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新入职
云绣于七月中旬到昆南大学办理了入职手续,廖天明为她着想,七月入职,正逢暑假前夕,她可以享受两个月的带薪休假。张南帮云绣到人事处办完手续,笑着说廖院长就喜欢给院里老师想这种“歪门邪道”,主意多得很。
云绣办完手续之时,学校还未放暑假,院里老师还在当班,张南便带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与其他老师先打个照面。这事本不是张南的职责范围,但她与云绣关系要好,就担了这个任务了。
民研院地方不大,大部分老师都在公共办公区,连资深教授都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听说昆明政府最近在筹建大学城,届时昆南大学将在大学城建立新校区,那边地域广大,教师一人一间办公室的梦想有望实现。
教师办公区有两处,青年教师在一处,年长的教师在一处。云绣先去与几位老教授见了面,他们面试时已交流过,寒暄几句便没什么说的了。
张南带着云绣往青年教师的办公区走,说道:“现在我们院四十五岁以下的教师,都当成青年教师来用,共有四位。段老师去东南亚做调研,短期内不会回来。除了你,还有夏骥,你见过的。还有一位是江承飞老师,他是青年教师组最年长的老师,每进来一个新老师,都是由他带的。所以接下来一年,江老师都会指导你。江老师吧,什么都好,就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个浑厚的男音自办公室传出:“我放在桌子上的书怎么少了一本?”
张南在云绣耳畔低语:“说话的就是江老师。”
云绣踏入办公室,目光锁定一人,只见他身材瘦削,一件墨色衬衣整整齐齐扎在皮带里,头发剃得干净清爽。江承飞看见张南便问:“张老师,你看到我放在这里的书了吗?”
张南瞧过去,疑惑:“那几本书不是您的吗?”
那桌面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本崭新的《金翼》。这本书出自著名民族学家林耀华之手,以小说体写作,其中的内容包含着林耀华的亲身经历与家族历史,展现出中国的家族体系与乡村社会风貌。
江承飞揪起眉毛:“我拿了四本来,不知道还有一本哪里去了。这三本,怎么看怎么不对称,不美观,太难受了。”
云绣:“……”
张南早习惯了,笑了一声,将云绣带到江承飞面前:“江老师,这是云绣,我们院今年新招的老师。”
江承飞两眉间依然紧皱,大概还在想第四本书的事情,但还是礼貌地与云绣打招呼:“哦,你好。你叫云绣,我知道的,冯教授的高徒,很不错,以后继续努力。”
云绣谢过江承飞,笑了笑。
张南又说:“以后云绣就要拜托江老师指导了。”
江承飞摆摆手,忽而想起什么,问云绣:“你想不想要这书?我送你一本。”说着拿了桌面上一本《金翼》过来。
云绣刚想说,她家里有,却又听见江承飞道:“三本怎么都不美观,你拿走一本,剩下两本就美观了。”
云绣:“……”
云绣见江承飞那副纠结的模样,伸出双手去接了书过来:“谢谢江老师赠书。”
办公桌挡板后站起一人来,正是夏骥。夏骥绕到江承飞的办公桌前,将一本《金翼》叠在了那两本书之上。
江承飞大惊:“好你个夏骥,书在你那里啊!刚才我问书去哪里了,你怎么没说话?”
夏骥眼皮一抬,表情淡淡的:“你问的是张老师,不是我。”
夏骥说着,目光朝云绣这边扫来,云绣想开口与他打个招呼,不想他的目光已经移走,人也动了,拎起小背包往办公室外走:“下班了,回家了。”
江承飞拿起夏骥还回来的那本书,又放下,又拿起。云绣赶紧将手里的《金翼》递过去:“江老师,这书还给您吧,这样四本正好。”
江承飞摇头:“不行不行,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拿回来。”他默了一会儿,将夏骥换还来的书又给了云绣,“这样,这本也给你,这样我两本你两本,正好。”
云绣:“……”
江承飞满意一笑,抬起头来看见墙面上时钟指针的位置,“哎呀”一声道:“下班了,我要去接我女儿了。你们请自便。”
说完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张南与云绣解释:“江老师的女儿在昆大附小上学,江老师是个女儿奴,以后你就知道了。”
云绣点点头。
163 买家用
周末,越言辛自忙碌的工作中匀出半天来,陪云绣到商场购置些家居用品。学校安排的公寓面积不大,但云绣一人独居,倒也足够,只是家具需要自备,之前两人便已经挑了些必备的家具和电器安置过去,剩余琐碎的生活用品,慢慢挑选慢慢补充,倒也不急。
“难得出来和你一块逛逛街,比闷在办公室看文件、开会舒服许多。”越言辛牵了云绣的手,顺着商场售卖家居用品的楼层缓缓地走。
云绣笑他:“总裁也会抱怨工作的吗?资本家不必踩缝纫机,干活的都是工人,资本家还抱怨啊?”
越言辛知道她又在调侃他,顺着她的话逗回去:“怎么,你是想改造我这不用踩缝纫机的资本家,让我也去踩缝纫机?”
“也不是不可以。”云绣说道,“这样,以后你当不成总裁了,我们就开一家裁缝铺,我裁衣裳,你踩缝纫机。”
越言辛点头:“好。那我得赶紧学会踩缝纫机才好。”
说话间,两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家具区域,眼前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映入眼中,云绣转身要走:“走错地方了,我们到另一边去。”
“等等。”越言辛拉住她,“既然来了,就看看?”
云绣说道:“我公寓很小,放不下这么大的床。”
越言辛眼眸含热看她:“没说放你公寓。现在家里那张床,不够大,不够软。”
云绣顺了一会儿他的话,明白了,脸色一红:“那、那你、你慢慢看。”
越言辛皱眉:“你不和我一起看?要是你不喜欢怎么办?”
云绣脸颊开始发烫了:“你、你家的床,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越言辛盯着她看,“你打算睡地板?”
云绣:“……”
“来试试。”越言辛拉了云绣的手,将她拉至床畔,她就这么被拉着,顺着床沿坐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越言辛问她。
云绣心里有些乱:“还、还行吧。”
越言辛在她身侧坐下去,感受一番后,点头:“确实还行。但也只是一般般。要不我们躺上去试试?”他转头去看云绣,云绣却立马跳了起来,说道:“你、你自己躺。”
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他们两个人躺一张床上……
越言辛眸光流转,轻轻笑了一声,起身:“看来,我改天要让陈助理找一家卓越集团旗下的家具店,关店一天才行。”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云绣一时反应不过来:“关店做什么?”
“对外关店,只对我们开店。”越言辛笑,“这样,你才不会不好意思试床。”
云绣:“……”
真是越说越离谱,云绣转头走开,扔下一句:“我、我去看我要买的东西了。”
要买的东西很零碎,今日云绣先选了一些,售货员打包好后,越言辛放入轿车后备箱,开了车门:“走吧,先去吃饭,我再送你回去。”
云绣哪里料想到,这顿饭一吃,越言辛一送,天便黑了。越言辛干脆坐在沙发上,赖着不走:“有些晚了,我好累啊,你收留收留我,我睡沙发,好不好?”
云绣这间公寓不过就一室一厅,厅里摆了个沙发,睡沙发,那就是睡客厅,云绣哪里舍得。
她走过去,低声说道:“不是我不收留你,我这里的洗漱用品只有一套,你……”
“不要紧,”越言辛笑起来,“我正好带了。”
正好?
云绣明白了,这个人就是有备而来,就是故意的。
她却也不说破,看着越言辛将属于他的拖鞋、睡衣、洗漱用品摆进原本只属于她的空间里,竟油然而生一些温暖的滋味出来。
这大概,就是他们往后余生的日子了吧。
念及此,云绣走上前去,自身后抱住越言辛的腰,问他:“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住的?”
越言辛握了她的手,沉默片刻方开口:“我有想与你朝夕相处的私心是不错,但我更不放心你一个人住。绣绣,虽然这里是教师公寓,人员构成比较简单,可年轻女性独居风险总是大一些。”
独居女性遭遇伤害的事情并不少见,新闻也时有报道。
云绣搬出来前,萧潇也曾劝过她,不如住家里好了。可云绣已经工作了,怎么好再继续在家里赖着,她总要搬出来自立门户。再者,舅舅家与昆南大学隔得远了些,来回一趟路上花费不少时间精力,还是公寓方便。
“我会小心谨慎的。周末我都会回家,左邻右舍都是学校的老师,你不要过于担心。我去做田野调查,不也是一个人吗?这点安全意识我还是有的。”云绣安慰道,“你看,我在家里挂了你的几件衣裳,这样外人就会以为这里有男人住。而且,你不是隔几天就会来找我吗?”
她扯了扯他腰上的衣裳:“你那边是很好,可离学校还是远了些。等明年我的课少一些,也不用坐班了,再去你那里,好不好?”
越言辛静默片刻,接受了云绣的说法,叹了一声气,转过身去摸摸她的头:“好,听你的。”
越言辛心里有几分明白,云绣如今刚工作,她想有自己的空间与时间,等她觉得合适了,自然而然就会与他共同生活了。
越言辛难免想起一些事情来。
云绣回国后那一年,除去做田野的时间,便是在学校写论文。那段时间云绣的时间是比较自由的,并不必要待在学校里。
又是一次家族聚餐,有亲戚嘴碎得很,与越言辛说,云绣在学校写论文和回家写论文有什么区别,回昆明还能时时陪伴越言辛。两个人谈恋爱,总隔着这么远,有什么意思。云绣不愿意回来啊,恐怕就是没这个心。
没有与你越言辛在一起的心。
否则啊,什么理由都挡不了她回家来与你越言辛在一起的。
越言辛不屑于与她们辩驳什么,他明白云绣,懂得她所需要的是什么。
她需要一心一意地去钻研学术,需要心无旁骛地达成她的目标。她不愿什么都没有就与他匆匆在一起,那样,她凡事要依靠他、凡事要顾忌他。
越言辛的安全感一向来自云绣,可云绣的安全感却来自她自身。独立的经济基础、足够的事业成果,这就是云绣能够对抗未来之未知的底气。
他不能做她的顾忌,不能拖她的后腿。
越言辛笑起来,倾身过去抱住云绣:“那我要来得勤快一些,这也是为你好,你说是不是?”
云绣“啧”了一声:“越言辛,你还真会得寸进尺。”
164 临时差
按着原本的计划,云绣八月初要去合水村,开始实验民族志项目的前期准备,寻找合适的村寨记录员。在那之前,云绣的时间是自由的,想做什么做什么。
廖天明一通电话,打破了云绣的自由安排。
云绣当时正在昆南大学图书馆里找资料,一接到电话,便往文津楼方向去。江承飞已经在办公室了,见她来了,纳闷道:“廖院长前脚给你打电话,你后脚就来了?年轻人就是勤快。”
云绣笑了笑,坐到位置上,询问江承飞这次调研的具体任务。
江承飞道:“上头分下来的任务,要走访云南各地非遗传承人的现状,搜集一些影音材料。这个任务已经进行大半年了,任务原本也分好了的。但高教授最近身体不佳,她的任务可能需要我们分担。”
江承飞说完,低下头去,用手里的水果刀将切成四瓣的苹果进一步切成八瓣,左看右看,似乎仍看不顺眼,又一刀下去,将苹果梗切下来,问云绣:“吃苹果吗?”
云绣谢过了,摇头说不吃了。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也叫文化传承人,涉及一百来个项目,有民间音乐、民间美术、传统医药等各个方面。传承人是非遗的灵魂,失去传承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成为只能留存在影音与文字资料里的绝唱,再没有生机与活力。国家设立非遗名录,是想让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在时代潮流中拥有生命力,而不是让名录成为它们的墓志铭。
云绣认识到这项调研任务的重要性,正想着这些,廖天明走了进来,夏骥跟着其后。
“云绣啊,来得挺快的。”廖天明打了声招呼,找个位置坐下来,与几人说了大致的情况:“高老师生病,她负责的独龙江调研只能由其他人完成。独龙江情况复杂,只有高老师去做过调研。但现阶段任务急,我们必须要把高老师的那份一起完成了。目前我们院只有你们三位的时间比较灵活,所以我来问问你们的意见。”廖天明看向江承飞,“江老师,你有什么看法?”
江承飞想了想,道:“独龙江有十来个文化传承人,其中还有一个国家级非遗的传承人。高老师接下这个难度最大的任务,是因为那里是她的田野点,她熟悉那里并且有经验。要是换人去调研,我建议至少安排两个以上的老师进独龙江。”
夏骥没说话,廖天明便说道:“夏老师既然没开口反对,那就是同意了。云老师,你觉得呢?”
云绣点头表示没意见。廖天明又说:“依我看,就安排两位老师进独龙江,剩余一位去补充空出来的任务。那么哪两位老师进独龙江?”
云绣想着,独龙江环境恶劣,情况复杂,她年轻有精力,便先开了口:“我进独龙江吧。”江承飞立刻接了话道:“云老师才刚来,怒江的情况都不是很熟悉,哪能进独龙江?我和夏老师去独龙江,廖老师你再安排个人,同云老师一起去补我和夏老师原本的任务。”
云绣笑道:“怒江的兰坪是我的田野点,我对怒江熟悉的。”独龙江隶属于怒江州,自然环境与兰坪总有相似。
江承飞略有惊讶,夏骥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云绣身上,嘴角露出浅笑:“既然云老师自信能够胜任独龙江的任务,我们何必扫云老师的幸?”他看向廖天明,“廖院长,独龙江就由我和云老师去。”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独龙江地理环境恶劣,山路难行,夏季又逢雨季,山洪、塌方、泥石流这些自然灾害难以预料,其他地方的调研可以由老师带领门下学生前往,可独龙江这一块,若不是像高老师这样有经验的老师,是万不敢带学生进入的。
所以,这次独龙江的调研工作,唯一能帮云绣与夏骥的,只有独龙江当地政府的负责人。
云绣接了任务,从学院走出来,低着头想进独龙江的事情。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没什么人,要不是因为调研任务,几位老师也不会来学校开这个小会。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夏骥的声音随之传来,打断云绣的思路:“云绣同学还是像以前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怒江于你,就像昆明的商场一样。”
云绣早听惯了夏骥的冷嘲热讽,开口道:“夏老师,请叫我云老师。”
夏骥:“……”
“我现在和你一样,是老师了。”云绣心底里有一口气,换做从前,该是置之不理。可如今她与夏骥是同事,今后共事的日子还很长,有些话必要说清楚了,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时相互尴尬,影响学院氛围。
夏骥笑:“好,云老师。”
“我初入职场,很多东西不懂,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夏老师海涵。独龙江的调研,还需夏老师多多赐教。只是今天时间晚了,我们改日再谈。”
云绣转身要走,夏骥又开口说道:“你既然要我赐教,那至少要请我吃顿饭吧?”
“……”云绣着实不懂夏骥心里是怎么个想法,正此时,越言辛的声音传过来:“云绣,事情办完了吗?”
原是约定好的,今天一道吃完饭。云绣临时接了廖天明的电话来院里谈事情,便晚了一些时候,让越言辛在校门等她。
没想到越言辛找过来了。
云绣眉眼舒展,走过去:“刚谈完。哦,对了,这位是夏骥夏老师。”她与越言辛介绍道。
越言辛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夏老师你好,久仰大名。”
夏骥礼貌地与他握了手,倒是不解了:“越先生听说过我?”
“嗯,云绣与我提过在波士顿遇见夏老师的事情。”越言辛说道,“还有岳晴的事情。”
这后一句,才是致命之句啊。
夏骥显出浅浅的惊讶,看了一眼云绣,笑起来:“让越先生见笑了。”
“夏老师言重了,云绣与岳晴要好,所以她的事情说得多一些。”越言辛说着,手伸过去,自然地牵过云绣来,“我与云绣先走一步了,夏老师,改天见。”
夏骥口无遮拦地开口:“云老师正好有事需要我赐教,她说要请我吃饭。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云绣:“……”她什么时候说要请他吃饭了?
怎料越言辛先开了口:“本是约好的事,我们要自己下厨。夏老师不介意么?”
“不介意。”夏骥脸皮贼厚,“我就喜欢吃家常菜,亲切。”
云绣正想说什么,越言辛目光移过来,笑道:“夏老师既然说了,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遂了夏老师的愿,请他吃这顿饭。我那里空间大,去我那边,好不好?”
两人本是约着去云绣家里做饭吃的,夏骥这一掺和,云绣那狭小的公寓可放不下这尊大佛。
云绣思索片刻,心觉越言辛说得对,夏骥把话说得这么满了,那就把这顿饭请了,瞧一瞧夏骥是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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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嫉妒心(一)
菜场晚市有不少新货,只是青菜不太新鲜了。
“夏老师吃辣吗?”越言辛转过头去问夏骥。
夏骥点头:“吃。我是湖南人。”
“原来如此。”越言辛说道,余光里见云绣就要挤入到拥堵人群里,赶紧伸出手去将她牵了回来。
云绣指向不远处一家卖鸡脚的店:“今天也买些鸡脚?好久没吃了。”
越言辛皱眉:“好久没吃?我前几天不是刚给你带一些去了?”哪里就有“好久”了。
话是这么说,可越言辛仍旧牵着云绣往鸡脚店走去。
这篆新农贸市场是昆明最出名的菜市场,这家鸡脚店是篆新市场的知名店面,买的是傣族风味的鸡脚,酸酸辣辣,夏天里买上一小桶,拌上蔬菜,加些凉米线,酸爽解暑。
夏骥待两人买好鸡脚,忍不住开口:“没想到越先生还会亲自来菜市场买菜。”
越言辛笑:“云绣住的地方离这里远,我有车,有空时我来买,比较方便。”
夏骥了然:“还以为越先生本就有逛菜场的爱好,没想到是被云老师养出来的习惯。”
“嗯。”越言辛倒也坦诚,“我许多习惯,都是她养出来的。”
云绣:“……”
她怎么想不起越言辛有什么习惯是她养出来的了?再仔细去想,也就明白越言辛的意思了。他们二人在一起久了,许多生活习惯便潜移默化地照着对方的习惯去转变,譬如云绣爱吃的东西,越言辛便渐渐吃得多了,越言辛喜欢听的音乐、喜欢的电影,云绣慢慢地接触得多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慢慢融合,更加契合。
肉菜水果买了不少,回到越言辛的小别墅,按时来整理别墅的家政阿姨过来拿东西,看见夏骥,问了一句:“越先生今天请了客人啊?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越言辛说道,“我和云绣下厨,阿姨你先回去吧。”
阿姨只能应下。
三个人,吃不了多少菜,云绣做了两个肉菜,越言辛做不好肉菜,就炒了一道青菜,做了一道汤。再把买来的鸡爪装盘,够吃的。
夏骥也真是好意思,两人做饭时,他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丝毫没有不安之感。
“你们院这位夏老师,是怎么混进你们民研院的?”越言辛手里洗着菜,问云绣。
哗啦啦的水流声掩了一些声音,云绣回道:“他科研能力很强,今年评副教授了。”
“这么年轻就是副教授?”越言辛感叹道,“你们民研院还真是人才济济。你是该好好向夏老师学习,争取早日评上副教授、教授。”
“说实话,我不太懂夏骥。”云绣眉间微蹙,“他好像特别针对我,嗯……不能说是故意找茬,只是觉得,他看我做什么都要冷嘲热讽一番。”
越言辛忽而来了一句:“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小男生,总是欺负他同桌的女同学。那个小女孩温温柔柔的,被欺负了就自己默默哭,不敢告诉老师。后来大家都长大了,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他小时候那么调皮,总是欺负那个女生。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云绣想了想,接话道:“他跟你说,他欺负那个女生,是因为喜欢她?想通过欺负她,引起她的注意?”
越言辛一怔,笑起来:“这你都知道。”
云绣盛起锅里的菜来,关了灶火,偏过身去看越言辛:“小孩子或许会这样,但成人还这么做,不仅幼稚,还很无聊。要是一个年过三十的人这么做,那大概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越言辛洗好了菜,关上水龙头,走去过握她的手:“你的意思是,夏骥脑子有问题?”
“……”云绣心中疑惑,越言辛今天这是怎么了,话里有话的。她思维转了一圈,想明白了,抬眸看他:“越言辛,你脑子是不是也坏掉了?你当是小学生吵架么?我也不喜欢夏骥的行事作风,但我跟他是同事,日子还长,我总要弄清楚他这样的做法,是他平日的脾气,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解开了结,以后才好共事。你说是不是?”
越言辛听下来,思路也清楚了些,云绣说得对,他们不是小孩子,成年人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好,是我冲动了。”越言辛情绪总算平静下来,又听见云绣朝他笑:“越言辛,你是不是吃醋了?”
越言辛:“……”
云绣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脸皮这么厚,还喜欢喝醋。”
越言辛:“……”
166 嫉妒心(二)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小酒喝了几辆,夏骥似乎醉意上头,眉眼唯有熏红,笑意浅浅:“汪曾祺曾有一文,是写昆明菜的,说,很多人以为昆明菜接近四川菜,其实不一样。昆明菜不像四川菜那样既辣且麻,昆明菜比较清淡纯和。云老师做的菜倒是比较接近四川菜,浓厚强烈。”
云绣说道:“汪曾祺也说了,他那一文是给外地人看的,不是给昆明人看的,跟昆明人谈昆明菜,岂不是笑话。”
意思就是,我爱吃辣,就喜欢做这样浓厚强烈的菜。
夏骥微怔,而后笑起来:“论到辩驳,云老师就没有相让过。”
云绣:“……”
“云绣爱吃辣,我也爱吃辣,所以我们平日做菜,味道会重些。”越言辛接了话说,“夏老师是湖南人,吃辣的本事应不比我们差。”
夏骥啄了口酒,摇头:“我母亲是江苏人,她不喜辣,我父亲迁就母亲,家里很少吃辣。我是上了大学后,在外头养出喜欢吃辣的习惯,但终究不能跟从小啃辣椒的湖南人比。”
越言辛没想到夏骥竟然谈起家事来,觉得稀奇,又听见他说:“你们不晓得我父母的事,我妈家里人口多,养不起,家里的女儿都被送人,只留下儿子亲自养着。我妈从小寄人篱下,后来为了几担米,嫁给了我爸,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
“父亲家里看餐馆的,创业半辈子,规模起来了,左右也算是个连锁企业。开餐馆的,孩子偏偏喜欢读书,一读就读了许多年,不愿回去接受餐馆,只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夏骥神色渐渐黯然,“家里人不肯,闹僵了。读硕士的时候,我就搬了出来,自己打工赚钱读书。”
“偏偏又喜欢赚不了钱还要花钱的专业,闷头读。二十七岁那年,拿着那点可怜的积蓄,非要出国,女朋友与我吵了几次,掰了,我也如愿出了国。再回来,和你一样,毕业、入职,成了如今的我。”
夏骥的目光落在云绣身上,云绣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她更辨不明白,夏骥说这些话的用意。按道理来讲,夏骥与她、与越言辛并不算熟悉,这交浅言深的,也不出于何目的。
云绣偏头去看坐在身侧的越言辛,见他神色中似有落寞,猜到他大概事想到自己的事情,想到自己当初没能彻底地与父母反抗,最终放弃继续读地质学,回到卓越集团接手家族事业。
云绣伸手过去,在桌面下握了一下越言辛的手。越言辛缓过神来,朝云绣笑了笑,转头看向夏骥:“没想到夏老师还有这样坎坷的经历。”
“是不算顺利。”夏骥语气变得清冷起来,“所以我敏感又脆弱,尤为嫉妒那些顺风顺水的人,比如你,云绣。”
你这一生太顺利了,生来具有优于常人的智商,一路遇到贵人,你舅舅、冯老师、王教授、你外导、高老师、廖院长、合水村的杨村长……所有的人都在给你铺路,你只需要不出错,就能顺利走到今天。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从第一次在民研院听到有关你的事情,我便觉得可笑,我想你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夏骥说到这里,仰起头里饮尽了杯中的酒,自嘲地笑了两声。
云绣想,他大概真是醉了。
“夏老师,你喝醉了。”云绣说道,“我帮你叫车,送你回去。”
夏骥目光聚于云绣身上,又移到越言辛身上,最后落回云绣这里,字句清晰地吐出来:“我是喝了些酒,不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云绣,我真的嫉妒你,所以我很想撕破你那层虚伪的面具,让你露出胆怯、畏惧,露出你配不上所有人期望的真面目来。”
“可你怎么就这么稳呢?怒江说去就去,哈佛也说去就去,舍得离开你的家人朋友,舍得丢下你的男朋友……我一向认为像高老师和冯老师这样的女性学者,几乎是凤毛麟角,她们能成功是因为她们经历了那个特殊的时代,具有吃苦耐劳、奉献国家的精神。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具有她们那样的治学精神?”
云绣微微皱眉:“夏骥,你过于偏颇了,现在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还有愿意吃苦耐劳、奉献国家的人。我不敢说每个人都具有冯老师那样的治学精神,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追求,有人独善其身有人兼济天下,都无可厚非。”
“现在的女人也会有这份心思么?”夏骥笑起来,“我女朋友和我分手的时候,说她只想要一个稳定的生活,找一个能够让她一生安宁的庇护所。民研院前几年招过一个女老师,不到几个月,回家生孩子去了,回来后没多久,辞职了。”
“所以呢?”一直沉默听两人说话的越言辛开了口,“夏老师难道没见过不务正业的男人?你不会不知道,赌徒酒鬼多是男人,暴力犯罪的男人也很多吧?”
夏骥微怔,又听见越言辛说道:“夏老师是知识渊博满腹才华,没想到也是这样狭隘的人。人有怎样的追求和怎样的生活状态,跟性别没有关系,夏老师不懂这个道理吗?你只是正好遇见了几个没有满足你想象的女性,就以偏概全,实在毫无道理可言。”
“夏骥,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有时会针对我了。你只是把一些怨气集中在我这里,认为我白白享受老师们对我的偏爱,靠着一些运气经历了许多人没有机会体验的顺利人生,所以你不甘、不平。但其实你没有任何立场与资格不甘不平,不是么?”云绣接了越言辛的话,继续与夏骥说道。
夏骥语气清冷起来:“我当然有立场。云绣,你可真天真,你不知道课题也好,职称也好,还是那些什么青年学者、杰出人才的荣誉也好,都是有定额的吗?你跟我年纪相仿,履历相近,成果相似,一山不容二虎,可民研院偏偏把我们二人都引进来了。要是你是个虚有其表的人,那不是白白挡了我的路?”
云绣听到这话,倒不如像从前那样不服气或是气愤,只是轻轻笑了声:“这些东西,都是要靠实力去争取。你要是认为我是靠运气走到今天,那我也不与你争辩。”她站起身来,朝越言辛看去,说道:“你帮夏老师叫个车吧。”
越言辛点头,此时夏骥也站起身来,目光淡淡地看向云绣:“是靠实力还是靠运气,我们拭目以待。”
云绣:“……”
167 事业心
厨房流水轻轻地想,瓷器碰撞的声音不大不小。云绣将水关了,把洗好的盘子放在架子上沥水,越言辛走了进来:“不是说等我回来洗碗的?”
“没几个盘子,就洗了。”云绣转过身去,“送走夏骥了?”
“嗯,看他上了车。他酒量不错,没有醉。”越言辛说着,牵了云绣的手走出厨房。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璀璨却温柔,灯光洒落下来,越言辛眸子亮晶晶的:“绣绣,你说我是不是挺幼稚的?”
云绣不解:“怎么了?”
“原以为是要跟我抢爱人的,”越言辛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没想到是来跟你抢事业的。”
他说的是夏骥。
云绣“噗嗤”一声笑出来,捏捏越言辛的厚脸皮:“所以说,某人胡乱吃飞醋,自己醋自己。”
“绣绣,你们民研院的人都是事业狂么?”越言辛说道,“仿佛我是个恋爱脑。”
“你只是……嗯,关心则乱。”云绣倾身过去,靠在他胸膛里,“不过,夏骥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与他履历过于相似,我们是同事也是竞争者,以后我要更努力才行,不然就要落于人后了。”
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好。不过,要注意身体。现在正值雨季,去独龙江要万分小心,知道么?”
“知道啦。”云绣抬眸看他,眸中笑意点点,“越大总裁这次不能再找借口去独龙江了,那边路况比兰坪复杂太多,知道么?”
越言辛皱眉:“我何时找过借口了?我去怒江,都是名正言顺的。”
云绣:“……”
她靠在越言辛怀里,未能瞧见他眉间稍纵即逝的愁绪。
卓越集团在怒江投资的项目,收益并不是很好。虽说越言辛接手卓越集团前,集团在怒江的投资只当作做慈善扶贫。可越言辛接手后,投资项目有模有样,投资数额也越来越大,董事会那帮人总要看到些成果。
眼下的成果显然无法得到董事会的认可,如果这两年再无改善,只怕会撤资。
“你……在想什么?”云绣察觉到越言辛似在出神,抬眸问他。
越言辛回过身来:“没什么,只是想着你去独龙江的事情。你也说了,那边路况不好,你要注意安全知道么?那里的条件更艰苦,你多带些常备药去。”
越言辛知道他虽心中担忧,但不可能阻止云绣去做调研,只能多叮嘱她几句,将担忧压在心里,以免说了,更叫她有负担。
云绣点头,想起一些事情来,问他:“我从独龙江回来后,过不久就要去兰坪,你在兰坪的传习馆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刚说你事业心重,你还真是几句不离事业。”越言辛笑起来,“有新的计划,不过这些你应该自己去发现,不是么?”
云绣撇撇嘴,心道,既然是她可以发现的事情,那便不是商业机密了,怎么不肯说的。
云绣哪里知道越言辛此时情绪有些乱。集团高层前不久策划了一项与传习馆计划有关的项目,可他总觉得现在实施这个计划也许操之过急,但各方面的评估表明,这个计划是可行的。
越言辛不知道该不该走这一步,走对了,今后便能推广到怒江其他地方。走错了,那么他……
他便只能接受失败。
“越言辛,你……”云绣靠在他胸膛里,隐约可以倾听到他的心跳声,“你有心事?”
“一点点,没事的。”越言辛低下头去,“要是你能安慰安慰我,什么心事都不重要了。”
说了话,便要去吻她。
云绣一躲:“我、我还没洗澡。”
“我亲你一下,你还要先洗澡?”越言辛又开始逗她,“绣绣,你是不是又想歪了?”
云绣脸一红,推开越言辛转身往楼上走:“你、你这个人……太恶劣了!”
168 独龙江(一)
半月以来,她与夏骥在独龙江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完成了对几位文化传承人的走访与影音采集,任务过半,两人回到贡山县暂做休整。这两日天气千变万化,早晨晴空万里,午后便下起了暴雨。云绣坐在宾馆的窗户后,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整理思路,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劈里啪啦地响,声音大得很。
云绣下腹隐隐地疼,她抬手捂了捂,又专注于记笔记。
本已经算好时间,这个月的经期该是独龙江调研后才来的,不想这一次竟提前来了,给她带来一些不便。止痛药倒是吃了,可效果不算明显。
云绣想,越言辛从前与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黄体胴胶囊吃多了,总会对身体造成一定损害。加上她年纪渐长,即便不吃推迟经期的药物,也会出现不调的现象。她还是该注意些,否则会给自己找罪受。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云绣才从雨声中辨别出那些声音来,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夏骥。
他将一个热水袋递给云绣:“我找到这个,你拿去试试。”
“?”云绣有片刻的疑惑,片刻后反应过来,略有窘迫地咳了一声,伸手过去接,“谢谢。”
夏骥欲言又止,犹豫几许说了句:“有时候不要勉强自己,还有几个传承人需要走访,时间来得及。”
云绣笑笑:“好,我知道了。谢谢。”
房门关上,云绣坐回到桌前,将热水袋捂在下腹上。不得不说,夏骥的观察力确实敏锐,也不知他从何发现她身体不适的。
临近晚饭时刻,大雨已停。云绣下楼,看见夏骥正在宾馆门口站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抓了一只蚱蜢来,正在玩耍。
云绣走过去,将热水袋还给他,又说了声谢谢。
夏骥把手里的蚱蜢扔了,没接热水袋:“你以后还会用得着的。”
云绣道:“我家里有。”
夏骥“哦”了一声,把东西拿回去。
“晚饭去哪里吃?”云绣问。
夏骥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还是去那家吃米线吧。懒得再找了。”
云绣点头。
两碗米线上桌,两人边吃边讨论调研的事情,对前一段的调研做出总结,规划下一步的计划。
“独龙江这边,传承人的情况看来不是很乐观。”夏骥一双筷子卷了一些米线,吹一吹送进嘴里,“普嬢嬢是怒江州州级传承人,她的织品都卖不出去。”
夏骥说的这位普嬢嬢,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州级传统手工艺(织布)传承人,她自13岁便开始跟随母亲学习织布的技艺,被选为文化传承人后,她的境况似乎没有太大改进,织出来的独龙毯,有时一年卖不了一条,只能靠其他的生计方式生活。
独龙毯色彩绚丽,结实耐磨,可以当衣服,也可以当被子,独龙毯的织布技艺已被列入怒江州非遗名录。
云绣点头:“要是连传承人织出来的独龙毯都难以销售,更不会有人愿意去学习这项传统技艺了。我们总不能鼓励她们仅仅为了热爱而坚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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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独龙江(二)
普嬢嬢的情况是目前云绣与夏骥目前在独龙江了解到的传承人的普遍情况。有些传统文化或技艺被收入非遗名录后,是得到了一定的关注,可这些名气和关注并未能转化成其他的资源。
独龙江因偏远的地理环境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本就难以发展,非遗的项目若能让当地群众看到文化带来的发展力量,他们自然会主动地投身到学习和继承传统文化中。可要是没有任何改变,或许更多的人会选择能够赚钱谋生的手段。
毕竟要学习这样一项传统技艺,不但要花费众多的时间与精力,可能还要牺牲一些自我利益。
两人就这个问题聊了一会儿,心情越来越沉重,米线一吃完,便起身回去了。
他们明白,他们要做的不仅是找到问题,还需要解决问题。
“你似乎心事重重。”夏骥忽而开口问云绣。
云绣怔了片刻,坦诚点头:“想到了兰坪传承人的情况。现在兰坪‘搓磋’舞还没有州级传承人,四弦舞乐的传承人也只有两位,这样并不利于文化传承和发展。如果这些传承人老去,那这些传统技艺就真的只剩下影像资料了。”
夏骥说道:“我听说卓越集团在兰坪投资,帮助当地建了传习馆,专门传授普米族传统文化的,也不知道成效如何。”
云绣惊讶:“夏老师也关注兰坪的事情么?”
“你不是知道我在宁蒗做田野么?涉及到普米族的文化变迁问题,所以也关注兰坪的普米族。”夏骥上一次同云绣一道虽高瑜去兰坪,便是为了这个课题。
云绣笑笑:“院里老师说,夏老师你在宁蒗的课题已经结束,今后中缅边境的跨境民族研究才是你的重心。”
据云绣所知,夏骥要研究的中缅边境跨境民族与高瑜不同,高瑜的研究对象是“藏彝走廊”、怒江流域的跨境民族,夏骥如今的田野点已从怒江州转向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他的研究对象是德宏地区的跨境民族。
“我虽转了田野点,但不代表我不再关注原来的问题。说不定哪一天,我又继续怒江的调研呢?”夏骥笑起来,“云绣,你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你又能确定,今后你一生的田野点都会扎根在怒江吗?人生那么长,研究的重心总会发生变化的。”
云绣有片刻的晃神,冯华通也与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未来还很长,人生目标总会做出不断的调整。
可云绣更明白,她与夏骥不同,她走这一条路,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理想,也有母亲的理想。所以,母亲未能进行的普米族研究,成了她一生的执念。
她想她或许会有其他的研究目标,可普米族的研究,她这辈子怕是都放不下了。
云绣回了夏骥的话:“既然你这么想,那以后你去兰坪做田野,也是不错的。”
“也是不错?”夏骥露出苦笑不得的神情来,“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是将来我去兰坪做田野,就和你相互照应一下的。”
云绣不解:“你不是当我是竞争对手,看我不顺眼么?我倒不觉得你想和我相互照应。我不想说这么冠冕堂皇话来。”
这话让夏骥无言以对,沉默着吃完了米线,回去的路上亦是一路少话,直到行至宾馆楼下,才郑重其事地开口:“其实我没有性别歧视。但我还是认为,女性在田野调查中是有一定劣势的。”
云绣点头认同。这种劣势来自于天生的生理构造,因男女力量的悬殊,女性进入田野,可能会面对比男性更多的问题,比如翻山越岭过于劳累,比如生理期身体不适,比如性别带来的安全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克服生理劣势取得成功的女性民族学者,不就令人更为敬佩吗?”云绣说道,“可夏老师敬佩像冯老师与高老师那样的女性民族学者,却劝我这样的年轻学者知难而退,是什么道理?”
夏骥再次语塞,眼望云绣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些朦胧的答案来。他不能再否认心中的偏见,他确实敬佩冯老师和高老师,可他认为那是时势造英雄。
在如今舒适的环境中,夏骥不相信还有像她们那样怀揣理想热忱而又具有坚韧品格的学者。他总是这般清高与骄傲,自认超脱于俗世,认为这世上的理想主义者少之又少,他可占其一位,却不认为云绣也可占其一位。
他啊,就是这般偏执而古怪。
170 高妈妈
与夏骥去这趟独龙江,任务是完成了,可云绣也被独龙江的蚊虫与跳蚤咬了一身包。这独龙江的跳蚤比合水村的生猛许多,云绣去了几趟兰坪,那里的跳蚤大概觉得她的血液不新鲜了,倒是嘴下留情,云绣涂些药膏便能见好。这独龙江的跳蚤,稀罕云绣的新鲜血液,咬得欢快。
云绣回了昆明,各种药膏换着涂,也不见有多少起色,只能去挂号看诊。
拿好了药,刚走出医院,云绣迎面看到高瑜拖着个行李箱在路边站着。
云绣赶紧过去,与高瑜打了招呼,心有不解:“高老师,您不是在人民医院住院么?怎么会在这里?”
“本来是在人民医院,后来转来这里了,没跟你们说。今天出院,刚办好手续,等车的。”高瑜看了一眼云绣手里提的袋子,也看见了袋子里的药,“被跳蚤咬了?”
云绣一怔,点头:“嗯,换了几种药都不管用,就来医院看看。”
高瑜了然:“独龙江的跳蚤是很厉害。我那里有几管药膏,还算管用。你要是涂了这些没起色,就跟我说,我给你拿来。”
云绣谢过高瑜,心有疑惑,又问:“高老师您一个人么?”
高瑜笑笑:“儿女都在外地,也不想麻烦他们,我一个人能搞定的。”
云绣略略知道高老师的事情,她丈夫前几年与她离异,听说是因为两人聚少离多,她丈夫受不了高老师常年去独龙江做调研,觉得她不顾家,又觉得她太过强势,这婚姻也就没意思了。
云绣说道:“高老师,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情,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高瑜思索片刻,点头:“这样吧,要是你想帮我,能不能去菜场帮我买些菜,带到我家里?我给你现金去买。今天家里来客人,我好些天没回家,要先回去收拾收拾。”
云绣答应下来,心里却是不解,怎么刚出院就请客的?高老师精力这样旺盛么?
云绣没有多问,按着高瑜给的清单,到菜场买了菜,期间接到越言辛的电话,很快,他便跟过来了。
“去医院也不跟我说。”越言辛将买好的菜放入后备箱,语气里有些幽怨。
云绣赶紧去哄:“你不是在上班么?我想着晚上再跟你说的。再说了,不是大病,取点药膏而已。”
“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觉得是小事,就不告诉我。”越言辛叹了口气,“走吧,先去高老师那里,看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云绣拉住他:“你下午不上班?”
“我是总裁,上不上看我的心情。”越言辛一向独断专行。
云绣:“……”
*
高瑜的住所离昆南大学不远,前几年昆南大学盖了新的内部小区,达到一定资历的老师可以以较低的价格认购一套房,高瑜便趁着这个机会,换了一间比较大的房子,想着以后孩子回来住也方便。哪知道收房不久,她就离婚了。
进门时,高瑜正在拖地,越言辛赶紧过去,将活揽了过来。
高瑜是认识越言辛的,卓越集团的总裁,又在怒江投资了项目,怎会不认识。从前她并不知道越言辛与云绣的关系,待云绣入职昆南大学,她偶然碰见越言辛与云绣在一块儿,便知道这事了。
“云绣你还带了个帮手来,真不错。”高瑜说着,从云绣手里接过几袋子菜,“我也没空招呼你们了。今天谢谢你们。”
云绣跟过去:“高老师您买这么多菜,是有不少客人来吗?要不,我帮您做饭?我手艺还可以的。”
云绣想着,高瑜大病初愈,这么操劳显然不好,她今日得空,帮帮高瑜倒也好。
高瑜没扭捏推辞,点了头。
做的菜样式不多,每样的分量却不小,越言辛也加入进来,他力气大,切菜、颠锅还算在行。
待到差不多做好了,门铃响起,云绣去开门,被门外的景象惊了一惊。
来的都是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四个,眼睛亮亮的,好奇而疑惑地看着云绣。
“你们好,请进吧。”云绣定下神来,简单介绍自己,“我是高老师的学生,现在和高老师一起工作。你们也是她的学生吗?”
几个学生相互看了几眼,似有拘谨与胆怯。
片刻后一个学生开口道:“我们是民族大学的,高老师去我们那里做田野,我们就认识她了。”
云绣了然,这些学生应该是怒江考出来的大学生。
真不容易啊。
怒江那样的生活环境与教学条件,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都实属不易。
“我也去过怒江的。”云绣给几人倒了水,看出学生们有些紧张,便找些话题,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我在兰坪做田野。兰坪你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
这话题一开,几个学生渐渐轻松下来,与云绣聊起天来。
这一聊,云绣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瑜在独龙江做了数十年的调研,数十年前,这些学生不过是青涩孤僻的山区小孩,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没见过山外的大海,只是按着大人不明不白的命令,每天上学、放学,不上学的时候放羊、砍柴、做饭。
他们曾经的愿望,是将来能养许多羊,快快长大,帮家里人放更多的羊。
高瑜的到来改变了他们许多的想法,让他们知道山外有更丰富的世界,鼓励他们读书考大学,告诉他们只有走出去了,家乡才会变得更好。
这位民族学者从壮年走向老年,那些孩子们也从孩童走向成年,从山村走向大学。
“高妈妈和她的学生给我们捐了好多钱,冬天的时候,会帮我们募捐到很多过冬的衣服。我们上大学的路费都是高妈妈出的,她怕我们没钱吃饭,经常叫我们来家里吃饭。放暑假了,我们几个在昆明做兼职挣钱,高妈妈就让我们来她这里吃饭。”
云绣听着他们讲述这些事情,听着他们喊高瑜“高妈妈”,不知怎的,眼眶竟微微湿润,赶紧低下头去喝水。
该是深厚的感激之情,才会这样自然而深切地唤出“高妈妈”。
“我们去帮高老师做饭吧。”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听这语气,应是以前便经常帮着高老师做饭了。
云绣没拦着他们,待他们进去不久,便看见越言辛端了一盘菜出来,置于桌上,朝云绣笑起来:“高老师的学生们来了,我都插不了手。高老师就让我出来坐坐。”
云绣点头:“那我们就坐坐吧,也不去帮倒忙了。”
“怎么了?哭了?”越言辛上前一步,低头去瞧云绣有些红的眼睛,心有担忧。
云绣摇头:“没事的,只是听到高老师的一些事情,有些感触。”
“这么大了,还是个小哭包。”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那晚上回去慢慢跟我说?”
云绣点头:“好。”
171 涂药膏
独龙江的跳蚤可真狠啊,云绣涂了医生开的药,隔两天终于消了一些红肿,只是腰上那片红仍是骇人,偏偏后腰那一块她瞧不着,每次都是按着感觉去涂。
昆明的夏天不算热,却也不凉爽,紫外线强,又干燥得很,雨水也少见,就是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吵得很。
今日周末,云绣想着下周便要去怒江,总要腾出点时间陪陪越言辛,便来了越言辛这里,自个儿靠在椅子上看书,越言辛则在书房办公。
两三点的日头比正午烈得多,云绣看书乏了,又觉得腰上发痒,拿了药膏,躺倒床上开始折腾。
推门声传来,越言辛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也随之传来:“涂药怎么不叫我来?”
云绣一惊,手指拨了拨,把腰上的衣裳拽下去,理也理不整齐。
越言辛发出轻轻笑声,走近了,拿去她手里的药膏,坐到床沿上:“还怕我看?”
“……”云绣懊恼,“我自己可以涂的。”
越言辛不同意:“看不见,涂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好得快?过几天又要去怒江,再咬一批新的回来,你就心疼死我吧。”
云绣脸红,把下巴乖乖靠在枕头上:“那、那你帮、帮我涂。”
越言辛等来了云绣的答应声,修长的指节掀开她腰上的衣裳,一片红映入他眸中,令他不由得皱起眉来。
怎么这么严重的。
越言辛心里发疼,低头去,仔仔细细将每一处红肿都涂匀了药膏,叹声气:“总是被咬还是不行,要是被传染疾病怎么办?”
“我一直很注意的。”云绣说道,“而且你也太没常识了,跳蚤一般是不传染疾病的,只是会引起红肿和瘙痒。蚊虫倒是会传染疾病,所以我更加害怕被蚊虫咬,防蚊措施做得多一些。”
越言辛笑起来:“你这是嫌弃我不懂常识?”
“是啊,”云绣顺着他的话说,“堂堂总裁,居然这点常识都没有。”
“你笑话我?”越言辛已经为她抹好了药膏,俯身下去,从身后箍着她,“胆子不小,不怕我秋后算账?”
云绣皱眉:“什么秋后算账?”
很快,她便是知道什么是“秋后算账”了。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耳畔,吻是深浅不一的,或是蜻蜓点水,或是炙热纠缠,在她耳廓流连不移。
云绣躲开一些,又被他捉去,又躲开一些,又被他捉回。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了。
实在受不了了,云绣翻过身去,搂着越言辛的脖子,眼眸如蓄了水一样清盈:“你先去小区外的药店,买样东西。”
越言辛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绣白皙的脸颊透出微微的红,头凑过去在越言辛耳畔说了几个字。
越言辛先是一怔,而后惊喜又无措地看着云绣:“绣绣,你真的想……”
“去不去吧?”云绣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不去算了。”
越言辛低头吻吻她的脸颊:“好,等我回来。”
卧室的门开了又关,氛围变得沉寂,只是窗外的知了仍吵个不停。
云绣趴在枕头上,听着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心想,别人都是被知了吵得睡不着,怎么她倒觉得这声音太有规律,催眠一般呢?
这么想着,眼皮更是重了。
越言辛再回来时,见床上趴着的那个人,呼吸沉沉,睡意深深。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刚买来的那盒子小东西放进抽屉里,换了身舒适的衣裳,裹入云绣身后的薄被里,拥她而眠。
“说了等我回来,倒先睡着了,真是个小骗子。”越言辛宽厚的胸膛贴着她温热的后背,“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就不许你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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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传习馆(一)
这是云绣结束学生时代后,第一次进入怒江。
没有了学生的光环,可冯华通的人情依旧如树荫一般庇佑她,加上此前她来了几次,与当地人熟络不少,省去许多进入田野的困难。
可这并不是说,云绣就此没了进入田野的困难阶段。每一次下田野,几乎都是一次新的开始,无论自我心态还是与人交往,都需要进入与平日不同的状态中。
云绣此番来兰坪,倒也不急着去合水村,她要寻找合适的实验民族志记录员,必要与兰坪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先前负责申遗工作的人员先聊一聊,了解一些情况。
这一日,小何带云绣到传习馆,介绍了一个人与她认识。
“这是蒋陵老师,是个音乐人。刚来兰坪不久,是我们兰坪‘土风计划’的发起人。”小何介绍道,“蒋陵老师,这是云绣老师,是昆南大学的老师,做民族学研究的。”
“普米族‘搓磋’舞与四弦舞乐被列入非遗名录后,我们这里得到了外界一些关注。”小何继续说道,“卓越集团出资支持我们建传习馆,这个传习馆呢,就是土风计划的重要部分,现在蒋陵老师来兰坪,就是要主持这个土风计划的。”
小何说的“土风计划”,云绣也是这次来兰坪后才知道的。这是一项村寨文化传承项目,组织普米族的民间艺人教授年轻人民族民间艺术,在年青艺人们熟练掌握了这些民间艺术技能之后,再组织他们到各地进行多种形式的展演。
云绣瞬间便明白了,当日越言辛未与她讲明的那个新计划,就是这个“土风计划”。此前卓越集团虽已经出资帮助当地建起传习馆,但并未形成体系化的项目,到如今,倒是落成这样一个拥有完整规划的计划了。
“昆南大学的民族学啊,久闻大名,今日能见到做民族学的老师,真是荣幸。”蒋陵伸出手来,与云绣轻轻一握,“我这个‘土风计划’,可以促进民族文化由资源优势转化为民族文化产业优势。好的民族文化,不能让它死气沉沉的,要传承下去,就要让别人看到它的价值,不仅是文化价值,还应该有经济价值。这个就是我的目的,从目前的效果来看,我们正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蒋陵讲起这些,颇为自豪。
云绣略有不解:“刚才听小何的意思,卓越集团出资支持了这个计划,蒋老师您是卓越集团的员工,还是……”
“我跟卓越集团是合作关系,”蒋陵解释道,“我是自由音乐人,机缘巧合与卓越集团有了来往,那时我心里有个想法,就是要创作一些有少数民族元素的音乐。这想法和卓越集团的传习馆项目不谋而合,卓越集团就给了我资金,让我能够实施这个土风计划。”
原来如此。
小何笑起来:“我看云老师和蒋老师相谈甚欢,那不如你们慢慢聊这个土风计划,我呢,先回去忙别的事情。”
云绣点头谢过:“多谢你了小何,我不耽搁你事了,有空我们再聊。”
待送走小何,蒋陵转身朝云绣笑起来:“云老师,我带你在传习馆参观参观?”
云绣欣然同意。
173 传习馆(二)
“我这个土风计划,让学员学习的内容不仅涉及四弦琴,还包括口弦、古歌演唱、祭祀学习、纺织这四项内容,各人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一项进行深入学习。目前来看,男性一般选择学习古歌演唱、祭祀和四弦琴,女性一般学习纺织和口弦。”
蒋陵一路带着云绣顺着传习馆三层楼的房间一间间看过去,一路向云绣介绍道。
普米族的祭祀活动以及红白喜事中,常要请祭祀唱一些调子,每种场合要唱的调子不同,这些调子在普米族话里被叫做“里里”,汉语里称为“古歌”。古歌的唱词不仅用于祭祀,还涉及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婚丧嫁娶、农耕劳作、建造房屋……什么都有。
古歌传唱的难度就在于,从前都是老人一句一句口口相传的,学徒要靠记忆记住这些调子和唱词,再传给下一代。如今年轻人不愿意学了,村里只有几位老人会,等这几位老人百年后,怕是要失传了。
对于合水村村民来说,古歌是他们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要是以后再没有人会唱,他们办人生大事之时,就要回回去外面请人,这是丢脸的事情。
传习馆开设的“古歌”班,对解决这个问题有不小的帮助。
“普米族没有文字,古歌班的老师会把古歌的词用音译汉字代替,写在黑板上,学生记在本子上,配合录音带一句一句地唱。”
蒋陵指向一间教室的黑板上,那上面正是写着古歌歌词的汉语发音,还未擦去。
云绣想,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心里思索着蒋陵方才说的话,便问道:“蒋老师,刚才我听你说,学员们在这里也要学祭祀,那么这些学员学成后,会成为专职的祭祀吗?”
云绣并不是没由来地问这个问题,她此前与杨明州讨论过这类问题,杨明州担忧村里祭师断了代,红白喜事总要去村外请人,丢人。他总说,如果普米族的祭师能够变成一种职业,通过系列培训使他们掌握祭祀要事,这样就能避免普米族祭祀文化的消失。
云绣倒是同意杨明州的想法。普米族的“搓磋”舞与四弦舞乐虽属传统舞蹈与音乐,却是与普米族整体的文化传统不可分割了,其中揍的调子、唱的词、跳的舞步,又与祭祀文化有所重叠。所以,保护祭祀文化不断代,也是在保护“搓磋”舞与四弦舞乐的文化生态。
蒋陵点头:“我倒是没这个打算,土风计划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注重民族音乐这一块。祭祀嘛,是卓越集团那边提出来的,说是不想让祭祀文化断代。”
云绣略略惊讶,卓越集团提出的计划,那么,是越言辛提出来的吗?
云绣想着,回去又要去问越大总裁了,那个人要的报酬时常不正经的……
云绣抓抓头发,缓过神来,继续与蒋陵聊土风计划的事情。
蒋陵倒也乐于向云绣介绍土风计划的东西,语气中颇为自豪。
“云老师你既然关注普米族的文化那要关注的事情还是比较多的,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围绕土风计划的事情。现在兰坪的文化现象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后就都是土风计划的结果了。”
云绣静静地听蒋陵讲话,只是笑笑。
忽而又听见蒋陵说道:“你们昆南大学的老师好像对这些挺感兴趣的,上次我在昆明的传统文化艺术节上碰到好几个你们学校来的老师。”
云绣点头:“昆南大学擅做民族学研究,当然是感兴趣的。”
蒋陵忽而问:“那你看,你能不能和你们院长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办个讲座?我可以去你们院讲讲我的土风计划。其实我也去其他学校开过讲座的,那里的同学和老师很感兴趣,反响很好。”
云绣没料到蒋陵会提出这一建议,想了想,道:“等有机会,我会和院长说的。”
蒋陵听得出这是个话术,倒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我之前来的时候,传习馆没开课,不知道这里的开课时间是怎样的?”云绣转移了话题。
蒋陵想了想,说道:“要视情况而定。来这里学习的人不是全脱产的,他们平时也要务农,还有的要外出打工,我们每年会选一个合适的时间让大家集中培训,还要配合各个地方的艺术节去参加表演。”
云绣了然,心里大致算了算时间,与蒋陵说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留个联系方式,要是要开课了,麻烦你告诉我,我从昆明下来。”
蒋陵点了头,留了一串手机号给云绣。
174 记录员
云绣想在合水村找到合适的实验民族志记录员,这并不是一件易事。记录员要具有不低的汉语水平,会表达、会描述、能写作,还要有比较突出的观察能力与记述能力。
要在怒江这样一个教育资源落后的偏远山村里,找到几个具有这样文化水平的人,难度不小。
杨明州自然是云绣第一个想到的人。
“我每天都写工作日记的噶。”杨明州弹了弹手里的烟灰,眺望天边浮在远山轮廓之上的那些云,“你说的这个日记,和我的工作日记不一样的噶?”
云绣解释道:“不一样,这个日记可以不用写你每天的工作,就写村子里的一些事情,围绕着一个或者几个主题来写。我们可以围绕羊头琴申遗成功以后,这件事给大家带来的影响,比如弹琴唱歌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有更多的人来学羊头琴,他们在生活里怎么看羊头琴。”
简单的解释之后,云绣又说道:“不必每天都记录,在你觉得重要的时候写也是可以的。大概持续一年,我们聘请村里人写日记,会给工资的,不少的。”云绣知道杨明州本人或许并不贪图这些钱,可村里一定还有别的人需要。
杨明州吸了口烟,云雾缭绕,他微微笑起来:“写羊头琴的事啊……小云,这些写出来,对我们村子好吗?”
“我不敢说一定能带来什么改变。”云绣说道,“但如果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这里的文化情况,了解村民对村子里的生活、文化的理解和感悟,还有一些希望,这样,你觉得好不好?”
杨明州的烟烧到了头,他深深地嘬了一口,将烟头按在地面上熄灭,说道:“很少有人问我们,我们对自己的村子、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什么感受和希望。大多数人就是说,你们一定是这样这样的,一定缺这些东西,按照他们说的去做,我们这里就会好起来。”
“小云,越老板和你一样,会比较关系我们想要什么,虽然他了解的比较简单,比方说之前种核桃的事情,就是他和你做过调研了以后,才定下的事情。但是他没有你那么周到,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自己都要了解我们村子。村里有几头牛几头羊,哪一家跟哪一家吵过架吵过几次为着哪样的事情,你都清楚。”
云绣听着这些话,就全当是夸奖了,自嘲道:“我们做民族学的,成日问东问西,把别人家底问个遍,是挺讨人嫌的。”
杨明州“哈哈”笑起来,说道:“我们村子就这么小,就这么些人,你来了这么多次,也问得很清楚了吧?”
“还没有的。”云绣摇头,“杨国安爹爹还是不愿意见我。”
杨明州了然,他可太了解杨国安的脾气了,安慰了云绣几句,又说道:“这个日记,我可以写。只要是对我们普米族、对我们村子好的事情,我都愿意去试一试。你是不是还要再找几个人写这个日记?”
云绣点头:“还要找两个,本来杨国安爹爹也很适合,但他……”云绣多少有些遗憾,“只能再找别人了。”
杨明州问她是否想好是哪几个人,云绣回道:“还有一个是和晓光。”
和晓光是和晓晚的哥哥,当年云绣请和晓晚当普米族话的翻译,也就认识了和晓光。后来几次田野调查,云绣与两兄妹熟络起来,对他们的情况比较了解。
和晓光与和晓晚的性格大相径庭。在云绣的印象中,和晓晚活泼、外向,简直就是自来熟。和晓光却偏于内向,说几句便会红着脸低下头。前两年和晓光家里生了变故,他的父亲在工厂被机器绞断了手指,干不了活了,只能回家务农,家里收入少了一大笔,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和晓光和父母商量后,把读书的机会给了和晓晚,他辍学在家种核桃,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去兰坪打工。
云绣选择和晓光来做记录员,既是因为他具有初中的文化水平,还因为他目前在村里子的时间比较长,其他上过学的学生娃,大多都是住读生,常年不回家的。
“和晓光啊,这个人你选得好。”杨明州乐起来,“我还没跟你说,我们合水村也要做‘土风计划’,下个月开始盖传习馆。和晓光以后就来学习羊头琴,蒋陵老师说他长得好,出去表演很合适,表演也可以挣钱的。”
云绣心中惊讶,蒋陵的土风计划竟铺得这样大么。
“有了这个土风计划,加上越老板出钱给我们盖传习馆,以后我们普米族的文化就能被更多人了解了。”杨明州自豪又喜悦的情绪溢于面上,清晰无比。
云绣想,至少目前看来,当地乡亲是支持这项计划,且认为这个计划会给他们带来好的生活。
175 打油茶
和晓光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成麦色,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时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云绣有两年没见和晓光了,上一次来做田野时,和晓光外出打工了。
他还是云绣印象里那个腼腆的男生,但比前两年要活泼一些,话也多一些。
“姐,你喝这个茶看看,是油茶,我跟宁蒗那边的人学打的茶。”和晓光给云绣倒了一杯,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云绣晓得这种茶,这是宁蒗、永胜地区的普米族爱喝的茶,火塘上烤烫一个小小的土陶罐子,加香油和小米煎一煎,再放茶叶下去,烤香后加水煮,滤出茶水来,倒茶时加些盐巴与香料,这便成了浓香四溢的打油茶。
不仅是普米族,高寒地区的游牧民族都喜欢喝油茶,热乎乎的茶水既能解渴,油茶中含的营养又能补充能量抵御严寒。只是每个民族打油茶的方式略有差别,每家每户又会加入一些喜好,云绣这么些年来尝过一些,每一次味道都不相同。
云绣喝了一口,称赞和晓光:“好喝的,你学东西很快啊。”
“姐你喜欢,我下次再做另一种油茶给你喝。”和晓光笑起来,露出他的白牙,“那种不一样,要拿锅子炒,要放花生、核桃。”
云绣点头:“好,那先谢谢你了。对了,我听杨村长说,你想参加土风计划,学习羊头琴是吗?”
“是的。”和晓光在云绣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本来想去广东打工,杨村长跟我说,我这个年纪就去打工,不太好,以后就只能跟我爹一样,一辈子打工。他跟我说,我们这里有那个土风计划,可以学习普米族传统的东西,也教知识课,我可以学东西,学好了就可以出去表演,表演是给钱的。杨村长讲,现在国家重视民族文化,羊头琴是非遗,要是我能弹好羊头琴,以后就能靠这门手艺生活,也能养活家里人。”
这话倒也不夸张,云绣是了解过一些信息的,虽有独龙族普嬢嬢那样,虽是非遗文化传承人,却仍苦于生计的情况,可也有因身怀传统艺能而获得不少收入的情况。
土风计划会将合水村带向一条路,目前尚未明朗,可至少要试一试。
云绣又想着,如果合水村的实践能够成功,或许能为独龙江甚至其他处于困境的非遗文化传承人提供借鉴。她身为学者出发点与越言辛、蒋陵皆不同,她想她尽管与合水村的乡亲们生了些感情出来,但也不必急于下结论,如冯华通说的那样,不能让情绪占了上风,还需静待发展,倒是再看出成功与不足之地。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忽而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声,一道陌生的女音随之传来:“晓光,不是要说去挖菌子的噶?昨天下过雨,现在菌子正好。”
脚步声近,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一见云绣,好奇问:“你是……昆南大学来的老师噶?”
云绣点头,站起身与这位嬢嬢打招呼,便听见她说道:“我见你去我们家旁边转过几次,怎么就不进去?怕我老爹?他脾气就是不好,你不要介意,下次去我那边坐坐。”
云绣听了这些话,便知道这是谁了。
这是杨国安的小女儿杨祈新,云绣在与合水村村民的访谈中得知,杨祈新羊头琴弹得很好,只是嫁到外村许久了,不常回来,也算不得是合水村人了。云绣之前几次来合水村,都未碰上过杨祈新。
云绣笑:“好啊,要是杨老爹赶我出来,嬢嬢你要帮我说话的。”
杨祈新“哈哈”笑起来:“你放心去,不会赶你出来的噶。”
176 杨家女
都说雨后春笋长得极快,着夏季大雨过后的菌子,也迫不及待得冒出头来,这个时候就要趁早摘了,不然啊,深林里的鸟儿们便会抢吃了这些菌子,没被抢的,也会烂在地里成了腐料。
云绣背了个小背篓,跟在杨祈新身后,在林子里窜,和晓光便跟在她身后。林中杂草丛生,道路都是脚踩出来的,一不小心便可能踩空,好在两人一前一后带着云绣,倒也顺利。
“小云,你吃过松茸的吗?”杨祈新抬手折开前方挡路的枝叶,回过来问云绣。
云绣点头:“吃过一次,上次也是在这边吃的,杨村长摘的。”那次也是雨季,杨明州正好从山里摘了几颗松茸,说是就这几颗也卖不了多少钱,便切成了片放入汤里煮面条,可真香啊。
杨祈新笑:“以后你常来,我们这里好东西多,外面都吃不到的。我听别人说,现在外面松茸卖得很贵,是不是噶?”
云绣说道:“是啊。所以如果能摘到松茸,拿出去卖,可以挣很多钱的。”
“嗐。”杨祈新叹气道,“哪有这么容易。能不能摘到好的松茸,要看运气。就算是摘好了,这个松茸不好放,等我们运出去买,就坏掉了了。我们最多就是拿到河西乡去卖,再远就是兰坪,卖不了多少钱。”
倒是这个理。
从前越言辛便与云绣提过,兰坪地理位置偏远,运输生鲜的成本极高。要将松茸运输出去售卖,要有相应的保存和运输设备,甚至是空运,所以松茸的价格才会那样高。
可从中获利最多的,并不是进山采摘松茸的村民,而是将这些松茸售卖出去的上游老板。
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哟,这里菌子好大。”杨祈新已经发现了新鲜的菌子,拿出小工具去铲,熟练得很,很快便铲了两株青头菌出来,“这个也好吃的。”
青头菌入了篓子里,和晓光也发现了菌子,便走过去摘。
云绣眼看四方,心想着不知道她能不能也有收获,就听见杨祈新提醒她:“山里菌子多,有好吃的,也有有毒的。你不熟悉这些菌子,不能乱摘。”
云绣赶紧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乱摘。”
云南的野生菌子极其丰富,叫得上名字的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也有许多。美味清香的菌子不少,吃了出现幻觉小人的也不少。
云南每年因误食有毒菌菇被送进医院的人可不少。
云南还有首儿歌,唱的就是告诫人们不要随意食用野生菌菇。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来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
阳光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照进林中,风雨过后滞留于叶面的水滴顺着叶子尖头滴落入林,很快便淹没于这弄浓密晦暗的深山老林中。有些水落到云绣头上、脖子里,有些冰凉,她抬手擦了擦,更清爽了。
脚步声踩得地面的落叶闷声想,三人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的,属杨祈新的话最多,什么都聊。
聊着聊着,云绣便悄然地将话题引到了羊头琴上。
“我的羊头琴,是我爹教给我的。我爹还没生我的时候,就去跟人学祭祀了,跳舞、弹琴、唱经,他什么都会。我十几岁的时候,去卖琴的店子里干活,就跟着那里的师傅学会了做琴。所以我是会弹琴,也会做琴。”
“我爹说人不能不识字,我是没去上过学,但跟我爹学认了字,会看书,能写字。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日子很苦的。我爹和我哥种地,这里的地不好,种不出什么。放羊嘛,一发病,什么都没有了。我和我哥就摘野果到街上去卖,一麻袋的果子,可以换一斤面粉。”
“我爹、我哥都喜欢听我弹琴、唱歌,每天晚上我们在火塘边烤火,我就弹给他们听。后来嫁人了,也喜欢弹。这几年更不行了,我家里事情太多,男人孩子都要我管,弹得也少了。女人啊,一嫁人,就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杨祈新语气悠长,似有诸多感慨,忽然问云绣,“你和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大,你结婚了吗?”
云绣摇头:“还没有。”
杨祈新有些惊讶,而后又了然:“是了,读书的娃结婚晚一些噶。我女儿只读了个技校,读出来以后就去广东那边打工,认识了一个男的,是安徽的,就跟那个男的回安徽去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过她。上一次去看她,是她生第二个娃娃的时候。路上用了四五天才见到她。她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很,我就说嘛,她婆婆就想要孙子,第一个娃娃是个孙女,她婆婆不高兴,她就不好过。”
杨祈新说到这里,语气中多少含了些无奈的情绪,她回头瞧了瞧云绣,目露愧疚:“我女儿成绩也很好的,但我们家没有钱,只能让她弟弟去读书,要是她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云绣忽而明白了,杨祈新对她的亲切与友善,都源于对女儿的思念。杨祈新看到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吧。
云绣不太会安慰人,见杨祈新心情不佳,只能劝道:“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杨祈新点头:“是了,是了。会好起来的。她比我好一点,能出去看看,我啊,就一辈子在这怒江,哪里都去不了了。”
云绣心中却萌生了两个大胆的想法。
其中一个,就是请杨祈新做实验民族志的记录员写日记。杨祈新虽并不常住于合水村,可云绣了解到,她嫁去的是隔壁村,两个村子相距不远,两个村子的乡亲经常来往。再者,杨祈新熟知羊头琴,她或许能带来不一样的视角。
另一个想法,便真的是大胆了。
云绣想,既然兰坪缺少非遗文化传承人,为何不挖掘像杨祈新这样的人,培养成为新的传承人?如今土风计划如火如荼,说不定杨祈新加入其中,经过一系列学习提高后,真的能具备传承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