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突袭(三)
那柔然人样貌不过二十,眸中的神采却是在顷刻间消退,随即慢慢地软倒在被鲜血灌溉着的大漠之上。
张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旋即快步朝前。
呼喝声中巫日合云的身影出现在张宁的视野中,这位昔日的匈奴铁匠此刻正举着一根长矛领着部曲排成密集的横队不断将试图冲击的柔然人挑落马下。
而李兰则带着刀盾手平举盾牌列于其后,死死护着处在更中心的箭手与弩手,另一侧的格朗哈济,魏大毅等将校亦是如此。
尽管柔然人往来纵横间不断射出银矢,每每都能使数名怀荒军士中箭倒地发出竭力压抑下的惨烈哀嚎,可处在重重保护下的箭手弩手们总能立时还以颜色,以一波又一波的抛射强势毙敌。
起先张宁要来的箭矢终是在此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纵然怀荒军阵前的不远处散布着过百人的尸首,纵然怀荒军在柔然人来袭的初时亦是损失惨重,可众将校们终究是迅速反应领军列阵稳住了局面。
见此情形张宁不禁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傲然,这些将校无不是自己亲自简拔而出,加以笼络鞭策以为心腹班底,他们也并未令自己失望!
身处乱世前夕,麾下有着如此部曲怎能不令人欣喜自豪?
柔然人妄图想要以迅雷一击如沃雪注萤般击溃怀荒军,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而王彬这厮竟是领着数十名已穿戴上甲胄的甲士们,以硬撼柔然骑军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步步推进!
他是疯了吗?!
张宁又惊又怒,方才那股豪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正待此时十数骑柔然人直奔王彬一众,显然想要趁着其远离军阵的机会一口吞掉这股魏军中的精锐力量!
柔然人齐齐拉弓引弦,银矢犹如毒物獠牙直击王彬,数名簇拥在其周围的甲士见状立时举盾格挡。箭矢落下击打在盾牌和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彬却是恍若未见只一味朝前迈步,逐渐又转为小跑!
甲士们紧随其后,杀向柔然骑士。
柔然人见此怪叫连连,挥动着弯刀亦是朝着王彬奔去,势若怒涛。
既然箭矢无法伤到这铁罐头,干脆就用最蛮横的手段将其踏作肉泥!
只是就在双方仅仅隔数丈之时,王彬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只有巴掌大的小斧朝着当面一骑重重掷出!
柔然骑士哪儿曾料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手,躲闪不及下胯下战马正中小斧,仰天嘶鸣间轰然倒下,引得身后数骑均被其阻隔!好在众骑无不骑术精湛,或夹马勒缰或纵马一跃而过,方才没有出现众骑摔在一处的狼狈景象!
那坠马的骑士灰头土脸地起身,血污染了他满脸,看着死去的战马他刚想朝着那魏人咒骂出声,却见对方竟然咧嘴一笑,再度从腰间摸出几柄小斧朝着众骑掷出!
该死!
骑士来不及出声提醒,其余柔然人也是再无躲闪之力,刚一跃而过的战马还没来得及调整步伐就被小斧劈中胸膛,偏偏地上雪沙混杂,泥泞不堪,摔倒间竟是带倒周围一片同伴!
王彬及众甲士却已是趁此时机欺身而上与坠马的柔然人杀在一处。
失去战马之利的柔然人哪儿时这群武装到牙齿的精锐甲士之敌!片刻间就已是近乎全灭,仅剩的三人悲愤吼叫不顾一切地杀向王彬,似是要与其同归于尽。
王彬“哈”了一声,一斧斩在当先那人的脖颈,也不只是先前掷出短斧耗费了太多气力,还是此人的脖骨太硬竟是生生卡在其中!
不过王彬丝毫不急,左手依旧抓着斧柄的同时右臂高举握拳,狠狠朝着斧柄中央砸去!
那柔然人本已是哀嚎不绝,见此更是绝望至极,却也只得眼睁睁瞧着王彬的拳头重重砸在斧柄上,无匹之力顿时使得巨斧压下,将那人斜着生生劈成两截!
血雾暴起溅了王彬满身!
与此同时另一名柔然人已是挥刀砍了上来!
巨斧重重坠下,任谁都能瞧出此刻王彬决然再无举斧反击的机会,他也真没有理会那巨斧而是松手间借着下荡之势一拳狠狠砸向第二名柔然的脑袋!
咔!
弯刀砍在王彬肩头被甲胄当下,如之不过半寸。
反观王彬那一拳却是实实在在砸在了柔然人的鼻间,他顿时向后仰去整个人似恍惚痴傻了般连弯刀都再握不住!
王彬吐出一口适才溅入嘴中的血沫,满被血污沾染的面庞此刻瞧去像是眸中从地狱爬出的怪兽。
他双手摊展而后重重合拢锤击在第二名柔然人的双耳间,那人顿时目光一滞恢复了清明可旋即便七窍流血瘫软在地。
接连两名同伴似如蚁虫般被跟前那壮硕的魏人将领踩碎,仅剩的柔然人再无搏杀之意,转身就欲逃走,只是王彬好似早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步跨出拽住其脖颈而后拉回到自己跟前,下一刻王彬粗壮的拇指就摁入了此人眼眶!
如钢铁般的巨大手掌覆盖在最后一名柔然人的面庞上,使之动弹不得。
他只得哀嚎着,叫嚷着,生生察觉着自己所见的世界转入黑暗。
片刻之后那人再不没有丝毫声息,被王彬如垃圾般掷出。
“将主!”
下一刻,瞧见张宁安然无恙的王彬咧嘴笑了起来,他小跑到张宁跟前抹去残存在指尖的烂肉血污瓮声瓮气道:“俺就知道你没事!那啥…戏文里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嘛!”
转而他又愤愤道:“可恨柔然杂碎来得太快,俺麾下有不少兄弟来不及披甲就死了……
俺…俺对不起将主!”
王彬说着露出悲愤的神情,只是其面染满血污,仍张宁如何仔细瞧去都只瞧见狰狞……
不过听得此话张宁也终于明白了其此番杀敌为何下手如此之狠的缘由。
百名甲士是张宁的心头肉,比起尚未组建完成的骑军更是还有重要几分,入选其中者无不是军中骁锐,以一敌众不在话下。
对此王彬再是清楚不过,可偏偏他们却如此窝囊的死在了柔然人手中,这怎能令王彬不愤怒异常?
因而方才下手如此狠辣!
第一百三十七章 突袭(四)
试想昔日若非洪烈率先制住自己,使王彬投鼠忌器,恐怕早就被后者生生撕碎了!
如此说来,王彬的弱点竟是我自己?
张宁没由来地生出几分荒诞。
然则当下乃是两军白刃相交,决死纠缠之际,哪儿还容得他多作臆想,立时简单宽慰王彬两句就随着其入得怀荒军阵中。
有这般身当锋镝的勇士护卫,无人再敢直撄其锋芒,一路自是安然无恙。
众将见张宁平安归来皆是精神振作,一时击退了柔然人的数次冲击,令其再度丢下数十具尸首,暂的喘息之机。
张宁知晓这只是暂时,己方绝不能在此继续与柔然人纠缠,否则时辰拖久不等柔然人破阵,军士们自己都就被这恶劣的天气拖垮!
念及于此他喝道:“给武川,御夷两军打出旗号,三军需得竭力靠拢再去汇合怀朔军与斛律部,一路沿道突围!”
部曲正要领命照做,刚从前沿退下的李兰突然出声道:“将主,此事恐怕需得您亲自前去!”
适才他指挥刀盾手掩护弓弩,不时迎上冲阵而过的柔然骑士,需得用人体硬去抵挡,因而哪怕身为一军之将也得身处前列以作表率方能使军士保持阵型,作战很是辛苦艰险。
此刻李兰的右部肩膀已是鲜血淋漓,正接受包扎。由于竭力厮杀的关系,哪怕雨雪依旧可他取下兜銮后头部仍有热气不断升腾,清晰可见。
闻听此言张宁稍稍一滞,便明了了其中关节。
这其实早就是应有之举,可其他镇军无此动向一来是尚与柔然人厮杀,无力分神;二来是这本该是元修义的职责所在,身为诸军统帅他哪怕不明晰眼前情势,贺拔度拔也定然会有此进言,可其迟迟不下令显然是出了问题!
朝着李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后,张宁立刻下令全军且战且退,向着武川军靠拢!
历经突袭又在稳住阵脚时惨烈厮杀一阵后,怀荒军仅剩六百余人,堪称遭受重创。
后世曾有言一支军队在几成的伤亡后便会如何如何,张宁不知其真假,但放在此刻的怀荒军上却是行不通的。
身处外域又是在大漠这般恶劣地势下与数十年的死敌搏杀,哪怕是李兰麾下的大族豪强降卒们亦是清楚倘若此战败了,留给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于此。
因而全军上下立时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下缓缓收拢后退,王彬则率领甲士与枪矛手当前开路。
所幸的是怀荒军虽折损严重,可死伤者大多是诸族降卒,本部军士战力尚在,不至于在途中被柔然人觑机而击。
直至瞧见武川军阵型所在,打着旗号将与其汇合时,柔然人才再度发动了一次多达两百骑的冲锋。面对于此,王彬大喝着挤向最前方将矛杆一端插入雪地,举斧持盾敲击不止,周遭甲士依次照做,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双方重重撞在一起,铁制矛杆与马腹相撞爆发出铿然巨响。
饶是身披战甲,十数名甲士仍是被当场抛飞一丈有余,哪怕以王彬的膂力也几乎握不住斧柄,整个壮硕身躯都被迫向后踉跄。
下一刻箭如雨下,格朗哈济与魏大毅同时率军士扑上,与剩余的甲士一道将入阵的柔然人尽数斩杀。
回头再瞧武川军,亦是正面对柔然人回转的冲锋,显然怀荒军的后退给其空出了足够回旋驰骋的余地,对此张宁也无可奈何。
他正要命李兰集结部曲,准备随自己前去解援,却见在一名年轻将领的指挥下武川镇军皆伏于盾下不动,面对着欲冲击踩踏己方的柔然人犹如缩头乌龟一般。
可等柔然人策马驰近时同时俱起掷雪大叫,随即直前冲突,强弩雷发所中必倒,竟斩杀过百骑!
再仔细打量,那年轻将领不是贺拔度拔次子贺拔胜又是何人?
而率领弩手适时射击的正是其兄长贺拔允,果然是将门虎子!
感叹间数十骑突然从武川镇中冲出,一身高八尺留有长辫的骑将听风辨音使大戟荡开数根直扑面门的银矢后杀入柔然众骑中,叱喝着与其战作一团。
柔然众骑间也有善战之士挥刀迎上,可刀槊相击下他恍若被千斤巨锤砸中,虎口硬生生撕裂开口鲜血飞溅!那股不可言喻的剧痛从掌心蔓延到小臂乃至整个肩膀!
饶是如此他仍想要挥刀反击,可低头去看手中那柄受阿史那部打造的钢刀竟已是崩开了拇指大的缺口,裂刃在巨力的裹挟下如弩矢般飞射而来,他纵然仓促低头可面庞还是被划出了长长的醒目伤痕!
这位平日自矜善战好斗的柔然猛士立时悚然,翻身侧趴在战马侧面,意图用此举避开武川骑将的后续杀招。
在周遭皆是混战乱战,骑者纵横的战场,如此动作足能显示出其高超的御马技艺,况且雨雪之下大漠更显泥泞,比先前张宁那时更考究骑术,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忧。
可见其已是心生胆寒,不愿再与魏将厮杀。
只是那武川骁将不依不饶,嗤笑间一戟捅出竟是将那柔然人连人带马一齐洞穿!
可其斩杀一人后势头不减反增,朝着不远处一骑掷出长戟使其当场毙命的同时,张弓搭箭,周遭胡骑莫不应弦而倒,剩余柔然人只得望风退避,不可再直撄其锋芒!
他奔驰见将弓收起,恰好赶在那柔然骑士倒下前抽出大戟!
张宁见此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如此猛士在马上斩杀敌将如探囊取物,堪称雄武绝伦,与步战时的王彬又有何异?
本以为在冷兵器时代战阵战术乃是重中之重,无人再可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可先有王彬再有此人,令张宁意识到或许一味恃强逞凶也是一条战道。
前提是自身的武艺悍勇足可震慑群雄!
哑然间,这武川骁将已是率部斩杀柔然数十骑,同时身处军阵中的贺拔胜已是喝道:“宇文黑獭,快快归来!”
那被唤作宇文黑獭的骁将朗笑一声,立时率部归阵!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危急中的决断
宇文黑獭…宇文泰?!
这从柔然众骑中杀敌斩将,来去自如的武川骁将竟就是日后与高欢平分北方,实际建立了西魏,定下后世受用两百余年的府兵制,关陇贵族的初代领袖宇文泰!
他不应当正身处宇文部吗,怎会在武川军中?
张宁愕然间麾下镇军已是与武川军合兵一处,贺拔允快步而来神情凝重急切低声道:“张将军,还请速速劝阻左仆射大人!”
果然!
张宁暗叫一声屏退众人,一边快速穿过军阵一边快速询问:“出了何事?!”
说话间柔然人不断朝两军抛射出箭,怀荒军尚可还击,可武川军中箭矢已是消耗殆尽,仅剩的数百支箭也得留在似先前那般的紧要时刻,只得硬着头皮生抗,一时间死者不在少数。
贺拔允又急又怒,眼见不时有部曲惨死几乎目眦尽裂,这都是他多年经营纠合起的敢战之士,如此死于箭下岂不窝囊?
他低声咆哮道:“那左仆射见有敌来袭惶恐异常,初时竟想走让亲卫护着逃走,纵马间踩踏了我军好几名士卒,引得我军阵脚大乱受蠕蠕重创!
哪怕镇将大人已竭力安抚,此刻仍不思下令突围!
只……只……”
战至此刻,柔然人虽凭借初时的袭击以骑兵之力给予诸军重创,可诸军骨干无不是未来名将宿将,纠合起的部曲也堪称精锐,稳住阵脚后开始相持搏杀。
到了坡丘间的狭道上地势反倒是对镇军有利,而柔然人则失去了骑军赖以辗转腾挪的空间,人数上的劣势开始逐渐显露。
此时若能集中军力定能突围而去。
因而贺拔允恨透了元修义的怯懦与无所作为,甚至在张宁跟前失态显出了心中所想。
听得一鳞半爪,张宁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他简直不敢想象元修义想要率亲卫逃遁的那一刻,给武川军的士气与阵型造成了怎样的重创。
当下他不再言语快步遂贺拔允来到马车跟前,元修义为避免被流矢所伤正缩在其中,贺拔度拔立于车外连声请求其下令合军突围却都被否决。
张宁与贺拔允联袂而至贺拔度拔身后,正听到元修义惶急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不行!
贺拔度拔你住口,若再有此言本将现在就夺了你军职!
现在迅速调一支骑军来护送本将南归,速去!!”
贺拔度拔闻言涨红了脸,一时间颇有些进退不得之感。
可眼下是何等紧要之时,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终究只得闷声应下,刚要转身正和张宁撞了个满怀。
不等张宁开口,听到声响的元修义从帘缝中侧目来瞧见竟是张宁不禁喜道:“庭梧!快快上来,某有军务相告!”
张宁闻言有些无从反应,如此鏖战恶战之时身为一镇都将的自己居然要钻入马车中?
这成何体统!
可他实在架不住元修义的一再催促,就连旁侧的贺拔度拔父子也将最后的期望放在了他的身上,向他投来殷切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跳上马车钻入其中。
刚进得其中张宁就瞧见元修义正缩在满车的金银细软中,这位左仆射大人一把拽住张宁的手急叫道:“庭梧这可如何是好!蠕蠕竟有此等胆子伏于此地!
以那声势恐怕有近万之众吧!”
张宁想要抽回手来元修义却抓得很紧,丝毫挣脱不得,他心中叫苦口中立时答道:“应当有三千骑!”
他不敢如实言说又不能谎报,只得说个大概,即便元修义日后察觉柔然实际人数也无可怪罪。
不过在知兵事的宿将眼中,千骑差距足可改变一场大战的胜负。
岂料元修义闻言仍是惊恐难安:“三千骑……”
他一时失神,张宁只得温声劝道:“大人,蠕蠕虽是突然而至袭取诸军,可眼下诸部仍有一战之力,若能下令使诸军合军必能突围而出!
坡丘之下道远险狭,我军与蠕蠕譬之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还请大人速做决断!”
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在车篷上簌簌作响,恍若敲在元修义心间,他突然甩开张宁的手恶声叫道:“决断?决断!这如何能决断!
若非你于我出那主意,我又如何能被困在此处!”
张宁闻听此言后背刷的就冒出一阵冷汗,元修义不似李崇那般刚臣,能为自己的决定承受影响与危险,他在危急关头所想的竟是埋怨!
若只是埋怨还好,真要转为记恨,对张宁而言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元修义既是已怫然不悦,他哪儿还敢再做逼劝,只得埋头不语。
元修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咽了咽唾沫似乎想起了什么:“蠕蠕来势汹汹,仅某所见武川军已是折损数百之众,后方御夷军中青壮更是惊扰奔走者甚多!
想来斛律部,怀朔与你怀荒部亦是如此。”
他轻拍张宁的肩膀道:“某并不是怪你出了袭取蠕蠕王庭的主意,相反这很好,好到哪怕是某此刻回到军镇…乃至返回洛阳,仍不算令陛下失望!
某已遣亲卫打点行装,收拾细软,稍后便会令贺拔度拔遣一支骑军护送突围!
庭梧你不用再劝,某已下定决心了。”
元修义是说着目光中有着一丝无奈与恍然:“诸军折损严重,纵然突围而走又能如何?
大漠无边说不得蠕蠕便会再次出现,那时又能如何?
倘若性命不保,又何敢奢谈其他!”
他忽然作簌簌泪下之状,再度抓起张宁的手道:“庭梧,北伐至此某其实早已将你视作心腹,引为挚友,你既愿意做出一番事业那此番履险蹈危对你而言恰并非是桩坏事!
你既是已力陈心迹,那某便与你军权,由你率部突围前去与大军会合可好?”
张宁顿时如遭雷击,难以吐出半字。
这元修义心中所想当真是难以揣度,竟会在如此关头说出这话来!
难不成是其想要使诸军为饵,引得柔然人追击,使自己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代行军权
可无论如何,正如其所言倘若元修义愿授自己军权,便是自己日思夜想所渴求的机会!
纵使在诸军遭受重创后,仍能有数千之众,加之其中多有未来宿将,不正是自己施加影响的好机会吗?
更何况拥有军权,也更能实现自己参与北讨的最大目的!
须臾之间张宁心思百转,可在不知真假的情形下只得暂且缄口不言。
见此情形元修义将另一只手掌搭在二人紧握的手上,沉声道:“某知晓此番北讨必定举步维艰,可对某对庭梧你而言,此举乃是两全其美,庭梧意下如何?”
车外喊杀声依旧,不时有箭镞疾射而来狠狠钉入马车两侧,元修义却罕见地再未表现出丝毫怯懦,只死死盯着张宁,目光灼灼。
感受着元修义手掌处传来的温热,张宁知晓此话应当是没有作假,稍作沉吟后抽出手来躬身抱拳道:“既然大人受寒气所侵无法理事只得暂且退回北疆,于化德戍一带总揽军务。
那么将理应为大人分忧,与诸将同心协力征讨蠕蠕!”
此言一出元修义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扶起张宁:“庭梧能有此言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啊!”
说着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鼓足余勇拉起张宁携手走出马车,对贺拔度拔父子沉声道:“本将适才与庭梧商议,决定亲率一支精骑转进化德戍。
往后诸军军务皆由庭梧做主,诸将务必听从!
若有不从,本将定不饶恕!”
闻听此言贺拔度拔愕然无声,贺拔允则是面露喜色。
他虽也疑惑张宁进入马车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其而言只要眼下能下令使诸军会和突围,便是再好不过之事,哪管主将是元修义还是张宁!
更何况元修义离开不正是好事吗!
电闪雷鸣所伴随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然逐渐停歇,然而黑云散去后苍穹仍不见丝毫光明,暮色着手浸染起了周遭的一切。
张宁沉声道:“贺拔将军,还请遣一支轻骑护送左仆射大人前往化德戍!”
贺拔度拔闻言回过神来瞧瞧张宁,又望望元修义,领命去了。
当下两名亲骑策马而归,马鞍两侧驮满了各类布袋,内里自然是各类金银细软。
与其同来的还有难掩恐慌之色的御夷镇将莫敬一。
得知元修义亲卫前来索要部分备给有功之士的赏赐,莫敬一立时就察觉到了不妙,当即下令不再管那些奔逃的青壮,只竭力押着粮秣向武川军靠拢。
眼下他正要开口元修义却已是抓起布袋自顾自地钻入了马车,待到贺拔允为莫敬一分说跟前情势后,这位御夷镇将听得目瞪口呆,以一种活见鬼的眼神呆呆望着张宁。
不多时贺拔度拔就领着一名骁将而至,正是先前杀入柔然众骑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宇文泰!
……
酉时末,天空彻底黑了下来。
眨眼工夫鹅毛般的雪片再次遮天蔽日簌簌下落,不多时整片大地便被白皑覆盖,恍若从未有过雷雨而至一般。
十数胡骑立在高处,当先一人戴毡帽着灰白绒袍脚踏红棉靴,数道黑辫垂在肩颈两侧。
细细瞧去其鼻梁高挺,浅蓝色的眼睛恰缀在雪白面容之上,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此人竟是一位女子。
她望着远处从坡丘狭道中艰难杀出的魏庭诸镇军,忽地开口,音如轻铃悦耳:“阿瓦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其后半丈处的柔然汉子闻言一滞,旋即以手抚胸微微躬身:“主人,您的决断比部落中的祭祀更英明智慧,不会出错!”
汉子身材魁梧,穿着甲胄,只是说话间上牙有缺,看起来有些滑稽。
女子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她蹙眉抿嘴,虽是不甚满意的神情可偏偏显出没由来地生出几分俏皮可人:“谁都会错的,阿瓦尔!
纵然是父汗也不例外,如此次劫掠魏人就是一次十足的错误,令无数男儿的鲜血白白洒在这片大漠中!”
她忽然挥鞭指向西方,透出几分女子罕有的豪气:“要我说应当去劫掠高车国才是!
就如当初的匈奴人一般往西域去!能够真正纵横草原,称雄漠北的大部落都会令西域诸国俯首帖耳!
待到那时再裹挟西域诸国军队痛击魏人,就能一战而胜!
届时学着那拓跋氏建个国家也挺不错的!”
汉子闻之无言苦笑间挥手示意身后众骑士再退数十步,对于自家主人的语出惊人好似已经麻木了。
女子说着大有几分执干戚而俯视天下的意味,可在余光瞥见魏人气质后情绪又低落起来,不禁喃喃自语道:“不应当在这里伏击魏人的,白白浪费了骑军应有的优势呢!”
她颇为懊恼,眉宇间蹙在一团令人心疼。
汉子适时宽慰道:“主人执掌伯思部不过数月就能让他们俯身听命,这是只有那些草原豪杰才能做到的,像……”
不等他说完,女子已经立即打断:“呸呸呸!
我早就说了别拿我跟那些蠢蛋相提并论,他们都是满身肌肉却没脑子的蠢货!”
汉子无奈,可仍是打心底钦佩跟前这位女主人。
草原之上部落数以百计,算上每年兴起衰落的更数不胜数,每位可汗看似能以此一呼百应,使得各部集结青壮为其征战,可真正的情势远没外人所见那般简单。
各部酋长族长以亲族统帅青壮,再凭借青壮掌控部落,每一个青壮都是一个家庭的主人。
一旦其损失过多就会直接影响到酋长族长自己对部落的掌控力,影响力。
因而草原各部率可汗征战,历来都是趋利而行,不会轻易将部众投入硬战之中。
纵然有,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硬撼直冲魏人军阵,而是会以弓箭削弱动摇,不到有必胜把握绝不会做最后一击。
所以中原王朝与草原开战时,在骑军数量屈于劣势的情况下,往往都是凭借一往无前,令行禁止的军令促使骑军直冲草原胡骑,让后者溃散,这也是前世诸如卫青霍去病这般名帅的制胜秘诀。
可而今,自家主人竟是做到了这一点!
第一百四十章 狩猎
伯思部虽不在柔然最为强大的七部之列,可仍是漠北草原南部首屈一指的强大部族,四千控弦之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其极其尚武,每一名伯思部的年轻男人必须在战场上杀死一名敌人并饮用他的鲜血,才能被视作成年,拥有剪去头发的资格。
同时他们还将战场上敌人的头颅数量作为检验功绩的标准,为了方便携带和缴纳,他们会割下敌人的头皮作为战功的凭证。
有时伯思部战士甚至会将敌人的整张头皮都割下来,进行处理后做成毛巾,或挂在缰绳上进行炫耀。
传闻其还曾为匈奴单于打造头颅碗,即以敌人的头颅为原材料,将头颅从眉骨、耳朵上方平行锯开,以颅腔作为碗底供匈奴单于使用。
正因如此他们相当不受其余部族待见,更是其桀骜难驯。
跟前这位高贵的可汗血脉能在短短几月内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惊讶!
女子恍若没有察觉到身后汉子崇敬至极的目光,她举头望了望天色:“到此为止吧,长生天给过我们恩赐,可惜我将其浪费了!
在此处伏击魏人是个愚蠢的决定,让伯思部的战士都撤回来吧!”
女子声音清冽,在夜空下反复回荡,一位长久护于其身侧的年轻胡骑闻言跳下马来,冲到女子身后叩首连连:“主人!
还请再给伯文部一次扎下毡包的时间!我部族的战士一定不会让主人失望!”
缺了颗上牙的汉子闻言勃然大怒,挥鞭重重抽下,可那年轻胡骑却硬是咬牙扛着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叩首。
汉子抽了片刻犹不解气,发现自己的力好似都使到了其皮袍上,便转而朝着其面部抽打起来,转眼间就显出一条血淋淋的疤痕。
直至此时汉子方才收手,口中仍叱喝道:“没有主人之令谁也不得上前,契骨力,再有下次必定切下你的耳朵!”
唤作契骨力的年轻胡人听到这话,也不顾面部的血肉模糊,竟是拔出匕首就切下一只耳朵来!
见此情形饶是那缺了上牙的汉子亦是呆愣当场。
契骨力双手捧着左耳平举至额前,任凭鲜血滴在白皑上染出片片殷红:“主人!还请再给伯思部一次挤羊奶的时间!”
女子终于轻夹马腹回过身来,腰间镶满宝石的弯刀在夜空下熠熠生辉。
她注视着几乎是用匍匐姿势跪倒在跟前的契骨力,讥笑道:“你心知肚明扎下毡包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击溃魏人…
可见我不答应依旧不惜以一只左耳试图换取一次挤羊奶的时间,我想着你应当是准备战死在下面了吧!”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契骨力面色大变,正欲开口女子又道:“作为伯思部的少族长,你却愚蠢得这般厉害!
我可没说要惩治伯思部的族人,相反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战士,比起王庭卫队也相差无几。”
契骨力露出与有荣焉之色,丝毫不在意女子对他的羞辱,旋即又显出几分疑惑忍不住开口道:“主人,那是为何放过这群魏人?
难道我们就这样放任他们与大军会合吗?”
女子笑道:“怎么可能!
被我盯上的猎物可没那么容易逃脱,去往噶尔伯的路还长着呢!”
她笑声一敛,神情蓦地透出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这么长的路程足够我们觑准机会捕杀了!”
缺了上牙的汉子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可是主人,去噶尔伯是您编出来的军令,他们真的还会相信吗?”
女子不知何时已是抽出腰间弯刀,正小心抚摸着其上宝石,悠悠道:“他们自然会去的。
按魏律,凡罪人家属子女皆被籍入宫,或是充当婢女,或是到作坊做工。
没有人愿意承受如此后果,那些整日享受荣华富贵的魏人将领更不愿意。
就算是用兵卒的性命堆,他们也会去到噶尔伯的!”
汉子连连点头作恍然大悟状,旋即问道:“主人,那逃走的魏人高官?”
女子嗤笑一声:“无胆鼠辈罢了!
魏军一路行来应当先后在化德戍以及宁台处留有军士守卫,想来那魏人高官收拢这些残军后便会远远退入军镇,不敢再冒出头来,不值得担心。
走了也好,若非如此魏军又怎会士气低迷任我宰割呢?
魏国啊,还是要多一些这般的官吏才好!”
……
静谧的苍穹之下,诸军狼狈而行。
北风呼啸大雪堆积,零星雨点的夹杂促使下有凝结的冰雪打在军士们的衣甲上,发出沉闷响声。
两百名身材魁梧善战之士在王彬的带领下手持火把行于最前方,一脚深一脚浅地为身后袍泽开路。
他们有着最齐整的铁甲,有着最暖和的干衣棉服,甚至有着比诸位镇将分量更足的食物。
当然,与此同时他们需要承担其开路的责任,亦是要有与敌人率先厮杀的觉悟。
五百余名骑士牵马行于其后,他们尽可能紧贴战马以作取暖,同时目光警惕不安地扫向四周。
斛律金目光每度扫过心中都会升起浓浓的不甘。
开拔时斛律部纵然地位不如其余军伍,可坐拥过千骑军实力何等强横,然而在白日的突袭里柔然人将斛律部视作主要目标,以半数之力击之,致使斛律部损失惨重。
如今斛律部可战骑军不过四百余人,为防再受突袭遂连同各镇残余骑军暂编为一部,由斛律金统帅。
这是张宁的意思,其余诸位将领对此都很是认同。
怀荒镇骑军早先就脱离了大部队,武川镇骑军亦是有半数奉命护卫元修义突围离去,眼下可用的轻骑可谓捉襟见肘,若不能集于一处那么给予敌人的威慑力便会大打折扣。
想到张宁,斛律金的面容终于多了一丝振奋,他的眸光回转越过如海潮般起伏的沙丘,望向缀在身后的五千残军以及仅剩的二十余辆辎重车,数百青壮。
无论如何由张宁坐镇统一调度诸军,总比那元修义强!
若不是其当机立断会合诸军后前来支援,恐怕自己这斛律部从军已是名存实亡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夜
“眼下我军在宁台西北,需行至二十里外的此处方能扎下营寨,以作休整。”
两名军士左右掌着舆图,另一人则拿着火把照明,昏暗不定的火光下张宁手指向其上一处说道。
杨钧,贺拔度拔,莫敬一皆在旁侧,闻听此言杨钧微微颔首示意赞同。
贺拔度拔蹙眉沉吟片刻后问道:“骸儿谷若是有伏军该当如何?”
自诸军合于一处突围后,一路向西奔走数十里可谓仓惶狼狈至极。
途中仅停歇了不到半个时辰,所为的还是筛选出两百精锐甲士与五百轻骑开路。
可即便如此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就有近半军士沉沉睡去,或是受风寒所侵一病不起。
对此诸将亦是无可奈何。
在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遭遇突袭,猝然间与柔然人厮杀鏖战早已使得诸军将士精疲力竭,只凭着一口气强撑,那是求生的本能,求胜的欲望。
一旦这根紧绷的弦断掉诸如上述情势自然会接踵而至。
偏偏大漠之上茫茫一片没有可做歇脚之处,雨点又恰逢其时的开始滴落,张宁只得召集诸将强行驱动军士往骸儿谷而去。
莫敬一一直注视着前两人的神情,见此也不禁向张宁投去询问的目光。
诸将心知肚明军士们此刻摇摇欲坠,除去少数人外几无再战之力,非得找到一处可休整之地才行。
骸儿谷乃是一处大漠谷地,用作扎营足可适合。
但贺拔度拔的询问使得诸人目光再次汇聚于张宁身上,如其所言倘若骸儿谷有伏又该当如何?
张宁似早有所料从容道:“蠕蠕此番袭击我军仅有一部四千余骑,兵力不足,否则断不会退去任我突围。
算上其先前与我军鏖战折损的千余人,此刻也仅剩两千余骑,情况与我军军士一般无二……
断不会再轻易设伏,至少两日内我军再无遇袭之虞。”
此话有理有据,诸将闻之无不顿觉精神一松,长舒出一口气。
柔然人纵横漠北,穿行大漠对其而言算不得难事,但在如此大雪夤夜又适逢暴雨侵袭的恶劣环境下连续作战,除非其是铁打的否则定然也难以承受。
莫敬一更是精神振奋,他转而若有所思道:“白日里我观来袭蠕蠕冲阵时无不尽力厮杀,退走时又多显不甘,不似寻常部落。
而且…我并未发现其指挥者在于何处,诸位可曾见到?”
要论观察与精明,此刻的四位镇将中无出莫敬一者。
他这么一说几人皆是一滞,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贺拔度拔乃是北地宿将,经验最为丰富,他眯着眼睛似是在回忆白日里所见:“此等蠕蠕大多持骨铁箭……
鞍间又有头皮裹带,占据上风时多有人下马斩割首级…想来应当是伯思部。”
旋即他向几人道出伯思部的特点后又说:“某常听闻伯思部桀骜不驯,若此番真是受人驱使…
这人的身份手腕必定不凡。”
的确如此,然则十数年内柔然内乱不止权力交替频繁,如今其王庭核心是如何的权利分布外人实难知晓。
杨钧比起贺拔度拔更为老成持重,他接口道:“无论如何敌骑只有伯文部一支实属万幸,我军亦需速速休整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儿他再度望向张宁,眸光意味深长:“……是否还需要去到噶尔伯。”
众人心间一沉不再多言,各自离去督促军士行进,至于病卧无力行走者则尽数被张宁安置在由御夷军护卫的大车上。
想要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走出大漠求得生路,若不能众志成城是决然无法办到的。
因而张宁需要给予诸军希望,更不能抛弃任何一名病者,否则必定人人自危,就连负责开路的甲士轻骑亦会如此。
临近深夜的大漠更加寒冷,拇指大的雪片似是篮中豆米般被人泼洒而出,倾倒在大地上。
本就被雨水浸湿的棉衣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如同另一副寒冷刺骨的甲胄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士禁锢其中。
连番的厮杀突围后,多数军士在此刻都已是疲惫到了极点,唯有求生的欲望使其机械地跟随前方同袍的脚步踉跄而行。
只是身体机能的迅速消退下,不仅思绪凝滞,就连感官也退化了。
张宁所见十余人手掌冻僵而不自知,待到他上去提醒才尺度地抱刀揣入怀中。
将校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往日引以为豪的精良铁甲在此刻反倒成了束缚与累赘。
先前厮杀时浸入的雨水尽数凝结成冰,寒意刺骨。
饶是如此他们仍得强打精神不断为身旁的部曲鼓气,而他们手中的火把也的确成为军士们赖以引路的光芒。
“弟兄们,再坚持半个时辰!
等到了骸儿谷老子亲自去找镇将大人,让他安排咱们队先扎营歇息!”
一名面上绑有纱布进行过简单包扎的塌鼻梁男子大声说道,好似生怕旁侧部曲听不见一般。
“队…队主……这能行吗?”
有人忽然迟疑着开口问道,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那塌鼻梁男子刚想转头喝骂,却在见到对方凝结着冰霜的眉宇后还略带稚气的面孔,只得吐出一口唾沫,愤愤道:“李三你给狗娃子,还敢质疑老子?
要不是瞧你腿上有伤老子现在就一脚给你踹过来!”
塌鼻梁先是喝骂了一句维持自己身为队主应有的威严,这才又道:“老子告诉你不但咱们队能先宿营,镇将大人还得给咱拿来干棉衣和被褥!
恩……还得再升起一堆火来!
那叫一个暖和!
没法子谁让咱们队当时连杀了八名蠕蠕!
要不是咱们,嘿,那军阵哪儿还稳得住!”
塌鼻梁啧啧有声,说得麾下部曲尽皆露出向往之色,又带着自豪的神情加快了些步伐。
只是谁也没瞧见塌鼻梁隐藏中眸中的悲哀。
那唤作李三的年轻士卒是他亲自向军司马要来的,连带着的还有其两位兄长。
都说打仗亲兄弟,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李三一人!
若能回镇,自己又当如何向其家中老母交待?
第一百四十二章 骸儿谷
北疆诸镇百姓数十年来早有共识,皆是认为当兵至少能混得温饱,无需向普通镇户那般终日遭受压迫欺凌。
可谁又还记得一旦起了战事……士卒的性命才真如草芥一般呢?
似这般的场景发生在诸镇残军的各处,只是这般言语虽能使军士们精神振奋,可终归是不敌这恶劣至极的天气,不时就有士卒摇摇欲坠,继而一头栽倒在雪中。
每当这时张宁都会第一时间带人上前查看其状况,若还有脉搏呼吸,无论其是那支镇军士卒亦或是斛律部战士,哪怕气若游丝也会被送上大车,竭力照看。
为此他甚至与莫敬一商量,将诸如帐幔备用武器等辎重装入箱子,以麻绳绑于大车尾部拖拽而行,只为使更多倒下的士卒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这些士卒无不对张宁感恩戴德,视作救命恩人。
见此情景张宁心中却是难受的紧,放在后世放在自己所身处的时代,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举动。
可在这个时代被视作是仁善之举,受士卒感激,恨不得为自己效死。
而眼下还是在元魏王朝的统治下,还是乱世未至之时,可想而知未来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若是已经彻底丧生在冰天雪地中,张宁便会让人从其身上找出那证明身份的信物遗物,登记在册妥善保管,待到回镇后交予其亲属。
至于尸首则只能安放于此,以诸军此刻的情势实在难以处理,或许能安然长眠于这冰天雪地中也是一种解脱。
还能艰难而行的士卒瞧见这一幕,神情多是麻木。
也有少部分死者的兄弟袍泽不愿将其尸首遗弃,更有几人不管不顾地想要拖动尸首,无一例外都被张宁的亲卫拦下。
于是他们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张宁身上,嚷嚷着反正迟早要事,这位镇将大人不如给个痛快。
然而话刚出口一位年轻将校已是越众而出狠狠几个巴掌扇在其脸上,叱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想要憋屈的死在这里就自己滚远点,一头扎在雪里倒也痛快,别在这里碍眼!”
张宁定睛一瞧不是此前曾见过的少年将校侯莫陈崇又是何人?
此人在军中显然亦是有着赫赫威名,几个大耳刮子之下那些个方才还狂躁欲怒的士卒立时老实下来,低头不敢再言。
旋即侯莫陈崇抱拳对着张宁道:“军中匹夫向来粗野难驯,心中却并非是刻意冲撞,还请张将军恕罪。”
张宁自然瞧得出侯莫陈崇是在为那几名士卒开脱,以此手段来避免张宁真以军法对其惩治。
他本以为无意与其为难,遂摇头道:“为袍泽而怒,人之常情。
本将又岂会怪罪。”
余光瞥见周围一时已是聚集了不少士卒,他心中稍叹。
这些事张宁本可以交予其他人,可他却不愿如此。
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才能更清楚落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他需要带着这些将校军卒活下去,活着走出大漠,活着杀出柔然人的狩猎!
念及于此他昂首环视众人朗声道:“本将不会怪罪任何一名因此而记恨我的人!
亦是不会忘记每一位我亲自下令,只能暂时安置在这大漠寒雪里的勇士,每一具尸首!
待到我走出这片沙漠,待到我杀尽蠕蠕,我必定会亲自带人回到这里让每一名战死的壮士都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安息!
我是怀荒镇将张宁,你们都可以记住我这番话!
因为老子决不食言!”
话音落下,聚拢在周边的士卒立时一寂。
张宁心中猛地涌起热血,他随即吼道:“今天打败我们的不是柔然人!而是这该死的天气!
是老天爷!
待到老子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定能杀的蠕蠕哭爹喊娘!”
这一次众士卒尽皆随之快意大吼起来:“张将军说的是!老子今天没输!”
“老子吃饱喝足也能杀得蠕蠕哭爹喊娘!”
“活下去,俺要活下去!俺要向蠕蠕讨上几笔血债!”
此起彼伏的吼声中,侯莫陈崇愣愣看着眼前的张宁,眸中流动着别样的光芒。
更远处杨钧露出感慨,莫敬一赞叹连连。
贺拔度拔看了半晌,哼声离去,可立于其身侧的长子贺拔允分明能从其眼中瞧出几分湿润。
身为北镇宿将,贺拔度拔对于普通军卒的感情何其深切?
更明白张宁这番话不知能成为多少人活下去的信念,化为其前行的动力。
贺拔允露出一丝笑容,精神亦是振奋。
复仇,向蠕蠕讨回今日血债……
试问哪个北疆武人不愿如此?!
……
亥时末,诸军终于行至骸儿谷。
手持火把举目四望,只隐隐能瞧见上方头顶处的巨型岩壁,有的显出狰狞有的如野兽奇物,既是特异无比又恍若亘古有存。
寒风呼啸间隐隐有怪啸之音回荡,愈是隔得远愈是听得真切,连带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岩垒也像是活了过来,颇为骇人。
这是一处位于大漠中部稍偏东的谷地,上有横亘峡谷以作遮蔽烈日雨雪,下有洞穴岩壁可供扎营藏兵,是大漠中除几处绿洲外少有的特殊之地。
奇怪的是纵然骸儿谷如此特殊,可李崇曾派来驻守精骑却从未与柔然人有一次交战,甚至连其踪迹都未曾见到,仿佛柔然人对此地避之不及一般。
再加上骸儿谷并非大军将途经之地,因而待到大军继续北进后,驻扎在此的魏骑也随之离去。
直至如今张宁等人迫不得已将这里视作暂缓休整的第一选择。
夜既已深,更添诸军疲惫,在划定扎营区域安排精壮军卒巡夜守卫后便再无暇探查其他,骸儿谷中或许潜藏的奇异之处只得暂时放置一旁。
许多军士甚至等不及扎下营寨,找到一处干燥沙地后倒头就睡,转眼间呼噜声就已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诸将亦是无奈,张宁却摇头道:“传令下去准备热汤,棉衣棉服,需得饮汤换衣后才能睡!”
莫敬一从部将手中接过清点后的辎重单册,脸色难看:“木柴和水尚能勉强支撑,棉衣棉服却是只剩两百余套!
其余的要么被雨水浸湿,要么毁于白日里的厮杀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商讨
这话说得很是委婉。
先前诸军辎重所依托的是青壮进行运送,在柔然人的突袭中也恰是这部分人最为慌乱。
加之元修义意欲脱逃引起的武川军躁动,促使武川军在柔然突袭之出遭受重创,其后的御夷军更是因此阵脚大乱导致更多青壮四散逃离,辎重车也被其遗弃。
那时的御夷军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能一面竭力护着剩下的辎重,一面朝着怀荒武川两军靠拢,以避免有被柔然人包围吞掉的危险。
如今军力虽得以保存,辎重供应却成为头等难事。
如此的连环效应堪称恶劣至极。
诸将虽皆不是诿过于人之辈,可当下亦是莫不意沮。
贺拔度拔负责安排军士扎营之事,方才赶到就听到这话,不禁蹙眉道:“俺麾下的儿郎都用不着棉衣棉服,给其他人便是!”
闻听此言张宁颇有些哭笑不得,他立时摆手拒绝,神情不容置疑:“不可如此。
白日里行军厮杀已是耗尽了士卒心力体力,哪怕再骁勇的精锐也遭不住这般折腾。
一旦多人病倒恐怕会滋生疫病,届时我等悔之晚矣。”
张宁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而今本就是寒冬又经历暴雨厮杀,军士们松懈下来后如果没有干净衣物,很容易生出风寒甚至更为严重。
军中简陋卫生环境难以得到保证,此等情形下极易大规模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听后顿觉压力倍增,多有不寒而栗之感,贺拔度拔亦是默然无言。
莫敬一寻了块岩石坐于其上,秃然吐气:“或是让士卒将身体埋于沙中?”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立即摇头。
寒冬不比夏日这么做更是找死,何况若是真有柔然人夜袭那可就乐子大了。
称上一声与引颈受戮一般也毫不为过。
倒是杨钧凝视着不远处搭起的一顶顶营帐,沉吟片刻后道:“不如将营帐撤去,使其铺平于地作为垫被,再使另一顶铺排于上用作被褥,或许能有所用处。”
张宁眼前一亮,几乎将要拍手叫好。
魏军安营扎寨时所用的帐篷毡包有冬夏之分,区别在于用料和是否有双层帐幔以作御寒之用。
北疆诸镇虽疲敝已久可在此等军备上却是与洛阳中军并无差别。
只因为诸镇镇军中将校多如牛毛,其肆意敛财后不但置宅购田,连带着自身一应的甲胄武器,营帐毡包也下足了功夫,绝不会亏待自己半分。
这最后自然是便宜了张宁等人,再加上此前有元修义坐镇军中,虽不受其余诸军待见可军需上绝无短缺。
粗略一算,所存有的营帐按照杨钧的主意铺陈作用,每两顶可供近百军卒以圆形抵足而眠,完全能供眼下急需。
至于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会不会在肉贴肉相互取暖的同时拼上一波刺刀则全然不再张宁的考虑中。
方一敲定立时便有将校依此而行,督促着麾下部曲喝下热汤后一一钻入营帐叠起的被褥中。
那些起先就呼呼大睡的士卒亦是被毫不留情地踹醒。
不免有人恼怒异常,可在瞧见自家将校阴沉的神情后都识趣地将到嘴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其换下的棉衣甲胄尽数被置于顺风的岩口下风,若无意外明日正午左右就能被风干,再以火堆烤热就能换上。
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将有三成的甲胄会因此损费严重,估摸着再经历一场恶战就会无法使用。
相比之下战马的安置就要顺利许多,斛律部身处北地多时,深谙养马牧马之道,将此事交由斛律金后便无需操心。
此刻军中论起安置马匹无出其右者,若是连他都做不到妥善处理,那交由其他人也无用。
好在斛律金没令众人失望,他以披在辎重车上的布幔为顶,寻可行之处搭起了数个简易马棚,遣专人照料整夜换守,以马匹状态来看仅有十余匹有恙,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斛律金又主动前来与张宁相商,希望能让斛律部暂时并入怀荒军中,至少也是一同行事。
斛律部此前有战士数千,但由于承担着先锋之职,在柔然人的重点关照下损失严重。
此刻仅剩不到千人,其中只伤员就有两百余人,堪称是伤了元气。
斛律金显然是担心于在此等困境下,斛律部会被诸军视作能够放弃的一军。
毕竟斛律部只是从军,地位低贱,曾经也有过此等从军被当做弃子的先例,加上元修义一路上本就勒令斛律部为先锋完全当做炮灰在用,因而斛律金的担忧并非是无的放矢。
眼下张宁在诸军中话语权极重,又有元修义授予军权的名义在,若能使本部与怀荒军共同行事对其而言无异于能安心很多。
至于自己是否屈居于张宁之下,倒不在斛律金的考虑中。
镇将再不济也是元魏的边疆大员,实在非其可比。
张宁闻言心中大动,别的不论斛律金本身的能力以及麾下数百骑可是实打实的战力,正是如今怀荒军所渴求的,他立时答应下来让斛律金将本部人马挪至怀荒军旁侧,让巫日合云,格朗哈济等人前去接洽。
随后张宁又命李兰与霍山将剩余辎重粮秣安置妥当,并单独划隔开区域将自己与杨钧等镇将将校的营帐立起,以供重伤重病者休息安睡。
先前一片混乱顾不得许多,而今自是要有所举动。
隔离病者是必须的,而重伤者亦是需要妥善照料。
只是军中仅剩医者七人,多数只会些包扎剔除箭镞的外伤工夫,冻伤也勉强算是能有所对症手法,唯独对于伤寒者多是束手无策,令人担忧。
为今之计只能每日供以食物,以观后续。
王彬与贺拔胜则各领精锐士卒用饭休息,轮流巡视守夜。
更有其余诸多事物,林林总总难以一一列举。
待到做完这些已是月明星稀,张宁只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涨难受至极。
强撑着与莫敬一入得仅剩的一顶军帐后倒头就睡,帐内立在舆图前的杨钧与贺拔度拔相视一眼,随即也灭掉烛火各自睡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争论
凛风呼啸,卷起沙土与雪霜撞在营帐幕布上发出砰砰轻响。
火光摇曳,纵使是小臂粗的火把在这等寒风下也显得摇摇欲坠,几度熄灭。
张宁躺于榻上虽疲惫昏睡仍几次惊醒,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瞧见有军士重新点燃帐外火把,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再睁眼时已是晨曦时分,侧目瞧去莫敬一尚在酣睡,杨钧两人却已不见踪影。
翻身坐起,张宁只觉得额头处有轻微的不适,尝试着摇了摇那不适感猛地加深。
他心下稍沉清楚自己许是有些风寒。
好在他身体足够强健,平日里各类吃食锻炼亦不成落下,只要今明两日注意保暖便无大碍。
套上皮袍走出营帐正见杨钧迎面走来,这位有着宦海沉浮经历的老者披着甲胄,神情颇为讶然:“张将军竟醒得如此之早?”
张宁见对方着甲就知晓乃是巡营而归,又询问自己休息之事显然是营中并无大碍,当下也用轻松的语气苦笑答道:“杨老说笑了,身处此等困境,哪儿又真能安睡呢?”
话一出口张宁就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连带着损了一把帐内还在梦中的莫敬一么?!
他正欲作解释,杨钧亦是笑道:“无妨无妨!张将军无心之失,老夫不会告于他人的。”
随之朝张宁眨了眨眼。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威胁呢?
张宁闻言忍不住腹诽,面上还是拱手道:“杨老还是称晚辈庭梧吧,在杨老跟前晚辈不敢以将军自称。”
相比其他镇将或是所见之人,杨钧实实在在给张宁一种儒雅随和的长辈之感,待人接物上他自有一种使人极为舒适的气度,更像是某位隐居深读的长者。
但倘若仅以此论之那便谬以千里了,柔然来袭时其麾下怀朔军应战有度亦是精锐,由此可见其治军之能。
真要用一词形容,那“儒将”无疑是再贴切不过的。
此刻杨钧微微颔首敛去笑容,郑重道:“诸军已是暂缓士气,理应召开军议已定人心。”
张宁答曰:“正有此意。”
……
正午时分,张宁披上晾干养护后的甲胄与杨钧三人共同跨入大帐。
帐内斛律金以及四镇军主,幢将皆已静立等候。
舆图挂于正中,四名镇将亦是无座只能分列左右。
未等张宁筹措言语,杨钧已是迈步而出率先道:“昨夜本将与贺拔将军安抚各自部曲后,借张将军,莫将军处理军中事务之机曾有相商…”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将,语气郑重:“皆认为诸军当下由张宁张将军统帅再适合不过。”
此言一出帐中立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显然很是错愕,猝不及防。
就连张宁也诧异地望向杨钧,贺拔度拔两人。
有沉不住气的将校开口问道:“敢问几位将军,为何由张宁将军统帅诸军?
若论军职……”
他话未说完,王彬已是一步踏出,指着那将校鼻子喝骂道:“为何?
俺来告诉你为何!
就凭是俺将主救了你们怀朔军!也是俺将主昨日将自己的营帐让给你们怀朔军的伤兵!
没有俺将主你们早死了!”
喝骂间李兰,巫日合云,格朗哈济等人按刀而出大有声援王彬的架势。
其实哪儿用得着他们声援?
如今王彬早已是名传诸军,以勇武为人称道。
更遑论言语间又占着理,左一句俺将主救了你们,又一句俺将主让出了营帐。
大义之下硬是压得方才还蠢蠢欲动的诸将还不得嘴来。
谁也没错想到这厮口条还挺厉害。
可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
先前元修义虽将军权授予张宁,使其暂代统帅之位,可那时的张宁多是有名无分。
论资历他不如贺拔度拔,论地位人脉他不如杨钧,论实力也略逊于斛律部,因而若真要分出个主次或是强行号令诸军,定然是难以服众。
张宁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因而在危急关头合军一一解救诸军后,将扎营处选在此地时,他所用的也是商量语气,没有半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历经突围,行军直至骸儿谷扎营后,似杨钧、贺拔度拔这般的老将方才真正认可张宁的能力。
二人清楚诸军新败正是危急之时,断不能再生波折,既然张宁能力一路行来已是有目共睹,索性在此刻挑破明确军中主次。
唯有如此方能将诸军拧成一股绳破开当前困局。
莫敬一与斛律金听到杨钧这般说自是再同意不过。
他二人在得知元修义授予张宁兵权后,就已是在各处全力支持听候调令,态度不言自明。
可以说在杨钧的支持下,贺拔度拔这般表态也是顺应大势。
毕竟合则生分则死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帐中将校们亦是聪慧之辈,四位镇将加上斛律金的表态下众人不多时就醒悟过来,纷纷应下。
见此张宁也不作推辞,当下右迈两步行至中央,望着帐内的一众将领心中蓦地生出满满豪气。
似杨钧,贺拔度拔这样的当代儒将宿将,斛律金、贺拔允、侯莫陈崇那般的未来名将,还有王彬、霍山等名声不显,可能力出众的骁将此刻尽皆聚于麾下。
虽不说言听计从可到底是俯首听令,这样的感觉不言自明。
当然,张宁亦是清楚众人承认他代统帅之实,为的是走出困境若脱离险境,若他没能有所作为想必就连莫敬一斛律金这样与自己颇有交情的人也会转身离去。
眼下他轻咳一声,立时询问起了最关键,亦是最重要的几个问题。
各军军力如何,真正可以上阵厮杀的军士有多少,其中骑军数量占据几成。
粮秣武备如今是什么情况,粮食饮水还能食用几日,战马粮草如何解决,箭矢还剩多少武器可有备用,能否武装剩余青壮民夫。
骸儿谷及其周边情况可已遣哨骑摸清,可有柔然人踪迹。
伤兵现在如何,军士士气怎样。
以上种种皆是亟待解决,或张宁需要立刻了解的问题。
既然已是真正走到了这一步,张宁自是得竭力考虑完全,这不仅关乎当下更牵扯未来。
若能率诸军破开柔然人的狩猎成功脱离险境,他将在怀荒,怀朔,武川以及御夷四镇军中建立起无可比拟的号召力与影响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困境
张宁既已出口询问,帐中对应诸将立时逐一出列答来。
四镇镇军连同斛律部在内,尚可作战的士卒合计四千两百人二十七人。
其中甲士三百余,骑军五百余,另有负重伤或病者等无力作战者八百六十余人。
伤者大部分今早发现,由于昨日雪夜行军又宿于露天的关系,有多达四百余人醒来后发现手指脚趾因冻伤而无法动弹,由医者查验后不得不做出截掉的处理。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心情沉重,饶是已尽全力安置可严酷寒冬下造成的冻伤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如此情形下想要武装青壮民夫是为奢谈,其大多冻伤更为严重,被惨烈厮杀吓破胆者也不在少数,当下遣人出帐征募青壮愿从军作战者仅有三十余人。
得此回报,一员身材矮小的将校当即怒骂道:“缩头杂碎当真该死!
不如统统杀之以摄诸军!”
这话实在混账,尽显暴虐。
青壮民夫本就不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士卒,遭遇连番惨状后难免生出畏惧之心,此乃人之常情。
何况如怀荒民壮乃是张宁命人以布告召集而来,其愿意随军代表着对怀荒军府的信任,岂能一言不合稍有不满就统统杀掉?
他蹙眉向着那将校望去,却见此人身材矮小长上短下,广颡高颧堪称丑陋。
倒有几分眼熟……
是了,此人不正是柔然突袭时自己在乱军中所见过的那名怀朔将校么?
感受到张宁的不满,那人出列以军礼道:“怀朔军幢将侯景见过张将军。”
此人行动间稍稍有异,仔细瞧去就能发现乃是跛足所造成的。
张宁注意到这一点后又听其自言名为侯景,立时就呆愣当场,以至于随后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侯景,这个名字实在太具传奇性!
堪称是六镇中仅次于高欢、宇文泰的第三人!
此人乃是羯胡族人,六镇之乱时投靠尔朱荣以平定叛乱起家,随后又效力于高欢一度成为实质上的河南王。
高欢死后其借高澄立足未稳之机发动叛乱,却最终被挫败率残部投了南梁。
梁帝萧衍老迈没能瞧出侯景的狼子野心,命其以南豫州牧的身份镇守寿阳。
于景遂借此将寿阳打造为自己的大本营,并再度反叛攻破梁国首都将萧衍生生饿死,而后又废立数帝,字号宇宙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自立为汉帝。
虽最终兵败身死,可侯景的一生堪称传奇,是为跛足狼王。
也正是他亲手为南梁掘墓,使得陈霸先借着兵乱崛起建立陈朝。
如此思来侯景一生多次背主,为达目的更是暴虐无道,实在令人厌恶。
回过神来张宁注意到侯景垂首不语,可脖颈间隐隐有青筋跳动,意识到定然是自己走神忽略了其所言,引得其心中恼怒偏偏又不敢显露出来。
他无心再与此人多说什么,只摆摆手示意其退下:“愿意从军作战的青壮全纳入军中,至于不愿者也不可苛待,照旧便是。”
其余众将隐约察觉到两人间的细微抵牾,颇为奇怪,转念间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好笑。
前者乃是汉家高阀,一镇都将,后者不过是个羯胡跛子,凭借好勇斗狠才勉强任作幢将,不出意外一生也就仅止于此。
只是包括张宁在内,谁也没有瞧见侯景隐藏在眸中的一丝恼恨与羞愤。
旋即御夷军主霍山出列报曰:“而今粮秣尚可供全军六日之用,饮水可供两日,战马亦然。
箭矢余六千支,环首刀,长枪等合两百柄。”
斛律金也迈出一步:“今日晨曦时分末将已遣三支轻骑分别向北,南,东而去,寻找周边水源,暂无回报,亦未发现蠕蠕踪迹。”
六日…两日……
张宁转身望向舆图,目光紧锁。
大军度漠采用的是稳扎稳打的策略,分别在化德戍,宁台绿洲留有兵卒,以民壮源源不断地供应后续补给。
然而此刻众人被迫一路向西北突围至骸儿谷,失去了与宁台绿洲的联系。
同时以柔然轻骑的高机动能力定然会在没能一口吞掉诸军的情况下,分出一支军力袭向宁台绿洲,夺取这处水源地。
这般情况下诸军虽暂安于骸儿谷,却时刻面临着断水断粮的危险,必须立刻着手解决。
当下莫敬一稍有犹豫,开口道:“骠骑大将军既然曾派精骑驻守此处,想必周遭应当有水源才是,或许……”
他话未说完斛律金已是摇头打断:“舆图上最近的一处水源在东北五十里处,乃是一道暗河,去时需穿过戈壁。”
这个距离阖军前去需两日,足可耗尽仅剩的水源,无异于一场豪赌。
柔然人完全可以在发现诸军动向后提前毁掉暗河,届时水源匮乏大军不战自愧。
若只遣轻骑前往无异于送死,以区区五百骑根本无法撼动柔然人。
贺拔胜接口道:“我军可否一路向南,沿主力大军所经之处寻找水源,再不济也能截下一批饮水以解燃眉之急。”
众人刚一随其思索,贺拔度拔就张口叱骂道:“混账!
主力大军此番需得击破蠕蠕主力,打出我大魏北疆数十年的安稳!
所面对的局面何其险困,乃是寄托了陛下的深深嘱托与期望!
倘若因我等截取饮水使其出了岔子,你何以赎罪!”
这一骂立时让贺拔胜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兄长贺拔允亦是在其侧神情苦涩。
说到底诸军只是一支偏师,哪怕全军覆没对于率领主力大军的李崇而言仍是没有太大影响。
因而断不能做出以一己之私,截去大军饮水的事来。
更何况李崇所留负责保护补给线的后军定然是其心腹,绝不会任镇军们截去饮水。稍有不慎,诸军甚至可能被直接定为叛军。
念及于此帐内一时间气氛沉闷,无人再言。
事从紧急一说放在镇军们身上显然是行不通的,更有不少人神情绝望。
其所日夜期盼的报国之机,想要借此改变命运脱离北疆的机会就这么泯灭了吗?