竟打草惊了蛇嘛,也正常。
他去看谢喻白,谢喻白欸了声,一抬手:“可别是要怪我吧?”
那也不至于,都没有私心,都是为了桃蹊和林蘅,就算真的坏了事,也只能说当日关心则乱,且委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况且带着人到长安客栈去辨认,谢喻白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
温长玄看在另一桌敬酒的韩朗之,心念微动,端着酒杯,起了身。
谢喻白盯着他看了会儿,几不可闻叹了声。
陆景明吃了口酒:“其实也正常,敢做这种事,总不见得是个无脑的蠢货,况且设计的那般周全,就算他是个没脑子的,也一定有人替他出谋划策,别着急。”
他不是着急。
只是到了今天,他倒觉得自己有些犯蠢了。
早知道就耐心等两日,等温长玄想起来了,直接找韩朗之再摆宴席,说不定也没那么多事。
陆景明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挑眉,再一撇嘴,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自责自责去呗,跟他又没关系。
他这两天,老看谢喻白不是很顺眼。
想想小姑娘住在他府上,就浑身不舒坦。
尽管心里知道,谢喻白也没做错什么,且也不是为了强留小姑娘,但就是不舒服。
温长玄哪里知道他们两个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等端着酒杯靠近了韩朗之,听韩朗之正跟章延礼说着什么客套话,他脚下略顿了顿,抬眼看过去。
章延礼似乎看见了他,可是有那么一瞬间,目光闪躲。
温长玄有正经事情要做,是以今日酒没多吃,加上有陆景明在,来与他敬酒的也少了些,他此刻倒是清醒得很。
他笃定自己没看错。
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大多是为心虚。
上次见面,章延礼可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章延礼上回可是自来熟得很,一杯接着一杯的跟他喝,一口一个温兄,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心虚什么?
温长玄敏锐的捕捉到一丝怪异,便下意识往他身旁看。
跟着他的小厮并不在。
他正想着,韩朗之同章延礼说完了话,一回头,见了他,笑着迎来两步:“找我的?还是找他的?”
温长玄举杯与章延礼客气了下,揽上韩朗之肩头:“当然是找你的。”
章延礼听了这话,明显松了口气。
温长玄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全都看在眼里,然则并未当场发作,拉着韩朗之走远了些。
韩朗之不明就里,不过跟着他走开些许:“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他欸了声:“章二郎身边的小厮……上回我见的那个,叫什么……”
温长玄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脑门儿:“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上回我吃多了酒,出门时候差点儿摔了,多亏他扶了我一把,我还想着,今天见了,谢他两句呢,但好像……没看见他?”
韩朗之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温长玄还有这般客气的时候呢?可别叫章延礼听见,不然他尾巴还不翘上天去,他身边的奴才,都能得你一句谢,他未免也太有面子了些。”
“话不能这么说,总归人家扶了我,我才没出丑,不管是不是做奴才的,谢一句,有什么要紧的?”
温长玄丢了个白眼过去:“你这话,倒像我生来高人一等似的,好没意思。”
“得得得,算我说错了话。”韩朗之连连摆手,“不过我看章延礼今天带的是长烟,要不我陪你去跟他道声谢,等他回府了,自赏长墨去呗。”
温长玄心头一震:“还换人了?”
韩朗之啊了声:“是啊,所以你不是说,没瞧见长墨吗?”
温长玄压下心头的惊喜:“这出来赴个宴,带的人还不一样,章二郎花样还挺多的。”
“他做事从来凭自己高兴,谁管他这个啊。”
“听你这意思,就他一个人,每回出来赴宴,身边儿带的长随小厮都不是同一个?”
韩朗之撇了撇嘴:“跟着主子出门,是体面的事儿,原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的,况且又要懂事,又要知道规矩,以免冲撞了贵人,给主子惹麻烦,你还不知道吗?”
所以能跟着他们到别处赴宴的小厮,一定是悉心调教过,且是跟前极得脸的。
像他身边的白安,像陆景明身边的明礼。
他挑眉,韩朗之才把话又接下去说:“以往倒只见他带长墨出来赴宴,很少见他带长烟,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也就是个奴才,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是啊,就是个奴才而已,章延礼要带谁在身边伺候,同他们都不相干,自然也没人会过分留意。
可真有这么巧吗?
今日席间十数人,没人换了奴才的,只有章延礼一人——
他原并不知那小厮是章延礼身边的奴才,只是方才见章延礼目光闪躲,似是心虚,才按在他身上,来套韩朗之的话。
谁知道,竟真叫他猜对了!
温长玄面色倏尔阴沉。
韩朗之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脸色?看着不像是要去道谢,倒像要吃人。”
吃人?
他杀人的心都有。
温长玄摸了摸鼻尖儿,又一抬手,把一杯酒饮尽:“既然没跟着来,那就算了,你替我跟章二郎说一声,我就不去跟他道谢了,人也没来,我郑重其事的,反倒显得奇怪,叫他知道这个事儿,回了家,赏了长墨,就行了。”
他去道谢,怕不是要把章延礼吓破胆的。
只是见了他,章延礼就露出了马脚来,他若提起长墨之事,章延礼那蠢货再在席间出洋相,吓破了胆,两个姑娘的事儿,怕再叫他说漏嘴去。
这种事,当然是要私下里,同章延礼,同章家,好好算算这笔账的——
韩朗之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温长玄已经背着手又往席上去。
他挠了挠后脑勺,嘀咕了两句,冲着温长玄背影摇了摇头:“莫名其妙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却说温长玄回了席间时,面上早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陆景明看了他半天:“一无所获?”
他愣怔须臾,扬唇笑了:“收获颇丰。”
谢喻白心头一动:“查到了?”
温长玄点头:“等回去再说。”
这里人多口杂,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谢喻白和陆景明对视一眼,自顾自的吃酒,再不开口提这档子事儿。
那头韩朗之应了温长玄的话,去寻章延礼,说了些道谢一类的话。
可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听了那番话后,章延礼面色煞白,倒像是见了鬼似的,出神良久,连场面上的客气都没回,酒杯也被他随手扔到一旁,而后匆匆就起了身,告了礼,说什么想起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置,带了长烟,匆匆就离开了。
实在是奇怪。
韩朗之无奈,只好又去寻温长玄。
等走近温长玄他们那一桌,瞧着温长玄倒与人有说有笑的,实在不像是有事瞒着的样子,心下狐疑便更重。
温长玄见了他,自然又往外挪两步:“又来敬我的酒?”
他说不是,面色稍显凝重:“我替你谢过,可章延礼听了,跟撞了鬼似的,刚才说手头还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留,这会儿大概已经出府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不得不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章延礼有贼心也该是有贼胆的,人都差点儿掳走了,现在被发现了,倒夹着尾巴做人了?
陆景明和谢喻白对视过一回,明白过来,温长玄先前的那几句话,实则是冲着章延礼。
感情这事儿,和章家二郎有关呗?
这会儿做贼心虚,先跑路了?
陆景明面沉如水,也不想叫韩朗之看出端倪,别开脸,同谢喻白说话去。
温长玄噙着笑说了两句敷衍的话,打发了韩朗之,旁的自然什么都没同他说。
一场宴散的倒也快,反正没人敢一味上来灌酒,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说话,客客气气的吃酒,约莫两个时辰不到,就尽数散了去。
韩朗之要送他们出门,温长玄推拒了一番,三人比肩而行,自顾自的离开了韩家别院。
等出了韩家别院的大门,四下里不见了来赴宴的郎君们,温长玄脸色才黑下来。
陆景明侧目看他:“章延礼?”
他嗯了声:“我本来拿不准的,但见他目光闪躲,状似心虚,才去套韩朗之的话,没成想,果真是他。”
谢喻白眯了眼:“你见着他身边那个奴才了?”
温长玄摇头说没有:“他换了个奴才,带的不是上回那一个。”
说起这个,他又觉得章延礼这脑子……实在有些不大灵光。
今儿章延礼真把人带来了,他认得出,但也未必就拿得住,真是长墨撞他的时候,顺走他的玉佩。
可偏偏章延礼这么经不住事儿,漏洞百出的,到处都是他露出来的马脚。
从韩府别院回到谢府去,两个姑娘难得的没有照过来,现如今拿住了章延礼,接下来的事儿就得再仔细盘算。
于是三人也没往后院去,径直去了谢喻白的小书房中。
但人才刚进了门坐下来,话还没说上两句,外头叩门声又响起,且一声比一声显出急促来。
谢喻白拧眉问了声谁,就听见明礼的声音传进来。
陆景明眉心一动,叫了声进来。
眼看着雕花门被明礼从外头推开来,他掖着手,面色凝重。
陆景明眉头一拢:“怎么了?”
明礼想了想,近前去,附在陆景明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话。
陆景明越听脸色越难看,等明礼回完了话,他肃冷着一把嗓子:“只跟章延礼往来过密?”
明礼点头说是,下意识去看温长玄和谢喻白。
陆景明摆手叫他出去,他也不好多说,又恭敬做礼退出去。
等人退出门外,温长玄才开口问:“谁跟章延礼往来过密?”
“林月泉。”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的。
与林月泉见面时的情景,林月泉那些理直气壮的强词夺理,还在他耳边萦绕,今日便听明礼回话,说细查下来,这些日子,林月泉走动最多的,就是章延礼。
当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那就一定不是巧合。
温长玄和谢喻白显然也吃了一惊的。
谢喻白对林月泉实在算不上熟悉,只是上次客栈里见了一回,说了一车话,然后……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个巧言令色的男人。
于旁人而言,林月泉的姿态,林月泉的语气口吻,也许不带分毫讨好。
但叫他听,叫他看,就是带着三分讨好的。
他对这个人,属实没什么好印象。
钻营,算计。
总之就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有生意跟章家谈?”
“他近来想和胡家谈一笔生意,还没谈成,且我姨父对他很是有些成见的,这笔生意,只怕要谈成,困难得很。”
“那他跟章延礼——”谢喻白抿唇,看看陆景明,又看看温长玄,有些话,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思忖良久,才往外说,“他倒是对三姑娘挺有心思的,就是不知道,这事儿他有没有掺和进来。”
温长玄一听这话哪里坐得住,腾地拍案而起:“这是从何说起的?”
谢喻白眉心一跳:“别冲着我来啊。”
温长玄自知失礼,尴尬的看他一眼,又慢吞吞的坐回去。
陆景明无奈叹气:“之前二公子见过他一次,他亲口承认的,他喜欢桃蹊,而且我不是也跟你说过,他没到歙州之前,就动过心思,只是过去这么久,他到了歙州也没什么动作,我还以为,他那时候不过一时兴起,之后就没想过这个,谁知道他倒当着二公子的面,就承认了。”
温长玄实在是头疼。
在歙州有个吴二,心思放在他妹妹身上不知道多少年,后来有个陆景明,到现在都明目张胆的,如今还多个林月泉。
他做兄长的,自豪于妹妹的优秀出色招人喜欢,可打她主意的人多了,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而且这么想来……
“这一路从歙州到杭州,林月泉出现的,未免也太巧了吧?”
他反问了这么一句,陆景明和谢喻白二人沉默良久。
温长玄点着扶手:“明日我去见见章延礼。”
“没证据?”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还要什么证据吗?”他冷笑,“今日不过诈一诈他,做贼心虚成那个样子,还用得着拿住了他,才能确定此事是他干的?”
谢喻白面皮紧绷,抿唇不语。
有些事情,没必要同他们说,但是他自己清楚。
章延礼是动过林蘅的心思的,且不是一日两日。
好色之徒,贪图林蘅美色,想把她娶回家去,这些事,他都知道。
所以当一切连贯起来,整件事情有了眉目头绪时,他几乎立马明白过来,章延礼的动机是什么,且他也笃定,是章延礼。
“威逼利诱,言辞恐吓,倒是能试出来,此事和林月泉又有几分关系,不过你去,似乎不太合适?”
谢喻白眼皮翻了下,望向温长玄的方向:“你歙州温家是名头是响,可都是生意场上人,这里又是杭州,真出了什么事,人家也未必看你家中面子。章延礼即便是个扶不上墙的,可这种事嘛,傻子也不会一口应下来的,你还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
言下之意……
陆景明倒不跟他客气:“你去见他,倒正合适。”
温长玄几不可见又拧眉,正要开口,陆景明拦在他前头,把他的话全给截了下来:“有侍郎府在,见了你,他便先怕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拿他怎么样?”
谢喻白咂舌:“我没傻到拿了他去送官,姑娘们的名声最要紧。他既然是生意场上人,话我去问,事儿怕要你们来办了。”
陆景明心里倒松快了些。
他断然不会轻易放过章延礼,不管章延礼的目标是林蘅还是桃儿,他都该死。
但就怕谢喻白冲冠一怒为红颜,气急失去理智,出手太重,连林蘅和桃儿一并伤了。
这就好比当初梁时的那件事,道理是一个样的。
彼时温家人束手束脚,是为桃儿的名节,谢喻白嘛……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就怕忍不住。
听他这么说,陆景明是真的松了口气的。
谢喻白显然看出来:“你倒怕我下手太重似的?”
陆景明挑眉:“找事儿?”
谢喻白心说还真不是我找事儿。
陆景明的态度挺奇怪的,本来他们俩又没什么矛盾,心爱的姑娘又是闺中密友,且他也觉得,陆景明的脾气性情,实在对他胃口,但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从林蘅她们两个出事后,他就说话带刺儿。
又不是他害得两个姑娘遭此变故的,他心爱的姑娘还身受其害呢,老呲哒他干什么?
温长玄欸了声,黑着脸斥他两个:“干什么?事情没办完,你们倒内讧?你们俩有什么好吵的?”
谢喻白两手一摊,脸上表情分明在说,不是我找他吵架。
温长玄朝着陆景明方向横过去一眼,只好打岔:“章延礼手下有茶庄、瓷器行,还有一间古玩铺子,他的瓷器每年多是从杭州起航,由运河一路运送到泉州,再销往泉州一带诸州府县镇。”
他一面说,脑子飞速的转着,眼中倏尔一亮:“泉州赵家的长子赵明,和我关系还不错。”
“这都好办,别说是章延礼手底下的产业生意,就是他整个章家,我也有法子叫他们一败涂地。”陆景明抬了抬下巴,目光坚韧。
温长玄起了身:“那就成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林月泉到底下没下黑手,章家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谢喻白嘴上说着好,心里自有自己的盘算。
陆景明也没在书房多待,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还是丢了个白眼给他。
温长玄看在眼里,又觉得无奈。
论亲疏,他当然是跟陆景明走的更近些的。
是以出了门,从抄手游廊行出去有那么一箭之地,在尽头月洞门处绕过去,他扬声叫住陆景明:“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景明说没什么:“他有些碍眼。”
谢喻白碍眼?谢喻白他碍的着陆景明的眼?
“我私心觉得,你该觉得林月泉更碍眼些?”
陆景明觉得温长玄近来的态度是可喜的,从最初的横加阻拦,到如今他自己都能坦然说这些,其实时间久了,温长玄心里头,是默许了他追求桃儿这件事的。
这是好事儿,证明他当日的想法也不错。
在歙州办不成的事,跟着桃儿来了杭州,说不定待上几个月,就办成了。
眼下的发展,不就极好嘛。
“这是两码事。”
他背着手,声儿有些沉闷。
温长玄盯着他看了很久:“你该不会是觉得,谢喻白抢了你的风头吧?”
事实上,也就是从谢喻白救下桃蹊和林蘅之后,又留了他们住在他府上,陆景明才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何况前两天林蘅和桃蹊还下厨做了顿饭……
温长玄有些惊诧带在面上:“你是陆子楚吗?”
陆景明翻眼瞪他,甩袖离去:“懒得理你。”
陆景明缓步往后院去的路上,迎面撞见了温桃蹊。
她手里捏了个信封,像是为了找人来的。
他快步上前:“谁的信?”
温桃蹊看看他身后:“你一个人?我二哥呢?”
那就是温长玄的信了。
他却没把路让开:“在前头呢,刚去赴宴回来,这会儿跟谢喻白在谈事情。”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温桃蹊眼珠子一滚,“今天有什么发现吗?”
小姑娘机灵的很,陆景明面上隐有了笑意:“是有些发现,等事情了结了,我再慢慢的告诉你。”
她哦了声,倒是出奇的没有追问下去。
陆景明咦了声:“今儿这么难得,竟然不追着我问吗?”
她闪了身,晃了晃手上的信:“定阳来的信,说有急事,我没工夫跟你闲聊,要去找我二哥了。”
陆景明没由来眉心蹙拢,却还是侧身让开,目送她往前头去了。
定阳这时候来信找温长玄的吗?
总觉得这其中,不大对劲。
而事实上温长玄在收到信后,拆看完,同他们说,他必须要回定阳一趟时,才越发印证了陆景明心中所想。
事关温家的生意,温长玄也不方便同他和谢喻白说的太清楚,但从温长玄的神色来看,失态的确是有些紧急的。
陆景明也知道,温长玄要是没把定阳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的的,就不会陪着小姑娘来杭州小住,可是眼下却出了岔子,且十万火急,逼的他不得不亲自回去一趟。
可是这一走,温桃蹊就孤身一个留在杭州了。
林家是一定不能住的,那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住在谢喻白这儿更不像话。
温长玄捏了捏手心:“商行那里已经看了两处宅子,本来打算慢慢选,现下我要尽快动身赶路,桃蹊,明儿我陪你去商行看看,你挑一个,我把银子付了,再从商行买些人手,看家护院,不过……”
他又转头去看陆景明:“我这一走,定阳的事情不知道何时能处理妥当,本来该安排桃蹊启程回歙州,偏偏长安客栈的事情没查清楚,现在叫她走,她也断然不肯的,把她安置在外头,一个人住着,我只能托付你,多看顾她一些了。”
其实也可以叫陆景明带她去胡家小住,毕竟还有胡盈袖在,只是总归是寄人篱下,她也不自在,还不晓得胡家有没有刁钻古怪之人,回头再欺负了她去,倒不如叫她自己在外头住着,多置办些人手,再叫陆景明多看顾些呢。
陆景明应承的自然相当之痛快:“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商行,挑好了地方,我就近也置办一处宅子,她每日进出,我都陪着就是了。”
第二百五十章:最认真的一颗心
第二天一大早,温长玄就领了温桃蹊往商行去挑宅子,陆景明自然陪着一起的。
本来呢,陆景明也是一早就打算好的,等她把住的地方挑选好了,就挨着她选的宅子,就近的置办一处宅院,或租或买,反正不会离她太远。
眼下更好了。
温长玄为着急事不得不回一趟定阳,亲手把小姑娘托付给了他,他便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她,看顾她,这住的地方嘛,便更不好离她太远了去。
杭州的商行大多集中在玉鸣坊,近百年传承下来的老习俗,无论杭州城中如何更迭变化,玉鸣坊,始终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
这一带商行多,而且杭州城中的老牌商行也大多都坐落于此。
杭州历来都是商业发达,繁荣昌盛的好地方,是以百年前,杭州商行便已成气候。
无论是典当、租赁,还是人口买卖等,应有尽有的。
祥林商行在杭州经营了有四五代人,算是老牌商行之中的佼佼者,从最初的典当行当,到这么多代人经营下来,如今几乎是什么都做,不过是以租赁以及奴仆买卖最出色些。
据陆景明所知,这奴仆买卖,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买回来的丫头小子,入了奴籍,是要到官府去报备的,人丁入册,管理起来是个麻烦事儿。
卖出去,走流程,还得要到官府去做一回变更。
不过似他们这样大一些的商行,每年都只需要定期在官府做变更即可,原不必卖一个,变一次,倒还好一些。
通常对于商行而言,房屋宅院的租赁与售卖,便是最大的生意。
一来是赚的的确最多,二来也是通常找大商行来置办宅院的,都是非富即贵的,通过一回生意,结交更多的朋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这生意场上,朋友多了,总是不错的。
是以早几日温长玄倒祥林商行来的时候,掌柜的便已经是十分的热情。
今日又带上陆景明,这一下便要租用两处宅院,况且他二人名头摆在那里,掌柜的自然更是欢喜。
先前商行按着温长玄所提的那些要求,一番筛选下来,推荐了两处宅院。
一处是坐落在毓秀胡同的五进院落,还有一处是挨着毓秀胡同,差了一条街的三进小院。
自然是各有千秋的。
五进的院落宽敞是不假,但毓秀胡同的位置不算好,那条街上住的人,也是鱼龙混杂。
而另一处三进的小院,虽然只是和毓秀胡同隔了一条街,但就是这一条街,天壤之别。
大景胡同以西,算得上是杭州城中有名的富贵窝了,那一大片的宅院,放眼望去,不是世家高门,就是府衙老爷们的家,安静,僻静,最重要的,是无人敢在那地方生事,唯恐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惹火上身的。
平素城中的老百姓们,都绕着那一片儿走,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都不敢踏足那些人户门前。
温长玄先前就对此处很是中意。
姑娘们住在这样的地方,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也再安全不过的。
陆景明听着掌柜的介绍的花里胡哨,小姑娘一个劲儿的皱眉,他看在眼里,叫了声钟掌柜。
钟掌柜收了声去,转而看向他,一贯能言善道的人,对着谁都是眉眼弯弯,滔滔不绝的:“陆掌柜想挑个什么样的宅院?咱们这儿手上的院子,算是最多的了,实在是没看上的,也能到别处去商量着给找来一处合适的,只要您开口……”
他实在是有些聒噪了。
陆景明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倒先去问温桃蹊:“三进的院子虽小了些,但人不多,你住着也尽够了,那地方安静,也更安全,没有乱七八糟的闲人往来,你觉得呢?”
温桃蹊其实看得出来,她二哥也是更中意大景胡同那个院子的。
之前二哥没急着要回定阳,姑且能带着她在谢喻白的府上多住几日,容她慢慢的挑选可心的院子。
现在急着走,恨不得今天就能启程似的,她虽也没过问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紧事,但要不是真的着紧,二哥不会在这时候把她托付给陆景明,非要回去不可。
是以温桃蹊再三想了想:“三进的院子已经可以了的,谢二公子如今的宅子,不也是三进的吗?又不是一大家子一起住,三进宅院还住不下似的。”
那便是选定了。
陆景明这才重把目光放回钟掌柜身上去:“我自己住,没什么要求,大景胡同他们选的那宅子附近,临近的,你替我挑一处就成。”
钟掌柜面上却犯了难。
“大景胡同那一片的宅子,有空出来的很难得,这一处也是前几日才到了租期,空出来了,人家不续租了,我紧着给温二爷留着,就这宅子,二爷要说不行,这会儿放出去,不到中午,就没了的。”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了。
陆景明拧眉:“别家商行也找不来合适的?”
他们这些商行之间,手头上的好些资源其实是互通的。
今日你给我方便,明日我给你方便,大家有来有往,生意才能做得更好。
无非是让出些利,给些银子的事儿,但绝不至于把路给走窄了。
谁家也不是一日生意,开门经营,明日就上板歇业不干了。
钟掌柜回绝的如此快,怕是一时真找不出合适的地方了。
他正要在说什么呢,钟掌柜眼中一亮,欸的一声:“倒是有个宅子,在我这儿挂了快半年了……”
挂了半年之久都没租出去——
商行的规矩,陆景明知道一些。
当初他也动过这心思,想着自己经营个商行,若能做好了,将来真比多少个典当行都管用的,且他手上如今的那些产业,也能归拢到一处,统一管理,他也省心些。
是以当年就特意留心过商行之中的这些门道。
要是挂了半年都没能出手,这宅子本身,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陆景明犹豫了下:“这宅子,有什么问题?”
“大问题倒没有,就是院子小了点儿,而且就在毓秀胡同……那就是个一进的院儿,四四方方的。”钟掌柜声儿顿了顿,“这毓秀胡同鱼龙混杂,要是高门大户还好些,那种一进的小院子,太容易遭贼了。”
若只是容易遭贼,倒也没什么。
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这个啊?
钟掌柜既然提了那院子,它也自然有过人之处。
毓秀胡同和大景胡同虽然就隔了一条街,但陆景明凭着昔年记忆,也知道,毓秀胡同的宅子和大景胡同的宅子,那是相背的,出了府门,绕的可就远了去。
他要的,是挨着桃儿那处宅子的,这院子嘛……
陆景明一挑眉:“他跟那宅子就挨的近了?”
钟掌柜噙着笑:“那院子早年就是二爷和三姑娘看上的那宅子的一部分,是后来毓秀胡同和大景胡同划分开,这小院子被划了出来,一堵墙堵死了相连的角门,才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儿的。”
温桃蹊面色古怪,温长玄也拢了眉:“意思是能打通?”
陆景明自然喜不自胜,钟掌柜也并不知大景胡同的宅子是温桃蹊一个人要住。
他只道,是温长玄带着妹妹在那里住着,既有兄长在,他们又都知道陆景明和温家大爷情同手足,这打通一道墙,开一道门出来,只要平时上了锁,方便白天走动就是了。
于是钟掌柜点头说是:“而且咱们商行可以帮忙打通那堵墙的,上一道门,落下锁来就是了,白天往来走动是很方便的,不需要绕两条街,几步路就到了。”
这宅子果然是妙啊。
温长玄黑着脸,一句不行还没说出口,陆景明就笑着叫住了他:“这一时之间,恐怕是真没更好的选择的,再不然,就只能叫三姑娘住毓秀胡同那处五进的宅子,估计毓秀胡同上的宅院多些,我要就近的挑一处,会省事一些,可就不知道你放不放心了。”
这该死的陆景明。
温长玄咬牙切齿。
陆景明自己也不会放心的。
但打通一堵墙啊——他不在杭州,还不知道陆景明要如何放肆。
他想了想,拍了拍温桃蹊的肩膀,拉了陆景明一把,那意思显然是借一步说话。
钟掌柜钩着脑袋朝他二人方向看去,甚是好奇,但目光触及温桃蹊秀美的小脸儿和审视的眼神,便只讪然一笑,就把目光收回来了。
这祥林商行走一趟,温长玄到底是付了三个月的租金,替温桃蹊租下了大景胡同的那个三进宅院。
而陆景明也得偿所愿,租下了毓秀胡同的小宅子,又交代了钟掌柜,今日便安排人去动工,先把墙打通,门安置好。
众人一应事情都办完了,才从商行一路回谢家去。
温长玄始终都沉着脸,进了门,又交代了温桃蹊几句,便急着去收拾行囊。
温桃蹊抿唇,看着他渐次走远了,脚步一顿,虎着脸回头去瞪陆景明:“你跟我二哥说什么了?”
陆景明仍旧搞搞挑眉,那副模样欠揍极了。
温桃蹊越发不快:“你到底跟我二哥说什么了?”
“我说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也不在乎这一两日的,不过是打通一道墙,又不是直通你的闺房去,怎么要这样计较呢?”
陆景明头一歪,噙着笑,好整以暇盯着她看。
果然温桃蹊一张小脸儿霎时通红,张口就啐他:“你少胡说八道了,你敢说这话,我二哥立时就把你痛打一顿了,还容得你得意放肆吗?”
陆景明心情大好,将她逗弄了一番,心情更好:“是,我自然不敢说这话,却不是怕你二哥揍我,无非怕惹恼了你,你若生气了,不理我了,我可怎么办才好呢?”
温桃蹊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又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陆景明长舒口气:“我是真心爱你的,便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失了礼数分寸,更不会有半分逾矩,我一个人没什么,却绝不能够有损你的名节声誉,再说了,等安置下来,林姑娘也是要住进去的,杭州城中还有个谢喻白,我敢做什么,谢喻白还能轻易饶了我?”
这话听着倒像那么回事儿了。
只是他这人油嘴滑舌,每每没个正形。
说话便说话,偏要扯什么爱不爱的。
温桃蹊撇了撇嘴:“我可告诉你,宅子是置办了,门上也落锁了,平日里那道门是绝对不会开的,钥匙我会自己收着,白日你也甭想来串门子。”
她又不傻:“那钟掌柜是以为二哥也住着,以为你平日要与二哥往来走动,才提了这么个法子,可你知道,我也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开就不开吧,了不起我绕两条街呗,想见你,便是天涯海角,我也去的。”
陆景明欺身凑上去两步:“只是桃儿,你好狠的心。”
她……好狠的心?
他装柔弱的模样,正经还挺招人喜欢的。
温桃蹊一时都忘了再退两步,就怔怔的看着他:“你又胡说什么东西?”
“我为了你,连那样四四方方一进的小院儿都住了,你没听钟掌柜说吗?那地方,挂了半年,都没租出去,这租金一降再降,始终没人肯租了去的,足可见那地方环境实在不行。”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又叹气:“我呀,这都是为了你的安危,怕有人再对你图谋不轨,真是一刻也不想叫你离开我的眼,看不见你,我就心惊胆战,离你远一些,我便总怕你要出事,可你却这样子待我,连一道门,都不肯为我开的,竟还要我……”
“你给我打住!”
温桃蹊鬓边太阳穴突突的,她一抬手,揉了两把,这时候才想起来再往后退。
等退了三两步,站定住了,黑着脸,拿白眼翻他:“陆景明,怎么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得这么奇怪了呢?”
他是担心她,但就是不肯好好的说,非要这么油嘴滑舌的,打趣她一番才行。
陆景明敛去了笑意:“可是桃儿,我想要时时刻刻看顾你的这颗心,从来都是最认真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放纵
从收拾行李,到安置下来,前前后后,也不过三五日工夫。
而那时,温长玄早就已经离开了杭州城。
胡家的生意林月泉还没能谈拢下来,谢喻白见过章延礼后,从章延礼口中也并没有得到他们原本设想的,想要得到的消息。
林蘅和温桃蹊被掳走的事,仿佛真的和林月泉半点关系也没有。
可无论是陆景明,还是谢喻白,都是不信的。
这日陆景明交代了温桃蹊别一个人出门,他得去一趟胡家,等进了胡府,又不大放心,叫人去告诉了胡盈袖,让胡盈袖去陪着她和林蘅。
胡鹤轩知道的时候,又生了一场气。
先前发妻虽然同他说了这事儿,也劝他想开些,儿女事,总不是他们能够一手操纵得了的,况且还是陆景明的婚事。
当初没有温家小姑娘,要真是勉强凑成了此事,陆景明将来也会善待盈袖,可如今有了温家小姑娘了,他们要非得从中作梗,横加阻挠,将来盈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道理他都懂,可这乘龙快婿,眼看着到手了,就这么没了,他还是不甘心。
所以陆景明进他书房时,一眼就瞧见了黑着脸的胡鹤轩。
聪明如他,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噙着笑:“姨父这是同我置气吗?”
胡鹤轩哼一声。
他拜了礼,才坐下去:“姨父把盈袖关了好些天,温家姑娘和林二姑娘又来回的搬地方,三个姑娘好多日子没见着面儿了,盈袖在歙州的时候,最喜欢和温家姑娘一处的,姨父怎么反倒跟我置这份儿气?”
“是她喜欢,还是你喜欢,你打量着我不知道呢?”
不过两个姑娘先前出事,他也听胡嘉言说起了其中原委,点了点桌案:“我听大郎说,温长玄离开杭州了,把他妹妹托付给你代为照看,那小姑娘先前出了一场事,你不用陪着人家了?”
得,他姨父横竖是气不顺了。
做长辈的,拿这话揶揄晚辈,实在是不像话。
陆景明略一低头,掩去无奈的笑意,只是摇摇头:“有些话跟姨父商量,我交代了她和林姑娘,不要随便出门,便是出门,也带上些人手。长玄离开前,从商行买了好些看家护院的小厮,其实不大要紧的。”
况且他不是把胡盈袖弄去了陪着了嘛。
胡鹤轩看破不说破,懒得揭穿他:“你是为了林月泉来的吧?”
陆景明也不藏着掖着,都是自家亲戚,且姨父姨母一向就待他极为亲厚,当初他同父兄闹的不可开交,以至于只身离开扬州的时候,姨父还特意陪着姨母去了一趟扬州,替他出头说话来着。
故而他点头,又郑重其事的应了声是:“和林月泉的生意,姨父拿定主意了吗?”
“他几次找上门来,让利的确让人心动。”胡鹤轩一撇嘴,眼见着陆景明眉心跳了跳,才笑了声,“但我没打算点头。”
陆景明一愣:“我还以为姨父要说,实在让人心动,所以决定试一试呢。”
“你爹当年对他……”
提起他爹,他脸色就变了。
胡鹤轩无奈低叹:“小小的年纪,心思如此缜密,城府更是这般深,我一向是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你知道我,做生意久了,年纪越发大,反而想活的轻松些,自在些,横竖这半辈子攒下来的家业,也够儿女们一辈子吃喝不愁的,这银子要赚多少才到头,何苦让自己活得那么辛苦。”
这话陆景明是无比赞同的。
姨父是个通透的人,看事儿也明白,反正是比他父亲想得开的多。
他面露赞同神色:“不过就怕他不罢休,还要纠缠上来。”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能如何不罢休,又能用什么样的手段,就像当初逼周家就范那般——”
胡鹤轩挑眉看他:“你来,不也是想让我拒绝这笔生意吗?怎么这事儿说起话,倒像是帮着他?”
“的确是不想叫姨父答应这笔生意,他这大半年来都走的太顺遂了,也该受些磋磨与挫败,也许才能安分点儿。”
陆景明面不改色:“这不是姨父先说了打算拒绝嘛,我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突然来找我,想让我拒绝这笔生意,是为了……”胡鹤轩眯了眼。
他仔细的想了想。
这事儿拖了好些天,一开始的时候,子楚这孩子是没有这样明确的态度的。
即便是他见过林月泉后,把林月泉说的那些话,告诉了自己,那天,态度也没这样明白。
今天找上门来……
“是跟温三姑娘有关吧?”
陆景明抿唇:“我说没有,姨父也肯定不信,是以多多少少,是有关的。”
小孩子们的事情,胡鹤轩没心思多打听,但眼前的孩子,与他虽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却一向觉得这孩子出色,打小就出色,哪怕是他最胡闹混账的那几年,他都是混账中的佼佼者。
从小到大,什么事儿,都是叫人挑在大拇哥儿上的。
这要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一定悉心栽培,把什么都给他的。
谁知道妹夫到底怎么想,倒把这么个宝贝往外扔。
是以作为长辈,胡鹤轩总免不了要多说上几句:“你的事,你姨母都跟我说了,我是没什么好说的,那姑娘出身与你相配,倘或真是个好的,凭你自己的心意,你母亲那里,只要你姨母愿意,她乐意帮你,我一个字都不多说。但是有一点——”
陆景明见他这样严肃认真,便也敛了笑意,站起身来,掖着手又拜礼,也端的是一本正经:“您教导,我听着。”
胡鹤轩通体舒畅,语气自然也稍有缓和:“你是在外行走的郎君,是要办大事的人,自己经营了这么些年,我是过来人,晓得其中辛苦。如今你也算有头有脸了,出门在外,便不看着陆家,人也敬你三分,这从前几年,你做的都很好,往后的几十年,可别没了分寸。”
他深吸口气,又顿一顿:“这人生大起大落,我也见得多了,经历过风雨磨难,不忘初心,才能走得长远。
子楚啊,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如今一门心思在温家三姑娘身上,男女情爱之事,我没什么好提点教导你的,只有一样,别有朝一日,为了这种事情,乱了分寸,行差踏错,知道吗?”
可桃儿并不是红颜祸水,他也不是那样色令智昏的人。
姨父固然是好心,他却总要为桃儿解释两句。
陆景明再三斟酌,仔细开口:“我今日来找姨父,真的不全是为了她。姨父说的这些,我铭记于心,永生不敢忘,但我也不想叫姨父觉得,她是个祸水。”
胡鹤轩眉心一拢:“我几时说她是祸水了?”
陆景明倒觉得想笑。
姨父的脾气就这样。
小时候来杭州小住,跟表哥他们陪在姨父跟前,这些年少往来,倒差点儿给忘了。
他咳嗽两声:“您就差把话说到明面儿上来了。”
胡鹤轩脸上闪过尴尬:“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我怎么说人家这个,你这孩子真是胡说八道的。”
陆景明便连连摆手:“您别急呀,我是真心跟您说这些的——您知道,我和父亲关系不好,陆家的家业,将来也全都是要交到大哥手上的,现如今也就是祖母还在,父亲总还要顾及些,往后嘛,实在难说。
您一直待我是极亲厚的,我心里,姨父和父亲没两样,姨母和母亲,也是没两样的,所以她的事儿,我才会先回禀了姨母,我自然也知道,回了姨母,就瞒不住您,是以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您的。”
胡鹤轩心中动容,却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一抬手,打断了他后面所有的话。
那些话全都卡在陆景明腮帮子上,委实有些难受。
胡鹤轩盯着他看了会儿:“我不会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成见,诚然,这些年,在我心里,始终拿你做盈袖的良配来看的,你母亲和你姨母的心思,你早就知道,从来也没说过个不字。”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叹气:“这人嘛,总是自私的,你是个好孩子,我就想着,将来盈袖能嫁给你,我真不怕你会亏待她,委屈了她。她是我的女儿,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嫡亲的闺女,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好。”
他说得多了,就看着陆景明脸色有些不对了。
胡鹤轩欸的一声:“但我也不至于对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有成见,那我成什么了?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在告诫你,从前做得到的,今后也要做到,且要做得更好,万不能遇事便放纵自己,随心所欲。
你有了心爱的姑娘,这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的,你这业是早立了,离成家,估摸着也不远了。
七尺男儿,是要为妻儿撑起一片天的。
将来成家了,更不能放纵自己。
心疼妻儿是一回事,可凡事仍然是要有个度,月满则亏的道理,亘古不变。
这世上的事,从来因果循环。
种恶因,早晚食恶果,这话不光是说旁人,放在你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
陆景明猛然想起梁时的事情。
他心中怅然。
姨父的意思他明白。
就算心疼桃儿,有些事,也不能做的太过。
凡事留后路,是给别人,也是给自己。
什么事儿都做的太绝了,早晚有一天,自己也是要走上绝路,无可挽回的。
他离开家的时候才十来岁,有很多道理,没人教过他,便是他在家的时候,父兄也不曾悉心教导他这些,很多道理,都是他一路跌跌撞撞,自己弄明白的。
吃过了亏,吃过了苦,然后就参悟了。
陆景明心头一暖:“您说的,我记住了,您也放心,我是个晓得分寸的,这些道理心里也全都明白的。林月泉的这桩事儿吧……姨父,我跟您交个底儿,说句实话,打从几个月前在歙州,我就对他有所怀疑,不光是我,泽川也是的。”
温长青?
胡鹤轩眉头紧锁:“所以早在几个月前,他在歙州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你就觉得他不对劲儿了?”
陆景明点头:“我派人到福建去查过,而且我知道,泽川也派了人去调查过,且先前温家出过几件事,明里暗里的,总是同他有说不清的牵扯。
这个人,我如今也摸不透。
再加上这次桃蹊和林姑娘出事,莫名其妙的,又和他有说不清的联系,所以我思来想去,这笔生意,最好还是推掉的好。
跟这样的人做生意,这银子是好赚,可操心未免太多,整日里要提心吊胆,生怕他冷不丁就要在背地里阴咱们一下子了。”
胡鹤轩细细的品了品,反而有些诧异:“他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歙州也搅扰的不安宁?这可真是奇了,一个孤儿,如今听起来,倒有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一样。”
“是啊,所以才去查他。反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和泽川都没查出什么,不是他没什么不对劲,而是当初他与我说的身世,恐怕都是假的。”
陆景明捏着手心儿:“直到前几日见他,他半真半假的跟我说那些,我才确定了,他的身世,确实不像他说的那样,所以我和泽川才会在福建一无所获。但也正因为如此,此人才更加可怕。他彼时与我相交,那才多大年纪啊?那时候,他就算好了未来的一切——”
现而今想想,确实叫人胆战心惊,也不由后怕。
当年他傻乎乎的,轻易信人,林月泉那时候要是想利用他做些什么混账事,他怕稀里糊涂就被人家给装进去了。
胡鹤轩当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的,沉默了须臾后,又叫子楚。
陆景明抬眼过去,见他面露为难神色,起先微微愣怔,登时又恍然大悟:“我与父亲和大哥之间,不是一个林月泉那样简单的,姨父也劝了这么多年,如今虽知道林月泉确实不值得为友,可父亲和大哥也并非是为了我好,姨父不必再劝我的。”
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胡鹤轩没说出口的话,就再没机会说了。
他长吁短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罢了,都这么多年了,再坏也就这么着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林月泉出事了
杭州城近来出了件了不得的事。
天宝大街上的周家老铺,据说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一位姓林的年轻公子给盘去,那时候起,就改头换面,不再姓周了。
这两日知府衙门接了不少状子,而那香料铺子门口更是每日都被城中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却原来是,各家纷纷买了他家香料回去,最近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好些人用完了香料,出现各种不适的症状。
有些是买了敷面的香粉,脸上起了好多红疹子,出个门都得取了面巾来遮面,见不了人的。
有些是买了熏香回去,平日里点了,倒没什么,最近这两日,要么头疼,要么胸闷,请了大夫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后来就查到那些香,熏香余下的香灰中,总多出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致使人身体不适的。
诸如此类,这林家的香料铺,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倒也有明眼人,觉着这事儿是林家叫人陷害了,但身受其害的城中百姓可不管这些,出了事,他们是苦主,当然要找上林月泉。
更何况,当初也没人知道这铺子易主,早不是周家产业,看着周家老匾的名号,城中富贵人户,也不少到这儿来买香的。
林月泉被逼无奈,出面处理了一天,就躲了,只是交代了柜上,但凡有来闹事的,便一应退银子,该赔多少就赔多少,若再有趁机寻事的,就告诉知府衙门,请衙门来处理。
温桃蹊拉了林蘅出来凑热闹,看着外头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圈儿的人。
她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咂舌惊叹:“这不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吗?这么多的人呀,这要是见了林月泉,还不活剥了他,我看他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陆景明站在她两个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听她惊奇的语气,唇边不免就有了弧度。
林蘅正要开口附和时,呀了声:“那是知府衙门的官差。”
陆景明顺势望去,眼就眯了起来。
一旁谢喻白也倒吸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衙门不传了林月泉过堂,反倒派了一班的衙役,这是来帮林月泉的?”
陆景明背着手,不自觉攥了拳:“也许只是为了维持秩序,免得闹得太大,再节外生枝。”
温桃蹊嗤了声:“你瞧着生意摊子铺的这么大,有什么好处,现下闹出这样的事情,我倒看他怎么善了。不过……”
她抿唇,闷了半晌:“在歙州的时候,我买过林月泉的香,每一样都不错,也都蛮精致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说实话,我对林月泉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他家的香料,确实不错。”
她一面说着,拿手肘戳了林蘅一把:“你上回不是还跟我说,他们家的香料蛮对你胃口吗?”
林蘅下意识的就去看谢喻白的,见谢喻白面上仍旧挂着淡淡笑意,竟又暗松了口气:“香料嘛,我也跟你讲周家的香料不错的呀。”
陆景明瞧着那一班衙役把围在铺子前头的百姓分开,又尽力的去安抚他们的情绪,便叹了口气:“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去吃茶吗?”
温桃蹊一撇嘴:“真没劲。”
他眼神宠溺,四个人便离了此处。
天宝大街临着昌源巷的,巷中有一家馄饨铺子,左侧就有个茶寮。
林蘅是知道这个馄饨摊儿的,是出了名的好吃。
以前在家的时候,林薰就很喜欢叫小厮出门来买,买回去给她吃。
是以众人临时又选择吃馄饨,放弃了吃茶。
谢喻白是细心的人,在林蘅落座之前,在长凳上铺了一方素净的帕子。
温桃蹊目瞪口呆,侧目去看林蘅。
林蘅也别别扭扭的,想侧身坐到一旁,但又怕太过于拂了谢喻白的面子:“二公子,你不必……”
“坐呗,不是要吃馄饨吗?”谢喻白笑嘻嘻的,根本没当回事儿似的。
温桃蹊扯了扯林蘅的袖口,拉着她坐了下来。
陆景明和谢喻白两个是坐在她们两个对面的,这会儿小摊儿的主人端了一碗馄饨上来,他两个倒收敛很多,没再把视线定格在姑娘们身上。
一碗馄饨热气腾腾,林蘅往温桃蹊面前推了推。
她是习惯了林蘅的谦让的,便顺势把干干净净的小白碗拉到了自己面前,略一低头:“好香呀。”
林蘅面露宠溺,揉了她一把:“我大姐姐嘴巴蛮挑的,但这家小摊子的馄饨,她吃了好多年,一向很喜欢,这家店的馄饨相当不错的,而且新鲜的很,每天都是现做现卖的。”
陆景明说了声慢点儿吃:“今天的热闹也看过了,这几天就别再老想着往外跑了?”
“那可不行。”温桃蹊骄傲的下巴往上一抬,“这热闹一定没完的,你没瞧着这些人,要把林月泉的店给拆了似的,这能轻描淡写就过去了的?”
谢喻白点了点桌子:“我倒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
陆景明侧目过去,目光沉沉,显然赞同他的说法。
林蘅犹豫须臾:“我没接触过林掌柜,只是从桃蹊口中听到过一些,但你说这么要紧的事儿……他要在杭州做生意的呀,这口碑信誉一概不要了不成?又或者,他是冲着周家去的吗?”
谢喻白从来就没想过,遇上了事儿,林蘅能开口说话的。
她一向都是闷闷的,守着谨慎二字,一刻都不敢忘。
现如今这样多好,也可见这段时间以来,她虽然也经历了磨难,经历了风浪,可和从前比起来,仍旧是开朗了许多的。
或许是他的功劳,又或者是温桃蹊的功劳。
但不管这功劳归谁,他都喜欢看林蘅这样。
“冲着周家倒未必。”谢喻白噙着笑,“周家就算这两年不济了,连祖上留下的老宅都给了别人了,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轻易就真的叫他占了便宜去的。
这老铺给了他,老匾也留给了他,周家对他林月泉,说是仁至义尽都不为过的。
结果一转脸,林月泉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仗着老匾挂在他店铺外,做这种下作事情,毁他周家的声誉,你说周家人能忍得了?”
林蘅啊了声,旋即又哦了一嗓子:“也是,毕竟那铺子现在是林掌柜的,就算想对周家做些什么,这样子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不上算,况且给人家发现了,还将周家彻底得罪干净,是挺傻的。”
温桃蹊扑哧一声笑出来。
林月泉和傻这个词儿,实在是不搭边的,莫名的听到了,就觉得怪有意思的。
她这一笑,手上就抖了抖,汤就洒出来了些。
陆景明在她动作之前,就先替她把洒出来的馄饨汤给擦了去:“你笑什么?”
“没,觉得姐姐说的挺有道理,是挺傻的。”
他无奈摇头,这丫头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她也不以为意,又往嘴里送了一只小馄饨:“从头到尾,倒像是陷害。”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倏尔就把目光放在了陆景明身上。
陆景明咦了声:“怎么说,你这样子,是想着,我陷害他坑他的?”
温桃蹊手上小瓷勺一放,冲他摆手:“我可没说这个啊。”
真是可爱。
连谢喻白看着,都觉得她是个可爱娇俏的姑娘。
怪不得陆景明对她倾心。
他是不太吃这一套的,但要是吃这一套的男人,见了温桃蹊这样的女孩儿,确实是会为之倾心,一辈子都被她吃的死死的。
“的确像是被人陷害,就算说要赚银子,他最多偷工减料,这香料的东西,我没经手过,也不太清楚,至于怎么能省一笔银子,就不太知道,但总归不至于在里头掺杂进去对人有损伤的东西。”
陆景明手肘撑在桌案上,手掌心儿又朝上,托着脸:“铺子在那儿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像眼下这样。林月泉能一两日躲着不见,总不能躲一辈子,一出了事,众人不就都知道,那铺子早不是周家产业了吗?”
“这么说起来也是,出了事儿,周家定然是不肯替林月泉扛下这些的,铺子是谁的产业,不就一目了然吗?”
温桃蹊拿勺子搅弄着碗里的小馄饨,低头看了看,她心里有事儿,手上就没个轻重的有些乱,这家摊儿的馄饨皮薄馅儿多,就已经被她弄破了两三个。
原本清淡的汤,因破了皮的馄饨馅儿散开,就有些浊了。
她手上动作一顿:“也不知道他是得罪了谁,现在这么一来,半个杭州城都被惹毛了,我看府衙还派衙役替他收拾烂摊子,要么是他使了银子,要么这位知府大人英明的很,也晓得他大概被人陷害,所以没把他传上堂去,还替他维持呢。”
杭州知府啊——
谢喻白但笑不语。
要说英明,真不至于。
这银子使没使的,恐怕也只有林月泉和他本人最清楚。
但这事儿他干的实在不太对。
也就是他在知府的位置上,又是在京城里做过官儿的人,人家忌惮他,怕他有些人脉门路,轻易不愿意在官场上得罪人罢了。
不然凭他不将林月泉收押,还替林月泉收拾烂摊子,丝毫不怕激起民愤民怨,堂堂的知府,就这么办事儿的?
“不管得罪了谁,杭州近些时日都要热闹了。”
主家又端了两碗馄饨上来,正好是从谢喻白坐的方向送过来的,谢喻白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了,连想都没想,伸手就接了。
这种小摊子的白瓷小碗瓷胎都很薄,热汤盛进去,是极烫的。
小摊儿的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欸两声,笑着想接回来,就看谢喻白把手上的馄饨放到了林蘅的面前去。
来他这儿吃馄饨的,每天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是以察言观色,他做的极好,见了这情形,哪里还多事儿,匆匆把另一碗馄饨放到桌上,就赶着去做另一碗了。
林蘅小脸儿又是一红,闷头去搅碗里的馄饨。
陆景明看看他,又看看林蘅,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温桃蹊。
小姑娘的一碗馄饨见了底,吃的心满意足的,眼神一个劲儿的往林蘅的碗里瞟。
他把自己面前的碗推出去:“再吃一碗?”
谢喻白猛地回头看她,温桃蹊的脸一下就红了:“我吃饱了!”
她还作势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极力的证明自己真的吃饱了,吃不下那么多。
陆景明笑出声来,也不逗她,把碗再拉回来:“是挺香的,怪不得看你吃起来那样好吃的样子。”
还是取笑她!
温桃蹊小嘴一撇。
陆景明这人真挺坏的。
她这些日子看着谢喻白对林蘅,觉得真好。
谢喻白什么都顺着林蘅,什么都向着林蘅,护着林蘅。
陆景明怎么有事儿没事儿就要调侃她两句呀?
温桃蹊白了他一眼。
陆景明只会觉得这丫头真可爱,他吃了个馄饨:“我只好奇,如果真的是被人陷害,是什么人出的手。”
他把目光定格在谢喻白身上。
谢喻白隐隐明白一些什么事。
章家吗?
应该是不会的。
“要是那件事是他也掺和进去的,章延礼见我那天,矢口否认,那他必是有什么能拿捏得住章延礼的,既然是这样,章家还敢陷害他吗?”
就像当初他想着周家铺子的事情是一个道理的。
陆景明点着鼻尖想了会儿:“说实话,他这大半年的时间吧,也的确是听招人恨的。”
温桃蹊又想笑,忍住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来的一个人,摊子铺开的这样大,能不招人恨吗?比他有权有势的,恨不得弄死他,好把他手上的这些产业全都吃了去呢。”
就是这个道理的。
林月泉如今手上的产业,实在很难让人不心动的。
“可是……”林蘅一直低沉的小脑袋抬起来,“我一直觉得,如果敢把摊子铺的这样大,他背后无人可倚仗,难道就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形啊?”
众人便又面面相觑。
所以这事儿才不会轻易了结的。
有人要害林月泉,就一定会有人保着他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求情
杭州知府韩齐之,今岁也有四十出头的,是天圣二十二年的进士,这半辈子做官,履历还算是清贵。
当初他高中进士,加上在书院读书时,便颇有些才名外露,是以入了官场后,步步高升,曾一度入了吏部做员外郎的。
后来在吏部待了有一年半,朝廷闹出了一场舞弊案,牵连的官员大大小小有三十多人,从地方官员,到京中官吏,今上震怒,杀了一批,贬斥了一批。
韩齐之那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约觉得朝堂风气不正,心灰意冷,竟然请辞。
可是朝廷刚经过一场动荡,正值用人之际,皇帝就没有准许。
后来他就改了说法,主动离开了吏部。
皇帝大笔一挥,把他派到了杭州来任知府。
说来这事儿也少不了谢喻白的亲爹出谋划策,还有他二人的老师为他筹谋,他才能顺顺利利离开京城,做了这个四品知府。
虽是外放,但的的确确是升了官儿的,况且又是他自己情愿外放,离开京城,是以私下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是羡慕不已的。
韩齐之手下的刑书叫郑成斌,是他昔年在京中为官时的心腹。
彼时他自请离京,到了杭州来赴任,第三个月,便把郑成斌也调到了杭州知府衙门来。
毕竟在京多年,又有谢侍郎这个好同年,是以他要将郑成斌的地位提一提,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郑成斌端坐在下手处的官帽椅上,府衙后堂这里一个人也不曾有。
韩齐之早吩咐了,不许人来打扰,只把郑成斌一个人留在跟前罢了。
他揉着眉心:“这个林月泉,到底是何方神圣?”
郑成斌看他愁眉不展,低叹着叫大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现在要紧的,是怎么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
韩齐之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个事情确实古怪。
他虽然不是干刑名的出身,可为官数载,洞察人心的本事还是有的。
一双眼睛也算是狠辣独道。
且不说周家祖产铺子怎么成了林月泉产业,更不论那老匾如何还挂着没被周家人摘去,只说这做生意的人,自毁门庭之事,便是断然做不出的。
“我倒派人去细问过了,或面容有损,或身体不适,胸闷气短的,其实也都不是十分要紧,绝不会伤人性命,而且城中各医馆药堂的大夫,方才如何回话,你也是听见了的。”
怪就怪在了这里的。
郑成斌抿唇,思忖须臾:“大人还是不见见林月泉本人吗?”
“见了他,他不也张口喊冤?那些伤了面皮的姑娘家,也只要吃上几服药,精心养一养,也都无妨了,这就不是下黑手,摆明了是有人要栽赃陷害。”
在他治下出了这种事情,实在叫人头疼。
杭州城数年太平,无风无浪,韩齐之一向为此感到骄傲的。
这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青年郎君,就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太平惯了,遇上丁点儿风浪,都觉得厌烦。
昔年在吏部,成日里都是提心吊胆的,左右逢源,不得不学了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
后来外放来杭州,做了四品知府,自在的不得了。
韩齐之眉心蹙拢:“你先派人去查查,这林月泉和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说陷害,总也该有缘由的,不至于无缘无故的,就盯上了他去。”
郑成斌一面欸着应,一面才回话:“先前已经吩咐过了,还有林月泉的来龙去脉和底细……”
只是郑成斌的话都没说完呢,外头敲门声传进来。
韩齐之面色微沉。
他这些年脾气越发不好起来,在衙门里,从来不苟言笑的,除了跟郑成斌说话时还勉强客气些,余下的属官,他的确是没太多的耐心,更极度厌恶被忤逆。
跟着他当差办事儿的人都有年头了,摸得清他什么脾气,再加上郑成斌其人很会来事儿,私下里与同僚关系处的都相当不错,也没少说起韩齐之的脾气秉性。
如此一来二去的,多少年下来,知府衙门里也没几个人敢违背忤逆韩齐之的意思,更别说顶撞了。
今日他特意吩咐了不许人到后堂来打扰,又独留下郑成斌一个人,摆明了就是有话要交办吩咐的,这时候来敲门——
郑成斌眼见他脸色都变了,忙赶在他前面开口,先劝了两句:“大概是有什么着紧的事情要回禀。”
韩齐之才稍稍敛去满面怒容。
郑成斌见状稍松口气,朝着门口方向喊了声进来。
进门来的承发房下的一个小典吏,年纪不太大,也就二十出头,家里头使了些银子,还是走了郑成斌的门路,给人送进来的,平日里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份内的差事都办的极仔细认真,又不争不抢不出风头的,是以府衙的属官还都挺照顾他,素日里叫他一声小秦。
也许是给郑成斌面子,韩齐之见进来的是他,面色又有所缓和:“怎么了?”
小秦其实刚一进来就看见了知府大人面色不虞的,头越发往下垂,下巴都快戳到胸口去了。
他犹犹豫豫的上前,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刚收到的歙州知府的来信,是给大人您的。”
歙州知府?
歙州知府郑涛,是天圣二十七年的进士,比他晚了五年中榜。
不过郑涛没他命数这样好。
从科举高中,到入朝为官,之后这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郑涛始终游离在权力中心以外。
进不了京城,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
在歙州知府的任上做了五六年,如果朝廷看中了他,陛下看得见他的才干政绩,照着官员升迁来看,去年他就可以进京了的。
六部之中,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或许没有刚好空缺的合适的职位给他,但别的地方,总能放的下一个郑涛。
只要进了京城,就一切都好说了。
哪怕是个闲散官职,但是只要人在京城,有了人脉,结交了三五好友,再加上他十几年在外阜的实绩,早晚都能出人头地。
可一旦过不了那个坎儿,基本上再向提调入京,就很难了。
他和郑涛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从前也几乎从无交集的。
而且韩齐之心里头很清楚。
他这种人,是郑涛最不屑与为伍的。
他从进学到高中再到入仕,一直都是一帆风顺,顺风顺水,于郑涛这种人而言,心下羡慕又嫉恨。
人家说同人不同命,可能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可他们又绝不会承认心中羡慕,是以便秉持着一副不屑与为伍的姿态,如此而已。
所以小秦说,是郑涛给他的信……
韩齐之把信接了,摆手打发小秦退下去。
郑成斌见他拆开信来看,又仔细的去观察他的面色,倏尔心下咯噔一声:“大人,怎么了?”
“郑涛说,林月泉和他是旧相识,杭州之事,想请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少帮林月泉一把,他愿为林月泉作保,此事林月泉定是遭人陷害的。”
韩齐之把那封信反手扣在一旁桌案之上,面色铁青。
官场上其实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很少有人把这些翻到明面儿上说,不过心照不宣而已。
譬如他和郑涛同是知府,各自管着各自的州府也就罢了,平级之中,自然互不干涉的。
无论在各自的治下出了什么样的事,都不该贸然插手。
讨人情这种事,能不干的,尽量就别干。
一来彼此为难,二来对自己也未必有好处。
“你还记得,八年前,还在吏部那会儿——”
韩齐之拿眼角的余光去瞥书案上的信,声儿一时也沉肃下来:“宾阳县令的亲侄子,在颍河县打架斗殴,失手把人给打死了,宾阳县令为了他侄儿,给颍河县令写了一封信,但颍河县令非但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卖他这个人情,反倒将他的书信,和苦主的诉状,一并递交了他们的上官,之后这个事情,又一层层的,递到了吏部来。”
郑成斌是个脑子很活泛的人,记性也好。
他从前就是韩齐之手底下的一个小文书,好些事儿,是韩齐之手把手的教给他的。
譬如官场上,什么该牢牢铭记,什么该听过就忘,他到今日,都按着韩齐之教给他的那套官场规矩,小心谨慎的做他的官儿。
八年前的那个案子,他当然记得。
韩齐之当时跟他说——成斌呐,你瞧这官场,从来都不会有朋友,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算计你,一个不留神,就自己把把柄送到了人家手上去。
“宾阳县令被罢了官,他侄儿因背了人命官司,又有朝廷官员为他奔走,法不容情,也被判了斩立决,倒是颍河县令,我记得大人您跟我说,那时候尚书大人还亲口赞过,这位县令大人是个中正不阿的人。”
“是啊,一句中正不阿,就决定了他来日的仕途坦荡。”
“那他……”
韩齐之唇角上扬,可是语气中却含着些许嘲弄:“吏部验封清吏司的六品主事朱茂恭,就是当年的颍河县令,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不都靠着老大人的提拔点拨。”
从七品县令到六品主事,看似升迁极慢,可郑成斌却明白,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颍河县不过边陲小县而已,似朱茂恭这样的人,大概努力上一辈子,也最多混到个五品官儿了,若是命途不济,可能一辈子到头,也就是个小小县令而已。
可他却能得昔年尚未致仕的吏部尚书亲自提拔,从颍河县,进了京,八年过去,摇身一变,成了吏部的六品主事,且验封清吏司……那可真是个肥差。
郑成斌脑子一转,再去看摊开在黑漆四方案上的信:“郑大人他……有这等前车之鉴,他好好的一个四品知府,竟也肯为了林月泉一介白衣而冒这样的险吗?”
“或许郑涛是觉得,当年我向陛下请辞,陛下不许,后来我才改请离开吏部,被陛下派到杭州任知府,大概就不会以他为踏脚石,再想方设法的回到京城去,是以有恃无恐,敢为林月泉求情,但……”
韩齐之深吸口气:“世上人心最难测,说不得经年过去,我早后悔了当初的年少轻狂,只是苦于没有好的契机,能再回京城为官呢?你说冒险,也的确算是冒险了。”
“这个林月泉,能让郑大人用他的仕途来犯险……”
郑成斌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大人,我是觉得,还是先见一见他比较好。”
自然是要见的。
本来韩齐之没打算这么快见林月泉。
这个人的底细一概不清楚,总要调查一番,他做到了心中有数,才好见人的。
况且他堂堂的四品知府,就算是为了案子,也该晾着林月泉几日,得叫林月泉心里先发憷了。
但是郑涛一封信送到杭州来,他就不得不见人了。
“他的本事还真是挺大的,事情才闹大,郑涛的私信就已经飞鸽传书送来了杭州。”
韩齐之冷笑:“看样子,刚出事时,他就隐隐猜到,有人要害他,事情一定会闹大,会惊动我,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飞鸽传书回歙州,将事情告诉了郑涛的。而郑涛嘛——”
郑涛比林月泉大了那么多,忘年交吗?
事情的始末原由,郑涛都未必清楚,就敢这样明着给林月泉作保,笃定林月泉一定是无辜的。
韩齐之又抬手揉眉心,手上的力道比先前时候还更重了些:“成斌呐,传人吧,先不必升堂,你亲自去,把他带来见我。”
郑成斌抿唇叫大人:“那郑大人那边,您要不要回封信?”
韩齐之摇头说不必:“郑涛只是为了求情的,也未必在等我回信。此事我也觉得林月泉或许无辜,是以没必要回信一口回绝,反倒得罪人,可如果我回信,言辞稍弱,岂不成了我的把柄,倒像是应了他所请,真打算徇私枉法,草草了结此案一样,所以这封信,大可不必回,郑涛心里最明白。倒是歙州,你再派人……”
他吩咐的话没交代完,郑成斌略扯了个笑:“大人放心,既然要查林月泉,他往素与什么人往来相交,本就都是要查清楚的,他和郑大人之间,下官会格外留心调查。”
第二百五十四章:许是心虚
却原来,郑成斌竟比林月泉来的还要再快一些的。
他先打发了底下的人,叫去传了林月泉到府衙来见,又不叫太过声张,以免叫人以为,竟是要拿了人过堂的。
现下城中百姓恐都还在气头上,正是恼怒的时候,若瞧见了,只怕都要到府衙来闹上一场。
那歙州知府郑大人一封来信,大人还不知要如何,他也不好太细问,然则窥探大人心下所想,始终官场上一道的人,便是素日不走动,不往来,如今看着郑大人的面儿,又兼人家冒险求情的这份儿心,也不太好轻易就拿捏了那林掌柜去。
是以这才叫把人叫来,先问上一程的话的。
既是如此,自然要背着人,先不声张,不闹开为好。
他去而复返之时,韩齐之仍旧端坐在后堂之上的。
郑成斌推门进去,一眼瞧见了,郑涛的书信被韩齐之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反复仔细的看。
他放慢了步子,又把门虚掩上,轻声的叫大人。
韩齐之瞧着是在看书信,但竟有些走了神,听了一声,才回神来,见是他,便又问:“林月泉来了?”
郑成斌一面摇着头,一面往官帽椅又坐过去:“调了些卷宗去查看,林月泉原是福建人,是个孤儿,五岁上便没了爹娘,双亲都是死在大灾年的,家里穷,吃不起饭,看不起病,就这么去了,留下个孩子,孤苦无依,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可怜孩子。”
他手边有一盅茶,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再大一些,他年少时候,在扬州城待过一阵子,同陆家的二公子,交情甚好,当年还为这个,陆二公子和他家里挺不痛快的,再之后嘛,这个人倒四海为家,无所定处。”
他说着又哦了声:“陆景明,大人您知道的吧?”
韩齐之怎会不知:“胡家的表少爷,如今自立门庭似的,竟也风生水起,活出个人样儿来了。”
郑成斌便说是:“正是他。这林月泉同郑大人,别的交情倒没有,只是我去翻看卷宗一类,瞧见一宗事儿,想郑大人许是为这个,才给他求这个情的。”
韩齐之手上一顿,把那封信又撂开到一旁:“什么事?”
“郑大人的妻弟王凭,是个不成才的人,寒窗苦读数载,却连丁点儿功名也没挣上,后来就断了念想,凭着郑大人的面子,还有郑大人给的些许银钱,做起了小生意,顾着一家子的吃喝罢了。”
郑成斌略一抿唇,眼底其实闪过些不屑来:“去年王凭在泉州,办砸了一场生意,又学人家的款儿,去赌钱,欠下赌坊三百多两银子。”
他说着,声儿又低了些:“大人您是知道的,开赌坊的,没有什么良善之辈,莫说是郑大人的妻弟,怕就是郑大人自己,真欠了人家的银钱,人家也是不怕他的地位的。”
这是正经话。
开赌坊的,能有什么好人儿。
背后没人撑腰,就敢做这样的生意了不成?
真哪一日得罪了人,尤其是得罪了官场上的人,生意做不成,保不齐连命都要搭进去的。
那王凭不过一介白衣,凭着郑涛的面子才勉强能把生意维持下去,偏偏他自己又是个不成器的,简直烂泥扶不上墙,到赌坊去欠了债,却叫哪个保着他?
但韩齐之听出些门道来,声儿略有迟疑,眼底也闪过狐疑,稍稍坐直了:“总不能,是林月泉替他还了赌债的吧?”
“大人英明。”郑成斌一面说着正是,一面又虚赞了两句,“那后来,倒也没见郑大人如何千恩万谢的去感谢林月泉,只是半年前,林月泉就到了歙州去做生意,香料铺子、茶庄,他生意做的可真是不小的。”
如此看来,林月泉此人,实在是有些城府的。
当日王凭欠下赌债,他若不晓得王凭是什么人,怕也不会是一时善心大发,便要随便替人家去还几百两银子的。
韩齐之倒是好奇……
他拧眉:“不是个孤儿吗?他哪里来的本钱做生意,又哪里来的这样大手笔,一出手,便替王凭还了三百多两银子的赌债呢?”
“三百多两算什么,”郑成斌唇角往上扬起来,似笑非笑的,“还有一宗事儿呢,先前打发到周家去问话的人也回来了,周勉说,天宝大街上他们家的祖产铺子,是大半年前,三万两银子,盘给了林月泉的,林月泉显然有备而来,谈成了,现付给的银子,一文钱都没拖着欠着。”
韩齐之心下便咯噔一声。
三万两银子啊。
他在朝为官这些年,莫说是见,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呀。
六年前湖州知府贪渎,暴雨之下,大坝决堤,朝廷拨付了几万两银子去修筑堤坝,还要安抚灾民,到后来,彼时知府贪走了足足一万多两,还有下头工程上孝敬的银子,一来二去,落尽他口袋里,便有三万两出头。
事情闹开来,龙颜震怒,判了个斩立决,以儆效尤。
韩齐之晓得这些做生意的人家富庶,尤其是像陆家胡家那样的,有根基的,几辈子人经营下来,又不似周家那样,渐次有了落败势头的。
几万两银子,对他们那样的人家,立时拿出手,简直是不在话下的。
可林月泉又不同。
韩齐之不免咂舌:“他不是少时与陆景明交好的吗?过会儿他来了,我自与他说话,你倒去把陆景明给找来,我知道他在杭州,前些时,陪着他表妹一道回来的,不过也不必惊动胡家,我只有些话要问一问他罢了。”
郑成斌正应下,小衙役就站在门外回了话,说是林月泉到了,眼下正在外头候着。
韩齐之肃容,说句知道了,一摆手,叫郑成斌去,再叫把林月泉叫进门,吩咐旁个,仍旧不许凑近了来打扰,多要紧的事情,也一概都往后放。
郑成斌匆匆起身来,又告礼,一连几步,退出去。
等出了门,把雕花门稍一带上,回身要下垂带踏跺时,一眼瞧见立于台阶下的林月泉,倒暗吃一惊。
好个齐全人物。
说是世家高门养出来的正经公子,他也是信的。
真是难得。
五岁上死了爹娘的孤儿,真就凭着一己之身,走到今天这地步吗?
旁的倒都可不提,单说他通身的气度,便已很是不俗的。
郑成斌把惊诧压下去,眼底的欣赏也敛去,三两步下了台阶。
林月泉朝他拜礼,口中念着大人。
郑成斌面无表情的受了:“大人在里面等你,你自己进去吧。”
林月泉这才侧身把路给让开了,目送着他离开,才提了长衫下摆,又提了步子,径直进门去了。
韩齐之没见过他,事实上,像林月泉这样的人,他一向不怎么打交道,就算是胡家这样的人家,他也鲜少走动。
官场上履历清贵的人,便更爱惜自己的名声,实在不愿与商贾为伍,就怕人家要嚼舌头,说他收受贿赂也好,贪图人家家中富贵银钱也罢,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话。
他半辈子也没拿过谁一两银子,离开京城到了杭州后,在这上头,就更避嫌。
众口铄金,但凡有一点儿的口风歪了,再想正回来,就是难如登天的。
他一向以为,这商贾人家养出的孩子,同他以往所见,真正的高门大户养出的孩子,很是不同才对的。
不指望孩子们科考入仕,这四书五经,圣贤之言,八成也未必真放在心上去,倒把孩子养的一身市井,一身的铜臭味,只晓得拨弄算盘,打量着今日又进账几何。
便是有个例外,也实在是极少数。
他先前也听过,譬如杭州吧,那胡家的庶长子,就很为人称赞,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仪表堂堂。
他甚至都没见过,深以为一个庶出的儿子,能够顶了嫡子的地位,很有些乱了规矩的意思在里头,是以对胡家这一大家子,都有些瞧不上。
但今日见了林月泉,他倒大为意外。
想着郑成斌所说,这是个五岁上就没了父母亲眷的孤儿,再瞧林月泉一身正气,同身气派,站在堂中,拱手做礼,道理规矩,分毫不错。
韩齐之越发蹙拢眉心:“我瞧你倒像是官场上走惯了,经历多了的人,一点不像是个二十来岁,经营为商的年轻郎君。”
林月泉刚站直起来,听了这话,略一愣怔,可面色旋即又恢复如常。
他眼神瞥见,韩齐之手边儿还摊着一封信。
韩齐之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又笑了:“郑大人写信为你说情——倒不能说是说情,该是为你作保的。林掌柜,你的面子可大了,朝廷的四品知府,在不知内情,不问缘由的情况下,便写信为你作保,你与郑大人,想是私交甚笃吧?”
“大人说笑了。”林月泉拱手再礼,“草民一介布衣,又是商贾出身,如何能与郑大人私交甚笃,这话传出去,倒像是草民与郑大人,官商勾结,保不齐落个以商乱政的罪名的。”
倒是好会说话的一张嘴。
实际上打从先帝在时,就并不曾明令禁止,也不曾说过商贾之家不许读书,不许科举。
只是从前这上头管得严,到先帝时才放开了,那些几辈子经营下来的商贾人家,一时真要培养出个为官做宰的好儿子,也不易。
便是从那时候,但凡有些根基的人家,都拼了命的要聘了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到他们族学去授业。
再不济,花了银子捐个官儿,是家里的脸面。
但也就是那一时的罢了。
到如今,捐官儿这条路,已然是没什么人走的了。
花了不少的银钱,捐个五六品的散官儿,图挂个名儿,一点儿用也没有,好处也捞不着,白费事儿罢了。
可这话到了林月泉嘴里这么一过,简直变了个意思。
韩齐之冷笑出声来:“实打实的书信摆在我跟前,你这话,倒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像是我编排你与郑大人一样,又或者,是郑大人高看你,知晓你出了事,不问情由,便要上赶着替你开脱的呢?”
“大人是定了草民的罪状了吗?既不曾,怎用开脱二字呢?草民不敢生受。”
他长身玉立,丝毫不见退缩,也没有半分畏惧。
韩齐之倒生出些欣赏来。
他略挥挥手,打发林月泉坐下说话,等他坐了,才问:“那周家的铺子,听说是你三万两银子盘去的?”
林月泉说是:“想是大人都详查过了的,草民便更是不敢欺瞒,打一开始,周老爷是不同意的,草民往来杭州十来趟,才说服了周老爷,把那铺子盘给了草民。”
“现下你的香料铺子出了这样的事,弄得城中不得安生,受害的人那样多,你却又怎么说?”
林月泉心里一点儿也不怕。
既不是拿了他升堂,想就是郑涛的书信也有了作用的。
况且事情发生有五六日了,只是闹开闹大,惊动知府衙门,是昨日的事而已。
可既是昨日就出了,昨日也不传他来问话。
韩齐之此人他也知道,顺风顺水了半辈子,见事是个明白的,很少办出糊涂事来,脑子够用的很。
正因如此,他才敢给郑涛去信。
“草民说冤枉,大人可信吗?”
林月泉噙着笑,眉眼弯弯的,不待韩齐之开口,他就自顾自的先往下说:“大人一定是信的。大人也觉得草民冤枉,此事定然是有人栽赃陷害,所以昨日才不曾传唤草民到堂。今日若不是郑大人书信到了,大人也未必会见草民吧?”
韩齐之挑眉:“你倒生的好聪明。”
“大人久居官场,见多了,听多了,这样的把戏,落在您眼里,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你既这样笃定,缘何又要给郑涛去信,请他出面保你呢?”
韩齐之对他的吹捧毫不理会,嗤了声:“我原想着,这种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也许冤枉,本没太放在心上,可有了郑涛一封信,倒保不齐,你真是心虚了——至于怎么要自己害自己,你们生意场上的事,我可就不得而知了,林掌柜,你说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决定
据林月泉所说,第一个客人找上门来,已经是六天前的事儿了。
那天铺子一开了门,人家就急赤白脸的进了门,像是在门口等了许久。
等小伙计问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急忙忙的去回了林月泉,他这才晓得,铺子里出了事儿。
那一整天,他守在铺子,没敢离开,还专门派人到城中回春堂请了大夫,给了人家足够的诊金,叫人家在他香料铺子坐了一天的堂。
头一个找上门的妇人好不容易被打发回去,他又赔了人家银子,又给开了药方子,没少赔笑脸。
那会儿林月泉就感觉到事情不太对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一整天,不断地有人找上门来,全都是说他家的香料有问题的。
要么是伤了脸,要么是身上不爽利的。
大夫横竖看过,其实也没太能说出个所以然。
林月泉就这么勉强的应付了一日后,到了傍晚时分,他上了板关了门,派人到城中请了三五名医同来,与他忙忙碌碌的查看了一夜,才从他库房中诸多现存的香料里,发现了少量的,极不易察觉的见血封喉树的汁液。
这种东西,原是大毒的,不过不接触到伤口,一般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那些大夫看过后,试了香料中的汁液分量,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所以林月泉才更笃定了,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见血封喉树,多分布在两广云南一带的,这样千里迢迢的,弄了这样的东西来,然后这样不择手段的坑他。
况且铺子里就一定出了内鬼。
配了香之后,现成的香料都存放在库房中,戒躁禁火,每日都有专门的人来查探一回,就是防着出什么事儿的。
现在大部分的香料中被添了见血封喉树的汁,若无内鬼接应,单说这库房的钥匙,背后之人又从何而来?
事情韩齐之大概都听明白了,乍然听说见血封喉树时,他也大吃了一惊的。
他在朝为官多年,见识不算少,以前就听人说过,这种树,的确可以入药,但定要慎重,只因此物大毒。
这种东西,他也只是听说过,从不曾见过的。
韩齐之深吸口气:“这么说来,这见血封喉树,倒是个入手调查之处了。”
林月泉倒并没有急着接这话,他顿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他不太拿得准韩齐之到底对他是什么态度。
是试探,还是真的信了呢?
郑涛的那封信,他实际上也有些吃不准。
他不晓得那封信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
于是林月泉抿唇,不答反问:“大人是试探我,还是真的信了我的这番话呢?”
韩齐之眼底的欣赏便更浓郁一些:“你的确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他把尾音拖长了些,又细细的打量林月泉:“我很少同商贾人家往来,更不必说深谈,听你这些话,我倒觉得,你很不错。”
林月泉似笑非笑的:“大人的夸赞,草民就受了,能得大人高看一眼,也实在是草民的荣幸。”
他心又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
韩齐之的意思,他隐隐明白了些,是以暗松口气:“那这件事,依大人看……草民已经有数日没法子好好做生意了,城中各人到草民的铺子去闹,草民全都赔了银子给他们,一来一去,草民的损失,实在是大得很,况且那些掺了汁液的香料,也全都不能再卖了……”
他话没说完,韩齐之一抬手,打断了他后面所有的话:“你口中说,被掺入了汁液的香料,都还在你的铺子里放着?”
林月泉稍有愣怔后,旋即明白过来,忙又起了身,朝着韩齐之拱手拜一回:“那些香料草民已经全部都挑拣过,派了人不错眼的盯着,过后就给大人送到府衙来。”
他的确是个极上道的人,一点就通。
韩齐之就没有再跟他多说别的,至于衙门里要怎么查办此事,自与林月泉是无关的了。
他打发人去,在林月泉临离开堂屋前,又把人给叫住:“林掌柜不在杭州定居的吧?”
都是场面上的人,话出了口,言外之意如何,彼此心里明白。
林月泉笑吟吟的:“这阵子都在杭州的,况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一时也走不开,事情不了结了,弄清楚了,我这一摊子的生意,岂不是全完了吗?”
“如此便很好,倘或一日有什么要问的,少不得要林掌柜到府衙来走上一趟的。”
韩齐之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倒有了些要送人的意思。
只是他往前走出去有那么三两步,又站定住了:“城中并不只是百姓受苦,那高门大户之中,买了你家香料的,也多了去,只是人家暂且未闹开了,这一场风波,大约不会这样平静就能过去。林掌柜,心中有数吧?”
林月泉面色一沉:“草民心中有数。”
送走了林月泉,郑成斌才又进了堂屋去回话的。
原是没找着陆景明,后来找到了他如今住的那个小宅子,可宅子里伺候的人却又说,他一大早就陪着姑娘们出门了,也不晓得去哪里,眼下人不在家。
郑成斌便派了人守着,等陆景明一回来,就传他到府衙,而后便匆匆回了府衙中。
正巧他往后堂来的时候,又碰上了要走的林月泉。
两个人面对面的迎头撞见了,却连寒暄都不曾有,就是点头之交,就过去了。
但他看林月泉的面色,大约在大人这里,是得了好话了的。
故而郑成斌进门时候,先下意识去审视了韩齐之的脸色。
韩齐之早把那封信收起来了,一回头,见他进来:“陆景明人呢?”
“他府上小厮说他一早就出门了,陪着温三姑娘和林家二姑娘一起出门去的,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下官交代了,等他回来,叫他到府衙来一趟,也留了人在他府外等着的。”
韩齐之哦了两声。
郑成斌眼看着他坐了,才抿唇叫声大人:“您和林月泉……谈的还不错?”
韩齐之挑眉:“算是不错吧,他这个人,挺聪明的。”
郑成斌跟了他太多年了,对他的脾性习惯都太过于了解。
这看似淡淡的一句话,却满是夸赞与欣赏的语气,叫他立时明白过来,大人还是很高看林月泉的。
他一时又想起郑涛的信:“那大人是觉得,可以帮他一把?”
“帮倒也谈不上——”
韩齐之摆手叫他坐,略想了会儿,把先前林月泉的那些话,说给了郑成斌听:“所以你看,他这个人,其实真的聪明,出了事,他很清楚怎么把自己摘出来,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如果他真的是无辜的,也就谈不上是我帮他,我也只是查清楚事实真相,还他一个清白公道罢了。”
他撇嘴,大约也是想到了郑涛的书信:“白得了郑涛一个人情,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
“可大人从前……”
郑成斌犹豫了下,喉咙一紧,到底没说完。
韩齐之眯了眼:“不光是从前,到现在,我也不爱与这样的商贾人家打交道,这不是没法子吗?既是在我的治下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我一推干净,全当不知不成?既然推脱不开,总是要插手过问的。好在林月泉聪明人一个,这事儿处理起来,也不会太麻烦。”
但是大人既然已经心里拿定了主意,那陆景明还有什么必要见呢?
他心里如此想,嘴上自然也就这般说了:“大人已经有了决定,还要见陆掌柜吗?”
“为什么不见呢?”
韩齐之高高的挑眉:“我见了林月泉,觉得他人不错,见一见他周围的朋友,也许,对于他这个人,会有别的看法也说不定呢?”
可是香料铺子出的这案子,同林月泉为人如何,关联真的大吗?
“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该仔细查证,弄清楚城中百姓为林家香料而有所损伤之事吗?况且这里头又牵扯到这么多的高门大户,如今就已经闹起来,若再放任不管……”
“我这不就是在调查?”
韩齐之又拦住了他的话头:“成斌呐,这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这道理,教了你半辈子,怎么还是记不住呢?”
陆景明和谢喻白是带了她两个去游西湖的。
一船秋色,十里烟波。
偏巧今日天不错,阳光明媚,真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
陆景明出手阔,一锭银子就包下了一条游船画舫。
两个姑娘坐在船头上,温桃蹊从没见识过西湖美景,便兴奋的不得了。
林蘅倒是没少来游湖,只是周遭的人不同,心境当然不一样。
她长这么大,跟着母亲姊妹来游湖,又或是谁家姑娘设下宴,在西湖上置画舫做东,她都是十分拘谨的。
她见温桃蹊往船桅上靠,探着身子往外看,看着船下晕开的水波。
于是先去拉人:“你仔细掉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温桃蹊笑着从她手上挣脱开:“我惜命着呢,怎么可能掉下去。”
她欸了声,拉回自己的身体,站直了,看看湖面,又去看林蘅:“我真是好羡慕姐姐,生养在江南,通身是柔婉,日日都能见这西湖美景,我想这西湖上,四时光景,定然不同的吧?”
“是不同的,春夏秋冬,四季皆相宜,这才是西湖。”林蘅看她站在船边缘上,始终是不放心的,拉了她小手,带着她往里头靠了几步,“你也不必羡慕,横竖要住到年下才回歙州去,你若喜欢,不妨就晚些时日动身启程,等到了十一月里,若能遇上降雪,雪后我再陪你来游湖。”
“那湖面要是冻上了,还怎么游船?”
“便是不游船,咱们走在白堤之上,那风光美景,也尽够你赏的了。”林蘅笑着,拿指尖儿去戳她额头,“等到来年开春,你只管过了年节就从歙州来,刚好三月里,春暖花开时,就能到杭州,初春的杭州,风景又与此时不同,然后住上几个月,便住到六七月间,赏过了杭州夏景,再回歙州去,至于八九月回到家中,这样不就成了?”
陆景明和谢喻白坐的靠里,免得打扰了她两个赏景的心情。
这会儿听林蘅倒把她安排的明明白白的,陆景明欸了声:“这一年到头,倒像要住在杭州似的,不为着年节下要回家,你可不是一年不打算回歙州了?”
温桃蹊小脑袋一歪,挤眉弄眼的冲着他就做鬼脸:“那又怎么样?我爹娘高兴,我便是长长久久住在杭州,都是可以的,倒要你来管我?”
他才不是要管她。
只是小姑娘明年还要来杭州,他是一定要陪着一起来的,真这样来回的跑,歙州的生意,全要丢开手。
这趟来,不过短短三四个月,再加上这快到了年底了,本来该谈的生意也都谈的差不多,外头茶庄虽说是刚收上来,但好歹有温长青在,他跑来杭州,也不妨事儿。
谢喻白噙着笑,盯着他看了半天:“觉得棘手不?”
陆景明:“?”
谢喻白一脸的欠揍,声音倒也不高,两个姑娘听不大真切他说什么。
陆景明看看他,再看看林蘅:“她明年要来杭州,少不了林姑娘作陪,你又得意什么?又与你什么相干了?”
谢喻白叫他倒噎住。
倒也是。
明年他可没时间再到杭州来了。
原本就是打算,这几个月的时间,得了蘅儿一颗真心,等来日回京,禀明父母,同林家提亲,六礼悉备,等出了年,只管选好了上上大吉的日子,他便能抱得美人归。
但看样子,蘅儿心里,根本就没想过这些的。
连同明年如何陪着温桃蹊一块儿游山玩水,她都想好了,可就是没想过他……
陆景明说的倒不错,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横竖他心爱的姑娘,未来的路上,还是没有他的身影的。
陆景明好似占了上风,一时挑衅:“谢二公子该入朝了吧?往后可就没有闲散时间,这般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样的来去自由。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待在京城,别说是游山玩水了,只怕那京郊名山,想去逛一逛,都得挑好了休沐日的吧?倒也怪可怜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不成体统
在林家香料铺子的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之前,谢喻白接到了京中谢侍郎的来信,信中含糊其辞,倒也没说的十分明白,只说是极要紧的大事,要他务必立时动身,回京去见。
谢喻白知道他父亲的脾气,更知道这半年时间,是早说定的,匀给他自己的,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父亲和老师都是不会插手过问的。
眼下突然一封书信送到杭州来,他晓得,定然是万分紧要之事的。
是以也不得不动身,准备回京去。
临行的前一日,他才找到温桃蹊她们如今住的那个宅子去,又从外头请了好厨子,还从黄玉楼叫了些林蘅和温桃蹊两个爱吃的菜,而后又派人去请了陆景明来。
陆景明进府那会儿,温桃蹊正忙前忙后的,叫人操持着,把饭摆在花园子里头。
林蘅掖着手陪在她身旁,只是看起来兴致缺缺罢了。
谢喻白见了他,倒是三五步迎上前来。
他脚下一顿,把目光从林蘅那儿收回来,转投在谢喻白身上:“突然就要走?”
谢喻白嗯了声:“京中有些急事,须得回去一趟。”
他也不细说,陆景明更不会多问什么。
这顿饭就算是给谢喻白践行,席间林蘅始终没几句话,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她是有些不大高兴了的。
谢喻白几次想哄她开心,她也只是敷衍着,明显就是皮笑肉不笑的扯过去。
要放在平日里,陆景明还不还不抓着这机会呲哒他两句的,只是今儿倒没那股子劲儿了。
等吃完了饭,谢喻白也没多留,只说还要回去收拾两样东西,陆景明便陪着他又出府。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府门,谢喻白才长叹一声:“杭州出了这么多的事,我是真不想这时候走,但实在没办法,姑娘家的事情,便全要托付给你了。”
陆景明难得好声好气的跟他说话,一抬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下:“你只管放心吧,章延礼那里,我是自有说法的,至于林月泉究竟如何,横竖他眼下官司缠身,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抽身出来,总不会叫两个姑娘白受一场委屈的。”
谢喻白又嗯了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那信封处是拿了火漆密封的极好的。
他往陆景明面前一递:“这是我写给杭州知府韩大人的信,原本我人在杭州,没想着惊动他,他与我父亲是同年,在京为官时交情也不错,当年他离开吏部,还多亏了我父亲从中帮忙,倘或你真遇上什么棘手难办过不去的,便拿着我的信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陆景明知道谢喻白当然不是为了他,还不是放心不下林蘅,于是便很是自然,顺手就接了过来,又与他说了几句,叫他宽心一类的话,别的便一概都没有再多提起。
却说送了他两个出府去,府上伺候的丫头们自收拾去,温桃蹊为着林蘅兴致不高,只拉了她在院子里逛。
这地方到底是富贵人家留下的宅子,虽然只是三进院落,但处处风雅,最是江南一带的典范模样。
从住进来的第一日,温桃蹊便相当喜欢,且这院子四下布局,也很合林蘅的胃口。
两个姑娘闲来无事便在园中逛一逛,倒把那些糟心的事情,像是真的丢开了似的。
林蘅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回话,温桃蹊小嘴一撇:“我瞧这回姐姐还要怎么口是心非。”
“什么?”林蘅猛一愣,像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温桃蹊拿了指尖儿去戳她:“从来不肯承认,又总推脱,说什么配不上谢喻白这样的话,今儿你却又要怎么说呢?”
林蘅面上一红,但终究还是高兴不起来:“便是相处久了的朋友,一朝分别,也是要难过的,就好比来日你回歙州,与我告辞,我一样是要难过一场的。”
可她话音落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温桃蹊应上个一言半语的,就忍不住往温桃蹊那儿看过去。
这丫头……
她那个眼神……
林蘅服了软,把两手一摊:“这些日子,瞧着他为了我们的事情……”
“欸,话可要说清楚了,在谢喻白的心里,只是为了你的事,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的。”温桃蹊终于开了口,却一开口,就先打断了林蘅的话,“好姐姐,别捎带上我呀。”
林蘅抬起手来,作势要打她。
她想着林蘅心情不好,也愿意陪着林蘅闹上一闹,就小跑两步躲了:“叫我说中了,怎么恼羞成怒还要打人了呢?”
“你又要跟我聊,又要我说,我说了,你偏偏又不听,还要拿这话揶揄打趣我,我不打你,等着你那张嘴越发什么话都敢说吗?”
温桃蹊倒站住了,把左手递出去,手心儿朝上:“那给你打。”
林蘅一愣,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追上前去,一把拉了她的手:“我原来想着,谢二公子那样的人品模样,我确实是不配的,他也许只是一时兴趣,又或是从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孩儿,那京城中,名门贵女何其多,恐怕也没几个像我这样子,日子过的是如履薄冰,终日端的是小心翼翼,你知道的,这人嘛,总有个新鲜劲儿的。”
温桃蹊敛去笑意,反手握着她:“又胡说。”
林蘅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从前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他跟着咱们来杭州,我初见他,的确是大吃了一惊,何况你也知道,他那天那样张扬,带了那么多东西,到我们府上,见了我父亲与母亲,又那样客气,便是对我一众兄弟姊妹,也无不周全的。”
林蘅这人心思细腻,感情更细腻。
谢喻白做的很多事,看似不怎么要紧,林蘅却全都能放在心上。
温桃蹊无声叹气。
谢喻白这人呀,真要说起来,他保管是能把林蘅吃的死死的。
林蘅十来年都过的小心谨慎的,谢喻白不会逼着她张扬放肆,他只会站在她身后,仔细呵护,守着她,陪着她,纵着她。
若能一辈子如此,早晚有一日,林蘅也就放开了手脚的。
怕的不过是一日变了心,倒把林蘅架在那儿,进退两难了。
她先头最怕的,也不过是这个。
便是到如今,温桃蹊心下也是怕的。
但这话她又不能与林蘅讲。
这几个月过去,她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顺风顺水,一生顺遂的,多早晚,都是要经历风雨,路遇坎坷的。
真要为了不去碰那些,把自己个儿关在原地,不肯动弹,一辈子活下去,又有什么劲儿。
这就像是去赌钱。
有赢有输,靠的是运气,看的是老天爷肯不肯眷顾罢了。
林蘅不知道她心下闪过这许多念头,捏了捏她手心儿:“我想着,他那样的人物,为了我的事,奔波操劳,说句实心话,不感动,是假的。况且他对我那样了解,可见是下了功夫,真正上了心的……”
她略一抿唇,又顿了须臾:“原我出身商贾,便就很不配不上他谢家的门第,偏偏他又知道我在家中是怎么样的境遇,可你瞧,他也没有因此便嫌了我的。”
说来说去的,就是为着真心二字罢了。
温桃蹊面上重有了笑意:“这样才最好呢,姐姐你想得开,不总那样妄自菲薄的,谢喻白若知道了,一定也很高兴。”
林蘅又叹口气:“所以我眼下又怕得很。”
温桃蹊一拢眉:“你怕他这一回京,往后倒又彼此撂开手了?”
林蘅也不说是,可也不说不是。
可见她也动了真心了。
这人都还没出杭州城,还没动身的,倒先怕起这个来。
“我看你是杞人忧天。”温桃蹊只好拉着她又劝了好一车的话,“他便回了京城也不怕,陆景明不是在杭州吗?隔三差五的,托借了陆景明的名头,给他写封信去,你怕什么?”
林蘅就上了手去搡她:“那成什么样子了,你别瞎撺掇我。”
“怕什么,他惦记姐姐,怕他自个儿都要先送了信来给姐姐的。”
两个姑娘就这样一路打趣,一路逛院子,等把话说开了,林蘅面上的愁云惨淡也烟消云散了去。
她很有心问问关于陆景明的事情,又想着这丫头八成不会说实话。
总说她口是心非,依她说,在这事儿上,桃蹊才最是个口是心非的呢。
不过不问也没什么。
她自己也不是没长眼。
在杭州城这些日子,桃蹊对陆景明是个什么态度,就连温长玄临走前,都把她托付给了陆景明,想来陆景明也离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日子不远了去的。
谢侍郎书信催的急,谢喻白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也仍是在当日近黄昏时便动身启程,离杭回京去了。
乐阳掖着手从院子里一路小跑着进了书房去。
日渐西沉,天色有些暗了。
书房里还没有掌灯,一进了门,越发昏黄。
乐阳眯着眼,瞧真切了,又三两步上前要去掌灯。
林月泉叫住他:“有信儿了?”
乐阳手上动作便顿住,他晓得主子最不喜欢人忤逆,便没再去碰那烛。
奴才是恭敬的,猫着腰,掖着手,退回到林月泉的身边去。
下意识的一眼扫去,见他主子面前铺开的纸张上,写的只有一个温字。
乐阳抿唇,摇了摇头:“不过方才瞧见,谢二公子动身启程,离开杭州了。”
林月泉眼皮一跳:“谢喻白这时候离开杭州?”
前些日子,谢喻白才找过章延礼的。
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
要不是他先谢喻白他们一步,恐怕章延礼那个废物,早就把他给抖搂出去了。
他倒也不是说怕了,只是这种事情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真叫温长玄知道了,他往后再想接近温桃蹊,越发艰难,更别提将来登门求亲了。
但他心里也明白。
谢喻白会去找章延礼,八成就是对他有所怀疑。
谁叫那天胡家就那么巧,支开了陆景明的。
天下事,凡太巧的,都容易惹人猜疑。
但猜疑又如何,拿不住证据,他就总是清白的。
可谢喻白现在走……
林月泉低头看着那个温字,眉头紧锁:“也没听见什么风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走的?”
乐阳又摇头:“文叔这阵子忙着查香料的事,这头就……”
林月泉在书案上拍了一回,不轻不重的,却足够奴才肩头一抖,收了声。
他冷冰冰看过去:“乐阳,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乐阳干巴巴吞了口口水:“记得的,但文叔他……”
他显然有些犹豫,林月泉声儿一沉:“不放手把事情交给你?”
这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事实就是这样的。
可乐阳生怕他主子气性上来,这多事之秋,要为这个再处置了文叔,对主子也没什么好处的。
于是他沉默了须臾:“奴才是想着,等香料的事情过去了,再告诉您,如今瞧着,文叔是有些不成体统了的。”
不成体统?何止是不成体统。
乐阳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便是他的心腹。
这些年,乐阳也长大了,慢慢的,便能够独当一面。
要没有他的吩咐,乐阳也不会从文叔手上去分权分事儿。
倚老卖老。
仗着自己上了年纪,年轻时候又确实精心的办成过几件事,到如今,越发连他做主子的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几回的事情,他几乎都办砸了,林月泉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暂且压着不发作了。
他冷笑一声:“你去找文叔来。”
乐阳心道不好,忙就开口劝:“主子,眼下还是香料的事情更着紧一些的,您就是生气,也不急在这一时惩治他的。”
林月泉眯了眼看他:“便都学了他的样子,将来众人眼里都没了人,乐阳,倒不如,你认了他去做主子?”
乐阳扑通一声跪下去:“主子您说这话,奴才便很该死了。”
林月泉头疼,上手去把人拽起来:“你去找他来,我自有好话跟他说的。”
乐阳仍旧犹豫,可大约也觉得文叔近来实在有些不像话,加上主子似乎真的动了气,并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劝得住的。
于是他欸一声应了,又掖着手匆匆退出去了不提。
第二百五十七章:主仆情深
文叔来的倒也快。
一身灰布衣裳,看起来朴素极了。
可林月泉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他素日里的做派和打扮。
这么些年,文叔替他管着好些事儿。
从前乐阳年纪还小,不足以独当一面,又总要跟在他身边伺候服侍,所以外面的事情,也只是偶尔跟着文叔学一些。
文叔仗着资历老,上了年纪,父亲又从来不肯为难人,便有些得意忘了形。
白花花的银子,那都是他林家的银子,是他林月泉的银子,他倒好,拿去充自个儿的脸面,越发能耐起来,真活的像个人似的了。
这会子打发了人叫他来,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眼下瞧他这一身,八成是回去他自个儿住的地方换了一身衣服,才敢来见的。
林月泉皮笑肉不笑,摆手打发伺候的小厮全都退出去,书房里便只留下了文叔和乐阳两个人。
乐阳知道今天的事情,轻易是过不去了,文叔真把主子给惹恼了,今儿不交出一部分权来,绝不可能离开主子的书房。
文叔在外头张扬跋扈,在底下的小奴才面前,更充主子的款儿,可每每到了林月泉面前来,又总是做出一派恭敬有礼的模样来。
他心里未必真的怕了林月泉的,总有些看轻这位年轻的小主子,仗着他手上可拿捏的事情多,便目中无人了些。
但他自进了书房的门,偷偷地打量了林月泉面色,这一路上过来,又想着乐阳也是沉默寡言的,都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忙低垂下脑袋,一眼都不敢再多看,上去就跪拜,叩首叫主子。
林月泉扣着手,手肘撑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的嗯了声,却并没有叫他起身:“你还记得,我是你主子。”
文叔心下咯噔一声:“主子言重了,老奴到什么时候也不敢忘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吧?”林月泉懒得听他那些扯皮的话。
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就要敢认,事到临头东拉西扯,那是缩头乌龟,他一贯最瞧不上。
对于文叔,他早有成见了的。
上了年纪的人,一味的贪图享乐,早不实心办事儿了。
有多少事情耽误在他的手上。
要不是碍着父亲——
林月泉眸色一沉:“再一再二,没有怎么着来着?”
文叔脖颈一僵,下意识接了他的话茬:“没有再三再四。”
他听得头顶正上方传来了一声冷笑,略抬一抬眼皮,林月泉不知何时起了身,早站在了他面前两三步开外的地方。
他再顺着那月色长衫往上看,那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不含一丝温度,就那样冷冰冰的,盯着他,像要把他身上盯出窟窿来似的。
文叔瑟缩一阵:“主子……”
“我叫乐阳去寻你,你是怎么把人打发回来的?”
文叔忙吞了口口水:“外头的事情繁琐复杂,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接手过去的,眼下香料的事情还没查清,事关主子的清白,还有林家香的名声,老奴是一时糊涂,跟乐阳说话也重了些,实在是忙昏了头的,主子您别……”
“你忙不过来,乐阳帮衬着,才正好。”林月泉仍旧没容他把话说齐全了,“天下事,不怕难,只怕有心的。这些年乐阳跟在我身边伺候,最是个有心的人,我都看在眼里,不管交办了什么差事,他都尽心尽力去办,处处是为我,为林家着想的,文叔,你说,他能有什么接手不过去的?”
这就是铁了心了——
文叔猛然抬眼看他:“老主子头前是有交代的,主子您年轻,只怕气盛,在外头也没人能帮衬的上,老主子离您又远,一时便是想管,也是不能够的,就怕您身边儿没个能约束管教的人,回头错了主意,心太急,反倒坏了事。”
“所以你如今便想着拿捏我,骑在我的头上,约束管教我了?”
林月泉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一阵,后敛了笑声,又退半步:“我不是我爹,没那么好的脾气,打今儿起,你手下所有的产业也好,铺面也罢,你管着的账本,还有你管着的人,全都交给乐阳。”
文叔大吃了一惊,不敢置信:“主子,老奴忠心耿耿,为您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您这是要挤走老奴吗?”
“没有人要挤走你。”林月泉平着声,淡淡的,“历来能者居之,这道理,文叔倒要我来教你?”
乐阳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
文叔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真的把他惹急了,对主子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的。
他有心想要劝两句,可一时怕文叔觉得他惺惺作态,实则是炫耀得宠得主子信任,一时又怕主子觉得他拆台,下了主子的脸面。
于是便搓着手,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林月泉是个不做没打算之事的人,盯着文叔,嗤了声:“前年你小儿子吃醉酒,搂着个姑娘睡觉,事后你挪了我家的银子五百两,打发了人家家里,又孝敬了官场上的老爷衙役。
去年还是你小儿子欠下八百两赌债,人家要砍掉他一双手,你又挪了我家的银子,去替他还赌债,可他死性不改,还清了,就接着赌,一时又欠下七十多两,不敢告诉你,偷了我爹的东西去当,当了银子还了债。
我爹是个没成算没计较的,只晓得身边儿少了东西,却不晓得东西去了哪里,后来问起,你伙同你小儿子扯谎,说是两年前就摔碎了,再不然就是送到了我这儿来,便将我爹给蒙了过去。”
他对抄着手,面上一片淡然,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叫文叔心惊不已。
林月泉见他鬓边盗出冷汗来,再不敢与自己对视,越发轻蔑:“我从来不想惹我爹生气,你便当我全然不知?文叔,你老了——你替我们家做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便是乐阳接了你手上所有的事,我也仍旧敬称你一声文叔,把你送回我爹身边去,该养着,就养着,你儿子便是再不成器,也有我照拂着,可你要是不知好歹——”
他拖长了尾音,咬了咬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文叔陡然打了个激灵。
林月泉的手段,他当然知道。
老爷是个最心善的,从前太太活着的时候,也是个好脾气的。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一个林月泉……也不是,毕竟林月泉从五岁起,就不是养在老爷太太身边儿的了。
心狠手辣,少有的心黑。
文叔后背一凉,再不敢为自己分辨一句。
他从没想过,这些事儿,林月泉全都知道。
人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样子,林月泉是从没有一日信任过他,但照样用了他这么些年。
恐怕从一开始,林月泉就算计好了,会有今天的。
所以数年来,他派了人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不管香的臭的,都要如实回禀,这才有了今日,他这般拿捏自己。
他敢把林月泉的秘密抖露出去吗?敢把林家的秘密说与人知吗?
其实不敢。
文叔走了。
走的时候,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
他手上管着的事,管着的人,当着林月泉的面儿,一一应承,慢慢的全都交给乐阳去料理。
乐阳把人送出书房,没再多送,文叔肯定也不想看见他。
他站了会儿,瞧着从前意气风发的文叔,霎时苍老了十岁似的,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回了书房里去。
林月泉在西窗下的禅椅上坐着,目光望向外面,却不知是在看什么。
乐阳放轻了脚步近前,他听见了动静:“走了?”
奴才说是:“瞧着垂头丧气的,真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叔。”
“你觉得他可怜?觉得我心狠了?”
乐阳说不,倒不是急着解释,听着也是平声静气的,更像是心中真这般想:“文叔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当年主子派人盯着他,并不是信不过,只是稍存了些防范的心,别说是他,就连我,重回主子身边伺候时,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低头:“只是他自己做的太过分,主子也容了他这么些年了。这几年,他越发不知收敛,往他自己口袋里,不知道捞了多少的银子去,实是越老越糊涂了。”
林月泉一句话都没解释。
他重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
离开父母七年,只有母亲过身时,他回去了一趟,等母亲入土为安,便又被带走。
他的心性,和父亲母亲都不同。
父亲母亲身边的人,他也不敢全然相信。
这世界教给他的道理——天下人,不可不信,不可尽信。
所有人身边,他都安插了人盯着,实则是叫他们相互盯着监视的,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罢了。
乐阳是聪明的那一个。
不管他当年是知晓有人盯梢而不敢造次,还是真的从无二心,总之,两年时间,乐阳的确是林家最干净,最忠心的那一个。
至于文叔嘛——
“你既然全知道,也会说他是自作自受,怎么看起来闷闷的?”
“奴才是怕他会生出二心,替主子担忧罢了。”
林月泉脸上才有了笑意:“他不敢。”
乐阳合了合眼:“照说是不敢的,可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的呀。”
“文叔其实是聪明的,只是老了而已。”林月泉回头看他,“他知道我们的秘密,可难道他就没有秘密?鱼死网破,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他是知道我的,说到的,就一定做到。
他老老实实回到父亲身边,我许他后半辈子安乐无忧,连他两个儿子,都有好日子过。
可他要是不肯安分守己,别说是他,连他两个儿子,还有三岁大的小孙子,他可不都要仔细掂量掂量去?”
风险还是太大了。
“奴才原先想着,即便将来要替下文叔,也是一点点的来,从没想过,主子会这样急切的……”乐阳抿唇,“许是奴才杞人忧天了。”
“你担心什么我明白,这不也是替我担心的,没事儿。”林月泉倒难道的好脾气,说起话来,也是好声好气的。
他从禅椅上站起了身来:“这两年他干的龌龊事我也全知道,他就晓得,他的身边,仍然有我的人盯着他,且他一时根本就想不起来会是什么人。乐阳啊,像他那样的人,心里只要有了一怕,就再不敢生出事端来的。”
他一抬手,在乐阳肩头拍了下:“这道理我教过你,将来便是调教手底下的那些人,也要牢牢的记住。有些人,得抬着,有些人,便必须得辖着。权衡二字,不单在事,亦在人。人心难测,你就要比他们的心,更难测。”
乐阳只觉得舌尖苦涩。
主子二十出头,正好的年纪,每日想的,却都是这样的事情。
他是心疼的,却也无奈。
血海深仇背在身上,谁也替不了,谁也不能劝他放下。
有时候他甚至会恨老爷。
老爷一辈子倒是干干净净,如今上了年纪,也颐养起来。
既是林家的血海深仇,当年老爷如何不报?
主子小小的年纪,就被送离父母身边,那七年时间里,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才把主子养成如今这样的心性和阴狠。
要他说,这一切,本该是老爷去经历的。
林月泉看他有些出神,咦了声:“你在想什么?”
他忙讪笑一声,又连连摇头:“只是在想,突然这手上权力大了,往后岂不是走路都要横着来,我若一时有什么难处的,这么大的家业,主子的银子,我也能随意支配了去了。”
林月泉原本心情不大好,这会儿叫他这话给逗笑了:“你不会,你有了难处,只会来告诉我,求着我替你解决了,你要有那个心挪我的银子去,我倒高兴呢。你倒什么都好,就是太忠心,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一点儿不肯越过我。”
乐阳一挺胸:“奴才是主子的奴才,生是,死是,一辈子都是,做奴才的,越过主子,闻所未闻的事儿,奴才绝不干的!”
这忠心表的——
林月泉又扶额:“若将来我有一时间顾不上的事儿,难不成你事事都要先问过我,才能做决定吗?你这榆木脑袋。”
第二百五十八章:你打算陷害谁
“是真的?”
明礼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小半步,略一抬眼,把他主子神色尽收眼底,又匆匆低下头去,抿着唇,点了点头。
陆景明面色阴郁。
章延祈?
章延祈怎么会派人暗中调查林月泉手底下香料铺子的事情呢?
前些时候叫明礼去查,林月泉这段时间以来同什么人往来过密,也只有一个章延礼,还有便是杜家的小儿子,但相比下来,章延礼算是最密切的一个了。
陆景明揉了揉鬓边太阳穴处,陷入了沉思之中。
明礼犹豫了好久,才低声叫主子:“这事儿会不会和章二公子有关?”
可在陆景明的记忆当中,章延祈对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向来都不怎么友善的。
他比章延礼大了四岁多,以前小的时候,他就是个最听话,最乖顺的孩子,被章家教的很好。
陆景明还往来杭州游玩小住的岁月里,章延祈都不大和他们一起胡闹厮混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从来不怎么喜欢章延礼。
毕竟章延礼放荡不羁,风流成性,偏偏年岁渐长后,他又不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因是小儿子,章夫人又偏疼章延礼多些,而章老爷呢,一辈子都爱中发妻,家里别说是妾,就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
是以章老爷以前也嫌弃过章延礼不成体统,可慢慢的,这枕头风吹得多了,他倒也对小儿子日渐上了心,打从章延礼十六岁开始,家里的生意,手底下的产业,也有好多,都拨给了章延礼去打理。
若章延礼不学无术,只晓得吃喝玩乐,将生意打理的一塌糊涂,倒也罢了。
顶多了是年少无知的浪荡纨绔,败了家中些许银钱,而章延祈此时出面,力挽狂澜,挽回不争气弟弟带来的损失,还能在爹娘面前更得个好印象,往后更不怕章延礼与他争什么呢。
谁料到章延礼一面荒诞放浪,一面偏把生意做得极好,日子久了,就连章老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从不知章延礼在外的那些混账事,任由他去。
这样一来,叫章延祈这个从小乖顺到大的兄长,如何待见他去?
现在说章延祈为了章延礼,格外关切林月泉的事儿,这不是开玩笑吗?
陆景明摇了摇头:“那个人呢?”
“暂且没敢把人给拿了,我叫人盯着他呢,这都有三天了,他成天鬼鬼祟祟的到林家的铺子去,鬼头鬼脑的,想是还会去的。”
明礼偷偷打量了他一眼,松了口气:“昨儿后半天跟着他的人,眼看着他进了章大公子城中的那个宅子,这才知道,他是章大公子手下的人,我就格外留了心,还专门叫人在章大公子的宅子外等着呢,果然今儿一早,他又去了,后半天,又去了一趟。”
这么明目张胆的去,倒不像是诚心私下调查的,就不怕铺子里的伙计认出来他?
“林月泉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陆景明嗤出声来,语气之中满含着不屑与嘲弄,“你都瞧出他有古怪了,他去了两三天,铺子里的人,倒没觉着这人有问题?”
明礼面上隐有笑意,可看看陆景明的脸色,又不敢笑,生生忍住,把笑意给敛去了:“那铺子如今都乱成了一锅粥了,您是不知道,也就前儿陪着温姑娘她们去远远地瞧了那么一会儿。
这两日我盯着,才知道,里外里的应付,真个遇上不讲理的,上手就要砸东西。
林掌柜是真舍得花银子的人,那铺子里的布局摆设,一应都名贵,砸坏了,谁赔啊?是以本就人仰马翻的,自然更忙的不可开交,谁还有那个闲工夫,去盯着谁有没有古怪呢。”
他嗨呀一声:“况且他只装作是无辜受害的,找上门去要说法,要林家赔银子的,只他一个男人家,不大起眼就是了。”
“你去告诉一声,他今日还去,就把人给扣下来。”
明礼眉心一跳:“主子?”
“我自有我的用意。”陆景明摆手打发了他去。
这事儿古怪的可不止于此。
他一开始也想着,是有人要陷害林月泉的。
可是几天过去了,知府衙门非但没传了林月泉到堂问话,反倒还挺客气。
前儿他陪着小姑娘游西湖回来,都已经日暮西山了,还见着府衙的官差,在他家门口等着呢。
无奈之下,就跟着走了一趟。
韩齐之看着还算客气,可之后就有些不大一样……
一连三日,他到府衙走了得有五六趟,而韩齐之的态度,一回比一回奇怪,问的话,也奇怪,陆景明隐隐有种感觉,韩齐之是在怀疑他,怀疑林月泉这回出事,是他背地里捣鬼的。
这他可就坐不住了。
别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要赖到他头上来的,又或是林月泉贼喊捉贼,设了计专门坑他的。
他又不是个傻子,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好在从一出了事,他就心下不安,叫明礼暗地里去查了。
果然到今日,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古怪东西。
陆景明见章延祈,是后半天的事情了。
他打发了明礼去登门下请帖,请了章延祈到他家里头来。
章延祈这人脾气有些古怪,一开始老大不情愿,私心里也是有些不愿与陆景明此人往来为伍的,可后来,明礼拿了样东西给他看,他才接下了陆景明的请帖。
人来时候已经是申时三刻,进了府门,明礼径直就带了他往西厢房去见陆景明。
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也没什么可打量的,不就是那么几间屋子。
只是章延祈在进西厢房门之前,还是脚下一顿,脸色有些难看:“你主子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有意呛声,明礼自然不接茬的。
陆景明的声音伴着吱呀的开门声,一时齐齐传入他耳中:“我这院子小,也破落些,不是高门大户的,还有个正堂待客的规矩,西厢房一早叫人收拾好了,以做待客之用的,章大公子还没进来见识过一应布局,倒先挑拣起我的不是,如今年岁渐长,这脾气嘛,果然也渐长了。”
章延祈拢眉看上去,一眼就瞧见了陆景明眼中的戏谑。
他知道陆景明是什么意思。
陆景明十四岁那年的秋天,到杭州来小住,同章延礼打了一架,具体是因为什么大打出手,他到今天也不知道,家里问了多少回,章延礼绝口不提。
那时候母亲生了好的一场气,毕竟章延礼就是个草包,跟人打架,从来就没赢过,偏陆景明仗着出身不俗,下手没轻没重的,把人打的实在有些惨。
母亲撺掇着父亲要去胡家讨说法,还要去陆家讨说法,还是他给劝住了,把事情揭过去不提了的。
后来有一日他在街上偶遇了陆景明,陆景明就满是嘲弄的拦了他去路,说了句什么大公子好脾气这样的话。
时间过去太久,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时候的陆景明,真是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做派。
他不晓得陆景明对章家的成见从何而来,总不能单因为一个章延礼吧?
但今时今日,再见面,也不大问得出来了。
章延祈冷哼一声:“我脾气是不是渐长,我不知道,但你的脾气,是一定渐长了——”
他拖长了尾音:“你扣下我身边的奴才,还叫你的奴才登门去寻我,怎么,这是时隔多年,又跑到杭州来,同我耀武扬威的?”
“耀武扬威?”陆景明侧身,那意思是礼让,可面上的表情,并着他说出口的话,可实在是不像,“大公子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有什么好专程在你面前张扬炫耀的呢?原就不是一路人,咱们又多年没交情的,跟你炫耀的着什么?”
言外之意,章延祈听得分明,登时气的脸色都变了。
他刚抬了腿,上了一台阶,立时又收住脚步:“你这话,倒不像是打算请我来坐坐叙旧的,这西厢房的门,我也大可不必进了。”
“这你就多心了不是?”陆景明双手环在胸前,眯着眼,面上挂着淡淡笑意,“真不进来谈?我倒是无所谓的,可就怕是有些话,大公子你未必想让别人听了去。”
他一时又拍了拍脑门儿,长长的哦了声:“对了,说起来你的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你的人,什么是我的人的,只不过是多年的好友乍然出了这样子的事,我有些替他担心,偏巧就遇上个鬼鬼祟祟的,这才叫人给拿住了。他说他是大公子的人,我还当是扯谎的,原来竟真是你的人吗?”
陆景明惯是会拿腔作势的,又欸的一声:“还好我想着,万一他不是扯谎,恐怕真交给韩大人,要伤了大公子脸面,才打发明礼到大公子那儿去问上一问,要不然,此刻他人在府衙大堂,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呢。”
“你这意思,我还得谢谢你了?”
章延祈咬牙切齿,站在台阶下,得抬起头,才能同陆景明四目相对上。
陆景明一撇嘴,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真不进门啊?那要不然算了,还是送去给韩大人处置好了,明礼啊——”
章延祈捏紧了手心儿。
有了短处叫人家拿住了,他底气自然不足。
陆景明此刻大约是装腔作势的吓唬他,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陆景明也的确做得出那样的事,不管不顾的,把人送去知府衙门,叫知府大人升堂来审。
因晓得陆景明一定做得出,他才心虚更多。
章延祈深吸了口气,在陆景明把后话说完之前,抬了腿,一递一步的,上了台阶,又进了屋中去。
陆景明唇角上扬,是不屑的弧度。
明礼叫了声主子,他摆手说无妨,打发明礼去备茶,才转身跟着进了屋中去。
章延祈倒自觉,早往一旁官帽椅坐了下去,等明礼送了茶水进来,又猫着腰退出去,反手把房门给带上,他瞥一眼手边儿放着的青瓷茶盏,冷声叫陆景明:“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用兜圈子了,就直说吧?”
陆景明不紧不慢的吃了口茶:“这是我专门从歙州一路带来的祁红,你不尝尝?”
章延祈满脸都写着没兴趣,冷冰冰的睇他一眼。
陆景明又以撇嘴,把茶杯放回原处去:“到底想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他挑眉,带着挑衅的意味:“你把你手底下的奴才,派到林月泉的香料铺子,一连三日,鬼鬼祟祟,装作和其他百姓一样,是买了他家香料的受害者,到底想做什么呢?”
章延祈却突然就笑了:“套我话呢?你要没从他嘴里问出东西,也不会贸贸然请了我来,陆景明,你是个聪明的,难不成别人就都是没脑子的蠢货?你未免也太小看人。”
“我可没小看了谁。”陆景明接了他的话,又横过去一眼,“倒也不算是套你的话,其实你这个奴才,嘴还算是严了,也无非就是告诉我,你派他去盯着点儿林家香料铺的动静,要是有机会,再盯着点儿后头的库房,顺便嘛,再往人家的库房里,放一样东西——”
他音儿略拖了一拖:“不过三天了,没找着机会,东西没放进去,倒叫我把人给拿住了。至于那东西嘛,玉佩这样的东西,非亲近的人,不易得来的。我想这一定不会是你的玉佩,那我就想知道,那块圆形玉佩,是谁的?”
是了。
明礼登门去下请帖,章延祈本不想来,后来明礼就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圆形玉佩,拿给了章延祈看。
彼时章延祈脸色大变,追问了三两句,被明礼淡淡敷衍过去,他才接了陆景明的请帖。
至于那玉佩,自然就是陆景明搜了那奴才的身,从那奴才处得来的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陆景明就明白了——
“或者我换个问法吧——”他定定然盯紧了章延祈,目光幽暗又深沉,“你打算陷害谁?”
章延祈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动作太猛了些,身下官帽椅晃了两晃,带着手边四方桌案也抖了抖,桌案上的青瓷茶盏自然也放的不安稳。
他转头去看,盏中茶泛起水波,一如他此时心境,起伏不定。
第二百五十九章:要他死
“你打算陷害谁——”
陆景明的声音说不上洪亮,他也不曾刻意的拔高了音调,然则章延祈听入耳中,偏偏一怔。
他下意识侧目,视线最终定格在陆景明那张脸上。
刚进门的时候,陆景明面上还挂着淡淡笑意。
章延祈很看不得那样的笑——嘲弄,不屑。
现下陆景明面上没了笑意,只剩下严肃与认真,他心头突突的,越发不安起来。
“我何曾要去陷害谁,你未免也太……”
“我未免也太多心是吧?”
陆景明自然而然的就把他的话给截了下来,压根儿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他原是往主位上端坐了的,此刻站起身,也是慢悠悠的,撇了撇嘴,斜着眼风扫过章延祈:“我料到了,你会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是非要打听的,横竖与我是没什么相干,这该叫衙门去查——”
那玉佩不知是明礼何时交还到他手上去的,总之此刻陆景明把玉佩拿在手上,想了想,抓着玉佩上的穗子,那圆形的玉佩就垂了下来。
他冲着章延祈坐着的方向晃了晃,玉佩就跟着晃了晃,左右摆动着。
“我没有耐心陪你耗着,你不说,我把你们主仆一起交给韩大人就是了。”
“你敢——”
章延祈腾地就站起了身,横跨上去两步,一抬手,那架势分明是要从陆景明手上抢过来的。
陆景明早防备着,于是闪身躲开,冷着脸:“你是知道我的,小的时候往来杭州,是有些恶名的,打架斗殴的事情,我可没少做。这么些年了,倒少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上一句,你敢?”
他嘲弄不已,嗤鼻不屑,眸色也冷肃下来:“说句实话,你是想坑你自己的亲弟弟吧?”
章延祈原本嚣张的叫嚣,登时就全都不见了。
这西厢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陆景明就知道,他猜对了。
原本他以为,章延祈是为了章延礼而想要隐瞒什么,才派了人盯着林家的香料铺子。
可等把章延祈的奴才拿来了,细问过,又搜出这玉佩,他就觉得事情不大对了。
章延祈盯着他看了很久,大概是想从他面上瞧出些玩笑,或是试探的意思。
只可惜陆景明藏的太好,加上章延祈下意识之下的反应,叫他笃定了他没说错,便自然不会叫章延祈看出端倪去。
于是长久的沉默过后,章延祈冷着嗓子问他:“你什么都知道,却要那这样的话来羞辱我?陆景明,我没记错的话,我不曾得罪过你吧?你十来岁时候,跟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大打出手,把他揍了,也是我拦着我爹娘,没找你要说法的吧?”
扯旧情?
可惜了。
打从林月泉之后,他就不大相信什么旧情了。
何况他和章家,又哪里来的什么旧日情分。
陆景明退了两步,掖着手,把玉佩捏在手心儿里:“说这些,你觉着有意思吗?”
章延祈眼神一时灰败:“那说点儿有意思的,你想怎么样呢?”
他也冷静了下来:“你不想把我交给韩大人,可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还算聪明,总不至于太糊涂。
陆景明挑眉:“理由呢?”
章延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把耳朵:“什么?”
“章延礼是你亲弟弟,你要拿这样的事情陷害他,他便是不死,也是要脱层皮的。”
陆景明实在是不解:“对你们章家,也没什么好处吧?”
章延祈却冷笑出声来:“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似你陆景明一样。小小年纪,背井离乡,自己能闯出一番事业来——有些人,这一辈子,都活在家族的阴影之下的。
从小到大,我一步不敢走错,一句话不敢说错,身为嫡长子,却要小心翼翼的讨好爹娘,才能维持我在家里的地位。
章延礼呢?
那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成日眠花宿柳,还没娶正妻,家里的通房丫头便不知有多少,还有没收房的,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一个他没有染指过?”
这是不服气。
陆景明知道他一向对章延礼是不服气,也不甘心的,觉得他爹娘偏心太过。
可即便如此,章家对他而言……
他好像有些明白过来。
“章延礼做了这种事,是保不住了,你也不必同你爹开口,只要买通族中的长辈,到时候开宗祠,把章延礼送交官府,就算衙门里轻饶了,章家也不能轻纵,要挽回章家的名声,大概要把这个小儿子赶出家门,族谱除名了。”
家宅之中,兄弟阋墙,从古至今,都不稀罕。
多少祸事从这上头而起。
便是他,同大哥之间,不也是水火不容的吗?
只是他不争家里的那份儿家产,早早的离开了那不容人之处。
不然如今长大了,他们两兄弟,怕也早晚有这样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章延祈只是做的更过一些,更不留余地一些罢了。
他连章家的名声都赌进去了。
不过也没什么,反正章家也未必拿他这个嫡长子十分当回事儿。
倒挺解恨的。
陆景明心里倒有些佩服起来:“这玉佩是章延礼的,他丢了东西,自然四处找去,真叫官府的人在林家香料铺子的库房里搜着了,上了公堂,他又不是没长嘴。”
“这就不用你过问了吧?”章延祈横过去一眼,“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想做什么?现在也知道了,难不成,这里头的细枝末节,你还都要打听?总不见得,你今天倒是给章延礼出气来的吧?”
他倒还敢呛声。
怪不得人家总说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呢。
陆景明踱了几步,又坐了回去:“那如果我说,我也没想叫你弟弟好过呢?”
章延祈怔住。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反手摸鼻尖儿,又认认真真打量起陆景明神色来:“耍我呢?”
陆景明瞥过去一眼:“你恨章延礼,从小到大,应该没少动心思,想拿住他的把柄吧?他做过什么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要说起来,前段时间,章延礼是挺古怪的,他也都知道。
后来谢喻白他们就大张旗鼓的,在长安客栈闹了一出大动静,再往后嘛,他还知道,谢喻白私下里见过章延礼。
可是谢喻白又似乎把事情瞒的极好,再想深究,章延礼到底干了什么,他是真不得而知的。
此刻陆景明提起……
章延祈拧眉,摇了摇头:“我只晓得他应该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喻白,可究竟是干了什么,我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想呢,他果然是个没出息的,连谢喻白这样的人,也敢得罪了去,真是老天有眼,都助着我。”
陆景明又嗤了声。
所以这人嘛,有多大的本事,等到真的遇上了事儿,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章延祈要真是个手眼通天,手段高明的,章延礼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些小动作,他还能不知道?
要换做是他,家里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弟弟,一年到头,他就是跟什么人睡过,跟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都能大厅的一清二楚。
不知己知彼,还想一击毙命啊?
章延祈可真行。
不过不知道就算了,也省得他还要威胁一通,防着章延祈把姑娘们的事情往外说去。
就只叫他以为,章延礼是得罪了谢喻白,也挺好。
“也差不离。”陆景明点了点扶手,“我小时候跟他不对付,你知道,如今谢喻白和我的交情还不错,你也知道。前些时候长安客栈动静不小,我每每陪着他一块儿,你既盯着章延礼,就总知道这个吧?”
章延祈做出一派了然姿态来:“所以你是为谢喻白,也想坑他一把呗?”
陆景明没接话,只叫他误会去。
章延祈一时又眯了眼:“那你想干嘛?”
“这玉佩,我替你放进林家香铺的库房,你先前安排的事,还照着你的安排来,只是事情到最后,不管怎么样,与我无关。倘或章延礼真的被拿住了——”
他拖长了尾音,冷冰冰的,神色瞧着阴恻恻的,有些骇人:“这样的弟弟,便是死了,章大公子,应该也是不心疼的吧?”
章延祈心下咯噔一声。
是死是活,他没认真想过。
毕竟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还真没想过……
“就算拿住了,这样的案子,又没杀人放火的,官府也不会治他一个死罪的。”
“你还挺心软的。”陆景明收了手上动作,“他不死,凭章老爷和章夫人的偏心劲儿,过个几年,事情过去,风平浪静了,难道还真叫他流浪在外?大公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的心不狠,又打算怎么稳稳当当的继承家业呢?”
章延祈显然是动了心的。
他说的不错,人只要不死,就一切都有可能。
爹娘偏心成那样,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胡闹的事情,章延礼干的本就不是一件两件,今次又没有杀人放火的,他又是被陷害的,等过个三五年,人们把此事渐次淡忘了,谁还真的拿他怎么样吗?他再到爹娘面前去哭一场,可怜兮兮的,难保爹娘不心软。
送走了章延祈,陆景明揉着眉心叫明礼。
明礼从外头掖着手进门,看他手边儿一杯茶,还有一大半没吃。
如今也早凉透了。
“主子,您跟章大公子谈的不顺利吗?”
他说不,又说顺利极了。
明礼咦了声:“我瞧您有些心烦意乱。”
“章延祈是要陷害他亲弟弟,可这陷害,就说明事情本与他,与章延礼都无关。”
明礼啊了声。
先前主子本是怀疑,林月泉是掺和到了上次的事情里的,只是事后他不知是拿什么威胁了章延礼,才在谢二公子找上门去的时候,令章延礼维护了他,没把他供出来。
而之后章延礼自然怀恨在心,所以才有了林家香铺的事情。
现如今章大公子又这样……
“许是他得罪了别的什么人呢。”明礼上前去,“他生意做的大,多的是人眼红心热,见不得他好呢。”
可陆景明的心里,并不这样子想的。
“这几天,好些事儿,都冲着我来,韩大人传我到府衙去,也一日比一日不客气,你觉不觉得……”
他嘶的倒吸口气,低头看摊在手心儿里的玉佩:“章延祈能凭这个陷害章延礼,被我一番游说,也能狠下心来,要他亲弟弟去死,那你说,我呢?”
明礼骤然变色:“主子——”
他心下大惊:“可您多年没回过杭州了,这回也是陪着三姑娘来,这些时日,也不曾得罪了什么人,就连人情走动都算不上多……”
“那林月泉呢?”
他掀了眼皮,手又攥成了拳。
羊脂白玉的玉佩,触手本就温润生凉,握紧了,才慢慢有了温度。
就如同章延祈能陷害章延礼一样,林月泉,又凭什么不能陷害他?
“贼喊捉贼,不是才最能洗脱自己的嫌疑,做成自己最想做的事吗?”
明礼心下咯噔一声:“您是说,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
他揣测了半句而已,又连连摇头:“可是您先前不是说,这样败坏名声的事情,不大可能是他自己做的吗?”
“不大可能,不代表一定不。”
他的确说过这话,可那会儿一切矛头也没指向他。
连明礼都知道,他数年不回杭州,这趟回来,人情走动都少,能得罪什么人去呢?
如今这杭州城中,要说有什么人希望他身败名裂,除了林月泉,他还真是想不出第二个来。
明礼是紧张的:“主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人家要真的想陷害咱们,一定准备万全的。”
陆景明把手上的玉佩递过去:“这东西,该在什么地方,还叫它到什么地方去,这事儿你来办,反正早晚有章延礼跳到他亲大哥挖的坑里去,我多早晚也是清白的,真到万不得已,不还有谢喻白留给韩大人的信,你慌什么?”
他怎么不慌呢。
这大半年以来,他跟在主子身边儿,见识了林月泉的所作所为,那可真是个黑了心肝儿的东西啊。
明礼伸手把玉佩接了:“可我还是觉得,您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就等着人家往您身上泼脏水不成吗?”
第二百六十章:被官差带走
第二天陆景明没到温桃蹊面前去打照脸儿。
第三天还没去。
偏偏温长玄一去数日,每天都是要送回来一封书信的,就从昨儿,断了。
温桃蹊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蘅陪着她吃早饭的时候,就发现她没精打采,心神不宁的,跟她说几句话,她也像是没听进去,等好半天,要么敷衍的哦两句,要么答非所问,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见她这么着,林蘅也浑身别扭。
等吃完了饭,拉着人从小花厅出来,带着她一路往两个宅子连着的那堵墙的方向去。
一直到刷了绿漆,莫名其妙被做成垂花门样的那扇门,映入温桃蹊眼中时,她才稍稍回了神来。
温桃蹊咦了声,侧目看向林蘅:“拉我来这里做什么?姐姐有事情找陆景明吗?”
林蘅撇着嘴摇头叹气:“我可没事情要找他,倒是你——”
她轻推了温桃蹊一把:“你这一早上心不在焉的,两天没见,想他了?”
温桃蹊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转身作势便要走。
林蘅哪里放她去,又给身后沅枝递了个眼色。
沅枝是打小就跟着她伺候的,像极了她的脾性,也是个小心谨慎,惯会看人眼色的丫头。
于是三两步上前,同看门的婆子低语了几句什么话,那婆子便掏了钥匙,把门给打开了。
林蘅又扯着人往那头步过去:“有什么话,见了面儿,不能说吗?陆掌柜若是真忙起来,一时顾不上的,难道你就把自个儿给憋死啊?再说了,我瞧昨儿你二哥就没有书信送回来了,刚走的时候,一天一封的,你就不担心?”
她当然担心了。
况且她也并不是怕陆景明顾不上她。
都这么长时间了,她也试着慢慢的,敞开心扉,放下过去。
到底这世上人与人不同,陆景明不是林月泉,也永远不可能是林月泉。
她无非是怕陆景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怕她提心吊胆而已。
二哥的确有一日没有来信。
思来想去,她当然坐不住。
杭州城中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和林蘅差点儿被人掳走那事儿,尚且没个说法,林月泉的铺子就又出了麻烦,而且她知道,这几日,知府衙门的人见天儿的传了陆景明去,虽不是升堂过审的,但这天天把人叫去,就有些耐人寻味。
就连胡盈袖这两天都很少来,想是胡家也有些着急起来,她那样性子的人,尚且没了玩乐的心思,先前还说要把她和林蘅请进府去玩两天,这一出了事,又什么都不提了呢。
温桃蹊看着那扇门,心中犹豫。
林蘅知道她犹豫什么,无奈拍她肩头:“人家总是在主动,在付出,什么都替你筹谋周全了,姑娘家固然该矜贵些的,可你心里要真有人家,舍得看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舍不得的。
温桃蹊抬了右手,捂在心口处。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不似前世与林月泉一处时那样雀跃,却也是从未有过的……
这些日子,有陆景明在,她就总是安心的很,现下嘛,倒有了些久违的慌张。
温桃蹊深吸口气,提了提裙摆,朝着那宅子提步而去。
连翘和白翘自然跟着一道去,林蘅却在原地没有挪动。
沅枝站在她身侧:“姑娘不陪三姑娘一道吗?”
“傻丫头,人家两个一处说话,要我去碍人眼呐?”她回身,拿指尖儿戳了戳丫头额头。
沅枝倒还笑着。
跟温三姑娘相识一场,相处数月,她姑娘的性情都开朗了许多。
好多从前不做的事,不说的话,如今也会说,也会做了。
这样挺好的。
沅枝噙着笑,也没躲:“姑娘对三姑娘真好。”
“这世上人心换人心,桃蹊对我好,我自然对她好。”林蘅收了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我还分得清楚呢。前头看着她总对儿女情爱之事颇多顾虑与闪躲,如今倒也好了,她心结能解开,我也替她高兴。”
“姑娘只管替三姑娘高兴,一日替三姑娘筹谋打算,倒不替自己盘算盘算?”
林蘅脚步略一顿,回头去看她:“要你多嘴胡说。”
沅枝吐舌扮鬼脸,却也晓得她不是真的恼了:“您便当我是胡说吧,那谢二公子这一走,您就一点儿不着急啊?”
然后主仆两个就一路笑着闹着,又回了林蘅住的小院子去了不提。
却说那头温桃蹊带着丫头一路进宅子,青石甬道一路径直接着四方小院子的庭中去,她一路走,倒没见几个伺候的人,等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又是个脸儿生的。
那小子瞧见了她,竟胆子那样小,压根儿没敢凑上去回话,倒一溜小跑不知道找谁去。
温桃蹊刚要张口问他两句话,他人就没了影儿。
白翘一撇嘴:“咱们是凶神恶煞?跑什么?”
连翘扯她一把,叫她闭嘴。
不多时,温桃蹊脚下一顿,站在原地,不动了。
陆景明一面摆弄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一面快步朝她走来。
她努了努嘴儿。
其实她是第一回到他这个院子来的,四下里瞧了瞧,委实有些心疼他。
陆景明嘛,就该住在那高门大院里,这小院子叫他住,确实有些委屈,但都是为了她。
“怎么这时候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脚下生了风一样,走得极快,快到到她面前时,都差点儿没收住。
白翘和连翘对视一眼。
陆掌柜对她们姑娘真好啊,这人都囫囵个儿的站在他面前了,还紧张成这样子呢。
温桃蹊稍稍别开眼:“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陆景明啊了声,手上动作还没停下来。
他微微拢眉,低头去看,因方才走的确实急,这穗子也不争气,打了结一样,缠在一起,他弄了半天,非但没理顺了,反倒一团乱麻。
他有些头疼。
温桃蹊拿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左手手心儿朝上,冲着他递过去:“你解下来,我帮你弄。”
陆景明心下自是无比欢喜,连蹙拢的眉心也舒展开来,十分听话的接下佩玉,交给她,又一面说:“到屋里去坐吧,你吃没吃饭?”
“我吃过了,你不用忙,我也不进屋了,就站在这儿说几句话。”
她再没抬头,声儿软软的,低着头,专心的替他拆开那缠在一起成了结的流苏穗子。
姑娘家的手巧,不多会儿的工夫,那流苏穗子一根是一根的,叫她打理的再规整不过。
她才又把玉佩递还给他,顺势抬眼看他。
这才发现,他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目光灼灼,一刻不曾挪开,满眼柔情蜜意,要把人溺毙其中。
温桃蹊耳尖红一红:“你这两天很忙吗?”
她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出了事,可她说她没事,又问他是不是有事,他就大概猜到了。
只是猜到归猜到,听她亲口说,心下又漾开了一层蜜。
“倒不算太忙,不过手头的确有些事儿,你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说给你听。”
陆景明一向有什么都不瞒着她的,同父兄不大一样。
在家里的时候,爹娘和兄长们觉着她就该一辈子做个孩子,什么都不必操心,什么都不必忧虑,只要每天高高兴兴的,余下的风雨,他们替她挡着。
后来来了个陆景明——她还记得,陆景明那时候就跟她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总会在你身后撑着你。
如果细想下来,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态度软化,慢慢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大概……就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他知道她心思重,学不来别家姑娘那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的做派,可他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有好些事情都懵懵懂懂,得人教着,带着,而他极愿意叫她自己去闯,去谋,哪怕她行差踏错也无妨,他来替她善后料理。
所以她总会觉得安心。
她不知道陆景明在忙什么,但左不过她和林蘅那档子事儿,还有林月泉铺子的事儿而已。
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告诉她,应该是不想叫她担心。
他也算是一片好心,不是刻意瞒着。
这人嘛,总是要相互体谅的。
就像林蘅说的,总不好叫人家一味的付出,一味的纵着她。
是以温桃蹊摇了摇头:“没事,你忙你的,等你忙完了,事情都了结了,再慢慢地说给我听也行,或者你哪一日觉得前路艰难,需要个人商量了,再跟我讲。”
她今天,不太一样。
陆景明眼底亮了亮:“桃儿,你这是——”
他后话也没说,怕她面皮薄,再恼羞成怒,收了声:“成啊,等事情办完了,我慢慢讲给你听。”
温桃蹊又想了想:“不过……你有没有收到我二哥的信啊?我知道他走的时候,送了你两只信鸽。”
她二哥一直都养信鸽的,而且养法还跟别人家不大一样,一养一对儿,一公一母,往来传信,特别的方便。
临走的时候匆忙,她知道二哥给陆景明留下了两只信鸽。
她手上也养着一只,是只母的,公的在二哥那儿,前些日子往来书信,都是那只公的送的信儿。
陆景明眼底的笑意一凝:“他没给你写信?”
温桃蹊抿唇,点头:“昨儿就没有来信了,今天也还没有呢。”
为着他走的仓促,一时也没能跟温桃蹊解释清楚,定阳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着要他赶回去。
他怕温桃蹊担心,所以日日都给她一封信来报平安的。
昨日怎么会突然断了书信呢?
陆景明拧眉,摇头:“他没给我写过信。”
温桃蹊呼吸一滞,旋即面色如常:“那我一会儿回去给他写封信好了。”
“你也不用担心,长玄在外打拼这么些年,手段也是有的,而且生意场上的事,很少有危及性命的凶险,说不得是一时绊住了脚,又或是那鸽子认错了路,横竖你别吓唬自己。”
这话说来多没信服力啊。
不危及性命吗?
要是给桃儿知道,林月泉的香被人动手脚的事儿,现在知府衙门盯上了他,这话他就断然说不出口了。
这就是人心险恶,尔虞我诈。
他两个正说话,小厮慌慌张张又跑进门,身后还跟了四个身穿官服的衙役。
这些个衙役人高马大,又从来不苟言笑,对着谁都不大有个好脸色,为的就是吓唬人呗。
温桃蹊心下咯噔一声,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陆景明面色微沉,横出去半步,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后。
为首的站住脚:“陆掌柜,走吧。”
韩齐之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讲的人。
不过想想也是,人家少与商贾往来打交道,不吃人的,不拿人的,行事当然堂堂正正又磊落,又是吏部退下来的人,给谁面子啊。
他就是怕吓着了小姑娘。
这些天每天这时辰他都得到府衙去一趟,韩齐之这是拿软刀子在剌他呢,那就耗着呗。
就是没想到,今儿桃儿跑来找他,正好撞见了。
陆景明长舒口气,叫明礼:“你一会儿送三姑娘回去那头。”
明礼欸一声应下,他笑着回头看温桃蹊,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提步就要跟官差去。
温桃蹊鬼使神差伸出手,小手攀上他的袖口。
陆景明感受到了,就再迈不开腿了。
她喉咙发紧,看看他,看看那四个黑脸官差,一抿唇:“真的没事吗?”
他反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因是背对着人的,那几个官差倒也瞧不见,唯有明礼和她两个丫头看在眼里而已。
他面上淡淡的:“真没事,这些天都是这么着的,韩大人叫我去说话罢了,你先回去,我过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说什么话,要一个时辰那么久。
这成什么了?每天都去,要去这么久,韩齐之要问他什么?他犯什么事儿了,要这么着对他。
温桃蹊咬着下唇,到底松开了手,目送着他去,心下担忧,跟上去三五步,又怕他放心不下她,面上淡然,没再跟。
等人走了,看不见背影了,她才叫明礼:“他到底怎么了?韩大人叫他去,干什么?”
第二百六十一章:合伙作案
明礼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不敢跟温桃蹊说。
眼前这一个,是他主子的心头肉,他可不敢胡说八道的,惹姑娘担忧。
他晓得主子一向都很纵着三姑娘,但他没主子那么会说话,一时说的三姑娘急切起来,还能把人给安抚住。
只是知府衙门的官差当着三姑娘的面儿把人带走的,要蒙混说没事,三姑娘这样聪明的人,一定是不信的。
于是明礼眼珠子一滚,叫声姑娘:“是有些事儿,不过如今都还在主子的掌握之中,这里头的事儿,我也不敢乱说,您等主子从衙门回来,就什么都知道了的。”
明礼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跟着陆景明时间长了,说话办事滴水不漏。
他说不敢乱说,且陆景明对如今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那必是有要紧之事的。
温桃蹊哦了两声,无意为难他,甚至都不必交代他,等陆景明回来,过府去找她,便带了两个丫头又回府去的。
等转过身来,走出去约有一箭之地,白翘回头看了眼:“姑娘怎么不问清楚他?我刚才看着,怪吓人的,那几个衙役,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陆掌柜那样的人,说带走,就带走啊?”
民不与官斗。
这道理她前世就想明白了的。
温家出事之后,时任歙州知府的郑元安,仗着他早已高升的族叔郑涛的势,原本就有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那时候更是谁的面子都不肯卖一卖了。
从前什么都不懂,得到的消息也不多,只知道陆景明为温家奔走过一阵。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那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祖母怎么会什么也不管。
可温家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她这个出嫁女,想要回去看一眼,都不能够。
官场上的人呐,才最是无情没有心的。
陆景明又怎么样呢。
倘或有一日谢喻白身上惹上事情……
温桃蹊低头,轻叹了声:“这世道,这人心,便是如此的,眼下只是每日都传了陆景明去问话,也没把人收押,事情便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咱们也不要自己吓自己,你瞧着那官差脸色不好,是了,衙门里的人,哪有那样和颜悦色的,难道见了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倒放低了身段儿,客客气气的啊?”
白翘撇撇嘴。
连翘又扯了她一把:“我看明礼倒什么都知道的。”
“他固然知道,没有他主子吩咐,他也不敢随便说不是?”温桃蹊说没事儿,“横竖陆景明未必真打算瞒我,方才不是还说,等事情了结了,慢慢告诉我知道,等他从府衙回来,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明礼都那么说了,总不能我还追着他逼问去,显得我不懂事儿。”
连翘觉得她姑娘真是慢慢长大了的。
以前姑娘脾气也好,也懂事儿,就是有的时候,不十分顾及别人,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儿,纵使算不上自私,也未必事事替人考虑的。
如今倒挺好,遇上事儿,总先考虑旁个,比从前通透,也比从前更伶俐。
她来去匆匆的,惊动了林蘅。
林蘅找她的时候,她正给温长玄写信。
“我以为你要在陆掌柜那儿待上一阵的。”
温桃蹊手上狼毫未停,也没抬头:“刚说了几句话,他被知府衙门的人带走了。”
她分明听见林蘅倒吸了口凉气,这才停了停手,噙着笑看过去:“没事,一会儿他就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会儿问问他就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天陆景明总被韩齐之传去,只是也没跟林蘅多提。
外面的那些糟心事儿,她一个人跟着烦扰就够了。
林蘅要是问,她一定不瞒着,可林蘅不问,她也不会多说。
上次中了迷香之后,林蘅在谢喻白的精心调养下,恢复的还算不错,但总有些虚,这都这么长时间了,时不时的,还闹个头疼胸闷,请了大夫来看,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说安心的静养,少操心,少疲惫,进些补,过些日子也就没事了。
林蘅三两步上前,探着身子看了一眼摊开的信:“要给你二哥写信?”
她嗯了声:“我去问了陆景明,昨儿二哥也没给他来信,那就是真的断了书信往来一日的,我瞧着这时辰,按着前几天,今儿的信也该回来了,这不还没有吗?”
林蘅心下突突的:“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陆景明被官差带走了,温长玄恰巧这时候就断了书信往来,这也太巧了些。
可这两个,一个身在杭州,一个在回定阳的路上,又能有多少关联?
温桃蹊侧目去看,见她眉头紧锁,一抬手,抚上她眉心:“我最不喜欢看你皱眉的样子,怕什么,这天塌下来,也不是咱们来顶的。”
她如今倒想得开。
林蘅无奈摇头:“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呐?”
“我担心呀。”温桃蹊提笔又写,洋洋洒洒三五行,写完了,把小小的信纸折起来,拿了竹筒绑在一起,“可白担心,瞎操心,不是都没用吗?我从前爱钻牛角尖,遇上事儿就胡思乱想,现在也想通了,这天下的事,都一样,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道理,是再对没有的。
就譬如陆景明被知府衙门的人带走吧,我再着急,不是也没办法吗?我是个姑娘家,总不能跑到衙门去,问一问韩大人,出了什么事,想要做什么吧?
二哥断了书信,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去一封信,问问情况,他若真一时遇上事儿,顾不上我这里,总也该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便安心了,他自忙他的去,我老老实实的待在杭州,也不用他分心挂念我的。”
林蘅反倒有些吃惊。
那这样说起来,今次倒是她有些乱了阵脚了。
早两个月的时候,还是她处处规劝着桃蹊呢,这才多少日子,两个人就变了似的。
林蘅脸上一热,捂着脸:“可了不得,真是长大了。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两个成天在一处,我倒没觉出来,我们温三姑娘长大了,活的通透了,倒是我,竟比从前痴多了。”
温桃蹊知她打趣,噗嗤笑出声来,又叫了连翘,把装好的信递过去,要她拿去绑在温长玄留下的信鸽腿上,这会儿就放出去,余下的又拉着林蘅东拉西扯的,到院子里逛了一阵,才不多提别的话。
陆景明那里今日到府衙,一进门,便觉得不大对劲。
前几日他也来,但为着时辰早,四下里都安安静静的。
今儿府衙前厅人便多了起来,他一进门,跟着人下了台阶,往里走,远远地望去,那身穿官袍,端坐高堂之上的,不是韩齐之,还能有哪个?
这是要升堂?
陆景明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可他没人可问,也没话可问。
好在是谢喻白的书信,他每回来,都随身带着的。
真要有什么,至少能暂且保他周全。
而且林月泉的铺子库房里,明礼办事一向效率极高,昨儿后半夜,那玉佩就已经丢了进去。
今日便是韩齐之要当堂拿他,他也自有说法。
陆景明脑子飞快的转,脚步却显得沉重。
等上了堂,他只好行跪拜的礼,挺直了腰杆,跪在堂下。
其实韩齐之与他见了几面,交谈过几回,对他的印象也不错的。
跟林月泉比起来,在韩齐之的眼里,他才更像是君子,大户人家,精心教养过的孩子,出门在外,举止端庄,进退有度,接人待物,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章法,甚是有礼。
自然了,经商的人嘛,总逃不开钻营二字,但有些人,就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的气度,叫人觉得舒服,惬意。
韩齐之正经还挺喜欢他的。
看他那么直挺挺的跪着,面上一派坦然,韩齐之摆了摆手:“起来吧。”
又给旁边儿人递眼色,那衙役倒懂事儿,很快去搬了张凳子来,侧着放在一边儿。
陆景明看看韩齐之,看看那张凳子,选择过去坐下:“这是大人第一回把我叫到正堂来问话。”
“这有几天了,本官还是挺喜欢你这个人的。”韩齐之挑眉看他,“你和林掌柜,是少时相识,关系匪浅,彼时也是情同手足的,听林掌柜说,他到歙州前,也曾与你书信往来,初到歙州时,也是住在你府上,那本官就很好奇,你昔年好友,如今家大业大,凭着自己一双手,挣出如今这份儿家业,你不替他高兴吗?”
陆景明面不改色:“替他高兴,这话,前日大人就问过,今日怎的又问?”
“是啊,你既替他高兴,又为什么要在他的香料里动手脚,要毁了他的生意呢?”
韩齐之语气冷然,面色也肃起来。
陆景明明白了。
先前是一直没有什么证据,所以勉强还客客气气的,只把他叫到后堂去问话。
态度虽说是一日比一日不客气吧,但总比今天客气的多。
陆景明深吸口气,笑意也敛去了,眼底凝了一片雾气,就那么雾蒙蒙的,蒙在眼前,叫人看不真切他眼中的情绪:“大人是查到了什么证据呢?”
“见血封喉树,杭州没有,要从树中提取汁液,也必得到原产地去,才能得一二,可这东西虽可入药,但也是大毒,寻常不算易得。陆掌柜——”
韩齐之手下意识放在了惊堂木上,可入眼是陆景明的镇定自若,他就没拍下去,只是又轻轻地,放回了原处去。
他略合眼:“温长玄与你们一起到的杭州,几日前突然离开,就刚好在林掌柜生意出事的时候,怎么就走的那么急呢?”
这里头,又跟长玄有什么关系?
他来了府衙几日,可没听韩齐之提起过温长玄。
陆景明拢眉:“他接到定阳来信,说生意上出了点问题,需他亲自回去料理,这有什么问题吗?”
“温长玄在回歙州前的半个月,曾去过云南,你知道吗?”
陆景明没动。
韩齐之嘴角往上扬了扬:“回到歙州后,他好像和林掌柜,也不大对付吧?温家大公子,不是还派人到福建去调查过林掌柜?”
短短数日,其实韩齐之什么都查到了。
但他现在是怀疑——
“大人是怀疑,温二公子那时去云南,就是为了得些见血封喉树的汁液,而后来林月泉到歙州,与温家兄弟有了过节,今次二公子陪着他妹妹到杭州,又这么巧,路上偶遇我,我们结伴而行,偏偏来了杭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林月泉的生意就出事儿了,且温二公子还在事情闹大之前,抽身离去,所以,他的嫌疑最大,而我,则像极了一个从犯?”
陆景明声儿平平的,就像是说的不是他似的。
他盯着韩齐之,韩齐之也在盯着他仔细的打量。
他一撇嘴,又耸了耸肩:“大人查到了这些线索,联想下来,连我都觉得,真像是这么回事儿。而且您瞧,把亲妹妹只身留在杭州,就是为了证明,他并不是心怀鬼胎,而是定阳真的出了急事,所以不能带三姑娘一起上路,以免路上耽误脚程。
至于我嘛,三姑娘一个人留下,总要有个人照应着,我便最合适,且还是那句话,事儿是我们做的,我留下来,才更像是清白的,毕竟我和温二都不是傻子,不会傻到把自己置身险境的地步,大人说呢?”
韩齐之脸色骤变:“陆掌柜,这就是你的辩解吗?”
“大人心中若已有定论,我还有什么好为自己分辨的吗?”陆景明下巴一抬,“先前谢喻白也在杭州,同我,同温二,都走得很近,我们一行,还在谢喻白租的那个宅子住了好些天呢,韩大人不如再大胆猜一猜,此事,说不得,同谢喻白也有关系,他也是从犯,是我们一块儿坑林月泉——”
他拉长了音调,嗤一声:“毕竟这侍郎府的嫡公子,真出了事,总能替我和温二周全,所以我们要干坏事儿,一定得拉上他,对了,我这儿,还真有谢喻白留给大人的一封信。”
他一面说,一面就从怀里去掏东西,只是动作极慢:“要不,大人现在看看?我没拆看过,但恐怕是替我们求情的,就怕他这一走,东窗事发,我和温二难以保全自身,您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